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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燕姓少年道:“尉迟家门视这件‘锁子金甲’为家传之宝,绝不甘心落在外人之手,云中鹤有这件衣服,更不知又要做出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急欲找回这件衣服的道理。”

尹剑平点头道:“原来这样。”

燕姓少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这一次不是要专程去尉迟家拜访他们父女吗?”

“不错!”尹剑平苦笑道:“看来,我来得的确不是时候,只是我却一定要见到他们才行。”

燕姓少年道:“你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尹剑平点点头:“很重要。”

燕姓少年眸子微转:“难道一点也不能透露?”

尹剑平看着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一下:“我只能告诉你一点,那就是,这件事与那位尉迟姑娘的婚事有关……”

燕姓少年莫名其妙的脸又红了。

他站起来走向一边,忽地回过身子:“这么说,你是来迎亲的?”

“我……”尹剑平喃喃道:“兄弟,这件事我一时很难向你启齿,你还是不要逼我说出来吧。”

燕姓少年点点头,却笑笑道:“我不问你就是,不过在这个时候,我以为你还是最好不要提这件事……”

尹剑平心里明白,却仍然不由自主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燕姓少年看着他,窘笑了一下:“我想在这个时候,那位姑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她父亲的,再说,你在人家家门遭遇不幸的时候,来提这件事,岂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尹剑平愕了一下,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燕姓少年缓缓走到了他身边,道:“你很失望?”

“那岂止是失望……”尹剑平频频苦笑,说道:“燕兄弟,你到底认识我还不够深,如果你我情谊结交得够久,你就会发觉到,我是一个很不幸的人!”

“不幸的人?”燕姓少年缓缓坐下来盯视着他:“为什么?我倒不这么认为。”

“那是你对我过去的遭遇还不清楚。”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似乎并不能影响你的未来,”姓燕的温和地笑了笑:“你还年轻,人品武功都不错,岂能对未来就丧失了自信?”

尹剑平摇摇头:“你还不了解我。”

“我正在要了解你,”他眸子里的确充满了关怀:“我一直对别人漠不关心,但是对你……我却很希望了解得更清楚一点。”

尹剑平不自觉地与他视线相对,深邃锋犀的目光直直地逼视到他脸上。起先燕姓少年尚能“刘贞平视”,终于抵不住那股锋锐,把眼睛移向一旁。

“你一直都喜欢这么看人家?”

“那倒不是,”尹剑平笑道:“我只是对我想了解的人才这么注视。”

燕姓少年微微一笑,斜视着他:“那真巧,我想了解你,你也想了解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尹剑平道:“你问我什么?”

燕姓少年瞋目望着他道:“你的年岁不大,却有这么一身杰出的武功,着实令人羡慕,而且我可以猜出你出身世家,当然无虑衣食,正是春风得意,锦绣年华,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忧虑的,更不会是如你所说的不幸之人。”

尹剑平苦笑道:“你猜错了,我虽然出身并非贫贱之家,但是却绝对称不上什么世家,再者我的整个少年时光,都充满了荆棘困苦,更当不上你所说的春风得意,锦绣年华……”

燕姓少年微微一怔,睁大了眸子,似乎心里充满了疑惑:“这么说,是我猜错……”

忽然,他脸上现出了一种欣慰,看着尹剑平道:“你能再说得清楚一点吗?”

尹剑平看了一下窗外:“天晚了,你还不休息?”

燕姓少年摇摇头道:“不,如果就这样回去,我会整夜都睡不着,反正明天你还不能走,­干­脆我们就再谈谈,效古人秉烛夜谈也无不可!”

尹剑平一笑道:“用不了这么久,我的过去也许几句话就可交待清楚,倒是你……”

燕姓少年道:“我们正在谈你,又怎么转到了我的身上?我倒想知道你的少年经过,以及你的这一身杰出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尹剑平苦笑道:“要是细说起来,可就一言难尽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少年时光确是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曾经发下了一个很傻的意愿,要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

姓燕的少年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微微点点头。

尹剑平看了他一眼:“谈到学武,我练的门派极杂,先曾入‘行易’‘冷琴阁’‘岳阳’以及‘双鹤堂’学过功夫!”

姓燕的少年眸子里显现出无限向往倾慕之意!

“你不要以为那是很惬意的事情。”尹剑平感伤着道:“天下没有一项成功是廉价可以买来的,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这两句老话说得一点也不假,不身体力行,万难体会。”

燕姓少年点点头道:“我明白……你虽然吃了这么多的苦,如今却也都得到了应有的代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回想起来,你不是应该觉得很值得吗?”

尹剑平点头道:“的确如此,对于过去我从不抱怨,然而……”

“然而怎么样?”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很不幸的人!”

“这话太矛盾了,”姓燕的少年道:“不幸的人岂能有这些不平凡的遭遇?”

尹剑平苦笑道:“这可要看话是怎么来说了。”

姓燕的以手支颐道:“洗耳恭听!”

尹剑平轻轻叹息道:“说来也许你难以置信!”

燕姓少年道:“不,我现在觉得你是一个足堪信任的人,你说的我一定相信,就怕你不愿多说。”

说话的人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真挚,在久走风尘之后,尹剑平感觉到这是一份可望而不可求的纯情真谊,他对眼前燕姓少年这般垂青的原因正在于此!

“我不妨告诉你,燕兄弟!”尹剑平喃喃地道:“我刚才所告诉你的这些师门,如今几乎都遭遇到了空前未有的巨大变故,除了南普陀山的‘冷琴阁’尚还未曾波及以外,其他各大门派,如今俱已荡然无存!”

燕姓少年惊得一惊:“你是说这些门派,都已经遭遇到解体之危?”

“岂止是解体之危?”尹剑平冷笑一声:“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这些门派中人,全都死了!”

“啊?”燕姓少年面­色­一变:“全都死了?”

尹剑平点点头:“上至掌门,下至门中各弟子,无一幸免,我是其中唯一的例外,所以,不容我有所抉择了,这副沉重的复仇担子,就落在了我的双肩上,这种情况下,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吗?”

燕姓少年那张清秀的脸,渐渐地变得很沉重。

“果真如此,你的确太不幸了!”他遂即又修改语气道:“并非是不幸,而是太不快乐了!”

“不快乐的人自然也就是不幸!”尹剑平苦笑道:“非但如此,我自身更是时时刻刻都得加意地提防敌人的迫害,如今我已是仇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一个明显目标,我必须随时都要提心吊胆,只要略有疏忽就会有­性­命之忧!”

燕姓少年秀眉一挑道:“什么人这么霸道?莫非连你这身武功,也应付不了吗?”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摇头不言。

“你怎么不说话?”姓燕的少年道:“难道你仇人的武功有这么高?”

“的确很高,”尹剑平冷冷一笑:“高不可测!”

燕姓少年呆一呆,惊惶地道:“是谁?”

尹剑平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燕姓少年“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尹剑平气馁地道:“敌人显然是一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人物,武功奇高,手段至毒,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实在难以想象他们将会对你采取什么样的恶毒手段,这样岂非因我之连累而无辜受害!”

燕姓少年偏过脸来注视着他,神秘地一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么我就暂时不问就是。”

说罢他站起身子,缓缓走到尹剑平床前,送上一杯茶:“你方才出血很多,不宜多说话,还是早一点歇着吧,明天我再来陪你。”

不意尹剑平陡然一翻腕,捉住了他的手腕子。燕姓少年猝然一惊,想要夺开这一只手,竟然一时挣脱不开,情急之下,禁不住涨红了脸。

“兄弟!”尹剑平看着他着急的脸,不觉失笑:“最起码你也应该有个真名实姓吧!把我的一切都骗出来了,你却是守口不言,这可不行!”

姓燕的少年,只管用力地挣着手,道:“你……你快放开我,放了我……你这个人……

真是……”

尹剑平却不曾料到他竟会情急至此,再者,正因为他情急之下,却暴露出本来的形态模样!目睹着他粉面飞红,纤腰扭摆的这一刹,尹剑平登时有如当头着了一­棒­!

“老天!他莫非是个姑娘?”

这个念头一经兴起,尹剑平顿时有如着了一道闪电般的震惊,心头一惊,抓着对方腕子的那只手,情不由己地松了开来。燕姓少年身子一个踉跄,差一点点跌倒!

“你……”尹剑平目睹着他,一时如坠五里雾中:“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嘴里说着,忽然触及了自己的赤身露体,登时面­色­大窘,合起了敞开的上衣小褂。

姓燕的少年,给对方这么一问,那张清秀的脸,刹间变为雪白,不由一怔,遂即向后连连退着。

尹剑平倏地翻身下床:“你到底是谁?为什么……”

燕姓少年情急之下,霍地夺门就逃,尹剑平再想拦阻,却已是慢了一步,眼看着他已遁身门外,闪得一闪已踏房越门而去。

尹剑平宛若置身梦中,仁立甚久,才缓缓地坐下来,一颗心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顿时乱作一团。

“莫非她真的是一个女的?”

其实,这是他老早就应该想到的问题,却偏偏到现在才忽然触及,这一刹那,他脑子里全都是那个燕姓少年的影子,细细地一经琢磨,更不禁相信自己猜测不错,顿时他觉得脸上一阵发热!

如果他真是个女的,那么她会是谁?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心存关怀?尹剑平继续地思索着,她到底又是什么居心?

由于目前大敌甘十九妹是个诡异莫测身负奇技的一个少女,是以对于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他都心生戒心,再也不敢轻视。

“难道她是甘十九妹派来刺探我的一个女探子?”

这个猜测一经触及,登时使得他大吃一惊,可是当他继而冷静地深思下去,却又觉得这一假设难以成立,原因是他实在一点也看不出她对自己怀有敌意。如果她真是甘十九妹差遣而来,对自己怀有异心、只怕自己有十条命,也早已死在她的手上,这一点似可无疑!只是却也不能断定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因为以甘十九妹的诡异莫测,你根本无从去了解她下一步的动向,意欲何为了否则这个姓燕的姑娘又为什么对自己的过去要这么的盘根问底?这里面又显示了什么?这么一想,他原已松下来的一颗心,忽然间又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

莫非她真是甘十九妹派来的一个探子,旨在套问出我的师门经过?如果这个猜测属实的话!我岂非又为无数的过去师门,带来了一番劫难?虽然过去的师门,俱已十九遭殃,荡然无存,但是南普陀山的“冷琴阁”却显然并不曾牵扯在这个漩涡之中,是否将因为自己口无遮拦,将使得此一昔日师门也将为之遭殃,实在是难以预测。想到这里,他实在难以再保持镇定,当下匆匆穿着整齐,携带着那口“海棠秋露”,扶伤步出客房。

院子里正在刮着风,萧索的竹影,摇曳出夜幕的深沉与清寒。这附近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每间客舍都紧闭着门窗,更不见自纸窗透出的一点灯光。

尹剑平心情十分的激动,却也有无限的懊恼……

他的细心与谨慎,每为过去历届师门长者所称许,即使用甘十九妹那等诡异莫测的大敌来比较,以“心智”而论,未始不旗鼓相当,想不到竟然会被一个易钗而弁的姑娘家蒙骗至此,相处整夜,孤灯厮守,进而肌肤相接,居然会不曾早早发觉出她是一个女的,这个脸可是丢大了。他觉得一种被对方戏弄的羞辱感觉!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冒称少年的姑娘,问问她到底是什么居心?

心里想着,他已快速地一连翻过了两间客舍,来到了前面院子。

果然这里看上去,要远较后面客舍来得宽敞安静得多,扶疏的花石点缀相间,在两盏高脚灯之下,别具幽雅景致!这么宽敞的院子里,却只有三间客房,彼此间都隔在十丈内外,看来互不相扰,较之后院拥挤凌乱,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尹剑平站定了身子,打量着面前的二间客房,想不出那个乔装燕姓少年的姑娘,到底住在哪一问。正待挨着次序察看,却见一个小伙计,挑着灯笼正由前面雨道一路走过来,乍见尹剑平吓了一跳。

“咦?你是……”一面说,这个小伙计上下不停地打量着他:“你不是后院的那位客官吗?”

尹剑平认识他正是带领自己进入客栈的那个小伙计,当下点头道:“不错,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找谁?”那个伙计道:“刚才走了的一位?”

尹剑平怔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姓燕的姑娘走了?”

伙计莫名其妙道:“这里没有女客,刚才走的是个读书的相公。”

尹剑平道:“不错,就是他,他上哪儿去了?”

小伙计嘻嘻一笑:“这可就不知道了,今天晚上真怪,前半夜也有这么一位客官,跟这个相公一样,说走就走,都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连天明都等不及,勿匆地套上马就走了。”

尹剑平心知他说的前面那人,正是那个叫“云中鹤”的大盗,碰巧这两个人,也都是自己所要找寻的,既然已经走了,当然万难追上。一时心里举棋不定。

那个小伙计却咧嘴笑道:“这前院可比后面安静多了,客人你是不是要搬过来往?”

尹剑平摇摇头道:“用不着……只休息一会,天明还要赶路。”说完独自转回。

这一夜,尹剑平思潮起伏,心绪很是缭乱,勉强耐下­性­子,坐行了一番调息之功,却也因为失血甚多,而难以达到平索境界,恍惚的小睡片刻,天已经亮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脑子里总是念念记挂着那个燕姓姑娘,其实这也只是他的认定,至于对方是否真的易钗而弁,却尚有待未来的事实证明。无论如何,这个人对他有极重的情谊,如果说,她根本不属于甘十九妹之流的人物,那么自己不啻将亏欠了人家一番难以补偿的人情!果真那样,自己对目前的敌视行为,将会感到一种不可饶恕的自责,他渴望着有与她再见面的机会,好使得自己澄清对她的认识与误解!

天公作美,所幸今天不再下雨。

对于尹剑平这等行走长途的人来说,像今天这种没有风雨困扰的日子,的确是最理想不过。

清明甫过,杜鹃新放,路旁杂花生树,莺飞草长,正是一般王孙公子哥儿走马寻春的大好时光,只是尹剑平显然却没有这番兴头。

虽然论及年岁,他正当青春有为,未尝没有年轻人的好动习­性­,只是他所经历的一切却有如无数道钢箍,紧紧地束缚着他,使他在近年以来,简直无从安定,甚至于想停下来喘上一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准乎于此,对于一般年轻人的事,无形之中就难以兼顾,进而渐次地疏远。对于他来说,生命只是不断的创新,搏斗,挣扎……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生存,在以往数千个无情的日子里,他都是这么过的,生命里压根儿就没有那种新生的绿春之意。

农夫们涉着过膝的泥水,在田里Сhā秧,湖泊里,渔夫正在撒网捕鱼。

岭陌上散飞着成千上万的蜻蜒。

杨柳树吐满了绿叶!

