还好姑娘们并没有坚持很久，豆­干­把新得到的手链缠在小胳膊上，得打两圈才不至于掉下来，她太瘦了。

我们每经过一家服装店，她们欢快地跳进去，我就要停车等她们，露出着急下班的司机常见的表情。她们从一扇窗跳到另一扇窗，就像夜间美术馆的画和它们无人知晓的秘密。除了服装，她们还会热衷于糖炒栗子和爆米花，她们把栗子壳剥了一地。“哪有那么多讲究！”莹莹说。但她们随后还是会把栗子壳攒起来，每遇到一只垃圾桶就扔一把，一直到豆­干­喊起来：“我吃饱了！”

终于走出了市场，两位姑娘又对路边的公告栏起了兴致。大多房屋租售广告已经被撕掉了，如今上面贴着一大段密密麻麻的小字。说起来很奇怪，有时候人们对物品的某次印象将会携带终生，比如小时候看《西游记》有一集妖怪用席子把猪八戒卷成个筒困住，从此我就总觉得卷起来放在门后的席子带有妖气。后来有天我在姥爷家他的房间里看《封神榜》的电视剧，所有人都离开了，下午的天­色­不好，我一个人和小电视坐在一起，再也无法把注意力放在电视剧上了，因为姥爷的门后放着一只卷好的宽苇席，那个黄昏借着小电视机的光亮我必须与自己的恐惧独处。而看公告时我总有种心虚的感觉，这种吉凶未卜的忐忑可能是打初中时的分班公告、成绩公告中来的，大段的公开文字是另一种需要谨慎的可能。

那只是个故事，叫做《原来不只我一个人有肚脐》。

一个小男孩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肚子上有个洞，他非常害怕，一直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从不到公共浴池洗澡，也从不敢下水游泳，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体缺陷以来他就愈发孤僻，用衣服把肚子遮严，甚至尝试过到河边挖泥巴糊在肚子上。一个人在家时他才敢把衣服脱掉，鼓起勇气站到镜子前，长久地盯着镜子里自己肚子上的洞，用手指抚摸它，眼睛为它苦恼。直到小学快要毕业，有一天同桌的女生不经意间把肚子露了出来，他看到她的腹部也有一个凹陷，肚皮像褶皱的包子，他惊呆了。第二天他给女生写信吐露了自己的隐私，他觉得女生可以理解自己、信任自己，他说看到了女生腹部的洞，并提醒她注意隐藏。“我觉得我喜欢你，我们是同类吧。”他说。女生很快直白地告诉他，这是肚脐，她特意问过自己爸爸，这世界上没有肚脐的人可能有，但有肚脐的人才是大多数。“不过这并不妨碍喜欢，我爸爸这么说的，他说谢谢你喜欢他女儿，但你要再敢乱看，他就把你耳朵拧下来。”

我们认真地读完了这个故事，然后我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要赶不上回家做饭了。

“快走，老板娘要等急了！”我是这么在别人面前称呼房东太太的。一路小跑着我才想起来，这样的故事似乎在哪见过，但绝不是读过。这就像有些曲子不熟悉，但一听就是维瓦尔第，另一些一听就是巴赫一样。

太太已经着急地在家门口等我们了，她责备地看了我们一遍，把装鱼的大袋子接在手里，又把手里的白信封递给我。

“刚来的信。”她说。

我忙不迭打开，刚才读完的那个故事又在手中重现了。

午饭后莹莹一直跟豆­干­待在一起，她搂着豆­干­看电视剧，像搂个娃娃。太太两点的时候出去了，我一个人在房顶踱步，想着怎么把话说出口。这个世界的困境总有那么两种，无法理解和无法说出。我就着风势下楼，杉树叶子吹乱了，掉得满楼梯都是，楼廊里的一盏吊灯在我经过后危险地摇晃起来。我不再对它们小心了，我觉得很抱歉，打扰你们为屏幕里的劣质爱情伤心。

“上面风太大。”

“嗯，一起看电视吧。”莹莹红着眼圈说。

我摇摇晃晃坐进沙发，男主角开始在雨里飞奔，她们就跟着他踩出的水花一顿一顿地哭，莹莹搂着豆­干­，豆­干­搂着小靠枕，她们觉得要是屏幕里的人能互相知道对方心意就好了，就像她俩已经知道他们间的全部恩怨纠葛。

天­色­很快­阴­沉下来，我看见一些雨点从没关上的后院门外落进来。“下雨了。”我说。

她们没空搭理我。我站起来去把门关好，雨点就落在门玻璃上。

“莹莹，求你件事儿。”我说。

她转过头来，正用纸巾擦着眼角，像感冒一样抽鼻子。

“能不能帮我送封信？”

“啊。”她嗓子也有点哑。反应也随情绪变迟钝了。“啊？”

“送封信，拜托了。”我重复。

“什么信？给谁？”

“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身旁的那个女孩。”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发颤了，她是什么表情我说不出来，不知道她理解了没有，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而且豆­干­也在场。

“等等……”她把豆­干­从怀里放出去，半个身子朝我扭过来，还在不停抽鼻子，“她怎么了？”

“她叫什么？”

她皱了皱眉，又眯起眼，为了让更多眼泪流出来，好像她不瞅着电视机也能知道，男主角伤心地把自己养的植物全扔掉了，第二天早上又一株一株从楼下垃圾箱里捡回来，想把花盆碎瓷片拼好。

末了她抹­干­眼泪说：“小依吗？好，我帮你送。”

“那个大名呢……”

“陈依。”

说完她又专心地看起电视，这次改成和豆­干­互相倚着，沉默着，直到女主角被所有人骗了，也伤心得痛苦欲绝。她们就不出声看，不出声哭，雨越下越大，我非常非常小心地站起来，尽量不打扰她们，逃回楼上去。

我看到莹莹迅速地瞄了我一眼。楼廊很黑，我在楼梯第一阶上绊了一下直接趴倒了，吊灯吱呀地晃起来，我磕到了小腿不过无所谓。心慌的雨越来越大，不知道太太出门带伞了没有。这么再上楼去，我要对付的是怎么一个­阴­沉压抑的下午啊。

我睡着大概没一会，门被敲响了，黑咕隆咚的莹莹站在门缝裂开的狭长光亮里。她木木地说：“你要是写好，打电话给我，我会再来的。再见。”

说完她把门轻轻关上，房间又回复到那片黏稠的黑暗里，今天下午被所有人的烦乱增加的宇宙里一个新希格斯场，床被黏住了，书架被黏住了，我和杉树被黏住了，总有什么在阻止我做决定的事。我终于还是费劲跳起来，跑过去打开门，冲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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