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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正在这时,一辆白­色­跑车由远及近,破开雨幕,飞驰而来。地面的积水被一溅多高,气急败坏,往人行道上扑去,此伏彼起。

关娜的心脏一提,感觉是什么生涩却柔软的事物猛然划过胸腔,持续一瞬间,然后她对自己说,幻觉,幻觉。

直到车刹在她面前,青年打开车门,冲出来,脱下风衣披到她身上。她还像个白痴一样看着对方。

他也冻得发抖,嘴­唇­苍白,却还拧出一个弧度来:

“怎么我以前还觉得你挺聪明的,关娜?”

“……你不冷?”她半天,就想到这么一句。

“你说呢。”他推推她:“快上车。”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温暖先爬上她的肩头,她舒一口气,逐渐缓了过来:

“你怎么会回来?”

“乐意呗。”

标准的周明宇式回答,她还有什么可问的。她只能看看他。

他身上仍有雨水那凉淡的味道,还挺适合他。

多清秀的侧面,这么好看的男人。

“你再这样,我没法开车了。”

目光就是不听使唤,她有什么办法,能老老实实坐着就不错了——那么熟悉的体温,现在就隔着一层衬衣,她在这一瞬,爱他爱到几乎把关于自身存在的意识都给忘了,何况那些见鬼的计较思量,她现在就想摸摸他。

“阿切——”就在这温情脉脉兼关某人­色­心大起的当儿,周明宇突然转脸,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

周明宇抽了一张纸巾,捂住口鼻,声音沉闷:

“大概是感冒。”

关娜终于如愿以偿地伸手触及他的面颊,可是所有无关的情绪都被赶开——他的皮肤在她掌心微微发着热,她一时有些着急:

“停车,停车。”

“你是怕我有事呢,还是怕撞车?”

“废话。”

“你就不能正经回答吗?我都生病的人了。”

“逞强吧你就,还贫呢,前面有家医院,开那儿去。”

“关娜。”他也不看她,虽然带点儿鼻音,语调却是一如既往:“我这么一路风雨交加的跑来,明早还得搭最早一班机回去,不是为了看医生的,我可不想浪费时间。你的,明白?”

沉默,沉默,过了小一会儿,关娜开口道:

“不过你要是给我开到沟里,我就跟你拼命。我这衣服第一次穿呢。”

微笑爬上周明宇的嘴角:“我尽量。”

雨并没有减弱的势头,车窗外的灯光都被晕染开,这水烟弥漫的城市,却于此刻,开始变的多情温暖。

周明宇进了家门就往沙发一躺,顺手裹了床羊毛毯: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甜蜜的家,一点没错。”

关娜冲他扮个鬼脸,问道:“我去烧热水,你药放哪儿?”

“没有药。”

“哎呀周明宇,你多大人怎么……”她一想自己也就五十步笑百步,过期的嘲笑没有的,于是对此话题闭嘴:“那你躺着,我打车去买。”

还没转身他已经拉住她的手:“别去。你治我吧。”

关娜哭笑不得,这人生病了都本­性­难移。可她看看他,又真的不舍得走开。

犹疑间他把她扯过来,解开她毛衣上的第一个纽扣:

“穿这么薄。”

她凝视他,渐渐的,开始微笑,手覆到他手背上:

“我来吧。”

他一时没领会过来,她神情狡黠的真像只狐狸:

“我以前还觉得你挺聪明的,周明宇。”

说着,她根本不动那些做装饰的小珠扣,举起胳膊,轻松地把毛衣脱下来。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她一点点把衣物褪尽。她如同刚从泡沫中出现,瞧上去有点冷、有点紧张,宛若新生的模样。

接着她覆上来,周明宇赶紧把她紧密的搂进怀里,一点缝隙都不留。

在这方寸之间,要­干­点儿什么,还真难不滚到地上去。

所以两个人在一段时间里,只是拥抱着彼此,呼吸交织,什么也没做。

“喂。”关娜轻声说:“要不……我都感觉到了……”

“先把你弄暖和,冰成这样。”

“真的,那我先走了?”她作势要爬起来。

他哪儿批准:“你敢。”

她严肃地点点头,竭力绷起脸来:“你都这状态了,那我再索­性­添点料好了。”

低语的同时,她柔软的­唇­舌蹭过他的喉结。

周明宇一下把她翻到身下,一手去拽自己的衬衫:“对我这样,你可要后果自负。”

她莞尔,勾住他脖子,抬起头吻他:

“我就想对你这样,周明宇,我早想对你这样了。”

他突然停下来:“对了。”

她疑惑地盯着他,他够过自己的风衣,在衣兜里摸出一个小瓶来。

“什么东西?”

“香水,T市周边,有少数民族聚居,古老的作坊,神秘的要命。”

“真的?”她虽觉得这礼物有些不是时候,还是来了兴趣。真的是非常袖珍,女­性­看了没有不喜欢的,里面的液体,不会超过三毫升,矜贵到近乎矫情。

“当然。”他没有把它递给她的意思,而是拔开木塞,一滴滴的往她身上倾倒:“想想之前那些礼物,这个我还是换种方法送给你。”

从头到脚,他把一整瓶都洒在她肌肤上,开始还没什么,分分秒秒间,只觉得那香味逐渐入骨入髓。

“拜托拜托,有你这么用的吗?你这简直是煮鹤焚琴……”

周明宇不理她,握住她的肩膀,在浓香缭绕中进入她的身体:

“你知道它从当地语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

“嗯?”

激烈的撞击中,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羁绊,这么简单。别忘了。”

他们做了一半就做不下去了,两个人都快被香味儿熏晕过去,最后他抱她到洗手间,在浴缸的热水里进行完。

两个人满头大汗,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真的好香。”她缩到他怀里,在他身上小动物似的嗅来嗅去。

“你还不一样?”

“不一样,周明宇,你不多洗几次澡,是别想出门了。一身的女式香水味,别人一准当你是Se情狂,哈哈。”关娜幸灾乐祸地笑。

“那这名声不能白担,来。”他分开她的长发,吻在她耳侧。

“大哥,你还感着冒在呢,这么纵欲过度?”

“好了。”

“哪那么快?你忽悠我呢吧?”

“没有,那会是真着凉,现在是真好,出汗了嘛。”

“告诉你,我现在很怀疑。”她嘀嘀咕咕地说。

“你想想,出了机场,我又没带伞,上出租的时候身上几乎湿透了,本来还想回家洗热水澡,可时间耽搁成那样,只能披件衣服就开车出去——你觉得呢?换了你会不会感冒?”

“我觉得你是白痴,你不会叫人来接你?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这趟没人知道,另外,想给你个意外惊喜的,没想到,这天气真够意外的。美女,你就不能稍微配合,给点儿感动?”

“少来,那你跑回S市究竟做什么的?不会就为了感场冒,然后,让我用这种方式治好你?”她不怀好意的咬他:“周明宇,你真够饥渴。”

周明宇顿了顿,隔着她拿过浴液,倒在她掌心:“自己涂——还问我,昨天你怎么回事?”

“昨天?”关娜一手黏糊糊的泡泡,才迷迷瞪瞪地发现自己好象已经把时间的概念丢的一­干­二净,和他相聚其实不过几个小时,却仿佛已和之前相隔重重的白天黑夜,看回去只见时光层峦叠嶂,瞬间有些错乱颠倒。

反应几秒,才想到,昨天啊,都做了哪些事。

“没什么。”

“我一猜你就要这样。”周明宇语气轻淡,习惯­性­的伸手去摸烟盒,摸了个空:“跟我说说,真的不行?”

“你想知道?很无聊的。”

“我就喜欢无聊的。”

“那好吧。”她直截了当:“我和我妈吵架了。”

“……为什么?”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她看着他不完全相信的目光:“还有,她太偏我弟,做人儿女的,总难免不平衡。”

“就这样?”

“就这样。是不是很可笑?连自己弟弟的醋都要吃。”

“不会。”他摸摸她的头发:“我小时候也经常吃我大哥的醋。”

她无奈的瞥他:“唉,我们两个都是这么心理­阴­暗,难怪会在一块。”

他被她逗笑了:“谁说不是呢。”

“其实,你妈很关心你,我一个外人都看的出来。”

“那是她没当你是外人——我当然知道,现在想一想,我妈也有道理,毕竟继母比较难当……不过那会儿我哪懂,看自己的母爱被抢走一半,有小孩会愿意?”

“对啊。”关娜想起几个月前,他在昏暗的夜­色­中,听着她荒唐琐碎的念叨,他说,不会,我明白。

“后来,有一次,我差点死了。醒过来,她已经憔悴的像鬼一样。可接着三个月,她理都没有理过我。赏罚分明。”

她什么都没有问,趴在他肩头叹气,他拍拍她,换了个话题:

“水好象冷了?”

“周明宇,你就是因为我昨天不对劲才回来的?”

“不是,我是因为太饥渴了。”

“怎么不在电话里直接问我?”

“我还不知道你?”

完蛋了,她想,完蛋了。彻底沦陷之前得做点什么。

“周明宇。”

“­干­吗?”

“我要对你讲一句话,可是又不太好意思。”

他没来由有点紧张:“说。”

“真想听?”

“嗯。”

“真的?真的?”

“你说不说?”

“啊,那个,我把泡泡弄你头发里了。”

“……”周明宇一头黑线,眼前这个小女人还找死的一脸忍俊不禁。

“耍我是吧?耍我是吧?谁上次说买两斤腰子的?”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真的,啊,喂……”

他要离开的时候,她仍睡眼惺忪。

“我走了?”他穿上外衣,看她睁开一只眼睛,于是轻声道。

“慢走,不送。”她挥挥手。

“这好象是我家,小姐。”

她头埋进枕头里:“不要这么小气,回头我帮你收拾。”

看她睡这么没心没肺,真是不爽。

可他刚转身,她就从后面蹦起,猛的扑上来:

“不准跑。”

“又要­干­吗?”

“转过来。”

他回身,她勾起一抹微笑,把他的领带拽下来。

“我可是半小时以后的飞机。”话是这么说,他已经准备低头亲她。

“去!”她迅速帮他系好:“帮你系下领带,练个手而已,不要想太多。”

然后她重新倒回床上,做倒头大睡状。

周明宇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走也不是扑倒她也不是,原地站了十秒钟:

“关娜,你给我等着!”

关门的一刹那,听见她得意的笑声,他咬着牙下了楼。

这被大雨洗过的城市,每一根线条都清晰明净。公寓旁的街道上,一夜雨打后,悬铃木树叶落的到处都是。踩上去和秋叶相异,它们有勃勃的生命力,湿滑而具韧­性­,有时候还会粘到鞋底——春天的小麻烦。

周明宇视线往上,一个身影在那树后的玻璃窗中,他几乎能看见她的表情。

哎,至于吗,至于吗。我们俩。怎么好象过回去了。

可在那个春寒未退的清晨,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想这些的时候正在微笑,他有近十年没这样笑过了。

57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人问我:

“关娜,你用什么香水的?”

“没有啊。”

“闻起来很舒服啊,CD?CHANNEL?KENZO?没这个香型嘛。”

“不带你这样崇洋媚外的,长城永不倒,国货当自强。知不知道?”

“国货?你不要告诉我是大宝?”

“哈哈,秘方啊。轻易不外传。”我笑,同时在心里嘀咕,万一周明宇买的是哪个黑作坊的……哦,香艳过头的下场。

打电话给他,他说,开玩笑,要不是找人,想都不要想。

认定限量的就是好的,不知道算不算人的劣根­性­之一。

他讲这话的时候有一点心不在焉,我说喂喂喂周明宇我没时间跑去T市,你怎么回事你就在电话里告诉我。

“公事。”

“哦。”

“不相信?”

“没有,没有。”

“真的。”他叹口气:“公司职位的事。”

“降你职?”

“不是,调动而已。”

“调去哪里?”

“回去再告诉你。”

“不会把你调去什么穷山恶水的不回来吧?”我想这后爸可够狠的。

“想哪去了,部门之间的,行了,等着我啊。”

“……那你到底哪天回来?”

“这不一定,不过肯定你不会超过第六个知道,还满意?”

我数来数去也没数清楚排在我前面的五个,猛然想起一位,一股寒气就从脚后跟飕飕的绕上来:“你,你不会是说……”

“我家悠悠最近养了只小狗啊,你不知道?”

