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岁才得了七娘的父亲卢保成。卢保成天资聪颖,读书读得好,二十多岁就考中了进士,之后外放在南边一个叫做山阳县的地方做了县令,七娘和弟弟卢瑞便出生在那里。
只是卢保成书虽读得好,却实在不擅长做官,他性子耿直,说话做事都不会变通,在县令这个位子上一做便是十年,好容易得了个机会升迁,结果才出山阳县的地界,就被山贼给劫了。
卢保成和夫人彭氏拼了命把两个孩子送了出来,夫妻俩则双双死在了山贼的手里。噩耗传来,四太爷立刻就发了病,没几日也撒手离世,单单留下七娘和瑞哥儿俩姐弟相依为命。
事发时,这俩孩子大的都不到十岁,懵懵懂懂的,家里又没个主事的人,难免被人算计。没多久,三太爷便以三儿子成婚为由,“借”了四房的院子,之后,便再也不提归还的事。旁人虽也有不忿,却也不愿冒着得罪三太爷的风险来给姐弟俩主持公道。于是,七娘便和瑞哥儿搬到了村子东边的旧院子住下,这一住便是三年。
“你呀,就是性子太软了。”林芳华继续骂她,“若是换了我,非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你瞧瞧卢家的五娘子、六娘子,谁不是跟个宝贝似的养在家里头,哪像你还得自己赚钱。我跟你说,趁着侯爷回来,你赶紧去府里找他哭诉,让他给你们姐弟俩主持公道。只要他开了口,我看那府里还有谁敢为难你们两个。”
七娘笑了笑,不说话。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林芳华见她不置可否,愈加地气恼,狠狠一跺脚,怒道:“你若是不敢去,明儿我拉着我奶奶去。”说罢,也不理七娘,气哄哄地转身走了。
七娘目送着她进了院子,这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背起竹篓往家走去。
她何尝不晓得三房一家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可是瑞哥儿还年幼,将来读书考学还有许多地方要靠卢家,便是过得太苦,她也不好撕破了脸面闹起来。更何况,而今也不算过不下去,相比起村里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家,她们姐弟俩还算是幸福了。
才进院子门,就闻到厨房里传来阵阵饭香,钻进七娘的鼻孔里,顿时馋得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她却立刻皱起眉来,扔下背上的竹篓,飞快冲进厨房,“张妈妈,不是说了让你在床上休息的吗,怎么又起来了?”
张妈妈是七娘母亲彭氏的陪房,三年前就是她费劲了气力把七娘姐弟俩送到卢家来的,之后她便一直留在姐弟俩身边,不离不弃。上个月月初的时候,张妈妈在井边摔了一跤,折断了小腿,大夫接了骨,开了药,便一再叮嘱让她好好休息。所以这一个多月以来,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都落在了七娘一个人的身上。
张妈妈撑着把椅子慢慢转过身,笑着道:“没事儿,就做个饭,累不着。你瞧瞧我一直扶着椅子,动不到腿上。再说,在床上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酸了,出来走动走动,反而还舒服些。”
七娘快步过来扶住她,小声埋怨,“您就是闲不住,仔细不留神又闪到腰,回头还得在床上躺两个月。”
“呸呸呸——”张妈妈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声道:“尽瞎说,我好好的,还能伺候您和小少爷二十年。”
“瑞哥儿还没回来?”提到卢瑞,七娘这才发现进门这么久,也不见他出来招呼。
“学堂里的柱子过来说,京里的侯爷回来了,要考校众人的功课,罢了还要留饭,所以得迟些回来。”说罢了,张妈妈又一脸期待的问:“大小姐您说小少爷那么聪明,会不会力拔头筹,指不定还能得了侯爷的赏赐呢。”
七娘哭笑不得,“瑞哥儿才多大,再说了,我早和他说了要藏拙的。”
张妈妈一脸的不认同,“平日里藏着也就罢了,今儿机会多难得。若是得了侯爷的青眼,只要他一句话,日后你们姐弟俩也好过些。旁的不说,那院子总该还回来吧。三房那群人……”
七娘只是勉强笑笑。因为三太爷占了院子的事,张妈妈一直耿耿于怀,每回提及此事,总免不得要把三房一家子骂个狗血淋头。
“我也晓得您想得周全,可就是心里头不痛快。”张妈妈叹了口气,拍了拍七娘的手,眼睛里渐渐染出淡淡的红色,“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
一说起去世的卢老爷和夫人,主仆俩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二人默默地用了晚饭,七娘赶在张妈妈前头将碗筷收拾好。外头已经一片漆黑,屋里只燃了个灯盏,七娘从衣柜里把卢瑞的旧衣服翻出来,又裁了半截袖子仔细缝上。
才缝了一半,就听到远处石板路上杂乱的脚步声。七娘的六识天生异于常人,眼耳口鼻十分灵敏,百步之类可闻落叶飞花,数里之遥依旧纤毫毕现。耳中虽有六七个人或沉重、或轻巧的脚步声,可她依旧能从其中辨认出卢瑞的声音来。
“我家就在前头,快到了。”瑞哥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不过这孩子总是脑子里缺一根筋地傻乐。他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不过老天爷总是公平的,给了他这样的好脑子,却让他在为人处世方面十分迟钝,他永远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单纯又直率,有时候常常会说出一些让人崩溃的话来,自己却还一脸无辜。
“怎么了?”张妈妈见七娘忽然不动了,忍不住问。
七娘“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笑着道:“我是在想,瑞哥儿该回来了吧。”
“那可说不好,”张妈妈绣完手里的最后一针,咬断丝线,把手里的帕子展开了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才什么时辰,兴许侯爷一高兴,还把小少爷留下呢。”话刚说完,就听到卢瑞在外头喊门,“姐,姐,我回来了,快开门啦。”
“哎哟,真回啦。”
七娘赶紧起身,点了支蜡烛去开门。
院子外头果然站了五六个汉子,肩膀上都扛着东西,客客气气地跟七娘打招呼。卢瑞则咧嘴朝她笑,单纯而高兴,“姐,侯爷差人送了些粮油过来。”
“侯爷?”七娘皱着眉头朝卢瑞问,“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卢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小声道:“我回屋再跟你说。”说话时,那几个汉子已经放好了东西,出来跟七娘告辞。
七娘本想回屋拿些银钱意思一下,但那些人却走得极快,还未等她转身回屋,他们就已经走远了。
“姐——”卢瑞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从怀里掏出一块绿色的东西往七娘怀里塞,“这个给你。”
七娘微微一愣,手里已经多了一枚温润的玉佩,借着这微弱的烛光,依旧能看到它通透暗绿的色泽。油润温软,色泽透亮,便是五娘子成天当个宝贝一般显摆的那枚玉簪也远远不及手里的这一块。
“这也是侯爷赏你的?”七娘觉得不大对劲。
卢瑞点头,“侯爷原本说,若能作出诗来,便赏一套文房四宝。我想着家里的墨条和纸张都用完了,索性去赢一些回来,也省得家里花钱去买。可后来侯爷又反悔,偏解了这块东西给我。”
七娘抬头望天,“然后呢,你不会就跟他直说了吧。”要不然,那侯爷怎么会让人送了这么多米粮过来?
卢瑞急道:“那哪能呢。我还记得姐姐叮嘱过的话!我就……我就是……”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透着一股子心虚的味道,“我就是跟旁边的宽哥儿问了一句,这东西能换多少米粮。谁晓得,那侯爷的耳朵那么尖……”
七娘……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二
七娘把那玉佩对着光仔细看了一阵,依旧塞回了卢瑞的手里,“既然是侯爷赏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怎么好随便给人。”
卢瑞道:“我送给姐姐的,哪有随便给人。”
七娘哭笑不得,“这是男人的东西,我收着它做什么?你也是的,先前不是早叮嘱过要藏拙么。你倒好,人家才用了一套文房四宝就把你给哄出来了。”
卢瑞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一直都记得姐姐的话,先前一直老老实实地坐着后头没说话。若不是侯爷点名让我作诗,我才不会起来。”
“侯爷又不认得你,怎么会特意点你的名?”七娘疑惑地瞧他,“瑞哥儿你莫要诓我,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坏事被侯爷瞧见了。”
卢瑞抬头看屋梁,偏偏不去七娘的眼睛。七娘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又气又好笑,揪着他的耳朵小声骂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惹事不要惹事。这会儿侯爷在,他们才不敢说什么,回头他一走,学堂里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你,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卢瑞自知理亏,可还是忍不住辩解道:“我也没干什么坏事。侯爷考校大家功课,说要让人作诗。卢秀自个儿站出来想出风头。他先前找人代写了不少,背得够呛,没想到侯爷随手指了地上的破碗为题,卢秀顿时就傻了。我一时没忍住,偷偷笑了一声,声音特别小,连一旁的宽哥儿都没听到,谁晓得竟然被侯爷发现了。然后,他就让我起来了。”
说罢了,他又嘟囔嘟囔嘴小声埋怨道:“那个侯爷简直就跟姐姐一样厉害,好像做什么都瞒不过。”
“要不然人家能做到侯爷!”七娘没好气地道。
平阳侯卢之安是卢家颇有传奇性的人物之一,他是卢家大太爷的嫡子,在家里排行老二,听说原本只是个纨绔子弟,在京城里跟一群混混招猫斗狗,干过不少坏事。那会儿卢家最受瞩目的是卢家大少爷卢之源,他是安平十三年的状元郎,文武双全的奇才,颇得先帝看重。安平十五年的时候,先帝御驾亲征还特意把他带在身边。也正是那一回,先帝的御驾中了胡人的埋伏,卢之源为救先帝,领着一支御林军将敌人引开,以身殉国。
消息传来,大太爷立刻就中了风,老太太也病倒在床,卢家的大小事务,全都落在大奶奶许氏一个人的身上。许氏出身大将军府,自幼被当做男儿一般养大的,先前老太太还总嫌弃她配不上自己儿子,待出了事,大家才真正见识到将军府小姐的魄力。
京城本就是全天下最势力的地方,卢家的顶梁柱一跨,众人便觉得这卢家要就此没落下去了,难免有些人落井下石。那许氏新寡,将军府本想接她回府另行婚配,偏偏她却不肯,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卢家。
那会儿卢之安才不过十五六岁,猛然遭此重击,难免一蹶不振。许氏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通后,又托人把他送到当朝大儒鲁平安的门下读书。卢之安到底是个聪明的,一旦懂了事,便开始奋发图强,不过四五年便有所成就。之后他又投身军旅,在许大将军麾下做了个小先锋,尔后屡立战功,并于安平二十一年收复平、梁二城,也因此而被先帝授予了平阳侯的爵位。
这份履历说起来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但真正做得到的又有几个。卢之安若是没有过人的本事,只怕早在军中那会儿就已经丢了命,又岂是卢瑞这天真单纯的孩子能比得上的。
“姐姐——”卢瑞迟疑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又继续交代,“侯爷让我明儿去找他。”
“干什么?”七娘闻言心里一跳,顿时转过头来瞪着他看,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倒也没旁的。”卢瑞打了个哈欠,脸上显出疲倦之色,“姐,我好困。”
这孩子,脑子里永远不想事。七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卢瑞的脑瓜子,小声道:“那你快去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卢瑞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摸索着洗了手脸,倒头便睡死了过去。七娘见状,愈发地只想叹气。
张妈妈还在外头屋里候着,听着七娘的叹息声,忍不住劝道:“瑞哥儿还小,小姐莫要急,等他再大些就懂事了。”
七娘苦笑,低声道:“瑞哥儿是什么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他这样——也好,我就是担心府里那些人。”今儿她虽不在府里,但早前两日便隐约听到些消息,侯爷这次回来,可不只是为了祭祖,更有为许氏过继个子嗣的意思,要不然,怎么连着许氏和侯夫人一起带了过来。
旁的人家听了这消息都是喜不自胜,恨不得能在侯爷面前露一露脸,所以七娘才特意叮嘱卢瑞低调些,莫要挡了人家的路,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今儿晚上也不知多少人在偷偷地咒骂他。
至于那侯爷的心思,七娘琢磨着,应该只是生出了些许爱才之心。他那样眼睛毒辣的人物,什么人没有见过,怕只是一个照面就看透了瑞哥儿的性子,做学问是不错,于仕途却是极不适合的。更何况,瑞哥儿是四房唯一的血脉,平阳侯断不至于为了给许氏寻个嗣子就绝了四房的后。
想到此处,七娘又稍稍放下了心,在床上翻了几个来回后,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大早,姐弟俩早早就起了。因七娘先前与镇上药铺里约好了去交货,所以吃了饭便出门,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一再向卢瑞叮嘱,“既然侯爷没说什么时候找你,你就先去学堂里读书。回头他问你什么,你都老老实实回答,若是有不知道该怎么回的,就朝他笑。”
卢瑞的眼睛生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会完成月牙,看起来纯真又善良,所以七娘才让他多笑笑。
吃了早饭去学堂,卢瑞才发现馆里只来了几个人,三三两两,冷冷清清。夫子不在,卢宽瞧见他,立刻咋咋呼呼地吆喝开了,高声问:“瑞哥儿你今儿咋来了?昨儿侯爷不是说要找你说话么?”
卢瑞寻了自己座位坐下,满不在意地回道:“他又没说是什么时候,我总不能一整天不来读书,专门在家里头候着。”
卢宽闻言立刻咧嘴笑起来,朝四周扫了一眼道:“我可算是晓得了,咱们这学堂里头,就属瑞哥儿你的谱最大。你瞧瞧旁人,只要是得了侯爷一句话的,谁不是老早就侯在家里头,一身簇新地等着侯爷传唤,哪像你——”他撇嘴打量卢瑞的装扮,啧啧地摇头,“我说瑞哥儿,你好歹也换身新衣服,这件袍子,只怕穿了有好几年了吧。”
卢瑞今儿身上穿的的确是以前的旧衣,虽没有补丁,但袖口和袍边都改过两三回了,式样也早已过时。但这身衣服却是七娘的手艺,针脚又细又密,袍子里头还修了卢瑞的名字,故最得卢瑞的喜欢。
听了卢宽这话,他立刻不高兴了,道:“又不是去见新媳妇儿,干嘛穿得那么光鲜。”
卢宽闻言顿时哭笑不得,憋了半天,才喃喃地劝道:“瑞哥儿,你说话好歹也过一过脑子,这——这样的玩笑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在侯爷跟前说。”
卢瑞眨了眨眼睛,不大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卢宽愈发地欲哭无泪,抓着头发郁闷道:“罢了罢了,就当我没说。”说着话,又转过脸去,小声嘀咕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卢瑞觉得他很莫名其妙!
一会儿学堂里的刘夫子也到了,瞧见卢瑞,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没有开口问。只是想起昨儿卢瑞在侯爷面前作的那首诗,刘夫子忽然有些拿不准,这个平日瞧着略显呆愣的少年是不是真像他表现的那样迟钝。
卢家的子弟大多请了假,学堂里只剩下三四个人,刘夫子也不好讲课,便留了作业让大家抄写。卢瑞一向老实听话,倒也没有异议,拿了纸笔出来不急不慢地抄书,刘夫子忍不住时不时地偷偷瞄他一眼,他却始终专心致志,连头也没抬起来过。
中午时分,侯爷那边果然派了人过来接卢瑞进府。卢瑞便向刘夫子告了假,收拾好东西后,老老实实地跟着人走了。
到了府里,平阳侯并没有急着招卢瑞进屋,只唤了小厮书平进屋问话。
“你今儿果然去了学堂?”平阳侯卢之安今年才三十二岁,因在军中历练过,身上透着一股肃杀凌厉的气势,让人不敢逼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速度不快不慢,偏偏却让人生出一种不敢违逆的心思。
书平躬身回道:“回侯爷的话,没错,他大早上便去了学堂,夫子没上课,只让他们抄了书。属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抄了二十多页。”说话时,已经从袖子里掏了几页纸出来递给卢之安,“属下顺手拿的。”
卢之安接过抄书,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笑,“这字虽稚嫩了些,但写得极稳健,才十岁的幼童,倒也难得了。”
书平只应了声“是”,并无多言。
三
卢瑞在外头等了有一刻钟,始终听不到屋里的动静。他倒也不急,眯着眼睛开始回忆前几日刚学的《春秋》,正背到“宋人围滕,楚子伐郑”,忽听得书平低声唤他,“瑞少爷,侯爷有请。”
卢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了一下呆,瞪着书平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愣愣地理了理衣服,然后才低头跟着书平进了屋。
他先前见过平阳侯一回,只是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当时就觉得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逼人的气势,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出声。而今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十分文气,眉目低垂的时候,甚至有些温和安静的味道。
“见过侯爷。”卢瑞行过礼后,就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卢之安的脸上看,丝毫不见胆怯羞涩之色。卢之安昨儿见他的时候,就已瞧出这孩子心性至纯,故不以为意地任由他看,自己也凝眉上下打量卢瑞。
少年郎将将才满十岁,婴儿肥尚未褪去,小包子脸圆嘟嘟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又圆又亮,眨眼时有漂亮的弧度。因尚未抽条长个子,身上还有些肉,圆乎乎的甚是可爱。若是换了旁人的孩子,还不知要如何打扮才好,可他却穿得极是朴素,原本藏蓝色的袍子已经洗得发白,袖口和袍襟都有拼接的痕迹。但身上的衣服却浆洗得很干净,隐约有淡淡的皂角香,想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家里人还是特意挑选过的。
“瑞哥儿,”卢之安朝他温和地笑了笑,道:“我记得你父亲是安平二十二年的进士。”
一说起父亲,卢瑞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小圆脸上满满的全是骄傲,“我爹是二榜第五名。”
卢家这几房的后人中,除了大房之外,便只有四房的卢之桐还算有出息,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外放为官时也颇有廉名。只可惜安平二十二年的时候,卢之安远在北部边疆大营,并不曾见过当时高中的卢之桐。
卢之安膝下有两子一女,对于怎么哄孩子还是颇有些心得的。才几句话的功夫,便哄得卢瑞满心欢喜,说法愈发地随意,只恨不得把他当作嫡亲的叔伯看待。
“《春秋》……已经背完了。姐姐不让我跟别人讲,说是要……藏拙……”他记性虽好,为人处事却有些呆,哪里晓得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信任的长辈,自然是一股脑地全交待了。
卢之安安安静静地听,时不时地附和他一声,心里一边惊讶,一边又生出些许愧疚的心思。面前这个孩子,本是卢家这一辈中最聪明出色的人物,却因父母早逝而被族人欺凌至此,若不是家里还有个姐姐勉强支撑着,只怕连温饱都成问题。
身为卢家族长,卢之安第一次发觉自己十分不称职。
可是,面前的这个孩子却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向他告状,求他主持公道把四房的房子收回来。小小的瑞哥儿说起平日里的生活竟是满脸笑意,“今年夏天的时候,我跟姐姐一起去溪边抓鱼……”
“瑞哥儿,”卢瑞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话,终于渴了,卢之安眼神示意书平奉茶。趁着他喝茶的功夫,卢之安开口问道:“再过三天我就要回京去了,你想不想跟着我一同回去。”
“啊?”卢瑞抬头看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似乎没听懂卢之安的意思。书平见状,哭笑不得地提醒道:“瑞少爷,侯爷想带您回京读书。您还不赶紧谢过侯爷。”
卢瑞却不动,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卢之安看,半晌后才郑重地摇头,“不好的,我姐姐在这里,我得跟姐姐在一起。”
从他进门到现在,卢之安听他提了不下五十次他的“姐姐”,不由得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有了些好奇,便开口问:“你姐姐今年多大了?”
