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们听到了遥远的呼喊声,来自四邻,来自不远处,来自相似的困境。有时我们感觉像有许多人从我们门前经过,我们因为身处寒窟而警觉,很快与他们错过了。也许有人开始组织救援了。也许村里的人已经要集体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我们迫切需要团聚,不一定更安全,但一定更有安全感。奇怪的是,为什么片刻过后除了豆干在黑暗中吧唧嘴,别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
我提议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我怕。”豆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您呢?”我问太太。
“……要不,你先去看看,再回来找我们。”她最后这样说。我知道她们都怕,也许此刻这张她们无比熟悉的床真的要比陌生的屋外更安全。
我想把手电筒留给她们,但太太坚持让我带着。
“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会自责一辈子。”她说。
大约五岁时我爸爸这样问我:如何知道黑暗中打着手电筒的是大人还是小孩?凭光源的位置判断。
五岁的我已经具备这样的能力,凭借后半夜黑暗码头上的一束光,想象出那个人的身材、衣着、走姿乃至五官。他穿着竖条纹的西服裤子,右手提着那束光,左手藏在裤子口袋,不放过路面任何一颗能踢到的石子。他逐渐从暗影里走进灯光下,于是关掉了手电。他有着和他女儿一样的宽额头、窄下巴,双眉平且直,偶尔随着表情,两端会微垂成八字,给人的感觉是顺受纯良。他沿着街区步行,穿过路灯与影子的间隔,有节奏的明暗终于在某处停止了,我看到那栋熟悉的房子,他的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用早就暗暗攥热的钥匙拧开了这扇门。半梦半醒的妻子为他准备了一些呓语,那只手电筒仍被端在手里,晃晃悠悠地穿过走廊和客厅,来到厨房,他打开柜子检查着剩菜,把手电筒放在了柜子上。饥肠辘辘的夜晚他虎着腰开始直接用手指从盘子里捡土豆片吃,专注地填饱肚子,彻底忘掉了手电筒的事。静物曝光十年也依然是静物,而活动的人则会形成虚影,化为一阵烟尘,十年之后它带着所有老古董沧桑的遐想落到了我手里。
雨已经停了。屋外的水位明显比屋里还要高出一截,漫到了我的腰间。
我能仔细分辨出的只有腰以上的半个村子,房屋凭生倒影,每棵树都变短了,落下的树叶浮起来,与空的牛奶盒、塑料袋抱作一团。我把手电筒打开,向远处照去,整条街上全是相同的景象,一切都泡在水里,水无边无际。远处也有灯光在打探着天空,于是我也把自己的灯光打过去,在这危急的夜里与陌生人嬉戏。我慢慢往前走,晃动着手里的光,确信看见对方也开始在半空中画圆圈。光源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我决定去看看。
蹚水走了半条街,我看到街边的房子上有人正在爬动,他们上到了屋顶,并惊奇地看着我。人们逐渐把能漂浮在水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浴盆,游泳圈,并逐渐搬上屋顶以备不时之需。越往前走人们就越聚集,人们吵嚷着从淹水的房子里搬出尽可能多的东西,直到我看见有一户人家的房顶不堪重负,一家人搬上去的东西重新落水,孩子们哭闹着,被大人及时捞起来举在头顶。可这家有五个孩子,他们忙不过来。我马上想出了个主意,让自己横躺过来,整个人浮在水面上,带着我的杉树向他们划过去。
“让孩子们爬上来!”我对那个父亲说。
于是五个孩子七手八脚地爬到树干上,按照个头从大到小一串跨骑着,我成了一只船,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送往邻居家的房顶。他们的父亲非常感激我,抓住了我的手,脸上湿漉漉的。
“这没什么,我能浮起来,多好啊。”我告诉他们。我要赶紧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赶回去找太太和豆干。
