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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绿帽子

假如他真的是鬼,那我还斗什么?那时候,只能由他去了,怕也没有用。鬼要索你的命,你能抵挡吗?就像癌要索你的命,你能改变吗?

我住进了宾馆。

第二天早上,我试探着给单位打电话。我的助手同样惊叫着把电话摔了。

我打我办公室的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接的。我说:“我找周德东。”

“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作者。”

他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他已经去世了。现在我接替他担任主编,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说。”

我说:“是我和他的事。谢谢你。”然后,我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我又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打电话。他刚接起来,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别害怕……”

他叫了一声“我­操­”,“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想再听见这种惊恐的声音了。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解释。

我一天都躺在宾馆里思考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假如那个家伙真是血­肉­之身,假如他真是冒充我救人不幸送了命,那么我就永远无法澄清这件事了。只有他存在,只有他向天下人坦白交待,我才能重见天日。

可是,他到底有没有消失呢?

假如他没有消失,我到哪里去寻找他?他为我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也就是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他不可能再出现。

我想起那个不存在的爱婴,想起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想起那个不存在的花泓,我突然感到我游荡在一个梦里。

我起身给许康打电话。我要一个个对证。我拨通了那所大学的总机,说找学生会主席许康。总机告诉我:“没这个人。”

我又打毛婧留给我的宾馆的电话,找毛婧。对方说:“她回长岛了。”我舒了一口气。但是这也证明了我不是在梦中。

我又给《新绿》文学报打电话。那个学校的总机告诉我,没有这个报,那总机说他们学校文学社的报纸叫《荒芜》……

该吃晚饭了。我走出房间,看见那个服务台站着几个人,他们偷偷地看着我,还小声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是楼层服务员,还有三个保安。

我一眼就看见了服务台上放着那张报纸,那张有我遗像的报纸。

我匆匆地走下楼去。

在餐厅吃饭时,我看见餐厅的服务员也对我指指点点。我用眼睛扫视了一圈,看见收款台上也放着那张报纸。

我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在这家宾馆里,我是一个鬼。我必须换一家。

离开那家宾馆,我发现我的烟没有了。我抬头看见附近有一个小卖店,我就走进去。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收了我的钱,把烟递给我的时候,突然她看我的眼睛直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手里正拿着那张报纸!

怎么到处都是这张报纸?

我想问清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话了,我的声音很轻,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像人的声音:“请问,你手中这张报纸是谁送的?”

那老板尖叫了一声,几步就跑进里边的屋……

我又找了几家宾馆,发现所有的地方都有那张报纸。

所有的前台小姐见了我,都显得很骇异。最后一家宾馆的那个前台小姐为我登记的时候,看见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写字的手就开始抖……

我想,只要我住下来,一会儿,那小姐肯定要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上级肯定要报警,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我收起我的身份证,说:“小姐,我不住了。”

她抬头惊恐地看我。

我说:“我只想问问,这张报纸是谁送来的?他有什么特征?”

她颤颤巍巍地说:“是一个报童……”

十六、第一次面对面

我爱我

就像上­唇­亲爱下­唇­

你恨你

就像上排牙仇恨下排牙

—— 无名氏

我走投无路,坐进了出租车。那是一辆灰­色­的出租车。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坐在后排座。

出租车的报篮里竟然也有那张报纸!好在天已经很黑了,那司机没有看清我的长相。

司机问:“您去哪里呀?”

我说:“你就朝城市外开吧。”

我想到郊外去,找一个废弃的厂房之类的地方藏身。

那个司机有点警觉,他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师傅,对不起,我要交班了,您换一辆成吗?”

我说:“你别怕,我不会劫你车。我是个恐怖故事作家,只想去黑暗的旷野中体验一下。我会付你双倍车费的。”

司机犹豫了一下,把车开动了。

车一直在朝前开,车灯照着我冷清的前途。

**在后座上,一直在想那个可怕的报童。我怀疑他就是他。

尽管我为了重新变成|人,很希望他存在。但是,我一旦确定他真的存在,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他太狡诈了,他把我彻底变成了鬼。而那报纸就是一张张符咒,不让我在阳间容身。

终于到了没有人烟的郊外,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

我说:“你就停这里吧。”

那个司机把车停下,把顶灯打开。他回头接我的钱时,无意地看见了我的脸,他怔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我能感觉出他压制着的恐惧。

我下了车之后,他手忙脚乱地一踩油门,以疯狂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我借着月­色­,走进了那个房子。那果然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我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地上扔着一些废铁、电线、螺丝之类,泛着铁青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味。

我坐在黑暗中,想起那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周星驰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如此突然,真是太刺激了!