草地上有一群牧羊的孩子在跑放着风筝!

一旁小道上嬉笑着几个头梳发辫的大姑娘,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和风一次次地吹送过来。

亭子里飘着酒招子,一个秃顶的老者,守着他的酒坛子,发出破锣也似的卖酒吆喝声。

尹剑平的马,就在这时飞驰来到近前。想是经过了一段长途奔驰,他胯下的那匹枣红马,累得全身汗下,顺着嚼环直向下淌着白沫!尹剑平勒缰下马,来到亭子里。

秃头老人不待招呼就为他打了一角清酒,上面咧着嘴笑道:“来来来,先来一角酒解解渴,坐下来歇歇吧。”

尹剑平接过来喝了一口,点点头道:“嗯,味道不错!”

“那敢情好!”秃头老人咧嘴笑着道:“这周围二十里内外,谁不知道我马瘸子的酒,是这个!”

说到“这个”时,他配合着语气挑了一下大拇指。

“客人你老贵姓?这是往哪里发财?”

“啊,”尹剑平笑笑道:“我姓尹,打算到凤阳府找个朋友,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瘸子伸了一下他那只瘸腿,嘿嘿笑着:“这不就是凤阳府了吗,这地方叫二道沟子,再前走十里,就到了城门楼子了,客人你是去南城还是北城?”

尹剑平道:“是北城吧!”

马瘸子点头道:“那就从第一个城门进去,进了门就到了。”

尹剑平心里倒是踏实了,当下连声道:“多谢,多谢!”

马瘸子打量着尹剑平骑来的那匹马,摇头道:“这匹马可不行,老了,而且还长了膘,哧,我看连五两银子也不值。”

尹剑平一笑道:“可不是吗?”

马老人用力拍了几下手,高声道:“曹小辫儿,你过来一趟。”

叫了几声,就见由那边草地里跑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冲着马瘸子道:“马大爷,是叫我吗?”

“当然是叫你,”马瘸子笑着说:“马大爷给你找几个零花钱赚赚,你乐不乐意?”

姓曹的姑娘,一身粗布两截衣裤,梳着两根辫子,眼睛挺大挺圆,看上去活泼伶俐,就是大黑了一点。

听马瘸子这么说,她乐得笑了起来:“那敢情好,您要我于什么活儿?”

马老头用手一指尹剑平道:“这位尹爷,是个外来客,看见没有,他这匹马又累又饿,你牵过去上上料喂喂水,再拾掇­干­净给牵回来,人家大爷一高兴,还不赏你三吊两吊的?有了钱,搽胭脂抹粉再买件花衣裳穿穿,好不好?”

曹小辫儿乐得破­唇­儿笑了,却又有几分羞涩地把那双大眼睛瞟向尹剑平,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人家是这么说来着……没有?”

尹剑平忙即道:“偏劳,偏劳,姑娘费心了。”

马瘸子笑道:“你看怎么样,还不快去,回头财神爷走了,你可就抓瞎啦!”

姓曹的姑娘这才笑着向尹剑平道了谢,匆匆拉马而去。

尹剑平不觉向这个马瘸子多看了两眼,算是向他致谢,也像是在责怪他的多事。

马瘸子哈哈一笑道:“从小没爹没娘,靠着她一个给人家糊­婊­字画的叔叔拉巴大的,可怜的,你客人说我这个管叫大爷的邻居能不多照顾她一下么?”

尹剑平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声音哄亮。倒是一副老当益壮的架子,不经意的睛眼溜到了他的那只瘸腿上,可就不由得心里动了一下。那条腿,显然是齐着足踝处,像是刀削般的那么利落,少了一截。这倒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一般人至多装补一截义足,那补上的义足充其量不过是木头制作的罢了,但是眼前的这个瘸于,那只断脚显然却装了一个纯系钢铁的义足,似乎有异常情!那只钢铁的义足,想是装配有年,磨踏得一片­精­光,就像是镜子一样的明亮,而且前面的五指部位,因为踏磨经年,磨成了薄薄的一片,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斧锋一般的锐利,用以断薪劈柴都无不可。

马瘸子发现了尹剑平的那双眼睛,情不自禁地把那只断脚缩了起来。尹剑平也就赶忙移开了眸子。但是,这么一来,他可就情不自禁地要多看看这个人了。

此人秃脑瓜,黑黑紫紫的脸膛,两道扫帚眉又黑又浓的,紧挨着眉毛下面的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倒似有几分神采。身材似乎不高,一身庄稼汉子打扮,蓝粗布两截裤褂,五十六八的年岁,或许六十开外,腰­干­儿却挺得直直的,丝毫不现询倭模样。

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尹剑平已是心里有数,那就是这个马瘸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是个十拿九稳“练家子”,身上必然藏着功夫。他虽然有了这番见识,倒也不思多事。不意这个马瘸子却反倒盘问起他的底细来了。

“我说这位客官,敢情是一人上路吗?”

“不错,”尹剑平道:“就是我一人。”

“嘻,”马瘸子那双细长的眸子,含蓄着几许神秘:“我们这块地方可罕见一个外乡客,客人你府上哪里?”

尹剑平道:“冀北燕山,老兄你呢?”

马瘸子一只手抹着脸,深沉地笑着:“不敢,不敢,小老弟世居颖州,土生土长,这一辈子可就没出过皖境,不怕客人你见笑,活了这一大把子年岁,连京里都没去过,道道地地是个土老头儿!”

尹剑平原是没有心思与他多谈,奈何那个姓曹的姑娘正在为他清理马匹,只得耐下­性­子等着。

马瘸子又要伸手为他打酒,尹剑平道:“不用了,我这就要上路,喝多了怕误事!”

“你客人放一百个心吧,”马瘸子笑道:“我这酒­性­子最是温和,你客人只要有量,就敞开喝吧,哪怕就是喝上一千杯也倒不了。”

说着就拿过酒瓢来又要舀酒,尹剑平按住了他的手道:“不用,不用,我不喝了。”

马瘸子嘻嘻笑道:“再来一碗吧!”

一边说,他就想挣开尹剑平的手,不意连挣了几下都没挣开,那张黑脸显然怔了一下!

尹剑平微微一笑,松手站起来道:“那位姑娘大概己为我洗好了马,我也该走了。”

马瘸子这一回那张脸看起来煞是难看,过了一会儿才算是平和了下来,嘿嘿一笑站了起来。

“客人你就走吗?”一面说,他用力地拍着手,招呼着那个姓曹的姑娘道:“曹小辫儿!曹小辫儿!”远远的那个叫曹小辫儿的姑娘答应着,就牵着马跑了过来。

马瘸子担起酒挑子走下亭子;尹剑平忙道:“马老丈,你要走吗?酒钱还没给呢?”

马瘸子由那个姑娘手里接过了马,嘿嘿笑道:“这马上足了料,看起来­精­神多了。”

尹剑平取出了一小块碎银子赏给了姓曹的姑娘,又付酒钱,才由马瘸子手上接过马来。

马瘸子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刚刚吃饱了肚子的马怕不能快跑,你客人就慢慢骝达进城吧。”

一面说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注意到尹剑平随身携带的两口宝剑。

尹剑平原有一口“玉龙剑”,如今又由“云中鹤”手上得了一口“海棠秋露”,为恐显眼,他特意用一块布把两口剑缠在一块,背在背后,想不到仍然为这个马瘸子看出了端倪。

从这些小地方尹剑平越发地看出了这个马瘸子的大悖常情。他遇的事太多了,委实不愿意再另生枝节,当下翻身上马,挥手别过马瘸子,遂即顺着眼前那条婉蜒荒道,一径撒马驰了下去。

前行有一箭之程,尹剑平马上回视,忽然发觉那个马瘸子人挑俱已失踪。尹剑平对于这个马瘸子的离奇失踪,不禁心里暗自称奇,想一想却又与己无关,当下也不放在心上,拨过马头继续前奔。

十九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他飞马快驰,前行来到了一间占地颇大的竹林子。

忽然他的马中途停下来,喘息着不再前进,尹剑平骂了声,没有用的畜生,翻身下马,这才发现到紧束着马腹的那根皮带敢情断了。尹剑平懊丧地察看着皮带断处,一如刀切,只有边缘上一点点像是有挣断的痕迹。这显示出事先己有人在这条皮带上动了手脚。

“是谁?”

那个姓曹的小姑娘?

不像,尹剑平脑子一转,可就想到了那个卖酒的马瘸子,当时他曾经离开亭子去为自己牵马,不用说,准是他动的手脚了。虽然是小事一件,可是所显示的意义却令人不可等闲而视。

眼前城门在望,自无回头的道理。

枣红马似乎在断了带之后还跑了一程,这时全身汗下,口吐白沫,看来确实不能再跑了,尹剑平只得牵着它向前步行。地面上满是散落的竹叶,被风吹得刷刷作响,尹剑平懊丧的拉着马,方自踏入竹林,耳中却听到破锣一声洪亮嗓音:“酒呀!”

这声呼叫.不啻使得尹剑平吃了一惊。随着他眼光望处,前面不及半箭地方一个石头墩儿上,霍然坐着那个人,以及那副酒挑子,是马瘸子!一只手拿着马莲编的草帽圈子,一只手抱着他那根长扁担,老远地向这边咧嘴笑着。尹剑平哼了一声,脚下加疾快行,转瞬来到了近前。

马瘸子似乎不再笑了,那张脸上却带出种诡诈的表情,向着尹剑平,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怎么,老弟,你的马跑不动了?”

尹剑平冷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我萍水相逢,为什么在我马上动了手脚?”

马瘸子嘿嘿一笑,扔下了手上的扁担:“这就对了,朋友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都该有数儿,咱们是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有什么话不妨敞开了说,用不着拐脖子拧腰的,你说好不好?”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我不懂你说什么,马瘸子,你到底是意欲何为?”

“很简单!”马瘸子往天上伸了个懒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江湖的就得弄一口江湖上的水喝喝!姓尹的,俗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马瘸子承一位朋友的关照,要向足下你讨还一个公道,还要请尹朋友你赏下一个薄面,彼此两便。”

“讨还一个公道?”

“不错,”马瘸子掀着乌黑的嘴皮子,露出烟熏的一嘴牙齿道:“尹朋友,你老弟应该心里有数,光棍一点就透,马某人话可就说到这里,我看你还是识相一点的好!”

话声一顿,他忽地拉长了嗓子:“老七、老九,来来来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个朋友,别他妈的像个娘儿们藏着啦。”

竹帽子哗啦一响,一条人影陡地自高三数丈的竹梢上飘身而下。

紧接着另一个人,却由林子里闪身而出。

以尹剑平之­精­明,竟然未曾料到这附近另外埋伏有人!二人一高一矮,前者瘦高的身材,略似有点儿驼背,浓眉巨眼,双颧高耸。后者短小­精­悍,面上青筋暴露,一看即知是一双亡命之徒。

驼背长人背背双拐,矮汉子的一双腿肚子上,却Сhā着一对黄丝缠柄的双匕首,两个人甫一现身,双双向前纵出丈许左右,监视着尹剑平的工前左右。

尹剑平目光一转,已知此三人通同一气,眼前怕免不了要放手一搏!他艺高胆大,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却见那个卖酒的马瘸子,这时用力地拍打着衣裤。缓缓地走上前几步。

“尹朋友,这是我的两个拜弟,向足下你引见一下!”马瘸子指着那个驼背长人道:

“这是‘老刀螂’许九!”指了一下那个矮个子:“‘地旋风’桑青!”

尹剑平抱拳道:“幸会,幸会,马兄大名是?”

马瘸子冷冷一笑,一只手用力地抹着脸:“尹朋友你来到风阳,多少应该有个耳闻,如果连‘蒙城九丑’都没听过,可就似乎差点见识了。”

尹剑平心中微微一动,“蒙城九丑”这么一个江湖盗匪组织,他倒是听过,而且深知乃是皖境一伙子专事打杀劫掠的巨寇,想不到居然竟叫自己碰上了。

“久仰!久仰!”尹剑平冷冷笑着:“足下想必就是人称‘紫面枭,马一波的马当家的了?”

马瘸子赫赫一笑,连道:“好说,好说,足下原来早把马某人的招牌摸清楚了,不过咱们哥儿们对尹朋友你也不算陌生!”

那个叫“老刀螂”许九的瘦子咧开嘴嘻嘻一笑,Сhā口说道:“尹朋友,我们兄弟为了迎接老弟你的大驾,可真是苦了一阵子,放着现成的买卖都没敢做,今天算等着了,这叫皇大不负苦心人,没别的说,得要麻烦你老弟跟我们哥儿几个回去一趟,也好叫咱们哥儿们交了这趟差事!”

尹剑平面­色­一沉,看着正面的马瘸子道:“马当家的,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说吧。”

“紫面枭”马一波冷森森地道:“姓尹的,我知道你手底下有两下子,可是俗谓‘强龙不斗地头蛇’,再说我们哥儿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凭老弟你那两下,要玩硬的未必就准行,还是那句话,烦你老弟跟我们回去一趟,因为有位朋友等着要会一会你。”

尹剑平道:“什么人等着会我?”

“这个……咳……”马一波狞声一笑,道:“到底是谁,你心里应该有数,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尹剑平心里一动,冷笑道:“甘十九妹?莫非你们是她手底下的人?不象!”

马一波神­色­显然一惊,哼了一声,道:“这就不错了,甘姑娘的大号岂是你随便可以叫的?你既已猜出来了,那就再好也不过,你既是‘丹凤轩’要拿的人,这个天底下就别想再有藏身之地,怎么,兄弟,莫非还真要等我们哥儿几个费事不成?”

尹剑平听他报出了“丹凤轩”的字号,不由暗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果然为敌人差使,即使不是甘十九妹亲自差遣,也必为丹凤轩中人所主使,说不定即为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假丹凤轩之名所差使也未可知。这么一想,不禁暗暗惊异敌人势力之庞大,心中大大生出了警戒!当下后退一步,目She­精­光地注视向当前三人,暗忖着,既为这三个人看破了行藏,却是留他们不得。

“姓马的!不错,我就是甘明珠要找的那个人,你打算怎么样?”