于是一路上每遇到落水的人,我都横躺过来让他们抓住我,然后送到就近的屋顶上,或者枝叶茂密的大树上。我越接近国王广场,就越清楚地看到水中的高塔。在这条街正对着国王广场的路口,国王的塔倒映在水里,空中的塔和水中的塔在水面接壤,于是它的高度被倒影加倍。远远看到广场上亮着灯,许多人影就在灯光里晃啊晃,从一个屋顶跳向另一个屋顶。这片低矮的房顶,本来是猫的路,现在笨拙的人和他们笨拙的狗却被赶了上去,世界变成了新的样子。
忙碌的人最初只是强光里的剪影,后来渐渐显露出细节,一部分人衣着是橙黄|色的,裤腿束在靴子里,头上戴有和我们剧团消防员一模一样的帽子。还有一部分人穿着黄|色,袖口有两道黑边,看起来像蜜蜂,这帮人我也曾见过,他们在村里那场儿戏般的争执里驱散了械斗的年轻人。村里人在两支队伍的帮助下被安置在那些较为结实的房顶上,并拿出更多木板与铁皮瓦,忙着加固那些不怎么结实的房顶。
整个现场乱糟糟的,落难的人家里只要有一个孩子先哭醒,父母们就无法制止哭声的蔓延了,所有的婴儿都张开了嘴巴,吃力地从肺里挤出声音来与这夜晚潮湿的空气交流,那些半大不大的孩子们也在忙乱中找到了无拘无束玩水的机会。而狗们,永远精力旺盛的好事分子,也在奋力助威,这倒有好处,在黄|色、白色的强光下,声音开始让我感觉到夜晚不再像之前那么寒冷。
我穿过忙碌的人群,惊讶地看到广场中央,本来空无一物的塔下竟然也堆坐着许多人。我划水前行,在足够近的地方终于发现,他们所落座的正是我们那简易舞台,脚手架和拼接板组成的台面。对了,我们的消防员一定就在这里。
我环顾四周,挑着那些橙色服装仔细辨认,重点关照了背对我的,每一个都像是他,每一个又都不是。我想,如果他不忙的话,一定会马上看到独自漂浮着的我,自从身上长了棵树,我从来不害怕缺乏关注。所以我渐渐靠近舞台,有人马上对我伸出了手,我就爬了上去,在边缘侧坐,以免太多从树枝上滴落的水溅到别人身上。
很快远处又传来一阵喧闹,一股人流伴随着闪烁的灯光,从广场另一边的街道缓缓滑过来,于是广场上的消防员和国王卫队就手持灯光跳下去加入他们,帮他们搬运着什么东西。那股人流终于走进了广场,我看到消防员和国王卫队护送着更多的人来到了。女人和孩子坐在木板上用手脚划着水,队员们和男人们站在水中一步一步推着木板,就这么一路漂浮而来。然后他们又被分散到各个屋顶。这样的营救人流前后来了三次,几乎没有人停下来,所有的男人都加入了营救队伍,我也要跳下去帮忙,但被请了回去,因为我“枝杈太多,影响工作”。
“喂!”有人冲我喊,等我回过头去,果然发现了我们那满脸汗水的消防员,正站在一片金灿灿的粼光里,灯火把他的牙齿和瞳孔都照亮了,他挽着袖子,胳膊显得又细又白。
我缓步向他走去,他也靠近我而来,然后我突然伸出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汗涔涔的,我今晚唯一感觉到的温度。他很疲惫,我感觉他几乎站不稳了,身体随着水流晃动,他甚至没有伸出他的手对我的亲昵动作还击。他爱演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物,水平高到,不是由肢体语言使我们相信,而是当我们看到他的眼睛时,毫不怀疑这就是那个人物的眼睛。但此刻他一定不是演出来的,我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疲倦,它们包裹着一些欣慰和喜悦,又隐约带有担忧,比这满满一池映着光的水还要明亮。
“嘿。”我说。
“嘿。”
“我看到那个舞台了,所以知道你在。”
“作为演员我应该与舞台同在,”他说,“但作为消防员,我应该与灾难同在。”
这句话就像是几个世纪以前早就被剧作家写好,曾被诸多伟大演员念出来,即使在熄灯后最庞大黑暗的剧院里也依然光彩夺目的台词。所以听到这话,我应该从他眼睛里把欣慰借来,加上自豪。
“对了,你看到朋友们了吗?”
“我看见妞妞了,她和她爸爸妈妈在一起。也见到眼镜了,他的眼镜掉进水里漂走了,我帮他捞了回来。”
“尖嘴猴子呢?”
“我没见到。”
“妞妞他们楼房的住户,不是该一起送来这里的吗?”
“应该是,应该是……”
我知道他也还没能见到他们。“我们得找找他!”我说。
我依照之前的办法,躺在水里,让他坐在树上,然后两个人滑动着往广场周围那些屋檐上靠拢。很快我看到了妞妞,她一下就认出躺在水里的是我。
“刚才我就看见你啦!你太显眼啦!”她看我们就像看刚从赛场上归来的冠军,欣喜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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