真是太刺激了。

我要崩溃了。

我的神经已经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迸裂了。为了把它最后相连的一点柔韧­性­咬断,在这个­阴­森森的空间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出现了。

最初我以为是老鼠,一只老鼠阵营中最狡猾的军师。它弄出的声响极其隐蔽。

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肆无忌惮。

我像受惊的老鼠四处张望。

我听见黑暗深处有人对我说话,那是张弓键的声音!那声音有点缥缈,有点轻浮,很不真实,像梦一样。

他说:我再给你讲讲那个周德东……好吗?……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的还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你不相信我吗?……你为什么去文化馆找我?……那个花泓说话你就信吗?……那个看门的独眼老头说话你就信吗?……你再回去看看那个独眼老头还存在吗?……

我吓得浑身发抖!

我想拔腿跑出这个鬼地方,可是张弓键的声音正堵在我和出口中间的地方。我明显感到,假如我往出跑,就会撞到那个声音上!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听他再说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消失了。四周死一样寂静。

过了一阵,我又听见有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来——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谁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是他!那个学生会主席许康!那个脸很白的许康!

他紧张地说——周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呢?……自从我听说您死了……就开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个周德东又来我们学校了……他说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补上那次讲演……他穿着黑风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宁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着的他……

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我去过东北……黑龙江……天安县……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抓一个骗子……抓我爸……我给他戴上了手铐……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不打他……不骂他……用订书机往他手背上订……一个订……两个订……三个订……特整齐……老家伙终于求饶了……说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够不够黑?……周老师?……

是曹景记,他在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温柔——我没有想你会死得这么早……我还想和你换换呢……现在你会同意吧?……来……你当警察……我当鬼……

一个浙江口音把曹景记打断,那是周德西——周德东……是我克你吗?……不……你整错了……是你克我……你让我无家可归……你让我跟一个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这辈子……咱俩说好的要同归于尽……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

又有一个细细的女孩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叫姜丽啊……您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您……我很喜欢你的才华……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度过……你现在有空吗?……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又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好像贴在我的眼前——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儿子?……是的……你是的!……你看……你的脸这么白……我儿子的脸就这样白的!……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这个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样吧?……因为这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你本人要为这个故事续一个结尾……你续的结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点恐怖……你别怕……好吗?……

我又听到我的助手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你别怕……是我……

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门外,我还听到了她踩砖瓦的声音。

是我的同事来找我了?

我都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我的助手又说——虽然我的脸很白……但是你别怕……我小时候得了贫血病……所以我的脸就很白……不过……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会一直流淌……最后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个周德东了……

最后,我竟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很心疼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藏到了这个破地方?……你不是当了大作家吗?……你是不是假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见人?……我不会认你……另一个才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脸没有血­色­……你看……我的脸就没有血­色­啊……看清了吗?……

……

统统不是人!!!

我蓦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茎弱草,毫无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魉横行。

我的同类呢?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谁是我的同类?

还有吗?

假如现在来了人,帮助我,我也不会信他。包括我最亲爱的女人,哪怕她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

现在我只信我自个儿。

不不不,我连自个儿都不信了!

我是谁?

我是周德东?

我是母亲的儿子?

我是太太的丈夫?

我是跟出版社签约的恐怖作家周德东?

滚***周德东吧!

我是个疯子,那些报纸说对了,我是个疯子!现在,疯子希望他有个武器,他要和所有没疯的人作战!

我在脚下摸来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废弃的三角工具刀!

我能感觉到,它已经生锈,很钝了,没有什么威力,但是我这个时候能摸到它已经很幸运了。

也许这把生了绣的三角工具刀毫无用处,但是我必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哪怕它是一根细细的草。

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

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

我抓紧那把刀。

我抖抖地问:“你是谁?”

“我就是你一直找的那个你啊。”

“你想­干­什么?”

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

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我终于见到我了!

我已经魂不附体!

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

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

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

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

他木木地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因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发现很多很多的人脸­色­都很白?——张弓键,姜丽,那个犯癫痫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亲,故事王……因为他们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因此他们都无血无­肉­,像我一样苍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辨证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搞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说:“你可别当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诚实建立在一点也不诚实上。这是我的职业­性­质。我玩得诡秘,你观得出神,我就不亏你一张票价,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义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现实,小把戏是空空的礼帽飞出鸽子,大玩意则是掀开袍角,端出一桌丰盛的筵席,外带一坛酒。人非超人,术非超术,我只不过是同自然法则躲猫猫,同物理现象开玩笑,打视觉的谜语,变科幻的疑案。我们严肃的主题,没有深远的意境,更没有意识形态,全部目的仅在创造解构的趣味。使正确谬误一下,使呆板活动一下。可乎不可,然于不然。让你瞪大眼睛,目击,空间换位,时间加速,而骇!怪!惊!喜!——绝!这是大荒的诗,这是对你的概括,也是对我的概括。”

我身上的血都涌上我的头。

我朝他的后面看了一下,大喊一声:“又来一个!”

