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愕然站住
把自己紧紧握成伞把
而只有天空是伞
雨在伞里落
伞外无雨
—— 罗门
一周后,我从山西无功而返。
这些事我都没跟太太说。
她是一个家庭型的女人,对我的事业不闻不问。她的职业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出纳,她自己很少看文学书。她和我认识很长时间,竟然不知道我的职业是写作。结婚之后,她竟然不知道我写的是写恐怖故事。
她很贤惠,是逆来顺受那种女人。平时,她很少有什么不愉快,有了不愉快也不愿意表达,过去就过去了。
我很爱她。
我和她恋爱的时候,一次,我带她到野外玩。那次,我们带着面包、火腿、啤酒。
那片原野很辽阔,没有人,黄玫瑰遍地开放。
她偎在我怀里,我紧紧抱着她。
那一刻,我们忽略了生存的压力,忽略了现实生活中一切危险,忽略了前方不远的黑暗。像所有亲爱的人在一起一样,我们十分幸福,我们都很动情。
我们希望永远这样在一起,生生世世。
我轻轻给她唱:“我停在温柔富贵乡,迷失了春天方向,我一直都在寻找你,不美丽的姑娘。想和你结成寂寞夫妻,勤劳致富好好珍惜,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彼此老死在对方怀里……”
她说:“我们死了之后,还能在一起吗?”
我说:“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永远都分不开。”
她说:“假如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缕阴魂,你还会知道我是你前世的女人,我还会知道你是我前世的男人吗?”
我说:“那我可不知道了。”
她说:“假如我们互相都不认识对方了,怎么办?没有你,我受不了那种孤独。”
我说:“我们可以定个暗号啊。”
她就笑了,认真地说:“这样就好了,这样我们生生世世都能成双成对了!”
我有点伤感,低声说:“其实这都是我们的美好愿望,人都变成土了,怎么还可能成双成对!”
她没有听清我的话:“你说什么?”
我静静看着她:“我是说,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她说:“这是……”
我说:“这就是我们来生来世的暗号。”
然后我问她:“能记住吗?”
她像孩子一样点点头,说:“记住了。”
……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爱情被突然伸进来的一只黑手肆意践踏了。
我从山西回来,进了家门,太太正在看电视。
过去,我每次出差回来,她都会跑上来抱住我。今天,她没有那样做,只是问:“你给我带回的那个影碟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说:“啥影碟?”
她说:“就是你昨天让我看的那张呀?”
我的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棒子,顿时头昏眼花。
他来了!
家是最后一块净土。
你在外面不管多疲劳,回到家就可以全方位地放松。你在外面不管多枯燥,回到家里,你就会感到丰富和温馨。不管你在外面多恐惧,回到家里你立即就感到安全……
外界太坚硬,太冰冷,家里才最温暖,最柔软。
而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也同样最娇弱,经不起一点点伤害。
而这个恐怖的东西,像一团黑雾,像一股浊水,他一点点渗透到我家里来了!
我的心又惊恐又悲伤。
我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我不想让她害怕。
现在,我最急切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有没有上我的太太。假如他上了,那么我更不能让我的太太知道她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上了身。都是我惹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写恐怖故事,太太决不会遇上这样的窝囊事……
为了不让她察觉,我必须得和他对上号。
首先我得知道我是啥时候回来的,我还得知道我回来都和太太说了哪些话,我还得知道那个影碟是啥影碟。
我装做漫不经心地仰躺在沙发上,说:“这些天出差把我累坏了,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
“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这次玩得很开心吗?”
我掩饰道:“开心不等于不累呀。”
我又说:“回来就忙乎,我都忘记我是哪天回来的了。”
“你是昨天回来的呀,这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噢,昨天……哎,昨天我给你的那个影碟叫啥名?”
“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很多遍吗?叫什么《你遇见了你》,你还说这是一部真实的恐怖片,是你写的,被美国人买去拍成了电影。你怎么自己都忘了?”
太太一边说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你得注意休息了,怎么说你都不听!今天你的脸色缓过来了,昨天你刚到家,都把我吓死了!”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脸上没有血色的一个人……
我说:“这次我带回十几张我的影碟呢,我是忘了让你看哪一张。”
太太幸福地抱住了我。
她的眼神很甜蜜。我了解她,这是她一种信号,果然她接下来就悠悠地说:“你这次回来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心里五味俱全,但我还是强颜为笑,试探她:“你是说在床上?”
太太不回避,她甜甜地看着我,点点头:“嗯。”
毫无疑问,我的老婆被人上了。
我终于尝到了绿帽子的滋味。
她接着说:“我昨夜的感觉无与伦比。真奇怪,你怎么突然就变了!跟你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男人这么美好。”
我的牙都要咬碎了。
他在床上很厉害?他是怎样上自己太太的,让她如此神魂颠倒?这是不是好人好事?他奶奶的!
我的心乱极了,如同一麻袋芝麻和一麻袋谷子掺一起,我一颗颗地挑拣……我当即断定,我一辈子也不能把这芝麻和谷子分开。
太太开始抚摸我。
我知道她要啥。
我把她轻轻推开:“我得出去,我有点事。”
“去哪呀?”
我没有回答。
我跑出了家门。
那天我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走投无路了。
他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他的完美是对我最狠毒的阴谋。他逼我没法活下去。
我已经看见他在暗处冷笑。
又下雨了。酒馆的墙壁也是白的,一个酒鬼的影子印在上面。
十一 你遇见了你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 卞之琳
第二天,太太上班了。
我没上班,我在找那张影碟。
我轻易就找到了它,它就在我的书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奇怪的是太太就是没看到。
那影碟的彩套上有一行黑体字——你遇见了你。剧照竟然是我!