这本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话,可卢瑞却仿佛被踩到脚的猫一般迅速地炸了毛,“我姐姐……我姐姐还小呢,你问这个做甚?她才不嫁人!姐姐说了,等我以后高中状元了,她也不嫁人!”
他明明回得牛头不对马嘴,可卢之安却偏偏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顿时一沉,心里也无端地生出许多怒气来。卢家的这些族人,果真是做得太过份了!
卢之安一生气,浑身上下便散出阵阵森冷的寒意,书平立刻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卢瑞却迟钝些,心里头还想着七娘的事,倒是没注意到这点,继续絮絮叨叨地强调着七娘如何不要嫁人之类的话。
“行了。”卢之安对这完全不懂察言观色的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挥挥手让书平送他出去,又怕卢瑞误会,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放心,有我在,族里不敢有人再为难你们。”
卢瑞眨了眨眼睛,安静了。
书平在前头引路,出了门,又朝卢瑞笑道:“我们小少爷也在府里,与瑞少爷正是一般年纪,不如见见?”侯爷身边的几个小厮里头就属书平最机灵,先前在屋里瞧着卢之安对卢瑞另眼相看,自然对他也愈加地客气热情。
卢瑞却摇头回道:“我还得回学堂呢。”
书平笑道:“瑞少爷怕是不知道,您一走,学堂那边就先散了。您这会儿回去,连刘夫子都不在呢。”
卢瑞顿时傻了,鼓着脸不知该怎么回,想了想,终于想起今儿临出门时七娘的吩咐,赶紧咧嘴朝书平傻笑。
“书平,这傻小子是谁啊?”花丛后传来一个稚嫩的男声,有个身穿宝蓝色绸缎锦袍的小男孩从花丛后转出来,圆脸大眼睛,梳着包包头,皮肤吹弹可破,瞧着倒是跟卢瑞有两分想像。
“熠少爷。”书平恭恭敬敬地朝卢熠行了礼,躬身回道:“这位是四房的瑞少爷,方才侯爷招了他去说话。”
“瑞少爷?”卢熠歪着脑袋看卢瑞,长长地“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仔细打量他,一脸审视地道:“原来你就是昨儿作诗,引得我爹另眼相看的卢瑞啊。看起来也就是个小孩子嘛。”他自个儿还没卢瑞高,偏偏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十分滑稽。卢瑞又不善于隐藏情绪,一时没忍住就笑出声来。
卢熠立刻暴躁了,凶巴巴地喝道:“你——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再笑话我?”
卢瑞哪里想到他的反应竟会如此过激,顿时瞠目结舌,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回。想了想,只好继续咧嘴笑,一脸甜腻。
卢熠愈发地恼羞成怒,指着他的脸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了,怒道:“你……你还敢再笑。小心我……我我我……”他虽是娇生惯养大的,却并非颐指气使、不讲道理的孩子,这会儿便是想说几句狠话,竟也没想出来。
二人正对持着,走廊处又小跑进来个十一二岁的小厮,瞧见卢熠,赶紧奔过来,疾声招呼道:“少爷,小姐正到处找您呢,原来您在这里。”
卢熠仰着脑袋作不耐烦状,“她又找我做甚?总那些小姑娘家的玩意儿来烦我,真是没办法。”说着话,还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却又不肯把那小厮赶走,反而佯装无奈地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我若不去,一会儿她又要恼了。”
卢瑞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才刚刚放下心来,前头走了几步的卢熠忽然又转过身,黝黑的大眼睛盯着卢瑞上上下下地瞧,罢了朝他点了点下巴作高傲状,“你也跟着一起来吧。”
卢瑞赶紧摇头,“我不去,我还要回家呢。”
“你——”卢熠又要暴躁了,气道:“你这个人好生无礼,我好心好意地邀你陪我一起玩儿,你还推辞。是什么意思,莫非还瞧不上我?”
卢瑞本来就有些呆,实在跟不上卢熠跳脱的脑子,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瞧不上这位小少爷”了。他很努力地睁大眼,茫然地想要回顾一下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导致小少爷会这么生气。
“瞪我,瞪我,你还敢瞪我。”卢熠狠狠跺脚,凶巴巴地指着卢瑞喝道:“我不管,你就得跟我一起走。”
这两位一个是自家少爷,另一个是平阳侯看重的少年,若是闹起来,他们二人最多挨顿骂,可书平就要惨了,指不定还要挨顿板子。所以,眼看着这二位越来越僵,书平赶紧出来打圆场,柔声哄着卢瑞道:“左右学堂里也散了,瑞哥儿不必急着回去,不如就去前院转转。不止是我们小姐,还有二房和三房的几位少爷小姐在呢。”
一听说他们都在,卢瑞就更不愿意跟着去了,低着头盯着脚上半旧的布鞋不说话。
书平到底年纪大些,又惯常在平阳侯身边伺候的,最会察言观色,一见卢瑞这表情就多少猜到了些缘由。想了想,还是低头悄声在卢熠耳边说了两句话。卢熠听罢,抬眼悄悄看了看卢瑞,扁扁嘴,小声朝卢瑞道:“你跟我说,谁欺负过你,我给你撑腰。”
卢瑞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虽说平日七娘总是叮嘱他“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他心里对总喜欢欺负嘲笑他的那几个孩子多少还是有些怨气的,而今听了卢熠这话,不免有些心动。只是想了一阵,终究摇摇头,小声道:“我姐姐说了,不要跟他们对着来。再说,便是今儿靠你教训了他们,回头他们还要变本加厉地欺负回……”
“他们敢!”卢熠的心里顿时生出强烈的英雄情怀,挥舞着小拳头道:“你放心,有我在呢!”说罢,也不管卢瑞再怎么反对,强拉着他的胳膊就走了。
四
卢家大奶奶许氏与平阳侯夫人胡氏进院子的时候,刚好瞧见三太爷低着头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怒气。
到底是长辈,许氏和胡氏刚想出声招呼,他却已经低着脑袋沿着走廊冲了出去,根本没注意到她们两个人的存在。
胡氏对三房的人本就不大喜欢,见三太爷这般,心中愈发不喜,蹙眉扁嘴,不悦道:“三叔他老人家可真是忙。”
许氏温和地笑了笑,柔声道:“他们那屋人多,自然事情也多些,倒也不奇怪。”许氏要过继嗣子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就属三房的人蹦跶得最欢,从昨儿上午起,三太爷的两个儿媳妇就把几个孩子轮番地往许氏这边带,言辞间对旁人家的孩子诸多打压挑剔,对自家孩子却不吝赞赏。
若是那几个孩子果真机灵聪慧也就罢了,偏偏没有一个许是瞧得上的,她又不好出言赶人,心里头说不出的憋屈。故今儿一大早,她便躲到了胡氏这边,总算是清净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房门口,屋里伺候的小厮书文早听到声音出来迎,开门笑道:“大奶奶好,夫人好,侯爷正在屋里呢。”
屋里的卢之安早已起了身,朗声问道:“大嫂也过来了?”
胡氏笑道:“平翠园吵得很,嫂子便到我屋里躲躲清闲。”进了屋,胡氏让了右边的位子给许氏,自己靠在卢之安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又问:“方才瞧见三叔气冲冲地出去了,难道在你这里受了编排。”
一提到三太爷,卢之安的脸色便有些不好,冷哼了一声方回道:“又不曾冤枉了他,有什么好气的。”说罢,又把三房如何抢占卢瑞姐弟俩宅院,欺凌两个孤儿的事情一一说与她们听。
胡氏和许氏闻言,也是满肚子火气。她们是女人,心思本就细腻柔软些,听得那两个孩子被赶到外头荒宅里住下,仅靠着小姑娘一个人上山采药为生,顿时又气愤又同情。胡氏立刻怒道:“这三叔未免也太过分了,便是无亲无故的外人,也不会做出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来,他竟这般不要脸面。可怜那两个孩子,本是官宦出身,早些年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的,而今竟过得这般艰苦……”说着话,眼圈儿都已经红了。
卢之安叹道:“可不是呢,这瑞哥儿我见了两回,不论是心性人品,还是学识见识,都是极佳的。老宅的这些孩子们当中,就属他最出色。早上我让书平唤了他过来,那孩子就穿了身拼接了不知多少回的旧袍子,看得我心里头十分不舒坦。”
胡氏听到此处,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悄悄朝许氏看了一眼,见她面如如常,心里不由得又是一叹。
这些年来,许氏对过继嗣子一事一直不热心,若不是太夫人柳氏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着,只怕这次她根本就不会回老宅。不过,便是回了,想要寻个合适的孩子也不是易事。单看许氏的反应,想来是没有一个满意的。
至于卢之安看重的卢瑞,胡氏很快又打消了念头,不说那孩子是四房唯一的血脉,便是这年岁也不合适。若真要过继个孩子,自然是越小越好,养在身边才能养得亲近,不然,弄个稍稍大些,累死累活地把人拉扯大,最后人家满脑子都只有自己亲生的爹妈,那才真正地不划算。
“既然夫君都知道了此事,回头定要替那姐弟俩主持公道。既然孩子们都小,又没个进项,不如让族里每年接济着,好歹等瑞哥儿长大了才好。”胡氏柔声提出自己的意见。
卢之安却道:“我倒是想把瑞哥儿带到京城去。他极是聪敏,读书写字都是极好的。你也晓得,虽说我发了话,他们不敢违逆,但对瑞哥儿也生不出多少顾惜之心,哪里会多家看顾。那孩子到底年纪小,我怕他在这里被耽误了。”
胡氏闻言,立刻笑着附和道:“夫君说得是,是我考虑得不周到。瑞哥儿进了京也好,他与熠哥儿年岁相仿,回头熠哥儿倒是多了个玩伴。有瑞哥儿在,熠哥儿读书说不定也会认真些。”
许氏听得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不由得暗自好笑,想了想终于开口问道:“侯爷跟那孩子说了?”
卢之安脸上顿时显出为难又郁闷的神色,摇头道:“是说了,可那孩子立刻就拒绝了。”
“为什么?”许氏和胡氏都觉意外,异口同声地问。这府里上下,哪个不是卯足了劲儿想讨好卢之安,若是谁得了这样的机缘被他看中要带进京,不晓得要如何地欢天喜地,这瑞哥儿竟如此果断地拒绝了,难怪许氏和胡氏都如此惊讶。
卢之安苦笑摇头,“我倒是问了,他说家里头还有个姐姐,不能丢下她一个人进京。”
胡氏笑着松了口气,掩嘴朝许氏道:“果真是少年心性,不过这孩子倒也是一片赤诚。”说罢了,又朝卢之安道:“既然瑞哥儿丢不下他姐姐,不如把那姑娘也一起带回去。左右我们府里人不多,孩子也少,嫣儿不是整天嚷嚷着说连个玩伴都没有吗。对了,那孩子多大了?”
卢之安皱眉想了想,不确定地回道:“怕不是有十二三岁了。”
许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展眉朝胡氏道:“再过两三年这孩子就要说婆家了,弟妹倒是可以提前摆一摆谱。”既然胡氏答应把卢家七娘接回京,日后她的婚事只怕也要落在胡氏身上了。
胡氏喜洋洋地笑道:“还是大嫂了解我,我呀就是爱摆谱儿。”便是把七娘接了回去,不过是添些嫁妆,可得到的却更多。一来卢之安对她愈发信任,二来又得了个好名声,更何况,若是瑞哥儿日后再考得功名,她也算是他们姐弟俩的恩人了。
许氏笑笑没再说话,倒是卢之安考虑得还要周详些,想了想才叮嘱道:“此事先不急,回头你再去打听打听那姑娘的品性如何?家里添人不是小事,了解清楚了,回去跟母亲也好回话。”
胡氏赶紧应道:“夫君放心,我自然会谨慎小心。”
这边他们几位说得兴起,卢瑞也被卢熠拽着到了前院。
院子里或坐或站地拥了一群小孩儿,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刚学会走路,全挤在一起,十分嘈杂。中央的小花坛里站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的,活像年画上的小娃娃,只一眼便让人心生欢喜。小姑娘正是平阳侯府的小姐卢嫣,在卢家排行十二,本应唤作十二娘,但她长在京城,并不依照族里的排行称呼,所以府里的下人们都称她为大小姐。
“哥哥,哥哥——”卢嫣瞧见卢熠,立刻迈开小短腿儿朝这边奔过来,奶声奶气地问:“你怎么才来呀?”说着话,又好奇地看了看卢瑞,凑到卢熠耳边小声问:“这是谁啊?”
卢熠作不耐烦状,但声音并不高,“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整天闲着没事儿干呢?还做风筝,都是小姑娘们的玩意儿。”说话时,又不悦地斜睨了四周一圈,小声问:“怎么把他们全叫过来了?”
卢嫣噘着嘴,委屈地回道:“可不是我把他们叫过来的。哥哥,这是谁呀?他长得真好看。”小姑娘依旧不屈不饶地继续追问,眼睛盯着卢瑞,一脸好奇。
卢熠立刻不高兴了,恼道:“他有我好看吗?眼睛没有我的大,而且还没我高呢。”
卢嫣笑嘻嘻地不说话,歪着脑袋朝卢瑞笑。卢瑞还没见过这么可爱漂亮的女娃儿,瞪大眼睛朝她看,又好奇又专注的样子。待见卢嫣朝他笑,他也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圆鼓鼓的小脸上满是单纯的和善。
三房的卢秀平日里最瞧不起卢瑞,而今见他竟与卢熠兄妹俩打成一团,心里十分恼怒,忍不住高声喝道:“卢瑞,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卢瑞最瞧不上的就是卢秀,满肚子的稻草不说,偏偏还爱做才子腔调,所以平日里就不爱搭理他,而今见他对着自己颐指气使的,心里头就更不高兴了。听了他的叫唤,不仅不乖乖应声过去,反而装作没听到似的把脑袋偏过去,一脸认真地朝卢嫣道:“你要做风筝?做好了么?我就会做哦!以前姐姐教过我的。你想做老鹰的,还是蜻蜓,还是蝴蝶……”
卢嫣本就是头一回弄这玩意儿,几个丫鬟也没经验,折腾了半天,连风筝架子都没搭好,听了卢瑞这话,立刻兴奋起来,赶紧抓住他的手往花坛边拉,边走边道:“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正头疼呢。”
卢熠见状,生怕自个儿落了单,赶紧追过去,嘴里还高声喊道:“我也会做风筝,妹妹你想要老鹰的,还是蜻蜓的,还是蝴蝶……”
卢秀被卢瑞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折了脸,愈发地气恼,只是碍着卢熠兄妹俩在场不好发作,狠狠地等着卢瑞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卢瑞就是不看他,愈发地把他气得够呛。想了想,他终究还是记得母亲章氏的叮嘱,务必要好生讨好侯府兄妹,只得强作欢色,勉强挤出笑脸来凑到卢熠身边,没话找话地道:“熠哥儿要扎风筝?我们家有个下人,家里本就是扎风筝的,不若叫他过来帮忙?”