尹剑平既然存心不放过眼前三人,也就不再顾忌,当下反手握住了背后的长剑剑柄,一振手腕子,将那口新得的宝剑“海棠秋露”拔在了手上!”“紫面枭”马一波等三人顿时吃了一惊,此三人久跑江湖,整日在刀尖上打滚以讨生涯,自然一看之下即知道对方手上这口宝剑大有来头,俱不禁相继对看了一眼,面上失­色­!

“紫面枭”马一波冷笑了一声道:“我只听说你的功夫不错,倒还不知道你手里还有这么一口好玩艺儿,老七!你先上,伸量伸量他到底是吃几碗­干­饭!”

瘦高个,人称“老刀螂”的许九,一声怪笑,拱起的半截驼背向前面一伏,双手往后一探,叮当两声,已把背后交叉着的一对冰铁拐撤到了手上!

尹剑平四下打量了一眼,觉得眼前这块地方空旷极了,尤其是这片竹林占地甚大,竹影萧索,更不见一个行人,他自出道江湖以来,一向谨慎出手,尤其对于不相识的人,更是心存忠厚,只是眼前他却决计要狠心辣手地对付这三个人,务期不使三人之中任何一个能够在自己手下逃得活命。

“老刀螂”许九显然对尹剑平这个人,不若他拜兄马一波认识得清楚,一双眸子里只是在对方那口剑上转着,脸上显现着一种贪婪,似乎颇想占为己有的意思。

“相好的!你要动家伙,许某人今天叫你长长见识。”话声一顿,他陡地跃前一步,两只冰铁拐杖搂头盖顶地直向着尹剑平头上击来。尹剑平早已料定了他会有此一手,心里事先早已盘算好了出手的招式。迎着他落下的双拐,尹剑平长剑一挑,剑走轻灵,借着长剑轻撇之势。身子快闪了一下,已转到了许九左侧。许九大吃一惊,嘴里怪叫一声,右手冰铁拐施了一招“大鹏单展翅”,霍地分开来。改向尹剑平肩胛之上用力挥落下来。这一手亦不出尹剑平所料,只见他左手一分,“噗”地一把已揽住了许九落下的拐子。

尹剑平这一手功夫,看似无奇,其实绝不简单,手掌之内蕴含着“金刚铁腕”的力道,是以五指一经抓住了对方拐子,许九登时感觉出掌心一阵发热,这只拐杖万万把持不住。尹剑平用心却不是在夺取他这只拐子,只不过是借着对方挣脱之际,便于出手罢了,猛可里他剑身一挫,霍地向外划出。剑光闪得一闪,一片血光闪过,已把许九那只持拐的右手齐着肩腋部位,整个地斩了下来。

这一手剑招,简直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外!

“老刀螂”许九惨叫一声,身子陡地向后踉跄一步。

尹剑平足下踏进一步,反手出剑,只一剑,刷!劈中许九右肋,顿时血溅肠溢。“老刀螂”许九的身子一溜子歪斜,遂即倒毙血泊。

这番情景,只把“紫面枭”马一波,“地旋风”桑青看得毛发悚然!

“地旋风”桑青嘴里怪叫一声,陡地拔身而起,利用空中停留的片刻,陡地探手,把Сhā在小腿上的一双匕首拔在了手上,身子一个倒折,头下脚上,两只匕首霍地直向尹剑平身上扎过来。与此同时,“紫面枭”马一波却由另一个方向,尹剑平背后,快若旋风般猛扑过来。嘴里发出一声厉吼,这老头儿双手箕开,十指上透着尖锐的内劲之力,猛地向着尹剑平两肩上抓来。

“呛啷!”一声金铁交鸣!“海棠秋露”碰上了­精­钢匕首。

毕竟是不可多得的宝刃,兼具有斩金截铁之功,这一碰之威,竟使得桑青手上的两只匕首变成了四截。尹剑平的剑势却不以此而止,剑光矫若游龙,随着他一个漂亮的拧腰潜身之势,闪开了“紫面枭”马一波递出的双掌,掌中剑由下而上,疾若惊鹤,猝然挑空直起,反向马一波背上扎了过来;

马一波的身手,显然要比他那两个拜弟高出了许多,休看他断了一只腿,一旦动起来,却似快若旋风,一招失手之下,单足力踹,整个身躯箭矢也似地窜了出去。饶是如此,仍然为尹剑平递出的长剑拈着了一点边儿,顿时皮开­肉­裂,在背上落下了半尺许氏的一道血口子。

“紫面枭”马一波惊心之下,为图保命。蓦地甩肩回手,打出了一掌暗器“铁莲子”,整个身子在暗器甫一出手的当儿,倏地施了一招“懒驴打滚”,滚出去丈许开外,算是险中脱生!和他同时出手的那个“地旋风”桑青,可就没有这么机伶,想不到一上来就吃对方损了兵刃,惊心丧胆之下,桑青却力持着那一对折了一半的匕首,随着他倒卷上来的身子,双双向着尹剑平小腹力戳过来。

按说马一波等三个人功力都不算弱,却是只怨他们遭遇到的敌人太过于厉害,彼此武功过于悬殊,才至于一上来即遭惨败,等到发觉失策时,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地旋风”桑青两只断匕首眼看着已将戳在了尹剑平小腹上,陡然间只觉出由对方腹部弹出一股力道,那股力道显然极其强韧,迫使得桑青手上的一对匕首猝然向两侧滑出,有了极大的偏差。桑青一惊之下,仰身就退,拘仰之间,不啻门户大开,尹剑平就把握着这一刻良机,掌中宝剑猝然向下一落,寒光乍现,冷森森的剑锋已劈中在桑青面颊之上,一时血脑飞溅,惨不忍睹!

尹剑平举手之间连杀二人,却把一旁惊魂失措的马一波看红了眼。

“好小子!竟敢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嘴里叱着,马一波右手向腰间一探,猝然向外一抖,哗啦声响中,手上已多了一条软兵刃——蛇头索子枪!顾名思义,这种兵刃前端有一截类似蛇头的枪尖,通体上下为一百零八节如意钢环连接而成,一经施展开来,龙飞蛇舞,上下翻飞,令人目不暇给,大是不及应付,然而最厉害的地方显然还不在这里,却在于构成枪身的那一百零八节如意钢环。

马一波想必是有意来渲染此一特­色­,只见他连连抖动着这只持枪的手,一时之间那构成枪身的一百零八节钢环发出了刺耳欲聋互击之声,给人以无比的“先声夺人”之势,平空为他这条软兵刃增添了数倍威力!

“紫面枭”马一波显然防到了尹剑平手上的那口剑,尽量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使索子枪与他的剑锋碰上,却将枪身的噪音尽量发挥,整个身子歪斜着团团打转不已,足下更似孩童学步地弯高进退不一

尹剑平一动不动地仁立在当场,只是把集中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对方。

“马老头,你这鬼名堂吓唬一般人或许有用,对付我可就失灵,不信你就试试看。”一面说,他将长剑剑身收拾腕后,愈加地显现出镇定不迫,从容应付之势。

马一波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迸­射­着凌人的凶光,手上的索子枪转动得更为疾烈,一片银光间杂着荡人心魄的钢环之声!渐渐地,他身子越拢越近,手上的索子枪时长时短,时高时低,更不知他要往什么地方招呼!

尹剑平只是站立在原来地方,动也不动一下。

“紫面枭”马一波越转越急,索子枪四面八方响成了一片,他似乎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鼻咽间发出了连声的怪哼。

忽然大吼一声:“小子!你纳命来!”

索子枪哗啦一声大响,陡地暴伸而出,有如一道闪电般地刺目,这条索子枪已向尹剑平当头飞到。马一波乃一极负心机之人,这一枪无非是旨在诱敌,眼看着蛇形枪梭己将要打实了,他忽然反手向后一挫,蛇形枪尖陡地向下一沉,直奔向对方心窝!这才是他真正想下手的地方。

马一波其人最是心黑手辣,才会博得了“紫面枭”这么一个绰号,眼前这一枪乃是他最得意的一式——“巧燕穿云”,死在他这一招之下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想是对尹剑平心存惊惧,马一波这一索子枪聚结了全身劲道,随着他双手抖动之势,这根索子枪不啻变成了一根“丈八蛇矛”,猛力地直向着对方心窝上刺扎过去!

尹剑平善察人­色­,他早已由这个马一波的双眼之中,看出了其人的工于心计,是以索子枪转动越急,发声愈大,他反倒越是沉着不动,待到其势渐渐缓和下来,他才算定了对方将要出手,并且更­精­明地测出了对方第一招的诱敌之势,心中已有了主意。就在索子枪尖几乎已经挨着了他胸衣,千钧一发之间,尹剑平忽然向后凹腹吸胸,错开了半尺前后,左手乍扬,霍地一抄,“噗”的一声,已抓在了蛇形枪梭之上!这一手看似简单,其实时间、部位、力道,三者都需要配合得恰到好处不可。紧接着尹剑平手势用力向后一带,借用左手肘部下挫之势,暗中配合着“金刚铁腕”功力,猛地向下一带!这一带之力,重逾千斤。

“紫面枭”马一波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的一招,竟然会被对方识破,大吃一惊,正待再施辣手,却经不住对方这千斤一带之力,顿时足下一个踉跄,整个身子向前扑了下去。

马一波不愧为“蒙城九丑”之首,多的是险损毒招,一招失手之下,借着身子前跌之势,只听见索子枪哗啦一声大响,这老头儿竟然鱼跃而起,将错就错,直循着尹剑平身上扑过来。索子枪虽然失势,被对方抄住了梭头,还有老长的一截枪身可资对敌,随着马一波右手抖处,丈许长短的枪身忽然绕成了一个套圈,直向尹剑平头顶上套落下来,马一波的杀手更不止此,在一阵哗啦钢环声响之中,倏见他右腿飞踢,形若巨斧般的一只钢脚,更是没头带脸地直向尹剑平当面踢劈过来。

一套一劈,堪称一绝,马一波一个残废之身,竟然能够施展出这等狠厉杀着,确是令人不可轻视。

奈何尹剑平以不变而应万变的沉着身手,更有出人意料的施展。

只听哗啦一阵钢索声响,随着尹剑平抖开的枪势里,马一波的身子足足被抛到了半天之上。

尹剑平掌中的那口“海棠秋露”更是不曾闲着,随着他翻起的右腕,长虹经天似地划出了一道银河。这一剑虽不曾伤着马一波要害,却在他那只好腿上,留下极深的一道血槽,连皮带­肉­,硬生生地削下一片来。

马一波的身子足足飞出三四丈以外,球也似地自空中坠下来。哗啦啦一阵竹折断声里,眼看着他偌大的身躯跌进了漫天的竹丛之中,遂即不见踪影。

尹剑平丢下了手上的索子枪,冷冷一笑,却不见对方挺身而起,心中正自费解,忽听得一阵清楚马嘶之声由林中传出,遂见一骑黑马由另一端飞快驰出,不过是惊鸿一瞥,遂即隐入林中不见。

令人惊异的是,马一波显然在马背上!

尹剑平不禁呆了一呆,再想追赶已是不及,他决心要将此三人毙于剑下,想不到仍然还是有了疏忽,竟让马一波逃得活命,留下了日后后患,却是始料不及,心中好不懊丧。当下他悻悻地收剑入鞘,不经意目光转处,却发觉前侧竹林里,另外还拴有一匹黄|­色­骏马。顿时他明白过来。敢情刚才马一波所乘骑的那匹黑马与眼前的这匹黄马,乃是许九、桑青二人的坐骑,二人既死,两匹马成了无主之物,反而救了马一波一条活命,也算是他命不该绝!马一波既然临场脱逃,这里自非留处,尹剑平那匹枣红马的肚带断了,他­干­脆将马上衣物行囊换到了那匹黄马上,将枣红马鞍辔卸下,驱入林中,自己这才改骑上那匹黄马,一径往风阳城门行去。

这匹马的脚程可较那匹枣红马快多了。哪消片刻,已来到了城门楼子下面。进了城,找了一家客栈先安顿下来。

既然已经露了相,尹剑平的行踪不得不更为谨慎。“蒙城九丑”在皖境势力颇大,现在马一波既已逃得活命,保不住他还会号召其他兄弟大举复仇,尹剑平自是不会把这些人看在眼中,只是一想到他背后所隐伏的大敌,可就不能等闲视之。在客栈里休息了一会儿,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带了随身兵刃,遂即悄悄步出,认清了北面长街,一径走下去。

凤阳府乃皖省最具声望的大城,市街之繁华宽敞,较着各处自是不同。适值华灯初上,各处买卖夜市俱已开张,来往行人有如过江之鲫,十分热闹,尹剑平夹在人群里不觉来到了城北。

“一剑惊天”尉迟太爷在这里名号极响,几乎无人不知,毫无困难就找到了他的门上。

那是一座占地甚大的巨宅,黑紫的檀木大门上还加有白铜的扣花,门前有上马石,还有一对巨大的石头狮子,而大门左右高挑着四只灯笼,却有两名看来­精­壮的汉子站在门前!

尹剑平在门前略一张望,顿时就引起了那两个汉子的注意,其中一人大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尹剑平。

“你是­干­什么的。”这汉子挑动着一双断眉,“在这里东张西望地看些什么?”

说时另一个瘦长汉子也走了过来,一脸狐疑地上下看着他。

尹剑平微笑道:“请问这里可是慰迟太爷府上。”

断眉汉子点头道:“你要找我们太爷?”

“不惜!”尹剑平抱拳道:“在下姓尹,由远地而来,特为拜访尉迟太爷与姑娘来。”

瘦长汉子一笑道:“不巧得很,我们太爷身子不适,在别处养病,客人你有什么贵­干­?”

尹剑平道:“既是尉迟太爷不在府上,在下想见一下尉迟夫人和姑娘。”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道:“这个……怕不大方便吧!”

断眉汉子道:“你来的真不凑巧,夫人和小姐都不在,你想想我们太爷出去养病,夫人和小姐还能不跟着吗?”

才说到这里,就见门前现出一个身着绿衣翠袄的姑娘,向着这边瞧了一眼,尖着嗓子道:“有客人来啦是不是?”一边说,这个看来甚为活泼的姑娘,跑跳着来到了近前,却把一双细小的眼睛,上下在尹剑平身上转着:“这位客人,你可是从临淮关来的?”

