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停在湖中央,钓线垂入湖里,等着鱼儿上钓,钓竿的一头架在船上的凹槽处,旁边,一白少年躺在船上,一只腿屈起,两只手枕在脑后,脸上盖着一个鲤鱼戏水的斗笠,一派闲适——远处的水榭上,遥遥传来唱戏声——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茶蘑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另一边划水声由远及近,白衣少年也不知是睡熟了还是不在意,依旧一动不动躺着——
“呦,甚是悠哉啊……”
白衣少年听闻熟悉的声音,拿了盖在脸上的斗笠,坐起身,侧头看去:“你总算是来了。”
那条船上,是个穿着水绿长衫,头上戴着青玉簪,腰里别着白玉扇的翩翩美青年,此时正撑着长蒿笑看着白衣少年。
“我如何不来?这大街小巷都是你傅大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了,我如果错过了,就枉为好友了。”
笙哥儿向他伸出手,让他过来自己这条船,“你便就这样进来了?那守大门的人也不拦你?”
“原是拦着的,不过刚好遇见余容,他带我进来的。”赵无居拉拉笙哥儿的钓线,又看看他船上的小桶,“这有多久了?怎生一条小鱼都没?我看你那边的塘里全是肥圆的锦鲤啊。”
“这湖水是引的外面的活水,锦鲤大多投在了荷塘里,这湖里却没几条,这两日秋雨不断,我想着湖里该是有几条外头游进来的鱼儿,这一上午过去了,竟一条都没。”笙哥儿笑道。
“我看你也不甚在意。”赵无居坐在他对面,“果然是在家里了,原先在京城可没见你这样自在过。”
笙哥儿笑笑,“我说,这一年多不见,你却像是越发滋润了,可是可怜了某些人……”
赵无居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打开白玉扇一边扇一边说,“可怜?谁可怜了?”
“装傻呢?”笙哥儿伸手在他如敷了粉一般的面上掐了一把,“你自己逍遥自在,人家可一片痴心难解呢,想当初可是把整个京城都要翻转过来找了……我说你啊,跑了一次又一次,那一次不被找回去了,这一次又当如何?”
赵无居似笑非笑,“你当我是在玩呢?我走自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笙哥儿微微眯起眼,“我可是长着眼睛的,不知人对你有情,你对人也是有意的。要不然,那年在我生辰的晚上,你也不会……”下面便没说下去了。
赵无居难得面红了,他轻咳一声,“难道行了鱼水之欢就要相伴了?我不是女子,也没那么迂腐,要为一夜露水托付一生。”
“那你且老实回答我,”笙哥儿看着他,“你对他有无真心?”
赵无居和笙哥儿对视,久久才轻点头,“还真骗不了你。”
“那就是了,这彼此都有情意,又何必折腾出这许多事来?”笙哥儿不解道。
赵无居却是移开了视线,看着那粼粼水面,轻叹口气,“我早就同自己说过,不会动情,也便能少些烦恼,自在一生。”
“这又是何故?”笙哥儿望着他精致的侧脸,“你……是不是以前被人伤过?”
赵无居转回头来,看着笙哥儿“扑哧”笑出声,“你觉得,我会被人伤过?要伤也是我伤人心。”
笙哥儿抿嘴,“那你倒是同我说啊,难道是什么说不得的?”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的家人?”
“家人?翁老将军?”
“那是我外祖,你不想知道我的出身?”