我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我看见两个我,背对背站立,两个侧脸。两个我没啥区别,脸色都很白。
我迫不及待地把影碟放进机器里,播放。
第一个镜头就让我无比惊恐:
我出现了。
张弓键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周老师,那次您在天安县讲完课离开后,大家都非常想念您……”
我笑着说:“你搞错了吧?我一直没回过老家!”
张弓键也笑:“没搞错呀?你忘了?”
我还笑:“你看看,真是我?”
张弓键也笑:“就是你呀!”
这时候我俩都不笑了。
奇的是,接着竟然又出现了多年前我在西安的镜头:镜头先是黑暗的夜空,一点点推进一个窗口,那是编辑部,几个人在拆信,正是挑选我那部电视剧的主角照片。那些信堆了半个房间。我那时候比现在年轻多了,我发现我那时候长得还挺英俊。
一个女编辑大叫:“你们看这个人!”
我接过来。镜头特写那张照片,是曹景记。我惊叹:“真像啊。”
另一个男编辑看了后,朝我鬼鬼地笑。
我说:“你笑啥呀?”
他说:“您别开玩笑了。”
我:“我开啥玩笑了?”
他说:“您拿自己的照片寄来,骗我们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咳!真不是我。”
《卖》报社。
我在楼道里走着,东张西望。镜头跟着我,有点晃动。镜头就在我ρi股后,可无知的我就是不回头。
有个人迎面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曹景记,你回来了?”
我说:“我不是曹景记,我找曹景记。”
大街上车水马龙。我在路旁边走边看门牌,寻找什么地方。
我出现在24小时影视制作公司。
那公司的一个人对我说:“曹景记一个月前辞职了。”
一个很旧的楼。
我走在一个挺黑的楼道里。四周静极了,只有我的脚步声,“哐,哐,哐,哐……”
一扇门慢慢开了,有个人闪出来。
我愣愣看着他:“你是曹景记吗?”
他愣愣看着我:“你是?”
我说:“我是周德东……我可以进屋跟你聊聊吗?”
我在大学的梯形教室讲演,大谈特谈恐怖。我说得眉飞色舞。
有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学生问:“周老师,现在有一个周德东就在门外,他说路上塞车,他刚刚赶到。这就是东方式的恐怖吧?”
我笑着说:“差不多。不过,假如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也不要怕,只要追查,一定有一个周德东是假的。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解释不了的事情。”
镜头拉近那个男学生,特写他的脸,我这时才看清他是一个红脸膛。他说:“周老师,我不是打比方,真有一个周德东在门口。”
我一路奔走,来到浙江省临海市尤溪镇。
我逢人就问:“你知道一个叫周德西的人吗?小时候被人从东北带来的?”
我和文学社的学生座谈。
镜头里只有一把空椅子,响起我惊恐万分的画外音:“鬼!!!”
我站在我办公桌对面,对我的空椅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坐着。你是谁?你想怎么样?你出来好吗?”
山西那个黑乎乎的城市的街景。
镜头推进一个房间,我教那个女孩子说:“你拨通之后,就说找周德东……”
电话通了。
我一把把电话抓过来,声音颤抖地说:“你好,我是山西的一个读者……”
我走进家门。
太太说:“你给我带回的那个影碟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说:“啥影碟?”
她说:“就是你昨天让我看的那张呀?”
我的表情呆住了。
我又说:“回来就忙乎,我都忘记我是哪天回来的了。”
太太说:“你昨天回来的呀,这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我说:“噢,昨天。我给你的那个影碟叫啥名?”
太太:“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很多遍吗?叫《你遇见了你》……”
这影碟都是纪实录像,制作很精致,剪辑很恰当,没有配乐,都是现场录音。
他是怎么录下来的?
难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跟随我?
我像早上起床突然发现自己长了根尾巴一样惊恐。
我要疯了!
十二、疯魔
炮弹射进炮筒
字迹缩回笔尖
雪花飞离地面
白昼奔向太阳
河流流向源头
火车躲进隧道
废墟站立成为大厦
机器分化成为零件孩子爬进了娘胎
街上的行人少掉落叶跳上枝头
自杀的少女跃上三楼
失踪者从寻人启事上跳下
伸向他人之手缩回口袋
新娘逃离洞房
成为初恋的少女
少年愈加天真
叼起比香烟粗壮的奶瓶
—— 伊沙
这天,报上又登出一个报道:写恐怖故事的人疯了!
报道说——写恐怖故事的周德东最近可能遇到了个极其恐怖的事情。他没对任何人吐露。他心里承受不住那种巨大的压力,崩溃了。昨天晚上,周德东离开办公室回家的路上,突然大哭大笑。他见了谁都惊叫:“你是周德东!”然后疯跑。最后他就脱光衣服祼奔。路上有很多目击者驻足观看。周德东跑得很快,他消失在夜幕里……
又是他?
他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他暗示我终于有一天他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我是在上班的路上看到这张报纸的,半天没回过神。
老实说,我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难道真是自己发疯了自己不知道?
一个人疯了能不能记得自己疯癫时的情形?估计谁都不知道。
我回想,昨天晚上我下班后干了啥。
我哪里都没去,直接坐车回家了。我的思路很清楚,我坐在车上一直在构思下一部书。那将是一部绝顶恐怖的故事,那书从头至尾是一个极其喜庆的故事。男红女绿……婚礼……有锣鼓有唢呐……
整个故事是彩色的。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只是偶尔露出黑白色,隐隐约约,很模糊的一点点,一点点……
我回家煮了点面,吃完就睡了。
太太出差了。
这样更说不清。假如她在家,或者假如我有社交活动,还有人给我作证。可现在,能谁证明我昨晚没有疯癫呢?