“……周明宇,五月天的,我都被你这笑话冷到了。”

老天终于不再以变换无常的气候调戏我们这些劳苦大众,一天一天,温度稳步上升。

我近来容易犯困,这一天好不容易得空在吃完午饭小眯一会儿,突然间就铃声大作。

从甜酣中被惊醒,我简直是恶向胆边生,可转头一看,成雅那边的,只好没了脾气。

我每次见到她,不是尴尬,而是相当尴尬。只能指望磨到轮岗期到,她可能会调离销售部,要不,走的就是我了。

另外,有些话,不是不想说,不过说不出口。

这小丫头最近总是神不守舍,还有一次我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莫名其妙就红了眼眶。

说来说去,谁都有一笔糊涂帐。我没问,问她也不会告诉我不是?

不过这会儿还是有必要提醒她一下,我冲她说:

“喂,成雅,你接不接,不接摁掉。吵的我头都昏了!”

她才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接起来,一路奔出门:

“喂?萧程?你等会儿……我,很好啊……”

偶尔同事间的玩笑中能听的出来,她就快要和她这个小男朋友结婚——私底下却搞得这么惆怅,难道婚前忧郁症发作?

想想也是,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我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把头换到另一只胳膊。一辈子,哈哈,一辈子。

也不错啊,是不是。

将睡未睡之际,手机突然像被受惊的小蜜蜂“嗡”一下在桌面玻璃上开始抖动,那动静绝对不比任何铃声来的低调。

周明宇说他今天回S市,看情况是到了。

我没有成雅那样的好素质,实在累的不想动,坐在椅子上就直接准备唠:

“谁啊,扰民了知不知道?”

“娜娜?”

“啊,周伯母?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尴尬极了,一下直起身,轻狂的嘴脸丢的一点不剩。

“没事,没事,我用明宇的手机给你拨的,难怪你搞错。”

接着听见周明宇在那头招人恨的笑:“她很恶劣吧?看你儿子多命苦。”

“一边去……娜娜,明晚有空没有?”

“啊……有,有吧。”

“那就来我家吃个饭?”

“又要麻烦您,多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你来我就高兴,就这么说定了。你要不要跟明宇讲话?”

“不用了……”话没完全出口,已经听见一声:“喂?”

他的声音贴这么近,一点儿微小的沙哑也细密地在心头扫过。顿了一顿,我问: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

“哦。”

“这是什么反应?”

“那你要我什么反应呢,周少爷,你说,我尽量配合。”

“……我说,你对着我妈那么乖,对我就这态度?”

“这样啊,那回头我对你乖,跟你妈斗嘴皮子,你觉得怎么样?”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切,我才不上你当,你妈人多好。”

“行了,她都去厨房了,你再这么虚伪她也听不见。”

正讲废话的当儿成雅握着手机走回来,我看看她,感觉我当她面跟周明宇在这儿没事人一样唠,还真是有几分小无耻。

“那个,我不跟你说了,我还得上班呢,你休息吧。”

“那明天别忘了,还有,打扮漂亮点儿。”

“我平时很邋遢?”

“不邋遢就没进步的余地了?”

“难道你不说,我就会准备套个麻袋去?”

“那也不错,有创意,可以考虑。”

“你说的?”

“我说的,我等着看。”

合上电话,想一想我们俩真是无聊的要死。

迟疑许久,敲敲桌子,决定主动凑过去:

“成雅,这一期市场信息反馈表做的怎么样?”

她看我一眼:“急着要?”

“不是……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

“你别客气。”

“谢谢你,真不用。”

这女孩不同于以往的活泼天真,却也没有前一阵的刻薄尖锐,看上去,她只是疲倦的不行。

我觉得有几分别扭与无趣,既不能拿廉价的道歉去恶心她,待下去又没什么意思,于是冲她笑一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桌。

然后想,我是不是真应该考虑跳槽了。

58

“闻名不如见面,关小姐,久仰。”

面目俊朗的男人向我伸过手,我握一握,他掌心­干­燥,手指修长,接触起来跟他弟弟几乎一模一样。

“哪里,该说久仰的是我——这位一定是宋小姐?”

他臂弯里柔弱的俏佳人,微笑像天空舒展的轻云,她声低语慢:

“关小姐,你好。”

美人啊美人,就是苍白了一些。坊间流传纪文涵为了追求她,是如何于她危难中一掷千金,打动芳心,从佳人未婚夫身边横刀夺爱,简直比中世纪的骑士故事还要­精­彩。

至于真相么,没几个人知道,别说我,就是周明宇所知的似乎都不完整。

我问,他就说,你没事那么八卦­干­什么。

眼下我想,假如我是男人,遇到这样的尤物,不管家财厚薄,必要时也肯散尽了博她欢心。

但转念,其实都是女人对女人怜惜的想象,真的是男人,有几个能做到?她运气不赖。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回她:

“你好,宋小姐。纪先生好福气。”

纪文涵微顿一顿,接着展露笑容:“以你我将来的关系,关小姐,我觉得我们真不用这么客气。”

“哈。”我被吓到:“你忒幽默了。”

“展望一下都不可以?”

“展望的话,拜托展望你们自己先?”

他转眼看看她:“我们的计划比较长远。”

后来我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刻他望向我,神态轻松:“话说回来,这段时间明宇可能会公事繁忙,请你多担待。”

“谈不上担待。”我应道:“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

“有没有想过辞职,来帮明宇?”

“说实话,那还是免了。”

“哦,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他莞尔:“多个人在他旁边,我比较放心。”

“不是有你,还有伯父伯母?”

“爸妈年纪毕竟大了,至于我,这几个月我可能不在这边。”

我点点头,虽然好奇,但也没有追问。

“说我什么坏话呢?”

回头,周明宇一身浅黑­色­的短礼服,白衬衫,无配饰,无领带,相当清爽。

“说你好象WAITER。”我从他手中托盘拿过一杯香槟。

“宋小姐,你的温白开。”

“哦,谢谢。”

“不客气。”

“你不喝酒?连香槟都……”我问纪文涵的女伴。

周明宇在我耳边说:“淑女都不喝酒。”

我把香槟一饮而尽,斜他一眼。

纪文涵笑道:“我说雇来的人怎么跑的一个不见,也不来招呼我们,原来都被你代劳了。”

“你要给我小费我也不介意的。”

“可有人会介意,对不对,关小姐。”

“吓?你们两兄弟讲话,不要扯到我。”

“我们家从来不禁止女人发言。”

“哈哈。”我回答:“那我得代表女权主义者们,敬你一杯。”

纪文涵配合地喝完杯中酒:“明宇,我和小予去见见妈,你一会带关小姐过来?”

“我们不会私奔的,放心,总得给妈面子。”

剩下我们两个人,周明宇伸手帮我正一正肩带:

“还好吧?”

“你好意思问!你都不跟我说你妈过50岁,我礼物都没准备!”

“我妈有什么需要的,还用的着你给她买?”

这话说的我有点小不愉快,他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搭理?

“再说了,不是怕你紧张吗。这里也都是些亲朋,放松点儿。”

“思南他们家也是你家亲戚?”

“啊,他妈跟我妈是麻友,经常打上下家,熟的很。”

我说,哦。我不是平白无故这样。

刚才思南看见我倒是兴奋度很高:“美女怎么瘦了,是不是思念小周过度?”

可在他身边,女孩的笑容像突逢一场霜冻,以它僵硬的姿态,凝在她细致的脸上,要消退,一时却又来不及。

“佳佳,怎么回事?不认识了?”

“……娜娜姐姐。”

今天尤佳化了淡妆,比我以前看见她,要成熟一些。

的确,她本来就是个成年女子,不是小姑娘。

“明宇哥哥的父母,你见到没有?”当时的情况,是周明宇随即被思南叫到一边去了,寒暄几句之后,她问我。

“见过他母亲。”

“她对你……印象不错?”她低头,嘴­唇­轻轻碰在杯沿上。

“我也想知道呢,要不你帮我问问?”我笑。

她顿了一会:“明宇哥哥也是的,­干­吗都瞒着?”

“嗯?”

“他朋友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你说,要是别人以为他是单身……”

“你说给他牵线?没问题啊,正好,我也喜欢看美女呢。”

“呃。”她微微一愕:“你不在乎?”

开玩笑,就算在乎,让你看出来?

“还好吧,我都见着他妈了,朋友,不着急,一个一个来。”

她默默然扯下盆景里一片树叶,在手里揉。

再抬头,已经笑得甜美:

“也对,我也就是担心嘛。”是讨饶的小孩子那种乖巧。

“谢谢你呵。”我和颜悦­色­地说。

“应该的。”

“也是,明宇说,思南的妹妹就等于他的妹妹,难得你真拿他当哥哥。”

“……当然了,姐姐。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明宇哥哥以前……你不和他计较吧?”

我看见周明宇正和思南走过来,迎上去两步挽住他手臂,转头,弯起­唇­角:

“你说呢。”

“你们刚说什么呢?”我们离开思南和尤佳后,周明宇问我。

“没有,她问我她那样打扮好看不。”

周明宇看看我:“你没欺负她吧?”

这话说的,颠倒是非。

直到现在我还意气难平:

“你那会儿怎么不问她有没有欺负我?”

周明宇失笑:“她有那能力吗?谁能欺负你?”

我真有点生气了。

“不会吧?不高兴了?”他拍拍我:“这么小器?”

就这么小器。

“不就是觉得跟思南说不过去吗,别这样,来,笑笑,一会还见我爸呢。”

“不乐意。我为什么要见你爸,你爸是财政部长?”

“我爸那么大年纪,你就别给他定这么高要求了,凑合凑合,董事长行不行?”

“不凑合。”

“那怎么办。”

我懒得理他。

周明宇做出无奈的表情:“你不是想我在这儿亲你吧?我是无所谓。”

我瞪他,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其实自己也觉得没多大道理,搁在以前真难以想象,我会闹这种小脾气。

还是跟周明宇。

59

悠悠腻在关娜的怀里,后者把下巴轻轻搁在这小姑娘的发心,和她一起翻动一本连环画。

偶尔晃个神,抬一抬眼皮,视线所及之处,周明宇正和数位长辈相谈甚欢。

如果说这一幕是沉舟侧畔劲帆过,是有点儿不厚道,但在那几个显然要注意自己胆固醇指数的老头的映衬下,周明宇的确是分外的,俊,秀,不,可,方,物。

他向她看过来,然后很快转开。大概是怕分心。

而关娜觉得自己的姿态有点儿像个偷窥者,调整了方向坐,还是觉得不对劲。

容她猜一猜的话,这些男人一起,谈论八卦的可能­性­比较微弱。那么,也许,周明宇真的在慢慢摸索着上道。

她不由自主轻轻叹一口气,温热的,正落在悠悠的发顶,小女孩动一动:

“痒痒。”

关娜摸摸她的脸:“我们去别的房间好不好?”

“不要,就在这。”

“为什么?”

“高兴。”

果然不是一家人都不往一块扎堆。

“你不嫌吵?”关娜问。

悠悠的小脑袋在她胸前摇了摇。

关娜虚长对方二十岁,完全无计可施。

“好,好,小公主。”她把悠悠往腿上抱了抱:“你说哪就哪——你看你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小姑娘没她这么杞人忧天,一副心不在焉,该­干­吗­干­吗的神态,可酷了。

“悠悠,悠悠。”她逗她讲话:“你为什么叫悠悠呢?”

这时有人叫她:“关小姐。”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是一怔,关娜抬头一看:

“宋小姐?”

她坐下来:“叫我宋予就好。”

“哦,我的名字你大概也知道?”

“嗯……这一定是悠悠?”

小公主看看宋予:“阿姨好。”然后继续玩她自己的。

看着对方略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关娜也不好问她到底有何贵­干­,只能莫名其妙的陪一个微笑。

“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事。”

不这么说可能还真没事,可这一句完全不是闲扯的开场白。

“没关系,有什么你说。”

宋予点点头:“可能下个星期,我就会跟文涵去美国。”

“哦。”关娜想,是不是问我要带什么礼物?

“我。”她的声音低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这话把关娜给吓着了,几秒钟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不会,怎么会。”

“没什么,我早有心理准备。”宋予微笑:“不过——你认识成雅吧,是不是?”

“成雅?”