他转过头去。

我举起那把三角工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的后背刺去。

这一刺凝结了我全部的愤怒、仇恨、惊恐、无助、痛苦、悲伤,还有强烈的求生欲。刺得太深了,一截刀把都戳进了他的身体。

同时,我的后背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慢慢回过头,慢慢躺下了。

我把自己杀了。

闪电断断续续照明。我看见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那血是A型的。那是我的血。

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弱弱地说:“你为什么要自杀?我早劝过你,活着就是美好的……” 说完,他极度困倦地缓缓合上了眼睛,我傻傻地看着他。

他的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

在电光中,他的脸更白,像一张纸。

我看着我的尸体。

我真的成了杀人犯。

十七、穷追不舍

哩哩哩哩哩哩哩

以吾腹作汝棺兮

—— 伊沙

杀了那个东西,我没命地朝城里奔跑。大大的雨滴已经砸下来,。

跑了一段路,我的衣服就湿透了。我躲在一棵树下,惊恐的心平服了一些,可是我的身子一直在哆嗦。

我掏出手机,给太太打电话。

这时候是子夜了,我知道她会很害怕。当她拿起电话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千万不要挂电话!”

她没有挂。

我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我只剩下一个你了。”

她一句话不说,屏住呼吸听我。

我说:“有两种情况,一是我没有死,现在像个丧家之犬,无家可归。你睡在咱家那张温暖的床上,那床是我们一起买的,6680元,德国造。而我正在野外的雨中站着。二是我死了,我回来吓你。你不希望我还活着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好好生活吗?为了证实我还活着,你不能冒一次险见见我吗?”

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颤颤的:“你死了,德东,我知道你死了!”

我说:“好吧,就算我死了。你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在没人的原野上定的那个暗号吗?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

太太没有说话。

我说:“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太太听我说完,“哇”地哭起来。

终于她说:“你回来吧。你就是鬼,你也回来吧,我跟你一块走!”

我回了家。

当我进了门的时候,太太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她坐在沙发上等我。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我停在门口,对她说:“你别怕,你坐在那,我站在这,我跟你离远一点,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最后,太太走过来,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

多少天来的悲伤和委屈,突然降临的喜悦和激动,还有内心深处的惊吓和悬疑……她放声大哭。

太太已经彻底相信我是活人了。

我以为让太太下决心见我面的是那个暗号。其实我错了。后来,她对我说了一件事,让我不寒而栗: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太太听见窗外有人对她说话。那声音空空洞洞,把太太吓得够戗。那个轻飘飘的声音说:“我是周德东啊,我是你的老公啊。”

太太惊恐地问:“你是人是鬼?”

他说:“我只是一缕­阴­魂啊。”

太太惊叫起来。

他说:“你还记得吗?——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啊……”

太太就哭了,说:“你回来想­干­什么?”

他说:“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啊,我不放心啊。”

然后,那空空洞洞的每句话都缀着“啊”的声音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对于他来说,我没有任何秘密。对于我来说,他从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是秘密。

从此,我躲在家中,足不出户。

我的书不写了,我的工作没了,我的社交停了。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不知道那个我的结果。

我认为他消失了,因为他再没有出来作怪。

他能被杀死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我让太太给我以前的几个重要同事和几个重要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情况。

他们很诧异。

接着,我才跟他们通话。

我只说:“那个淹死的人不是我,只是和我长得很像而已。那些日子我回东北老家了。”

我嘱咐他们先不要声张。

这天,太太上班了,我百无聊赖,给母亲打电话。我担心那个东西又渗透到我老家去作怪。

“妈,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没去咱家吧?”

母亲很诧异:“哪个人?”

我说:“就是上次我回家跟你说的那个冒充我的人。”

母亲更不解了:“你都8年没回来了呀!”

我傻了,难道母亲也有两个?

我说:“我是8月8号回去的呀!”

母亲说:“是不是年头太久了,你都找不到家了?”

我说:“我在绝伦帝小镇长到18岁,咋能找不到!我回去不但见了你,还见了一群侄子和外甥……”

母亲说:“傻孩子,咱家不是搬到依龙镇了吗?依龙镇在天安县北边!”

我大惊失­色­:“啥时候搬的?”

母亲说:“去年搬的呀!我打电话跟你说过的。”

我说:“你打的是我单位还是我家里?”

母亲说:“是你家里。我根本不知道你单位电话。”……

这天夜里,天又­阴­了。我睡眼惺忪地上厕所。

回床上的时候,我听见书房好像有人。我走过去。一道闪电,我看见书房雪白的墙壁上有一个人打字的侧影。我毛骨悚然。这次不是幻觉,真的有一个人在我的电脑前打字。他在黑暗中笑笑地回过头,看我。

他的脸­色­苍白,没有血。

我呆住了,不知朝哪里跑。

“别害怕。”他在黑暗中很耐心地说:“现在我要开导开导你,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像棉絮一样飘散,只剩下一颗沉甸甸的大脑袋。

接着,他不怀好意地说:“以前你经历的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是你的幻觉。幻觉是不可怕的。或者说,那都是你构想出来的情节。你要靠你的想象力吃饭。你总想象,想象的东西就变成了现实。比如,从小你总想当作家,那你现在就当了作家。我说的对吗?我也是幻觉,可是现在你已经馅入幻觉中不能自拔,幻觉最终会要你的命,我最终会要你的命。因此,幻觉是可怕的,我是可怕的。”

我根本没听这个东西说什么。

我在想,他淹死了,又出现了。那么,我杀了他,他当然还能出现。而我是多么愚蠢啊,我竟然相信了那把连小­鸡­都杀不死的三角工具刀!