我到了编辑部。
我知道会有什么眼神迎接我。果然,我的助手见了我,她愣了一下:“周老师,您……来了?”
她无疑看到了那张报。
我不想解释,我很沮丧,我没说话就进了我的办公室。
她后来进来几次,一会儿给我送信件,一会儿给我倒杯水,一会儿问我一句啥,我知道,她一直在观察我的神态。
我感觉贼别扭。
我提前离开了编辑部。
我出门的时候,回头,见她正紧紧地盯着我。
我冷冷地说:“我没疯。”
第二天,太太就回来了。她进了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没疯。他们胡说。”
太太打量我的脸,又说:“德东,咱们到医院看看吧。”
我说:“这是一个阴谋,我没疯!”
我坚决不会对她说出那个虚拟的东西,我不想让她再承受我都无法承受的刺激。
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根本不相信我。她出差前,就曾经看见第一份说我有怪癖的报道,而现在,她又看到这样的消息……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德东,你是一个明白人,你要承认自己的病,你要相信医院。最近你的表现确实有点异常……”
我一下感到了无助,我抱住她,惶恐地说:“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精神院去!假如以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你也要相信我!好吗?我没疯!”
她心疼地抱紧我,把头偎在我怀里:“德东,今后,你别再写什么恐怖书了,好吗?我的薪水能够养活这个家……”
那天夜里,太太紧紧抱着我睡着了。
窗外细细的月亮呈猩红色。这世界一派荒唐。
嗯哪,我是疯了。
十三、天空中的影像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 海子
我打算到陕北去。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念那里的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想念那里淳朴的穷人,想念那里的膻膻的羊肉面。
大约1995年我曾经驱车去那里看望我一个同行的母亲。那母亲一贫如洗,很老了。她儿子叫路遥。那次,我给那老人送去读者的15000元捐款。那次经历我终生难忘。那次回来后,我还接到个恐怖电话,那恐怖电话跟路遥家族的名誉有关,不提。
另外我想躲开北京的噩梦,躲开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到陕北散散心。站在陕北那片蓝蓝的天空下,似乎就回到了童年,没有恐怖阴影的五颜六色的童年。
还有一个目的是采风。
我要去搜集些乡野的鬼故事之类,营养我的灵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在长途车上,我一直在用我智商不高的大脑在思考。
我把以前那一切我解释不了的现象定性为幻觉,我把那个人定性为变态。
我认真思考我和他的问题。
我觉得再不能纠缠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否则,我会荒废了我的一切事业,最后真的崩溃。
我还要继续我的恐怖事业。
我坐了一夜长途车。黎明时分,我在三十里铺吃了一碗热辣辣的羊肉面。(有支歌唱它——“问我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驼城。
那是座老城,四周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
我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年逾古稀的退休老人,他叫王五,当地人称他“故事王”。
“故事王”一个人生活,我想他的老伴可能是死了。见了他之后,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为啥熟悉。
他的胡子很稀,脸很白。最近,我接触的很多人脸色都有点白。
老人听我讲了来意,十分高兴,他端出上好的陕北米酒招待我。我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土炕上。
那是一孔挺宽敞的窑洞,甚至都有点空旷。窗子上贴着已经退色的剪纸,剪的是鸡鸭鹅狗,十分热闹。
“故事王”说:“我只给你讲仨故事。”
故事一:有个人,他的单位给他分了套大一点的房子。
他的家有只猫。
他搬完了所有的东西,抱着那只猫走向新居。当他接近新居那个小区的时候,那只猫竟然很惊恐,尖叫不停,最后挣脱他逃掉了。
猫认家,它跑回了旧房子。
他追回去,看见那只猫缩在旧房子一角,不停地哆嗦。他又抱起它继续走向新居。
那只猫这次叫得更惊惶,终于在他走进新居楼道里的时候,跳到地上,怪叫着逃掉了。
他觉得玄,再次回到旧房子找它。那只猫见了他四处逃窜,不想让他抱走。最后,他还是把它抓住了,用布蒙住它的眼睛,把它抱出门。他想,这次走到哪它都不知道,它不会再叫了。
那只猫被蒙住了眼睛,果然不叫了,它趴在主人的臂弯里,一动不动,警觉地聆听着,判断着。
当他抱着它走近新居的房门时,那只猫突然又要逃!
他早有防备,紧紧抱住它不放。那只猫惊恐至极,它用爪子疯狂地挠他的手,鲜血流出来……
他疼痛难忍,把它放开了。
那只猫再也没有回到旧居,它不知逃到了何方。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住进那个新居之后,四处找那只猫,到底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于是,他就不再找了。
新生活开始了。一切都很正常。
很多天过去,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突然看见家里的地板上有很多小老鼠,刚刚生出来,它们慢慢吞吞地四处爬。
老鼠?哪里来的老鼠?
他四处找,终于在卫生间一角发现了一个很小的老鼠洞口,还有刚出生的小老鼠从那洞里往出爬。
他慌了,用脚踩那些小老鼠。
恐怖的是,小老鼠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出来。好像就是那个洞口把它们生出来的一样。
那里面肯定有一只老鼠,它躲在洞里,一直不露面,只是不停地往外输送小老鼠。这个人傻了,想,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陡然想起家里那只逃之夭夭的猫,一下有点恐慌。
那只猫一定是怕它才不肯进来!
