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我就打消了一切疑虑,这是真的。他没有撒谎,没有编造。我乘着树,太太和豆干乘着她们的大床,我们在家里分别之后各自漂流,这件事绝不是尖嘴猴子的小说,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要亲眼去看。此刻我无比思念她们,无比想要拥抱她们,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灾难之后,最大的欣慰就是所有亲友安然无恙,进而是所有善良的人们都安然无恙,我们面临着非意志的分隔,就再也不愿分歧争执,再也不愿彼此分离。
等我把埋在水中久久不愿抬起的头再次露出来时,我们金光闪闪的村子就在眼前,而欢呼的人们绝对无法分辨我脸上海水与泪水的区别。
洪水已经退去,我们的房屋需要重建,我看到所有人都在忙碌。重建码头,救援物资随着大船远道而来,人们重新爬上屋顶修葺加固,每个人都知道灾难中能拯救自己的有时就是自己的一砖一瓦。
获救的人们离海岸好远就跳下杉树,赤脚蹚在水中,这一段平坦的水路不再充满恐惧,而是欢乐喜悦的,是金色的。人们取下所有树枝上穿刺的小鱼干,这样他们跳下来用脚掌欢呼时,手里就有了可供挥舞的东西。把关于洪水的一切都踏得粉碎,这一刻他们强大无比,因为他们拥有在寒冷的小礁石上从未展现过的笑容。人们歌唱。
有时我觉得应该在远处待得久一点,似乎我必须用远观来呵护这种喜悦气氛,而踏水声、歌声和劳动号子融合在了一起,我听得恍惚朦胧,像是在画展里投入地看一幅油画,这种观者对景物的参与永远交杂着一丝旁观者的意味。
在那个想象中的画展里,我在一幅画上就得到了大满足,所听所见所获得的都是足以触发我内心热爱的。
蓝围裙也跳下来,整理一下随身物品,包括那只取自我身上的鱼竿,并要求我把那只折叠小桌子送给他。我不舍得,因为这小桌子使我想起我遥远家乡的亲人,但我最后答应了他。然后他就往景物深处走去,狗也顺从地跟在身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仍有个问题要请教,我曾费尽心机为他换来杜鹃花,甚至差点死于村子地下,对于这整件事他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喊住他,那个视线里只剩下他本人一半大小的影子回过头来,一人一狗望向我时我却又什么都不想问了。一个书中的故事总要有头有尾,但现实往往没有太多解释的机会,也许如今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与他相伴的整个路途中一分一秒也没想起来,那就应该永远忘掉。我挥了挥手,他们就转身走了,回到他们那个突兀的有点莫名其妙的故事里,只留给我想象。
表哥也下了水,起先面冲我倒退着走,终于在我脸上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了,毅然转身而去,孑然一身不知同情或畏惧——哪个用在他身上更加准确。
但我知道他永远不缺乏朋党,那些朋党正隐藏在暗处,需要他发现。我们都不缺朋党。
燕尾服告诉我,他仍不想被大家看见,希望能从偏僻一点的地方上岸,于是我们划水沿海岸往西走,他在一处竖着铁皮网的工厂区上岸,向我们告别。
那地方并不怎么令人舒心,巨大的安静吞吐的烟囱成了他的背景,但只要是没人的地方他都能自我快活起来。有时我觉得他需要为将来做出点牺牲,想劝他一改陋习,但又觉得他本人未必没考虑过自己的一切,他也是聪明人,也许早已做好准备接受最伟大的考验了——不是歧视甚至也不是嘲笑,而是别的什么。
莹莹也要赶快回家去,她相信她的小院子和父母,还有她们的鸡都完好无损,他们每一样都比院子里的小辣椒更强大,完全没有理由毁灭在这连辣椒都能战胜的动荡里。而且她永远带着能重拾一切的勇气。我变得无比信赖她,就像我如今信赖那些曾经怀疑和疏远的许多朋友一样,最终都回到洛希极限这一微妙平衡上来。而且据我所知,现实中宇宙环境的复杂多变,在不断地违背洛希极限这一理论数据。
我现在要上岸,我要回家去见太太和豆干,并就那个夜晚我从窗口跳出就再没回去的事听任发落。尖嘴猴子一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们一起光着脚往家跑。我察觉到背包里不正常的颠簸才想起还有颗鸟蛋,连忙收住脚,撕开拉链把它握在手。它看上去很安全,没有磕碰开裂,却不知历经险难过后,如今这是一副空壳,还是依然暗藏生机。
我们的家看上去也依然完好无损,曾为我加固的房顶结实又漂亮,窗玻璃被细钉和胶泥镶在窗框上,窗框是红色的瓦也是红色的,紧关着的大门也是红的,我们悄悄从窗口望进去,房间里太太的一截围巾也是红的,正蜷曲在一片积水里,墙壁被烫出了燎泡,天花板上的一块白湿溻溻摔在地上。
我们跳进去,看到了劫掠后的一片狼藉,沙发正在缓缓地吐水,小物件统统不在原来的位置,植物软伏在地。我抽开柜子上藏有糖果的抽屉,惊讶地发现里面空无一物,那一大铁盒糖果还没回来,她们还没回来。于是我们重新爬出去,回到海边,回到水里,远远离开岸边。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我对尖嘴猴子说。他正躺在树干上,肚皮上的条条肋骨都在衣服下显现。他正望着天空中的一朵云。
“现在离你很近,从来没这么近过。”
“是在跟我说话吗?还是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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