笙哥儿点头,“原不讲究这个,不过你要和我说我当然高兴了。”
赵无居轻笑,“其实我娘同我爹的结合是不合礼法的。因为我外公是不同意我娘嫁给我爹的,并非我爹家境不好,而是因为外公觉得他人品不好……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话。”
赵无居的爹娘是一见钟情,他爹是个米商,家境殷实,他娘嫁入赵家以后,一开始还是过了一段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是后来,他爹就喜新厌旧又抬进了好几个妾侍,后来还娶了个平妻,他娘一则没有娘家做靠山,二则性情使然,也都忍了下来,及至后来,因为一场大病,他娘容貌俱损,他爹就完全厌弃他娘了,那时赵无居才三岁。赵无居在赵家的生活明面上是大少爷,锦衣玉食,可是看到自己的娘亲遭受这些折磨,他的心里痛苦不已,原来他娘亲对他说的自己和他爹是如何倾心爱慕,如何定终身的话都成了他的梦魇,那时,他的心里就滋生了一种念头:此生绝不动情,做个无情人才能保全自己。
“……我六岁的时候,我娘熬不住去世了,”赵无居缓缓道,“我便带着我娘的骨灰,离开了赵家,过了一年时间,我才上京到了外祖家,外公已经老迈,对我娘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心心念念了多年,没想到等回来的是一盒骨灰……好在,我娘最终,也回了家,不至于孤魂无归。”
“无居……”笙哥儿心里不忍,没想到看似没心没肺,放荡不羁的无居竟然有这么一段身世,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不知要怎么开口。
“晏笙,你难道还想要安慰我吗?”赵无居爽朗一笑,“这些都是过往了,你看我如今难道过得不好?这人要怎么过生活,不还是要靠自己吗?”
“既然你知道这些都是过往,也知道小王爷对你情真,为什么你就不能……”
赵无居敛了笑容,“晏笙,一个人并不一定就是非哪个人不可的,我现在挺好的,而他,他身上也背负着他的责任,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我和他……就像两个在同一条船上相遇的人,在船上我们在一起,可是到了渡头,下了船却又要各奔各的前程了。”
笙哥儿注视着他,叹道:“罢罢,这是你们的孽缘,我是个局外人,说不得什么。我只知道,你赵无居,是我傅晏笙的朋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只要真的过得快活就好。”
赵无居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是,只要过得快活就好……你且说说,你们傅家藏着多少好酒吧。”
“放心,够你喝的。”
“哈哈哈……”
……
十月初一,笙哥儿带着重楼、昌阳、杜若和苍太上了杜家的门,与杜老太太在房里呆了一个下午,在杜家用完晚饭以后才回了傅家。
十月初二,傅家的家丁小厮把珞城的全部街道洒水扫尘,傅家灯笼高挂,一片喜气洋洋。
十月初三,傅家开了正大门,朱红色的马车队出发,凡路过处皆抛以瓜果糖点甚至铜钱红包。午后,傅家开始宴请宾客,傅家门口可谓车水马龙。酉时一刻,傅家迎亲队伍出发,新郎官骑在高头大马上,两旁是吹打队伍,身后是彩车队伍,共有六十六辆马车,据说里面都是聘礼。酉时三刻,四位“新娘子”被迎回了傅家,戍时三刻,傅家老爷和杜家老太太坐在高堂,在众宾客见礼下,新郎官牵着四位“新娘子”进了正大堂,拜了天地,自此礼成。
“看来,这次该是我给你挡酒了。”赵无居一身绛紫长袍,一脸喜气,仿若成亲的是他。
“我不胜酒力,可全靠你了。”笙哥儿在他耳边道。
“哥儿,哥儿,这边,这边。”余容在那边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让笙哥儿可以通过。
笙哥儿握了握赵无居的手,这才有些狼狈地逃离了宴席,结果才走出了大堂,就发现脚边被一股力道给缠住了,低头一看,脸上露出了苦笑——
“哥哥!”正是傅砚君小团子。今天他也穿着大红的缎子衣裳,头上戴着的小帽都是银红的,小脸也是红扑扑的,看起来喜气异常。
君儿怎么跟来了?笙哥儿蹲下身和他平视。
哥哥,我要去见四个嫂子。君哥儿睁着圆溜溜如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很是认真的说。
君哥儿,要不余容带你去玩吧,要不去吃好吃的?余容想要把君哥儿诱哄走,省得坏了自家哥儿的“好事”。
唔——君哥儿很毅然地摇头拒绝了,我要去见嫂子!哥哥,带君儿去吧……哥哥……
笙哥儿最不能被人缠了,又是君哥儿,他暗叹口气,把君哥儿抱了起来,好好,哥哥带你去看嫂子!