“嗯,我听说你们一个公司的。”

“对,我认识。”

“她现在,好不好?”

提到那个人关娜多少有些别扭:“还可以吧,我跟她不太熟。”

“这样……她和她男朋友……”

“他们好象快要结婚了。”

宋予叹息一声,沉默了一小会儿:“谢谢你。”

周明宇送关娜回去,一路上,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转头看她,她不像在生气。

可怎么话就这么少呢,他想,不符合这段时间的相处模式。

“周明宇。”她突然开口。

“嗯?”

“你猜后来谁跟我说话?”

“我看见了,她跟你说什么?”他笑道:“持家之道?”

“她问我……成雅。”

“哦。”周明宇顿了一顿,这两个字很久不曾出现过——对彼此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问我成雅过的好不好之类,奇怪吧?”

“不奇怪。”周明宇安静地接道:“你想知道吗?”

“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说起来很简单,她占用了一个男人三年的时间。”

“……什么意思,是你哥?”

“不是,那男人是成雅曾经最爱的人,也许现在还是?我就不知道了。”

“对了,我是听说过,你哥从她前任男朋友那里,横刀夺爱?”

“没有什么横刀夺爱,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和我哥在一起,不过后来分开三年而已。”

“为什么?”

“我爸反对,为什么反对?因为她有心脏病。”

“心脏病?”

“非常严重,可以危及生活的那种。”

“难怪,她说下个星期……”

“我大哥陪她去美国动手术。”

“她说她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她当然得回来,为了我大哥她也得回来。你当他这三年过的很轻松快活?”

“没看出来,你哥真是绝种好男人。”

“本来就是,什么叫没看出来。”

“你呢?”

“我什么。”

“你会不会像他这样,明知……”

“我不会。”隔了两秒,周明宇回答:“我不可能再承受这样的事。”

关娜愣了一小会:“呵呵,你可真直接。”

她很快把话题岔开,周明宇却开始有点儿烦躁,一句话表达出来,和它所要执行的意愿,有时候并非贴合的天衣无缝,所产生的落差,往往让人试图解释却又无从开口,或喋喋不休,或彻底失语。

周明宇属于后者。

终于忍受不了,车在她公寓楼边停下,她正要开车门时他抓住她:

“关娜,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你说什么?”

“我说——其实我想说,我们都活的好好的,不就行了?去假设那些,弄那么沉重,有意思吗?”周明宇觉得话头还是有些赶不上思路,他是那么灵活的人,也有被思绪搞乱的时候。

“我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可你让我怎么回答,你要让我怎么回答?”他看住她,目不转睛,怕她跑了似的:“说,你去试一试?就像我大哥的女朋友?关娜,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你要是敢那样,或者你出别的什么事,我绝对马上去找别的女人,我说真的!你就不能,给我小心一点?”

“……你再这样我真要出事了,我胳膊要断了。”

周明宇回过神,松手。

看着关娜揉着胳膊,神­色­复杂地瞪他,周明宇突然非常,非常的沮丧。他在搞什么,他这种近乎反­射­行为般的激动,她要怎么理解?太莫名,太突兀。

“对不起。”

她没有反应。

一时间他几乎有些心灰意冷。

“佳佳,不要这样。”

“哥,我没怎么样啊?”

思南看看她:“你真这么觉得?”

“有什么吗?”女孩笑一笑。

“那么,为什么这么晚,一个人坐在花园?这些是什么?一字纸篓的纸巾。佳佳,你听我说……”

“不要说!”

“嘘,小声,妈他们都睡了。”

“哥。”她压低声音:“你不要说。”

“如果你自己可以处理的话,我才不想说呢。”

“我当然可以,我一直都……”

“多长时间了?”

“嗯?”

“喜欢小周,多长时间了?”

“……第一次见到你们。”

“靠。”思南骂了一声:“小周还真他妈害人。”

“这是我自己的事,而且我不是小孩子了。”

“正因为这样,你得对自己的决定负责,知道吗?佳佳,如果小周是个你可以喜欢的男人,你以为我不愿你们在一块儿?”

“有什么不可以,你说,有什么不可以?”

“别激动,小声,小声——你不知道有什么不可以吗?他是我朋友,我真不想说他是非,可是佳佳,你跟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难道,还不如关娜?”

“不是不是,你不一样,你是太单纯了,知道吗?你跟小周在一起,吃亏的绝对是你。”

“哥,我问你,你从男人的角度回答我,单纯,比如我,和关娜那样的女人,你会选哪一个?”

“……”思南说:“我当然选关娜了,选你不是乱­仑­吗?”

“我是说比如!比如,你是明宇哥哥……”

“怎么说呢,她那样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吸引力是一定的,不过,如果娶老婆的话,大部分男人会选比较放心的。”

“那么!”尤佳愤懑地说:“他为什么还没有腻她!我以为……”

“你以为,一直耐心等下去,和这些女人,他反正都会分手,对不对?”

“不是吗?他以前那些女朋友我也不是没听你说过。”

“是,其实我也挺困惑,不过,说一句你肯定不爱听的,小周这次恐怕是认真的。”

“不可能!”

“你还能有我了解他吗?我认识他这些年,就见过他对两个女人这样。”

“你是说关娜,还有……”

“他的初恋。”

“是谁?”

“你不认识,很长时间以前的事了。”

“哦。”尤佳默默点头。

思南接着说:“话说回来,就看今天,你也见到了,他把雇来的用人都支开,就为了让她跟他哥嫂多安心交流一阵,你以为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会细心到这种地步,会带她见家长?尤其是小周这样的,想都不要想,你跟他分手两个月以后他还能记得你名字,就很对得起你了。”

“可是……可是……你说过,她不是好女人。”

“这不是我说的,小周以前提过——可那还是什么时候的事?半年前了,男女关系这种事,半年相当于几生几世,什么不能改?”

“他为什么那么说?”

“忘了……大概是她说了小周很忌讳的谎……是什么来着,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你看。”尤佳像个赌气的小孩,从鼻子里出气:“反正她不是好人。”

“那你还一口一个姐姐叫那么亲热。”思南拍拍她。

“我那是懂事,给你和明宇哥哥面子。你以为我屑于把这样的女人当对手?”

“好,好,我知道你懂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吧?也千万别跟小周和关娜弄翻,不然你哥我会很尴尬。”

“切。”

“帅哥这世上多的是呢!听我的,把小周甩掉,去找个纯点儿的小男孩,谈场正经恋爱。”

尤佳微微垂下头,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那你说,哥,他们现在就完全互相信任,我记得……”

“嗨,我讲这么半天都是废话啊?”

“人家就是问问嘛,就当陪我八卦一下啦!”

“这我怎么会知道,你以为我成天跟着他们?不过说到信任……这两个人是有一点小别扭。”

“就是你上次告诉我,他们有什么话都不问对方,跑来问你?”

“是这么回事。可你知道,人都会变的,也许他们现在……”

“我知道。”女孩静然的语调之中,却有冰冷的执拗透出来:“可通常都没这么快,是不是?”

直到她把自己一点点收到他怀里去,周明宇仍是没有怎么反应过来,他的手臂略有些僵直。

以为她会下车,目不斜视的走开。

可她伸手,反握住他的手腕,接着整个人缩过来。

“周明宇。”

“嗯?”

“我明白。虽然你表达的很有问题,可是我明白。”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收紧胳膊。

“周明宇。”她的呼吸滚烫,把他的衣服牢牢揪在手里:“我其实也害怕来着。”

这几个字让他觉得眼底有一点热,她果然明白的,他是怕,而已而已。

“你怕什么?”

“和你一样,怕你离开。”

“不会的。”

她想继续说下去,可她怎么告诉他,就在和他闹完别扭那么一会儿,也许是情绪化到了头,理智突然来一个反扑——像一个纵欲许久的人,她突然冷下来,看着他,觉得恐惧,是不是已经太过恣意?放纵的愉悦,近乎偷欢的快感。

她自己说,她的世界,要理­性­、规整,她才可以搞得定。

可现在是这样的失控。她要怎么应付,如果某一时刻,他离开。

患得患失,是爱情的|­乳­齿,咬不进骨头里去,却是与生俱来,足以令每一对红尘男女,无从自在。

60

“盲目并购十大罪状”,逐一套到陈裕丰头上,竟然严丝合缝。

谁让他现在大部分资金都套牢到上面,导致整个企业危机四起?

关娜把纸张翻的哗啦啦,冷笑。嗬!和上次同一个撰稿人么,眼下这位俨然就是一财经界的卡珊德拉,事态尽在他掌握之中——她真想抄起电话,喂,老兄,你几个月前可不是这个说法。

你要相信,的确是,人嘴两张皮,覆雨翻云。

“你爸怎么会知道行业标准最近要变动?”她晚上和周明宇吃饭,问他。

“商业嗅觉吧。”

“那可真是……”关娜叹道:“太准了。”

“怎么说呢,多长时间前他就提示过。你不会不知道今年多少省都开始绿­色­GDP核算,边污染边治理以后是不太可能了,所以,动是肯定会动,不过是早晚问题。”

“是呵,接手那个原材料企业,整改费估计就要拖掉几年的利润。”

“所以,现在想一想,当时他还真是故意的。”周明宇轻描淡写:“放手给我个小教训。”

那是,关娜在心里头想,不然你到现在还GDP咧。

GIRL,DIAMOND和PARTY还差不多。

“想什么呢。”周明宇抬眼看她,接着伸手,手指头抹过她嘴角:“吃个饭跟悠悠一模一样。”

关娜看着他用餐巾擦掉指尖的酱汁,心头缱绻,却又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智商难道果然和情浓成反比。

“对了,那你调到项目部,接替你哥主管这个工程,涵宇还有人有意见?”她回到正题。

“有肯定会有,不过是私底下。主要是投资数目太大,上千员工盯着呢。”

“很多公司有意向承建吧?”

“相当多。”

“那会用什么方式?投标?”

“是啊。”

“有没有什么条件会让涵宇优先考虑的?”

“这个不存在,走的都是正规流程,看他们自己——你怎么想到问这个,晨光还有这方面业务?”

“不是,好奇而已。”关娜是想到了她那个茉莉女朋友,对方的老公估计也是待选的承包商之一。

“那可惜,我还想卖你个人情呢。”

关娜迟疑了几秒,最后还是决定闭嘴。

苏澈出院已有一段时间,关娜看到他时,他胳膊上还吊着石膏。

两个人是在甜品屋里遇见的,这一天本来说好周明宇要陪她去看电影,结果他临时有会。

周明宇现在,比她要忙得多。她知道这算是好事,不过被人爽约总不会太快活。

“你这个月第几次了?你自己说。”

“我也不愿意,成天对着一群老头子,现在还得加班——可没办法啊,娜娜,回头我把电影院包下来请你,好不好?”

“去!一电影院就我们两个,还不如在家看DVD呢!”

“没问题,过了这段你要怎么样都行,今天你先找个朋友陪你去?”

“算了,你别管了,我自己逛逛。”

“没生气吧?”

“当然了。”

“真的?”

“煮的,关东煮。”

他在那头笑了,瞥一眼时间——真挺想和她这么闲扯下去,有一句没一句的。

可惜股东们此刻大概都已经就坐,他不在两分钟之内赶到,未免要落人口实:“娜娜,先这样,我得走了。”

“走吧走吧。”她自己先把电话挂断。

周明宇穿外套的时候尤佳敲门进来:

“明宇哥哥,你还没去开会?”

他看她一眼,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佳佳,你晚上有事没有?”

“没有啊。”女孩微微一怔,笑道。

“那么,帮我做件事,可以吗?”

天人交战许久,关娜终于决定买下那块蓝莓幕司。最近胃口大开,她自己也非常无奈。

抬头准备让柜台小姑娘包起来时,瞥见一个熟悉身影。

“苏澈?”

对方闻声,向她看过来,顿了大约一两秒后,微笑:

“你也在这里?”

“嗯,还带了小朋友?”关娜发现他完好的左手里牵着个怯生生的男孩,五六岁,西瓜太郎的发型。

“聪聪,叫阿姨。”

小男孩直往他身后躲,关娜有点挫败:“算了,算了。你喜欢吃哪一种蛋糕,阿姨请客。”

“别。”苏澈轻声说:“外人买的东西他不会要的。”

“……警觉­性­那么高?警察世家?”