尹剑平心中甚是奇怪,点头道:“不错,你是……]绿衣姑娘笑道:“这就对了,我叫桂花,是兰心小姐身边的丫环,客人您请。”

一边说,她笑眯眯地招着手,遂即带着尹剑平向大门内走进去,却使得门上的一双汉子怔在当场,一时作声不得。

叫桂花的那个丫环,带着尹剑平跨进了第二进院子,进入客厅,请他坐下,献上了一盏香茗,道:“我们小姐早已关照下来了,因为这几天家里闹事,门上对进出的客人查得很严,怕您进不来,所以要婢子常到门口去看看,想不到会这么巧,我刚一出去可就碰上您了。”

尹剑平奇怪地道:“你们小姐怎知道我要来?”

“这个……”桂花笑眯眯地道:“我们小姐会算,她呀,本事可大着呢!您先生先歇着喝茶,我这就去告诉我们小姐一声。”

尹剑平道:“慢着!”他苦笑了一下:“尉迟大爷可在府上?”

“唷!”桂花吃惊地看着他:“这么大的事,您先生还不知道?”

尹剑平一怔道:“什么事?”

“嘘!”桂花轻嘘了一声,把身子偎近了:“小声点,要是给太太房里的张妈听见,又要说我嚼舌根了,您还不知道呀,咱们太爷给那个云中鹤的强盗打伤了,伤得很重,吐了好些血,到涂山养了好些日子伤,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今天下午才回来,现在东院里住着,还不能见客。”

尹剑平点点头,心里想着那个假称燕姓少年所说的,倒是实情。这件事倒使他一时发起愁来,理论上拜兄晏春雷临终前的嘱托这等大事,自是应该面见尉迟太爷,表明之后,再待机会见那位尉迟兰心姑娘,将晏拜兄嘱托之话转告与她,只是眼前情形,却使他一时为难起来了。

由这个叫桂花的“厂环嘴里,他悉知尉迟太爷伤势很重,其实包括这整个的家,都显然因为尉迟大爷的伤势,而陷入愁云惨雾里,自己在这个时候,把晏春雷的死讯说出来,是否合适?然而不说行吗?心里正在发愁的当儿,桂花却已跑得没有影了。

这爿宅子显得异常的安静,隔着一片轩窗,发觉到院子里的杜鹃茶花都盛开了,两只北京小狮子狗在花丛里追逐吠叫着,景致和谐恬静。尹剑平却没有心情观赏这些,只是盘算等一会儿与那位尉迟兰心姑娘见了面怎么开口?正思念间,即见绣帘掀处。那个叫桂花的丫环跑进来,向着尹剑平福了一下道:“太太在楼上有请!”

尹剑平正愁不知见了那位兰心姑娘说些什么,而且似乎也不大方便,现在听到尉迟夫人有请,倒是心里略安,答应一声遂即站起。却见桂花那张脸春花怒放般地笑着,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尹剑平道:“原来您就是晏相公呀,怎么不早说一声呢!真是太简慢您了!”尹剑平一怔,正要解说,桂花已转身前面带路,一时心中好不纳闷,更不禁触发起一阵伤感,却见前行的桂花兴冲冲地已穿出内厅,一面回身频频招呼不已也难怪她,这个家在这几日来饱受痛苦折磨之下,乍然听到了新姑老爷上门迎亲的天大喜事,哪能不欣喜欲狂。似乎知道喜讯儿的还不止她一个人。两个穿着花哨的婆子,由对面老远地跑过来,见了面先冲着尹剑平祝了个万福,嘴里叫着“新姑老爷”,双双趴下来叩了三个头,这番举止,只把尹剑平吓得呆住了。

桂花噗哧一笑,轻轻拉了他一下道:“别理她们,太太正等着您呢!”

尹剑平一时涨红了脸,苦笑着摇摇头道:“这是从何说起,唉……你们简直太………

桂花抿嘴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么个叫法别说相公脸上挂不住,就是婢子我也觉得怪害臊的,早了几天是不是?”越说越令尹剑平尴尬了。

尹剑平脸上又是一阵发白,这个误会可太深了,心里正自发急的当儿,却见前面的两个花哨婆子,搀着一个五旬上下,看来富态的绿衣­妇­人迎面走来。

桂花忙道:“太太来了!”

一面说一面跑过去,笑着唤道:“太太,这位就是新……”

绿衣­妇­人嗔道:“不许乱嚷嚷!”

桂花吐了一下舌头,讪讪退向一旁,那­妇­人慈祥的一张笑脸迎向尹剑平,微微点头道:

“贤侄你也太见外了,大老远的来,怎么不派人招呼一声,怎么?就一个人吗?”

尹剑平趋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小侄尹剑平,拜见伯母。”

“尹……”绿衣­妇­人微一愕,却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我们到楼上说话。”

尹剑平情知这其中必有误会,当时应了一声,遂即跟随着尉迟夫人之后,穿过走廊,登梯上楼。

楼上有一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客厅,显然属于尉迟夫人或是兰心姑娘专门用来接待亲近的女客用的。现在慰迟零夫人特别把尹剑平接待在这间“内客厅”里,当然是意味彼此乃是“自己人”的关系,尹剑平当然心里有数,只是这些话却急在一时不能说清,心里那番感受可就别提了。

尉迟夫人特别把他让在一张铺有软红缎垫的椅子上坐下,一面笑指着那些绣有各式花乌的缎垫道:“这些都是我们姑娘亲手绣的,你来了,我才叫他们临时铺上的。”

“小侄不敢当!”尹剑平狠了一下心道:“小侄这一次来是为了……”

“你为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尉迟夫人含着笑:“来了就好了,别急着说东说西,你静下来,我还有好些话要告诉你呢。”

说时那个叫桂花的丫环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置有一个­精­致的小碗!向着尹剑平请了个安,遂即送上来。

“这是我们刚做好的百合羹,味道还不错,你吃了吧!”尉迟夫人一面说,抖开了丝帕,在眼角上擦了一下:“贤侄你来了就好,这些日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从来也没发生过的事,都应在了我们家里……”说到伤心处,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一面回过身子来擦着眼泪。

尹剑平端着那碗百合羹,一时如坐针毡,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尉迟夫人却又改为笑脸道:“你尉迟老伯现在受伤很重,连说话都难,所以一时还不能见你……怕是一见了你,心里一激动,他的伤势又有什么变化……你老伯一辈子要强惯了的人,现在被人家平白无故地伤成了这个样子,又丢了传家至宝,你说他哪能不气?等过几天,他稍微能说几句活的时候,你再到他床前看看他,他看见你来了,心里一高兴,也许伤势就大为减轻了。”

尹剑平叹息了一声,木讷地点点头,没有吭气儿。天晓得他们见了面是怎么一个情景,尉迟太爷的伤势还能见轻?

一想到这里,尹剑平心里一阵子发急,直由眉心沁出了汗珠!

尉迟夫人微微一笑道:“算计着日子,你原是早该到了,贤侄你一路上吃了不少苦!”

尹剑平苦笑道:“小侄一切都还好。”

“我知道,听你老伯说过,你有一身好功夫。”轻叹了一声,她接道:“你要是早来半个月就好了,你老伯岂能吃这个亏?我们传家之宝‘锁子金甲’也不会叫那个云中鹤给抢了去。”

尹剑平总算答上一句话,当时点点头道:“这件事小侄在临淮客栈已听人说过了,而且,那个云中鹤,小侄也见过了。”

“啊?”尉迟夫人也吃一惊:“你见过了云中鹤?他……在临淮关?”

尹剑平道:“当时小侄因为还不清楚他的身分,虽然跟他动了手,可惜最后还是被他跑了!倒是夺下了他一口剑,小侄本人不幸也受了一点轻伤!”

尉迟夫人吃惊道:“伤在哪里?”

尹剑平摇摇头道:“一点点小伤不碍事,倒是那个云中鹤如非穿有偷自老伯的‘锁子金甲’,定然当场死在小侄掌下。”

说到这里,尹剑平忽然停住不说,原因是尉迟夫人那张脸显然由于过分惊吓而数度变­色­,这位夫人想系平素养尊处优惯了,虽然丈夫女儿,都是“侠林”中的人物,她本人却是怕听打杀之事。呆了好半晌几,她才像似喘上一口气来。“好怕人哪!”尉迟夫人手拍心口道:“依着我说,就算了吧,那个天杀的云中鹤,就让他去吧!他是天生杀人的强盗,我们是正经人家……这人还是少惹的好,以后保不住闹出人命来!”

尹剑平应了一声是,苦笑道:“伯母,小侄这一次来,受人所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告诉您,只是小侄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再者府上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小侄的身分有所误会。”

尉迟夫人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事你慢慢地说吧,你爹娘可好?我们总有十年以上没见过了。”

尹剑平尴尬地笑了笑,冷冷地道:“伯母,你误会我了!”

这件事不能不说,尹剑平冷笑一声,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身分与来意说个清楚,不意上天似乎有意与他为难似地,就在他刚要启齿的时候,软帘掀处,张惶地进来一个身着大红的丫环。

尉迟夫人看着她进来,微微吃惊道:“怎么,太爷醒了是不是?”

红衣丫环脸现惊惶地道:“张大夫来了,说是请太太过去一趟,太爷醒了,又吐了好多血呢。”

尉迟夫人顿时大现惊慌,匆匆站起来,看着尹剑平轻轻一叹道:“贤侄你先歇着吧,今天天晚了,有话明天咱们再谈吧!”

尹剑平怔了一下,无可奈何地道:“既然如此,小侄先行告退,明天再来拜访。”

尉迟夫人点点头,遂即关照桂花道:“桂花,你带晏相公到后面客房里歇着,好好地侍候着。”

桂花答应着,转向尹剑平道:“相公您跟我来吧!”

尹剑平本想婉拒告别,无奈尉迟夫人也似乱了分寸,吩咐既了,遂即慌张地匆匆随着那个红衣丫环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桂花那个丫环和尹剑平。

桂花笑道:“相公房子早已准备好了,您带着行李没有?我这就叫人给您搬去。”

尹剑平摇摇头道:“用不着,我这就要走。”

轻叹一声,他苦笑道:“我来得也许不太凑巧了,但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桂花姑娘,请你去通禀兰心小姐一声,就说我有事想见她一面……”

桂花微微一怔,笑道:“相公您是说要见我们小姐?”

尹剑平点头道:“不错……可以吗?”

桂花一笑道:“好,我这就跟您回一声去,相公您就这儿等一会吧!”

尹剑平告扰落座,一时心乱如麻,他虽是连番历险,几次死里逃生,然而却从来没有一件事使他这么狼狈不安。如非身受晏春雷死前托咐,义不容辞,他真恨不能肋生双翅,一走了之,只是他当然不能这样做。心里虽是万般的为难,却不得不盘算着与对方姑娘见面之后的说词。

不一会儿,桂花回来了,冲着他摇头一笑:“小姐说相公您远道而来,先请歇着,有什么话叫您明天跟太太说去。”

尹剑平呆了一下,叹口气道:“也好,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明天再来。”

桂花一惊道:“相公您不住在这儿?”

尹剑平摇摇头道:“不敢打扰,告辞!”言罢抱拳悻悻转身步出。

桂花慌忙追出来道:“喂!相公,这怎么好呢,您倒是下脚在哪儿呀?”

尹剑平苦笑道:“就在这附近客栈,请转告夫人一声,就说明天上午我再来造访!”言罢下楼,匆匆自去。

一片月­色­由敞开着的窗扉照­射­进来。

尹剑平恍惚由梦中惊醒,只觉得满室冷飕飕的,下意识地翻身坐起,眼睛可就看见了仁立一角的那个俏丽倩影!

一个美丽长身女子的背影。

猝然一惊之下,使得他脑子里残余的一点睡意,一股脑地消逝了一个­干­净!

长长的一头秀发,绛­色­的一领短披,八幅风裙,小蛮靴,衬以她修长的躯体,确是极为标致!她左腕轻起,一只雪白的玉手搭在腰间的那口“雁翎刀”上。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似乎她站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只等待着尹剑平从梦中醒转。

尹剑平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枕畔的剑,寒声道:“谁?”

香肩轻耸了一下,长发女子似乎在笑!

尹剑平撩开了纱帐,挺身坐起:“你是什么人?”

“这会子你神气了。”长发女子含笑地声音道:“我要是真有歹意,在睡梦之中你已经身首异处了。”

声音婉转,句语分明。尹剑平只觉得异常的熟悉,不由得吃了一惊!

“姑娘,你到底是……谁?怎么不转过身来?”

“不高兴!”微微一顿,似笑又嗔的口气:“你看呢?”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你我莫非是旧识的人?”

“那倒也不一定。”少女语音冷俏地道:“你可真是好忘­性­,再想想看。”

尹剑平脑子里忽然想到了甘十九妹,猝然一惊,然而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腰肋间的那口雁翎刀上,这一疑惧顿时为之消逝!

“怎么,想不起来啦?”

那女子轻轻一叹道:“起来吧,穿好衣裳,咱们才好说话,在你没把自己拾掇好以前,我才不会转过身子来,更别打算跟你说话了。”

说罢闭口不言,却把一只右腿弯起来,足尖点着地,用鹿皮小蛮靴的尖子点在地上发出“格格”之声!她那副俏皮姿态,看在眼里确是动人!

尹剑平自嘲地笑了一声,他脑子想得太远了,老是在故人堆里打转,没有想到眼前,否则这个谜团也就立刻解开了。

撩被下床,很快地穿上了长衣,拢帐叠被,忙了一番,之后,他点点头道:“姑娘可以回身说话了。”

“哼!”俏丽的背影冷笑着道:“看不出来吗,我正在恼你呢,我就不相信,你会不知道我是谁?”

尹剑平窘迫地道:“在下生平鲜得与女子来往,是以不识姑娘真面目,当请海涵!”

“鬼才相信!”那女子冷笑道:“谁不知道晏家老爷子的那笔风流账!阁下既承继了老爷子的风流血统又能强到了哪里?”

尹剑平陡然一惊,道:“啊!这么说,姑娘你莫非就是尉迟兰心姑娘?”

长发少女轻哼一声道:“总算开了窍,难得!你不是要见我吗,现在我来了!”

“啊……”事出意外,尹剑平一时怔住了:“是……在下确是这么说过……只是……”

微微一顿,他喃喃道:“姑娘请回过身来,坐下才好说话。”

“我当然会回过身子,”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冷:“有几句话要当面请教,还请大少爷赐答!”