君哥儿一只手搂住笙哥儿的脖子,一只手挥着,哦——去见嫂子喽——见嫂子喽——
这个晚上,注定热闹。
《笙哥儿》第一卷 哥儿的生活 第一百五十九章 身份
洞房花烛夜,该是人生得意之时。
不过,同时“娶”了四位“新娘子”却未必那么轻松了。四位新“夫人”各自有各自的房间,而最后笙哥儿歇在哪位新夫人的房里却又成了一件颇为曲折的事——毕竟,这是新婚之夜,和平日不同。到底,最后还是依循惯例:抓阄了事。
翌日,笙哥儿在苍术房里醒来,当然不是他自己醒的,是被苍术叫醒的。
“哥儿,早起要给老爷敬茶,还有祠堂那边也要去祭酒。”苍术一边把红绸帐子给撩起来,一边对笙哥儿说。
笙哥儿起了床,苍术给笙哥儿换上杏红双绣缠枝牡丹长袍,正在系腰带的时候,就听到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然后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重楼。
“怎么慌里慌张的?出什么事了吗?”笙哥儿问他。
重楼拧着眉走过来,神色颇为凝重地把一封信交给笙哥儿,“哥儿,老爷走了。”
“走了?”笙哥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过那封信以后,看到上面写着:吾儿亲启。
笙哥儿打开信封,抽出信看,看着看着,脸色变白了,看完以后,那封信被他抓在手里,几乎要揉成一团,笙哥儿不顾自己头发还没有梳理整齐就冲出了新房——
“哥儿!哥儿!”重楼和苍术都跟上去,“你慢点!”
笙哥儿往老爷的陌安院跑去,一路上遇上的丫鬟小厮向他行礼他也顾不上回应,跑进了陌安院,直往老爷的卧房而去,门是开着的,房内空无一人,而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他走过去摸摸那床褥,冰冷的,分明昨夜就无人就寝了。
笙哥儿呆呆地坐在床上,神情莫名,“老爷……”
在陌安院里伺候的绮罗和碧玺两个大丫头走过来,在笙哥儿面前跪下,“哥儿,昨夜散席之后,老爷回房了,我们本来要伺候老爷就寝的,可是老爷说要看会儿书,让我们先去休息了……没想到,今儿一早,我们打好水来敲老爷的门,却没有听到回应……按往常,老爷这个时间是起床了的……我们觉得不对,进去之后,发现老爷不在房里,甚至可能昨晚都没在院子里就寝,我们又去几位姨娘那里看了,各个院里的丫头都说老爷不在,园子里也都找了,后来才发现老爷留给哥儿的信,这才送去给哥儿看的……”
笙哥儿看看手里那封已经皱巴巴的信,叹口气,摆摆手,“不与你们相干,你们去通知几位姨娘,到之悟堂一会,两位小姐还有小少爷那里也让过来。”
“是。”
“哥儿。”杜若他们也赶到了,“出什么事了?”