苏澈笑笑,低头对小男孩道:“告诉叔叔,想要哪个?”

小孩迟疑片刻,犹犹豫豫伸出指头指了一块看上去最小的。

“小姐,麻烦你,这个我要三块,其中两块包起来。连这位小姐的一起算。”

“不用。”关娜赶紧掏钱包:“不用不用!”

苏澈已经把钞票递过去,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干­吗这么客气?”

结果就是关娜和小男孩人手一块蛋糕,从店里出来,苏澈拎着纸盒。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贪吃鬼。

关娜速战速决,吃­干­抹净之后,整个人渐渐呈神游状。

“想什么呢?”苏澈转头看看她。

“忏悔。”她垂头丧气地回答:“苏澈,我问你个问题,你凭良心回答,行不?”

“好啊。”

“要很真诚哦!”

“……说吧。”

“那个,你今天看到我,有没有觉得我有一点儿胖了?”

他上下端详了她一阵:“你没说还真没看出来——好象是有那么一点儿,不是……”

话没说完她已经哀号阵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怎么办怎么办……”作出离悲痛状,以手掩面。

苏澈没立刻回应她,而是停住脚步,蹲下身,对男孩道:

“吃完了?”

对方点点头,苏澈帮他擦净嘴角和手,温和而耐心:

“回去,记得把蛋糕分一块给­奶­­奶­,知不知道?”

小男孩沉默地点头,青年站起身,握着他的小手继续前行。

“苏澈,你真有做个好老爸的天分喏!赶快找个女朋友吧,要不我帮你介绍?你喜不喜欢那种……眼睛大大的,个头娇小的女孩?”

眼睛大大的,个头娇小的尤佳。

关娜还没说完,就自己觉得很无趣。因为两个男­性­,一个都不搭理她。

61

在一处陈旧的单元楼里,苏澈敲开一楼住户的门:

“陈大妈。”

是六十上下的老妪,面容慈祥是很慈祥的,愁苦也很愁苦。

“苏警官,真谢谢你了,每星期都要给你添麻烦。”

“没有的事,他很听话。”

“听话,听话。”老妪叹息一声,接过孙子的小手:

“聪聪,自己进屋洗手去。”

看着孩子一声不吭的走进去,­妇­人转身接着道:“就是不肯讲话。”

“慢慢会好的。”苏澈回道:“他的反应已经比以前多许多。”

“作孽。”对方脸上的皱纹越发往下垂,分外凄苦。

“是上次医院里那小孩?”

“嗯。”

“还没判下来?”

“判下来怎么样,那样的父母,你指望他们能好好对他?”

“也是的。”

两人有一段时间的静默。

“……你胳膊,怎么样了?”

“还行,石膏快拆了。”

“不会影响你拉小提琴吧?”

“不知道,看恢复。不过不影响拿枪就可以。”青年回答,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小提琴,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去学的。”

“嗯?”

“小时候被家里人逼的,周围孩子都有特长,他们丢不起这人。”

她理解地点点头:“可是,你知道,有时候感情,类似于一种强迫症,这么多年,说断就断,怪难过的。”

“你说我?”

“不然呢?”

“我当你说自己呢。”

“都一样。”她笑笑:“当说我自己也成。”

苏澈看看她:“对了关娜,其实刚刚,你问我你的变化——我是想说……”

“我胖了,我知道,回去就减,你就别刺激我了,多谢。”

“那我如果说,实际上你变漂亮了呢?”

“不会吧,不可能!”

“外貌上可能没什么,变的是别的。”

“别的?身材?”她上下看看:“不至于这么走形?”

“小姐,你真够肤浅的,是气质,气质。”

“完了,苏澈,你越抹越黑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办法夸一个女人漂亮的时候,就夸她有气质,对吧?”

“行行行,我投降,你一点气质也没有,只有幼稚,不然哪有成年人把蛋糕吃到鼻子上?”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抹,才发现上了当。

“……这年头,警察叔叔都靠不住。”

在剧离住处还有几百米远的地方,关娜逐渐的笑不出来了,胃开始剧烈的不舒服。

原本是隐约的一点,似乎吃下去的­奶­油附到了每一根神经上,粘腻的感觉挥之不去,逐渐的,作呕的欲望爬上喉头,她慢慢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苏澈察觉到不对:“不舒服?”

“有一点。”她略略勾着腰,皱眉。

“胃疼?”

“不是,想吐。”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刚吃太腻了吧。”

“那回去喝杯水。”

“嗯。”她没办法再多说一个字,恶心的感觉更加汹涌。

“真难受了?”苏澈停下来:“我现在就去买?”

“等……”刚一张嘴,胃部猛然一阵收缩,她推开他就往小区里奔。

苏澈在边上,看着关娜对着单元门前的花坛,呕得惊天动地。

他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爱莫能助。

她吐的头昏眼花,眼泪汪汪,回头就撞到了他怀里,接着往后倒。

他赶紧伸胳膊揽住她:“慢点儿。”

不远的转角处,有微光一闪。

关娜好容易站稳,揉着眼睛。他拉开她手,把纸巾递过去:

“我送你进家。”

“没,没事。”她喉咙嘶哑:“我快到了,这又这么亮。”

“真不用?”

“真的,谢谢你。”

苏澈的笑容有点儿无奈了:“又是这个。好吧,我就在底下,看你上楼了我再走。”

关娜洗完澡准备上床时,接到周明宇的电话。

“开完会了?”

“刚散——要我现在过去吗?”

“算啦。”她懒洋洋地回答:“明天咱们都得上班,改天吧。”

“听声音,你很累?晚上­干­吗去了?”

“逛逛街。”

“一个人?”

“啊。”

“不闷?”

“你问题可真多。”

“……”周明宇停顿了一两秒:“头回听见有女人反映我问题多。”

“嘿,觉得我特别不一般了吧?”

“没有,我在想,做人的确不能太热情。”

“就是,一热情就容易受打击。”

“你也知道。”

“当然了,周明宇,我还没跟你秋后算帐一笔笔呢。”

“女人呐,女人——对了,收到了吧?回头等我有空……”

“等会儿,等会儿?收到什么?”

“不会吧,没有?尤佳没给你送去?”

“没有啊,关尤佳什么事?”

“嗨,这小姑娘真是靠不住,估计忘了。”

“什么啊?”

“不是你说要在家看DVD?我让她把今年能叫上名的电影都买了给你送去的,算了,忘就忘吧。”

“周明宇,周明宇,你做事是不是走小脑的?”她简直无语了:“你怎么能叫她……你不知道她……”

“说什么呢,你想太多了,人就是一小女孩。”

“她才不是小女孩儿呢,她­精­着呢。”

“比你还­精­?”

“切。”关娜冷哼一声:“你们男人就喜欢上这种当。”

“吃醋了?”

“吃个鬼!回头她把你吃了你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听着她对于这个话题越发来劲儿,周明宇忍不住笑起来,往前,伏在方向盘上:

“看这小腔调,还没吃醋呢——好了,乖,我谁呀,我心里还没数吗?”

“有数还这样?”

周明宇揉一揉太阳|­茓­,心里想,怎么跟她说呢。

说他特意叮嘱那个女孩,买爱情电影,两个人看特有感觉的那种?

说是因为思南前段时间打电话对他说,哥们儿,你要是对我妹没意思,赶紧的,利索点儿给她明示,别拖着她玩。

说给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听这些,有什么意思。

“你不困了吗?这么­精­神,那我过去了?”他转移了话题。

“不要,你一来我都没法休息。”

“这话说的,你在诱惑我?”

“你那脑袋的数据库里,是不是随便调出来一个行为,思维模式都跟程序似的,自动的,只会生成这种结论?”

“恐怕是,最起码……”他低声回答:“对你是。”

“……”

“而且这程序好象坏了,现在开始自动屏蔽别人的了,怎么办,你说,小狐狸。”

“关我什么事?”她在那头,明明已经忍俊不禁,还要嘴硬。

“不是你偷偷­干­的?”

“是啊是啊,就是我­干­的,怎么办吧。”

“那我现在过去?”

“……周明宇,你改叫周一根筋算了。你明天不要忙了?”

“就是太忙。”他用指节摁着额角:“长这么大我都没这么忙过。”

她的声音柔下来:“累吗?”

“嗯。”

“那乖乖的,回去,洗个澡,早点休息。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去你那里陪你,好不好?”

“喂,这语气。”他有点好笑:“不会把我当小孩儿了?”

“呃……”她没法告诉他,其实心疼一个人,就难免把他当小孩看。

他还不一样?

“好吧,娜娜,那我明天再跟你联系。”

“嗯。”

“晚安?”

“晚安。开车别太快。”

尤佳走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盯着手机里刚拍下的照片,神­色­复杂。

她早忘了手里的DVD光碟,这些让她买一张,就暗地里诅咒一张的玩意儿。

一辆奔驰在她身边停下:

“佳佳!你想急死我们是不是?”

她瞥一眼奔下车的男子:“哥,我不是打电话让你来接我了吗?”

“这么晚了!这里,多不安全,你一个女孩子!”思南气急败坏。

“没什么。”她“啪”的合上手机,自己拉开车门:“我得一个人想点事。”

“人不大,心思不小。”思南嘟嘟囔囔地坐回驾驶座。

“哥。”一段路之后,她突然开口:“你认识一个叫苏澈的吗?”

62

鲍勃迪伦曾经这样唱——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称其为男人?

而我后来想,一个女人要多有迟钝,才能对某些预兆如此后知后觉?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别问我。

那个念头,是在我半睡半醒之间,忽如其来出现的。像坐在我思绪角落里的一位安静少女,把掉落一地的暗示如珍珠般串好,一转身,展现给我看,那清晰的、合乎逻辑的成果。

我的天哪,我在黑夜中猛地睁开眼睛,跟淋了冷水一般清醒,不会吧。

明明什么措施都有做。

第二天我下班很早,一个人信步踱到附近的药房。

装悠闲,其实心里头鬼祟的要死。

交易进行的相当沉默,我出了门深深呼吸,接着左转。一抬眼却僵在那里,头个反应是我怎么都出现幻觉了,这反应也忒夸张。

这幻觉还是3D动态,声影俱在:

“动作够慢的。”

某人二十分钟前明明在电话里说你现在在晨光吗在啊太好了我啊我也在公司我忙今晚不能陪你了对不起。

“怎么在这儿?”我在车上问周明宇。

“当然是去接你下班,幸亏我眼神好,不然估计就在拐弯那把你给错过了——不过你去药店做什么,你不舒服?”

“没有,一点日常的东西。”说完我就后悔了,可是又没办法改口,只能转移话题:“你今天这么有空?”

“我自己就是资本家对吧,放几小时假还是没问题的,哪能对自己盘剥那么厉害。”他微微笑:“跟我的人生观不符啊,对不对。”

“哟,以为你真转­性­儿了呢。”

“说吧,想看什么电影,或者……”

“今天不行,我得赶快回家。”

“怎么?”他转头看我:“你有事?”

“也不是……周明宇,咱们回家,我煮粥给你喝,好不好?”

“好是好。”他样子略有怀疑:“不过你今天怎么,有点奇怪?”

车在小区车库停稳后,我没等周明宇为我开门,自己解了安全带就往外蹦。

一只脚已经踩到地了,突然想起来,赶紧的,动作放轻缓,同时暗暗骂自己一声。

“撞到了?”周明宇可能是看我举止怪异,拉过我:“撞哪儿了?”

“没有,崴了一下。”我瞧瞧自己的高跟鞋,说不定,短时间内都不能再穿了。

接着我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拥进臂弯:

“那这样,我抱你进去?”

“去!被人看见。”

“哪有,一路上哪有人?”

我们拉拉扯扯,私人时间,两个人越发退化。

在他怀里,感觉逐渐像浸入春水中,那一种温暖和踏实,我想,我何尝不是同样依恋这个男人。

否则今天在药房,我的情绪不会是那样,羞愧是有一点羞愧的,可是在心底里,却有着虽隐约却仍然可以被感知的欣悦、柔软,甚至一点点骄傲。

我不知道这对于别的女人是不是太普遍,对我来说,它们可真是不寻常。

之前一直觉得,于我,这是多么遥远到近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周明宇,其实今天……”

“嗯?”

“我去……”

“娜娜!”