卢熠心里头虽不待见他,但到底不好视若无睹,只板着小脸回道:“本就是图个乐子,自己扎着玩儿的,扎得好不好都不打紧。”他说话时候面色很不好,几乎是已经明明白白地写着拒绝了,可卢秀偏生不识趣,继续缠在一旁不肯走,嘴里还笑话道:“那可不成,回头若是连飞也飞不了,岂不是成了笑话。熠哥儿可莫要信卢瑞的话,他也就是一张脸还见得人,其实人可笨了,什么也干不好……”
“怎么会呢?”卢熠歪着脑袋看他,故作不解,“我听我爹说,瑞哥儿可聪明了,书读得好,字也写得好。昨儿他作的那首诗,我爹还念叨了好几回呢。”
一说起昨天下午作诗的事,卢秀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偏不敢对着卢熠说什么,只狠狠地剜了卢瑞一眼,狼狈地逃了开去。
五
院子里除了他们几个之外,还有二房的卢锋、卢青、三房的卢志和卢虹、卢梅。因二太爷性子懦弱,在府里总被三房的人压制着,连带着卢锋、卢青几个孩子也不大作声,更不用说欺负卢瑞了,但是,也不能指望他们在卢秀欺负人的时候挺身而出。
卢志比卢秀小两岁,和卢瑞年岁相仿,却是卢秀的小跟班,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胆小又懦弱,一旦跟在卢秀身边就喜欢仗势欺人。他也是卢瑞最讨厌的人。
至于卢虹和卢梅,都是三房的小姐,卢虹比七娘大半岁,在卢家排行第六,故平日里大家都唤她六娘子。卢梅是三房四老爷家的闺女,排行十三,今年才将将两岁,才学会说话走路。小姑娘被养得有些骄纵,不大爱理人,平日里只跟三房的兄弟姐妹们说两句,对旁的人却是连看也懒得看的。
因卢瑞家的宅子就是被三房四老爷占了去,所以他对卢梅也没什么好感,故并不曾主动与那几人打招呼。
卢秀在卢熠手里吃了憋,心里十分不痛快,偏生又不敢发作,更不好意思再跟在他们身边找话说。无奈之下,只得使劲儿朝卢志使眼色,让他出来说话。卢志对他一向惟命是从,见状立刻颠到卢熠身边,恬着脸笑道:“我也会扎风筝,不如一起玩儿。”
到底是叔伯兄弟,卢熠便是再不喜欢,也不好接二连三的呛他们,只得招呼着书平,让他取一些细竹片和胡风筝的纸张给卢志,自己却兴致勃勃地拉着卢瑞继续研究手里未成形的风筝架子。
卢瑞幼时跟着七娘扎过风筝,自然比旁的孩子们要有经验得多,再加上他平日里常帮着七娘做些家务活儿,手脚也麻利,不多时便把风筝架子扎了出来。卢熠见状,顿时又惊又喜,也不管自己手里的架子了,随手一扔就过来帮忙糊纸。
卢嫣也凑过来帮忙,时不时地递个糨糊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
卢秀他们玩得高兴,愈发地气恼,时不时地瞪卢瑞一眼,只恨不得能冲过去狠狠教训他一顿才好。卢虹年岁大些,并不喜欢跟这群孩子们在一起玩儿,好几次想走,都被伺候的嬷嬷眼神警告了回去。至于卢梅,她平素只爱跟三房的人说话,对卢熠兄妹却是没什么兴趣。
不一会儿的工夫,风筝就粘好了,卢熠随手在上头画了个老鹰,尔后用细绳子系了,满园子地跑着想把风筝放飞起来。
只是这院子一来并不宽敞,二来四周不是房子就是围墙,挡了大半的风,卢熠跑了两圈,便觉得不尽兴,转身朝卢瑞和卢嫣道:“我们去外头放风筝。”说罢,也不管卢瑞应不应,不由分说地一手牵住他,一手牵着卢嫣,并排着出了门。
卢秀等人一窝蜂地跟在后头。
卢家大门外有一条石板路,压着石板路往东走不久便是一大片空地,夏天的时候,附近的村民在这里晒谷,而今却是没什么人。
卢熠和卢嫣虽不会扎风筝,可放风筝却是轻车熟路的,两个小娃儿一个拽着风筝梦跑,另一个跟在后头追,很快就把它放到了天上,越飞越高。
“没想到真能飞起来。”卢熠眯起眼,仰着脑袋看着半空中摇曳的风筝,又惊又喜,罢了又故作成熟地拍了拍卢瑞的肩膀,表扬道:“本来以为你是个只会作几首酸诗的假秀才,没想到还是挺有本事的。”
卢瑞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回道:“你过奖了,这不算什么本事。”
卢熠丝毫不理会他语气中的不以为然,笑嘻嘻地继续道:“你莫要谦虚。起步作诗的本少爷见过不少,可又会作诗,又会做风筝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回头你仔细教教我,怎么先前我做的那个架子总是摇摇晃晃的……”
卢瑞想也没想就回绝道:“我没时间。”说话时又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这都晌午了,我得回去帮张妈妈做午饭。不然姐姐回来了,连口热饭都没得吃。”
“你做饭?”卢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半张着嘴好半天都没合上。
卢瑞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语气不大好。
卢熠虽比卢瑞还要小几个月,可比他要会察言观色得多,一见卢瑞表情和语气不对,立刻咧嘴笑起来,拍拍卢瑞的肩膀道:“没怎么,就是有点好奇——对了,你都会做什么菜?我喜欢吃笋干烧肉,你会做不?”
“那有何难。”卢瑞丝毫没有察觉道卢熠的用心,毫无心机地回道:“这道菜做起来简单得很,只要……”
卢熠越听越高兴,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等卢瑞一说完,他就朝卢嫣招手道:“妹妹快过来,今儿中午我们去瑞哥儿家吃饭。他自己会做饭呢。”
卢嫣一向唯卢熠马首是瞻,一听这话,立刻把手里的风筝线扔给了书平,迈着小短腿儿冲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卢瑞道:“瑞哥哥,我喜欢吃葱花鸡蛋饼,你做给我吃好不好?”
卢瑞立刻急了,偏偏卢熠说得理所当然的,搞得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拒绝,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家里没有肉。”
“鸡蛋有吗?”卢熠眨了眨眼,问。
卢瑞实在不会撒谎,只得点头。
“那也行。”卢熠的眼睛笑成一条缝,“那就吃葱花鸡蛋饼好了。”
哪里就好了!这俩人要是跟过去蹭饭,中午少说也要摊三个鸡蛋。家里头只有两只下蛋的母鸡,捡了蛋七娘也舍不得吃,除了偶尔给卢瑞做个蒸蛋补补身体外,其余的都拿到镇上去卖了钱补贴家用。
只是一想到昨儿晚上侯爷的赏赐,卢瑞又觉得自己太抠门,于是勉强咧嘴笑了笑,事先提醒道:“我家的伙食不好,你们真去了,怕是吃不下。”
卢熠挥手作无所谓状,“这有什么,去年我跟我爹一道儿去北边大营,有时候路上只能啃冷馒头呢。”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卢瑞倒也不好太小气,想了想又道:“你要真想吃笋干烧肉,回头我问张妈妈要钱去买些肉回来。唔,不过这会儿迟了,笋干要事先泡发的,这会儿再来泡肯定来不及。”
卢熠哪里是真的非要吃他这一顿饭,不过是好奇罢了,不由分说地便拉着他要往卢瑞家走。卢秀远远地见了,忍不住出声阻拦道:“熠哥儿这是要去哪里?你不会是被卢瑞哄着去他家吧。”说着话便笑起来,脸上嘲讽的意思十分明显。
“熠哥儿你还是别去了,他们家可烂了。”卢志也跟着帮腔,“你看看他身上穿的什么就知道,一股子穷酸样儿。熠哥儿你是什么身份,卢瑞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小贱——”他的话还未说完,眼前忽然一花,“啪——”地一声光亮的耳光响,卢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打了。
七娘气势汹汹地站在卢志面前,平日里总是温和娴静的脸上犹如结了一层寒霜,目中寒冰澈雪,让人不敢逼视。“你倒是有爹有娘,怎么不见有教养。论年纪,瑞哥儿比你大,论身份,我父亲生前官至六品知州,是有功名有官职的人,便是他已经过世了,瑞哥儿依旧是官宦之后,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折辱他。难道这就是你们三房的家教!传出去,丢的是我们卢家的脸。别以为这几年我处处忍让便是怕了你们,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几年日子,你们倒好,欺到我和瑞哥儿脸上来了。真以为我们是软弱好欺的么?你也莫要哭了,我打了便是打了,回头就算去了族长那里,我也照样承认。别说什么年纪小不懂事,那要什么样的家教才能教出如此蛮横无理的人来。”
平日里七娘一向都是温和贞静的,众人何曾见过她如此强硬的模样,偏偏还气势如虹,让人不敢分辩。
卢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且还透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捂着脸吓得连哭都忘了哭,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回过头朝卢秀求救。
卢秀本就不喜欢七娘姐弟,这会儿早被气得够呛了,立刻开口骂道:“七娘子,你个贱人,竟敢打我弟弟,不想活了是不是,看我不弄死你。难怪我娘说你们姐弟都是贱种,果然如此。别以为这里有外人在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惹恼了老子,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小贱人还敢凶,回头我让我娘找个酗酒爱打人的屠夫把你嫁过去,非得打死你不可……”
这卢秀本就是个纨绔,连绣花枕头都称不上,气急了自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根本就没注意到一旁的卢虹使劲儿朝他使眼色,满嘴的脏话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冒,骂了半天,才猛地惊觉四周一片寂静,安静得有些反常。
“我还不知道,原来四房小姐的婚事是三房说了算的。”胡氏冷冷看着卢秀几兄弟,哼了一声,侧过脸朝卢之安道:“侯爷,虽说老宅这边我们回来得少,可这规矩是不是也该立一立了,要不然,日后出了什么事,朝上的人还要说你侯爷您持家无方了。”
卢之安许久不言语,一双鹰目在卢秀和卢志二人脸上交错,那二人吓得两腿发软,终于站不稳瘫软在地上,犹如两团乱泥。
许氏见状,愈发地看不上眼,眉宇间露出嫌恶神色,微微侧过脸去,竟是不愿多看一眼。
七娘也没想到自己难得发一次飙,竟然就遇上了平阳侯一家子,一时间心里头也乱成一团麻。
六
七娘在惴惴不安的同时,许氏与胡氏也在打量面前的这几个孩子。众人当中,卢瑞和七娘的打扮格外引人注目。卢瑞那一身虽说旧了些,好歹也还算干净整洁,七娘却好像从哪个地洞里钻出来的一般。身上的衣服本就层层叠叠地打了许多补丁,这会儿全都蒙上了厚厚的灰,泥巴东一块西一块的,几乎已经看不出那衣服本来的颜色。
她脸上倒是还算干净,应是在河边清洗过了,露出白皙的皮肤和幽深发亮的双眼,脸颊上有几处擦上,额头上甚至渗出了血,更可怕的却是那一双手,虽已仔细洗过了,可却依旧能瞧见斑斑血迹,十指指尖已经没有一个是好的,瞧着甚是吓人。
“姐——”卢瑞立刻就冲过来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惊慌又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七娘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强笑道:“不小心滑了一跤,从山坡上跌了下来,竹篓都掉了。”早上她去镇上药铺地交了货之后就上山去采药,在半山腰上瞧见一株灵芝,便绑了绳子去采,谁晓得那绳子用了许多年,已经磨损得厉害,她才下了几尺,绳子就断了。亏得她机灵,顺手抓住崖上的一棵松树,又废了老大的力气,才慢慢爬上山来。至于那竹篓子,却是为了轻便自己扔的。
她这话也就能骗得过单纯的卢瑞,一旁的卢之安等人却是半点不信的。他经验丰富,自然晓得若是从山上跌下,并不会导致她手上的伤口。虽说这孩子并非侯府所出,可瞧着她这浑身伤痕,卢之安坚硬的心里也忍不住一滞,更不用说许氏和胡氏两个了。
“翠屏快去我屋里,把那盒绿玉膏拿过来。”胡氏立刻吩咐贴身丫鬟翠屏,想了想又道:“罢了罢了!”说着话,又朝七娘招了招手,道:“快过来让我瞧瞧,看看你这手上都成什么样了。”
见七娘陡地把手缩回袖子里,胡氏愈发地好气又好笑,“还躲还躲,真以为我们没瞧见呢。”
许氏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轻轻叹了口气,柔声朝七娘道:“别以为年纪小就不放在心上,伤了手可是大事,一不留神怕是要留下疤的。”
卢瑞被他们一提醒,这才发现七娘手上的伤,先前还勉强包在眼眶里的泪立刻就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外淌。张张嘴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全堵住了,根本出不了声。
卢之安最见不得小孩哭,见状赶紧朝胡氏示意,让她把俩孩子领走。胡氏会意,上前牵住七娘的手,小心翼翼地错开她的手指。卢瑞挽着七娘的胳膊紧紧跟着,一路上眼泪啪啪地往下掉,说不出的可怜。
卢熠和卢嫣也难得地安静下来,乖乖地跟在后头。卢熠已经多少懂事了,自然晓得什么时候该说话,只有卢嫣还小,瞧见七娘手上的伤,忍不住红着眼睛悄声问:“哥哥,那个姐姐是瑞哥哥的姐姐么?她为什么要去山上?”
卢熠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话。昨儿下午卢之安考校过众人的功课后,卢熠就好奇地让书童查过卢瑞的来历,自然晓得他过得颇为拮据。但他们姐弟的生活到底有多艰难,却不是他和卢嫣可以想象的,便是今儿上午瞧见卢熠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两个年幼的孩子要长大到底有多艰难——艰难到甚至某一天七娘出个门,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四房两姐弟被胡氏和许氏接走的消息远没有三房挨训带来的震动大,说到底,大伙儿都清楚,四房只有卢瑞那一根血脉,无论他再优秀再招人疼,也断无被过继的可能。倒是三房被胡氏狠狠训斥——这不仅让三房的几个老爷、夫人急得直跳脚,也让素来“老实本分”的二房众人看到了希望,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天杀的蠢货,他自己蠢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连累我们。若不是卢秀和卢志满嘴胡言,能连累到我们身上?这会儿偏偏又来说我们占了四房的院子。我可不管,要搬也是他们搬,就是死我也不会搬。二嫂子不是老说她那院子风水不好吗?还有三嫂总嫌弃西偏院太偏了点,正好趁这机会换个地方,我也不嫌弃她们的院子……”
三房的四夫人冯氏嗓门大,一听说侯爷发话让他们把占用四房的院子搬出来,立刻就不依了。她虽没胆子责骂侯府的人多管闲事,可骂骂大夫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尤其是,这回闯下大祸的还是卢秀和卢志,她们家的卢梅可是半句多话都没说的。
三房的二老爷和三老爷躲在屋里半声也不敢吭。他们俩一回来就被三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屋后又瞧见自家孩子跪在院子外头,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还没开始骂人,就被各自的夫人拽着嚎了一通,这会儿都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对隔壁隐隐传来的四夫人的喝骂只当是听不到。
至于大老爷这边则要清净许多,大太太马氏只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已经嫁人,屋里只剩下三女儿卢虹一个。事发时她虽然也在现场,可到底没说什么不得当的话。只是一想到因卢秀和卢志的缘故,使得侯府对三房有了看法,日后卢虹的婚事只怕是指望不上胡氏了,马氏就有些气恼。
她这三个闺女当中,就属卢虹生得最好,人也聪明,心气儿自然也高。眼看着就要满十四岁了,这两年早有不少人上门来探口风。马氏看了几个圈儿,却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的,正郁闷着,侯府的人来了。这两日,她可是削尖了脑袋想往胡氏和许氏身边凑,只盼着能靠着她们找门好亲事。而今被卢秀他们一闹,这事儿十有□要泡汤,怎能让马氏不气恼。
“平日里见你还算机灵,怎么今儿反应这么慢。”马氏狠狠地点了点卢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早和你说了要会察言观色,一见侯夫人脸色不对,就该赶紧上前去问几句,便是只说几句客套话,那侯夫人也会觉得你懂事。你倒好,一动不动的跟个竹竿似的,回头侯夫人还以为你跟卢秀那个棒槌是一伙的,日后怎么会费心帮你寻门好亲事。”
卢虹被马氏说了一下午,心里头早已一肚子气,而今又听得她说这种话,愈发地气闷,忍不住狡辩道:“娘亲你是没瞧见,七娘那一身脏死了,满身都是泥,头发乱蓬蓬的,还满脸是血,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我自然是离得远远的,若是弄脏了我新做的衣服可如何是好。”
“你是一辈子没见过新衣服还是怎么的?”马氏大怒,厉声骂道:“单是这一个月就给你做了三身新衣裳,你还这般小里小气的上不得台面。我知道你素来瞧不起七娘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而今她们姐弟入了侯爷和夫人的眼,日后便是一帆风顺。你而今瞧不上人家,再过两年,指不定她比你嫁得好十倍。到时候你就后悔去吧。”
卢虹闻言立刻急了,也不顾方才马上怎么骂的她,立刻站起身拽住马氏的胳膊想往外冲,“娘亲,今儿是我不对,你莫要恼我了。我们这就去找夫人,你好好地和她解释,就说我被吓着了。千万莫要被那丫头抢了先。”
“这会儿倒是晓得后怕了。”马氏把她的手拉下来,沉声道:“这会儿夫人怕还气着呢,我们缓缓再去。现在这时候,最关键的可不是去夫人那里赔罪。”她叹了口气,把侯在外头的丫鬟鸳鸯唤了进来,吩咐道:“去我柜子里把那匹水绿色暗花的蜀缎拿出来,给四房的七娘送过去。”
“娘——”卢虹急得直跺脚,“您先前答应过我,等冬天的时候用那匹布给我做裙子的,怎么——”
“瞧瞧你这小气样儿!”马氏忍不住又骂了她一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再这么小里小气的,就别想侯夫人帮忙的事儿了。”
卢虹咬咬唇,考虑了半天,终于没再说话了。
胡氏这边,绿玉小心翼翼地给七娘上好了药,又缠了几层纱布,这才放下手,柔声叮嘱道:“七小姐这几日莫要沾水,不然,怕是手上要留疤痕的。”
七娘勉强笑了笑,并没有作声。旁人瞧她这表情,心里头自然如明镜一般。她们姐弟俩一直相依为命,家里头除了个手脚不便的老嬷嬷,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随身伺候了。想要不沾水,这日子简直没法过。
“小姑娘莫要逞能,日后留了疤,后悔都晚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许氏慢慢开口道:“这几日你就暂先在我那院子住着吧。我这回带了四个丫鬟过来,人手充足。至于瑞哥儿——”她和蔼的目光缓缓挪到卢熠身上,卢熠不由自主地停了停胸,十分配合地应和道:“瑞哥儿就和我住吧。我们本就合得来,正好借机问问他的功课。”
说来也怪,许氏说话的时候明明态度和蔼可亲,可偏偏就是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无法反驳的味道。七娘虽觉得不妥当,可看着她深邃温和的双眼,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至于卢瑞,他一向都听七娘的话,而今见她没有反对,也笑嘻嘻地应了。
胡氏也笑着劝道:“七娘子莫要拘束,你大婶婶性子最是和善,我们家嫣儿也喜欢围着她转。你若是觉得闷,我让嫣儿也陪着。”
卢嫣闻言,立刻应道:“娘亲,我要和大婶婶一起住。”
胡氏揪了揪她的小辫子,没好气地笑道:“你这孩子,眼睛里头只有你大婶婶,连娘都不要了。”
大伙儿全都笑起来。
七娘被她这么一说,也不好再拒绝,只低声道:“二位婶婶有所不知,侄女家里还有位手脚不大便利的老嬷嬷,前些天摔断了腿,尚未大好。我怕——”
“你就放心吧。”胡氏笑道:“回头我让绿玉去你家里头瞧瞧,定把那嬷嬷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说罢了,又朝卢瑞道:“这几日你且先跟熠哥儿住着,得好好看着他读书。这孩子皮得很,干什么事都不认真,又爱恶作剧,你若是瞧见他做什么坏事,可要记得告诉我。”
卢瑞看了看胡氏,又转过头瞧卢熠,紧抿着嘴,为难地不说话。
胡氏见状,愈发地觉得这孩子单纯可爱。
七
许氏早年的时候性子十分强硬,到后来卢之安渐渐成才,又成了婚,她这才慢慢地变得温和绵软。但绕是如此,府里上下却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耍花样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太夫人和平阳侯对她敬重有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
“瞧瞧我们,七娘子前七娘子后的唤了半天,还不知道七娘的名字呢?”胡氏笑着道:“昨儿三房的大嫂子说六娘子今年年底就十四了,七娘比她略小些,而今可有十三岁?”