笙哥儿把那封信给他们看了。
“老爷……走了?”杜若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怎么这么突然,明明昨儿晚上还在席上,怎么就走了?还一声不响的……”
“老爷这人行事一向凭自己高兴,不告而别似乎也没什么反常的。”重楼说。
“哥儿,老爷的信里说要出海去看看,却未说明归期。”昌阳抬头看笙哥儿。
“其实,这件事并不是毫无预兆的。”笙哥儿再次叹气,站起身望着他们说,“这次我们的婚事老爷几乎是一手操办的,他费尽心思做这些事,也算是尽了自己为人父的责任。这出海的事,老爷先前其实不止一次和我提到过海外风情,三个月前,老爷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张地图,却不是咱们大魏江山地图,而是海外地图……老爷每次说起这个都是兴趣盎然的样子,我早该想到了的……老爷难得对一件事这么感兴趣……”
“哥儿,其实我觉得老爷出海去无非是想要在有生之年多游历一番。”苍术道,“以前,老爷身上背负的是整个傅家,现在哥儿成婚了,老爷便想要卸任了。”
“是啊,卸任,”笙哥儿苦笑,“所以,如今,这背负傅家的职责就轮到我了……老爷啊老爷,你这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呢?你可不只是有傅氏,可还有一整个家呢……”
果然,半个时辰以后的之悟堂里一片哭声。
“老爷啊老爷,你怎么就走了呢……”
“老爷,你要走也把我们娘俩带走啊,留我们在这里算是什么事啊……”
“老爷,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啊……”
“老爷……”
“……”
唯一一个并不怎么在乎的是年方四岁的君哥儿,他只知道扒住笙哥儿的腿,玩着笙哥儿腰上系着的玉佩,才不管几位姨娘和姐姐在伤心什么呢,反正哥哥还在这里。
“姨娘们,就别哭了。”笙哥儿看着下面的人说,“老爷可还没死。”
甘姨娘用帕子擦擦眼泪,看着笙哥儿,语带责备道,“老爷就这样走了,哥儿难道就不伤心吗?还是哥儿觉得老爷这一走对哥儿来说不是什么坏事……”
“甘姨娘这是什么意思?”苍术开口了,“哥儿是老爷的儿子,老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哥儿心里自然不好过,只是未必人人都要哭出来才表示伤心。”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和我这样说话?”甘姨娘不满地瞪着苍术。
“姨娘说话自重。”笙哥儿眼角一挑,看向甘姨娘,“苍术四人如今进了我傅家的门,是我以后相伴一生的人,便也是这傅府的主人。凡是现在在这个之悟堂里的都是傅府说得上话的人,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把姨娘们找来说话。”
甘姨娘神情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便不再说话了。
笙哥儿稍显凌厉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才说,“现在都是自家人,该说什么便说什么。老爷这次出海去是为了以后傅家生意海外扩展的事,所以归期未定。从今以后,傅家的一切事宜由我做主,我便是傅家这一任的老爷了……这都是老爷的授意,几位姨娘若是不信,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信,你们可以传阅一下。”笙哥儿转头看了一眼重楼,重楼把那封信放到了桌案上。
几位姨娘看着那封信,可是谁也没敢上前去看信。
笙哥儿见她们不动,继续说,“以后几位姨娘都是姨奶奶辈了,除此之外,其他的待遇和老爷在的时候一样的,姨娘们但凡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重楼说,也可以直接来告知与我。姨娘们住的地方也是原来的院子,或者老爷不在,几位姨娘不想要住在府里,想要出去寻个清净的好去处儿,也可以和我说,我会尽量让几位姨娘满意。”
几位姨娘听到笙哥儿后面的话心里一惊——笙哥儿说出这种话,莫不是老爷他……不过,不论如何,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们真正意识到现在开始傅府是笙哥儿当家了。
“……雪卿,雪昭。”
被笙哥儿一叫,傅雪卿和傅雪昭都是精神一震,尤其是对笙哥儿颇为忌讳的傅雪卿,更是挺直了背。
“大哥哥,有何吩咐?”
“从今往后,你们也不必跟着佟姨娘和金姨娘住了,我会给你们另外收拾出院子来,你们可有相好的住处,但说无妨。”当初,老爷一开始是为了惩罚傅雪卿,傅雪昭是跟着遭殃的,现在也该让她们恢复傅家大小姐的规制了。
傅雪卿一时不敢说话,可是傅雪昭却是直接开口了,“大哥哥,我想要住那个木兰轩。”
“木兰轩……好,这离金姨娘的迷津馆也近。”笙哥儿点头,看向傅雪卿,“雪卿呢?”
