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子,蹲□子正色道:“瑞哥儿不会撒谎的,他可真没哭。熠哥儿你真要给他拎包啊?”
卢熠哼道:“不过是拎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嘴里说得很无奈,脸上却带着隐隐的笑意。
七娘却是晓得他的用意,朝他感激地笑笑,邀请道:“赶明儿休假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到玉成巷来窜窜门。我一个人在府里头,闷都要闷死了。”
“姐夫不陪着你么?”卢瑞睁大眼,一脸控诉。
卢熠扶额,小声提醒道:“连我们俩都要去读书,姐夫难道还整日窝在府里头不出门么?他而今可是在太子府里当差,忙着呢。”
卢瑞眨巴眨巴眼,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一脸担心地问:“那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头不会害怕吧。”
“瑞呆子,你不会以为大姐姐府上只有她一个人吧。”卢熠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不说旁的,单单是从府里带过去的就有十来个呢。采蓝、茗娟、伍大头……”
卢瑞摸了摸脑袋,嘿嘿地笑,“我全给忘了。”
有卢熠在,这屋里的气氛便不会太肃穆,他总能找到些轻松的话儿逗得大家心情愉快。卢瑞本还有些伤感的,被他几句话一说,便全忘得干干净净,倒是一门心思地和他说起七娘陪嫁的那些下人来。
三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话,直到采蓝过来禀告说邵仲喝醉了酒,七娘这才赶紧去前头院子里照看。
天色渐暗,七娘也不好在侯府久待,遂扶着邵仲告辞回家。才出了大门还未上马车,就瞧见孟氏母女回来了,二人俱是盛装打扮,尤其是卢玉,不止身着华服,脸上亦画着精致的妆容,倒比平日里多了份明艳。
瞧见七娘夫妇,卢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悄悄瞄了一眼倒在七娘肩头的邵仲,低下头没说话。孟氏却刻意拉高了嗓门大声道:“哎呀,大娘子这么早就回去。可真是不巧了,今儿我们接了镇国公府的请柬,去了那边作客。本是想早些回来的,可国公夫人实在热情,拉着我们家玉儿舍不得放手,我好说歹说,这才赶了回来。不管怎么说,今儿也是大娘子回门的日子,我们总得见上一面才好。”
说着话,又轻轻瞥了邵仲一眼,面上似笑非笑,“邵姑爷这是喝高了?年轻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分寸,不像祈郡王,那才真正地稳重,说话又客气,一点架子也没有。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出色的年轻——”
“夫君与廉郡王说得投机,便多喝了两杯。”七娘微笑着打断孟氏的话,柔声道:“三婶婶说得是,他还年轻,自然不如王爷那般成熟稳重。听说祈郡王不止性子老成持重,而且还难得地顾家,便是去江南游玩时,也带着世子一起。我们家这位还得多学着呢。”说罢,也不看孟氏铁青的脸色,笑眯眯地扶着邵仲上了马车。
孟氏气得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说,待他们的马车渐渐走远,她才恨恨地一跺脚,咬牙切齿地骂道:“看你能得意到几时。等我们家玉儿嫁到王府里,你们见了她,一个个的通通都得跪拜行礼!”
卢玉低着头依旧沉默不语,只是一双手却紧握成拳,手背上赫然逼出了根根青筋。
六十一
回去的时候,下人们都乘了另一辆马车,前头的车里头只坐了邵仲和七娘两个,所以他行事便愈发地无所顾忌。将将才上车,便顺势把身子倒在了七娘怀里,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发出各种撒娇的声音,环着七娘的腰,像个孩子似的扭来扭去。
“真喝高了?”七娘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担心地问。
听说他在前头院子里险些没抱着廉郡王跳舞了,消息传来,把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七娘的心里头却微觉诧异,旁人不晓得,她却是清楚得很,邵仲这个人,说话行事素来谨慎,滴水不漏,也就是在自个儿跟前还老实自在些,今儿竟然会在侯府如此放浪形骸,着实让七娘意外。
邵仲继续往七娘怀里钻,闷头闷脑地道:“王爷一直灌我酒,只怕喝了有两斤。”声音黏黏糊糊的,可听起来却并不混乱。果然,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抬起头来,仰着一张通红的脸欢喜道:“媳妇儿果然疼我,一听孟氏说我的坏话立刻就帮忙。”
“你个没大没小的,三婶婶不会叫,孟氏也是你能叫的么?”七娘佯怒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声骂道:“若是被旁人听见,可不得骂你不懂礼数,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虚伪又狡猾。”
邵仲枕在七娘的膝盖上,不以为然地道:“谁让她说我来着。”
“她难道还说不得么?”七娘白了他一眼,低声埋怨道:“亏得她不在府里,若是晓得你喝高了就这幅醉态,怕不是还要笑话得愈加厉害。平日里也不见你好这黄汤,怎么今儿跟变了个人似的?喝完了还乱说话,生怕旁人不晓得你嗓门高呢!”
邵仲眯起眼睛笑,得意的样子,“我若是终日循规蹈矩,永远毫无纰漏,便是喝醉了酒也默不作声,那才可怕呢。人总得有个弱点,这样旁人瞧着才放心。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家那二叔,一双眼睛又狠又毒,我每回在他跟前都得战战兢兢的。与其终日在他跟前心惊胆颤,倒不如卖个破绽给他——”说到此处,他却又皱皱眉头,小声道:“也不知你二叔信了没信。”
七娘没好气地揪了他一把,小声责备道:“自家人面前还玩这种把戏,你累是不累。”
邵仲嘻嘻地笑,“哪里是玩把戏,我今儿才痛快呢,想说什么说什么,王爷也是个爽快人,若不是二叔在一旁看着,我还真想跟他多说几句。”说话时,他又翻了个身往七娘身上靠了靠,瓮声瓮气地道:“你三婶儿想把二娘子说给祈郡王?做梦呢她!”