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是一个虚拟的东西。

他说:“其实每个人都是两个人。包括你太太,她也是两个人。”

她当然是两个人——她身边有一面镜子。

他又说:“你想让我死,那除非你死了。你想杀死我,就要杀死你自己。现在,我来杀你,以达到你要杀死我的愿望。你听明白了吗?——不过,我可不像你那么野蛮。”

他说着,像盒子一样从身体正中把自己慢慢打开了。

他的身体只是一个壳,里边是空的!

他的眼睛一边一个,他的鼻子一边半个,他的肚子一边半拉。

他一边打开自己一边怪怪地笑起来。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

他的嘴在盒子两边一动一动地说:“你来吧,让我包裹你,覆盖你,替换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又说:“然后,你就升华了,你就变成我了,你就完美了。”

他要吞没我!

总­干­好事的他终于原形毕露!

他狞笑起来,张开他的身体,朝我扑过来。

我跳窗就跑。

我家住在回龙观,这里是郊区,这个时间外面已经没有一个人。

我回头,借着闪电的光,看见他惨白的脸。他在后面紧紧跟着我。

我跑啊跑啊,我觉得我已经崩溃了,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一只死了多年的黄羊在我眼前晃动着……

那时候我在锡林郭勒草原开车。一次,我在草原上看见一只黄羊,我立即开车轧过去。它被冲过来个庞然铁物吓得仓皇奔跑。

我开车紧紧咬住它。

它的四条腿很细,跑起来十分灵巧。它美丽的圆臀一颠一颠。

它跑啊跑啊……

我跑啊跑啊。我穿的是一双拖鞋,一只早跑掉了。不时有石子硌脚,疼得很。

我穷追不舍。

当我快追上它的时候,它突然一转弯,跑向另一个方向。笨重的卡车因巨大的惯­性­扑个空,费好大劲才扭转路线,继续追。

它往哪里跑我就朝哪里追。

空天旷地,一览无余,它根本无处可逃。它的死是早晚的事。

我追了很久很久,太阳都移动了一大截,它还在奔跑。我开始佩服它的耐力了。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我还在跑。

他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那只黄羊终于慢下来。

我的车离它越来越近,快撞上它的ρi股时,它惊了一下,陡然又加了速……

我有些愤怒,把油门踩到底,继续追。

它跑啊跑啊,又跑了很远很远很远,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终于,它又一次慢下来。

它一边吃力地跑,一边无助地抬头四望,想寻找它的伙伴,想寻找藏身的地方……

茫茫荒原光秃秃,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块石头。它无处可藏。这时候,它的命运还不如草丛中的一只蚊子。

我的同类都在睡觉。尽管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可他们都做着美梦。

我藏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挡不住这个虚拟的东西。他可以穿墙,他可以遁土,他可以飞天……

黄羊绝望地继续跑,已经踉踉跄跄。

我的汽车又一次逼近它。

它爆发最后的力气,跑得又快了。

就这样,我的汽车接近它,又被它落下,接近它,又被它落下……反复多少次,它终于完蛋了。

我终于要完蛋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我跑得歪歪斜斜。

他接近了我!

我疯狂地加快奔跑速度。

黄羊乱了步子,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终于,它瘫倒在地。

我把车跳下来,跳下去抱它。

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一步步走近它。突然,它惊恐地跳起来,继续奔跑……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朝前抓着,他要抓到我。我的后背已经碰到了他软绵绵的手指尖……

黄羊摇摇晃晃地跑,终于接近了一片高一点的枯草丛。它一头钻进去,闭上眼睛,痛苦地喘息。那草丛怎么能挡住它呢?它的圆臀高高地在草丛上露着。

据说,这时候的黄羊肺已经炸了,即使不抓它,它也活不了多久……

我把卡车开过去。

它努力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向前走。它几次差点被骆驼刺绊倒。它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它的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亮。

它已经死了。

它还在朝前走。

这是生命的奇迹。

死亡的恐怖,剧烈的漫长的奔跑……使它的肺已经彻底毁坏,只是它的大脑的思维还没有停止。它仍然躲闪着山一般的踩踏。它的感觉世界里只有自己艰难的急急的喘息,还有向前走这一线本能的念头。

它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前走,那只是生命死亡之后的短时间的惯­性­。

我在追赶一只死去的黄羊……

他已经几次抓到我,都被我拼命地甩开了。

我快吐血了……

那只黄羊终于被一颗很小的石子绊了一下,就倒下了。

它再也没有爬起来。

它睁着圆圆的惊恐的眼睛。

它的胸部很热很热,都烫手,尽管它的心已经不再跳动……

我总说自己正义,勇敢,善良,其实我真实的人­性­中有多少恶啊。现在,命运在报复自己?