七娘赶紧回道:“回二婶婶的话,侄女刚满十三,父亲取名叫碧舸,碧色的碧,‘舸急转千溪’的舸。”
许氏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七娘子读过不少书吧。”
七娘微微低头,悄声回道:“家母在世的时候曾教侄女认过些字,学得极浅。”
卢瑞闻言,忍不住张嘴欲言,忽又想起平日里七娘的叮嘱,生生地把话又憋了回去。只是他的动静有些大,不止许氏和胡氏发现了异样,连卢熠也忍不住开口问:“瑞哥儿你怎么了?脸都涨得通红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卢瑞红着脸使劲儿摇头,不说话。
因七娘姐弟被许氏留了,这边送礼的人便扑了个空,于是,一会儿的工夫,不止三房那边得了信,几乎整个卢府的人都知道了此事。众人愈发地坐不住了。
傍晚的时候,马氏和冯氏就带着东西上了门,说是来探望七娘的伤势。不过,她们根本没碰到人,才进了院子,就被许氏的丫鬟采芹给挡在了门外,
“七小姐喝了药,将将才歇下,夫人说,让她好生睡一觉,不让奴婢唤她醒来。”采芹十分客气地朝两位夫人笑道:“两位夫人若是有什么东西,让奴婢转交也是一样的。”
她们俩倒是不大在意能不能见得到七娘,遂从善如流地把带来的衣服料子给了采芹,罢了又问:“大奶奶在不在院里?怎么没瞧见她?”
采芹笑着回道:“大奶奶正在考校两位少爷的功课,侯爷和夫人也在。二位夫人是否——”
“不用了不用了。”马氏立刻打断她的话,强笑着婉拒道:“还是不去打扰了。”若是只有大奶奶和侯夫人在,她们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凑过去说说话,可一听说卢之安也在,马氏立刻就打消了这个主意。这府里上下,谁见了卢之安都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就连三太爷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指责了一通,马氏如何胆敢去见他。
二人才出院子,就瞧见二房的两个妯娌李氏和于氏也结伴朝这边走过来,身后的两个丫鬟手里头各自托着托盘,上头用红布盖着,不知道到底放着什么。
瞧见她们,李氏立刻笑着迎过来,道:“竟在这里遇上了,可真是巧。”
冯氏瞥了那两个托盘一眼,阴阳怪气地回道:“巧什么巧啊,早晚要遇到的。对了,二奶奶今儿怎么没带上诚哥儿,这两天你不是总爱抱着他到处逛么?”
诚哥儿是李氏的小儿子,今年才三岁,因听说许氏要过继嗣子,她便钻着空儿地抱着卢诚往这边院子里走。而今听了冯氏这般讽刺,李氏却也不气,仿佛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一般,笑着回道:“他跟锋哥儿玩得正高兴呢,我可懒得带他出门。”
说着话,又朝马氏点点头,道:“不耽误你们俩的正事了。”说罢,挽着于氏的胳膊一起进了院子。马氏和冯氏冷冷地瞧着她们的影子消失在随园门后,忍不住齐齐地“呸——”了一声。
“这个时候就莫要和她们置气了,划不来。”李氏一边走,一边悄声向于氏告诫道:“她们三房得罪了侯爷和夫人,而今再想来讨好也没有用。侯爷派人一打听,就晓得她们三房平日里有多嚣张蛮横,怎么会看得上她们屋里的孩子。这个时候,我们只需自己稳住阵脚就好,千万莫要上了她们的当。”
于氏低头连连点头应是。
李氏愈发地自得意满。于氏性子软,素来不爱与人相争,加上又只生了两个女儿,所以在府里愈发地没有地位。虽说她膝下倒也有两个庶子,可是,到底是婢女生的种,平日里畏畏缩缩的上不得台面,许氏如何看得上眼。而今算起来,这满府上下,也就只有诚哥儿最合适。
若是诚哥儿过继到许氏名下,不说他的前程,便是锋哥儿几个兄长也能大大受益——想到此处,李氏忍不住又暗暗得意了一番。
二人依旧被采芹拦了,客客气气地把先前婉拒马氏两人的话再说了一通。李氏闻言,连连叹道:“七娘那孩子可真是不容易……”说着话,又假惺惺地低头抹了把泪。说罢,又悄悄地送怀里掏了个荷包塞进采芹手里,朝她使了个眼色。
采芹笑了笑,倒也没拒绝,不动声色地收了。
李氏把东西送了出去,心里踏实了许多,回头走的时候,简直是一身轻松。
等把她们二人送走,采芹这才把手里的荷包打开,瞥见里头两锭碎得不能再碎的银子,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随手把它扔给院子里洒扫的粗使丫头,道:“你们俩分了吧。仔细看着这里,别让任何人进去打扰七小姐,若是拦不住,便过去叫我。”
小丫环又惊又喜,赶紧应下,郑重地谢了。
七娘再醒来的时候,外头都已经快黑了。屋里很安静,窗户半开着,傍晚的风吹进来,随着它们一同进屋的还有各种各样复杂的声音:猫儿蹑手蹑脚地从屋顶掠过,隔壁院子里的有人在低声呵斥着什么,还有外头院子里小丫环们窃窃私语的声响……
七娘在床上坐了好一阵,才渐渐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哪里,中午到现在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一时间不由得暗自苦笑。她似乎有些太放松了,这一觉竟睡得这般死沉——她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睡过了?
翻身起床,却找不到自己的衣裳,想了想,才回忆起临睡前许氏的丫鬟采芹已经抱了她的脏衣服去洗。再仔细一瞧,床头果然放了一套新衣裳,料子似乎是蜀缎,又软又厚实,鹅黄的颜色犹如刚孵出壳的新鸡仔,娇俏又可爱,衣服的领口绣了细致又精巧的梅花,一看就让人心生欢喜。
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多时停在了门口,尔后是采芹低沉又温柔的询问,“七小姐可醒来了?”
七娘赶紧去开门。
“睡得可好?”采芹问,脸上是熟络又自然的神态,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漂亮得让人不忍逼视。到底是许氏□出来的丫环,七娘心里想,这气度和妆扮,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大方些。
“劳烦采芹姐姐了,我睡得极好。”想了想,又问:“瑞哥儿——”
“七小姐放心,瑞少爷跟熠少爷在一起,下午侯爷和夫人考校过两位少爷的功课,可把瑞少爷好生夸赞了一番,又说等回去的时候,想带瑞少爷进京呢。”采芹说话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七娘脸上的变化,果见她神色微变,心里顿时有了底。
“侯爷说,瑞少爷天资聪颖,日后必成大器,所以才要带他回京,想送他去鲁大师门下读书。”
七娘微微垂着头,眼睛躲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鲁大师——是京都的鲁平安鲁大师吗?”鲁平安是当朝大儒,也是平阳侯的授业恩师,虽说已经告老致仕,但在朝中地位依旧极高。
采芹笑道:“七小姐猜的不错,正是他老人家呢。鲁大师已经好些年不收徒了,不过若是侯爷去说,他定要卖这个面子的。”
七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半天没说话。
采芹见状,又低声道:“只是侯夫人说,瑞少爷到底年纪小,又与七小姐感情笃深,独自上京怕不习惯,所以,想请小姐陪着瑞少爷一起进京去。”她本以为七娘闻言会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可七娘的反应却很淡然,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冷淡。她甚至还皱了皱眉头,仿佛在考虑这个建议是不是可行。
“七小姐?”采芹低声问:“你不愿意去京城吗?”
七娘朝她笑笑,柔声回道:“夫人只是这么一说,哪里就当得了真。”
采芹见她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也不再多问,转而把话题转到了床头的新衣上,柔声解释道:“府里没有年岁相仿的小姐,临时做又来不及,所以大奶奶差了人去成衣铺里买的,料子虽不算好,但手艺还凑合。七小姐且先穿着,回头奴婢让采蓝和采萍赶一赶,后天衣服就能做好了。”
她既然说了这是许氏的意思,七娘自然不好和她客气,遂笑着谢了,从善如流地换了衣服。她本就生得端庄秀气,一双眼睛深邃又端正,尤其漂亮,而今换了这身打扮,愈发地衬得人娇俏可爱。
采芹引了她去许氏屋里请安,一进门,胡氏就掩嘴呼出声来,“唉哟,我险些都要认不出来了,这真是七娘吗?”
七娘微笑着朝她和许氏见了礼,又郑重地谢了她。许氏却笑道:“不过是一身衣裳,哪里值得你这么客气。”说话时,又朝采蓝招了招手,采蓝会意,立刻去后头房里取了个檀木盒子进来。
许氏开了檀木盒,从里头挑了支赤金凤凰八宝簪出来,朝七娘笑道:“今儿头一回见面,这个簪子便算是见面礼吧。”
不等七娘说话,胡氏就开了口,笑着Сhā话道:“嫂子出手果真大方,我这二婶子也不好太小气。”说着话,便褪了左手腕上的玉镯子出来,笑道:“七娘皮子白净,戴这镯子再好不过。”
虽说侯府富贵,可这两位夫人出手是不是太大方了些?七娘心里叫苦,却又不好推辞。到底是长辈的赏赐,哪里好随意拒绝的。只得强压下心头的震惊,面色如常地接了,又郑重地谢过了二人。
许氏和胡氏见她脸上既没有受宠若惊的惶恐,又没有喜形于色的惊喜,对她难免又高看了几分。
尔后二人又拉着七娘说了一阵家常,七娘仔细应对,谈吐言辞都极为得体。胡氏见状,不由得再次感叹,到底是官宦出身,便是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这通身的气派,却是二房和三房那几个孩子远远不如的。
许氏却对她上山采药的事极感兴趣,言语间都是这些问题。
七娘先前还有些拘谨,待说起这些,却是越来越放松,偶尔还会说笑着自嘲两句,言语间却是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就连胡氏听着,也忍不住直感慨,这孩子虽说瞧着比瑞哥儿沉稳,可这乐观开朗的心性却是一般无二。
八
七娘和卢瑞姐弟在许氏院子住了一晚,第二日地位陡升,走在府里,竟有下人热情地过来问安,途中遇到素来不爱搭理他们的马氏,竟然主动上前来寻他们说话,还想拖着七娘去她院子做客。
亏得七娘机灵,说张妈妈就在府门口等着,马氏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们出了门,临走时,还一反常态地让丫鬟端了两盒吉庆斋的糕点强塞给她。
好容易出了门,卢瑞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后怕道:“马婶婶今儿这是吃错了药吧,怎么忽然这么热情,弄得我心里特别没底。”
七娘笑道:“不用管她说什么,左右我们也不常见她。”马氏一反常态所图为何七娘哪有不清楚的,只是卢瑞就不需要知道了。他难得心思单纯,七娘不希望被世间这些复杂又肮脏的东西影响到他。
“昨儿晚上睡得可好?我听院子的采芹姐姐说,昨儿下午侯爷又考校你功课了?”
卢瑞眉开眼笑地回道:“睡得可好了,熠哥儿跟我一起睡的,他的床特别软,又暖和,一觉就睡到大天光,连个梦都没做。侯爷昨儿不止考校了我的功课,还有熠哥儿一起,夫人和大婶婶也在。不够他们都和气得很,侯爷还说——”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捂住嘴,一脸心虚的表情。
见七娘正色瞧过来,卢瑞愈发地不敢看她,悄悄别过头去,偏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表情十分僵硬。
七娘叹了口气,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瑞不敢隐瞒,低着脑袋老实交代道:“侯爷,侯爷说,想想带我去京城。”说话时,又怯怯地偷瞄了七娘一眼,见她面沉如水,愈发地不敢作声,只得紧闭双唇,低着脑袋作心虚状。
七娘面上无恙,心里却是波涛汹涌。虽说昨儿采芹也和她提过这事儿,但她只当是夫人一时兴起,不想侯爷竟然都已经与卢瑞提了。她一时间甚至想到了好几种可能,脑子里乱了好一阵,才终于渐渐理出了些头绪。想了想,低声问卢瑞,“侯爷只说带你去京城,可还说了旁的什么?”
“唔?”卢瑞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缓缓摇头,“他说他打算送我去读书,去什么鲁大师门下。哎呀那人我也不认识,姐姐可知道那个大师?”
七娘轻声回道:“是当朝大儒鲁平安,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提过的,不过那会儿你还小呢。”他们的父亲卢保成生前最推崇的大儒便是鲁平安,每每提及,都是一脸敬重与崇拜。所以,昨儿听采芹说起,卢之安要引荐卢瑞拜入鲁大师门下时,七娘的心里不是不动心的。
“啊!是他啊,我想起来了。”卢瑞记性好,虽说卢家出事的时候他才七岁,可许多事情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而今一听七娘提及,便立刻想了起来。
希望她只是多心了,七娘心里苦笑,若她还是卢家那不谙世事的七小姐,兴许听了这消息半点疑心都没有,只会陪着瑞哥儿一起高兴,只是这几年她见多了这世上的人情冷暖,难免便疑心重些。也许侯爷对卢瑞果真只是爱才之心呢。
“还有——”卢瑞想了想,又补充道:“先前侯爷只说要带我回京,后来,唔,昨儿他又说,让我和姐姐一起进京呢。”
“嗯?”七娘狐疑地盯着他看,目光里仿佛带着穿透一切的能力。
卢瑞立刻低下脑袋,乖乖地交待道:“我……我跟侯爷说,姐姐留在老宅,我也留在老宅,我们不分开。后来,昨儿晚上,侯爷就说让我们一起进京。夫人也说好。”说罢了,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偷偷瞄她,小声问:“姐,那我们去不去?”
这一时之间,七娘也不晓得该怎么回他。进京,也许是好事,若是换了旁的人,只怕早就欢喜得连话也说不全了,可是,他们到底——
“侯爷有没有——跟你提过继的事?”想了许久,七娘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什么?”卢瑞呆呆地看她,傻兮兮的模样,“什么过继?”
侯爷若是果真有这个意思,想来也早该和他们姐弟俩通个气。既然一直不说,想来事实并非七娘所担心的那样。只是,许氏过继之事一日未曾尘埃落定,七娘的一颗心总是放不下。
“左右侯爷这几日也不会走,我们等等再说。”七娘给卢瑞整了整衣服,微笑地叮嘱道:“一会儿去了学堂里,还要和平日里一样。莫要被侯爷夸了几句就轻飘飘的。你虽然聪明,但到底年岁小,且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切莫骄傲自满。”
卢瑞素来最听七娘的话,立刻高声应了,到路口分岔的地方与七娘道了别,急急忙忙地去了学堂。
七娘回了家,才走到门口,院子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张妈妈撑着个椅子一脸焦急地迎了出来,瞧见七娘,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捂着胸口道:“我的小姐哦,您可算是回来了,可吓死老奴了。您这是伤在哪里?哎呀,这手怎么了,伤得重不重,赶紧让我看看。”
张妈妈一边抹泪,一边察看七娘的伤势,待瞧见她十指没有一个是完好无损的时候,老太太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哭道:“这……这都是作了什么孽啊,我的大小姐本该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张妈妈素来都是这么脆弱,每每见她吃点苦都要哭一场,这一回比平日里哭得还要凄惨些,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一会儿,两只眼睛都肿得快要睁不开了。
七娘劝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将张妈妈劝住了,尔后拉了她进屋,一五一十地将昨儿发生的事说与她听,罢了,又把侯爷提议接他们姐弟俩进京的消息告诉她。老人家到底见识广些,七娘十分重视她的看法。
张妈妈闻言却是不急着表态,皱着眉头问:“小姐说的那个许氏——也就是侯府的大奶奶,她的闺名是不是唤作婉芳的?”
七娘闻言一愣,疑惑道:“张妈妈莫非认得大奶奶?她的闺名是什么倒不曾听人提起过。”
张妈妈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叹了口气道:“早些年在京里的时候曾见过两回,是个有担当的人。”七娘的母亲彭氏是京城人士,当年卢保成高中后被彭氏的父亲瞧上,将幼女彭氏许配于他。二人结亲后便离了京,在山阳县一住便是十来年。
也不知卢保成与彭家发生了什么矛盾,之后许多年都不曾联系过,就连卢家夫妻遇害后,张妈妈也只领着七娘姐弟回到了卢家老宅,而彭家甚也不曾派人过来问过一声。也正因为如此,七娘对外家没有什么感情,而今忽然听得张妈妈提及京城旧事,她竟然也不想再多问。
张妈妈见七娘没有追问,自己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擦了擦脸,笑着道:“小姐放心吧,许奶奶是个好人,若是真有心想要过继个嗣子,何必等到现在。小少爷是我们四房唯一的血脉,许奶奶必不至作出这等下作的事来。”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难得小少爷能被侯爷看重,日后读书考学都大有裨益。小姐能跟在侯夫人和许奶奶身边,也是极好的。旁的不说,日后您的亲事有她二位作主,便不至于被随随便便地嫁了。”
七娘陡地听张妈妈提及这事,一时间哭笑不得,摇头道:“妈妈想得太长远了。”
张妈妈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既然连张妈妈都这么说,七娘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正如张妈妈所说,难得卢瑞被侯爷看重,日后读书考学,有侯爷掠阵,自然顺利许多,便是日后高中了寻个差事,也要便宜得多了。
因决定了要随卢之安进京,七娘便开始收拾家里头的东西,变卖的变卖,送人的送人。虽说卢之安大方,但姐弟俩到底是寄人篱下,若是手头半点银钱都没有,难免处处受制,便是做些小事情也不方便。
才把东西整理出来准备拿到镇上去变卖,却被张妈妈拦了,尔后神神秘秘地拉着她进了里屋,从床板底下翻出了一个小匣子来递给七娘。
“是什么?”七娘疑惑地问。小匣子上头什么装饰也没有,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但拿在手里乌沉沉的,颇有些分量。
张妈妈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道:“小姐打开就知道了。”
七娘闻言,从善如流地开了匣子,只见里头是一叠厚厚的纸张。她随手打开最上头的那一张,待瞧见上面的字,赫然一惊,手上一紧,“砰——”地一声把匣子关上,一脸震惊地沉声问:“妈妈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里头那厚厚的一沓竟全是银票,七娘上手的那张便有五百两的面值,若是依照这情况,这匣子里头,只怕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便是以前卢父还在世的时候,家里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五百两银子的。难怪七娘如此震惊!