七娘在侯府的时候,孟氏总喜欢挑她的刺,便是府里有许氏和胡氏护着,她还老阴阳怪气地说些不中听的话,这事儿全侯府的人都晓得,邵仲在府里住过一段时日,自然有所耳闻,所以,他对孟氏始终没有好感,更谈不上什么敬爱之心,平日里提起她来也不甚恭敬。
七娘闻言,立刻朝他瞪了一眼,小声道:“不过是娶个填房,二娘子家世虽差了些,但也不至于说做梦吧。方才三婶婶不是说了,镇国公府夫人喜欢她的紧呢。”过世的祈郡王妃便是镇国公府上的千金,而今王妃过世,只留下了两个孩子,镇国公府自然对续弦的王妃十分重视。为免日后多生事端,指不定真想给祈郡王寻个家世略低,性子懦弱好拿捏的呢。
邵仲闭着眼睛笑起来,“阿碧若是不信,我们便打个赌。我赌这桩婚事成不了。”
七娘嗤笑一声,“谁要和你赌了。”虽说卢玉是她堂妹,可七娘心里头也清楚得很,祈郡王是宗亲,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这婚事自然要太后作主。镇国公府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也要祈郡王卖他家的面子才好。若郡王爷真有心,纳了国公府庶出的女娘就是,又何必再在外头寻人。
邵仲见她不上当,嘿嘿地笑了两声,一会儿便悄无声息了。七娘低头看,才发现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就这么怡然自得地靠在她的腿上,脸上还有醉酒后的红晕,嘴角却微微地上翘着,好像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眼睫毛很长,安静地覆盖在眼睑上,随着马车行走间微微地颤抖。七娘静静地看着他,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修长的眉毛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嘴唇柔软润泽,看起来干净又斯文。
七娘心里忽然一阵柔软,伸手握住邵仲的手,将他拥得紧了些,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脸。
马车到了家,邵仲依旧睡得香,车夫在外头唤了一声,七娘却不想开口唤他醒来。倒是邵仲自个儿陡地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眨了眨,声音闷闷的,“到家了?”
“嗯,我们回屋里睡去。”七娘挽住他的胳膊柔声叮嘱,“小心脚下。”
进了屋,七娘唤了下人烧了洗澡水,草草地给他收拾了一下,尔后便抬着他去了床上。本以为他晚上能消停了,不想大半夜又被他摸来摸去的折腾醒了。
借着外头淡淡的月光,七娘清晰地看到邵仲的眼睛,亮得发光。他爬到她的身上,架着胳膊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情/欲。七娘哭笑不得,揪了他一把,小声骂道:“别闹了,睡觉呢,明儿再说。”
“等不到明天了。”他委屈地使劲儿在七娘身上蹭,“喝酒乱性懂不懂——”说着话,手已经伸到了七娘的衣服里头,软腻的肌肤入手,便愈发地把持不住,头一低,牢牢地锁住了七娘的唇,亲得昏天暗地的。
最后还是被他得了手,七娘浑身半点力气也提不上来,大半夜的又不好唤下人去烧热水,只得胡乱地擦拭了两把,尔后昏昏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大早,七娘再义正言辞地指责他时,邵仲却不认了,躲在被子底下犟着脖子道:“哪有这种事,我不记得了,阿碧你莫要冤枉我。”
二人在床上闹了一阵,最后还是七娘听到院子里有了脚步声这才停了下来,逼着邵仲唤采蓝抬热水进屋,洗净了身子这才起床。
早上吃饭的时候,邵仲忽地想起一件事来,犹犹豫豫地与七娘商议道:“我三师兄而今一个人住在那边院子里,甚是孤单。我琢磨着,反正我们这院子大,家里头又没什么人,所以想接他过来在这边住,好歹也有个照应。”
七娘巴不得这院子里多住几个人好热闹些,闻言自是一口应下,罢了又问:“不是还有你二师姐么,怎么不把她也一道儿接过来住?”
邵仲苦笑,“她一门心思都放在医术上,只差没把太医院当家了,我怕是接不来。”说罢,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替梁康叹息,“三师兄的眼睛里又只能瞧见她一个,再这么下去,哎——”
七娘只在大婚的时候见过二师姐田静一面,印象里依稀是个端正大方的女子,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不大爱笑,但目光温和坚定,看起来似乎也并不难相处。至于梁康,虽说有时候跳脱了些,但难得地对二师姐一往情深,若果真成了,却也是一桩良缘。
“赶明儿我见了二师姐仔细和她说说。”七娘倒了杯茶递给邵仲,又给自个儿倒了一杯,才将将端到唇边却被邵仲急急忙忙地拦了,道:“外头还冷得很,这茶又略带凉性,你少喝些,对身子不好。”
七娘笑道:“不过是一杯茶,哪有那般严重的。”
邵仲却是一脸严肃,郑重地劝道:“阿碧你莫要不当回事,师父先前特意叮嘱过我,让我仔细看着你,少吃些寒凉之物,不然,日后……日后于怀孕、生产都不好。”
七娘霎时就涨红了脸,悄悄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杯子。邵仲见状,赶紧把茶杯推得远了些,凑上前去哄道:“回头我让下人沏壶红枣枸杞茶,暖胃又明目,喝了气色也好。”
他这么小心翼翼的都是为了她,七娘自然省得,“唔”地应了。邵仲却依旧犹犹豫豫,神色迷离地看着七娘,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遮遮掩掩的做什么?”七娘见他这模样,心里有些打鼓。邵仲在她面前一向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何时这般犹豫为难,能有什么事让他这般支支吾吾?
“师父——师父说,”邵仲咬咬牙,紧握住七娘的柔荑,低声道:“师父说,你而今年岁小,若是着急要孩子,怕生产的时候有危险,让我们……不要急着要孩子。”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显见心里有些发虚。
但凡是女子,出嫁后谁不急着要怀孕生子,稍稍迟了些,便免不得有人要关心了,心急的到处寻医问药,若是一两年还不见动静的,怕不是就要张罗着给丈夫纳妾以稳固正妻的身份。而今他却说暂时不要孩子,自然担心七娘多想。
七娘闻言果然很是一愣,显然一时没想明白。
邵仲心急,又低声劝道:“我们俩都还年轻,也不必这么着急要孩子。我好容易才娶了你进门,若是过不了一年就怀孕生子,日后你都只顾着孩子去了,哪里还会想着我。我可不干!阿碧,阿碧,我们过两年再要孩子好不好。”说着话,声音愈发地拖得长,只恨不得扭着身子撒娇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好好说话么,扭来扭去做什么。”七娘咬牙骂道。
邵仲赔笑,“我在旁人面前可不这样,媳妇儿,媳妇儿——”又愈发地痴缠起来。
七娘拿他没辙,嗔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她心里头也清楚邵仲说得有道理,尤其是这话还是从白道人口中传出来的,那位老爷子虽说看起来有些不靠谱,可医术却是没得说。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定是有缘由的。
中午邵仲让常安去跟梁康打了声招呼,下午他就飞快地搬了过来,一进府就来与七娘打招呼,笑呵呵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爽朗。
邵仲过了几日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终于又要回去衙门做事,一晚上都在长吁短叹,怨气冲天,连梁康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第二日大早天还未亮,邵仲就起了。七娘也赶紧披衣服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这么早就得起来?”