可是,猫为什么那样害怕洞里的这只老鼠?
他点火熏烤那个洞,自己都被呛得不停地咳嗽,可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往出爬……
他又灌水淹那个洞,水都满了,溢出来了,还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水淋淋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爬……
他用碎砖烂瓦堵那个洞,很快就被小老鼠顶开,还是一个接一个往出爬……。
他用镐刨,用锹挖,把新居都破坏了,挖了很深很远,那洞似乎一直没有底……
他没办法,就傻傻地看,看小老鼠越来越多,渐渐覆盖了他家的地面,桌子,床,渐渐覆盖了他的脚面,他像那只猫一样怪叫着破门而出……
他始终没有看见那只可怕的女鼠长得什么样……
——我听着听着,惊呆了!
为什么?因为“故事王”讲的这个故事和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程序》。而那本书稿正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他怎么讲出来了?
而且,我承认,他比我高明。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故事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见到那只可怕的老鼠。
他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把那只老鼠称为“女鼠”。
女鼠。
这名字就阴森。
故事二:有个男人,他横穿一片草甸子。
太阳很热,把整个草甸子都晒蔫了。可是,他走着走着,却突然感觉到脊背发冷。
他回头看,除了一条时隐时现的土道,啥也没有。
他继续走。走了一段路,仍感觉芒刺在背。
他再回头,还是啥也没有,荒草连天。
他疑惑地想,真是怪了。
当他第三次回过头的时候,吓傻了,他这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的眼睛绿绿的。
最早这个男人认为它是狼——尖尖的耳,绿绿的眼,长长的尾巴拖地,当然是狼!但是,后来他一口咬定它不是狼。
男人一下丢了魂,他愣愣地和那个东西对视一阵,猛然转过身,撒腿就跑。
那个东西在后面追。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它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还是刚才的那个距离。
他根本甩不掉它。他慢下来,它也慢下来。
他蓦然感到他的奔突是徒劳的。
他停下来,回头久久地看着它。终于,他发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滚过来吧!它却心不在焉,转头看别处。
他快崩溃了,双膝一软,朝它“扑通”一声跪下去。可是,它好像不懂这是啥意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
他起身继续走。
可是,他的腿如筛糠,已经走不了了,他就在地上爬。
他不适应这种走法,爬得太慢了,那个东西渐渐接近了他的ρi股。
他的四肢同时抖动,爬都爬不了了。他转身坐在荒草上,惊恐地回过头,看它。
它也看他。
他和它是那样近,他甚至看见了它的眼角有一颗眼屎,它的嘴角挂一根草棍儿。
天很蓝,草甸子一片寂静。它和他就那样对视着。
突然,它朝他笑了一下。那绝对是一个人在笑!而且十分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讲到这里,“故事王”也突然笑了,那绝对是狼的笑!)
这个人好像已经不会害怕了,他只想死个明白。他使劲地想,想是谁的笑这么熟悉……
那东西更近了一步,用两只前爪支地,坐在人对面,还在笑。
“想起来了吗?”它突然说话了。
他像被催眠了一样,乖乖顺着它的话回想早已逝去的岁月。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玩耍的场景。
那个东西说:“朝前想。”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出生的那个厢房。
那个东西说:“再朝前想。”
他的脑袋一片黑暗再没图象了。
那个东西又笑了起来,耐心地说:“我提示你一下,那一世,你是狼。再想一想。”
说完这句话,它的脸突然扭曲,凄惨地嗥叫起来,那声音极其难听!
然后,它说:“想没想起来?你从早到晚都这么嗥叫……”
那嗥叫声蓦然使他嗅到了荒草的气息,月亮的味道,寒风的冷清。
那个东西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一世我是人,在这片荒草甸子上,你吃掉了我,你忘了?一个夜里,风很大。再想一想!”
它猛地把人扑在身下,那尖利的牙齿逼近人的喉管:“我再告诉你,你就是这样咬断我的喉管的……”
——我又傻了。
这个故事又跟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穷追》,同样是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只是,“故事王”的结尾和我那个不一样。我那个故事只是写到那个东西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就戛然而止。
“故事王”的高明之处在于,讲到那东西突然笑了的时候,他也笑了,而且竟然笑得十分像狼!他把故事延伸了。
而这都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我写的故事怎么都装在他的心里?
我惊骇了。
故事三:一个旅人,他来到沙漠中的一个湖边。
那是个很大的湖,波平如镜,四周没有一个人,水上也没有船和水鸟,天上甚至都没有云朵。天水一色。
那旅人坐在湖边,静静欣赏这湖光水色。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突然,他看见湖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场景,开始的时候,那场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街景。
他吓呆了!
接着,那场景越来越清晰。
水在动,水里的场面也晃晃悠悠地飘动——那是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静悄悄没一个人。那场景没有阳光感,就像阴天里的一座城,或者是一幅颜色古旧的油画。
旅人是处于俯瞰的角度,就好像在飞机的舷窗看地上的一座城。看了一阵,旅人以为它是一个静止的画面。他想,这一定就是海市蜃楼了。
他紧紧盯着这个巨大的场景,眼睛都不敢眨。他最害怕这个场景里突然出现什么情节。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丧家狗从街道上匆匆跑过!