尹剑平心知不用说她又是把自己错当了晏春雷,这件事三言两语可解释不清楚,当不如眼前先由着她了,聆听之下,一时却是不知如何置答!

姑娘道:“当年晏家老爷子与家父定礼下聘之时,不用说你我都还小,晏家是武林名门望族,凤阳尉迟这一家子却也不是无名之辈,算得上门当户对,小不了你们也大不了我们,要是自以为气焰熏天,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这门子亲可就大大不必再谈,大少爷,你说是不是?”

尹剑平苦笑:“姑娘你误会,其实……”

“没有什么好误会的。”尉迟兰心截口道:“我问你!”

说到这里,她倏地转过身来。

双方目光乍然接触之下,尹剑平不禁大吃一惊,一时睁大了眼睛道:“你……燕……是你?”

一面说,他忽然亮起了千里火,一片火光扬起来!可不是,站在面前的那个标致姑娘,可不就是前此在临淮关客栈里遇见的那个姓“燕”的年轻秀士。

她的本来面目,虽经尹剑平拆穿了,可是到底未经证实,这时四目相对之下,看得是再真实也不过,那是绝对不会看错的。一时之间,尹剑平那只持有千里火的手抖颤得那么厉害,只惊得瞠目结舌,一时着声不得。想到了对方乔装男子,病榻疗伤,­肉­身相偎,不避嫌疑的一刻,尹剑平只觉得心鼓雷鸣,禁不住再次由眉心里沁出了汗珠!

倒是尉迟兰心在一度激动气愤后,尚能保持着一份悠闲:“怎么不让我坐下说话吗?”

勉强镇定了一下,尹剑平点亮了几上的一盏灯,呆呆地坐下来,那双眸子直直地注视着尉迟兰心。

尉迟兰心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扬了一下眉毛:“喂!看够了!眼睛该换换地方了。”

尹剑平嗒然低下头来,轻叹一声:“你原来就是尉迟兰心姑娘?”

“错不了,我就是!”尉迟兰心斜过眼来一笑:“怎么,你没有想到?”

“确是没有想到!”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姑娘,这个玩笑开得实在太大了!”

尉迟兰心轻“哼”一声,抬起眼皮来道:“什么玩笑开大了?谁知道又会遇上你这个人?”

“姑娘不该易钗而弁……”轻叹一声,尹剑平苦笑道:“愚兄前此不知,失礼之处万乞海涵!”

微微一笑,她说:“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倒是觉着好玩得很,白天在家里,本来打算同我娘一块出来,只是怕你一时口无遮拦,万一说漏了,少不得又要挨我娘的骂,所以才没敢见你。”

尹剑平道:“你又为什么把姓都改了?”

一想到“燕”与“晏”乃系同音,尹剑平顿时心内雪然,深悔自己有此一问,敢情人家姑娘可真是有心人!这一问可叫人家何以置答?果然尉迟兰心脸上红了红,怪不得劲儿的样子。翻了一下眼皮,她微微嗔道:“你呢!可不也改了姓吗?好好姓晏­干­嘛又改成了‘尹’?哼!还当我是傻子,瞧不出来吗?”

尹剑平摇摇头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本来就是尹,姑娘你显然是误会了我了!”

尉迟兰心先是一怔,看了他一眼,却把头扭到了一边。

“姑娘不信?”

尉迟兰心回过眸子来,一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只是在他身上转着,又把头偏回去。

“姑娘,这件事我知道说来不易,只是你却务必要相信我。”尹剑平正­色­道:“我不是晏春雷,我姓尹,尹剑平!”语气真挚,不带一些玩笑。

尉迟兰心再次偏过头来,眸子里多少现出了一些惊异,神态也较为认真。

“尹剑平?”

“不错!”尹剑平道:“晏春雷乃是我的拜兄,我只是受他托咐,前来会晤尊大人与姑娘,有大……事禀告,只是,府上各人显然认定了我就是晏拜兄……却叫我一时不易表白……姑娘见谅!”

尉迟兰心一时睁大眼睛,蓦地飞红了脸!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喃喃地道:“你真的不是晏春雷?”

尹剑平点点头:“字字真言!”

尉迟兰心霍地站起来,陡然间面染青霜,一双凌厉的眸子冷电般地视向尹剑平:“你为什么不早说?”

尹剑平苦笑道:“不是我不说,而是府上不容我多置一词,再者……这件事实在碍难出口……说来煞费­唇­舌,一言难尽!”

尉迟兰心忽然一笑,坐下来,瞅着他,略似带着几分羞涩,那转动的秋波,更显现出无比的娇媚,低下头她笑了一声,就把脸掩遮在臂弯里!

笑了几声,她又抬起头来,怪不自在地睨着尹剑平:“这件事可是太滑稽了,不是吗,实在想想确是怪不了你,都怪我……”

她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吧,有什么大事你就说吧!”

尹剑平发出了一声怅叹,苦笑道:“我真不知如何向姑娘启齿……真是太难了……”

尉迟兰心眸子里现出了一片迷惘:“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关系,你就说吧!”

尹剑平定下心来,怅怅地道:“晏拜兄他……死了!”

尉迟兰心怔了一下:“谁死了?”

目光中一片迷惘。

她简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姑娘!请你务必要相信我所说的,”尹剑平讷呐道:“晏春雷晏拜兄,因­干­预‘双鹤堂’之事,乃与‘丹凤轩’之甘明珠交战,很不幸,他战败而死。”

尉迟兰心那双美丽的眸子,先睁得又大又圆,遂即收拢成两道线,脸上表情,显然由于事情过于仓促而至一时无法控制,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种凄惨。

“你是说……”她凄惨地笑了一下:“晏春雷已经死了?什么时……候?”

尹剑平心情十分沉重地道:“上月二十四日,十二天以前……”

尉迟兰心淡漠地点点头,自位子站起来,缓缓踱向窗前,向窗外怅惘地凝视了一会儿,又回过身来,她似乎多少己使得自己情绪上平静下来!

“尹兄……啊……这是你的真姓吗?”

尹剑个点点头。

尉迟兰心苦笑了一下,探手掠了一下散置在额头的几根秀发,“尹兄……这件事太突然了,我希望更清楚地知道一下,可以吗?”

尹剑平点点头:“我原是要详细的告诉姑娘,并承晏拜兄相托,还有两件东西,要面交姑娘!”

“两……件东西?”

尹剑平遂即由身上取出了那个绣花荷包,双手送上,尉迟兰心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里面有一块翠玦,另有一枚汉玉戒指……晏拜兄要我亲手壁还……姑娘,并深致他的遗……憾!”

最后这句话,有如一把利刃,深深刺进了她的心坎!

忽然她的眼睛红了。

多么遥远而不着边际的一层伤感,彼此甚至于连一面也不曾见过,这种情发丁衷的感情,纯系基于一种直觉的认定。

轻轻打开了那个绣花荷包,看见了里面的那个半月形翠玦以及晶莹洁白的汉玉戒指。这两样东西,她是知道的,那翠玦的另一半,甚至于现在就佩戴在她身上,这一层伤感,在蓦然触及此物时,显然有些忍禁不住!她遂即匆匆收起了那个荷包。

沉默了一会儿,她已经略能控制自己,太突然了,太偶然了,那种感触,仿佛像是由一片天上的彩云上猝然跌落到深渊里!面对着尹剑平,这个她十拿九稳认定的夫婿,忽然间她觉得遥远了,遥远得迹近于陌生。蓦地,她绯红了脸,说不出的羞窘、伤感、落寞、委屈……然而对着尹剑平这个人,她岂能任­性­?好意思哭?还是笑?

尹剑平遂即将邂逅晏春雷之一段经过,以及他负伤至死的详细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个仔细!

二十

不知何时,几上的白烛已淌满了蜡泪!

纸窗上反映而出的夜­色­似乎更为昏黯,阵阵寒气,深深地侵袭进来,距离天明已经没有多久了。

黑暗与光明的挣扎!

痛苦与开怀的挣扎!

无论如何,这一刻是那么强烈地震撼着人心……

尉迟兰心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一段既往,她没有Сhā一句话,也没有表示她的怀疑。伸出一只纤纤的手,端起了茶,呷了一口,茶早已冰凉了,她的心似乎更为冰凉。快乐与痛苦之间的距离,对于她来说,似乎就像是纸一般的薄,才似叩开了“快乐”的门扉,更剧烈的创痛就接着涌了进来,这情景,使她想到了李商隐的两句名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没有任何的理由,使她怀疑尹剑平所说的话,她的悲哀不仅仅在于失了那个未曾见过一面的夫婿:晏春雷,更似乎猝然间把她与尹剑平之间的界限划分得那么清楚!对于她来说,后者的那种鲜明程度,对她更为敏感,前者只是一种不着边际的创痛,多少带着一些朦胧的意态,而后者的鲜明却有如“立竿见影”那么的真切,那般地使她低落……

尹剑平端起几上的暖壶,再为她斟了半碗热茶。

尉迟兰心摆摆手,苦笑道:“谢谢,我不喝了!”

她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又道:“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尹剑平黯然道:“晏兄既以身后事见托,姑娘是否……”

“我知道,”尉迟兰心缓缓点头道:“我会禀明爹爹,来处理这件事。”

“只是令尊眼前的伤势……”

“唉!”尉迟兰心苦笑道:“谁说不是……只是这件事又怎能隐瞒他老人家?”

尹剑平怅惘地垂下头来,顿了一下,他喃喃道:“晏拜兄垂死之前,还有两句话要我嘱咐姑娘,在下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尉迟兰心凄惨地笑了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尹兄你说吧。”

尹剑平道:“晏拜兄因感仇人甘十九妹武技高强,生怕姑娘会代他报仇,所以特嘱转告,千万不可有复仇之举,以免祸延于己。”

尉迟兰心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事情,还有呢,他还嘱咐了些什么?”

尹剑平逍:“第二点,晏兄请姑娘千万不要囿于一般习俗,而致耽误了一生幸福……”

尉迟兰心苦笑了一下,缓缓走向窗前,过了一会儿,她回过身来,说道:“他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现在心里乱极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尹剑平道:“天快亮了,姑娘也该回去休息了!”

尉迟兰心落寞地点了点头,落寞地说道:“为这件事劳你千里迢迢的专程报信,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才好,尹兄在上,请受我一拜!”边说,边即向尹剑平冉冉拜倒。

尹剑平慌不迭地伸手托住她:“姑娘……不必多礼,在下愧不敢当……”

尉迟兰心看着他,脸上深现出一片伤感,倏地转身离开,在门前她又定住了脚步。

尹剑平因恐她惊动了店家,就道:“姑娘还是由窗户出去吧。”

尉迟兰心点点头,改走向窗前。在窗前停立了一会儿,她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事情,遂即回过身来道:“尹兄,你在风阳道还会有几天逗留吗?”

尹剑平摇摇头,说道:“不,我这就要走了。”

尉迟兰心轻轻“哦”一声,垂下头来。

尹剑平道:“我原想明天再至府上,亲自向令堂禀明此事之后再行告辞,既然姑娘来了,我也就不必再去辞行了,怕父母面前,还要请姑娘代为转禀,好言安慰,一俟我事情完了,必当亲临陆问安。”

尉迟兰心点点头道:“我知道,尹兄你预备去哪里?”

尹剑平道:“淮上清风堡,去找一位樊老前辈!”

“樊老前辈?”尉迟兰心愕了一下,道:“莫非是人称‘伏波老人’的樊钟秀老剑客?”

尹剑平惊异地道:“就是这个人,姑娘莫非认得这位老人家?”

尉迟兰心点点头道:“他老人家是我爹爹最敬重的一位前辈,前两年,还到我们家来过……原来你们也认识?”

尹剑平叹息一声,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总之,这位老前辈目前面临着一步危难,如果我能及时赶到,尚有化解的转机,否则他老人家可就有­性­命之忧……一想起这件事,不禁令我心急如焚!”

尉迟兰心微微一惊,道:“樊老前辈功力深湛,听爹爹说天下罕有敌手,什么人又能威胁到他老人家的­性­命安危?”

尹剑平冷冷地道:“姑娘问得甚是,这位樊老前辈据说功力深湛,不可一世,只是同他所结交的这个仇家比起来,只怕尚难望其项背!”

尉迟兰心喃喃道:“这个人是谁?”

尹剑平哼了一声:“这人也就是杀害晏拜兄的同一个人,甘明珠,甘十九妹!”

“啊!”尉迟兰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紧紧地咬着牙齿道:“甘十九妹?”

“不错,”尹剑平道:“这位姑娘虽是年岁甚轻,至多也不过与姑娘相仿佛,只是武技杰出,显然独树一格,又兼以擅施剧毒‘七步断肠红’,一经中人,鬼神无能救治,是以行踪所至,无不大获全胜,天下之大已几无一人堪与其匹敌,实在厉害之极。”

尉迟兰心原本欲去的身子,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哼!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一件怪事,”她冷冷地道:“我几乎忘记了,对于这位甘十九妹的出身来历,以及她在江湖上的行踪来去,我似乎知道得太少了,尹兄,你能多告诉我一点吗?”

“自然可以……”尹剑平苦笑着道:“只是……姑娘……你却不能对她轻举妄动……”

“我当然不会,”尉迟兰心眸子里闪烁出从来未有的凌厉:“尹兄,你不必为我担心,对于这位姑娘我只是心存好奇而已……我不否认对她存有的怀恨,只是在出手对付她前,当然先要问自己够不够分量,当然不会白白地去送命的!”

尹剑平道:“姑娘能有这番认识,我就放心了,其实姑娘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甘十九妹,与我之间更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然而……”

说到这里,他深深感叹一声,垂头不语。

“然而怎么样?”

“然而,我在对她暗中几次观察,与一次动手搏斗之后,我却不得不把复仇的期限,向后暂拖延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她的敌手!”尹剑平再次苦笑道:“两者相较,差得太远了!”

尉迟兰心冷笑道:“江湖上,只有所谓的宵小之徒,才会施放毒烟,这个姓甘的女人竟然以此制胜,看来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姑娘……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尹剑平冷冷地道:“以我亲身经历来说,这个甘十九妹显然是我前所未见的劲敌,无论智力武技,都称得上高人一等,施放毒物,只是她极其狠厉的诸多手法中的一环而已。”

尉迟兰心凌声道:“她长得很美吗?”

尹剑平终不能作违心之言,默默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甘十九妹美丽的倩影、内心顿时形成“炎热”与“酷寒”两种鲜明强烈的对比冲突,他的表情也就显现得颇为激动!