“唔——”邵仲扭头,见她也要跟着起来,赶紧过去把她按了回去,小声道:“你别起来,外头有下人伺候着,我洗漱完了就走。”
“不吃东西么?”
“太子府里有早饭吃。”邵仲打了个哈欠回道:“中午我也在宫里吃,你别等我。”
七娘有些不适应,“那不是要晚上才能回来。”
邵仲点头,瞥见七娘脸上的担忧之色,心里却暖洋洋的,凑上前去亲了一口,恬着脸道:“还没出门就想我了?”
七娘这回却没瞪他,睁大眼睛瞧着他的脸,痴痴的模样。
邵仲心里也有些不舍,可到底正事要紧,见外头天色愈发地亮,他只得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七娘,起身出了门。
他们俩成亲一来日日地黏在一起,不说一天,便是一刻钟都不曾分开过,而今邵仲忽地去了衙门,七娘这整日竟不知干些什么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随手拿了本书来看,瞅了两眼竟看得窜了行。
到天黑时邵仲才披着一身寒气回来,一进屋就抱怨宫里头伙食难吃得紧。七娘心疼地问:“不是太子府里么,那御厨的手艺竟还比不上咱们家?”
邵仲无奈道:“宫里头能有什么好吃的,这大冬天的,端过来的菜都结了霜,鸭子是柴的,青菜是老的,连饭都又冷又硬,我只恨不得干脆啃两个馒头了事。”
七娘闻言愈发地忧心,想了想又道:“这又不是一两日,天长日久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左右我在家里头也没事,不如烧了菜中午让下人送到宫门口,你让常安到了时候就去宫门口接着,若是走得快些,送到的时候还是热的,总比吃那些东西好。”
邵仲原本只是抱怨几句让七娘心疼心疼自己,不想她竟如此体贴,心里顿时犹如吃了蜜糖一般欢喜,笑道:“太子府里又不是我一个,若是单独开小灶,怕会引得旁人说闲话。”
“你管旁人怎么说。”七娘没好气地道:“索性全往我身上推就是。谁家里头不操心呢,说不定大家见你这么做,回头都让家里头送了呢。”
邵仲想了想,终是应下,心里头却又免不得暗自得意,赶明儿众人见他媳妇儿如此贤惠,指不定要羡慕成什么样儿呢。明儿让七娘多做一些,也给太子殿下尝尝,算是谢过他上回的襄助之恩了……
六十二
晚上泡脚的时候,卢之安忽然开口问胡氏,“二娘子在说亲?”
卢之安素来不爱下人伺候,屋里头只有他和胡氏两个。因没有丫鬟帮忙,胡氏就去了衣柜便给他找里衣,闻言顿时停住了动作,迟疑着转过身来看他,皱起眉头道:“你听到什么了?”
“今儿祈郡王府的外管事来衙门里寻我帮忙——”卢之安眉头紧锁,语气有些不耐烦,“嘴里嘀嘀咕咕的说些没谱的话,被我给撵出去了。”
胡氏抱着衣服缓步踱到他身边,把衣服放在他手边,蹲□子朝他小腿上浇了浇热水,低声回道:“弟妹最近总往镇国公府跑,说是国公夫人中意二娘子得很,那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与王府做亲呢。”
卢之安“噗——”地轻笑出声,无奈摇头道:“她还真是敢想。那镇国公府也是,郡王爷的婚事岂是他们说了算的,若是传到宫里头,太后娘娘还不知怎么看他们呢。你回头让母亲跟三房说说,让她们注意些分寸,莫要闹出些传言来,反得害了二娘子。”
胡氏苦笑,“你当母亲不清楚么,便是我也委婉地跟弟妹提过。她而今满脑子都只想着要做郡王岳母,只怕还以为我嫉妒她,故意和她过不去呢。前几日大娘子和仲哥儿回门,她们不在府里待客也就罢了,回来的时候在大门口遇上了,还对仲哥儿冷嘲热讽。也亏得大娘子嘴巴厉害,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要不,仲哥儿怕是要受些委屈。”
卢之安闻言微微一挑眉,“他受委屈?”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罢了又摇头笑道:“你放心,这个侄女婿厉害得紧,就凭三弟妹那点道行,半点皮毛都伤不到他。”
“老太太却是心疼得紧呢。”胡氏伸手帮着他捏了捏脚,笑着道:“仲哥儿是个聪明的,知道府里头谁的话最顶用。”这一年多来,邵仲没少寻着借口往府里跑,每回总要带些东西上门,不论贵贱,却总也少不得她和两个孩子的份,故胡氏提起他来,总是忍不住眉目带笑,语气也柔和许多。
卢之安凉凉地看了她一眼,笑。胡氏捂嘴道:“你也别这么瞅我,这府里头上上下下谁不说仲哥儿的好,便是有心经营的,那也要有本事。整整一年半的工夫,谁像他这般有耐心。若是日后哪家府里的哥儿也对我们家嫣儿这般用心,不论他出身如何,我都敢应了这门亲。”
“这都是多久的事儿。”卢之安一想到自家那甜滋滋的小姑娘将来总有一天要嫁出门去的,心里头顿时有些不痛快,挥挥手把话题岔过了。
…………
太子府里,到了用午饭的时候,邵仲依旧端坐在桌前处理文书,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一旁的同僚忍不住提醒道:“邵大人还不去吃饭,晚了连口热汤都捞不着。”
邵仲努力地让脸上表情显得没那么得意,淡淡笑道:“一会儿家里头会送过来。”说着话,嘴角终是忍不住翘了翘,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那同僚顿时乐了,笑着恭维道:“夫人真是贤惠,邵大人好福气。”说罢了正要走,就常安端着一大摞食盒进了屋,一边走还一边“嗷嗷——”直叫,嘴里唤道:“哎哟哎哟真烫手,手指头都快起泡了。”
同僚的眼睛定在正腾腾地冒着热气的食盒上,两只脚像钉在了地上似的,不动了。
“怎么还这么烫?”邵仲赶紧上前帮着把食盒端过来,一个个打开,里头赫然装了四菜一汤,一笼子米饭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屋里顿时菜香四溢,那同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呵呵”笑了两声,探头探脑地过来看,“都送了些什么好东——哎哟,鹿尾汤!”