我是黄羊的异类。

身后那个虚拟的东西是我的异类……

他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我在闪电中看到前面有一个路口,那里站着一个警察!已经很晚了,没有什么车辆,可他是一个忠于职守的警察,他笔直地站立在那里。

我的­精­神一振——这是我惟一的机会了!

我爆发全身的力量又一次挣脱了他的手,朝前冲。

希望给我注入了新的力量,他被我甩出了一段路。

我冲到那警察身边,对他喊:“救!救!救命!”

身后的那个家伙并不躲避,他一步步逼过来。

那警察反应很机敏,他纵身一跳,挡在了我的前面。然后,他伸出手,用一个威风的手势挡住了那个家伙。

我说:“他要杀我!”

警察厉声对他吼道:“不许动!”

那个家伙对警察说:“你在这里站岗挺辛苦,我给你一点慰问品。”说着,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半个苹果,递给警察。

警察突然嘻嘻地笑起来,接过那半个苹果,立即点头哈腰地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我藏在这个警察的身后,不就像那只黄羊藏在露ρi股的枯草丛中一样吗?

我彻底傻了。

那个家伙指着我,低声对警察说:“我可以杀他了吗?”

警察“啪”地敬了个礼:“祝你成功!”

警察是个疯子!

我撒腿就跑……

乌云还没有散去,但是天已经有点亮了。我跑了一夜。

大街上出现了清洁工!

我回头,他没了!

——他是完美的,他不会在光明中作恶。

清洁工大妈远远地问我:“你一个人跑什么?”

十八、命无数

整个夜晚

黑暗灿烂着

被撞响着

沉重的喘息长鸣

—— 贝岭

我拦一辆出租车回家。

我上车后,那个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心力多想了,我缩在座位上,闭目喘息。

到了家,我付了钱,下车。那个司机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他一直看着我走进家门。

我踉踉跄跄地走进家里,太太见了我,突然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这是怎么了?

我喊:“你跑什么?”

她停住,回头,惊恐地问:“你是人还是鬼?”

我的一股无名之火都冲出来了:“你说我是人还是鬼?我已经受的刺激够大了,你还疑神疑鬼地吓我,你想让我疯吗?”

太太见我发脾气,静静看着我,一声不响。

我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气咻咻地问她:“我怎么了?你这样害怕我?你说呀!”

太太小声说:“你自己照镜子看看。”

我对着镜子一看,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脸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见过他,她只记得他的脸没有血­色­。我也告诉她,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没有血­色­……怪不得她这样害怕。

而且我半夜的时候突然不见了,下落不明。大清早,就有一个脸上没有血­色­的周德东走进来……

我一下抱住她。

我低低地说:“昨天夜里,他来了,他追了我一宿。”

太太目瞪口呆。

我说:“让我躺一会儿,我太累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之后就开始发高烧。

太太又害怕又难过。她用毛巾为我敷脑门,一遍,一遍,一遍……她悲伤地说:“现在怎么办?那东西半夜肯定还要来!”

我昏昏沉沉,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呢?

太太说:“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我说:“警察管得了三个汉字吗?”

太太说:“那你快想办法呀,怎么能杀死这个怪物?”

她急得快哭了。

我说:“他说他是我在文字中塑造的另一个我。我想,要消灭它,除非把我写的全部的书都烧掉。”

太太急切地说:“那快点烧啊!”

我说:“我的书遍布各个角落,怎么可能清除光?只要有一册,他就有一命!”

太太绝望地瞪大了眼睛。

我悲伤地说:“我塑造了太多太多的我,数都数不清……”

太太紧紧抱住我,浑身抖个不停。我看到她的眼泪扑簌而落。

我说:“别哭了……”

她还哭:“就让我这样一直抱着你……”

我不再说话,由她抱着。

我觉得头很沉,躯体却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记得那次以为你死了,看着你的尸体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当时就想,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多抱抱他?那感觉一定无比幸福……”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你就当我那次就死了。”

“德东,我爱你……”

我的眼睛也湿了:“我也爱你……”

十九、保命之计

你说死神要来跟我下棋

我说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张大了嘴巴

我说,我是指下棋

—— 周德东

天快黑了。

他要来了。

我和太太紧紧拥抱着。我们在等死。

太太已经不再哭,她睁着空茫的眼睛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黑暗。

谁家的狗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

我努力回想有关他的一切,想一下就寻找到他的死|­茓­。

我绝望了——他几乎无所不能。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开始猜想我被他彻底吞没之后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我从此就消失了,那还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我担心结果比死更可怕……

他为什么不去抓张三,不去抓李四,偏偏抓我呢?当然因为我是周德东,因为他是我在作品里造出的周德东。

那么……

我的心里忽然迸发出一个想法。

我一下子推开太太跳起来。太太吓了一大跳,惊慌地看着我。

我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太太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我说:“改名字,我改名字!”