旅人吓傻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这场景不仅仅是一个画面!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年的人世间的一个场景,一个生活的片段。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地点,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
又过了很久,他看见一个人从老宅里走出来,他穿着同样不知什么朝代的衣服,颜色很灰暗,他背着一个褡裢,好像要出门。
由于旅人的角度高高在上,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这个人走着走着,消失在街道尽头。
又过了好久,又一所老宅里出来一个女人,她穿着花花绿绿,脚很小,是古代那种三寸金莲,她快速地跑进了另一所老宅。
同样,旅人看不清她的脸。
又过了很久,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拿着一个风筝一类的东西,到外面放……
始终无声,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无声电影。
小孩仰起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了旅人,他扔了风筝,惊慌地跑回老宅去,过了一会儿,他领出一个老妇人,惊恐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张大了嘴!
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
海市蜃楼中古代的人和现世中的他发生了关系,他们互相看见了!
旅人吓得呆呆傻傻,竟一头跌进湖里,一命呜呼……
——这个故事挺吓人。它和我的故事没有雷同。
第二天,我准备到毛乌素沙漠去看看就返回北京了。
我带足了水和干粮,一个人来到沙漠上。我走出了很远。
我要避开尘世的一切骚扰,包括听觉上的,车声,通俗音乐声,讨价还价声;包括视觉上的,房子,烟囱,电线杆子;包括感觉上的,一双双多余的眼睛。
但是,我无法摆脱那个恐怖故事。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那个旅人的身影。
我一直朝沙漠深处走,终于来到沙漠腹地。
好了,天地间除了我一个人,还有就是莽莽黄沙了。
我闭上眼睛,阳光就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把我全面拥抱,很舒服。
我睁开眼,吃了一惊,我看见天空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景象——一个沙漠中的城堡,好像楼兰古国!那华丽的王宫,威严的官署,高大的佛塔,安乐的民居,美丽的胡杨,壮观的烽燧,清亮的古水道……都已经被沙漠吞噬,只剩一座死城。我看见干燥的黄沙,黑洞洞的窗孔,扭曲的死木……
这个古怪的场面把半个天空都占据了!
死城中竟然有一个人!
这个人飘飘忽忽,在废墟中端坐。他好像很累了。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
他竟然是故事王讲的那个溺死的旅人!
他俯瞰着我,他的神情很木然。
我看见他的脸很白,我陡然想起我在大学里座谈时看见的那个幻像。就是他!他就是另一个我!
我和这个天空中的人对视。
我和这个海市蜃楼里的人对视。
我和我对视。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仅仅是在天空上看着我,并没有什么举动。
然后,那巨大的场景慢慢消隐……
我爬起来转身就跑。
我扔了照相机,扔了水壶,扔了背包……
当我接近了驼城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抬头朝天上看,天蓝得很圆满。
十四、恐怖之约
妈妈,你还记得那顶草帽吗?
——电影《人证》Сhā曲
我坚信这一切都是那个诡异的周德东在捣鬼。
尽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
他破坏了我内部所有的东西,信仰,理想,人生观,宇宙观……我的世界突然没有了上下,没有了方向,一切都坍塌了。
我愤怒了。
我发疯地要找到他。
我要弄清谜底,不管这谜底是消灭我,还是消灭他。
到了周末,我在外面用移动电话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一天,快半夜的时候,电话终于有人接了!
我终于又跟这个周德东通上了话。
由于恐惧和愤怒,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周德东。你是谁?”
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生气,他怒斥我:“你敢冒充我?”
我说:“我就是周德东。你到底是谁?你想干啥?”
他说:“你根本不是周德东。你是杀人犯。”
我想了想,这样争执下去没有结果,就说:“你敢和我见面吗?”
他说:“当然敢,只要你不害怕。”
我说:“我知道你的外表和我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了解我的一切,澄清谁真谁假还真麻烦。这样吧,咱们回老家吧,一同见我妈,让她确认。”
他说:“这是好主意。”
我说:“我们定个日子吧,8月8号,是我的生日。”
他说:“那是我的生日。”
我说:“这样抬杠就无聊了。你说这个日子行不行?”
他想了想,说:“那时候我的《小人》已经完稿了,可以。”
我说:“君子一言。”
他说:“驷马难追。”
我放下了电话。
我离开北京之前,没打算活着回来。
我把一些后事都跟太太交代清楚了:我的两张存折,我和一家出版社签约的文本,我委托太太做我全权代理人的授权书,还有我跟一家网站开专栏的合同……
太太很担心:“你这次出差到底是干什么?是不是很危险?”
我说:“没啥大事。我这次去时间会很长,可能一年都回不来,所以才交代给你。”
她的眼睛湿了:“德东,你走之前,应该跟我先到医院看一看……”
我说:“你放心吧,我没病,是一个精神病在害我。”
女人总是敏感的,她还是不放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能跟我说一说吗?”
我久久看着她的眼睛,终于说:“我回来再告诉你。”
其实,我的心里很悲伤,我在想,我还能不能见到这个跟我过了三年的无辜女人。
我提前一天就回到了黑龙江。
回绝伦帝小镇,要在天安县转车。我抽空到天安县文化馆去了一趟。
文化馆不景气,没有人上班,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梳长发的女孩在整理资料。
我敲了敲门,探头问:“我找张弓键副馆长。”
她愣愣地看着我:“您是……周德东吧?”
我说:“是啊。”我发现这个女孩很面熟,一定是见过的。
她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您是那个来讲过课的假周德东呢。真是太像了!”
我说:“张弓键副馆长不在吗?”
她说:“哪个张弓键?我们文化馆没有什么张弓键啊。”
没有?没有这个人?