他嗓门高,这一声竟把隔壁的两个老司阶引了过来,二人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两眼放光地问:“今儿厨房竟有鹿尾汤喝?”
邵仲同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是邵长吏家里头送来的吃食,热情腾腾的,当真馋人。”说话时,眼睛又朝那食盒里瞟了几眼,十分不舍。
拢共才这么一点子吃食,分了这个分不了那个,邵仲也不好留了谁跟他一道儿用午饭,只让常安把笼里的小碗拿了出来,各倒了一碗鹿尾汤递给这几位,笑着道:“这鹿是去年自家庄子里送过来的,一直养着,前几日才宰杀了,甚是新鲜。几位大人也来尝一尝,顺便暖暖胃。”
那老司阶也不客气,高高兴兴地接了,端起来就喝,一口下肚,顿时烫得嗷嗷直叫。一旁的常安哭笑不得地解释道:“陈把式赶着马车送过来的,一路到了宫门口还用炉子煨着,烫得很,老大人可得当心些。”
“邵大人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这大冬天的能喝到一碗热汤可真真的不容易。”
“邵大人是今年才刚刚成的亲吧,听说娶的是平阳侯府的大娘子?”
众人吃人的嘴短,自然免不得一阵恭维,心里头气儿也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意,自己在衙门里吃了这么久的冷菜冷饭,也不见家里有个可心的人儿关心过。虽说自家比不得邵家这般财大气粗能日日喝到鹿尾汤,便是喝个猪肝汤,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大伙儿喝了汤,不好意思一直盯着邵仲吃饭,拱手谢过后,赶紧去厅堂用饭。到下午的时候,邵长吏开小灶的事儿就传得满府皆知了,连太子殿下也得了信,好奇地过来看热闹。
七娘不止送了热饭热菜,还有一整盒绿豆糕,盒子里还体贴地配着好几个巴掌大的小碟子,邵仲见了人就拿一碟出来招待,太子殿下也得了一碟,美滋滋地吃了两口,可劲儿地夸道:“夫人手艺真不错,一点也不比宫里的御厨差。”
邵仲很是客气地连声道过奖,脸上却是难掩得色,众人见状,心里既好笑,又隐隐有些羡慕。
又过了几日,胡氏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皇后忽然说起这事儿,又笑道:“太子还笑话说,自个儿怎么没早生几年,不然,这大娘子就轮不到被邵家大哥儿给抢了去了。”
太后闻言顿时哈哈大笑,抱着肚子道:“这孩子才多大,就想着要娶媳妇儿了,可真是不得了。唔,既然他都着急了,你这做母后的就得给他留意了,非得要给他寻个侯府大娘子这般温柔又贤惠的,不然回头他得跟你急。”
皇后故作为难状,“这个可真是为难我了,不如,还是请太后作主吧。您识得的人多,见过的女娘子也多,谁家姑娘聪慧,谁家姑娘贤淑,定下了谁就是谁,太子晓得了,定然欢喜。”
太后却不应,挥手道:“本宫才不领这差事,回头若是不合他的意,他又碍着本宫的面子不说,以后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太后明着不愿意掺和到立太子妃的事情里来,倒正合了皇后的心意。毕竟,立太子妃兹事体大,关系着日后太子地位的稳固。若是太后非要来Сhā一脚,反倒打乱了皇后的布局。
“都是侯府的千金,这大娘子知书达礼,温婉贤淑,三娘子聪明活泼,机敏可人,怎么那三房的二娘子却不知进退……”太后低声喃语,声音虽不大,前头的胡氏却听得清楚。不止是她,身畔几位年长命妇的脸上也露出微微的讶色,悄悄朝胡氏瞅了瞅,见她面上若无其事,遂又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继续陪着太后说话。
胡氏心里犹如明镜一般,太后这话说得如此清楚,卢玉的婚事便再无希望。不止如此,她在太后这里落了这样的评语,怕不是过几日就要在京里传开,寻常人家也就罢了,王公贵族的府里却是想都不要想了。孟氏这一番心血,便就此化为乌有,反倒还得卢玉不好说亲。
出了这么大的事,胡氏自然要向老太太禀告。待听得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完,老太太气得随手把手边的钧窑茶壶给砸了,咬着牙恨恨道:“这个作孽的败家媳妇,我们家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她进门。整日里只晓得编排我偏心,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德行。和她说了多少回,让她收敛些不要总往镇国公府里跑,她偏偏不听,真以为玉丫头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也不瞧瞧那丫头被她教成什么样了,不说郡王府,这京城里的世家大族谁愿意娶这么个小家子气的闺女做媳妇……”
老太太一生气,说话便有些刻薄。胡氏到底是卢玉伯母娘,自然不好跟着附和,只柔声劝道:“母亲莫要气恼,左右二娘子年岁还不大,就算说亲也好等到下半年。您仔细□一阵,总能教得好的。”
老太太冷笑,挥挥手道:“新芽你莫要替她们母女俩说好话,她们母女俩都中了邪了。我又不是没跟她们提过,你倒是看看,但凡是稍稍听劝的,便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那玉丫头也是一点主见和骨气也没有,若不是不知进退,做这春秋大梦,能由着她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怕心里头还在恨我怎么不出面成全了她们呢。”
胡氏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说起来,孟氏和卢玉的心思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但凡是女儿家,谁不想嫁得好,只是孟氏做得有些过了火,四处钻营显摆,言语又无状,难怪会引得太后不悦,竟在众位命妇面前出言指责。
老太太心里恨极了孟氏,懒得听胡氏劝慰,只让她赶紧把三老爷唤回府。胡氏生怕会闹出大事,一面让人去请三老爷,一面又差人去卢之安那里报信,自个儿则匆匆地跑去寻许氏帮忙。
许氏听罢了,却拦着胡氏不要去凑那热闹。她端着茶吹了两口,慢条斯理地道:“三弟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她若是稍稍讲些道理,懂些礼数,便不会闹到而今这地步。你若果真去劝说,不止讨不得好,她怕不是还要怀疑你挑拨是非。回头不知好歹地骂你一句,非得把你的肺都给气炸了不可。左右母亲也只是骂她一通,三弟气恼了,不过是禁她一段时间的足,过了这段,外头消停些了,二娘子方才好说亲呐。”
胡氏被她一说,心里渐渐静下来,仔细想想,却也是这个道理。遂不去管那边的是非,陪着许氏一起喝了一下午的茶。
不免又提起七娘给太子府送午饭的事来,胡氏笑道:“我听皇后娘娘话里的意思,对大娘子极是夸赞的。”
许氏低头,端起盖碗拨了拨茶汤上的沫,又慢慢地饮了一口,眉目安详,“碧舸是个好孩子,不过,皇后娘娘这般夸赞,却是看在她生母的份上。”许氏轻轻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回到茶几上,微微抬头朝胡氏看了一眼,柔声道:“想来弟妹也知道,碧舸的生母是当年泰安巷彭家的嫡女,与皇后娘娘交情匪浅。”
不等胡氏回话,她又继续问:“先前托付之安去寻彭家少爷的事不知可有了眉目?”
