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如期在房顶举行。
临时改动了地点,因为我和房东太太都觉得,不能再让我随意在房子里走动、像个正常人一样自由穿越各个门廊拐角,除非我们已经忘了书架上那个珍贵花瓶葬礼上的悲伤气氛。
那是他的遗物。他是这个家原来的男主人。这让我很长时间羞愧难当,为了回避太太,我选择在母女俩吃晚饭后再悄悄溜进厨房喝一碗南瓜绿豆汤。我打开灯,灯光几次闪烁后的桌面上已经放着一碗汤了,上面扣着厨房里最小的一只锅盖,它照样比汤碗大一圈,底下那面布满大颗蒸馏泪珠,在掀开的一瞬间纷纷滑落。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事情了。
我是她的孩子,这是一册比时间还要古老的法典里记录着的事情。不仅我是,遥远的深海里一条具有思想、能意识到自己的意识的鱼也是她的孩子。一枚刻了某个国家某个时代伟人头像又被投入井水中的钱币也是她的孩子。她可以把爱给全世界,我爱她,却苦于语言。她也不说,我也不说,谁都没话说的时候见面简直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感觉。
过了几天太太还是恢复了常态,把我堵在阁楼房间里。
“给你准备了新玩意儿。”她说。
“啥?”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耳朵热了。
“你来。”
我们爬上房顶,红瓦片组成了缓缓的坡度,一眺之外村子在房顶上迅速组成了美好的景色。我们小心走近房檐,有一只钢骨架的梯子通往地面,完全不会有竹梯令人心虚的弯曲和吱吱嘎嘎的声响,我可以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走下去。弯下腰触摸到一个结实的弯曲处隐藏的小焊缝,我太喜欢它的安稳敦实了。
“之前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我怕你会以为我要赶你走。我永远不会。”她也跟着走下来时这么对我说。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爱她。
于是我们就改在房顶聚会了。
我讲了一个下水道里的人的故事,妞妞听得一惊一乍。我突然想,无论什么故事小姑娘永远都是最合格的听众。你想从听众那里要什么,她们就许你什么。
小男孩则要挑剔很多。眼镜先问我,下水道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
“那个人可能在骗你。”
“……我不觉得。为什么要骗我?”
“酷呗。”他很认真地说。
“说谎是很酷。”尖嘴猴子紧接着说。
“你可一点儿也不酷,瞧你那样。”眼镜冲他做鬼脸。
可尖嘴猴子没搭理他。
“老房子的下水道里都住着亡故人的灵魂。”他说。
“这胡扯可大了。”眼镜刚想嘲笑他,却发现我和消防员听得很认真,我们让他继续说下去。
“那些灵魂平时就在下水道里,看着我们的剩饭剩菜猜着我们的日子,还一边数落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真浪费!’偶尔有人耐不住寂寞,就沿着下水管一路钻上来,看看它们原来住过的房子,看看它们不知道多少代孙子和孙媳忙着吵架,然后坐在洗衣机上偷乐。”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看我们所有人:眼镜皱着眉,好像看见了它们从下水道脏兮兮地钻出来,妞妞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消防员睁大了眼咧着嘴笑,我的目瞪口呆也在表示,自己已经被他打动了。
“写下来,然后给我们看吧。”我建议。
“我要是写出来,就变成真的了。”他说。
“那我就情愿相信是真的。”
“我也相信。”消防员说。
妞妞皱着眉,犹豫到最后也说:“虽然有点可怕,但我也会信。”
这下就剩眼镜对我们的背叛愤愤不平了。
“你们在支持他说胡话,你们要跟着他一起疯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还宽容一些狡猾的东西,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更加正直。为了加剧他的气愤,尖嘴猴子使劲冲他笑,笑得眼睛眯成缝了。
还有一件事,我在等着他、她或者他和他,他们其中一个发问。答案我都准备好了,他们该问在这个春天我早就问过自己无数遍的问题。
终于有人想了起来:那只杜鹃。
卖了所有关子,我的回答依然还是:“我也不知道。”
我两次都说不知道,但两次完全不一样。跟刚才不同,现在我心中略有点期盼冬天早晨落雪的惊喜,我希望尖嘴猴子能给我一个新答案。然而更可信的是,当我不去试着解释一件事时,它就有无数可能。
消防员首先说:“那鸟是复活了吗?”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眼镜反驳。
“那,那鸟就是晕过去了,他能通过一种方法唤醒它。就跟王子去吻睡美人一样。”
“呀——”妞妞叫起来,“那老先生吻了它吗?”
她看起来很兴奋,两首托在腮帮上,看着我。她今年春天才开始上小学,还只是个美少女的雏形,仍需时间雕琢。我大概和大部分男性一样有个小缺点,就是低估了女人在爱情上的早慧。
“他没吻它,但我不确定,因为也许他已经用手指或眼神吻了?”
“我就说是!”消防员也快乐起来。
我希望得到回答的尖嘴猴子却一直没发表意见,他想不出吓我们一跳的主意,或者他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写刚才的故事了。只有眼镜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着:“什么吻啊吻,爱呀爱的,可笑。”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