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么讨厌我父亲手中的小提琴,对于大多数年轻男性来说,别人的孩子都是破坏世界的魔鬼,直到他们拥有自己的孩子。太太在后来的来信中说小鸬鹚出生了,豆干经常带着她在屋顶玩耍,晚上她就睡在阁楼里。最后她说“她通体雪白”。我知道其实那枚鸬鹚鸟蛋已经永远安静了,她顽固地不愿见人。一扇门帘之后他的情人要求他等等,他只好焦急地站在门外,她只剩下声音。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冲帘后喊话,仿佛感到声音径直穿过没有试探到任何物体,于是掀开帘看,留给被背叛者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抽屉吐露着。
在我出院之前得知,在极具童趣的主刀大夫的要求下,我那终于从胸口消失了的杉树一度出现在新生儿观察室里与鲜嫩的小生命们为伍,再后来被我母亲收拾回家,等待着我的尽快康复和重逢。
出院当天我收拾好了自己的所有单据,跟在母亲身后愉悦地呼吸着双氧水的味道,路过病房大楼的某层,楼梯上镶着巨大的落地镜面,左上角写有馈赠吉言,那么它与医院的历史相等,或者其中藏有另一所一模一样的医院备份。
我们都停下来欣赏着自己。我不知有多久没能看到这样的自己,不够高大,不够强壮,不够英俊,体型只是我母亲的一个加强版,平坦的衬衫下胸口空荡荡。母亲在镜子另一面里看着我,我看着里面的她,在她的身后打开了一扇门,一位医生从门里钻出来走掉了,门虚掩着,吱吱嘎嘎张开,里面没能关掉的ct观察灯正在把一张奇妙的底片照得透亮。我突然呼吸急促,转身冲向那扇门,刚离去的医生的实木靠背椅给了我一段收获之前的踉跄,转眼我已来到那张ct片前。
我看到半透明的骨骼下两棵支气管树的蔓延,我们的胸膛里本有这样两棵向下分岔细化、末端开出花朵的树,在这张图上的造影有着水墨笔法,这种美一直存在,因为病态才被发现。它另一个冰凉的名字此刻给出了,在离去的医生留下的凌乱笔记中它叫做:“上消化道钡剂造影误吸致钡肺”。这棵树不只属于我一人,我与别人本无差别,我拥有的只是不羞涩的胆量。
我的房间门框已经变形了,所以门不能贴切地合上。我的床铺有冬夏两套装扮,在我走后每一天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便知道我那艰难的旅程始终伴随有不被察觉的我母亲的艰难之旅。
第一年我的父亲拒绝了所有演出,陪我母亲一起四处找寻我的下落,他穿着不合时宜的皮鞋,走出温暖如春的音乐厅。他们始终没有收获。
第二年夏天开始他疲劳地恢复了工作,但身体状况竟大不如前,而且在演出中持续保留有一个破绽,终于招致评论家的纷纷指责,因为这种低级错误对他来说绝没有自己发现不了的可能。直到某位与我们相熟的剧团经理(他的形象正浮现于我脑中)在接受杂志采访时说,我的父亲那标志性的破绽是为他离家出走的儿子所留。而父亲本人则用沉默作了回应。
正是这则轶闻的流出,使许多人开始一起关心我的下落,终于我那遥远的招摇事迹被母亲发现。
这段时间内一直有人登门拜访,多是父亲旧友,我与他们见面,他们则坐在我们家客厅寻找着我与父亲的相似之处,仿佛把旧弦往新琴上续。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留下吃饭,而对父亲的拜访,则变成了另一种形式:参观他留下的那把斯特拉迪瓦里。事到如今每次念出这个制琴家族的名字,我都感觉眼眶里游动着什么东西,它对我来说不仅是高贵的名物,更像是父亲本身。我曾认为它是魔鬼,即使是魔鬼,我也甘愿献出自己的身心被它占有,今天我理解父亲,这种傻劲使我们纯粹。
最后一位拜访的是一位制琴师,他带了自己的儿子来。他的儿子十六岁,正像我当年那个年纪,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在每个人身上不会停留两秒。他的额头有一道很明显的疤,他父亲说那是小时候从楼上摔下去的教训。他父亲说的时候他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和父亲的膝盖,这让我想起我膝盖上的小伤疤。
我挽起裤腿,告诉他我也有个疤至今未好。他父亲说希望能由他们来承制我将来的小提琴,准确地说是由这个孩子动手来做。
“他有灵性,我知道的。”他父亲说。
我们都看着他,他就愈发不安。他父亲补充说道,如今我要做的这把琴被世人关注,他更需要借这股压力令儿子成长,他要适当地逼迫他。
“其实在你们来之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说。
今天早上谁在敲门,我出去看人不见了只有一小筐鸡蛋,附带一封信。信上说非常怀念我们家阳台上的琴声,悦耳悠扬,但我的父亲死于车祸,琴声戛然而止,噪声粗鲁地入侵了音乐。它说令它更加怀念的是我练琴,最开始非常令人烦躁,但逐渐有了眉目,仿佛白纸上的草草线条终于拼凑出美人脸。“其实在邻居们看来,你练琴的声音已经脱离了‘欣赏’,而变成感同身受的欣喜。”听众都站在你的立场上,还有什么比这种期待更美好的事?
我说我当然愿意尝试惊喜。他们是唯一留下吃饭的人,期间瞒着所有人,我悄悄与少年交换了秘密,我把自己虽然安静但体内其实一直隐藏着一个永远十岁的捣蛋鬼的秘密讲给了他,我相信在他这张外表之下也隐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新生命,“我看着你时,他就透过你的眼睛在看我。”从他那儿我突然发觉自己遗憾地老去了,一种清澈年华只能重现在别人身上的悲伤,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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