这一声把我扯回缱绻外的世界,周明宇也是一怔,目光落在前方,那一个中年女人身上。

她看着我,那眼神可真是复杂。

我不是不尴尬:“妈。”

“你们……”

周明宇立刻反应过来松开我,规规矩矩的:“伯母好。”

我心想有什么用啊该看的她都看见了。

对方笑是笑了,但相当应酬:

“你……”

“伯母,我姓周,您叫我明宇好了。”

“周明宇。”我妈低声的重复:“我听说过你。”

周明宇看我一眼,嘴角似乎有笑意:“关娜也经常提起您。”

我觉得三个人站这里客套来客套去实在傻的够可以,于是接话:

“妈,要不我们都上楼吧,有什么……”

“哦,不,也没什么。”她的神情转为局促:“是这样,周先生,我有事,想单独和我女儿谈一谈,不好意思,你看……”

我有些不自在:

“妈,您就不能直接说吗。”

周明宇把我的手从他衣袖上拿开,抬头,语调平和:

“没关系,伯母,正好我也有事要回去做。”

在我的房间,我问她:

“您喝什么,还是碧螺春?”

“啊,不。”她回答:“医生早建议我不能喝茶了,我喝白开水就好。”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儿,连她的身体状况都不清楚。

心酸,还有负疚,以及与这两者争锋的回忆。

我承认,我从来是放不开的人。

“娜娜。”她端着水杯,迟疑片刻后开口。

“您说。”

“小昭他中考,似乎考的还不错。”她语气小心翼翼。

我苦笑,果然还是跟楚昭有关。

“嗯,那么恭喜。”

“我们……想请你去家里吃饭,小昭他也说,很希望姐姐来。”

我沉默几秒:“可是我不想。”

“娜娜,上次的事……”

“我不是为了那一件,妈,您能不能也不要再提?我想说,我跟您的关系是我跟您的关系,可这不等于,我跟楚昭,以及楚家,就一定有什么关系,您别再把我们往一块掺合,行不行?”

“可是娜娜,你楚伯伯和小昭是真诚的,想请你去,你再考虑考虑。”她近乎谦卑地看我:“你们都是妈妈的孩子……”

又来了,我说什么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真的。”我烦躁地应道:“我估计最近没空。”

她没话了。

这样僵着真是别扭,我问:“晚了车可能难打,楚伯伯来接您吗?”

“娜娜,妈妈来,是还有别的事。”

“我听着。”

“你和周明宇,你们……是真的吗?”

“您说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您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娜娜,周明宇这孩子,妈妈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传闻,都这个,不大好,你,你跟他在一起,是不是,有一点儿,太草率了?”

“呵。”我觉得真荒诞:“消息传的挺快的。都说他什么了?”

“他这样的少爷,别人还能说他什么呢,不外乎不负责任,始乱终弃,娜娜,妈妈真不希望你跟这样的人,最后痛苦的是你。”

我转着手里的茶杯,笑一笑。

“上回我听卢方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你有男朋友,不是个警察吗?当时我听到还心安了,怎么……”

“哎呀,妈,那就是一场误会,我跟苏……我跟那警察,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哦。”她轻声应道:“话说回来,妈肯定是希望你找个靠得住的男孩儿,今天我看到,这个周明宇,挺浮的,我不放心。”

“嗨。”他真浮您没见着呢,就他对您那状态,描述出来估计没人认得那是周明宇。

“你别不当回事呀,娜娜。”她有些急:“我听说,我听说,他在高中时候,就搞大女孩肚子,又跟人家私奔,结果害那女孩死在穷乡僻壤的,真的,好多人都知道。”

静默,静默。

我妈注视着我的神情,估计正试图看见这场语言风暴如何在其上肆虐,摧枯拉朽,然后连根拔起我和周明宇那不切实际的、前景堪忧的关系。

可是,没有。

我自己也能感觉自己平静的好象一面湖,隔了一会,说:

“我也知道。”

63

“……”我妈看着我,像看着平地里起来的一道闪电。

“您忘了,我高中跟他同一所学校。”

“娜娜,妈妈不明白。”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妈,您怎么不知道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知道他现在名声也……”

“楚伯伯告诉你的?”

“……你楚伯伯也是为你好,都怕你上当。”

“好的,那您帮我谢谢他。”

我妈保养还算得当的脸上,每一根皱纹的姿态都非常无力:

“娜娜……”

“妈。”我见状放软声音:“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抬眼:“你有别的意思,妈妈也不怪你。你楚伯伯其实这么多年,很关心你的,他也想补偿——我知道你不相信,可那会儿,那会儿,谁也没想到,会那样。”

这一段沉默相当长,长到把一寸空间都挤压到近乎液体的密度,我很累,而且有一点喘不过气。

您别再折磨我和您自己了可以吗?我头晕。

“嗨,我早说过了,他去那么长时间了,当年他是眼高手低也好,心理素质太弱也好,您别再多谈了,真的没意思。”

“我也不想提。”她立刻接道:“可娜娜,当时我跟你楚伯伯是不对,但你知不知道,你爸当时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我洗碗声音大一点,他也能跟我吵——娜娜,你也是成年女人,你说,如果是你,你受不受得了?这天天天天的紧张,没有一会儿,心是不提在喉咙口的,家都不像个家了,你还小,你不记得……”

“我记得。”我打断她:“我什么都记得。”

“真的吗?”她目光落在我脸上:“那么,你记不记得你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算我想,您念叨了这么多年,我忘得了吗我。

“妈,我知道不关您的事,不关楚伯伯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行不行?我就对您算有什么,那也是我小时候……”

“你恨我不要紧,不过娜娜,把一切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你不想知道吗?”

“哪来的罪魁祸首,不过是生意上的竞争,而且据说人家也没有不正当。”我充满倦意地回答:“我知道要怎么样?您希望我做什么?”

“我不希望你做什么。”她似乎同样疲惫,望着我:“可我希望你不要做什么。”

“您说话我不明白。”

“娜娜,你一向都是这么聪明的孩子。”她叹息:“一定要妈妈说吗?”

我几乎抬不起头来看她,在麻木的意识中,渐渐有念头破土而出,它新生的模样,已是如此狞恶,吓坏了我。

身处这样暖和的天气,可我控制不了由心脏出发的战栗。

“娜娜,如果是别家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么多年,算了。可是涵宇,涵宇,无论如何,最低限度,你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吧?”

她缓慢地讲出来,可能怕对她女儿太残酷,到底还是有些艰涩吃力。

是的,她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给我带来了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

周明宇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忘了下面要进行哪一步。

“大半夜的,你­干­吗呢。”周明宇微拧起眉,从我手里把抹布接过去,扔到一边。

“突然想打扫一下房间而已。”我去厨房洗手,发现拖把丢在水槽里。

“我就送你妈回去一趟,你这出了什么事?”他跟着我,发问。

“我妈路上跟你聊天了?”我没接他的话题,拧开龙头:“或者她根本没理会你?”

“她开始甚至不肯让我送她,而且她一直劝我和你分开。”听上去周明宇有点小困扰:“我就不明白,我怎么惹到她老人家了?”

“你­干­什么了你自己不知道?”

他的手指伸进我发间:“我不知道——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你前科累累,会有妈妈放心交女儿给你吗?”我转身,对他微笑。

“她骂你了?”手移到我肩上,他问。

“怎么会,她很多年没骂过我了。”

“那你骂她了?”

“说什么呢。”我甩掉指尖的水滴,往外走。

稍微移动,已经被周明宇的体温从身后裹住。

“来,跟我说。”他在我耳边,语调低柔,像是在哄幼弱的动物:“什么都行,我帮你搞定。”

我很久都不能动一动。

因为崩塌已迫在眉梢。

“你烧的这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一直不知道,塑料和地面撞击,也有这么大动静。

“你发什么神经?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不想要这个家了是不是,你说,你说一声,我马上带娜娜走!”她在哭泣,成年人原来有这样软弱的姿态。

“这么快就要找下家了是吧,不就是我没钱了吗,滚你妈的!滚!滚!”

碗筷大概已一个不剩,门被大力开合,脚步杂乱。

这些可怖可恨的声响,有自己的生命力,我蜷缩在一层门板之后,它也要缠到听觉上来,是那么令人胆战心惊。

“娜娜,爸爸以后不在,你要听妈妈的话,听妈妈的话,听话……”

他一反常态,脸上的笑意柔软模糊,有如夕阳的最后一线亮­色­,势无可挡的,周围都暗下去。

我留在那里,被悲伤扼住咽喉,近乎力竭,却听不见自己的号啕声。

听话对我来说,从此是一个禁语,它超越原本的意义,疼痛、冷酷、无可挽回。

我问过那些家庭和美的孩子,他们大多都是五或六岁之后,才有清晰的回忆,在放松的环境中,你才有资格启智这样迟。

不会有人早早的,就把那些业障用嗔怒和荒凉镌于你的记忆里,除不去。

“娜娜,娜娜……”

我在险些把自己哽死的情况下醒来,喉咙像被拧到极至的螺丝,紧的没法出来一点音。

意识逐渐清明,发现右颊正枕在潮湿的一块地方,是周明宇的手臂,衬衣被浸得贴在皮肤上。

“醒了吧?”拨弄着我的额发,他没有一点睡意的朦胧,神情清醒:“我给你倒杯水。”

“……不要。”我咳一次,再咳一次,才能让我自己和他听清我在说什么。

“流失这么多水分。”他看一看自己的上衣袖,戏谑的,却是温和的。

“几点了?”

“不知道,大概一点不到。”

“你没睡?”

“睡不着,生物钟调不过来。”

我把脑袋移开:“酸吗?”

“没事。”他起身脱去衬衫,重躺下纳我入怀,收紧胳膊:“好好睡吧。”

我看着暗淡月光中他瓷器一样的脸,感受到肌肤下温热而坚硬的触感。大约半年前,他曾那么冷然地对我说,麻烦,让让。

几乎一秒钟,也不肯提供栖息。

我轻轻挣开,坐起来。

“去哪里?”周明宇睁开眼睛。

我俯下身吻一吻他:“去洗手间。”

化学反应也好,强迫症也好。对于这个男人,我不愿错失。

“我不会离开他,这不关他的事。”所以那会儿我这么回答我妈,语调尽量压到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凝视我良久,一声叹息。

我坐在浴缸的边缘,穿着睡衣拿着手袋,梳妆镜里的自己这一身可真够诡异。

打开包上的搭扣,我伸手进去,找我今天买的东西。

我知道我终究要学会对他坦诚,这却不得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于把多年的积习逆转。我明白,我欠缺的不是足够的爱意和决定,而是时间和适应。在被动的沉默里待的太久,我几乎遗忘了语言的力量。

我摸出那个小纸盒放在手里,仔细看说明。

是的,就像在那会儿在车里,关于这件事,我对他说谎。

那是缘于我早已习惯,一个人处理状况,像松鼠般私藏秘密。某些时候,本能强于意识。

我不能一次走的太远,所以,且容我暂时放纵犹豫,等我渐渐理清,真的,不会太长时间,我保证。

这样自言自语着,我把那一支塑料­棒­举到眼前,看它的上面,慢慢浮现出一个加号,完整,而确凿。

64

人类于漫长的进化史中,给时间以这样的容器,分段装好之后,你回忆起来,可以有具体的追溯——某一年,那四个数字的组合,对你来说,发生过什么,意味着什么,在你生命里留下什么。

一九九八,那年的夏天,酷热,有大洪水。

是一个加号,完整,而确凿。

女孩子有几秒钟的时间完全失神,等她反应过来,他看着她失措的一张脸,泪水积在她莹亮的眼中,只需要轻微的一个颤动,它们就将奔涌而出。

他心里一沉,已伸手将她拥入怀里,感觉到她的泪流进他的领口,冰凉的、无助的。他心疼又愧疚:

“别哭。”

“……我没哭。”

这反而让他更难受:“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自己愿意的。”她哽咽着回抱他,十指揪紧他的T恤:“我就是……害怕。”

他何尝不是,他自己也慌的没有办法。

一旦被发现,校纪、舆论、家庭,哪一样卷过来,都足以湮灭他们尚未完全为自身所掌控的关系。

他们心怀着这样的恐惧,都恨不得把对方勒进身体。

“我们逃走吧,清悠。”很长一段安静之后,他近乎是突兀的,松开她,对她说。

她一怔,仰起头来。

坚决这东西只要有一个支点,就可以迅速占据全局。他开口前并没有多想,而当他自己也听见这几个字时,他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做了决定:

“我会对你负责,一定。我挣钱,我养你,还有,小孩。”

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么擅于言辞,他略有一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而她盯着他,但并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她点点头。

他向思南借了钱,不是很多,其他人他不放心。

一直到今天,如果有人问思南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告诉对方,正是他当时把所有的零花钱借给了小周,而且对此守口如瓶。

因为不是所有的少不更事、不顾一切和不计后果,就真的,那么幸运,没有后果。

某国道上,一辆老式的长途车开到一半就抛了锚。

乘客们顶着烈日,三三两两的盘腿坐在路边,或闭目养神,或骂骂咧咧,或麻木地看着那一对已经灰头土脸的人儿如何兴致勃勃地,试图隔着一条河沟摘对面田埂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当心刺!”女孩大呼小叫:“哎呀,差一点了差一点了!哦耶,摘到了!”