傅雪卿看看自己的娘亲,才说,“那我就住芳台院吧。”
“好。”
这天,用过午饭以后,笙哥儿就找来了族人,开了祠堂,先和重楼四人祭了酒,然后就把老爷之事说了一通,族人都很是意外,毕竟昨晚的喜宴他们也都是一起参加的,而那时老爷是在场的。而笙哥儿作为傅家的继任人这件事却是无人有意见的,毕竟他是唯一正统的继承人,族长自然也是他继任,就是有少数几个因为老爷不在有些暗暗不服的,可是在那往后,被笙哥儿一一整治下来,也都没了声音。
“傅老爷,如今可气派了。”
笙哥儿正在对库房单子,听到声音,抬头就见赵无居进来了,他拍拍头,“也是我忙,都把你忘了,你可别怪我。”
“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知道你忙,怎么会怪你?”赵无居在椅子上坐下,抚了抚袍子,才说,“不过,我也不好打扰你了,我便要走了……”
“怎么是打扰?”笙哥儿皱了下眉,“你在珞城,自然是要住在我家的,你还要往哪里去?”
赵无居笑笑,“我虽跟你亲近,可是你知道我的性子,我是随意惯了的。你这傅府是锦衣玉食,是没什么好挑剔的,不过我已经看好了一处地方,这几日也收拾好了,所以便要搬过去了。”
“离你这儿也算不得远,是在西江亭那边的一个宅子,周围好大一片竹林,还有一个天然的酒庄,我可是爱得很,又清净,方便我作画,你说这样的好地方,我能不去?”赵无居笑盈盈的。
“好好,我算是知道了,这重点不还是那酒庄吗?”笙哥儿也笑了,“行了,西江亭确实不远,你说的那么好,我得空了正好去你那里自在自在。”
“好,欢迎至极。”
赵无居走了以后,笙哥儿又对了一会儿单子,觉得累了才端着茶盏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一片浓绿,觉得心情清爽了一些。
如今荷塘的荷叶早就败了,不过被收拾了以后也挺整齐的。野鸭子在荷塘上成群结队地游着,俨然成了这片荷塘的主人。
笙哥儿的手指抚摸着茶盏,轻叹口气:不过一天的功夫,这傅府变天了,自己的身份也变了,从哥儿到老爷,这可不只是个称呼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是碗碟放在桌上的声音。
“老爷,用些甜品吧。”
笙哥儿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好在,自己身边,还有这四个人——经历了这些波折,总算,自己和他们有了个圆满的结果。
合上了茶盖,慢慢转过身去,“好。”
(本卷完)
笙哥儿 第二卷 老爷的日子 第一章 木丹
夏日炎炎,园子里一片蝉声。
锦屏提着装满了莲蓬的竹篮快步往前走,边走还边用帕子遮着脸,经过石桥的时候,看到余容远远地过来--“你一大早去哪了?刚才找你都找不到人。”
“我去带人进来了。”余容让开身子让锦屏看他身后的人--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虽然看起来料子很差,可是看上去还算干净。
“这就是新买来的?”锦屏问。
“嗯,今儿才来的。”余容说,“老爷现在在哪儿呢?”
“在荷塘那边摘莲蓬呢。”锦屏道,“你直接带他过去吧。”
“好。”
余容带着人过去,果然看见老爷坐在船上,和其他人一起在掐莲蓬,他回头对身后的人说,“那个就是老爷。”
“老爷好年轻啊。”少年探头去看,轻声说。
“我们家老爷本来就年轻。”余容笑道,“你以为老爷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老爷都是留着长须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那种,可是这个老爷却不一样子,而且他还在摘莲蓬。”少年吐舌道,“余容哥哥,老爷看上去好好说话啊。”
“咱们老爷一向是和善的,对下人那是顶好的,也不会摆架子,”余容压低声说,“你看我们就知道了,反正老爷是没话说的。不过,你小心点,如果再老爷面前有半点慢待,那四位爷不会饶了你的。”
“那四位……”少年还没来得及多问什么,就听那边传来声音--
“余容来了,快过来,帮我这边再递个篮子。”
“来了!”