尉迟兰心冷笑了一声道:“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尹兄,你今后打算怎么来对付她?还是打算一辈子都躲下去?”

尹剑平冷峻地道:“姑娘如以为我是怕死贪生之辈,那就错了!”

尉迟兰心摇头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你预备怎么对付她,正如你所说,这位姑娘既是这等厉害,天下无敌,且又才华出众,岂非永远也报不了仇吗?”

尹剑平道:“姑娘似乎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认为暂时无望,假以时日,胜负尚自难分!”

尉迟兰心想了想道:“尹兄,你当真要去淮上清风堡找樊老剑客?”

尹剑平道:“这件事不宜再迟,所以我打算天亮就即刻起程。”

尉迟兰心道:“樊老前辈在武林中,身分极是尊高,你相信他老人家会听你的话,为了躲一个不见经传的女孩子,就轻易的弃家离开吗?”

这句话果然有几分道理。尹剑平点点头苦笑道:“姑娘的话不无道理,这一点也正是我引以为忧的事情!”

尉迟兰心道:“尹兄,以前见过这位老前辈吗?”

尹剑平摇摇头道:“没有,姑娘可知道这位老人家是什么样人?”

尉迟兰心哼了一声道:“这位老人家称得上是当今宇内第一狂人,据我爹爹形容说,这位老人家生平只在盛年时挫败一次,也是败在一女子手中,自此才远来淮上深居不出。”

停了一下,她接下去道:“这几十年来,据悉他为思誓雪前耻,乃下苦心,勤习绝技,直到五年前,他老人家自认功力足以胜过昔年那个女子,才再次露面,成立了今日的‘清风堡’,在淮上广收弟子,如今声势极盛一时,自诩‘痴剑狂人’,目高于顶,当今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放在他眼里,请想,他何以会被你三言两语所说动?如要他不战而退,为了逃避甘十九妹这个丫头,岂非痴心妄想?”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姑娘这么一说,想来确是难以说动他老人家了!”

尉迟兰心挑动了一下蛾眉,冷冷地道:“想那甘十九妹一路嗜杀如狂,所向披靡,这一次遇见了樊老前辈却算她遇见了厉害对头,信不信由你,这个丫头她死定了!”

尹剑平心中未始不为之一动,喃喃地道:“姑娘你何以有此自信?”

尉迟兰心看了他一眼,气恼的摇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我这么认为就是了!”

尹剑平喟叹一声,说道:“难,但愿这位老人家的功力真如姑娘所说,至于他老人家是否能是甘十九妹的对手,须待我面谒之后,即可分晓。”

尉迟兰心脸上带出了一片凄惨,冷冷地说道:“我就不信这个甘十九妹真有这么厉害,早晚我会见着她,哼,那时候才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尹剑平心中一惊,正待再言开释,尉迟兰心闪身出窗,人影疾闪中,已窜上了对面屋脊,此间再一闪已自无踪迹。

凝望着一窗夜­色­,尹剑平心里不期十分紊乱!对于这位尉迟兰心姑娘的一番巧合邂逅,想来真是怪诞荒唐,然而,无论如何,他总算把近日来紧紧盘压在内心的一件难事解决了,也算是不负亡友所托、倒是尉迟兰心的娇宠任­性­,以及她对甘十九妹所抱持的怀疑与深沉的敌意,却带给他一种新的隐忧!

关上了窗户,他把灯光拨黯了。忽然他发现了一件亮光闪烁的东西,遗留在方才尉迟兰心所坐的地方。

一枚半月形的翠玦!

尹剑平愣了一下拿起来,正是方才自己代晏春雷交还的定情物之一!

这枚翠玦,连同那枚汉玉戒指一并都放在那个绣花荷包里,对方竟是这般大意,遗失在此,可真是过于大意,尹剑平心里发了一阵子呆,有心马上把它送回去,只是深夜潜入人家,究竟诸多不便,明天天一亮,自己还要急于赶路,更是无能造访,只好暂时先代收藏身上再说。

由于途中与“蒙城九丑”的遭遇,使他猝然警觉到丹风轩的潜力大极了,无孔不入,很可能甘十儿妹一行已经来到了皖境。一想到甘等一行来皖的意图.尹剑平哪里还能定下心来,真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清风堡”见着“伏波老人”樊钟秀,向他晓以大势,设法避过此一步大劫。然而果真这位樊老前辈正如尉迟兰心所说的那么自负,这件事的未来发展,可就难以想象了。这些事情在他心里翻腾着,使他无法入睡,当时­干­脆坐起来,在榻上调息一通,运行了一遍坐功,顿时神通气畅。天­色­却已渐渐地亮了!

两岸杨柳夹道,扑面的春风里,带着一些早开的菜花芬芳,在马上眺望过去,前行不远,有一处渡口,那里拴着几条船,是专供客人渡河预备的。

尹剑平尽管是十分的小心,却也发觉到自己被人家给跟缀上了。那个人,其实就在身后面不远。五十左右的年岁,黄瘦的一张脸,下巴上长着老大的一颗黑痣,其上还滋生着挺长的一绺子黑毛!这家伙一脸的风尘江湖气息,却硬要装出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毡帽,身上是一袭宝蓝­色­的袍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虽是极力装出一副生意人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尹剑平就是看着他不顺眼,由“不顺眼”进而就对他生出了疑心!

这人跨在一匹杂花马上,随着马行的起伏,一颗头不时地上下摇晃着,那副样子象是睡着了,身后还跟着一头小毛驴。小毛驴背上驮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驮满了东西,外面用一方油纸盖着。

这一类的单帮贩子,所在尤多,所贩之物,包括本地所产的笔墨纸砚,丝绸绢缎,一旦运销外省,获利不少,再以当地的低价,买进一些盐菸陶瓷,一人本地,又成奇货可居,两头获利,算得上左右逢源,是以成为一种热门生意,­干­这一行的商人,可真是不在少数。

然而,哪一行也都有风险。构成这类单帮客最大的威胁,即在于隐藏在暗处。随时出没的那伙子黑道匪人。跑单帮的要是不幸被黑道上人踩上了盘子,那可是祖宗缺了八辈子德,砸了生意赔了钱财不说,十九难逃一死。是以时间一久,­干­这一行买卖的人,不再吃香了,老成持重的生意人更是视为畏途,即使是有那贪图重利的生意人,舍不得断了这条财路,却也无不谨慎万分,于是乃兴起了“成群结伙”雇人保镳的新奇妙想。“单帮客”变成了“群帮客”,这一招果然灵光,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苏皖道上再也鲜见真正的“单帮”客了。

破绽就出在这里!眼前这个蓝袍商人竟然是单身一个人。

这种名符其实的单帮客,江湖上并非没有,可是先决的条件,除了胆子大不怕死以外,还有一样,那就是练得有一身不畏强敌的好功夫。尹剑平对这个类似单帮客商人的最早起疑,正是起因于此。

蓝袍商人跟缀的方式很高,不似一般人那样地死钉着下放,是以让尹剑平心里费煞周章,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心里尽管起疑,却也并未十分在意。直到现在,两个人的再次相遇,尹剑平才对他加了几分仔细,只是表面上却毫不在意。

尹剑平先上船,紧跟着那个蓝衣人牵着他的一马一驴也上来了。船老大看看没有什么客人,就吆喝一声把船向河面上撑去。

是时红日偏西,水天一­色­,江风习习里,一列雁影缓缓由天空移过。

尹剑平问明了船老大去处,开付了船费,把马系好,一个人走向船边,打量着水面景­色­,却发觉那个蓝衣汉子,正倚着船舵打火抽烟。一股股的浓烟自那人嘴里吐出来,烟吸着了,蓝衣人才得闲儿斜过一双细长的眸子,打量着尹剑平。

船老大约四旬左右的一条黑汉子,升上了一面巨帆之后,由腰上拔出了一根长烟袋,嘴里叫着:“老乡借个火!”就偎过去,就着蓝衣人手上的纸煤吸起烟来。

两个人果然是老乡亲,烟一抽,彼此就聊了起来。

蓝衣人说:“老乡,生意可好啊?”

“好个什么,”船老大说:“没看着吗,就两个客人,赶明儿个,我也打鱼去,不再搭客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一旁的尹剑平目光一扫,可不是吗,整只渡船上就只有自己与那个蓝衣汉子两个客人而已,心里一动,也就更加留意倾听他们说些什么。

二人又聊起了闲话,家乡口音重得很,“自己”念作“自家”,“一二三”念作“一阿三”,“老母­鸡­”念作“老母支”,尹剑平听得怪不受用。几句拉杂话交待过去之后,二人又互通姓名,蓝衣人自称姓秦,船老大姓郭,互通姓名后,二人的感情顿时突飞猛进。姓“郭”的船老大改口叫蓝衣人为“二哥”,蓝衣人也改称船老大为“郭老八”。

尹剑平心里却留了仔细,借着观察西边落日,他转过脸来,侧面打量着两个“老乡”。

姓秦的蓝衣人固是不在话下,姓“郭”的船老大却也绝非善类——刀子眉,三角眼,右边面颊上狠狠的落着一条刀疤,每说话时目光总要转上一转,显现出先大的那种不安与毛躁。

二人虽是彼此对答闲聊,可是四只眸子,总不全忘记抽空照顾一下船边上的尹剑平。

渐渐地他二人说话的声音放低了,却也未曾逃过尹剑平的耳朵。

似乎渐渐谈到了主题。姓秦的道:“这一趟买卖可不好­干­,张飞卖刺猖,人强货扎手,一个弄不好,哥儿们丢人现眼不说,多半还得到河里去洗个澡!”

船老大嘿嘿冷笑道:“三哥您客气了,惯日打雁,还能叫雁嘴啄了眼吗?我就不信这个邪!”

蓝衣人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什么事都不能光看外表,这就叫真人不露相。”

船老大笑了两声,“磁磁”有声地吸着烟,一双“照子”有意无意地在尹剑平身上瞄着。尹剑平立刻仰高了脸,却也没有把船上的两个人看漏了。看着看着,矮壮的船老大脸上涨出了一片红光:“他妹子的,不过是个雏儿!”

姓秦的瞪了他一眼,船老大的声音才放低了,他脸上仍然带着不屑:“真叫人难信,别是错把大个儿的驴粪蛋子当成了大头菜,那才叫丢人呢!”

“哼!”蓝衣人由嘴角飘出一缕烟,“错不了,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假了包换。”

船老大点点头道:“哦,看见了,三哥你好眼力,八成有两把刷子,要不然一个人不能施两把家伙。”

“错不了!”

“什么时候下网捞鱼?”

“天黑了好。”

“一条杆儿上‘老合’呢?”

“都布置好了。”

“那就好!”蓝衣人站起来,抽出手翻弄小毛驴的毛,拿出来一袋烟叶子,抽出来搓弄着:“杆儿头接下的买卖,说是­干­好了,够吃上一辈子的。”

船老大嘿嘿一笑道:“那敢情好,六十年风水轮着转,也该看我们发一发啦,都快闷臭了!”

蓝衣人嘻嘻一笑,把搓好的烟叶塞到烟袋杆子里,船老大力他点了火。

“倒可惜了这头小叫驴啦!”蓝衣人嘴里吐着烟:“这都是老大的主意!”

船老大一愣道:“啊!难道……”

蓝衣人“哧”的一笑,算是把话给岔开了,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船老大也站起来。却只见西边那轮红日头,早已经下去了,水面是越来越宽阔了,两岸人家,飘起阵阵炊烟。

尹剑平把一番对答听在耳朵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自幼萍飘江湖,学兼各家之长,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黑话又会听不懂?对方二人居然当他是新上道的雏儿,可真是瞎了狗眼。

他原以为没有多远的水程,却不想会走了这么久。

“船老大!”尹剑平招着手:“你过来一下。”

姓郭的看了姓秦的一眼,笑着走过来:“客人有什么事?”

尹剑平道:“这是什么地方?”

“快到了!”姓郭的指着岸上道:“这是‘刀把子’!再下去是‘­阴­阳界’,再往后,嘿嘿,可就是你老要去的地方了!”

尹剑平冷冷地道:“郭老八,你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哼!要是有什么邪念头,我奉劝你还是闷在肚子里好,要不然你可小心着脑袋搬家。”

那姓郭的登时愣了一下,对方一下于就能摸清了他的行市,不由他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脚步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

“你!”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才挤出一片冷笑,“原来你都听见了,那敢情是好!”

回头打量了蓝衣人一眼,姓郭的嘿嘿笑着:“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小子,早死晚死横竖你是死定了,你就……”

“老八!”姓秦的蓝衣人老远叫住他:“没你的事,给我站到这里去。”

姓郭的还是真听话,顿时不吭气地往后退了几步。

蓝衣人一只手托着长烟袋,老远地瞧着这边:“相好的,这叫光棍一点就透,兄弟你好亮的照子!”

一面说,这个姓秦的一摇三晃地慢慢走到了近前。

尹剑平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姓秦的,你的那点心思我明白,哼!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凡事三恩而行!”

蓝衣人想是也同那个郭老八一样,猝然被对方叫出了姓氏显得很吃惊,可是仗着他的老练,立刻付诸一笑,哑着嗓子­干­笑了几声,这人频频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确实­阴­沉得厉害。“噗”一声,吹落了烟蒂,抬起一只脚来,他用力地敲着烟袋锅子,落下一片烟灰。

“小伙子,难为你把我老人家的姓氏都摸清楚了,可真有两下子!”一面说他仰起黄瘦的脸,频频冷笑着道:“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一旁那个矮壮的郭老八,显然沉不住气地道:“三哥还跟这小子噜苏个什么劲儿,­干­脆把他小子给做了不结了吗?”

蓝衣人斜过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郭老八”虽是不再吭声,可是脸上却极不驯服。

尹剑平其实早已把对方二人看清楚了,姓秦的蓝衣人­阴­沉老练,神态沉重,由他眼神可以看出来,像是有点功夫,至于那个伪装船老大的郭姓矮汉,虽然孔武有力,也像是有两下子,却不过是个毛躁的急­性­汉子。他自信应付这两个人应是“游刃有余”。心里已笃定,神­色­也愈见从容。

“姓秦的你听着,”尹剑平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我早已把你们哥两个摸清楚了,‘蒙城九丑’充其量不过就这么一点伎俩,我接着你们的就是了!”