“小姐莫要担心,”张妈妈柔声解释道:“这些都是夫人的陪嫁,当年夫人出嫁的时候老爷和太太偷偷给的。当初出事的时候,太太又塞给了我。这几年来,老奴一直不敢拿出来,生怕被卢家的人晓得了,又要来打这笔钱财的主意。您和小少爷那会儿又还小,老奴实在是怕——”说着话,眼眶又红了。
“妈妈莫要哭,你的担心是对的。若是早些年就拿了出来,不说这笔钱保不保得住,只怕我和瑞哥儿连命都要没了。”七娘哪里不晓得怀璧其罪的道理,赶紧安慰道:“而今拿出来也不算迟。”
张妈妈抹了把泪,抽抽噎噎地愧疚道:“老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和少爷受了这么多苦,却是半点办法也没有。”那匣子里的银票最小的面值也是五百两,她若是猛地拿出这么多银钱,哪能不被卢家人盯上,所以这些年来,怀揣着金山银山也不敢动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娘和卢瑞吃苦受罪的痛苦,是连七娘也是无法体会的。
七娘仔细安慰了张妈妈一阵,心里头却早已掀翻了天。若是外公和外婆如七娘先前所料那般对他们不管不问,定不至于在彭氏出嫁时添上这么多的嫁妆,既然如此,只怕彭家也早已出了事。
此外,还有件事七娘依旧十分疑惑,她幼时也曾依稀听彭氏偶尔提起过外家的家世,似乎只是普通官宦,远比不得京城旁的世家大族,如何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银钱来给彭氏添妆?
她越想脑子里便越是混乱,愈发地理不清头绪。正焦头烂额着,忽听到院子外头有人低声唤她的名字,“七娘子,七娘子可在家?”
是许氏身边的采芹!
七娘与张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迅速把匣子往床板底下一塞,尔后才不急不慢地走出屋去院子里给采芹开门。
九
开了门,采芹一脸笑容地先朝七娘问了声好,又笑道:“大奶奶吩咐奴婢给七小姐做的衣服已经好了,这不,特特地给您送了过来。”说着话,又招呼身后的小丫鬟托着衣服进了院子。
前几日七娘听采芹提过这事,本以为只是句客套话,不想她竟然果真赶着把衣服做了出来,一时间不由得受宠若惊,心里头倒比那日受了许氏的赤金簪子还要意外些。采芹是许氏身边的大丫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讲究些,府里的少奶奶们对她都要客客气气的,这样的精贵人儿,竟会亲手给自己做衣裳,能不让七娘又惊又诧。
“七小姐快进屋,换上衣服看合不合适。若是哪里大了小了,也好让奴婢改改。”
七娘笑道:“采芹姐姐做的自然是好的,便是稍稍大些也不碍事,等我再长长就能穿的。”说着,又一脸感激地道:“真是有劳几位姐姐了,实在过意不去。”正想着要如何把手里的碎银子拿出来,采芹已经眯着眼睛笑起来,一脸真诚地道:“七小姐千万莫要客气,能给您做衣服是奴婢们的荣幸。大奶奶一直夸您来着,还总说可惜您不是她闺女……”
七娘闻言心里一突,忽然有些明白了采芹此行的意图。但她又有些不敢置信,许氏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过继个嗣子么?采芹一向谨慎小心,怎么会在她面前说出这样让人误会的话来。
见七娘忽然缄默不语,采芹明白她兴许是听出了自己话里的意思,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开门见山地笑着道:“七小姐想必也猜到了奴婢此行的来意。大奶奶十分看重您,所以才让奴婢过来探一探您的口风。若是您没有异议,明儿就请我们二奶奶去跟族里提了。”
七娘犹豫了半晌,咬咬牙,终于还是问了出口,“大奶奶她——为何选中我?不是说,要找个哥儿么?”
采芹笑起来,解释道:“过继嗣子是府里老太太的意思,倒也并非是定要给大老爷留后的意思,只是瞧着我们大奶奶独自一人,难免孤独,所以才有了这想法。大奶奶在这边仔细看了几日,却是没有一个能看得上眼的,唯独觉得七小姐姐弟十分投缘。七小姐您不知道,大奶奶私底下最喜欢的还是灵秀的女孩子家,与您一见如故,所以才让奴婢过来问一问的。奴婢是想着,左右您也要陪着瑞少爷进京的,有大奶奶在旁边帮衬着,自然好过你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且大奶奶也说了,您莫要觉得日后不是四房的人了,都是卢家子孙,不过是多了个人疼您。”
七娘还待再犹豫,门后一直听壁脚的张妈妈却是终于忍不住,撑着椅子出来Сhā话道:“小姐莫要怪老奴多嘴,既然大奶奶一片好心,你就莫要再推辞了。仔细伤了大奶奶的心,反倒不美。再说了,小少爷日后进了京,虽说侯爷会看护着,但他到底是个大男人,外头的正事只怕都忙不过来,难免会对少爷照顾不周。若是有大奶奶帮忙,小少爷的日子也好过些。”
采芹闻言,立刻附和道:“张妈妈说得有道理,七小姐莫要再犹豫了。不是奴婢自夸,我们大奶奶的为人真真地和善,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夸的,她让奴婢过来说这个,定是与七小姐投了缘的。且我们那院子里的下人,都是大奶奶□出来的,半个不好相与的人都没有。您去了便晓得了。”
虽说晓得她们说得都没错,可是,一想到要被过继到别人膝下,要唤另一个女人为母亲,七娘到底有些尴尬和难以接受。许氏想必也是早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先让采芹过来跟七娘说一声,也省得到时候弄得措手不及。
“七小姐也不必急着立刻拿主意。”采芹见状,也不催她,柔声劝道:“不如等瑞少爷回来了,再与他仔细商议。左右大奶奶暂时也不会走。七小姐若是想通了,回奴婢一声即可。”
她既然都这么说,七娘唯有应了。张妈妈赶在七娘前头站了出来,说要送采芹出门。七娘知道她有话与采芹说,也不点破,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张妈妈送采芹出了院子,一路送出巷子口才回来,进屋便道:“老奴晓得小姐一时想不开,只是到了而今这时候,我们总得仔细想想清楚。您若是过继到许夫人名下,且不说您日后的前程,便是对小少爷也大有裨益。”
见七娘依旧皱着眉头,张妈妈咬咬牙,终于又开了口,叹息道:“到了现在,老奴也不再瞒着您了。您以为老太爷和老太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并非他们不关心小姐和少爷,而是因为——因为他们早已过世了。彭家,早就被抄家了!”张妈妈提起旧事,将将才稍稍好转的两只眼睛又开始发红,浑浊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七娘惊诧地看着她,愣了好一阵,才缓缓问道:“妈妈请细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妈妈抹了把眼睛,吸了吸鼻子回道:“谁晓得是怎么回事呢?当初老太爷忽然看中了老爷,急匆匆地把夫人嫁了出来,临走前又把彭家的大部分财物全都给了夫人,罢了又仔细叮嘱老爷,无论如何都不准再回京。结果,老爷去了山阳县才半年,彭家就出了事。老奴偶尔听夫人说起过一回,只说彭家被人陷害,可怜老太爷与老太太,那么一把年纪了,竟然……竟然死在了狱中……”
这是七娘头一回听说这些辛密旧事,一时间也是震惊莫名,脑袋里乱成一团。
张妈妈继续哭道:“老爷在世的时候,虽不曾回过京,但那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为老太爷翻案,只是一直未能如愿。结果,老太爷的案子还没个着落,老爷和夫人又出了事。而今,一切就只能指望着小少爷了——”
“妈妈别说了,”七娘打断了她的话,沉声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七娘从来不知道,原来瑞哥儿的身上还肩负着这样沉重的责任。他还那样小,又单纯又善良,不会说谎,不会玩心眼儿,可是,他总有一天会长大,必须要改变自己,必须要把身上所有纯洁的品质都磨灭掉,变得复杂又小心,甚至变成另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七娘宁愿承受一切的那个人是自己。
可是,她只是个女儿家,她而今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答应张妈妈的请求,过继到许氏名下,成了侯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以后,才能帮到卢瑞。
也不知张妈妈和卢瑞怎么说的,听说七娘被许氏看中的消息后,瑞哥儿竟还欢喜得很,一脸单纯地看着七娘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许家婶婶极是和善,连采芹姐姐也很温柔呢。”
七娘不说话,看着他笑。
几天后,许氏挑中七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卢家,一时间,众人皆是议论纷纷,更多的则是忌恨,甚至还有好事的跑到胡氏跟前嚼舌根,想要败坏七娘的名声,却被胡氏赶了出去。
也有人私底下暗自揣测七娘姐弟俩到底给许氏灌了什么**汤,七嘴八舌地说道了一番,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三房的马氏得了消息,气得把屋里的东西摔了个遍,思虑了一阵后,又带着卢虹去找胡氏说话,言语间透着想要带卢虹进京见见世面的意思。胡氏左右不回她的话。马氏去了两回得不到准信,愈发地怒不可遏。
只是,不管卢家众人如何地暗动手脚,七娘和瑞哥儿兀自不动声色,直到月底卢之安得了京城的来信,急急忙忙地启程回京。
不知京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卢之安甚至等不及和众人一道,先行带着几个侍卫上了路。许氏和胡氏则领着侯府的女眷走在后头。
七娘而今身份不比往常,虽说还未曾正式上了族谱,但侯府上下已经把她当做府里大小姐一般看待了,所以张妈妈也名正言顺地跟在了身边,此外,许氏把随身伺候的采蓝给了她。
“我这回出来,身边只带了这几个人,回去以后,你再多挑几个,让采蓝帮着□。”许氏一贯温和的脸上多了些笑意,目光愈发地温柔。七娘本还有些惴惴不安的,见了她这般,心里的不自在也渐渐打消了。
“今儿晚上在嵊州城里歇了,明儿大早就坐船回去。七娘——不,碧舸坐过船吗?”许氏问。
七娘点头,“幼时还和瑞哥儿一起划过船呢。不过都是小船,拢共才这么点大。我们回来的时候倒是在江边瞧见过大船,依稀有好几层呢。”
“可不是,”采芹是许氏身边最心腹的丫头,所以胆子也格外大些,又见许氏满脸笑容,便笑着Сhā话道:“这次回去,我们便要坐那么大的船,是府里早已定好的,没有外人。小姐若是在船舱里坐得闷了,还可以出来透透气,江上的风景是极美的。两岸杨柳如画,碧波荡漾,偶尔还有飞鸟掠过……”
七娘忍不住有些向往。
第二日大早,到了码头,却有下人过来向胡氏请示,说有人想搭船。
“是邵家的大哥儿吗?”胡氏听了下人的禀报,笑着问:“若是大哥儿就行。”
外头那人笑着应道:“果真是邵家的大公子呢。”
胡氏朝许氏笑道:“你瞧瞧,我们运气可真好,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京城里难得一见的仲哥儿。回头看花了眼,怕是我们熠哥儿都瞧不上了。”
许氏掩嘴笑,“瞧瞧你这张嘴,莫要吓到了人家。到底是年轻人,脸皮薄呢。”
胡氏不以为然道:“不妨事,不妨事,又不是我们上赶着要去看的。”
七娘听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谁。
许氏见状,遂解释道:“来的是国公府的大少爷,才十几岁,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子。不过——”她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邵家大公子的眼睛……不大好,看不见,所以,倒也不必刻意避着。”
竟是个瞎子?
七娘心里微微诧异。方才胡氏和许氏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那位公子怕不止是个才子,只怕相貌也是极好的,要不然,胡氏也不会说什么“上赶着去看”人的话。这样的人物,竟是个瞎子,真是可惜了……
十
虽说那传说中的国公府邵公子眼神不大好使,可七娘也不好真的跑去瞧他,倒是采萍好奇地跑去偷瞧了好几眼,回来后就一脸通红地道:“邵公子长得真是好看。”说着话,眼睛愈发地闪亮,脸上露出经常出现的迷茫神情,显然已经陷入了深度幻想中。
许氏身边有四个丫鬟,采芹机灵聪敏,采蓝稳重大方,采绢老实温顺,唯有这个采萍让七娘很头疼,用一个通俗的词来形容,这姑娘有些不靠谱,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头一回和人见面,她就能幻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经久不衰的感情了……
至于许氏为什么会挑了她带出门,七娘想,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采萍梳头梳得好,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许氏陪房韩嬷嬷的孙女。
采萍将将满了十五岁,依照侯府的规矩,再过两年就要放出去配人了的,只是她的身份到底不同于寻常下人,有韩嬷嬷在,许氏难免对她要格外看重些,待她也不似寻常丫环那般严格。小姑娘也因此才养成了这傻乎乎的性子,时不时地胡思乱想一番。
今儿偷偷去见了那邵公子之后,采萍的“病情”愈发地严重,整整一上午都痴痴地坐在七娘房里发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窃笑,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又泫然欲泣……七娘觉得有些头疼。
其实采萍并不是七娘这边的丫鬟,只是许氏那边她Сhā不进去,采芹又素来看不惯她这一副傻兮兮的蠢样儿,所以她才喜欢留在七娘屋里和她说话。七娘性子好,话又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微笑地看着她,不管采萍说的事情多么可笑,她都不会笑话她。
中午吃饭的时候,采萍总算回了自己屋,采蓝端了饭进来,长吁了一口气,小声朝七娘道:“采萍她打小就被韩嬷嬷宠坏了,行事总有些不靠谱,小姐您——看着就是了。”其实她的意思是,千万莫要跟着她学吧。
七娘“唔”了一声,想起采萍那张频频变幻的脸,忍不住有些想笑。兴许那邵公子果真生得“倾国倾城”,要不,采萍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这才偷偷瞥了两眼,怎么就迷得这样死去活来的。
见七娘既没有追问起邵公子,又没有替采萍说话的意思,采蓝这才放下心来,赶紧把话题转到卢瑞身上,笑道:“瑞少爷可真是懂事,这一路上什么事情都自己做,熠少爷见了也要跟着学。虽说自己也会穿衣服,可那头发梳得简直是惨不忍睹,大奶奶和二夫人瞧见了,险些没笑得背过气去。”
一说起卢瑞,七娘脸上的神情立刻柔软了下来,眉目间不由自主地荡漾起笑意,柔声道:“瑞哥儿打小都是自己穿衣铺床的,到现在都好几年了,熠哥儿一时半会儿难免有些不适应,却也不奇怪。”
采蓝回道:“二夫人也是这么说的,不过熠哥儿还是气得够呛,中午饭都少吃了一碗。二夫人还说,这一路到京城还得七八天,正好碰巧遇到邵公子,还想请邵公子指点二位少爷的功课呢。”
七娘微微诧异,蹙眉问:“那邵公子不是说是国公府的大少爷,怎么会过来搭我们的船?”照理说,国公府的排场应比侯府还要大些,怎么他身为堂堂大少爷,出门竟要搭旁人的船。
“小姐您就有所不知了。”采蓝的脸上显出同情的神色,“国公府里可乱着呢。”
只要是女人,只怕没有几个是不八婆的,便是采蓝这样大方稳重的人,对京城里的那些小道消息也了如指掌。若如采蓝所说,这邵公子虽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处境却不大妙。邵公子出生后不久,邵母就撒手离世,之后没多久邵父另娶,他便多了个继母康氏。
早些年康氏只生了两个女儿的时候,对邵公子还是不错的,最起码外人看来,邵公子身体康健,衣食无忧。这样的好日一直持续到七年前,康氏再次分娩生了个儿子。邵公子是原配所出,不管是论身份还是论排行都是将来国公府毫无置疑的继承人,于是,康氏便坐不住了。
邵家三公子不到半岁,康氏便朝大公子下了手,听说是在他的汤里下了剧毒。邵仲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性命,却也因此毒瞎了眼睛,从此与爵位无缘。
此事传得全京城皆知,一时沸沸扬扬的,好不热闹。只是那国公府终究没有将康氏下堂,只推了两个丫鬟和嬷嬷出来顶罪。邵仲的外祖家气愤不过,一状告到了太上皇那里,终究还是因为缺乏证据被大而化小。康氏虽被送到城外庄子里住了两年,但邵仲的眼睛却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也正因为这事儿,邵仲与国公府的关系并不亲密,尤其是康氏再次被接回府以后,他索性就搬到了外祖孟家的别院里住下。好在这年轻人聪明好学,年纪轻轻就颇有才学,不仅得了鲁平安大师的数次夸赞,便是当今圣上也是极为欣赏的。
“若不是他眼睛不好,只怕早早就入了仕途了。更有人说,国公府的老太爷本来是想把爵位直接传给他的,而今倒好,哎——”采蓝叹了口气,面上难掩惋惜神色。
七娘听罢,也多少替邵仲抱不平。
无论私底下她们说得怎么起劲,但这终究只是外人的事,七娘听过了,惋惜过了,也就罢了。说到底,她与邵仲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自己家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七娘也没有旁的心思在放在别人身上。
因邵仲上了船,七娘不好四处乱走,但也总不能一天到晚地闷在船舱里头不出来。眼瞅着天色渐暗,采蓝便进屋邀七娘出去散散步,“大奶奶怕您在屋里闷,让奴婢带着你去甲板上透透气。瑞少爷和熠少爷都住在三楼,一会儿奴婢跟书城说一声,让他引瑞少爷下楼来和小姐说说话。”
七娘正是憋得慌了,听了这提议,自然欣然应下。
外头已经黑了,船也靠在江边停下,高高的桅杆上挑了盏灯,一旁是绣着大大“卢”字的旗子,风吹过的时候,卷得旗子哗啦啦作响。除了卢家的船外,江边还停了另外两艘大船,看那样式应都是官船,也如卢家大船那般挑了灯,挂了旗子,七娘眼睛好使,清晰地瞥见那上头绣着一个大大的“龚”字。
见七娘一直盯着那艘船在看,采蓝殷勤地解释道:“那是京城鸿胪寺卿龚大人家的船,龚家是京城大户,听说有上百年的传承呢。”
这就难怪了,七娘怎么看,怎么觉得那艘船比卢家的还要气派些。而且,船上守备森严,每层楼都有侍卫时不时地巡逻,那架势那排场,可不是个普通官员能摆得出来的。
“不是说要唤瑞哥儿下来?”七娘对龚家没什么兴趣,看了几眼后便挪开了目光,走到甲板的另一头,低声朝采蓝问。
采蓝赶紧应道:“小姐且现在此处稍等,容奴婢去楼上唤一声。”说罢,朝七娘躬身告退,急急地转身往三楼走去。
才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四周已是一片漆黑,船舷上没有人,七娘闭上眼睛,只听见远处呜咽的风声,还有……她眉头一皱,猛地睁开眼,对面船上已是一片混乱,有人高声喊着“抓刺客”,还有人咋咋呼呼地嚎个不停。
七娘一愣,猛地反应过来,四下张望,却是寻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只一眨眼的光景,船舷上已经多了一个人,直朝七娘所在的方向而来。
“大胆贼子,胆敢——”卢家的船上也是留了侍卫的,一见情况不对,立刻冲出来欲拦劫刺客。谁料还未与那刺客照上面,那黑衣蒙面的歹人已经反手将七娘拽住,狠狠一拉,便挡在了身前。
高个子,宽肩膀,体型微壮……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有些人反而会忽然镇定下来,七娘显然就是其中之一。她先是闭了一口气险些没晕过去,尔后却渐渐冷静下来,眼睛、鼻子、耳朵……所有的感官在同时全都释放开。
刺客应是个男人,年纪不大,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甚至有淡淡的皂角香。呼吸间的气息直扑到七娘的耳畔,微热而急切,似乎也有些紧张。掐着七娘脖子的手并不宽大,骨节修长清晰,手指很长,皮肤光滑白皙,指腹间微有薄茧,应是养尊处优的人物,怎么会沦落到做这种勾当?