难道最早是这个家伙恶作剧?难道那个所谓和我很像的人根本不存在?后来呢?后来无数的人都在恶作剧?——毛婧,穿中山装的学生,学生会主席许康,所有声称和他通过电话、和他通过信、和他见过他的读者,所有声称采访过他的记者,那个声称见了一个男姜丽的大学生,还有我太太!……
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的幕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疑惑着,她说:“您忘了我了吗?我是花泓啊。”
我忽然想起来,她是花泓,张弓键的太太,在县政府工作,他们旅行结婚到北京,我还请他们吃过一顿饭。我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时间太长了。真对不起。”
可是,她怎么能说没有张弓键这个人呢?
我试探地问:“你现在到这里工作了?”
她说:“对呀。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吗?你是知道的呀。”
我知道?
我又试探着说:“张弓键前一段时间到北京看过我,我还请他吃过饭,还有他新婚太太。”
花泓说:“你说的张弓键不是文化馆的吧?我们的馆长叫李纯波,我们的副馆长叫赵甲。”
我又说:“他的新婚太太和你很像,而且好像也叫花泓。刚才我还以为你就是呢。”
她笑了,说:“我还没交男朋友呢。”
这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我努力回想那个张弓键对我讲过的那个故事,终于想起另一个名字,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金宝的女孩?”
花泓说:“没有。馆里只有我一个女孩。”
然后,她给我了杯水,热乎乎地说:“您回来怎么没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太麻烦了。”
她说:“您这次回来是不是跟那个假周德东见面?”
我傻了。我说:“你咋知道?”
她笑着说:“您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呀!您忘了?那个假周德东不是约您8月8号在绝伦帝小镇见面吗?”
我更糊涂了。我从她的话语和神态里感觉到她好像和我有过什么交往。我已经有了经验,就顺水推舟地应付她:“噢,对对,我忘了。”
假如她真的不是张弓键的太太,假如张弓键真的不存在,那次就当是我请两个猴子吃饭了,可是,关于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周德东是一个假冒者,我只对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说过,她怎么知道?
我笑着问:“花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咋知道那个来讲过课的人不是我?”
花泓:“我去北京见过您一面呀,您忘了?我们在一起坐了有半个小时呢。”
我问:“你见了我?你跟谁见的我?”
那女孩:“我一个人呀。我回来后,我们不是经常通电话吗?”
错了!全错了!我从来没有跟她通过电话。
又是那个家伙!!!
他自己揭穿自己!
花泓说:“上次我见您的时候,您的脸色没有现在好。”
这话我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其实,那个假周德东也没有干什么坏事,他给这里的文学青年讲了3天课,没有收一分钱报酬,还给每个文学青年送了一本书。他住宾馆吃饭店都是他自己掏钱。”
这话我也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副县长三次请他吃饭他都没有去。”
这话我同样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可怕。”
我说:“怎么了?”
花泓:“您不是对我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吗?”
我只好骗她,我说:“前些日子,医生诊断我得了失忆症。我什么都记不住。刚才,我都差点把你忘了。”
花泓有点吃惊,她很惋惜地对我说:“咳,谁碰上这种事都难以承受。”
我说:“我对你说过什么,你给我复述一遍好不好?”
花泓:“从什么时候?”
我说:“从开始吧。”
花泓说:“先前,天安县来了一个冒充您的人,骗我们的吉普车。后来,馆长让我给北京打电话核实,一个自称是您的人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他,是骗子。后来,我邀请他来天安县讲课,他就来了。再后来,我去北京拜访他,却见了您,您说您根本没有来过天安县,您说那是一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骗子。”
我静静地听,我觉得这事情绕了无数的弯子,设了无数的圈套。
她说:“后来,我邀请您到天安县搞一次活动。您在电话里对我说,最近您遇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根本没有精力搞啥活动。”
我问:“啥莫名其妙的事?”
花泓说:“我进一步追问您,您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是那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带来的。您说,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个神秘的人四处冒充您,却总是干好事……十分恐怖。您说,有人给您打电话,有时候却是跟那个人通上了话。有人给您写信,有时候回信的却是那个人。还有人在您的办公室跟那个人见过面。您对我说,您怀疑您的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隐形的!”
我一切都整不明白了!我要神经错乱了!
我继续问:“有这么奇怪的事?”
花泓说:“还有,您在西安的时候,曾经接到一张照片,和您长得特别像,您以为是那照片里的人干的,您多方查证,不是。您还以为是您多年以前失散的双胞胎哥哥,后来证实也不是。您说,更可怕的是,一次您去大学座谈,竟然看见了那个人的幻影!”
我觉得越来越离奇。
花泓说:“最恐怖的是,前一段日子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去陕北采风,竟然在沙漠上看见了海市蜃楼。而那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海市蜃楼里直盯盯地看着您!——这不是出鬼了吗?”
我打起冷战。
她说:“您说,他好像还不是鬼。前几天,您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主动邀请您8月8号到您老家绝伦帝小镇见面!”
说到这里,她看着我有点犹豫,半天才说:“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最近受了很大刺激,情绪很不好。您说,您预感到那个东西无所不能,您还预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年8月8号。我在电话中劝您不要太悲观……”
8月8号!
那个家伙间接告诉我,我活不过8月8号!
直到我离开天安县文化馆,我也没有对花泓说出实情。假如见的那个张弓键是不存在的,那他那新婚太太也不存在,而这个无辜的花泓就像我被一样被一个很相像的女人冒充了。我怕说出实情她吓坏。她跟我老婆一样是女人,女人不应该担惊受怕,所有的恐惧都应该由男人抗着。这不是讨好另外的女人,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家伙把我和他黑白颠倒,现在,我成了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到处冒充他的人!
我成了假的!