太太半信半疑:“改名字?”

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一次灵感了。

改名字。

他是我的灵感制造,现在还得我用灵感把他制服。老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是的,我说过,所有玄乎乎的事情,都有对付它的办法!

我立即对太太说:“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要叫我周德东了。我改名叫——”我简单想了想,然后说:“我叫李沸。”

这名字改得彻底,没有一个字相同,连四声也都不相同!

太太说:“管用吗?”

我说:“试试吧。以前不管我写过多少作品,我都是这三个铅字——周德东。现在我改了名,我就不是他了,他就拿我没办法了。”

接着,我立即给我的朋友、同事、熟人都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改名字了,叫李沸。而且,我告诉他们何时何地都不许再叫我周德东这个名字。

那天,漫长的夜,李沸和太太一直紧紧抱在一起。

窗外的狗一直在叫。

风吹得窗子“啪啪”地响。

我感到太太不停地抖,其实我的身子也在抖。

我当然不敢肯定我的办法就可以保住­性­命——他是那样可怕!而我的办法却是那样不切实际!……

我们一直抱着到天亮。

天亮啦!

他没来!

他找不到我啦!

没事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感到生活一下充满了阳光,满世界的鲜花呼啦啦都开了!

二十、一条胳膊在追我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 欧阳江河

周德东没有了,他身上的附着物就没有了,那个寄生在周德东身上的虚拟周德东就没有了。

他拿李沸没办法!

这一天,我叫来一些朋友,在我家里聚会。

在电话里,我特意嘱咐他们,叫我李沸,千万不要叫我周德东。

我的助手也来了。

一个记者朋友问我:“那个救落水儿童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件事情我不想再提了。反正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朋友:“如果那个人是你,今天你请我们来喝酒,我们还敢来吗?”

大家都笑起来,笑得阳光灿烂。可是,窗外很黑,黑得伸手不见指。

那个朋友又问:“是不是假新闻?”

我说:“不应该说是假新闻。”

另一个朋友参加过我的追悼会,他对旁边的人说:“那个人长得可真像李沸。”

他旁边的人就疑惑了:“现在查没查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根本查不出来。”

那个人更疑惑了:“这算怎么回事呢?他死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弄不好他的亲人他的单位都不知道,以为他失踪了。而你担了一个英雄名,还活着,却隐姓埋名……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这事情很复杂,很难讲清楚。来,我们喝酒。”

喝酒间,我的助手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我问:“你有事吗?”

她左右看看,有点为难:“没人的时候我再说吧。”

大家开始唱歌,跳舞。玩得非常热闹。我的助手也跟着笑,但是我能看出她有心事。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要对我说什么?她有那个虚拟的东西的什么消息?还是她已经办好出国手续,要离开我到加拿大去了?

窗外的月亮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

杯盘狼藉。大家要散了。我把大家一个个送出去。

我刚要返回的时候,听见我的助手在身后叫我:“周老师……”

我条件反­射­地应道:“哎。”

那个虚拟的东西突然就在我身后出现了!

他怪笑着说:“是我!”

然后他张开他自己,猛地扑过来,速度极其快!

我的酒早醒了,本能地用手推他,同时大叫:“我不是周德东!我是李沸!”

可是那一瞬间,我推他的右臂就被他吞进去了,吞进了他那虚拟的身体里,我眼看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没有了,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我喊出来,他就停止了吞没,哇哇地大叫着,声音极其古怪,可怕。

我一转眼就变成了残废。

残废!

我顾不了那么多,撒腿就跑。

他在身后一边追赶一边叫:“你是周德东!你撒谎!你是周德东!——”

我不回答。

夜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醉鬼,他摇摇晃晃地朝我喊:“深更半夜你跑什么?”

我说:“你没看见身后有人追我?”

醉鬼不屑一顾地说:“胆小鬼,不就是一条胳臂在追你嘛,怕什么?”

二十一、 温柔的呼唤

那副愤怒的眼镜

它对我说

你呀你

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 无名氏

他神秘地消隐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世事难料,我突然变得残缺不全。我的心里悲痛欲绝。

失去了一条胳膊,我很不适应,感到身体极其不平衡,走起路来左摇右晃。

月亮今天本应该很圆,但是它没有出现。它和今夜这场­阴­谋有串通之嫌。只有云朵缝隙里露出星光照耀着我的前路。

到了家门口,我在星光下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我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再和太太见面。

我终于进了家门。

太太见了我,大吃一惊。

“你的胳膊?……”

我淡淡地说:“我上当了,我答应他了。”

太太的眼泪“哗”地流出来。

我说:“别哭了。你都经历过我的死,还受不了这种打击吗?”