再往下看,七娘愈发地疑惑了,刺客的手腕极为纤细,并非纯粹瘦削所致的纤细,而是少年人抽条长个子时所特有的骨架。可是他却有宽阔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
“退后,通通退后。”身后的男人发出嘶哑的威胁声,左手亮光一闪,有冰凉的寒意渗入七娘的颈项间。侍卫立刻慌了,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又厉声喝道:“你……你若是胆敢伤人——”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楼上又冲下来两个年轻侍卫。与此同时,对面船上的护卫也上了卢家的船。七娘的心愈发地提到了嗓子眼。
刺客挟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到转角处陡地一转身,狠狠将她往前推,自己则快步朝另一个方向冲去,尔后便是“噗通——”一声水响,众侍卫赶紧追上前,那边船舷上早已不见了人影。
“刺客跳河了。”有人高声喝道。
“快去河里堵。”
“…………”
“大小姐您没事吧。”有侍卫冲过来关切地问。
七娘吸了一口气,想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只得胡乱地点点头。采蓝也冲了下来,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还未说话,先抱着七娘哭了一场。卢瑞和卢熠被楼上的侍卫们拦着不让出门,听到楼下的声响,急得直跺脚。
“这是怎么了?”楼上有人低声问,声音清朗低沉,带着微微的少年人的清脆。
七娘却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朝楼上看过去。
那人站在楼梯口,修长瘦弱,月白色的袍子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却难得地多了一份风致。昏暗的灯光下,七娘却分明地看见他俊朗的眉目和挺直的鼻梁,果如传说中那样俊美倜傥,也果真如传说中那般有着迷茫而空洞的眼神。
他想到了垫肩、加宽体型,甚至改变声音,却不曾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有七娘这般锐利的眼睛,灵敏的鼻子,和犀利的耳朵,只要她见过一面,闻过一回,听过一次,这辈子都会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邵仲——”七娘的心里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十一
那边七娘被许氏和卢瑞及一众丫环下人簇拥着进了屋,邵仲与卢府侍卫打了声招呼后,也由贴身侍卫梁康扶着进了舱房。
一进屋,梁康立刻松开手,苦笑道:“早和你说了让我去,你偏不肯听,这回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被人追到了房门口。若不是正巧遇到卢家大小姐,这会儿怕是都被人给逮了。”
“就你这身板儿,只要一被人发现,保管现行。”邵仲嗤道。梁康的个子格外高大健壮,便是浑身上下都用黑布裹了,只怕也要被人认出来,所以,他根本就做不了这类活儿。
见梁康一脸郁闷,邵仲愈发地得意,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在梁康面前挥了挥,道:“你以为我那般没用?算计了这么些天,怎么会空手回来。”说话时,他又打开小册子翻了翻,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只是越往后翻,他的脸色就愈发地阴沉,到了最后一页,邵仲的眉头都快打结了。
梁康见状,只道是他偷到了假账簿,虽也有些郁闷,但还是开口安慰道:“龚家那老杂毛最是狡猾,你上了他的当也算不得什么。”
邵仲沉声回道:“那倒还不至于。”说罢,又叹了一口气,把册子往梁康手里扔过去,道:“账簿是真的,不过只有半册。”
“啊?”梁康又是惊讶又是意外,没好气地骂道:“这老狐狸,居然还狡兔三窟。怎么里头一点消息也没传出来?”
邵仲不语,蹙眉想了一阵,才冷笑道:“兴许他手里也只有这半本呢?”
“对了,方才可有人盯着我看。”邵仲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问梁康。他假扮瞎子的时候目光会放得很虚,以至于真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是,他的感觉却十分灵敏,警惕地察觉到当时落在身上的犹如刀刺一般锋利的目光,所以才有此一问。
梁康顿时笑出声,没好气地道:“我说仲哥儿,本以为你长大了就懂事些,没想到你这自恋的破习惯到现在还是没改。没错儿,你是长得好看,方才楼下的一大群小姑娘一直盯着你看,眼睛也不肯眨。”
邵仲气极,咬咬牙赌气不理他。
梁康只道他是小孩子脾气又犯了,只得强忍住笑,道:“行了行了,我不笑话你了。今儿事情闹得够大,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邵仲转过头去不吭声,梁康只觉好笑,想上前摸摸他的脑袋,又想到这几年来他愈发诡谲深沉的心思,举起的手又悄悄放了下来。才走到门边,忽又听到邵仲迷糊的声音在发问,“你方才说那人是谁?卢家大小姐?”
邵仲下意识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露出思索的神情。梁康觉得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老实答道:“是刚过继到卢家大房的,名字叫什么我却不清楚。”
“刚过继的……”邵仲喃喃自语,俊朗年轻的脸上显出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深沉,“卢家大小姐——”
梁康竖起耳朵,想听他到底在嘀咕什么,但邵仲却毫不客气地朝他挥了挥手,把人赶了出来。梁康气得直跺脚,小声骂道:“你个不尊重师兄的混蛋小子!”
二楼七娘这边,小小的船舱里挤满了人,除了卢瑞和采蓝外,许氏和胡氏各领着两个心腹丫鬟急急忙忙地过来探看,就连卢熠也赖在这里不肯走。发生了这样的事,胡氏自觉面上无光,更担心许氏因此责怪上自己,故不仅亲自过来探望,且还请了大夫给七娘诊脉。
“怎么样?”见大夫眯缝着眼睛许久不说话,胡氏心里愈发地没了底。天晓得好好的怎么遇到这样的事,许氏好不容易才选中了个孩子,若是才进家门就出了事,便是许氏不说什么,回头进了京,老太太和侯爷心里头定然不痛快。
大夫笑了笑,摇头道:“小姐只是略微受了些惊吓,心神不宁,一会儿喝点安神静心的茶汤便好了,并无大碍。”
胡氏听罢,总算松了一口气。许氏脸上也明显放松了许多,唤了采芹去吩咐厨房煎茶。卢瑞抚着胸口重重地吁了一口气,罢了又忿忿地骂道:“这贼人好生可恶,竟然还挟持人质,回头再让我遇到了,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通不可。”
他鼓着小脸义愤填膺的样子十分可爱,大伙儿见了,实在想笑,都强忍着。唯有卢熠不管那么多,出声笑话他道:“就你这豆芽菜一般的身板儿也能教训得了人家?别要被那刺客扔进江里才好。到时候反倒还要连累了碧舸姐姐下水去救你。”
卢瑞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挥着拳头道:“我……我我总会长大的,很快就长大了。”
卢熠嗤笑,“等你长大了,碧舸姐姐都嫁人了,回头有姐夫护着,还轮得到你。”
卢瑞闻言愈发地着恼,咬牙跺脚,大眼睛里闪闪亮亮,依稀有泪光,“才……才不会,我姐姐才不会嫁人。你莫要胡说!”
“真是小孩子气!”卢熠可算是找到机会又装了回大人,仰着脑袋看着卢瑞,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会说这种话。但凡是女儿家,都要嫁人的,你这么不懂事,一味地痴缠,到后来还要耽误碧舸姐姐……”
“就你嘴巴多。”胡氏没好气地拍了下卢熠的额头,小声训道:“你这么聪明懂事,怎么学问还没瑞哥儿好。”
卢熠立刻不说话了,撇撇嘴躲到角落里,一副受伤的姿态。卢瑞则还沉浸在熠哥儿给他带来的巨大震惊中,咬着唇,红着眼睛时不时地偷瞥七娘一眼,十分难过的样子,仿佛七娘明儿就要嫁人似的。
这一回,便是许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
“都这么晚了!”许氏微笑着道:“既然碧舸没有大碍,大家都回去歇着吧。碧舸今儿受了惊,也要早点休息才好。”
胡氏闻言,赶紧起身,又招呼卢熠赶紧上楼,说话时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卢熠的心眼儿最多,立刻会意,起身去拽卢瑞的胳膊,小声道:“你别不懂事了,杵在这里又帮不上忙,赶紧跟我一起回去,我得好好地跟你说一说道理,省得你这么大了还缠着碧舸姐姐不放……”说着话,也不管卢瑞如何不愿意,不由分说地把他给拽走了。
一会儿采芹端了热茶过来,伺候着七娘喝了。暖意往上窜,七娘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许氏见她一脸倦色,遂不再打扰,安慰了七娘几声后,又叮嘱采蓝仔细照顾七娘,尔后便与胡氏一起回了屋。
若是先前没有认出邵仲来,七娘只怕真要被那刺客吓到,可而今她满脑子想的全都是此人的目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居然能持续数年假扮盲人,此人的坚忍可见一斑,当然,与其坚忍的意志力同样另七娘震惊的,还是他的手段。
码头上巧遇侯府众人显然早有预谋,目的便是隔壁龚府的大船。他做了什么呢?杀人?七娘刚想到这个可能,马上又自己否决了。若是出了这么大事,龚家船上不至于如此安静。抑或是,偷了什么东西?甚至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隔壁船上只是闹了一下,尔后便再无动静……
七娘想了一整晚,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第二日早晨起来,精神难免不济,旁人瞧了,愈发地肯定她昨儿晚上受了大惊吓。
洗漱完了去给许氏请安,进门后才发现不止胡氏在,连卢瑞和卢熠俩人也在。卢瑞的神色有些憔悴,眼睛下方隐隐约约有些发青,显见昨儿晚上没有睡好。至于熠哥儿,永远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瞧见七娘,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白得晃眼。
卢瑞的目光则还要热烈些,几乎是一瞧见七娘眼睛就亮起来,被身边的熠哥儿偷偷掐了一把,他这才收敛了目光,轻咳一声,微微抬头,作出一副淡然的神态。
“晚上没睡好吧。”许氏朝七娘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来,柔声问。
七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回道:“天快亮了才睡着。”
许氏道:“莫要多想,过几日便好些的。”
胡氏也笑着Сhā话道:“莫要说碧舸,便是我昨儿晚上也没睡好,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吓得我都不敢让环丫头吹灯。”
“我不怕!”卢熠拍着胸口得意道:“我胆子可大了,昨儿晚上睡得特别好。瑞哥儿后来吓哭了,还是我哄的他。”
“你……你你……”卢瑞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偏生又不会撒谎,急得只咬牙,“不是说好了不说出去的吗,你还说!”
众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只有七娘笑不出来,反倒是有些发酸,心里头怪难受的。
许氏见状,自然猜出七娘的心思,才欲开口劝慰几句,外头候着的采萍红着脸进屋禀告道:“二位夫人,邵公子求见。”
七娘的手一抖,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十二
“仲哥儿来了?”胡氏倒先开了口,又笑着朝许氏道:“这仲哥儿倒是客气得很。”
许氏心知她的意思,遂笑道:“既然他都来了,那就请进来说说话吧。”说罢了,又和七娘解释道:“仲哥儿就是昨儿搭船的那位邵公子,他眼睛不大好,你倒也不必特意回避。”
事实上,京城的风气比别处要开放得多,达官贵人们经常举行各种宴会,让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借机相看,尔后才好做亲。许氏虽没有这么早就给七娘定亲的想法,却也不愿把她拘束在侯府里。不管怎么说,多认识几个人也是好的。更何况,邵仲在京城里的名声极好,不止是相貌堂堂,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便才华横溢,整个京城里,能同时受到几位大儒赞赏的,又能有几个?
七娘微微低头,不让旁人看到她眼中的情绪,却又忍不住狠狠咬牙,生怕自己被众人看出来。卢瑞因先前听卢熠提及过邵仲的种种实际,故对此人十分好奇,忍不住睁大眼使劲儿盯着门口看,想知道这位传说中天才一般的少年人到底是如何的三头六臂。
因屋里都是女眷,梁康不便进屋,送到门口便停了脚步。采萍见状,心中一喜,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伸手去扶一把,邵仲已经一马当先地进了门,那风姿仪态,哪里像是看不见的人。
邵仲装了这么多年的瞎子,动作表情都已掌握得十分娴熟,众人哪里能看出破绽。但见他眉目清朗,五官俊秀,且又面带微笑,风度翩翩,年纪虽轻,却难得地有些沉稳的气度,就连许氏也忍不住微微颔首。
邵仲客气又周到地向许氏行了礼,许氏立刻唤采芹端了软凳请他坐,罢了又介绍屋里的胡氏和卢瑞、卢熠,目光挪到七娘身上时,许氏微微一顿,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左边这位是家里的大娘子。”
七娘低头唤了邵仲一声,邵仲客套地起身见礼,微微笑,并无多话。
“做作!虚伪!”七娘心里狠狠地骂,面上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着实有些憋屈。见众人都齐齐地盯着邵仲看,并无人注意到她,遂狠狠剜了他一眼,只恨不得在他脸上划出一刀来。
许氏和胡氏一直客气又热情地跟邵仲说话,七娘心里想着旁的事,并未留意她们到底在说什么。等到瞧见卢瑞和卢熠满脸堆笑地站出来朝邵仲郑重地行了一礼,七娘这才陡地反应过来,吃惊地盯着他们,想开口阻拦,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待告辞回屋的时候,七娘只觉得今儿好似做梦一般,怎么一不留神,事情就不受控制了。邵仲竟然会顺着胡氏的话,主动表示愿意“指点”卢瑞和卢熠的功课?若是没有昨儿晚上的事,七娘听了这消息只怕也如众人一般高兴,可而今满肚子却只有担忧和疑心。
“小姐怎么了?”采蓝见她脸色不对,担心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七娘勉强笑笑,“头有些晕,许是昨儿晚上没睡好,一会儿歇歇就不碍事了。”
想了想,又问:“瑞哥儿上楼去了?”
采蓝回道:“是的,熠少爷去瞧嫣小姐了,瑞少爷一个人先回了。”
“我上去瞧瞧他。”七娘抬脚欲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道:“方才吃早饭的时候胃里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这会儿却是饿了。”
采蓝笑道:“刚起来那会儿胃口是不好。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弄点儿吃的,要不,一会儿送到瑞少爷那边去。”
七娘含笑点头,待见采蓝转身离开,她才轻提脚步,缓缓上了楼。
邵仲这边正和梁康说着方才屋里的事,“……我好像是被人看出来了……”邵仲摸着下巴,有些不确定的样子。
梁康大骇,“不……不会吧,”仔细想了想,狐疑道:“不记得你哪里露了破绽啊?难道刚刚在屋里,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你不会是瞧见人家小姑娘长得好看,没注意就多看了几眼吧。”
邵仲气得抬脚就踢,怒道:“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还跟我打岔。”
梁康嘿嘿笑了两声,摸着脑袋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脑袋瓜子就是爱胡思乱想,也不看看你都装了多少年了,连你爹都没看出来,怎么会随便被人瞧出问题来。这船上拢共才这么些人,你也才见了人家几回,那哪能呢?”
邵仲也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是当时在屋里的感觉十分清楚,分明就有人狠狠瞪着他,那刺人的目光就像针一般扎在他的脑门儿上,让他浑身难受。
二人又说了几句,梁康忽地一静,挥挥手示意邵仲住嘴,竖起耳朵听了听,小声道:“有人来了。”
才说完,就听见轻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便停在了门口。梁康朝邵仲挤眉弄眼,压低了嗓门道:“听这脚步声,应该是个姑娘,十有□又是哪个女孩子被你迷住了。”
“那二位恐怕要失望了。”七娘在门口冷冷道。
梁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把声音压得如此低沉了,外头的人竟然还能听见,顿时愣住。邵仲也皱起了眉头,他已经听出了七娘的声音,想了想,遂沉声问:“是大娘子?”
“没错。”七娘开门见山地道:“加上昨儿晚上那一回,这一次算是我与邵公子第三次见面了。”
屋里“噗通——”一声,梁康已经倒在了地上,邵仲煞白着脸狠狠瞪他,瞧着他壮得跟头牛似的,一遇到关键时候,崩得最快最厉害的也是他,真没用。
“你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虚什么。”邵仲察觉到七娘听力出众,不敢出声,只朝梁康做出口型。梁康跟着他有许多年了,二人早有默契,见状很快会意,赶紧从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总算恢复了常态。
仔细说起来,昨儿晚上邵仲曾出来与众人打过招呼,兴许七娘指的就是那一回呢?虽说邵仲心知,七娘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昨晚的事,但只要她不明说,他自然就装作不知道。更何况,七娘也没有证据。
梁康面无异状地开了门,又恭恭敬敬地招呼了七娘一声,罢了笑着问:“大小姐找我家公子有事?”
七娘斜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眼神里带着□祼的审视,看得梁康无端地心里发毛,连打了两个哆嗦,好容易挤出一丝笑容来再说句话,七娘忽然开口冷笑,“难怪了。”
她这突然冒出来的话听着莫名其妙的,偏偏屋里的邵仲却懂了,眉头顿时蹙起来。梁康反应稍稍迟钝些,愕然一愣,傻乎乎地问:“难怪什么?”
“难怪放着身边武功高强的侍卫不用,却要亲自上阵。换了是我,也不放心这个惹眼的大个子。倒不如垫个肩膀,多穿几层衣服自己动手,便是被人发现了,也怀疑不到自己头上。我说得对不对,邵公子?”