我鬼鬼祟地坐车离开天安县,坐长途车朝南走,回了绝伦帝小镇。
绝伦帝小镇没有多大变化。沙土街,有几只觅食的鸡。临街的房子下,半蹲半坐一些闲人,他们在晒太阳,唠着东家长西家短。那穹天还像我当年出走时那样干净,天上那个太阳依然温和。
8年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流浪8年之后回到绝伦帝小镇,竟然真不真假不假人不人鬼不鬼。
我家的狗不认识我,狂叫不已。
我大步走进家门,看见了我妈。她正在炕上摆扑克算命。
她的眼神不太好,抬头见了我,眯着眼问:“是德东?”
我说:“妈,是我。”
她说:“你不是刚走吗?”
我都离开家乡8年了,怎么是刚走?我坐在母亲身边,说:“妈,你糊涂了吧?我是8年前走的呀。”
我妈:“我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我是说你不是刚刚回来过吗?”
我的脑袋里一下闪过那个没有血色的脸。
他来我家了?
我问她:“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抚摩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这才一个多月,你就记不得了?”然后,她又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次的脸色变了许多。”
接着,我妈说:“上次你回来,我就对你说,再不要往家寄钱了,你就是不听,刚走又寄回来。你有多少钱啊?每个月都寄那么多!我到哪里花那么多钱啊?你再寄的话,我非给你退回去不可。在外面不容易,自己好好保养自己吧,家里不用你操心。”
我很惭愧,一年多来我一直没给家里寄过钱。
而他一直给我妈寄钱。
我试探地问:“妈,我都记不清我一共给家里寄过多少钱了。”
我妈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呢,根本没花。”
我打开那存折,大吃一惊!那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那是我所有的积蓄的几倍。
接着,我去了我哥家和我姐家。
我哥和我姐见了我都说:德东,你可不要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打探出来,那个冒充我的家伙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数额都很大,而且经常给侄子和外甥寄东西,都是很高档的儿童用品。所有这些,凭我的经济能力难以承受。
我没否认,我怕他们惊慌失措。
他们是乡下人,很迷信。他们的心理抵抗力还不如我。
我担心的是,假如有一天那个人突然中断了寄钱,我就麻烦了。
再接着,我又见了我的一些朋友。
他们说的话都让我很诧异。我很快感觉出来,那个人上次回来和他们有过深层次来往。
他在一点点代替我在亲人间的位置,他在侵占我的交际圈。我曾经觉得他是我的叠影,而现在我已经快被他遮盖了。
他要替换我。
明天就是8月8号。
我必须对我妈讲出实情。
这天夜里,我和她坐在炕上。灯光昏黄。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害怕。”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
“最近,出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他是周德东。”
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实话对你说吧,上次回来那个人就是他。我已经8年没有回来了,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双眼:“咱家出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你先不要声张。”
我觉得,假如她声张,我会很危险。我在《特区报》被骂出门的那次就说过:我最怕——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如果绝伦帝小镇的人知道有俩周德东,那我可能很被动。弄不好亲人都会怀疑我,最后否认我。弄不好我回被大家赶出绝伦帝小镇。弄不好我还会被当作诈骗犯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
我心里明白,我斗不过他。
他现在和我的亲人、朋友的交往比我还密切,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最后,大家相信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他的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而我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他对我童年的回忆比我记得还长远。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不是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是我。
我只有希望我妈能分辨真假了,证明我的真实。
我仔仔细细地对她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之后,我说:“妈,明天他也回来,只有你能证明我是你的真儿子了!”
她在灯光下久久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警觉。她开始怀疑我了!
我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想上次回家来的那个儿子,终于她说:“你和他真的有一点差别……”
“妈,哪里不一样?”
“他的脸比你白。”
我舒了一口气:“假的就是假的,肯定有差别。”
她又反复打量我的脸,说:“孩子啊,你原谅我,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啊!”
她说到这里,眼睛流出泪:“你都离开家8年了,我怎么能弄清我儿子现在脸白不白呢?再说,你小时候的脸挺白,像我,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倒不像小时候了……”
她的脸确实很白。
她越哭越伤心:“我天天夜夜想儿子,眼睛都快想瞎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怪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把儿子丢了,我把儿子丢了!我这是哪辈子作孽了?”
我的心情更乱了,说:“妈,就算你弄不清哪个是你儿子,肯定有一个是真的吧?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呀?”
她说:“两个一模一样,哪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出鬼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我儿子害死了,都来顶替他!”
我叹口气说:“妈,你这样,我多难过呀。本来遇到这样的事我就很晦气,连你都不认我了!算了,我走了,那个怪东西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下拉住我,好像她一撒手就会失去我一样:“儿子,你别走!只要你们不是鬼,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都是我儿子!你们都留下来,都在我身边,我不让你们打架,好好相处,像亲兄弟那样……”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晚上,我睡不着。
绝伦帝小镇的夜安静极了。窗外的星星很亮,绝伦帝小镇的星星比任何地方的星星都亮,水灵灵的像童话中的一样。
可是,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在焦灼等他的到来。
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我的内心十分紧张,我不知道我见了这个我会出现什么结果。
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在重复另一个人?而我不知道?我甚至想到了克隆一词。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母亲也好像一夜没有睡。
邻居家的公鸡没有叫,但是天亮了。
是个阴天,黑乎乎的。
这个阴天,他就要来了!
