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伐的木材需要液压处理，等待它晾­干­稳定的时间远比制作的时间长了许多。几近两年之后我才收到这把琴，被三层棉布包裹，抱在这少年怀中，彼时他已快要十八岁。他说如果透过f孔窥视能看到木材中微微透着血­色­，有一块木结被放在了琴体下方，纹路在这里波折像对称的酒窝。

小提琴的美好还在于，你可以一只手把它捧起来，像个娃娃。它晶莹透亮，与父亲的老琴放在一起，愈发娇­嫩­欲滴。我来到阳台开始试音，少年和母亲浮现在窗玻璃里的我的身后。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们。

它是多么­精­细娇小的少女，我能感觉她的头发在空中飘扬，她光着脚踩在泥土里，把面容盖在自己的草帽底下，下巴露出来的笑容就像燕子穿行于城市一样灵巧。总有什么是留不住的。少女也能逐渐变得独立、顽强，具有知­性­之美，这种力量与男人的刚强截然不同，却带着不卑不亢、无法抗拒的强力，这种自我是夺魄的，我为之心旌摇荡，我要尊敬与崇拜，我要为之自豪。有一天她也会与所有人一致无二地老去，她不能挽留自己的容颜，却可以老而不衰，保持自己的温度，身体枯萎，但­精­神从不熄灭。

舞台上的灯光之强烈，非要站到上面来才知道。如今他们都坐在台下瞻仰我们了，我亲爱的。具有责任的生命才有意义啊。

这时观众席上跑来一位矮个子，他握我的手，并告诉我非常喜欢我的演奏。他说自己是国王，曾住在一个高高的塔上，所有人都不信。我说我打心底相信。

父亲的新址在公墓某排某号。我见到了墓碑上他的名字，一句话也没有说，打开吱吱呀呀的琴盒，捧出那把小提琴来，夹在脖子下。我也学那些人在下巴上多加了一块布，这样汗就不会流下。这是一个仲夏的傍晚，阳光有着奇妙的颜­色­，我心知将见到星辰，而现在是最美好的时刻。

开始演奏之前片刻，血液都要停流。

我知道他就在那里，他那些我生怕打扰到的新邻居们也都在静静地听，我手中卷曲着这一片蕨类植物，万物可敬可爱。我在告诉他我找到了什么，不是琴，而是一套想法。

每个人的平凡或非凡的时光，静物黑漆漆的影子或其另一面，在你与我的距离之间，存在着古城墙雉堞相似又各不相同的一砖一瓦间黏合的灰浆，情感则是它的虚拟。我理解它，进而表达它，音乐就形成了。

我经历的最后一段却是惨痛悲伤的，消防员在来信中还是告诉了我那个事实：他的战友确实因我而死。但他说我应该做别的来弥补。“完成你的责任就是最大的慰藉。老师曾说，站在舞台上，保持歉意。”再也没有什么能超越这件事，我的妄为给周围人带来的最大灾难竟是死亡。我教会一个小姑娘在半空中穿行俯视人群的大胆，目睹了说谎者的痛苦，我知道人们如何相爱如何死亡。此时距我接触浪漫主义、理解十九世纪自律论与他律论争执尚且遥远，他们谁都不告诉我，我那遥远的祖先已将我的想法尽数说净，为的就是在某个下午令我拍案扼腕。

我的父亲从未见过我的杉树，他也从未想过可以把杉树种在肺里，更绝对不会相信这棵树长大了如今变成我手里的琴。他不敢相信，即使相信也不敢效仿，他不懂荒谬世界的法则，这就是我与他的最大区别。我想我不是非得与他背道而驰，而是有太多东西我必须亲眼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演奏的是不知名的曲子，这曲子是我心里一直想写、一直没来得及写出来的。这曲子里有我的生命，更有我的局限。这曲子里有我和你的联系，我的爸爸。这曲子里包含了我年轻生命所能目及的一切，我不遗余力的灵魂。你将看到我的挣扎如何稚­嫩­，我的交涉多么生硬，爱与我的苦恼全在其中，而世界——我们的星球、自然法则、宇宙万物，无形的时间与直观的星辰，则在我的心里。

初稿于癸巳年二月初二

二稿于癸巳年三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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