胡氏轻轻摇头,“先前传说是在北疆,之安派了人去打探,又说去了南边。之安让人留了信,只是一直不曾有人回。”说罢,又柔声劝道:“大嫂不必担心,总能找到的。”
胡氏陪着许氏喝了一下午的茶,晚上回去的时候,就听说了三老爷要把孟氏送去城外庵堂的消息。
“三老爷这回竟下了狠心了。”胡氏微微有些意外,以三爷的性子能下这样的狠心,着实少见。
“老太太都说要分家了……”翠羽悄悄道:“三老爷当时就吓得一脸惨白……”
胡氏立刻会意,遂不再追问。
第二日,三老爷果然派了人把孟氏送出了城,又郑重地求见胡氏,请她出面寻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给卢玉教规矩,“……实在是被她母亲教得没了礼数,没奈何才来寻二嫂帮忙。”罢了又说已经跟城西的田庄打过招呼了,过两日就把卢玉送过去避避风头。
胡氏见他心意已决,倒也不再多劝,只应下了给卢玉寻管教嬷嬷的事。过了几日,果然托关系寻到了一个才出宫不久的姑姑,赶紧重金请了过来,一番叮嘱后送去了庄子里。
七娘听到这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她平日里窝在府里并不常出门,自然不晓得卢玉被太后贬斥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就连这个事儿,也是邵仲随口带出来的。说罢了,邵仲还赶紧捂住嘴,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见七娘只是皱了皱眉没说话,邵仲却又忍不住道:“你不会打算去探望二娘子吧。”
七娘白了他一眼,道:“我脑子又没坏,怎么会去干这种蠢事。”
七娘素来敏感,谁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她心里头清楚得很,与卢玉相处了一年多,她多少也晓得卢玉的性子,看起来老实笨拙,其实心思细腻多疑,脑子里想的事儿太多了,虽不至于有什么坏心眼儿,但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好感,至少,绝不像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无间。若是这会儿她过去探望,只怕卢玉不止不会感激,心里头还会以为她故意去看她的笑话,反倒还生了嫌隙。
“也是——”邵仲伸了个懒腰往床上倒,翻个身把背露在外头,腻着嗓子撒娇道:“阿碧给我捏捏肩膀,今儿写了好多条陈,肩膀酸死了。”
六十三
日子一晃到了三月,太子府里有两个侍卫调了职,邵仲借机推荐了梁康进宫,于是,他也正式在太子府里任了职,每日与邵仲一同早起进宫,到天黑时才一道儿回来,偶尔还要值夜班,晚上得宿在宫里头。这让平日里懒散不羁的梁康十分不习惯,逮着空儿了就怨声载道。
七娘见他情绪不佳,便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把二师姐田静请进了府里。
田静说是二师姐,其实比梁康还要小两岁,但以寻常人的角度来看,十九岁还未出嫁已经着着实实算是个老姑娘了。但田静显然不以为然,她的脑子里似乎完全没有要嫁人成亲的想法,不论是脸上还是眼睛里,都明明白白地写着,除了医术,她对别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七娘跟邵仲在一起久了,也难免沾染上他的某些习气,忽悠起田静这样的老实人来半点草稿也不打,期期艾艾地低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柔声细语地说着话,仿佛弱不禁风的小白花,“……阿仲说,我身子不好,不好早早地要孩子。而今整日都在吃药,心里着实发慌。虽说白师父医术高明,可我……我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田静不解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如邵仲所说的那般,这二师姐是个实心眼儿,非得让人把话说明白。难怪梁康到现在还没得手,那小子虽说平日说话没个把门的,可关键时候脸皮绝对没有邵仲厚,估计到现在都还没跟田静说明白过。
于是七娘也不再拐弯抹角了,红着脸小声求道:“我听阿仲说,师姐医术高明,故想求你暂住在府里,闲暇之余给我把把脉,调养身子。有师姐在家里头住着,我心里头也踏实许多。”
说罢,不等田静回话,她又继续絮絮叨叨地往下说:“你住的地方我已经让下人收拾出来了,就在隔壁的梧桐院,虽然不大,布置得倒也还算精致。一会儿我让丫鬟带您过去瞧瞧,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添置的。”说着话,又扭头朝茗娟招呼了一声,道:“你带二师姐去梧桐院瞧瞧,再仔细查看一番,是否还有纰漏。”
茗娟赶紧应了,起身又朝田静行了礼。田静人还晕乎着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茗娟拉着到了梧桐院,院子里飞快地钻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腻着嗓子乖巧地唤了声“田太医”。“……夫人听说田太医要过来,高兴得不得了,昨儿晚上都多吃了小半碗米饭,晚上也睡得好……”茗娟一边走,一边高兴地道:“您住到了府里,我们这些做下人了,也甚是欢喜呢。若是谁身上有什么小病痛,也不必求到夫人跟前去请大夫了……”
田静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终于还是没有出声。
晚上邵仲和梁康回了家,得知田静已经搬到府里的消息,二人齐齐地发了半天愣,还是梁康先反应过来,欢呼一声,郑重地朝七娘道了谢,立刻就要蹦出去寻田静说话。
“等等——”七娘哭笑不得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梁康不大明白她的意图,但还是听话地走到她跟前,狐疑地问:“弟妹还有旁的事?”