十五 他把我变成了鬼
很疲惫的另一个理由是
我被肢解
我被迫看见我被肢解时
人们认真的态度
尽管 这没什么也引不起伤心
可当我准确地判断孤独时
你们都已经远去
—— 南嫫
8月8号。阴。降水概率0%.北风三至四级。最高温度零上10度。
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日子。
今天,我要遇到我。
他说,我活不过去今天去。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慢,好像是一只生了锈的轱辘。
我紧紧靠着母亲坐着,忐忑不安地等。我不知道自己是等待一个不吉利的对手,还是等待死亡。
我觉得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下变得极其胆怯,极其娇弱,极其需要依靠。
我需要依靠母亲。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了一道长长的闪电,然后我惊恐地缩在母亲怀里等待那可怕的惊雷……
我多希望他爽约,永远不出现啊。
天一点点黑下来,子夜12点之前都算8月8日。我觉得黑暗的降临正是他出场的前奏,他只有在深夜出现才符合他的特色。
我更加害怕,我希望在白天和他见面,那是属于我这个物种的时间。
我和母亲都在炕上坐着,都没有睡,等他来。我没有关灯,我在制造虚假的白天。
黑夜在窗外一点点流淌,无边无际,把灯泡的一点光亮衬托得十分渺小和脆弱。
我渺小而脆弱地等待。窗外竟然没有一只狗叫,这根本不像我老家绝伦帝小镇的夜。
墙上的钟敲了12下,响一下我的心抖一下。
他没来!
我萌生一种侥幸心理——我活过来了!
我竟然活过来了,这多么不应该呀!
他食言了。
他好像无所不能,可就是不敢见我!他害怕我!
第二天,天就彻底明朗起来,我的胆气也壮实了。
接下来,我又等了他几天,他还是没有踪影。
我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找他。我只能打我的电话联系他。他没有别的联系方法。他就是我。
他销声匿迹了。
我对母亲说:“他是假的,他不敢来。妈,你相信我了吧?”
母亲又哭了:“你以后再不许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你每年都要回来一次,让我经常看见你,就不会认错了。”
我要返回北京了。
是的,他不可能和我见面。我是正,他是反。我是阳,他是阴。我是实,他是空。我能和我的影子对话吗?永远不能。
到天安县换火车的时候,我又去了文化馆。我还是不相信张弓键不存在。
文化馆只有一个看门的独眼老头。
我问他:“大伯,请问张弓键副馆长在吗?”
那独眼老头看了看我,说:“没有这个人。”
这下我死心了。刚要离开,我又问了一句:“花泓在不在?”
他说:“哪里有什么花泓?”
我说:“就是你们文化馆的花泓啊!几天前我还在文化馆见过她。”
他不耐烦了,说:“文化馆都放假半年多了,只有我一个人看门。”
我没有害怕,我一下感到很愤怒,我真想问一问那个独眼老头:“你是不是真的呢?”
这一个又一个谎言让我疲惫不堪。我干脆把心中所有阴暗的一个勾一个的问号都倾倒出去,然后我把自己潮湿的心像口袋一样翻个底朝天,在太阳下晾晒。
路边一家音像店正放那个老摇滚歌手的歌: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别在我面前骂人。
……下了飞机,我坐出租车回市区。
在路上,遇见红灯,出租车停了。有一个报童跑过来,我看见他是穿过很多车,径直跑到了我乘坐的出租车前。
他说:“先生,买份报吧。”
我发现这个报童的脸色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发白。这世界怎么了!
我掏钱买了一份报纸。
那报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今天的新闻很好看。”然后,他就像老鼠一样钻进车辆的丛林间不见了。
我闲闲地翻开报纸,竟然看见这样一个新闻:一个作家,为抢救个落水的孩子,不幸牺牲……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报道说:这个作家叫周德东,他一直在创作恐怖故事。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曾经做过很多好事,被人们所铭记。8月8日这一天,在跳马河附近,有一男童不慎落水,当时他正巧经过,毫不犹豫就跳下去。他抱着那个孩子奋力游到岸边,孩子被救了,他却因为双腿被水草缠绕,不幸牺牲……这一天,正是周德东的生日。有关部门授予周德东烈士称号,并号召向周德东学习。追悼会上,很多文坛老前辈都来了,沉痛追悼青年作家周德东,并向他的家人表示慰问……
有我的照片,很大。我笑吟吟地看着这个梦魇一般的世界。
那镶着重重黑框的照片绝对不是他,而是我,那是朋友杂志社的摄影编辑殷国斌给我拍的,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想,那一定是报社到我家索要的。
我死了!
我死的日期正巧是8月8日!
他死了吗?
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冒充我的人是不是真的淹死了呢?
不管我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为我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句号,一个英雄的句号,一个闪耀着光环的句号!
都已经划上句号了,你还活什么?
这个阴险的家伙,他这是逼迫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不知道这个误会将给我的亲人带来多大的悲痛,多大的伤害!
我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
到了市区,天已经很晚了。我立即打电话给太太。
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听。
这些天,她悲伤过度,可能太累,睡下了。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很惊恐,惊恐地叫了声:“鬼”!就摔了电话。
我又拨。电话响了很久,她不接,断了。我不停地拨。
她终于接起来。
我说:“你别怕,是我,我没死,我不是鬼!”
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颤抖,我觉得都不是她的声音了:“你怎么可能没死?在火葬厂,我亲眼看着你被送进了火炉,你怎么可能没死?德东,咱们夫妻一场,我求求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然后,她又挂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半天不知道怎么办。
我决定在弄清事实之前,先不和她对话。我怕吓坏她。既然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老公被火化,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老公又活着出现这个事实。
既然太太看着他被火化,那他一定是死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立即好起来。
反正被火化的不是我,那就是他。
假如他再出现,那就没办法了,那就真的说明他是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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