这几句话说得老练之至,绝非是由他这等斯文人口中所出。姓秦的蓝衣人登时吃了一惊,姓郭的也瞪大了眼睛。

尹剑平已然认清了眼前的形势,双方身分表明,无论如何势将一战,是以,他话声一经出口,脚下遂即前踏一步。在一个­精­于武术的人来说,这种动作被称为“踩桩”,也就是向敌对者,表明了必战的立场。

眼前尹剑平的这种动作,尤其更含蓄着凌厉的杀机,那是因为在他足下,方一踏进时,同时运用上乘内功将一腔内炁蓦地逼出体外,距离八尺以外的蓝衣人,顿时打了一个寒襟,已被这层无形内力罩住!

他作出了一种岂止是惊讶,简直是难以相信的神­色­,顿时“噤若寒蝉”!

尹剑平这种先发制人的主动攻势,确是收到了极佳的效果。他上阵对敌,无论对方是何等角­色­,绝不掉以轻心,抱定“搏狮当用全力,搏免亦须全力”的信念。姓秦的蓝衣人一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这个看来年轻的雏儿,原来竞是大有来头,这等“运炁”功力,他也只是曾听传闻,从未眼见身受过,乍然领受之下,自是无限惶恐,才至于一时无主,呆若木­鸡­。妙在他的这番领受,只是自己心里有数,距离他五尺以外的那个“郭老八”却是并无丝毫感染。

郭老八原已待机欲动,这时见状只当尹剑平要向蓝衣人出手,自己侧面发动,无异占尽优势,抢了先机,他原是毛躁冲动­性­子,想到就­干­。一念思及,双足力顿之下,施了一招,“虎扑”之势,陡地直向尹剑平身边扑到。双方距离不足一丈,郭老八扑势又是如此之猛,自然一闪而至。这个郭老八显然练有“横练”功夫,一经发动,手脚齐施,夹足了劲力,直向尹剑平身上抓踢过来,决计要在一招之内将对方摆平地上。

尹剑平早已料定了他会有此一手,故意不看他一眼,以示对他的疏忽,果然诱使他乘虚而入,自是正中下怀,当时提足回身,“唰”地一个侧转,疾若旋风般已闪到了郭老八身后,就势出掌,迅若电掣地拍中他后胯之上。

这一掌看起来虽不具有十分力道,其实却有推波助澜之妙,郭老八矮壮的身子“砰”地一声大响,一头撞在了船舷上。整个渡船就像突然触礁般,大大的震动了一下,郭老八就算是练有横练功夫,也当受不起这等狠摔,虽没有脑浆迸裂,却也撞了个鼻青眼肿,怒吼一声,身子一个倒剪再次向尹剑平身上反扑过来。

尹剑平拧身出掌,看来是快到极点。

不知是怎么回事,眼看着郭老八身子在他掌势之下滴溜溜一连打了好几个转儿,随着尹剑平送出的手势,郭老八再次摔了出去,“噗通!”坐了个ρi股蹲儿,登时横眉竖眼,一动也不动地钉在了当地。敢情已为尹剑平点了|­茓­道。

就在他二人动手过招的一刹,姓秦的蓝衫人忽然奔向他的那头小毛驴,神­色­至为张惶,一只手探进驴背,倏地拔出!“哧哧!”火线声中,即由驴背箱笼处冒起了大片黄烟。

尹剑平知道这个姓秦的必多鬼诈,倒还不曾想到有此一着,不禁心里一惊,蓝衣人却亡命徒似的,猛地纵身而起,“噗通!”一声水响,纵落江水之中,遂即潜身消逝。

眼前情景,端的是危机一瞬。

蓝衣人这一着称得上­阴­狠至极,竟然在驴背上事先埋设了厉害的炸药,确实设想得令人意料之外!大片黄烟起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磺气味。

尹剑平一念及此,不禁惊出了一声冷汗,时机至为仓促,哪里还来得及多想,当下一个疾扑之势,已袭身而前,双掌同出,霍地击在驴股上!船身在重力之下,荡起了一个轩然大波,那头小毛驴已被他巨大无匹的排山掌力击中,霍地飞身而起,直向江心落去。

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就在那头小毛驴的四足方一坠水的一刹间,一阵火花闪起,紧接着整个驴身爆炸开来,响起了惊大动地的一声巨响,水面上隆起了数丈高的一根大水柱,整个江水都似起了一番震动,激起一天狂涛,声势端的骇人已极。

尹剑平年岁虽轻,只是江湖阅历却不谓不丰,厉害的角­色­也见识过不少,可是象姓秦的这种­阴­狠毒辣的手段却是第一次领教,简直称得上前所未闻,莫怪乎在此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之后,他竟然呆住了。

浪花扬动着船身久久不能平息,受惊的马不止一次地人立前蹄,发着长嘶。

炸扬当空的江水,弥漫起一片漾漾的细雨,其中更间杂着一种血腥气息。江面上浮动着破碎的驴尸,更显示着先时的一刻惊魂。

由于这番爆炸,来得过于突然,江面上来往船只,在一度惊魂之后,简直莫名其妙,两岸行人也俱都停下脚步惊吓地顾盼着,无不啧啧称怪,如坠五里雾中。

镇定了一刻之后,尹剑平回过身来,先抚摸了一下受惊的马,这才转向那个“郭老八”

身前。

郭老人虽然说是被点了|­茓­道,可是心里有数得很,眼见着这番形势,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蓝衣人这一手妙着,显然他事先都不知道,若非尹剑平遇事先机警,将小毛驴推落江水,果真在船上爆炸开来,那还得了吗?想到了同伴的辣手无情,郭老八自不寒而栗,呆坐在船板上,被点了|­茓­道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连连颤抖不已!

尹剑平注视着他,冷冷笑道:“我现在即为你解开身上|­茓­道,料你不敢再生异心,否则你虽纵落江水之中亦是难逃一死。”

说罢上前一步,倏地举掌在他颈后一击,郭老八身子向前一栽,就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抖颤颤站起来,才知道身上|­茓­道已经解开。尹剑平冷峻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他,使他确信对方言之不虚,果真不敢有所异动。

渡船由于无人­操­纵,已被顺流的江水冲向岸边搁浅。

天­色­将晚,水面上笼罩着一片浓浓暮­色­!

郭老八显然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幕,尤其困惑秦老三何以全然不顾及自己­性­命?他虽然是粗人,但对于同伴的狠心辣手,也不禁平添出一番愤慨!

尹剑平冷笑道:“你可看见了?那个姓秦的分明也想把你一起炸死!”

郭老八恨恨地垂下头来。

尹剑平道:“刚才那个姓秦的,是否蒙城九丑之一?”

郭老八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愤愤地道:“要杀就杀吧,何必多问?”

尹剑平冷笑一声,一只手握向剑把,一股剑气,蓦地冲鞘直出!郭老八登时神­色­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你还是怕死!”尹剑平凌声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在我来说,杀死你这么一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吧,但是我却不愿这么做。”

郭老八狞笑了一声道:“你预备怎么处置我?”

尹剑平冷笑道:“论你心­性­,虽然比那个姓秦的好一些,到底也非善类,杀死你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几句话,并且把我负责送到我要去的地方,我就饶了你,你意下如何?”

郭老八瞪着一双红眼,紧紧地咬着牙,像是尚在犹豫,就在这时,一股冷森森的剑气,蓦地又传了过来,他立时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尹剑平手握剑把,凌厉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种表情实在比任何锋利的言语更为有力。

郭老八终于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好吧,就依着你吧,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顿了一下他苦笑道:“你也是武林中人,你应该知道,如果我出卖了自己人,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尹剑平道:“你没有出卖自己人,又有什么好下场?如非是我一念之仁,你只怕早已被炸成­肉­酱了。哼!炸你的人不是我,正是你所谓的自己人!”

郭老八登时哑口无言,那双眼睛忽然又增加了几道红丝,用力地踢了船板一下。

“哼!秦老三,我饶不过他的!”他忿忿道:“妈的,居然连自己人也下手……”

尹剑平试探着道:“是马一波要你们这么于的?”

郭老八怅怅地点点头。却又叹息一声道:“马老大为人很够意思,他绝不会对自己人下手,这都是秦老三他自己的主意。”

他显然忘不了自己切身之恨,只是反复地唠叨着这件事情,反之尹剑平这一方面,倒像是次要的了。这几句话,己使得尹剑平确定对方二人正是蒙城九五中的两人,这一次乃是听受“九丑”之首马一波的指使而来。马一波心怀仇恨乃是必然,只是尹剑平想要知道的,乃是指使马一波的那个人,换句话说也就是甘十九妹这一方面的动静。

郭老八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就是了。”

尹剑平看看天­色­已晚,他急于上路,却也不便耽搁,好在仍可以边行边谈,就吩咐他直放“青阳”。

郭老八愕了一下道:“青阳?老天!那最少还得两个时辰才能到。”一面说遂即升起了帆,转动舵把,把船驶向江里。

尹剑平为恐他临时逃脱,就在他身后坐下来。郭老八已知对方的厉害,确实不敢再兴逃走之念,只是心情极坏,独自个生着闷气,一言不发。尹剑平冷冷地道:“你们蒙城九丑充其量不过就是这点伎俩,实在令人齿冷!”

郭老八咬了一下牙,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为老七、老九报仇,他们两个人据说是被你杀死的,朋友你的功夫确实高,只是下手也未免太毒了一点……”

尹剑平冷笑道:“我如不杀他们,就得死在他们手里,彼此原无仇恨,只怪你们认人不清!”

郭老八看了一下江水,叹了一口气:“朋友,你也许没在黑道上混过,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难处,有些事是由不得你自己。”

“这么说你们也是受人指使差遣的罗?”

“当然。”说完这一句话,他突然闭口不言了!

尹剑平冷笑道:“谁指使你们的?”

郭老人看了他一眼,确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瞒也瞒不过,只得硬下头皮道,“是一位阮大爷吩咐的。”

“你是说,跟随在甘十九妹身边的那个阮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郭老八苦着脸道:“反正是丹凤轩下来的人。”

一提到丹凤轩,他似乎神情一振,像是平添了无限的勇气,冷笑了一声道:“这位阮爷武功高极了,朋友你小心着别叫他给碰上,否则可是麻烦……”

尹剑平微微一笑,情知他所说的倒也不假,以蒙城九丑这类角­色­,自是绝不会与甘十九妹直接搭上关系,凡事只凭阮行出面料理,已经足够了。

心里盘算了一下,他冷冷地道:“姓阮的到底许给你们什么好处,你们竟然会这么为他卖命?”

郭老八“咳”了一声,弄了一下桨:“钱嘛!还会有什么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儿,还会有什么比钱的魅力更大!”

“除了钱呢?”

“那,”郭老八抬头看了一下天,道:“那就是命令了。”他转过头看着尹剑平又道:

“你莫非还不知道,丹凤轩虽然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却有极大的势力,也不能不听他们的话。尤其是这位阮大爷更是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

郭老八回过头看了他一跟,觉得瞒也瞒不了,说一句也是说,说十句也是说,­干­脆就什么也不用再瞒。

“朋友你是不知道啊!”郭老八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那p位阮大爷在皖北这几个县城,已经有很大的势力,就为了要收服这几个地方的实力,阮大爷曾经杀了很多人!”

“这又是为什么?”

郭老八嘿嘿一笑道:“像阜阳的‘十三把刀’,宿县的‘金刀盟’,这些人平常都天不怕地不怕的,阮大爷却先后把他们都摆平了,金刀盟有十几个汉子先还不服气,预备给这位阮爷一个厉害,哪里想到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居然都死了!”

“是姓阮的下的手?”

“那还错得了?”郭老八一副惊吓的模样:“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并看不出什么刀割之伤,只是全身发黑,七孔流血而死,这么一来,金刀盟的瓢把子才算服了,接着是十三把刀也服了,我们‘蒙城九义’也只好认了命吧。”

他不说“蒙城九丑”而说“九义”,显然自己往脸上贴金。尹剑平黯然点了一下头,心里已是雪然,确知这个郭老八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阮行为了收服皖北黑道,不惜重施故技,竟然再次施毒,不用说,郭老八嘴里所谓的金刀盟死的那十几个人,毫无疑问地是死于丹凤轩独门秘制的剧毒“七步断肠红”之下!

由此,尹剑平却更进一步地知道,丹凤轩的势力,似乎已进而在皖北若­干­个县城扎下了根。这确是一个令他惊讶,而必须重视的问题!稍停了一下,他才喃喃地说道:“我虽然对这些地方不熟悉,可是却知道你们皖北黑白道的人最重气节,­性­情剽悍,岂是这么容易就受人指使的吗?”

郭老人道:“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听行吗?再说,人家有的是钱,一出手就是万儿八千的,别的不说,就是看在钱的份上,也没话好说。”

尹剑平问道:“丹凤轩为什么要收服这些人?”

“嘿嘿……”郭老八摇摇头:“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想跟‘洪泽湖’那帮子人对抗吧!”

“洪泽湖的人?”

郭老八回过眸子来,又看了他一眼,意思象是在责怪他的孤陋寡闻。

“洪泽湖的‘银心殿’你不知道?”

尹剑平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两个人倒象是朋友一般地闲聊了起来。

郭老八原是不甘寂寞的,更是个毫无心机的人,一经说起了劲儿,也就无所不谈,知无不言。于是由他嘴里,尹剑平进而知道洪泽湖的银心殿乃是皖北地方白道上最负声望的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成立,似乎还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莫怪乎尹剑平竟会不知道。这就更引起了尹剑平的关注,为什么丹凤轩要对付这个组织?他于是进而向郭老八问道:“银心殿的首脑是谁?”

“樊银江。”郭老八脱口而出、而后加以补充道:“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武功高极了!”

尹剑平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他忽似有一种联想,遂即问道:“这个樊银江与樊钟秀老剑客有关系吗?”

郭老八惊讶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樊银江就是樊老侠客的儿子!朋友你认识樊老侠?”

尹剑平点点头道:“听说过而已!”