若是没有卢瑞的事,七娘对邵仲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便是昨儿晚上被他劫持的事情都打算不追究了的,可只要一牵扯到卢瑞,七娘就会变得不冷静。卢家而今只剩她们姐弟两个,尤其是卢瑞,更是四房唯一的血脉,七娘容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更容不得他出一点差池。
而这突然冒出来的邵仲,把七娘的安排全都给打乱了。
博学多才的少年郎,风度翩翩,相貌堂堂,且又言语可亲,更重要的是,比卢瑞还大不了几岁,这样的人最容易得到卢瑞的信任和亲近。他若是个心术端正的君子也就罢了,可偏偏居心叵测,七娘如何不方寸大乱。
被七娘这么开门见山地一通责问,连邵仲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笑笑道:“卢小姐说笑了。”他却是笃定了七娘没有证据,不敢乱说。
可七娘又如何会就此罢手,冷笑数声,绕着邵仲和梁康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目光如烛地把他们俩上上下下地一通打量,过了好半晌才道:“邵公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只要我把这消息传出去,想要相信的自然会信。”
邵仲苦笑。他没想到这个乡野出身的卢家小姑娘竟会这般难缠。但他终究耐住了性子没开口问七娘所图为何。这是一场耐力的角逐,他若是开了口,尔后便会陷入被动,想要翻身就难上加难。
七娘毕竟年幼,便是再聪明,见识和经验却是远不如邵仲这般丰富,一时没忍住又继续道:“邵公子想从卢家得到什么与我无干,我只是想要劝解你莫要招惹我弟弟。他年岁小,不懂事,辨不清好人和坏人。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要操心些。”
邵仲这才知道,原来是方才他那句招揽的话惹来的祸事。
“卢小姐的意思是——”
“离我弟弟远点!”七娘一字一字地狠狠道:“你若是敢打他的主意,我多的是法子对付你。”想了想,似乎又觉得自己的威胁还不够狠,又添了一句,“邵公子想必也不想让人知道,那东西在你手里。”
邵仲倒还勉强沉得住气,一旁的梁康却已满脸惊慌,不用说,七娘也知道自己赌对了,朝那二人冷笑一声后,转身出了门。
梁康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邵仲没好气地照着他的额头敲了一记,气道:“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梁康急道:“她……她怎么会知道?”
“本来不知道的,一瞧你这反应,人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邵仲一ρi股坐回来,身子斜斜地往后倒,脸上露出一抹坏笑,摸着下巴道:“居然被人威胁了,好玩儿。”
“好玩儿个屁!”梁康跺脚道:“我说你小子的脑壳是被驴踢了吧,都被人拆穿了还好玩儿。回头这小妞四处一传,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我说你要死不死,干嘛去招惹人家呢?京里多少人想把孩子送过来让你指点,怎么就不见你答应,这回偏偏主动请缨。你是不是吃多了撑着了……”
邵仲摸着下巴嘿嘿地笑,“这你就不懂了,卢家那小子面相生得好,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要封侯拜相。我早早地把他招揽了,日后也是一桩情分。”
梁康大讶,“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看相了?从哪里学的,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邵仲不理他。
梁康继续追问:“那你帮我看看,我的……那个姻缘……”
邵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果你是想问能不能娶到二师姐的话,那我告诉你,没门。”
“怎么就没门了!”梁康立刻暴躁起来,跳脚道:“你这小子就知道信口开河,还看相呢,连师父都不会看,你从哪里学的?我看你去招揽那俩小子就是冲着人家平阳侯去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想什么。我跟你说,别白费心思了。平阳侯那人,怎么可能轻易被收买。再说了,国公府的私事他一个外人也Сhā不上手,你就算拉拢了那俩孩子,跟平阳侯依旧是外人。刚才那小祖宗你都还没搞掂呢,倒惦记着侯爷了。”
邵仲斜眼瞅他,意味深长的样子,“你说得有道理。”
梁康转了转眼珠子,不知道他认同的到底是哪一句话。
“那个小祖宗——”邵仲一脸认真地道:“你觉得我娶她怎么样?”
梁康:“……”
十三
梁康被邵仲的话噎住,愣了一会儿后才抱着肚子开始大笑,笑罢了又挤眉弄眼地朝他道:“我说仲哥儿,你到底是凭什么这么自信,你以为人家是你想娶就能娶的?”
邵仲眨了眨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不是说了吗,我长得好看。”
“可惜是个瞎子。”梁康幸灾乐祸地笑,“没有爵位,又不能去科举,连功名都没有。哪家千金小姐会愿意嫁给你。不是我说你,仲哥儿你当初就不该走这条路,干什么不好,假装自己是瞎子。”
邵仲冷笑道:“我若不使这一招,到现在坟头上都能长草了,哪里还有闲工夫跟你聊这些。”
梁康立刻住嘴。邵仲不怎么爱提及那些旧事,所以梁康对国公府的那些破事儿了解得并不多,偶尔说笑几句邵仲也只笑笑不搭理,便以为没什么了不起。他这还是头一回听邵仲用这种冷漠嘲讽的语气提起过去的事,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邵仲见他这模样,继续又把话题转到七娘身上去,笑嘻嘻地道:“瞧你这话说的,人道是莫欺少年穷,我而今才多大,你就笃定了我将来继承不到爵位?国公府里那两位龙争虎斗,我隔岸观火,看得不知道多热闹。过两年他们两败俱伤,我再寻个‘神医’把眼睛治好……这爵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梁康讥笑,“这事儿要真那么容易,你还会费了这么多心思去讨好卢家?”邵父膝下除了邵仲之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继室康氏所出的老三,今年才七岁,另一个则是邵父的宠妾严氏的儿子邵恒,比邵仲只小半岁,也是最得邵父喜欢的。
论理说,邵父膝下有两个嫡出的儿子,这爵位怎么着也落不到庶出之子邵恒的手里。只是那严氏却有个有本事的妹妹,早些年的时候进了平王府做丫鬟,后来竟入了平王的眼,先是做了通房,后来生了个儿子,被提成了妾。再后来,平王府的王妃去世,王爷未再续弦,小严氏竟以妾室的身份把王府给代管了起来。因为这事,严氏也自觉身板硬了不少,说话行事便不复早些年在府里那般温顺小意,便是在康氏跟前,也开始拿些架子。邵恒也把邵父哄得欢欢喜喜,服服帖帖,若不是国公府的爵位还在老太爷手里,只怕这会儿早就把世子的位子给抢到手了。
邵仲被梁康笑话,倒也不气,笑着应道:“我这是为了那卢家大小姐好。你看她那模样,虽说长得还不错,可脾性却不怎么温柔和顺,日后嫁出去,怕也跟夫家处不好。再说了,她名义上是卢家大小姐,可到底还是过继过来的,正经的权贵之家怕也瞧不上。与其到时候随便嫁个末流小官,说不定最后还因性子不和闹什么和离,倒不如嫁给我,最起码,我性子好,长得又好看,又不在外头拈花惹草……”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优点,得意洋洋,一旁的梁康越听越是觉得好笑,终于忍不住上前敲了他的脑袋一把,小声道:“仲哥儿啊仲哥儿,你这乐观开朗的性子倒也是极好的。只是——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什么和离?那小祖宗的耳力可好得很,你就不怕被她听——”
他的话还未说完,邵仲就已经冲出了门,晃着脑袋朝船舷上左右看了看,好半天才把脑袋缩回来,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梁康愈加地欢喜,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他,“人家小姑娘才多大,十二三岁吧,你这不要脸的竟然现在就开始算计人,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禽兽啊禽兽……”
邵仲板着脸走回来,一把拎住梁康的衣领狠狠地扔了出去,又毫不客气地把门锁上。梁康在外头扯着嗓子想骂人,才开口忽地想到这里是卢家的船,好不容易才把脏话压了下去,呲牙咧嘴地暗骂了一通,尔后下楼去寻人喝酒。
七娘在卢瑞屋里,一直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从邵仲说“娶她”开始,她就开始咬牙切齿,脸上表情一会儿恼怒,一会儿凶狠,只把一旁的卢瑞吓得都不敢说话了。迟疑了好半天,卢瑞才怯怯地拉了拉七娘的衣袖,小声问:“姐姐怎么了?是不是受了委屈?”
“没事。”七娘摸了摸卢瑞的小脑袋瓜子,仔细看他圆乎乎的小脸,眼睛亮亮的,眉毛生得极好,漆黑又有光泽,柔顺地全都朝一个方向长,耳朵和嘴巴都是圆圆的,一看就是极有福气的样子。难怪邵仲会说瑞哥儿的面相生得好了。
“那个邵公子,你以后离他远点。”想了想,七娘觉得还是事先警告卢瑞比较好。
卢瑞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想问,又不开口。
七娘又不好和他说邵仲装瞎子和当刺客的事儿,只得含含糊糊地道:“反正我觉得他瞧着不大好,唔,不光明正大,做事情都带着目的。你反正离他越远越好。”
卢瑞低低地“哦”了一声,表情有些纠结。七娘见他这模样,立刻知道他打算阳奉阴违了,忍不住急道:“瑞哥儿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可是,熠哥儿说的不是这样的。”卢瑞低着脑袋不敢看七娘,可说话的语气却很倔强,“熠哥儿说,那个邵公子人聪明,又亲切,学问也做得好,京城里好多人想请教他,他都不怎么搭理,现在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为什么要……要躲着他……”
这是卢瑞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反对七娘的意见,所以,她愣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看着他,只是几天的功夫,七娘忽然觉得她好像有些认不出面前的孩子了。那个从来都乖乖听话的小孩子,傻兮兮地看着她笑的弟弟卢瑞,似乎跟面前这个少年人不大一样了。
七娘默然地出了门,没有回卢瑞的话,也没有责骂,可越是这样,卢瑞就越是不安。
“姐——”瑞哥儿颤巍巍的声音一出口,眼泪哗地落了下来,噔噔噔地冲出来拽住七娘的袖子,哭道:“你莫要走了,是我不对,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莫要生我的气,莫要不理我……”
小孩子着急起来就抽抽噎噎地哭,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泪眼朦胧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七娘本就没有生他的气,而今见他这幅泪眼婆娑的小模样,心里顿时软成了一汪水,伸手在他的小肥脸上揪了一把,小声骂道:“瞧瞧你这样子,动不动就哭,哪里像个男子汉!”
卢瑞抹了把脸,依旧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姐姐现在都不怎么和我说话了,我害怕!”他吸了吸鼻子,又问:“张妈妈说,要我日后不要动不动就去找姐姐,不然,别人会不高兴。我以后是不是都不能跟姐姐说话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七娘,眼睛里盛满了亮晶晶的液体,眼波颤巍巍的,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飙出眼泪来。七娘哪里还看得下去,伸手握住他的,柔声安慰道:“莫要胡说,瑞哥儿是我弟弟,一辈子都是,你想和我说什么都行。张妈妈叮嘱你那些,只是因为你长大了,不好总是黏在我身边,不然,日后旁人要说,卢家的瑞哥儿跟个小丫头似的,什么本事都没有,就会找姐姐哭。这样可不好!”
卢瑞赶紧擦了擦脸,摆出一副懂事的大人样儿来,正色道:“我才没有哭,我就是……眼睛有点不舒服。哎呀姐姐你帮我看看,我眼睛里头是不是进沙子了?”见七娘抿嘴笑,卢瑞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小声道:“姐,那下次,熠哥儿叫我去寻邵公子的时候,我就不去了。”
七娘想了想,终究还是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去就去吧,只是多留个心眼儿,旁人的说的话莫要不过脑子全都信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却又想明白了些,卢瑞总要长大的,日后还要面临更多更复杂的情况,不说她没有把所有是非全都揽下来得本事,便是真有,也不能真的全都拦着。瑞哥儿自己终究要学会处理所有的事,他要学会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不同的人,以及人的不同面。
这邵仲虽然狡猾阴险了些,但对卢瑞,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卑鄙龌龊的目的,倒不如就先让卢瑞和他处着,只要邵仲不做什么过分的事,七娘便当做看不到了——兴许跟着这么个狡猾的小狐狸,卢瑞也能变得世故些。
“姐姐不生气了么?”卢瑞偷偷地打量七娘的神色,怯怯地问。
七娘没好气地道:“你又没做什么错事,我气什么。”
卢瑞立刻雨过天晴地弯起眼睛笑起来,“姐姐不生气就好。我还以为,以为你以后都不理我了。熠哥儿和我说,不要总黏着你。可是,除了姐姐,我没有旁的亲人了。熠哥儿他自己还整天陪着嫣妹妹呢,他倒是好意思说我。”
七娘笑道:“瑞哥儿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你呀,都这么大了,若还这么喜欢哭鼻子,我以后就不搭理你了。要不,日后旁人一说起卢家瑞哥儿,就说,哎呀,就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哥儿么。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卢瑞一脸涨得通红,偏偏还嘴硬,“都是胡说的,我才不喜欢哭呢。”说话时,又心虚地擦了擦眼睛……
十四
下午卢瑞和卢熠出现在邵仲船舱里的时候,他还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见有旁人的脚步声后,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卢瑞和卢熠见他笑得高兴,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但也跟着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两张小脸几乎荡漾出花来。
既然说好了好指点功课,邵仲自然不好胡乱应付,首先仔细询问两个孩子读书的情况,待听得卢瑞说连《春秋》、《尚书》等都已经读完后,连邵仲的脸上都忍不住抽了抽,卢熠更是一脸惊诧地连道:“好厉害。”
难怪是将相之才!这让别人怎么活?邵仲心里默默地流泪,同时也倍感压力。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作几首酸诗糊弄人的本事倒是有,偶尔也能突发奇想地冒出些鬼主意,可真要真刀真枪地比起学识来,随便从翰林院拎一个学士出来只怕也比他强。
“很好,很好。”邵仲眯起眼睛笑,努力地掩藏住内心的激荡,“不过,读书不止是背诵记忆,更重要的是理解和融会贯通。瑞哥儿你来说说,《尚书》中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是什么意思……”
在邵仲平静的表情和卢熠崇拜的目光下,卢瑞接受了长达半个时辰的考验,可无论邵仲问什么,他都能应对如流。卢熠又跳又叫地简直快要激动疯了,邵仲微笑的脸上却始终不见一丝波动。
待好生地夸奖了他们一番后,邵仲唤来梁康把他二人送回房。待梁康送走了人再回来的时候,就被眼前的情形给弄傻了。小小的船舱好似被打劫过,柜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衣服、书本……散了一地。邵仲像个疯子似的在屋里跳来窜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我的书呢?书呢?”
梁康扫了屋里一眼,没找到下脚的地方,索性站在门口不进屋,哭笑不得地问:“仲哥儿,你又发什么疯呢?三天两头地来一遭,我的小心肝儿可受不住。”
“我的书呢?”邵仲猛地转过头,一副恶狠狠的神态,“《春秋》、《尚书》、《大学》、《孟子》……”
梁康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幸灾乐祸地抱着肚子笑,“那些书……你啥时候带上船的,我咋不知道?再说了,那都多久没看过了,猴年马月的事儿,我哪里还记得。是不是上回跟二师姐吵架,你随手给扔茅厕了?”
“行啊你啊,姓梁的,落井下石的本事杠杠的啊。”邵仲狠狠瞪他,“喜欢二师姐是吧,你小心我哪天使个坏,把你的好事儿给搅和了。我别的本事没有,这能耐还是有的。”
梁康立刻变脸,眼神儿飞快地变得谄媚,弯着腰陪着小心进了屋,笑嘻嘻地讨好道:“哎呀呀,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不就是几本书吗,没带上船不要紧,一会儿我去那俩小孩屋里偷几本回来。你要哪本来着?”
关键时刻,邵仲也顾不上要脸不要脸了,摸着下巴道:“要不,你全都给搬回来。回头我要是说错了,让他们都没地方查证。”
梁康憋住笑,朝他竖起大拇指,“高,果然是高!仲哥儿你这脸皮就是厚,一般人比不上。可是,这会儿船上人家查证不了,回头下了船,还不是瞒不过。你真不怕自己这么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啊?”
邵仲捂着脸“嗷嗷——”地叫了几声,肠子都快悔青了,哭道:“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当天晚上,梁康从卢熠屋里顺了一套书过来,邵仲熬夜看了一宿,早上起来人都是晕乎的,看着梁康的眼神痴痴的,直把人梁康吓得立刻夺路而逃。
上午卢瑞和卢熠果然过来学习了,瞧见邵仲一脸憔悴,两个小兄弟变现出极大的担心,“先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晚上没睡好吗?做恶梦了?”
邵仲大手一挥,“不碍事!今天我们学习《大学》……”
他昨晚看了一通宵的书,临时抱佛脚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更何况,邵仲的底子还算好,今儿这一个半时辰说下来,不仅条理清楚、头头是道,更难得的是还颇有些独特地见解,连卢瑞提出的奇怪问题,他也游刃有余地解答了出来。两个孩子十分满意。
“先生讲得真好。”卢瑞两眼放光地看着邵仲,又激动又崇拜的眼神,“以前学堂里的先生从来没有说得这么清楚过。真想以后每天都来听先生讲课。”
邵仲一脸慈爱地摸了摸卢瑞的小脑袋瓜子,僵硬地笑道:“好,很好。”
梁康把人送走后还未回屋,就听到船舱里头痛苦而崩溃的控诉声,“老天爷啊,还让人活不活,难道之后每一天都要这么过吗!”
“那咋办呢?”梁康多少有些担心邵仲的小身板,要是再这么没日没夜地熬下去,只怕不等到京城,他人就要垮了。
“你的……去找下头开船的人,拿点钱给他,让他开快点。”邵仲哭丧着脸一点一点地从床上爬出来,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指着梁康,“能逃一天是一天……”就算在国公府里被人恶整时,他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梁康爆笑,捂着肚子怎么也站不起身。等笑完了,才猛地发现不大对劲,抬头一看,只见邵仲一脸怨愤地瞪着他,梁康的身上陡地生出一阵寒意,赶紧讨饶道:“仲……仲哥儿,咱们有事好好商量,不带那个啥打击报复的。你凭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我这就去底舱,这就去……”说着话,赶紧撒腿出了门,到了楼梯处依稀还听到那屋里困兽一般的吼叫声……
七娘这边,一上午都和卢嫣一道儿陪着许氏和胡氏做女红。卢嫣年纪小,才开始拿针,不说绣活儿,就连针脚都还是乱的,见七娘游刃有余地缝着荷包边儿,急得直跺脚。
“大姐姐你慢点儿。”卢嫣探头探脑地过来瞧七娘手里的荷包,再看看自己手里乱糟糟跟个水老鼠一般的东西,忍不住扁扁嘴,有些委屈。
七娘最见不得小孩子的可怜样儿,更何况,卢嫣本就生得冰雪可爱,性子又极单纯,浑不似卢家老宅那几位小姐任性娇蛮。所以,见卢嫣蔫呼呼的样子,七娘的心也软软的,放下手里没做完的荷包,转过身来朝卢嫣招招手,柔声道:“过来,我仔细教你。唔,就这样,一针过去,再一针过来,不要着急,注意线要走直……”
七娘耐心好,声音温和,态度温柔可亲,卢嫣心里的燥意也慢慢消退,难得地安静下来,由着七娘手把手地教着她一点一点地下针。
“咿呀——”卢嫣缝了几针,睁大眼睛仔细看了一阵,又对比先前自己胡乱扎的,立刻高兴起来,跳下椅子奔到胡氏身边,举着手里的“水老鼠”道:“娘亲你看,你看,我缝得多好。”
胡氏忍住笑,一脸郑重地接过了那乱糟糟的几片破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十分认真地点头,“嗯,做得不错。”说罢,又摸了摸卢嫣的头发,柔声道:“好好跟着跟着你大姐姐学,唔,这个荷包做好了,是不是要送给娘亲啊?”