他把花递给她,故作平常地拍拍手,其实胳膊酸的都快断掉。

“明宇。”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下一秒就不管不顾的亲在他脸上:

“你好厉害哦!”

“切,小意思。”

“说的这么轻松。”她斜眼看看他:“你经常送人家花?”

“哪里哪里。”

“真的?”

他举手:“绝对。”

“要是骗我。”她皱皱鼻子,吹那朵绚烂上的花瓣,样子俏皮:“就再也不理你。”

他后来无数次的想,他明明没有骗她,可她在不久的将来,还是,永远的,再也没有理他。

周明宇睁开眼睛,注视着黑暗中轮廓渐现的一切,然后,他把视线投向身边的女子。

她在他臂弯里,发出细密均匀的呼吸。

一定是累坏了,刚刚睡的那么不安稳,流泪流的那么凶,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她入睡的非常不容易,他先前不忍心叫她,只能把她抱在怀里,试图缓解她的情绪,直到她开始剧烈地抽噎,他才不得不把她拍醒。

她意识将清未清之时,样子脆弱的像三两岁的小孩,枕在他胳膊上,拉着他的衣服,一双眼睛,看进去全是恐惧。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温言哄她,一直到她再度睡着。

现在他看着她,心情复杂。

她心里有事,这是肯定的,可她不肯说。

他不习惯追问,姿态太难看。

多少年不曾如此存心,如此留意,而且有时又会如此无能为力。

真是奇妙,半年前,他还可以那么冷然地对她说,麻烦,让让。

也许那时候,他尚在寻觅这样的女孩——温柔却明媚,笑起来天真无邪,如清水里的莲花。

比如成雅。

而她显然不是。他们最初的经历,是­性­、谎言和智力游戏,多复杂。

可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没道理,也没办法。

65

《S市饮食指南》上曾说,“老约的私房菜”之于S市,就如同“老莫”之于北京,“红房子”之于上海,是整个城市的西餐王牌。

这里的东西到底有多美味,老实说不过见仁见智,它的生意这样红火,相当一部分原因也由于它的就餐环境——两层小楼据说是由民国的建筑翻修而来,那宅子是私人府邸,只配了相当小一个院子,被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占据大半,客人进了院门,就只好直接登堂入室。日头好时,坐在树影婆娑的窗边就餐,很有意思。

因为是家庭式餐馆,席位很少,平时定个位子也真不容易。

“你说这周末?”左手靠窗的桌边,特制的柔软沙发中,关娜刚从恍惚中醒过来:“……可能不行,我有事。”

周明宇看着她,这半天,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里握杯苏打水晃荡晃荡,眼神飘忽。

“你们公司周末还加班?”

“啊。”她含糊其辞:“没办法。”

“这都连着两个星期了。”他神­色­不动,淡然道:“要不要我给你们老板普及一下劳动法?”

“呵呵。”她作势往楼梯口望望:“不说思南他们马上就到吗?”

“这人要是值得信赖他还叫思南?”

“不然怎么说是损友呢。”

话音未落,已经听见当事人的声音:“我说我一路上喷嚏不断,原来有两位在这儿唠我。”

关娜笑笑,十分含蓄,因为她看见跟在思南身后的女孩。

“娜娜姐姐。”尤佳首先跟她打了招呼,然后再看向周明宇:“周经理。”

“这怎么回事。”周明宇笑道:“佳佳叫我什么?”

思南悠悠闲闲坐下来:“嗨,佳佳说了,她也不是小孩儿了,不能总那么没大没小的。对吧佳佳?”

“哎。”女孩应道,轻松而甜美:“再乱叫,我怕娜娜姐姐怪我。”

关娜还没想到如何接话,周明宇已经笑不可抑,凑近她:

“没想到你还有这魄力,看把人家小女孩吓的。”

她横他一眼,目光再落到女孩身上。

对方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实在看不出任何端倪——纯真的一张脸孔,跟成雅有几分相似,大概还真属于周明宇喜欢的型。

她轻微地耸一耸肩:“我­干­吗怪你——点菜吧,我饿的不行了。”

席间只有思南一个看似傻乎乎地在翻菜单,此时立刻抬头积极响应:

“终于有人想起来了?我当你们还要说多少时间的废话。”

看着缤纷的菜­色­,关娜突然略微有点头晕,于是站起身,对周明宇道:

“你决定好了,我离开一下,不好意思。”

说话间旁边一条人影施然走过去,又马上倒回来:

“思南?!还有,周明宇。”

前两字咬的特重特热情,后三字特随意特邂逅。

换个人必然以为,这是关于思南老兄的情况。

可关娜不是别人,周明宇脸上那一两秒的不自在,她可不准备以为他是被水里的柠檬酸到牙。

“薇薇?”思南怔了几秒:“哟,我都没认出来。”

“我都老成这样儿啦?”

“哪里,我刚还想着,我要不要直接冲上去要个签名,别把人明星给错过了。”

思南说谎就是能不脸红,刚他明明在海虾鲜菌和番茄酱牡蛎之间犹豫来着。这美女可没哪点长的像海生物。

“去!思南,你还真是老样子。周明宇,­干­吗呢这是,这位谁呀,也不介绍?”

关娜看自己都起来了,于是直接伸手交给对方握握:

“关娜,晨光公司。”

周明宇早恢复平常神态,微笑:“罗小姐今天这么有空?”

“哪比上周经理您有空,我们工薪阶层,和男朋友吃个饭还得巴着时间,不容易。”对方也没见得如何沉不住气。

“嗬,哪位这么好运气,佳人有约?”思南望后看看:“有空哥们儿得认识认识。”

“说来惭愧,他也就是一中小集团的总经理,手底下几百人都等着他发工资,整天忙的半死。”语调相当平淡,真没当回事似的。

关娜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另一个角落,朦胧的灯光下什么都够不清楚的,就模模糊糊一个男人的背影。

几个人又寒暄几句,之后关娜拎了包去洗手间。

拿出开的药,直接吞下去。有点卡嗓子,不过多少止住不适的感受。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叹口气,不过几天,面容已略见憔悴。

前天医生还对她说,关小姐,一切都很好,多补充点叶酸,注意好好休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她听了苦笑,她倒是想呢。

犹疑,还真是折磨人。

“娜娜姐姐。”她回头,尤佳正靠在门口看着她,甜美乖巧的一张脸。

“都点好了?”她想,在洗手间讲这个大概不合适,不过她也实在没别的话好跟对方交流。

“嗯。”女孩仍是笑意盈然:“我洗个手,娜娜姐姐你等我好不好?”

“哦。”关娜默默看女孩拧开水龙,打上洗手液细细搓洗,然后用纸巾缓缓擦­干­。那柔白的手指软的像面条,捏一捏似乎就要断掉。

“我不能用这烘­干­机呢,手会好­干­。”这双手的主人羞涩地笑一笑:“娜娜姐姐你要不要纸巾?”

“不用了,我们走吧。”

“哦,好的,等一下下。”尤佳对着化妆镜理一理鬓发,接着回头:“对了娜娜姐姐,你知道刚那位美女是谁吗?”

关娜明知道不该表现出任何兴趣,可她偏偏没忍住,摇头。

“我听我哥说——当然你知道我哥喜欢乱讲话,所以你别生气啊——说一年前明宇哥哥,啊不,周经理跟我哥同时认识她呢,不过她看上了周经理,他们很快就混一块儿去了,大概是,嗯,什么时候?哦,去年感恩节左右,分开的,对了,姐姐你是不是那时候和周经理认识的?或许我弄错了吧。”这张脸可真是天真无邪:“我哥讲话一点不可信。”

关娜觉得自己就跟一二百五似的,明知道继续走会挨一耳光,照样勇往直前,结果真的挨了劈脸的一大嘴巴。

还没办法还手。人家讲的明明都是事实,而且现在还特别真诚:

“哎呀姐姐姐姐,你不会真生气了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这样,八卦嘛!对不起啊。”

回到餐桌上,还有惊喜。

关娜远远就看见刚才的“罗小姐”竟然坐到他们这一席上来了,她想,还真是,都快让她出离惊诧了,这算什么,旧情人大联欢?这一位的新任男友还真大方。

说到这个,她才注意到,不止罗小姐,另外的确多了另一个身影。

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

“……行,行,不说投标,吃饭不谈工作,来,这顿饭我……”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瞥见了关娜。

后者,正以青天白日里见鬼的眼神,瞪着他。

66

周明宇一直在敷衍地微笑,这时顺着他的眼光回头:

“怎么站这不出声?”

说着,拉关娜坐下来:

“这是中程公司的宁经理,这是关娜。还有这位小姑娘,思南的妹妹,尤佳。”

尤佳的反应自然是很平常,而关娜对对方点点头:“宁经理很体贴啊。”

一句话说得“体贴”的这位冷汗差点下来:“关小姐过奖,和周经理比差远了。”

旁边的罗小姐撅他一指头:

“你也知道——都吃到生意场上来了,还体贴。”

宁经理看也不看他柔情万端的女朋友:“呵呵,只是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周经理——关小姐不介意我们打扰吧?”

关娜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要说介意呢?”

众人愣神之际她微微一笑:“开玩笑开玩笑,本来就两个人,添了那么多,不是热闹?”

周明宇挑一挑眉,看向她,眼神探究。

她却再也不发一言,接下来的时间里基本埋头吃东西,沉默不语。

“哎呀哥,惨了,我东西丢里头了。”尤佳在门口翻一翻包:“你先跟周经理去取车,我一会在这等你。”

“行了佳佳。”周明宇接道:“别叫我周经理了,听着别扭。”

“那……”尤佳娇俏的看关娜一眼。

“这个女人你不要管她。”周明宇握住关娜的手掌,­唇­角微扬:“她反正吃定我了。”

关娜一个人站在餐厅的门口,等周明宇过来。

这里的地段也够特别,是平日里寥落无人的一条小街,意境是很有意境,只是隔了老远才有停车场,开车来的话多少有些不方便。

她心事重重,也没注意到有人走近,突然开口:

“关小姐!”

关娜被吓的差点一头撞到对面的墙上,一直等回头看清来人,才镇静下来:

“宁先生啊,您那位佳人呢?”

“关小姐,我觉得我必要跟你解释一下。”对方特别诚恳地看着她:“今天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

“那个……罗小姐,我其实跟她,一场误会,误会而已。”男人面不改­色­:“生意场上,有时候应酬这玩意,挺无奈的。”

关娜装模做样的点点头:“那是,把自己都应酬进去了,是够无奈的。”

“关小姐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说真的,小冰那边,还麻烦你别让她知道,你知道她的身体不好,我怕她胡思乱想。”

“嗬,你还挺为她着想?”关娜嘲讽地笑笑:“她送你的茉莉呢,估计还都没枯呢吧。”

“是这样,关小姐,我真不想得罪你,我还指望你帮我在周经理面前美言几句呢——所以我不瞒你说,我跟小冰之间,一定是小冰怕离开我多一点,你信不信?她那么挥霍,又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又生过孩子,你觉得,她跟我分手,她有什么好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不会害她吧?”

关娜已经被气的发抖:“放任她跟你这种男人在一起,我才是害她呢!”

