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星期我给太太写信。怀着终日的惶惶,这封信是这样开始的——老板娘:
见信安好。这封信从塔里寄出,向下穿过了二十八层无形的痛苦,有着小别后我不想挽留的急迫,如此地爱你敬你。
塔对所有人都是神秘的,且必须永远保持神秘,根据我必须遵守的规则不能向你详细描述。我只能笼统地说,塔上看到的景物与我们屋顶上看到的竟截然不同。塔的责任就是虚度时光,衰老是我们每个人的义务,但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竟从未感觉履行它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如果说时间这种虚无的事给我带来的痛苦如被咬噬,那么现实的具体的事则如刀切。我们的剧团有这样几个人:消防员、尖嘴猴子、眼镜、妞妞,在我走后又有约莫三五个人加入,他们都是村里的好孩子,尽管性格行事千差万别,但大原则上不会错。三天前的演出是一场剧本原创的古典剧,其中涉及了“国王”,符号化的国王。
戏中那位“国王”去看表演,戏里还有另一位“国王”——我抱歉这里有点绕弯——于是戏里的真“国王”就下令把戏中戏里演“国王”的演员抓起来,他害怕任何一个自己的复制,哪怕是虚假的模拟的镜子中的都不被允许,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国王”。
就是这样一出戏,现实的国王(就是您曾在房顶上赏了他一巴掌的那个)心血来潮不请自来去看了这出戏,他竟然下令把戏里的“国王”以及戏中戏里的“国王”统统抓起来,那是两位我不太熟悉的演员,而且好像为了营造戏剧感,这两位演员恰好是长相相同的双胞胎。他们因为演这出戏被国王抓走了,同时被抓走的还有剧本作者,那个在大水灾中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瘦弱男孩,他正奋力把剩余的财产转移到每一部写出的文章里,而如今他连这个自由都差点失去。这件事几天前村里人应该都知道了。
于是我去见了表哥,也就是国王。您知道吗,属于他的那一层敞开着,我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同意你的任何要求。”他这样说,我已酝酿好的理由根据统统用不上了。就在今天下午他们三人应该已经回到村中,而我始终也没能与他们一见。
事实上我同意登上高塔,而不是回到我们的阁楼中,正是出于类似的目的。其一我非常明白我这样的异类要想在普通人中生存,必须得到特别爱护。不仅要有人容许我做出格的事,还得有人精心照料我的生活,我是杉树,而您恰是村里最好的园丁,不怕谁笑话,像冥冥之中有人为我作了安排,这人把我放到纸上,画了一个箭头,拉到您的名下求庇护。但您需要生活,豆干也需要生活,不是我故作客气,而是事到如今我已对自己的每个亲人都开始抱有歉意。
其二,我已对今天发生的事有所预见。这个人会不顾后果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他属于最可怕的那种国王——随心所欲。我们中的大部分在所谓革命抗争的过程里很快学会了认清事实,并且警惕那些把“好事”、“正确的事”都做尽的人。虽不情愿,我帮过他,也救过他(这件事是情愿的),这是一个重要条件,我或许能干涉他,平衡或淡化一些严重后果。
最后我还需要满足好奇心,我想知道为何有这样的男性会对政治表现出趋光般的热情,也许近些日子的观察卓有成效,我大胆地说给您:他没!玩!够!他缺失童年,如今要补回来。所以他看似一本正经地“统治”实则有着儿戏的成分,令人担心后怕。
最后我要道歉,我的房租,钱的部分已经交清,钱以外的部分一辈子也再交不清。我难过的是,不能慢慢偿还了。我不想把信写得太长,因为可以分开来,把脑子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寄出去。
您帮我照看的那枚红脸鸬鹚鸟蛋(我终于知道它的名字了)出生了吗?
祝您——无论是在上午还是傍晚收到都——安好。
您的杉树
太太的回信当天下午就到了,我非常惊讶,惊讶于速度飞快、篇幅短小到毋宁说是张便条,以及内容本身:
你妈妈来了,希望见你。
我们总在犯毛病,当新奇的事物不再神秘,一股热情就会迅速地流失。我早已开始厌恶这塔,从厌恶它的古怪气氛开始。我甚至想当二十年前年轻母亲面对新生命时是如何好奇,但很快他所带来的麻烦、琐碎使美好的期望悉数落空,随着他的成长,他变得不再是搁在摇篮里新购置的漂亮物什,变成了独立自我,他终于从她那儿取回了自己的名字,也许此生都不再能被她拥抱了。
我的母亲却有着宝贵的热情和宽容,即使在她的儿子攀爬于叛逆期的泥沼、浑身散发臭味时,她仍对我抱有希望,正是这种才能使她容易获得比常人更多的发现。于是她从我身上挖掘出我继承于父亲的那种才能,而且善于呵护才能。从这方面讲,她具备了一个伟大母亲的所有品质,她值得拥有一个令她自豪的儿子,我时常这样想。
当我见到她和太太一起并坐在家门口的小椅子上喝茶时,胸口突然像萌动着除了植物以外新的东西,没有疼痛,却有不易察觉的痒。她们双双站起来,依然达不到我的高度,仰视我,母亲眼中的陌生感两秒之后消失了,尽管站在她面前的是棵树,她还是能从它身上找出血缘来,这种关系超脱了界的规定,回归于生命的本源,是藏在我们内心的钻石。
她上来抱我,然后轻柔地说:
“你爸爸去世了。”
我获得了一个专属座位,就在靠近列车长办公室的地方,有一个较大的足以放下杉树的隔间。隔间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列车那令人遐想的驾驶室,那个地方曾是许多男孩的好奇心所在。我喜欢火车,它是一种古朴的审美,但我绝不想把它的核心——驾驶室看个究竟,我需要它在那扇门后,保持着它的神秘。就像我从国王高塔走出来,却对所有人闭口不谈一样,我认为不破坏神秘就是保护这世界之美的本身。
另一扇门通往列车的远端,那扇门敞开着,此刻站满了人,车上所有能挤进隔间来的小孩儿,还有一位人高马大的列车员。他们怯生生地看我,每当我的眼神和谁对上,谁就会不自在地朝后退,推搡着踩到后面的脚。他看我的眼神是温和而明亮的,他手里正提着热水瓶,制服一定是定做的,在大肚皮上服服帖帖宛若缎面下藏了橘子。车窗外的灯光照亮了一闪而过的浮游物,我们正在海下穿行,成为发光的蟒打扰着幽深的宁静。
列车员笑起来脸上未刮干净的胡茬就堆出一层青色,他来我对面坐下,我们把那些探望的小脑袋关在门外,互相问候了晚安,他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我正想开口时他突然说:
“我真想不到。”手指停下了,进而跳到耳朵下在那抓挠着。
“我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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