余容对少年使眼色,带着他上前去了,他一边把篮子递给老爷,一边说,“老爷,人我带来了。”
老爷放下篮子,抬头看那少年,微微一笑,“长得也挺清秀端正的,看起来是个好孩子。重楼他们看过了吗?”
“只二爷看过了,其他几位爷都不在府里。”余容回道,“那要怎么安排他?”
宝瑟给老爷把袖子放了下来,老爷从船上上来了,盯着那少年看,见他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脸上的笑意加深,“用过午饭了没有?”
少年摇头,“还没……”
“余容,带他去用饭,再去换身衣服,然后带他去我的房间。”
“是。”
“等等,”老爷叫住他,“重楼在哪儿呢?”
“二爷在书房看账本呢。”
余容走了以后,老爷转身对宝瑟他们说,“你们摘好了莲蓬就送去厨房吧,我先走了。”
“好。”
老爷往二爷的书房走去,在经过芳台院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粉色短衫的丫鬟从里面出来,行色匆匆的样子,老爷走过去,她一个没注意还撞到了老爷--
“老、老爷!”她往后踉跄了几步,竟还差点站不稳,是老爷扶住了她。
老爷松开了手,“这不是雪卿房里的兰佩吗?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这是要去哪儿?”
兰佩咽了咽口水,抓紧手里的东西,“没……不,不是,老爷恕罪,兰佩刚才冲撞了老爷……”
“确实冲撞了。”老爷看向她手里的东西,见她更紧张了,甚至身体都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怎么还看不出其中的古怪,“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兰佩几乎有把那包东西给藏到身后的冲动,可是她知道这个举动很不恰当,只是小声道,“是……是小姐一些不要、不要的东西,奴婢拿去丢掉……”
“是吗?”老爷轻笑,“好了,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去吧。”
“是,谢老爷……”兰佩小跑着走了。
老爷看着她的背影摇头,转身往自己的方向去了,一路来到了二爷的书房,推门进去,就见二爷正在案前书写,听到开门声,说,“茶凉了,去换一壶。”
老爷知道他以为是小厮,无声一笑,走上前去,端起那茶壶,看了看里面的茶叶,“二爷,茶叶也要换吗?”
二爷这才抬头,放下了笔,“你来了,怎么也不说话?”
老爷一笑,“我去给你换茶。”
“不用。”二爷拉住他的手,“这些事用不着你做。你那莲蓬摘得如何了?”
“摘了不少了,”老爷笑说,“晚上让厨房给你们做莲蓬汤,清凉降火。”
“好好。”二爷拉着他却是坐在自己身上,“我让余容带过去的小厮你看了吗?怎么样?”
“还挺合眼缘的。”老爷看了看桌上的账本,“这些都是老账了,怎么翻出来看这个?”
“前儿刚看到几笔账目不对,都是原先的老账引起的,我这才开始查看以前的账目。”二爷说,“之前柳管家还在的时候,就有在查老账,只是还没来得及查彻底,这次我就再好好看看。”
“那可是有不少账目,你自己这样看着可不得把自己累死,还是找几个账房先生一起帮着看吧。”老爷道。
“我自己有度,你不用担心我。”二爷抓着老爷的手指一根根摩挲。
老爷见他的脸贴过来,躲开了一些,“你听我说。”
“好,你要说什么?”
“雪卿的事你知道的吧?”
“雪卿?她怎么了?”二爷没想到老爷突然提起这个人。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老爷掐了一把他的腰,“雪卿现在是真的着了魔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要铸成大错。虽然雪卿性子是骄纵了些,也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是她到底是傅家的小姐,是我的妹妹。”
二爷听明白他的意思了,笑了,“我知道了……你刚才遇到雪卿了?”