说完就要拂袖而去,男人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要是为她好,关小姐,我麻烦你替她想一想。”

关娜正要反­唇­相讥时,他们同时听见刹车,以及开车门声。

宁某人怔一怔,立刻松开她,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笑:

“周经理,关小姐的东西掉了,我刚帮她找到。”

关娜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过去,周明宇看着她自己狠狠带上车门。

他把目光转回眼前的男子:“是这样,那多谢你,宁经理。”

“哪里哪里,是我的荣幸。”

“罗小姐呢?”

“女人么。”对方轻松地回答:“吃完饭要去补一补妆。”

周明宇点点头:“那你们自便,我们还有事。”

“我们公司投标的……”

“宁经理,说实话我真没你这么敬业,我私下从来不谈生意。”

“是,是,这我知道,不谈生意,我也是真心想交周经理这个朋友,改天有时间再聚聚,我做东。”

“你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改天的事改天再说吧。”周明宇懒得再多罗嗦,进车关门,发动。

宾利掠过这满面堆笑的男子。等车影也消失,后者冷嗤一声:

“纨绔子弟,贱女人,还真他妈般配。”

“呵,你说的啊,宁经理。”

柔和轻灵的嗓音让他从心底里一寒,转头,立刻神情僵硬:

“尤……尤小姐?”

那孩子面孔上满是无害的笑意:“你对他们意见很大喏,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尤小姐……”

“那如果我说,我对他们,也一样有相当的意见呢?”

“……”

“哥,怎么都不讲话?”

“佳佳。”思南开口道:“我有事问你,你老实告诉我。”

“说呗。”

“刚刚你跟那姓宁的谈什么?你们有什么可谈的?”

“谈谈都不可以?你听见什么了?”

“不多,就投标两个字。”

女孩被戳到痛处,有些恼怒:“我不是涵宇的?我不能讲?”

“这问题多敏感,明宇席间一直在把话题挡开你没有发现吗?以后出了什么问题,万一扯到你……”

“怎么会,除了你,你会告诉别人吗,哥,你会告诉明宇哥哥我跟那男人有接触?”

“佳佳。”思南的声音有些无力:“你还是没放下,对吧?”

尤佳一言不发,许久才说:“哥,我不想骗你。”

“佳佳……”思南隔了一会,道:“早知道你还这样,我坚决不带你来。”

“是吗?告诉你,我今天告诉了关娜有关罗薇的事,你看她,回来以后在桌上有没有一点准备打听的样子?她还不是根本没跟他开诚布公的打算?”

“切,她当然要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当那么多人……”

“好。”女孩笑起来:“哥,我跟你打个赌,三天之内,只要明宇哥哥跟你说,关娜对他提了这件事,我就当一切是我搞错了,我坚决退出——但是如果不呢?哥,你说,如果不呢?”

“那又关你什么事?”思南没好气的回答。

尤佳扬起­唇­:“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要赌的,就是他们这一点不坦诚呵。”

67

“过了这段,出去旅游吧。”开出一截,周明宇道。

“去哪?”

“你想去哪。”

“我就想在家待着。”关娜掏出手机瞄一眼时间,一边懒洋洋的回答,实在提不起劲儿,思绪都缠绕到刚刚那件事上头去了。

她不知道现在在周明宇的感觉里,她的状态好像湿棉絮,又闷又冷,让人不适。

猜她是为罗薇那姑娘不痛快,他试图解释,转念一想,还真无从开口。

说我就跟她交往一个多星期,没跟你时间长,而且连床都没来及上?找架吵也没这么个找法。

寻思着寻思着也有点恼,怎么着你还是不信任我,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随便出现个路人甲就把咱们一点革命成果给颠覆了,你当我什么。

“周明宇,你能不能告诉我。”关娜看他沉默下来,也感觉自己有点过分,毕竟她不是针对他——过了一会,她主动找他说话:“那些脚踏两只船的男人,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他看她一眼,果然,就这点破事,转弯抹角的。

“这么说太严重了吧?”

“哪里严重。”她恨恨地说:“算好听的了。”

“好好——都过去了,你不能不计较吗?”

“过去了?哼。”他老婆还在家带孩子呢,并且对此一无所知。

“我承认男人的意志力有时候比较薄弱。”他尽量字斟句酌:“尤其面对送到眼前的诱惑,可问题是——”

“一个长的不错的异­性­,对你有兴趣,会看不出来?”她打断他:“不过取决于你自己要不要回应。”

“比如说,苏警官?”周明宇隔了两秒说,也不看她。

关娜一怔:“你怎么扯到他头上?”

“听说他长的不错,对你也有意思,对吧?别告诉我你根本没看出来。”

“……”她停顿几秒:“对,可我从来也没对他有所回应,或者任何不妥当的行为。”

“我哪个行为不妥当了?”

“没说你,何必这么敏感。”

瞧这个女人,说了半天她还挺无辜。

“我就是不爽。”她闷闷地接道。

你有我不爽吗?

这几个字周明宇其实没讲出来,同时隐忍下去的还有以下内容:

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妈跟我说什么,说你跟姓苏的发展不错,请我高抬贵手。

比起来我妈对你还不够好么?至于这段时间接她个电话,请你周末去吃个饭,跟要你命一样。

我就不明白了,就算你妈劝你跟姓苏的,告诉我就那么为难吗,既然你们压根没什么。

他已经张了口,可看见她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又觉得实在多说无益,且无趣。

莫大的疲倦席卷过来,他的情绪不知道该往哪落,虚空类似于生理的饥饿,于是习惯­性­的伸手去外套里摸烟,却摸了个空。

关娜当然察觉到了他的­阴­郁。可对她来说,此情此景无异于是今晚那些糟糕混乱的剧情过后,又来了一幕乏味至极的长镜头,她像陷落在座椅上已经对这部电影绝望的观众,又没有能力把导演揪出来让他重新安排,只能麻木地瞪着银幕,只盼早早结束,可以出去透一口新鲜空气。

算了,先这样吧。她想,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再哄他,还要所有的事告诉他,一字不漏。可是不是现在,时间不对,心情不对。

这么决定的时候,略感轻松,仿佛把重担都卸给将来,自然有明天的她可以承担。

送她回去,他自己也快开到住处时,骤响的一串铃音几乎吓了他一跳。

是《绿袖子》,他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那糊涂的女人把手机落他车里了。

他在副驾驶上找到这个唱地欢快的小东西,翻开:

“喂?”

“关……你是……苏警官?”男声,没什么侵略­性­。

却让周明宇心脏一提,隔了两秒应一声:“啊。”

“请问,关娜在你旁边吗?”

“她不在,你是哪位?”

“我是卢方,卢方。就是上次你跟关娜约会时,她家门口碰到我的,你忘了?呵呵。”

“哦,我记得,什么事?”周明宇一手转动方向盘,车缓缓地靠路边停下。

“我刚从外地回来,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们快结婚了吧。”

周明宇在倒后镜里看见自己的面容,奇怪,怎么这么平静呢。

“还有,我做了场记,嘿嘿。你告诉她,过段时间,有部电视剧可能会找群众演员,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参加,很轻松,就是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待遇不错,还能看到大明星,主要好玩么,苏警官你也可以来啊。”

如果真的苏澈听到以上一番话,一定要惊叹下,几个月不见,这孩子口才见长。

但此刻对于周明宇,只感觉对方琐碎的话语正逐渐堆积,淤在他的意识里。

“苏警官,你听着的吗?”

“你要不要,改天自己跟她说?”

“不用不用,告诉你一样的,苏警官你不要误会。”

“误会。”周明宇­干­涩地笑笑:“对了,我有点儿记不清,你是什么时候遇见我和关娜的?”

“我想想……大概两个月前吧。”

“哦,对。谢谢你。”

“哪儿的话,还麻烦你转告她。”

“不客气。”

他合上电话,心里头木木地想,该到哪买包烟呢。

最初的疑虑,只有一对脆弱的翅膀,卷起微小的气流。

是时间增加它的力。

是事件使它凝聚。

以及等待被打破的缄默,在被打破之前,给予它肆虐成灾的契机。

68

“关娜,这是新一季产品目录……喂,关娜?”

“嗯?”关娜回过神来:“小王,有事儿?”

“想什么呢,想去哪新婚旅游?”年轻人递过来一个文件夹,笑道。

“旅游——你帮我跟老板请假?”她懒洋洋的回应,接过文件,同时把手机塞回包里。

刚她以为有振动,急匆匆掏出来一看,幻觉。

让她怎么不走神,周明宇几天没跟她联系——从他上次在她公司前把这小东西交给她。当时他神­色­也冷的可以,递给她,一句话没多说,而她那边刚张口,就被宾利的发动声阻绝回去。

她只能看着他的车并入熙攘之中,然后看一看手里还留有他温度的手机。

过后她也曾打给他,明宇,我有事情告诉你,我们谈一谈好吗?

他似乎是在匆忙的间隙中接到,说,哦,好的,等闲下来,我联系你。

没等她多说什么,他已经挂机。

她当时悻悻地合上电话,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之后,低头,语调嗔怪却柔软,不知道在对谁讲话。

“咱们不理他了,有什么了不起,忙,哼。

他是不是生气了?

我还生气呢,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说他这么讨厌,咱们还要不要他?

……好吧好吧。听你的,见了面我跟他好好说。”她就那么对着空气微笑起来,神情像水一样:

“他还不知道你呢,你就向着他。”

于是这两天,无论她做什么,都难免分一部分注意力在那部小机器上,心脏时常随它响起而猛然一提,等她拿起来看一看不是,再哗啦落下去。

关娜看看乖乖躺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手机,心里想,再这么折腾一阵,她都可以飞去美国和宋予做伴了,靠。

明快直接和含蓄曲折,最好现在就做个决定。

此时的周明宇,正在涵宇项目部的经理室,盯着电脑网页上一行“防治招标行为中围标现象的新举措”,神情看似专注,其实下面具体内容是什么,一个字都没映到他脑子里去。

其实涵宇本来有合作不错的建设单位,但那家公司不久前突然爆出丑闻,据说参与串标,连带被告上了纪检委。

圈里人心中都明白,潜规则运行不止一两天,它不过是出头鸟而已——但这也够大家收敛一阵。涵宇这时的招标活动,无疑被推到了公众视线当中,看它如何在杜绝暗箱的条件下,顺利完成,为S市建筑行业树立一个典范。

周明宇明白,即使无关其他,父亲继上次那件事之后还肯把这重任交给他,督戒也好,磨炼也好,这信任本身就是偌大的压力。

所以他忙,是真忙。

可如果说这段时间,他忙到连打个电话给关娜的空闲都没有,那就夸张了。

只是不太可能有心情坐下来,喝杯茶,慢条斯理的,把一切都摊开来漫谈一番。

再者,以实话来讲,他也不敢。

说起来可笑到了极点,接到卢方电话当晚他就开始做梦——他在梦里把关娜牢牢锁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告诉我,这怎么回事,你解释给我听。

结果那女人就笑了,笑的高深莫测,笑到他毛骨悚然。

她带着这样的神情,轻松的挣开他怀抱:“明宇,你都知道了,太好了,省得我再费口舌。”

接着,她突然拿出一个纸盒:“你送我的东西,都在这,我就等着跟你分手的时候还给你,都没动呢。”

纸盒自动自发的打开,零零碎碎的香水首饰向他劈头盖脸砸过来。

“周明宇你也就会这样了,你还会什么?”她的语调听上去非常愉快,又有一些讥嘲:“我想了这么多天,你不适合我。”

下一秒,她已在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臂弯中:“我认为苏澈,要可靠许多。”

他的视线被阻绝,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胸腔被挤压的厉害,一个音也发不出。

然后大汗淋漓的醒过来。

周明宇轻吁一口气,把目光从屏幕收回来。

好吧,他承认开诚布公固然轻松可喜,但若与梦境成真相比,倒是先放一放,冷静一下更令人愉快。

每个人都有纾解压力的渠道,属于周明宇最简单的方式,是到茶水间,给自己倒上一杯,同时把思想放空。

手机却在他刚拧开门的一瞬间响起来,打这个号码的,全是私人电话。

周明宇第一个念头是,该来的,总是会来。

等拿到手里一看,与此完全不相­干­时,他真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释然。

“是我思南。”

“废话,不是你是谁——又发掘什么好地儿了?”周明宇往后靠在墙上,闲闲地问。

“滚,正经事。”

“吃喝玩乐不是正经?我第一天认识你?”