七娘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狠命一撕——结果手劲儿太小,没撕开。梁康顿时跳起来,心疼地护住衣袖道:“大娘子你这是干嘛?好好的撕我的衣服作甚?撕破了我还得费心找人帮我缝。”
邵仲顿时明白了七娘的意思,坐到她身边得意地笑,“说你笨你还真笨,破了不是更好,回头找二师姐帮你呗。我们府里的下人们都忙得紧,可没工夫帮你缝衣服。二师姐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还不得好好多谢她,请吃个饭,再买个小玩意儿……都这样了你要还不明白,那你干脆还是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梁康恍然大悟,抓起袖子毫不留情地就撕破了一大片,罢了还嫌不够,眼睛又落在另一个袖子上,正待把魔爪往那边伸,被邵仲没好气地拦住了,小声骂道:“我说你能长点心眼儿不,生怕二师姐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呢?”
梁康赶紧停手,手忙脚乱地还把袖子捋了捋,生怕被田静看出一丝异样来。朝七娘拱了拱手,梁康小声承诺道:“此事若能成,日后定要重谢。”说罢,甩着破了半边的袖子飞快地冲去了梧桐院。
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邵仲托着腮摇头叹气,“你说我师父这人狡猾得跟只狐狸似的,怎么就教出了这两个木头一般的徒弟来?”
七娘斜睨着瞧他,“他老人家所有的鬼主意全都传到你一个人身上了。”
三月十六这一日,七娘邀了田静一起去城外的普成寺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田静本不想去的,被几个丫鬟拉住东说西说,就一点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这一日是准提菩萨的圣诞,故庙里十分热闹,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普成寺的大门口摆了许多小摊子,卖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往的行人都扎堆儿地往里钻。
七娘难得出一回门,自然新奇,坐在马车里忍不住频频往外探看。田静见状,忍不住道:“你想看热闹就下车,坐在马车里头能瞧见什么?”七娘笑笑,缓缓放下车帘,摇头作罢。田静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解地叹了口气。
邵仲官位不高,七娘自然没有京里旁的权贵之家的派头,庙里的僧人们也不识得她,更没有人刻意地上前拉拢讨好,一行人倒也清净。反倒是识得田静的人还多些,时不时地有官宦人家的夫人过来与她打招呼,亲切地唤她“田太医”,田静一概只应声,并不多话。七娘看她的表情,显然对这些人一个也不记得了。
在庙里喝茶的时候却是见到了熟人,才进院子,就瞧见了端坐在院子里的小许氏和常家三娘子。常三娘子眼尖,立刻起身与招呼道:“大娘子——这边!”
常三娘子今年五月及笄,而今已经开始议亲了。十四五的女子犹如花骨朵一般娇艳,加上她出门前又刻意打扮过,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并桃红色比肩,脚下踩着宝蓝色绣蝴蝶花的绣鞋,雅致又精巧,瞧着让人连眼睛都不想眨一下。
小许氏闻言也转过头来,瞧见七娘,立刻笑起来,“可真是巧了,竟然遇上了碧丫头。”虽说当初未能结成亲让小许氏有些气恼,但她与许氏到底是亲姐妹,过不了几日便又和好如初,故她对七娘的态度也甚是可亲。
“姨母,三娘子。”七娘客客气气地朝二人见了礼,尔后又介绍了田静与她们认识。
自从七娘定亲后,她就极少出门,与常家三娘子倒有半年多未曾见过面,这会儿陡然遇到了,自然有许多话说。小许氏则趁机拉着田静闲话家常,还向她请教调养身体的秘方,田静有什么说什么,知道的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一概摇头。
几人说了一阵话,便有常府的下人进来禀告说大公子过来接人了。
七娘这才晓得原来常青山也一道儿来的庙里。到底是表亲,七娘又已经出嫁,便再无先前未出阁时的重重忌讳,她遂没有刻意避开,坦然地与常青山见了一面。倒是常青山还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不好意思看她,打招呼的时候声音也又低又轻,犹如蚊子嗡嗡一般。
常家三娘子难得今儿出来一趟,日后定了亲,想要再出来透气便难上加难了。临走前,三娘子拉着七娘的手依依不舍,红着眼睛道:“也不晓得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在家里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心里发慌。你若是哪日得了空,定要来我家寻我说说话。”
七娘自然满口应下。一旁的小许氏见她们俩难舍难分的甚是好笑,遂提议道:“碧丫头也要回府吧,不如跟我们一道儿。让青山骑马,你们两个丫头好好地再说一路。”
常三娘子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拉着七娘的手再也不肯放,缠道:“反正都是要回去的,你坐我们的马车也是一样,我们本就打算从兴平路拐过去,保管把你送到家门口,绝误不了你的事儿。”
七娘本也没什么重要事,遂干脆应下,尔后跟着上了常三娘子的马车。她倒是想拉着田静一起,可田静与常家众人不熟,故还未等七娘开口,她就已经朝邵家马车走过去了。
回去的时候,果然走的兴平路方向,路尽头距离玉成巷只有几十丈远。兴平路是绕着西城走的,路程虽远了些,却胜在路宽人少,故马车走得极快。常三娘子难得寻个志趣相投的人说话,一路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常青山则骑了马在车边跟着,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还时不时地与三娘子打声招呼。
眼看着就快到了玉成巷,路边的巷子里忽然窜出来一匹惊马,撒开蹄子朝马车冲过来。常青山吓得一勒缰绳,马儿顿时提起双蹄一阵长嘶,险些要把他甩下马来。一旁的车夫也吓得赶紧策马往边上躲,动作却稍嫌迟缓了些,马车的一角被惊马撞到,狠狠地朝路边的柳树冲过去,“啪——”地一声巨响,便有个纤细的人影从车里甩了出来,重重地落在了石板路上……
紧随其后的田静赶紧跳下车,瞧见地上满头鲜血,人事不省的七娘,顿时惊得一脸苍白。
太子府里,邵仲正低着头写条陈,写到一半时,心口忽地一痛,手一抖,落了豆大的墨汁在纸面上。
他心跳得厉害,噗噗地抽得脑仁疼,眉头一皱,随手把宣纸揉成一团。才欲扔出去,胳膊手忽地扫到桌上常安将将端过来的热茶,顿时泼了一满身……
六十四
整整一下午,邵仲都有些魂不守舍,拿着文书怎么也看不下去。屋里的同僚见了,忍不住关切地问:“邵大人脸色不大好,是否身子哪里不舒坦?”