“好!”卢嫣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又赶紧揣着破布,迈着小短腿儿奔到七娘身边,奶声奶气地求道:“大姐姐你教我做荷包好不好?”
七娘哪有不应的,自然手把手地继续教,还不停地提点她如何下针……
胡氏朝许氏使了个眼色,笑道:“屋里坐得久了,闷得慌,不如一起出去透透气?”
许氏心知她有话要和自己说,遂笑着应了,又朝身后伺候的采芹采绢挥挥手,没让她们跟着。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沿着船舷一直走到甲板上。
江上有风,吹得二人的衣裙哗哗作响,身上也依稀有了些凉意。胡氏低声开口道:“不瞒嫂子说,先前你说要过继碧舸这丫头,我心里头还不解,总觉得千方百计地找个闺女回来养着,没几年就嫁了出去,多不划算。而今想来,自己才是不通透的那个。”
许氏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她,不明白她怎么忽然提及这事。先前她提出要过继七娘的时候,不止胡氏曾婉言劝过,连卢之安也再三让她郑重考虑。只是许氏外表温柔和顺,其实却最是个有主意的,就好比过继这事儿,若不是她自己看中的,旁人便是再怎么劝说也没用。
“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了?”许氏低头笑起来,嘴角眉梢显出温和宁静的神态。
胡氏羡慕地道:“昨儿晚上碧舸偷偷地让采蓝要了匹棉布过去,说是要给你做鞋。你可不知道,我听了这消息以后心里酸了一晚上。虽说熠哥儿和嫣儿都乖巧听话,可哪有碧舸这般懂事又心疼人的。所以说啊,儿子女儿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谁贴心。碧舸这孩子,虽说话不多,为人处事却是极好的。”
许氏却是刚刚才听得这消息,心里也渐渐涌出暖意,微笑点头道:“我当时就是看着这孩子有良心。都伤成那样了,心里还记挂着家里头的老佣人,这样的孩子,难免让人偏疼些。”
十五
晚上邵仲没有看书,梁康端着饭进屋的时候瞧见他正托着腮帮子坐在床上发呆,眼神很是茫然。
“决定破罐子破摔了?”梁康笑嘻嘻地问:“就是说么,不就是俩破小孩吗,随便训几句就是了,何必这么认真?就算他们真有什么想法,吓唬几句就行了。你不是名气还挺大的嘛,人家自然都信你。”
邵仲朝他翻了个白眼,缓缓地道:“明天不给讲课,教画画。”
梁康“噗嗤——”一下笑出声,罢了使劲儿朝他竖大拇指,“高,真是高!”
邵仲得意地勾起嘴角,“那是自然。”想了想,又摸摸下巴,朝梁康使劲儿挑眉,“你下楼去偷偷瞧一眼,看我媳妇儿在干嘛?”
“你哪里来的媳妇儿?”梁康闻言一愣,抬眼瞧见邵仲那贱兮兮的表情,立刻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道:“仲哥儿你要脸不要,人家小姑娘才跟你见了一回面,咋就成你媳妇儿了。你说是就是了?人家还不愿意嫁呢?没瞧见昨儿那小姑娘怎么瞪你的!”
邵仲“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地回道:“小姑娘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我跟你说她是我媳妇儿,以后就肯定是。你就说你帮不帮嘛?”
梁康依旧忍笑不住,咧嘴笑道:“那你让我去看她也不管用啊?你真想见她,不会自己偷偷去看?”
“不行。”邵仲扁嘴,“那丫头耳朵太好使了,我轻功不够,一不留神就要被她发现。若是嚷嚷着抓登徒子,我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你帮我去瞧瞧,回头问问她身边的丫鬟,她都有什么喜好?回头我也好对症下药。”
梁康起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而今见他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儿,心里头忍不住一阵疑惑,“仲哥儿你还来真的呢?那丫头——我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啊?而且那脾气还大,凶巴巴的。我看你是昨儿被她给骂傻了吧。漂亮姑娘哪里找不到,那上回那个谁,刘宰相家的那个七小姐,不就长得挺好看的,说话柔声细气,别提多温柔了。”
“那是在我们面前。”邵仲没好气地道:“私底下什么德行能让你瞧见?再说了,以刘老头子那品性,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来?而今是太上皇还在,才保住了这帮老臣们的体面。他们却偏偏不知收敛,你等着瞧吧,过不了几年,这京城里头怕是要大换血了。”
“仲哥儿听到什么风声了?”梁康知道邵仲虽然偶尔不靠谱,但对朝中的事素来不会乱说,而今语气这般肯定,只怕是早已得了消息。
“不告诉你。”邵仲挑眉,摆出一副无赖姿态,“你又不帮我的忙。”
梁康顿时有些抓狂,气道:“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么?那小祖宗的耳朵有多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轻功也就比你好一丝半点的,哪有十成把握不被她发现?要真被逮了,我还要脸不要了。二师姐若是知道了,我这辈子都没想娶她了。”
邵仲抬头望天,小声低语,“你若是得罪了我,这辈子也别想娶二师姐了。”
“邵仲!”梁康果断地怒了,“既然是自己媳妇儿,就要自己把她哄过来,怂恿威胁我算什么本事?真不晓得你到底怎么想的,京城里那么多漂亮姑娘你瞧不上,怎么就死心眼儿地瞧上了这丫头。这不是才见了一面吗?可别跟我说你对她一见钟情,我可不信你这一套。那姑娘才多大?”
邵仲咧嘴笑,“不是早和你说了么,卢瑞面相生得好,以后定要封侯拜相,我得先把媳妇儿哄到手,才好去哄小舅子么。”
梁康冷冷地看他,“你觉得我会信吗?”
“爱信不信。”邵仲撇撇嘴,无奈道:“你要实在不愿意去,那就去找碧丫头身边那丫鬟……叫什么来着,你去仔细问问,她平日里都有什么喜好?我看她脸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擦,估计也不喜欢胭脂水粉……”
梁康没好气地道:“人家小姑娘才十三岁,那么小的姑娘家谁往脸上擦东西?”
“那可说不好。”邵仲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抖了抖,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来,摇头道:“京城里头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还少吗?对了,我行李里头是不是有一套徽州的砚墨,一会儿你帮我找出来。”
梁康微微诧异,“那小姑娘喜欢这个?”
“一会儿送给卢瑞的。”
“那你干脆直接讨好卢瑞就是了,何必非要缠着那小祖宗不放呢?”梁康气急败坏地道:“那瑞哥儿多单纯可爱的孩子,心眼儿又实诚,半点假话都不会说的。你今儿对他好十分,赶明儿他发达了定会回报你百分。你这是吃饱了撑着才去迂回曲折地非要过那丫头那儿一遭吧。”
邵仲不理他,继续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再仔细想想,嗯,她似乎会弹琴的……”
“仲哥儿!”梁康总算察觉出问题来了,两眼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肯定道:“你认识她!你认识她!你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丫头?你没去过卢家老宅,照理说应该没见过她才对。这就奇了怪了……”
邵仲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假装听不到。他越是这样,梁康就越是觉得不对劲,跳起身冲到床边把他拖出来,叉着腰喝问道:“你到底说不说?”
邵仲顺手把被子拖出来继续遮住脸,抵死不认,“我没见过,不认识她。”
梁康虽见惯了他赖皮打滚的模样,依旧忍不住想笑,强忍住笑意,继续追问:“没见过人家你怎么知道她会弹琴?还……还对人家‘一见钟情’,拼死拼活,赖皮不要脸地缠着我去给你打探消息?”
“我猜的。”邵仲依旧嘴硬,“我就喜欢她怎么了?你都能喜欢二师姐,怎么我就不能喜欢她?说起来,她比二师姐还好看些。虽然脾气大了点儿,可那是对着外人,日后成了我媳妇儿,不知道对我多温柔。”
梁康最了解邵仲的性子,知道他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再怎么逼问也没用。所以,梁康心里头虽像只猫儿般挠得痒飕飕的,却终究没有再追问。想了想,才道:“你喜欢她就喜欢,别动不动拿你二师姐比。”
虽说二师姐生得不美,性子也古板,可是,可是梁康就是对她死心塌地。
兴许是由此及彼,梁康忽然觉得眼前邵仲这求而不得的情形和自己有些相像,反而生出一丝半点的同情来,遂叹了口气,低声应道:“你媳妇儿耳朵太好使,我不大敢去,要不,还是明儿帮你找那丫头问问。”
邵仲眼巴巴地看他,过了好半天,才忽然开口道:“三师兄,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二师姐特别喜欢我?”
梁康顿时暴躁了,怒道:“二师姐哪里喜欢你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小子,小白脸了不起啊,你再整天在我跟前炫耀,小心我使个坏把你跟碧丫头的好事儿给搅黄了。别以为就你会威胁我!”
“三师兄你真是太敌我不分了!”邵仲特别愤怒地瞪着他,“我本来还想教你两招来讨好二师姐来着,既然你这么不知好歹,我索性还是去找大师兄——”
“哎哟喂——”梁康立刻变脸,笑得嘴都快猎到耳后根了,巴巴地拉着邵仲的衣袖求道:“仲哥儿仲哥儿,有话好好说,咱俩谁跟谁呢?大师兄那人多难处啊,你跟他有什么话好说,咱俩好好说,好好说。”
邵仲本就是故意摆脸子给他看,见他做小伏低,也不再矫情,点点头道:“知道二师姐为什么对我特别好么?因为几个师兄弟里头,就我最老实,最可怜!”
梁康刚端了杯茶准备喝,才送到嘴边就听到邵仲这句话,险些把手里的茶杯都给打翻了,“你老实?”转过头,瞧见邵仲正斜着眼睛瞅他,赶紧又笑眯眯地继续,“是,是,你最老实。”
老实个屁,几个师兄弟里头,最鬼最滑头的就是他。尤其是早些年刚进师门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当他是个可怜孩子,谁晓得他老实可怜的外表下,装的是一颗无比狡猾阴险的内心,分明就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浪荡子,哪里像个孩子。
“二师姐那人心地善良,最同情弱小。你越是可怜,她就对你越好。所以——”邵仲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梁康的大个子,撇撇嘴。
梁康顿时欲哭无泪,“那……那咋办啊?我都长成这样了,总不能找个锯子把我给锯一截儿下来吧。”
“所以说你没脑子。”邵仲一脸同情地叹了一声,“你就算不可怜,难道不会装?难道我就可怜了?”
梁康眨了眨眼,懵懵懂懂盯着邵仲,似乎有些明白了。
“下回见了二师姐,就说难受。”
“哪儿难受?”
“哪儿都难受。”邵仲没好气地骂他,“这都要我教,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梁康“嘿嘿”直笑,拍了拍邵仲的肩膀,“行了行了,我明白了。”
一晚上梁康都在琢磨着装可怜的事儿,半宿没睡着,好不容易才开始迷糊了,陡地听到隔壁床上的一声痛呼,他猛地睁开眼,一骨碌跳起床,飞一般地冲到邵仲床边抓住他的胳膊道:“仲哥儿,仲哥儿,你没事吧。只是梦,只是做梦,别怕……”
邵仲睁大眼痴痴愣愣地看着他,牙关紧咬,满头大汗。
“只是梦,做梦而已……”梁康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别怕,别怕……”
十六
清冷深夜的那一声痛呼不仅唤醒了邵仲和梁康,二楼的七娘也猛地睁开了眼。
耳目太过机敏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就好比现在,在这漆黑幽静的夜里,三楼邵仲“咿咿呀呀——”的呻吟声像针一般刺进七娘的心里,怎么挥也挥不走。天晓得他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竟然能把小痞子一般的邵仲也吓成这样?
也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多了坏事,难怪会睡不着。七娘一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边恨恨地想。
楼上的梁康给邵仲倒了杯茶,又拧了帕子递给他擦汗,见邵仲的脸色终于好转了些,才轻声问:“又做噩梦了?”
邵仲没答话,一仰头把杯子里的温茶喝干了,又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精神才终于不那么恍惚了。“本以为早就该习惯了,没想到还是——”
“要吃药吗?”梁康迟疑地问。行李里有师父炼制的药丸,有镇定安神的功效,以前邵仲刚进师门的时候,噩梦频频,几乎每晚都睡不着,师父才特意炼制了这安神的药丸给他服用。但他老人家也特意叮嘱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心魔还需心药医,邵仲的不眠之症并非药石之力可以治愈,唯有靠他自己想通了,才能痊愈。
至于邵仲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连陪在他身边许多年的梁康也不清楚。他初初认识邵仲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像只警惕的小豹子,不管对谁都十分排斥,至于后来他怎么养成了现在这无赖又流氓的德行,梁康只能是苦笑无奈了。
随着邵仲年岁渐长,性格越来越流氓,他做噩梦的频率也越来越小。算起来,距离上一回噩梦惊醒已经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所以,梁康宁可愿意忍受眼前这个脸皮厚到无可救药的小流氓,也不愿意邵仲重回七年前的旧时光,忍受着没日没夜的折磨。
邵仲皱起眉头,仿佛在想梁康在说什么,过了好一阵,才迟钝地摇头道:“不吃。”罢了,又缓缓抬头,“师兄你先睡吧,我没事。”
他都这样了,梁康又哪里睡得着,回床上斜躺下来,笑着道:“正好我也睡不着,咱们师兄弟说说话。”
邵仲苦笑道:“你得了吧,平日里总喊着睡不够,一躺床上就困得跟头死猪似的,什么时候睡不着过。我只是一时被吓到了,静一静就好。你睡你的,不必陪着我闲扯。白天说得话还不够多么?”
梁康嘿嘿地笑了两声,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跟邵仲说着话。但他的确如邵仲所言,一上了床就开始犯瞌睡,说了几句后就不受控制地睡过去了。屋里很安静,只有梁康低低的鼾声,江上风大,邵仲依稀听到桅杆发出的“吱呀——”声,再竖起耳朵,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越是这样沉静的时候,他就越是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梦境中的场景一幕一幕地在他面前浮现,真实而可怕,让他几乎分不清到底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
屋里有些憋闷,邵仲索性翻身起床,披了件衣服出了门。
今天月色极好,清亮的月光如水一般泻下,洒在船头,照出朦朦胧胧的光影。抬头看,月亮缺了个口,孤孤单单地挂在头顶,远处有几颗疏朗的星,被月色夺去了光辉,随意地洒在夜空中。
他假扮瞎子这么多年,行动处处不便,似这般走上甲板看风景已是奢侈。难得四周没有人,邵仲也放下了平素的拘谨,毫无形象地舒展身体,又伸了个大懒腰。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听到身后有人故意咳了一声,邵仲的手一抖,险些把老腰给扭了。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出来?邵仲心里叫苦,一边缓缓缩回胳膊,一边想着该如何反应。身后那人已经快步走了上前,毫不客气地朝他骂道:“我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吵什么呢?在屋里吵了还不算,还跑甲板上来,非要弄得大伙儿都睡不着你才高兴。”
邵仲一听是七娘的声音,心里立刻放松下来,本想咧嘴乐一乐,忽又想到什么,低低地叹了口气。
七娘到底心肠软,见他这副可怜兮兮、满脸幽怨的模样,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昨日的狡猾。又想起方才在楼下听到的痛呼和咿咿呀呀的呻吟,七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做噩梦了?”
“嗯。”邵仲低下头作痛苦状,“很可怕的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俊朗的眉拧起来,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我梦见……我继母……她没有给我下毒,但是,故意找了两个坏小子引着我花天酒地,后来,我成了个纨绔。我祖父过世后,爵位旁落,我过得也甚是凄惨。继母为了谋取我母亲的嫁妆,找人设计引我去赌钱,我果然中了她的圈套,败光了所有的财产,还被赶出了府,穷困潦倒,连饭也吃不上,连街上的乞丐都瞧不起,一路追着我打。后来……”
他偷偷瞟了七娘一眼,见她果然被吸引,语气愈发地低沉,“有一日,有个铺子的掌柜冤枉我偷了他家的东西,一路追着我打。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结果径直撞到了一辆路过的马车。马车的主人甚是好心,不仅帮我解了围,还给了我一锭银子,让我去做点小生意好好过日子……”
七娘斜着眼睛瞪他,“我没听出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你别急嘛,马上就到了。”邵仲好言好语地哄道:“我收了人家的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那马车主人的声音温柔动听,所以忍不住想偷偷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儿。于是一路跟过去,果然瞧见那辆马车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口停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女人,穿一身黑色的麻布长裙……”
“是个寡居的……”七娘微微疑惑,眨了眨眼,心里有些犯疑。
“嗯。”邵仲一脸郑重地点头,“我再仔细看过去,她似乎也发现了有人在偷看她,猛地转过脸来,视线正好与我对上,我也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十分平淡,但不知为何,七娘却忽然悬起了心,总觉得,那个寡居的妇人没那么简单。
能把邵仲吓成那样,他梦中那寡居妇人莫非长着牛头马面?
“她……是个妖怪?”七娘问。
“比妖怪还可怕。”邵仲睁大眼看着七娘,眼神非常严肃认真,“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你。”
“……”
“我说你东张西望找什么呢?”七娘竟然没有发火,只低着脑袋到处看,好似在找什么东西,这让邵仲十分意外,忍不住开口问。
“找砖头。”
邵仲飞快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确定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范围后才忍不住笑道:“我说你……你可别不信啊,我真不是在唬弄你。你看你何必这么激动?早说了只是场梦,哎呀你别过来,我跟你说,我可是有武功的。你再过来我可就喊了啊!”
眼瞅着七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手臂粗的木棒,邵仲顿时紧张起来,一边往后退,一边疾声威胁道。
七娘冷笑,“你喊啊,我还巴不得你喊呢。让全舱的人都晓得你的真面目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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