老爷摇头,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刚才经过芳台院的时候我遇到雪卿的贴身丫鬟兰佩,她急匆匆地出去,还撞到了我……她手里还拿着东西,依我看,那东西的去处可不就是那里?”
“老爷觉得雪卿会听你的话吗?”二爷悠悠问道。
老爷有些无奈地道,“我自然知道她。她自来就与我不对付,平日对我恭敬有加也只是因为我与她身份有别,这再要说听我话那是不能够了,只怕我说了她反而就更加阳奉阴违。”
“老爷明白就好。”二爷说,“如今雪卿正在热头上,老爷劝她只会火上浇油,不如等她自己被浇了冷水就通了。”
“等到那时不就晚了?”
“咱们可以试着推波助澜。”
“你的意思是……”
“再过半个月就是佟姨奶奶的生辰,咱们今年就不让自家戏子唱了,可以往外聘请,几位姨娘听厌了家里的自然乐意的。”二爷出主意道。
“好,我这就去……”老爷刚要起身,却被二爷给按住,脸凑过来,唇齿交接--老爷推拒了下,也就任由他了。
等老爷回到自己房里,余容和新来的小厮已经在了,余容正在教他怎么喂养院子里养的白鹤。
“老爷,你来了。”余容起身,见老爷的嘴唇微肿,面带春色,就知道他方才去二爷那里了。
老爷看了眼那换上了藏青软缎短衫的少年,更顺眼了一些,说,“跟我进来吧。”
那少年进了屋子,站在老爷面前有些拘谨地拉拉自己身上的新衣--这么好的料子他还是第一次穿,跟这件衣裳比起来,自己原来的那些真的只能当抹布了--连脚上的鞋子都是崭新的,料子软软的,很舒适。
老爷坐在椅子上,接过余容给他倒的茉莉香茶,呷了一口,才说,“可吃饱饭了?”
“吃饱了。”那少年忙回道--他吃的是两荤两素一汤的菜式,他已经好久没吃荤菜了,而且那些菜还那么精致,他光是看着就觉得可以吃一大碗饭了,那饭也是,是白米饭,吃起来香得很,他就着菜直直吃了五六碗呢,后来见余容在笑才停止了。
“吃饱了就好,我这里至少吃穿是不用愁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同余容说。”
“是。”少年诚惶诚恐道。
“对了,你叫什么个名儿?”老爷又问。
“我,不,是奴才,奴才叫福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称谓问题了。
老爷说,“你以后在我屋里伺候,在我面前不必奴才长奴才短的,跟着我的人都知道我不讲究这些,只是在外头规矩些。”
“是是。”
“福宝这个名儿意思也还好,不过在我这里,我还是要给你改个名儿的。”老爷想了想,说,“就叫‘木丹’吧。”
“牡丹?”这是花名,不是女孩子才叫这个名儿的吗?少年有些疑惑--难道这里时兴这些名字?
“不,是木丹,木头的木,丹桂的丹,是一种草药名,就叫这个吧。”
“是,谢老爷赐名。”他忙叩头谢恩。
老爷看了眼余容,余容就上前把他扶起来,“不是说过了吗?老爷这屋里不兴这些,你就少折腾些你的膝盖吧。”
“是是。”
“眼下,有一件事,要余容你去做,你也带木丹一起去,让他跟着你也学些事情。”老爷突然说。
余容看着老爷,“老爷,什么事啊?是不是又要我去西江亭找无居公子?”
老爷摇头,“这是件正经事儿。半个月以后是佟姨奶奶生日,我就不打算让府里的戏子唱台了,就外聘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吧。”
“老爷是让我去请戏班子对吧?”余容机灵,一猜就猜到了,“老爷,我知道,珞城新来了一个班子,叫……”
“不,我已经看好一个班子了,”老爷缓缓道,“你去一趟芍药班跟他们班主说一声,定金也先付了。”
“是。”余容正要带着木丹出门,就听老爷说--
“记住,其他的人也就算了,不过,那个叫‘唐秋江’的小生一定要请来。”
“是!”