邵仲勉强笑笑,道了声“无妨”,可心里头就依旧发慌,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得进,不得出,难受得紧。在屋里实在憋得慌了,他索性起身去院子里走一走,才将将到门口,就瞧见常安满脸惶恐地冲进了院子。
邵仲心里一突,后背顿时沁出了一身冷汗。初春的风依旧带着寒意,飕飕地往身上一刮,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公子爷——”常安一脸煞白地看着他,声音压得非常低,“方才太医院的小璐子过来传信说,夫人——出事了……”
有那么一瞬间,邵仲觉得好像在做梦,他只看见常安嘴唇一张一合,耳朵里一片死寂,身边的一切都仿佛变得不真实。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常安,眼神呆滞,面无表情,仿佛完全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常安也多少觉得不对劲了,待瞧见邵仲的身子明显晃了晃,他才赶紧上前扶住,又急又慌地安慰道:“公子爷,您莫要急,小璐子只是说……”他说话时邵仲已经歪了歪,顺着他的手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公子爷——”常安都快哭了,一边掐着邵仲的人中一边大声喊人帮忙。屋里立刻就有人冲出来,瞧见这架势也都吓得不轻,一面招呼着下人去请太医,一面关切地围过来询问情况。
这会儿邵仲却是已经清醒了不少,扶着常安的胳膊勉强站起身,吃力地朝身边一脸关心的同僚挥了挥手,脸色苍白地回道:“不必去请太医了,我只是……只是一时岔了气。”说着话,人就已经急急忙忙地朝大门方向走,走了几步,又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朝常安道:“快……快去请白医正。”
他们二人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的时候,家里头已是一片混乱。白道人还未到,所幸出事时田静就跟在后头,抢救得还算及时。
“撞到了额头,一直没醒。”见邵仲一脸煞白地冲进屋,田静赶紧沉声解释。邵仲却恍若完全听不到似的,手脚一软险险摔到在地,田静赶紧伸手去扶,他却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趴到床边,瞧见床上脸色苍白的七娘,眼泪顿时决堤。
田静从来没有见过邵仲这般失态,顿时有些发怔,盯着满脸泪痕的他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劝道:“师……师弟莫要担心,碧舸应无大碍。”她到底不善言辞,干巴巴地说了两句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了想,还是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里留给他们夫妻俩。
外头依旧是晴天,碧蓝如洗。
屋里隐隐传来压抑的痛哭声,田静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碧蓝的天。外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田静扭过头看,只见梁康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赶。
“师姐——”梁康看到她眼睛里亮了亮,停下脚步,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微微发抖,“弟妹她怎么样了?”
田静皱起眉头,“我不知道。”
她把过脉,又仔细查看了七娘的伤口,大多都是皮外伤,瞧着吓人,其实并不算重,可是无论她扎针还是按摩,七娘始终没有醒,这让一向冷静又沉着的田静第一次生出些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也许师父到了就好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屋里的邵仲颤抖着握住七娘的手,他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鲜活美丽,可一眨眼就躺在床上毫无生气,她的额头上绑着厚厚的白布,可鲜血依旧渗了出来,染出一抹刺目的红,脸颊和手上到处都是擦伤,青一块紫一块,触目惊心。
这是他捧在掌心里心疼的女人,他发誓要安安稳稳地陪着过一辈子的人,他没法想象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以后的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他的人生重走的这一遭,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跪在窗前轻轻握住七娘的手,把头靠在她的肩头,眼泪不断地往下滑,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白道人到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进了屋,房里却一片漆黑。老爷子赶紧让田静点了蜡烛,自个儿则大步踱到床前,瞧见床上的毫无生气的七娘和同样毫无生气的邵仲,顿时又气又心疼,若不是这会儿七娘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只怕就要把邵仲扔出房门狠狠教训一通。
待给七娘把过脉,又仔细问了田静事发的过程,白道人却沉默起来。邵仲见状,眼睛里愈发地浮出一层层绝望,狠狠抽了口气,颤着嗓音问:“师父,您直说吧。”
白道人摇头,“脉象并未大碍,论理是早该醒来的。可而今她却偏偏昏迷不醒,这伤又在头部——”他说到此处重重叹了口气,咬咬牙,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若是再这么一直昏迷下去,怕是——”
邵仲一口气接不上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他整整一下午滴水未进,脑子里又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这会儿被白道人一刺激,立刻就倒了。白道人赶紧招呼梁康把他扶到外间的榻上躺下,迅速地扎了几针,尔后又开了副镇定安神的方子拿给梁康,让他赶紧把药给煎出来。
等邵仲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白道人控着|茓位强迫着让他歇了一晚,精神总算是好了些。梁康又好说歹说,哄着他喝了小半碗粥,尔后,他就立刻奔到了七娘的床前。
侯府也得了消息,因怕吓着卢瑞便瞒了他,只有许氏立刻赶了过来,而今就在七娘床边陪着,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早已哭过。
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许氏缓缓抬起头来木然地看了邵仲一眼,眼睛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低低地唤了一声“仲哥儿——”,之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邵仲想答应,可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眼睛一热,又有热汤的液体涌了出来。
“仲哥儿莫要哭,”许氏叹了口气,声音里有无尽的悲凉,“碧舸若是晓得你哭了,她也难过。你得好好的,莫要自己折磨自己,好吃好睡,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等碧舸醒了,瞧见你把自己折腾成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还不得心疼死。你若是倒了,她又该怎么办?”