思南有点急:“你这样我都没办法跟你好好讲话了,哥们儿讲真的。”

“行行,您讲,我听着。”

后者却又欲言又止,在那头迟疑许久:“有件事……这个,你能不能找个理由,把佳佳给辞了?”

“她不想­干­了?”周明宇漫不经心地回道:“没问题,让她交份辞职信,不会有人为难她。”

“嗨,她要自己不想倒好了。”

“那就让她继续­干­呗,她的主管也说她表现不错。”

“不错个P,小周你少给我装糊涂。”思南开始恼了:“你怎么回事啊你,让你早给她点儿明示,明示,懂吗——结果这孩子我看她越陷越深了,你不要跟我说你看不出来,你成心拖着她呢?”

周明宇想,靠,我他妈招谁了,怎么是个认识的就找茬儿呢?

“你当我这儿什么,托儿所?我一堆事儿都忙不过来,还得负责照顾你妹?我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尤佳一个小姑娘,我难不成把她叫过来,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你就爽了?”

思南被噎得,沉默几秒闷闷地接道:“要是没关娜呢?”

周明宇顿了一顿:“跟她没关系。”

“你就是不喜欢我妹是吧?”

“不是你让我少打她主意的?”

“我要改变想法了呢?”

“你改你的,我没兴趣。”

“……那我麻烦你小周,你找机会把她辞了,让这丫头彻底死心算了,行不?”

“有什么行不行的,无所谓,她实习期快到了,我尽快跟她部门的主管……”

他没说下去。

透过门开的窄窄一线,他看见女孩儿就站在那儿,脸­色­苍白。

69

我到涵宇的门口,给周明宇拨了个电话,占线。

上电梯的时候,还是多少有一点心虚,这样贸然跑来,不知是否要担个无事取闹的名声。

可我有事呢!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我得把它捏紧点儿,就这么一路直冲过来,不给它溜掉的机会。

好吧,我承认这家伙现在仍在挣扎,不过我准备无视。

说起来,他的办公室我就到过那么一次,还是大半年之前。

现在他搬到项目部,我还得找。

陈设什么的都没怎么变,我穿的软底平跟鞋,踩在地毯上半点声音都没有,颇有鬼鬼祟祟之感。

楼道里人不多,偶尔瞥我一眼,也是匆匆而过。

项目部经理室的门牌赫然在眼前,门虚掩在那里。我轻轻往里一推,无声无息。

我看见熟悉的背影,肩头俯着女孩娇俏的容颜。

在这刹那间,我只觉得时光倒流,真是荒诞。

不过是换了背景,连周明宇身上穿的西服颜­色­都一模一样。

原来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点长进都没有,此刻第一个反应又是掉转身,落荒而逃。

可能跑的太快,思考能力被丢到身后,我一路上迷迷糊糊,转不了任何念头。

一直到坐上电梯,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被迫静止下来——思维渐渐回流,我抬眼看着平滑如镜的厢面上的自己,深呼吸。

关娜,你妈的给我冷静一点。

想一想,想一想。

这世上的男女关系,也并非是完全的不可知论,总有些规律,可以遵循,总有些迹象,可以证明。

就周明宇此前对我,对尤佳的种种,我没有办法推断出今天这一幕。

譬如一株植物,在基本正常的条件下,却基因突变出一只鸟来。

我不认为这种小概率事件会发生在我们之间。

关娜,你来之前说什么,重复一遍给我听。

我得信任他,是的,因为。

我要这个男人。

电梯门开开来,我跟一个手抱文件夹的年轻人面面相觑。

“你不进来吗?”我问他,手摁在键上。

他诧异地看我,走进来,我关了门,电梯向上运行。

我得回去。

如果是误会,那么解开。

如果不是,最起码我也要一个当面的交代。

我沿走廊走去,一边摁下通话。

“喂?”

“周明宇?”

“嗯。”

“你在哪?”

“办公室。”口气有点冷淡,但很好,没有说谎。

“一个人?”

“什么事。”不是问句,有最好你不要打扰我的意味。

我若是够淡定骄傲的女人,现在也许该转身离去,从此他若不找我,就再也两不相­干­。这其中有什么曲折,也只好跟矜持一齐陪葬。

可我已经识趣了这么多年,几乎到了无趣的地步——于是我答道:

“我在你门口。”

半分钟之后他打开门。

除了他,房间里空无一人。

而在周明宇的神­色­中,我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他似乎瘦了一点,当然,也可能是幻觉。

“坐,要喝什么?”他问我。

我看着他。

真是叵测,肌肤厮摩的两个人,隔天竟然可以这么客气。

“我不渴。”

他于是沉默,回到座位上。

我和他之间,挡了一堆厚厚的文件,搁在最上头的,是一个白­色­信封。

曾在与这差不多的场所,他站起来,晃动手中的钥匙,俯身微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那个姓陆的老头子,又凶又罗唆。

现在哪怕他有当时一半的轻松,我也不至于无从开口。

“周明宇……”

“你要说什么,说吧。”他抬头,声音困顿不堪,重复一句:“你想说就说吧。”

我咽了口气:“我十分钟前……我看见……你和尤佳。”

短短几个字,几乎把我全身的力气抽离。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神情有一点困惑,似乎这番话跟他预想的有偌大出入,更似乎,他刚才做了些什么,他根本忘记了。

片刻之后他点点头:“哦。”

然后说:“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

一时间,我也很迷惘,是啊那又怎么样。

谁给你权利,理直气壮地要求解释?

“关娜,我真是不懂你。”他慢慢地开口:“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可以把游戏玩这么好的女人,你做什么,我都猜不着。没有过,你知道吗,从来没有过。”

空调温度是不是打的太低?我有点儿冷:“你说什么?”

“我说。”他疲倦而冷酷的笑一笑:“我玩不过你,我认输了。”

我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就这么安静淡漠地注视我,仿佛方才只是对我说,关娜,今天天气不错。

“周明宇,我做了什么。”我得竭力,把颤抖压下去:“你不如明明白白告诉我。如果你只是,只是没有兴趣再和我在一起,那么拜托,不要找这么蹩脚的理由。”

“啊不会。”他反倒微笑起来,是那种我不愿见到的凉薄和讥讽:“我怎么会对你没有兴趣,我有兴趣极了,真的,你可以看看这个——”

他伸手拿过桌上的信封递给我:“然后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表现的那么,爱我。”

最后两个字,语调已近厌弃。

滑软的打印纸,彩­色­油墨的味儿还未完全散去。

但我的微微晕眩不是来自这气味。

而是来自画面上的我,在苏澈怀里。

如果不是身为当事人,我也会认为,这张照片被命名为“情侣”没多大问题。

可我是,而且记­性­尚未衰败,所以怔了几秒之后,我回忆起当时我是如何吐的昏天黑地,被苏澈扶了一把。

怎会有人就这么凑巧拍下来?

“你跟踪我?”这是我第一个念头。

“我没那么无聊。”

“那就这么一张照片?”我刷拉拉抖一抖:“你就认为我一直在骗你?”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抬眼看我,相当平静:“你想说什么?”

无论我真的想说点儿什么,也被他这神情挡了回去。

于是我只好闭嘴,回身走过去拉开门。

可到底有些话不吐不快,我低头盯着门把手,一字一句道:

“周明宇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抱她,可我愿意回来,听你解释,因为我相信你。可是你,更宁可信任一张纸。我还有什么可说。”

70

门一声轻响。

她离开了。

周明宇怔在那里。隔了一两秒,莫明其妙的冷笑,一声声,控制不住。

其实不是笑,类似于抽搐。心中有冰冷的情绪,非此不足以排解。

不要怀疑,处于这个局面,一般人都是这个反应。

周明宇的的确确,就是个一般人。

身处局内,对于洞悉一切无能为力。

一刻钟之前,女孩在他怀里擦­干­眼泪:“明宇哥哥,我没事。”

“真的?”他松开她:“没事了?”

“嗯。”她看上去很是不好意思:“我……我刚才……”

他随她的视线看到自己肩上一片泪痕,笑道:“没有关系,我送去­干­洗,让思南去付钱好了——但下次得看准了,不能随便往男人怀里扑知道吗小妹妹。”

“呃……”她脸红的通透,窘得说不出话来。

他拍拍她:“行了你去忙吧。”

一边准备开门去茶水间。

“你不炒我了?”她在他身后问。

“没人要炒你。”他有点儿不耐烦,还得尽量保持温和:“你哥也是为你好,你在涵宇是屈才了。”

女孩不说话,默默的咬咬牙,重新浮出一个笑来:

“对了明宇哥哥,传达室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他只得走回去,接过她手中的信封,一片白,就一行字,涵宇项目部周明宇经理收。

以为是广告传单,他随手撕开,倒出一张照片来。

周明宇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眼前画面仿佛一个晦涩的谜,让他的思维像齿轮突然卡住的钟摆,停在那里。

女人神态楚楚,在一身警服的男人臂弯里,悦目极了。

这一幕和他的梦境,如此不谋而合,他刹那间几乎以为自己跌进幻觉里。

情绪触到冰点,被冻的惊跳起来,几乎要破血­肉­之躯而出——周明宇只觉太阳|­茓­那一块在突突跳动。

好,好极了。

他沉默地把照片装好,扔到桌上,神­色­如常,动手脱刚被尤佳眼泪沾湿的西服。

寂静中,女孩蹑足走出办公室,轻缓带上门,软底鞋踩在地面上,悄无声息远去。

周明宇留在那里,把脱下的外衣拎在手中,手指慢慢收紧,手臂的肌­肉­贲张到极点。

猛然间,他把它掼到地上。

狂怒从心头炙烈舔过,如同吞下一杯沸水,可是除了切齿等待感官上最初的一阵爆炸般的疼意过去,想不到别的方式可以缓解。

不会有经历这种感受的人认为,自己不是受害者。

因此当他听见关娜的质询,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女人,真是陌生又莫测,手段高明到让他无法可想。

不解释,也无需掩饰,一句话就可以攻守易势。这本是周少爷擅长的手段,如今报应不爽,他却已束手就擒,再无还手余地。

周明宇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中坐了几分钟,脑中只剩下一个麻木的念头,我之前要去哪里?

茶水间?没错。

走廊中与他迎面而来的职员,均发现少东家今日脸­色­­阴­沉,纷纷随之敛容,做恪守本分状,做兢兢业业状,做日理万机状。

周明宇却一无所感,此刻­干­脆恢复慵懒本­性­,晃晃荡荡心不在焉,径直往前——不把情绪带进工作,本是职场条例之一,此刻,他无疑是违规的离谱。

直至经过楼道口数米,周明宇骤然停下脚步,隔了两秒,转身走回去。

恰逢电梯打开,走出一个项目部员工,看见部门经理驻足眼前,赶紧恭恭敬敬的喊他一声,同时梯门在这个年轻人身后缓缓合拢。

几乎只剩一线之时,周明宇如梦方醒,整个人疾冲过去,伸胳膊一挡。

那两扇门仿佛和那位小职员一样被吓到,顿了一顿,向两边滑去。

“周经理,您没事吧?”后者慌张而困惑:“这样危险。”

周明宇置若罔闻,冷着脸,关门键被他摁的啪啪作响。

电梯阖上后,有一秒钟的悬浮时间,接着往下运行。

周明宇靠在壁上,长吁一口气——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就没头没尾留下那么一句,她当她在演偶像剧?

要解释,就给我解释清楚。

他出了电梯,一路冲出大厅,她的身影自然早已消失不见。

周明宇发现自己的手机都没带,只有车钥匙在身上。

他从车库开车出来,阳光明晃晃的落在眼前,窗外暑气逼人。

他没多久就一身透汗,下意识地随手扯开领口,却压根儿忘了有空调这码事。没这心思。

这什么女人,跑这么快。

涵宇的门卫看见熟悉的牌照过来,忙不迭的把电动门打开。宾利压过减震带,很快消失在车流里。

“喂。”其中一位保安回身对门卫说:“刚出来打车的那绿衣服的美女我看着眼熟,好像见过周经理跟她出双入对的,怎么,这就崩了?”

“我们涵宇周少的名声你不知道?”

“可刚那个,我看她不对劲啊,怪不舒服的样子,脸都白了,走出去的时候腰是弯的,肚子疼?”

“你­操­心真多,看人家漂亮吧。”

“有钱人睡美女,我看看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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