太太说:“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厄运都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一边说一边哭得更厉害了。

我一直安慰她。其实,我的心里更沉重。我担心,这才仅仅是开始。

现在,他有一条胳膊是真实的,有血有­肉­。那是我的胳膊。他的其它部分还是虚拟的。

他还要吞没我剩余的部分。

他要吞没我的脑袋,我的五腑六脏,我的另外三肢,我的生植器,我的思想。

直到我都被他吞没了,我就不存在了,他就新生了……

从此,我怕任何人叫我的名字。我几乎变态了,听见有人说话带一个周字,或者带一个德字,再或者带一个东字,我都会心惊­肉­跳。

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我忽然想起我的助手来,马上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那天晚上到底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惊诧地说:“我根本没有去过你家呀!”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太太在海边玩。

那个场景是1999年的夏天,大连的海。当时我刚刚辞掉《朋友》杂志主编职务,无业,一身轻松。

太太不会游泳,我把她拉进了大海,让她站在浅水里,学习游泳。

我一个人往大海深处游去。

突然我听见好像太太在呼喊我!

我回过头,看见她已经到了深一点的地方,只露出一个脑袋。

海水还继续把她朝深水处推拥,她吓坏了,惊恐地大叫着:“德东!救我!德东!救我!——”

我知道她这时候越惊慌越容易出事。

我张嘴刚要答应她,突然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我蓦地醒了。

准确地说,我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心里暗暗庆幸,多亏自己在梦里没有答应!

这时候,我竟然真的听见太太在耳边轻声叫我:“德东……”

平时,她睡到半夜害怕了,总这样叫我。她的呼唤是那样的温柔,就像夜晚轻盈的海浪,就像冬日静谧的雪花。

我的心又抖了一下。

我一下想到这是要我命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见夜幕中他的脸正俯在我的脸上,等着我说话。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是那样苍白,令人不寒而栗!

我大叫一声:“我不是!你滚开!”

他直起腰身,他的脸扭曲着,突然哭了。

这个可以变化成各种人形的东西,这个可以像空气一样从门缝钻进我办公室的东西,这个可以透视我内心世界的东西,这个可以用现代技术重现我多年经历的东西,这个可以制造海市蜃楼的东西,这个可以有无数条命的东西,他竟然哭起来。

我看见他的脸已经苍老了许多。

他快完蛋了。

他哭着说:“你撒谎……”

在阒静的夜里,在黑暗中,他哭得极其无望,极其荒凉,极其恐怖。

我看着他,静静地说:“我不是周德东。”

二十二、最后的­阴­谋

您知道 领带

其实是一种含蓄的凶器

最后我把它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尺寸没一点问题

—— 无名氏

这一天,我到书店查看我的书销售情况。老板说,买得还不赖。感谢各位捧场。

我现在继续为你们写结尾。

然后,我去上班。我活了之后,那个顶替我主编的人就辞职让了位。

我刚进办公室的门,两个警察就来了。其中一个是曹景记。

曹景记!

他的脸不白了,是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门口。

我看着他,心里想——他是不是那个虚拟的周德东的变形?在那个废弃的厂房里,在那个虚拟的东西出现之前,我曾经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他是我想象中的影子还是现实里的人?他是我虚构的一个书中的人物,还是真实存在的一个警察?他是不是要杀死我的幻觉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弄不清。

另一个警察在他旁边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又想:这个警察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母亲叫什么名字?他是什么来历?他的脸为什么很红润?他是曹景记的同伙吗?他是那个虚拟周德东的同伙吗?他知道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恐怖故事吗?

我问:“曹景记,你怎么来了?”

他好像不认识我,冲上来用手铐把我的一只手腕铐上,另一端铐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我感到他的神­色­不对头:“我咋地了?”

他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有人报案,说你杀人未遂。”

杀人未遂?

我杀谁了?

我的脑海一下浮现出那个虚拟的东西,那汩汩流淌的A型血,那白纸一样的脸……难道是他?

他们的一辆破旧警车就停在门口。上了车,我问曹景记:“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报的案?”

曹景记看都不看我,说:“一个老头。”

一个老头?

我傻了。难道那老头是他变化而成?如果他这样超现实,那么我怎么样都不会有活路。

我想弄清这是不是一场误会,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曹景记变了脸,喝道:“不要罗嗦!”

一路上他再没有说一句话。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还能不能再回来。

到了公安局,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另一个我。

刚刚半个月,他已经老得像80岁的人了。他满脸皱纹,双眼浑浊,奄奄一息。他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像一个死人。

他缩在公安局一角的长椅上,艰难地喘息。

他看见了我。他那眼神无比恶毒,让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周德东。

我现在变成了李沸。

周德东的书上那三个沉甸甸的汉字,不再代表我。

周德东没有了,这个寄生虫,他快完蛋了!

我看着他,心情无比复杂。

他就是我。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又有点悲凉——那就是我衰老之后的样子啊。

曹景记指定一个凳子,让我坐下。

他坐在我对面。

那个虚拟的东西坐在我的身后。

曹景记说:“你看见了,就是这个老人,他告你要杀死他。”

我看见了那个物证——我用过的旧三角工具刀,就放在桌子上。上面还有血迹,那是A型血,那是我的血。

凶器无疑是那个虚拟的东西提供的。

曹景记:“现在做笔录。”他说着,打开一个本子,拿起笔。

“你的名字!”