邵仲愈发地哽咽,他努力地想要让自己不要哭出声,可是一点用也没有,那痛苦而压抑的哀嚎依旧从他喉间倾泻,仿佛失去一切的小兽,绝望而哀伤。
七娘这一睡就是三天,丝毫不见清醒的迹象。这三日里她滴水未进,人迅速地憔悴消瘦,原本丰润的肌肤变得干燥松弛,油光发亮的乌发也没有了光泽,昔日明艳的容颜迅速褪去,只余一片不忍目睹的憔悴。
常家也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探望,却被邵仲给轰了出去。他从田静口中得知了当日事发的经过,对始作俑者的常家恨之入骨。尤其是待他听得常家众人均安然无恙时,更是气得当即就把桌上的茶壶杯子全都摔在了地上。
他算了算日子,上辈子常青山出事可不正是这一年,他甚至依稀地记得那衰人正是惊马事故才摔死的,可到了而今,这噩运却全都报在了七娘的身上。
邵仲不甘心,他不甘心,他费尽心思地努力了这么久,只为了能和七娘有个好结局,成亲、生子,过上平静又恩爱的日子。可老天爷却偏偏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他尝过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滋味后,再把他从云端打入地狱……
到第四日的时候,大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白道人的心里甚至隐隐生出了一种七娘再也不会醒来的预感,但他却不敢和邵仲说,连一个字也不敢提,依旧给她扎针,把脉,仿佛只要这样下去,七娘就会忽然醒过来。
这日大早邵仲就起了,陪着七娘说了一阵话后到院子里透透气。正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发呆,常安进来了,低声禀告道:“公子爷,外头来了个和尚,说是有话要与您说。”
邵仲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让他在隔壁的花厅等我。”
他又在院子里坐了一阵,看着苗圃里一排排整齐的花草发愣,那是七娘初嫁到府里时二人一齐栽下的,过了一个来月,已是一片繁茂,欣欣向荣,可和他一起握住花锄的手却已削瘦无力。
他吸了吸鼻子,忍住眼里的酸涩,把目光挪到别处,一会儿又索性起了身,去了隔壁的花厅。
厅里早有个身着缁衣的僧人候着,那僧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皮肤微黑,五官端正,额头宽广,一双眼睛幽深发亮,仿佛蓄着无尽的慈悲。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声法号,朝邵仲微微颔首。
邵仲直直地盯着他看,冷冷道:“你有什么本事?是招魂还是驱邪?若是能唤醒我妻子,我定当给菩萨重塑金身。”
僧人叹了口气,幽幽回道:“邵施主莫非还想不到贫僧为何要来么?施主逆天改命,已然犯了大忌,而今不过是报应在了尊夫人身上。”
“报应?”邵仲眉目凌厉地凝视着那僧人,目中寒冰澈雪,厉声喝道:“好个报应二字!原来这菩萨也是个不辨是非、不分好歹的。逆天的是我,改命的也是我,他不报应在我身上,却偏偏欺负一个弱女子。他若是想让我浑浑噩噩地过这一辈子,又何必让我再活一回!我看他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混账东西罢了!我妻子纯善,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而今却要被老天爷如此戏弄,我不服,不服!你不是说报应么,一会儿我就纠集了人去把庙里的佛像一个个全挑了,我看他要再如何报应在我身上!”
说罢,邵仲再也懒得多看那僧人一眼,冷笑着冲出了门。
花厅里,隐隐再传来那僧人模糊的“阿弥陀佛”声,邵仲跟常安招呼了一声,让他把人赶出去。
七娘昏迷了这么久,邵仲心口一股怨气便憋了这么久,而今却是半点也不想再忍了,让梁康唤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好手,拿了木棒大喝一声冲出了府。
白道人只道他被悲伤迷了心窍,要去常府寻人家的不是,赶紧让梁康追了过去,又招呼着府里的下人去福王府唤罗方来帮忙。过了一会儿,就瞧见常安满脸惊慌地冲回来了,疾声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子爷领着一群人去城外的普成寺了,说是要把庙里的佛像全给砸了!”
这……这莫不是魔怔了!
“先前府里来了个和尚求见公子,公子爷也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一出来就怒气冲冲的。”常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哭道:“老太爷,您可得救救公子爷,他怕是着了魔了。”
白道人闻言,哪里还坐得住,火急火燎地套了马追了出去。
邵仲一行人却是走得极快,等白道人追上的时候,他们已然已经到了普成寺大门口。梁康急得起了一脑门的青筋,拦着邵仲不让他进门。可邵仲恍若听不到一般,提着木棒就往里冲,一双眼睛血红血红,一见有人拦,也不管是谁,提起木棒就朝梁康打过来。
他的武功本远不如梁康,可而今这般不要命的横冲直撞,竟让梁康连连败退。梁康又气又急,偏偏又生怕伤到了他不敢下狠手,身上被他的棒风扫到几下,顿时生痛。
一不留神,邵仲已经绕过了他的阻拦冲了过去,棒风一扫,门口的和尚们吓得赶紧往院子里逃。
“仲哥儿!”白道人飞快地跳下马,提起一口气,三两下跃到邵仲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狠狠甩了他两耳光,厉声骂道:“你快给我醒醒!”
“我很清醒。”邵仲的眼睛里渐渐褪去了血色,只余一片清冷,“师父,我清醒得很,我今儿过来就是要把庙里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全给砸了!你知不知道他说什么?他说那是报应!他不敢报应在我身上,反倒欺负我媳妇儿,你说,这样的……这样不辨是非、欺软怕硬的东西,留着他们做什么?简直就是祸害人!”
白道人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尽量放低了声音劝道:“仲哥儿,你而今很不清醒,听话,先跟师父回去。家里头还有你媳妇儿等着,你若是……若是再这么闹下去,日后便是太子殿下也保不住你。”
“我不用他保。”邵仲痴痴地笑起来,脸上表情有些恍惚,“要是阿碧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我也活不——”
“公子爷,公子爷——”
邵仲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被人打断,常安骑着马飞快地朝这边奔过来,一边挥手还一边高声喝道:“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邵仲手里的木棒落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他先是痴愣愣地看了常安半晌,尔后发了疯似的撒开腿朝他扑过去,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把常安从马背上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问道:“你……你说什么,夫人醒了?她醒了,我的阿碧果真醒了?”
常安两腿发软地往地上倒,嘴里却还是应个不停,“夫人是真醒了。老太爷前脚刚出门,夫人立刻就醒了,田太医着小的赶紧过来报信。”亏得他这一路快马加鞭,要不,真让邵仲进了庙把佛像给砸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白道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才欲上前来与邵仲说几句软话,却见他已飞快地跃上马背,双腿狠狠一夹,已经策马跑了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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