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干正在挽留着客人,我连忙喊道:“别走,天还下着雨呢!”
“下次还去我家玩。”莹莹对豆干说,没有搭理我。
“一会儿老板娘回来再说,不然她会生气的。”
她突然变得很气愤,大声质问我:“就因为她会生气?!”
“不是,”我挥舞两只手,“至少你为我考虑一下……”
我觉得自己还是别说没水平的话了,她已经夺门而出,什么也不顾地钻进大雨里,头发瞬间湿透了。豆干站在门前跳脚,我低着头想出去,从门框里把我的树弄出来。她在雨里头撞见个穿雨衣的人,二话不说张开雨衣把她罩在了里面,她也不反抗,就势在那人怀里大哭起来。我和豆干都觉得奇怪,直到穿雨衣的人走过来露出脸,一家之主回来了。这感觉就像刚才那个劣质的爱情电视剧。
第二天放晴,我们送走莹莹之前太太几乎一句话也没对我说。但我觉得自己除了有点不礼貌,也没欺负她,我基本上没做错什么事。即便这样走之前她还又哭了,怎么劝都没用。我们对她的关心,昨天下的雨,今天出的太阳,回家后要做的农活,泥里浮现的蚯蚓和蜗牛,全都成了她的催泪剂,她得把自己想象成世界上最弱小的人,为一切伤心。
“真不是我。”我得辩解一下,砸坏玻璃的另有其人,“是那电视剧,她看了电视剧后就成这样了。”
太太看看我,觉得我也没这么大能耐,就让我们统统回屋去。客人走了我们就得叮叮咣咣重新过日子,一生都是这样。日子悠长平静,波澜不惊。爱情是突然闯进来的老虎,它要捕猎你,逃不掉。它是个美丽、不幸、危险的大麻烦,你不能对抗它,只能跟它共处。你跟它熟了它会显得温顺,但它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野性。
我就是这样在信里写的。
可之后我就停下,我得想,拼命想,怎么才能真切地表达,怎么才能打动她。我想用一切,音乐、诗词、生命、宇宙。很快我就写不下去了,因为要装的东西太多,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爱还是淀粉,越多越稠,慢慢就流不动了。
我刚写了一点就觉得脑袋发热,栽倒在床上开始想她,她怎么出现在墓碑另一侧,怎么向我跑过来,怎么从田地里跳上来,怎么和我对视。她的发卡在我桌子上,弯腰起身把它抓在手里,贴在脸上焐热,仿佛那就是她。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豆干奉命叫我下楼吃饭,我心不在焉地下楼吃饭又刷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突然明白了这只老虎给予我们的另一种能力,永远置身事外,无论周围发生了什么都可以不闻不问,我们专注、热情,因为它既危险又迷人。
一直到傍晚过后我在楼上点起灯来,想要写的东西才会重新出现。因为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或许没有她美,雨后第一个晴夜永远是仰望星星最好的时候。我要把我看到的一切写下来,好让她通过只言片语模拟出相同的感受,如果她能认同这感受,我就有机会把剩下的一切都讲出来,慢慢讲,用上我剩下的全部生命和时光对她讲。
旋转如陀螺风车制造了欢乐,旋转同样制造艺术审美的一种,负责生命和生命的神秘。我认识一位摄影师愿意从人们头顶俯瞰下去,观察一对互相拥抱或亲吻的人从腰部往上,肩、颈、脑袋因热切而自然扭动,互相咬合的阴阳鱼,这也是一种旋转之美。巨大的旋转着的本星际云,切斯特顿在偶然间想象道“比世界还大”,我们局限的认知、我们所处的天地全在其中因此我们毫无觉察。
那颗亮星在我们头顶,光彩夺目,它正是伴随我们一同在茫茫宇宙中旋转的小岛,它忙不迭释放光芒,比太阳更伟大的力量制造了光芒能够穿越无限宇宙的能力,巨大的能量却只用在最微小的目的上:仁慈地沐浴我们的田野里一棵麦子的成长。这颗星就是大角,我们的视天球在接下来几个月内都要由它统治。它就是这个世界的美,我想把它呈现给你。
署名用杉树,我要等她要求:告诉我你的名字。而且她立刻就会想到与我的两次会面。在雾气弥漫的清晨她的迟疑神情和麦田里一种沉默的佝偻蜷坐,她的眼神最开始只是善意和默契,现在会变成渴望,变成爱,变成仰望星空时虹膜上的一颗光斑,4.22光年,上百亿光年。
但我实在不好意思立刻就给莹莹打电话。她上午才刚走,伤心地踩着乡道上的小水洼,用没人知道的伤心的眼睛看田野里的麦,发现一只逃走的田蛙。
我下午晃晃悠悠去邮局买了许多大信封,却一张邮票也没买,把写好的信装进去封起来。没有火漆,我知道它实际上是彩色松香,我从小就跟松香打交道,自制的时候反复熬煮能让擦出的粉细腻均匀,琴弓的声音实际上就是松香的声音。甚至也没有糨糊,我用了胶水,她打开信封时伴随着一股化学胶味,简直让我的爱情都廉价起来。
然后我又等了一天,辗转反侧,坐卧不宁,从一睁眼开始就后悔过早地把信封了口,我没办法再改一改,再添油加醋一番,难以抒怀。第三天我实在等不了了,太太字迹整齐的通讯录被飞速翻开,我得到了想要的那串号码,一只手按在电话听筒上。我希望间隔的一天时间足够莹莹从自己莫名其妙的悲伤里走出来,否则就不好意思麻烦她。我把听筒摘下来逐个按号码,这种紧张由来已久,打错电话的尴尬在其次,重要的是自己苦心酝酿好的东西会三鼓而竭。
一阵敲门声传来,豆干比我还着急地从身后钻过去,她跳起来把门打开,莹莹站在外面。她一把抱起豆干走进来,看到我立刻就明白了心思,我迅速地挂掉电话,完全不清楚打通了没有,不管了。
“你还好吧?”我问她。
“挺好。”她微笑一下。这么一来我就放心了,请她就座,我得给客人端杯茶殷勤一下。
她斜着眼瞅我,问:“写好了?”
“是!”我把信封从口袋里抽出来,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就拜托莹莹大人了!”
“干嘛说得这么阴阳怪气的!”
“……您喝茶,您喝茶。
她坐在沙发上喝茶,我就坐在豆干平时的专用小马扎上,在茶几对面看着她,举着茶壶等着给她续上。她看见我这巴结样,扑哧一声笑出来,茶水差点洒身上。我也乐,她心情好,我的事儿就有戏。
“能不能告诉我点她的事?”
“谁啊?”她装糊涂。
“就她,小依。”
“呸,这么快就‘小依’了。”
“陈依陈依,稍微说一说她。”
“她是我小学同桌。”
“……这就没了?”
“好多男生都喜欢她啊。”
“那……她有男朋友吗?”
“没吧。我猜。”
“别猜啊,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我着急。
“那等我问问她,下次来再告诉你。”
一杯茶没喝完她就要走。
“买东西顺带来瞧你写好没,下次有空再做客。”她说。
我得倍加煎熬地等她带回信给我,这才是爱情地狱的开始,以前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我目送莹莹走远,回头一看豆干正盯着我。
“伸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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