我的心抖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见那个虚拟的东西正得意地看着我,他浑浊的双睛回光返照竟突然放出电一样的光!

我明白了,这就是他的­阴­谋。

在哪里必须得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只有一个地方——公安局。

只要我一说我叫周德东,那么他一下就会吞没我,我就完蛋了,他就新生了。

我不卑不亢地说:“李沸。”

那个虚拟的东西用尽他剩余的所有气力,歇斯底里地怪叫起来,他在揭穿我:“他叫周德东,他不叫李沸!”

曹景记对我喝道:“报真实姓名!”

我直到这时候还怀疑这个曹景记和那个虚拟之物的关系。不管怎么样,我知道那个虚拟之物已经快消亡了。我必须拖延时间!

我坚持说:“我真的叫李沸。”

曹景记威严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再提醒你,这里是公安局,请你报真实姓名!”

我平静地说:“我没说谎。”

我能感觉到那个虚拟的东西在身后严密地聆听着我和警察的对话。

他坐那个位置很有利,他能看见我,我看不见他。只要我一说出周德东三个字,他立即就会像鳄鱼一样扑上来把我吞掉。

我平静地继续说:“过去我曾经叫那个名字,可现在我改了。”

曹景记眯着眼看我,有点云里雾里。

我感觉到那个虚拟的东西气得快爆炸了,他的身体愤怒地扭动着:“他撒谎!……”

我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我对曹景记说:“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杀他。”

曹景记:“你有没有杀他,你说了不顶事,我们要根据证据说话。现在,我问你姓名!”

我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叫李沸。我已经正式到我的户口所在地的公安局改了名字。”

说着,我递上我的新身份证。

曹景记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有点惊讶。

我转头看那个家伙,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的脑袋歪在一边的肩头上,凶恶地,焦灼地,恐慌地看着我和曹景记对话。

曹景记问:“你说一下,8月15日晚上你­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我曾经问过他,现在他问我——“­干­了什么”。

我说:“警察先生,我是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8月5日晚上,我到野外转悠,寻找创作灵感,在一个废弃的厂房,我看见了这个人……”我回头指了指那个虚拟的东西,然后我继续说:“我看见了他,他在自杀。”

曹景记很惊诧:“你有啥证据吗?”

我说:“我有证据。”

曹景记:“在哪里?”

我指了指那把旧三角工具刀:“就是它。”

曹景记:“它能证明你的清白?”

我说:“可以。它可以证明他诬告我,讹诈我,想整死我。你们别放过他。”

曹景记:“你说下去。”

我说:“你们可以化验那把三角工具刀上的指纹。很简单的一件事。那上面没有我的指纹,只有他自己的指纹。”

曹景记看了看那个虚拟的东西。

我也回头看他。他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他已经动不了了,他在苟延残喘。

曹景记喊来另外一个警察,(那是一个极其漂亮的一定能给人带来好运的女警察)叫他把三角工具刀拿出去化验指纹。

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三个长得特别像的人。

静极了。

那个虚拟的东西死死盯着我,我感到后背冰凉。

我盯着曹景记,我在想他的脸­色­怎么变了颜­色­,我在想他到底是谁。

曹景记冷冷地盯着那个年迈的报案者。

化验结果出来了——旧三角工具刀上面只有那个报案者自己的指纹。

我确实拿过那把刀。

我确实刺过他。

但是,我的那条胳膊被他夺去了。

他的手其实正是我的手……

那个虚拟的东西突然嗥叫一声,跳得特别高,猛地朝我扑上来!——那一嗥决不是人的声音!那一跃决不是人的动作!

我迅速地躲避,他一下摔到地上,当场气绝身亡。

曹景记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

那个虚拟的东西渐渐变成了一堆汉字。都是周,都是德,都是东。

还有一条胳膊。

曹景记抬起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

曹景记的态度柔和多了,他问:“你跟我说过?你见过我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琢磨了半晌,然后问:“曹警官,你以前知不知道我?”

他点点头:“知道。你在《朋友》杂志工作。”

我又问:“你是不是还寄过照片?”

他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刚才他来报案,我就想起是你。”

我笑了笑,说:“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不过,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走到门口,说:“你等我把它写成书,你就知道了。这本书就叫《我遇见了我》。你逛书店的时候注意。”

我拎起我那条胳膊,走到门口,我回头指了指那堆汉字,说:“抱歉,那堆垃圾就得你扔了。”

我回到《夜故事》编辑部,我的助手说:“周老师,杨蔡找你。”

我说:“杨蔡是谁?”我现在害怕听见陌生人的名字。

她说:“杨蔡你都不知道啦?她就是时间杂志的主编呀,她就是你——老婆呀!”

我又呆了。如果杨凯是我老婆,那么那个跟我恩恩嗳嗳过了三年跟我一起受尽委屈受尽惊吓的女人是谁?那两句“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是咋回事?

这玩笑开大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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