笙哥儿 第二卷 老爷的日子第二章 荷包
叶子繁盛的葡萄架下,只闻小儿朗朗读书声--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穿着油绿绣蝈蝈绸衫的六岁小童梳着小髻,正棒着本书摇头晃脑地在念,念完以后转头问正躺在竹塌上翻看杂记的俊美青年,“哥哥,这句话何解?”
青年转头笑笑,“意思是,一个人不懂重天命,就不是一个君子,不按照礼仪规制行事,就无法立身处世,不能够洞察他人的言语,也就不能真正地了解他。”
“哥哥,什么是‘天命’?”
“天命……”青年唇角一弯,“所谓天命,即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要贪求任何不属于你的东西的,这才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天下之大,总有你及不上的,一切随缘罢了。”
君哥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哥哥,那君子又是什么?”
“君子?世人说的什么大仁大义都是用来衡度他人的,那是虚的,你只要知道,凡事无愧于心就好。”老爷拍了拍他的头,“这书上的有些话君儿你要记在心里,可是有一些你只是看过领略就好。”
“知道了,哥哥。”
“叩叩。”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在廊上绞线的宝瑟放下东西,跑过去开了门,见站在门外的是傅雪昭身边的敛黛,“敛黛姐姐,你来了。”
“嗯,雪昭小姐让我来给老爷送点东西。”敛黛撩起裙摆,走了进来。
“是敛黛啊,这时候怎么过来了?”老爷微微坐起身来,笑道。
敛黛给老爷行了个礼,才把手里的东西给老爷看,“这是雪昭小姐绣给老爷的荷包,前儿见老爷原来的荷包颜色都旧了,就做了这两个。”
老爷看那两个荷包,一个是胭脂色的海棠花样式的,一个是碧青色的雨打荷花样式,活计都是鲜亮的,那穗子配得也好,上面的络子打得更是精巧,“雪昭有心了,上次还给我纳了鞋底,本来这些东西都有宝瑟和绣娘们做,用不着她的,这才几天,真是累着她了。”
“雪昭小姐说自己成日在家也没别的事做,打打秋千看看书又是一天,倒是做些正经事还有意思些。”敛黛性子温柔,做事心细,是跟着傅雪昭一块儿长大的,可以说是她眼前的第一人。
“好,宝瑟,你把荷包拿进去吧。”老爷对宝瑟说,“还有,把我桌上的那盒猫眼石和琉璃珠子拿来。”
“是。”
老爷转过磁浮对敛黛说,“那猫眼石跟琉璃珠子是你们四爷店里拿来的原石,你拿回去给雪昭,让她找人自己按喜欢的花样来做些首饰吧。还有,傍晚前会有人送几匹雪锻和单罗纱来,你跟雪昭说一下,去库房自己挑一两匹留着吧。”
“是。”敛黛接过宝瑟手里的紫檀木梨花匣子,又行了礼,“我就替雪昭小姐谢老爷了。”说完这才走了。
“哥哥,”君哥儿收回视线,转头对老爷说,“二姐姐真好,给哥哥绣了两个荷包呢,那荷包好漂亮。”
老爷笑着戳了一下他的头,“你二姐姐对你不好吗?她给你也做了不少东西吧?我看你今儿穿在身上的那件麒麟如意的肚兜就是你二姐姐给你做的吧?”
君哥儿摸摸自己的头,“哥哥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穿了什么肚兜?”
“晌午歇中觉的时候,是谁就摊开身子躺在我床上的?连小被都踢开了,我能看不到?”
“呵呵。”君哥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说,“二姐姐是真好,可是为什么大姐姐就那么不好呢?”
老爷睨了他一眼,“那是你大姐姐,她为长你为幼,可不该说你大姐姐的不是,知道了吗?”
君哥儿吐吐舌,“知道了。”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