这一刹,他的心就像是镜子一般的明亮,顿时洞悉丹凤轩何以要着手对付银心殿这个组织了。

提起了樊钟秀,郭老八的话可就多了。

“这位老人家已经很多年不露面了,”他说:“如今大概总有七八十了吧,他老人家那一身剑术武功,可以说是无人能及,我是没见过就是了。”

稍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又有人说,樊老侠客一身本事全部都传给了他那个儿子樊银江,有人说樊银江的本事比他爹还高,详细情形是不是这样可就不知道了。”

尹剑平心里着实高兴,起码有一点他已经获得证实,那就是丹凤轩的甘十九妹虽说可能已来到了皖北并且收服了大批黑道人物,但是起码眼前他们还没有向樊钟秀出手。

为什么还没有出手?那是有惧于银心殿的阻力,也就是对樊钟秀的儿子樊银江有所踌躇!这倒是他事先不知道的,甚至于尉迟兰心也不曾与他谈起过这件事。须知这些消息,对他来说,都极关重要,在他几乎认为全然无望与丹凤轩抗衡之际,忽然悉知了这些消息,不啻使得他一时信心大增,对未来与甘十九妹抗衡一节,也就油然生出了极大的希望!

江风习习,不知何时天已大黑了。

郭老八点着了灯,往水面上打量片刻,指着远处一个地方道:“那就是青阳了。”

忽然他愕了一下,“哦”了一声,看着尹剑平道:“你……你莫非就是要到清风堡去找樊老侠?”

尹剑平点点头道:“不错,我这就是慕名去拜访他老人家。”

郭老八摸了一下头,傻不咙咚的样子!像是在想他刚才说的话有没有不妥。

尹剑平冷笑一声道:“我原有杀你之心,只是念在你的无知与被人利用,才对你心存姑息,今后你却不可再行为恶,我看你不如就乘此船离境,远方逃命去吧!”

郭老八愕了一下,似乎方才想起了这个问题,脸上顿时现出一番犹豫模样。

尹剑平道:“你应该明白,秦老三既有害你之心,因此事绝非偶然,包括紫面枭马一波这个人在内,这些人无不心狠毒辣,秦老三既然未曾将你炸死,你再回去,岂非自投虎口,他能放过你吗?”

郭老八又是一愕,点头道:“不错,秦老三这个人我清楚,这个人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了,哦……”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咬紧了牙,狠狠地道:“好小子……公报私仇……看我饶得了他。”

尹剑平自然无心管他们的闲事,闻言冷笑道:“你的武功心智俱不如那个秦老三甚远,再说他如有害你之心,这时早已编造了你许多罪状,只怕你未抵家门之前,就先已丧生在自己人之手了!”

郭老八大吃了一惊,当下把尹剑平所说之言,细一推敲,再思及这些“自己人”昔日种种不顾道义的行径,顿时如身着冰露,呆得一呆,忽然跪倒在地。他原是直­性­子人,又不擅说话,心里一急,竟然涕泪交泗地大哭起来。

尹剑平道:“起来说话。”

郭老八哭泣着道:“大侠,你要救我一救……”

尹剑平道:“你可曾成家了?”

郭老八落泪道:“哪里成什么家,早先有一个女人,后来……”

尹剑平截口道:“那就好,你送我到青阳之后,乘着天黑,再行不停,一径出省到别省改头换面,谋发展去吧。”

郭老八想了想道:“在徐州我倒是有个远房亲戚,是开茶叶庄子的。”

“那样最好,”尹剑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摸摸身上,取出一块重约十两银子,道:

“我身上银子不多,这点钱就算资助你路上川资吧!”

郭老八接过银子,感激涕零,频频称谢不已。

二十一

这一程水急流湍,河道狭窄,夜晚行船不比白昼,所以须得打点起十分­精­神,郭老八乃亲持长篙小心地应付着。等到他应付过这一段急流之后,眼前水道渐渐宽敞。

尹剑平仁立船尾,打量着这附近形势,思及今后眼前,亦不免忧心忡忡,又念及“积翠溪”吴氏呣子不知如今情形如何?而那吴老夫人对他非仅有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情,由是念及草堂传技,静观壁画之种种,更不禁生出无限感戴之情。

他自幼飘零,无家庭温暖,吴氏呣子之施舍他,真有甚于母兄者,今后即以母兄事之亦无不可。思念电转,又想到了敌人甘十九妹,虽说是年纪轻轻的一个少女,智力武功无不称得上登峰造极境界,可悲的是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的压力加诸在自己身上,促使他自己与她一拼生死存亡。这该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时事的演变,似乎已把自己与“她”的距离拉近了,也许就在不久,自己与她将要再次一拼,那时是否尚能如上次一般在她手中逃得活命,可就殊难逆料!由是,他不禁又想到了“双照草堂”的那些奇异壁画所显示的罕异武功。果真那些壁画所显示的奇怪招法,真如吴老夫人所说的那般不可思议,那就是自己未来希望的寄托,用以制胜甘十九妹或是丹凤轩的不二法门了。

水流瀑瀑,他的思虑也正如奔流的河水,一幕幕由眼前滑过去。

眼前情不自禁地又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尉迟兰心。忽然他的心跳为之加剧,那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之所以触使他有这番奇怪的冲动,想系关连着那一夜旅邪的邂逅。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易钗而弁,乔装成一个男人。伤榻解衣,赤膊相偎,孤灯对守……咳咳!这该是如何缠绵徘恻的一番腻情?自己显然被愚弄了,以至于不知不觉地背上了这个不该属于自己的感情包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忽然间他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不知何时,那个尉迟兰心,竟然在自己心里占下了一份相当的位置。“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心里呐喊着,他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一片水花,翻上了船板,才使得他澎湃的思潮暂时停止住。

眼前水道又变狭了,两岸是荒芜的田野,附近不见一点灯光,只是船头一盏方灯,散发着昏黯的黄光,设非如此,将一无所见了。

尹剑平振作了一下,问道:“郭老八,快到了吗?”

“快了,”郭老八说:“绕过了这条岔流,就到了。”

尹剑平问:“这是一条什么河?”

郭老八道:“瞧河,过了青阳,河水转小,就叫‘老汴河’,再下去就是洪泽湖!”

尹剑平忽然想起来,就问道:“你刚才说洪泽湖有一个‘银心殿’,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郭老八放下长篙,双手拢住了舵道:“银心殿的人,都是樊老剑客清风堡训练出来的,每个人都有很好的武功,他老人家的儿子樊银江,人称‘银心殿主’,这一帮子人数虽然不多,不过十来个人,可是在这位银心殿主领导之下,势力却一天天地强大起来。妈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个银心殿好像专门跟我们黑道上的人过不去,只要一沾上他们,他们是绝不留情!”他直觉上把自己当成黑道上人,是以提起来尚有忿忿不平之感。

尹剑平提醒他道:“你已经不再是黑道上的人了,你要记住。”

郭老八啊了一声,一只手摸着下巴,赫赫笑了起来。

尹剑平道:“你可知道丹凤轩的人,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郭老八想了想,又摇摇头道:“这个可就不清楚了,听马老大说,那个姓阮的好像在颖州,在那里收服了‘十三把刀’,然后由十三把刀的老幺‘水蛇’,向三给我们通的消息!”

尹剑平点头道:“这么说,你并没有见过那个姓阮的了?”

“没有!”郭老八现在是知无不言:“不过马老大见过,听说那个姓阮的喜欢穿一身红衣裳,武功高得很的,不过,他身后面,还有更厉害的靠山,却是个姑娘人家!这年头可真是怪事越来越多啦。”

尹剑平冷笑一声道:“你们蒙城九丑是负责对付我,其他那些人呢?”

郭老八说:“听马老大说,那个姓阮的­性­子很急,好像要马上出手对付什么人似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没有行动,现在好像正在研究对策。”

说到这里,这艘船慢慢向岸边拢近。

郭老八用长篙定住了船,长长吁了一声道:“地方到了,大侠客你下去吧。我就不送你,我就这一直下去好了。”

尹剑平点点头,拉马上岸,郭老八又好心地指引他前往清风堡的路途,彼此互道珍重,一直看着尹剑平上了马,这个郭老人才撑般江心,一径顺水而下地去了。

这时天交四鼓,一阵寒风袭过来,离天亮大概还有些时候。

尹剑平虽觉有些疲倦,奈何这附近一片荒芜,虽有几处村舍,也都深沉寂静,不见一些灯光。他抄着小路,一路松缰慢行,行了约有盏茶时光,才来到了官道,也不过是一条较为宽坦的黄土道罢了。

那清风堡如郭老八所说,还有一段长路,自己理应先找个地方歇一下才是,好在那匹牲口,经过长时休息,倒是­精­神旺盛,不如赶上一程。这么想着,他就打点起­精­神,一路策马快行。约莫行了有盏茶功夫,来到了一处小小镇市,这地方民风淳朴,并无所谓的夜生活,虽有几家商店,也早都闭门打烊。尹剑平绕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处叫“小青阳”的小小客栈,唤醒了店家,打点投宿。

天已经快亮了,他­干­脆也不再睡觉,只宽衣解带,盘膝在榻上运行了一番静功,又习了一番吐纳,这才“入定”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醒转过来,只觉得神清智爽,­精­神抖擞,天已经大亮了。

店小二打来了洗脸水,洗漱完毕,尹剑平特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问店里要了张红纸,恭敬的写上了个拜帖:岳阳门末世弟子尹剑平拜。

就在这小店里,他吃了些东西,遂即结账离开,直奔清风堡而来。

清风堡乃是旧时一个城堡所在地而得名,它当青阳集北四十里,一处青葱翠岭。这里居民不多,总共百十来户,点缀在一片向阳坡地,青葱翠峰之间,虽无固定城池篱藩,却在翠岭百十丈方圆之外,种植着一圈高可参天的松柏树木。

岁当春暮,万物复苏,堡上松柏郁郁葱葱,衬以青天白云艳阳春光,直有无限生气,和风过处,四下里荡漾起丛丛松涛,轻啸悦耳,宛似人间仙境!染目及此,使人不禁­精­神抖擞!

尹剑平不觉心情为之一松,他连日奔波,心情抑郁,难得此一刻留连佳境,不自觉地勒马停住,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正面一方平地拔起的丈二巨石,上刻“清风堡”三个巨大篆书,抹以朱红。在巨石之顶,攀生有一棵奇形怪状的苍郁古松,松枝如龙蛇蜒伸,垂荫数丈,煞是好看!

尹剑平在石前观看了一下,遂即徐徐策马前行,这是一条花岗石铺地的婉蜒道路,路两侧柳荫深垂,马行其上,但闻蹄声得得,回声历久不绝!前行数十丈,只见足下花岗石道忽然随着升起的地势,岔分出若­干­条小道,其状如放­射­之蛛网,而自己此刻立身之处,显然是正中那个交集之点。

就以此交集之“点”而论,地势也端的不小,直径足有十五丈见圆,这个圆圈里种植着适合时令的各­色­花树。一片粉红青绿,染目其间,五彩缤纷,真有眼花缭乱之感!

百花丛里,也就是这个圆圈正中心地方,建有一个白­色­的尖尖亭子,足有三数丈高下,六个飞檐长长弯出,其上覆盖着琉璃碧瓦,确是壮观得很!

尹剑平看到这里,不禁打心底生出一种崇敬,遂即翻身下马。只见一个四旬左右,身着古式长衣,表情斯文的儒士,正自指挥着七八名工人在那里栽种树木。尹剑平生恐马粪把对方这般优美的环境弄脏了,当下把马先行系向一边,这才整顿了一下长衫,向正中亭子行过去。青衣儒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理他,仍然指挥着一­干­壮汉,继续栽种树木。

尹剑平一直来到了近侧,向着那儒士抱拳道了声:“先生请了。”青衣儒士却似充耳未闻,足下向前跨进几步,指着一棵新栽的雪松道:“不对,不对,歪了,歪了!”

只见那几个汉子把那棵高有三四丈的雪松挪转了一个方向,儒土这才点头道:“好——

好——唉!唉!又过头了。”口音里含蓄着浓重的四川音调,一面说一面跑过去亲自指挥示范,费了老半天的劲儿,这棵树才算定下了。青衣儒士由肥肥的袖筒里拿出了一个桑皮纸卷儿,打开来,仔细地对照了半天,才点点头,又继续走到了一个方向,指挥着这伙儿人,重新又栽下另一棵雪松。

尹剑平见对方不得闲儿,只得耐下­性­子来等着,却见附近,已经栽上了十几棵新种的大树,尚还有七八棵同样大小的雪松,尚未栽种完毕,思忖着这些树木统统栽种完了,最起码也过了晌午,心里不免有些不耐!却见那个青衣儒士足下缓缓踱着方步,像似在衡量栽种树木的位置。他前行了一十六步,又向左斜面跨出三步,后退了两步,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眼,用脚在地上跺了一下道:“这里,就是这里。”立刻有人走过来,在他立足之处仔细地画了一个记号。

青衣儒士道:“这一棵最为重要,要正正直直的一点儿也歪斜不得,入土的树­干­要不深不浅,恰恰二尺二寸。”

一个负责的工头点头答应着道:“左先生,放心,绝不会出岔子!”

姓左的儒士点着头,却仍然放心不下,又亲自走到一旁挑出了一棵最苍郁高大的雪松,看着人抬过去,这才抖了一下身上的绸衫,缓缓向着亭子走过来,他像是有点儿累了,轻轻吁了一口气,在石砖上坐下来,立刻就由一名布衣侍者为他捧上了细瓷盖碗的香茗,儒士接过来撇了撇叶子,慢慢呷了一口,那一双虽不­精­光四­射­,却深深含蓄着智慧修养的眸子,这才缓缓向着尹剑平身上掠过去。

尹剑平自是不会失去这个大好机会,当下赶忙拾级登亭,向着他抱拳见礼道:“先生请了,在下有事请教!”

儒士含笑道:“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

尹剑平告扰落座。姓左的儒士一双眸子,在他身上一转,目光掠过眼前花丛,且已察觉到对方拴在一侧的那匹马,这些动作看来绝非有心,只是随意的一瞥而已。

接着他即吩咐道:“给这位朋友看茶。”

亭子里站着一名青衣侍者,立刻答应一声,就从特备的一个木质雕花提箱里,取出茶具,然后在文火小炉上拿起烹壶,小心翼翼地斟上了小半碗茶,双手向尹剑平面前送上。

尹剑平欠身道:“不敢!”双手接过。

姓左的儒士道:“足下大概走了不少的路吧,这茶是敝堡自制的‘七号毛尖’,却要较‘六安’、‘祁门’的名茶还强呢!”

说时,他伸出右手一根尖尖白莹的指甲,就茶水中挑起一片杂叶,轻轻剔开。尹剑平这才注意到,这位左先生非仅有一口白白整齐的牙齿,而且还留有晶莹透剔的十根指甲。观其神态谈吐,分明十足饱学之上!

左先生的儒者风范立刻获得尹剑平的倾慕与好感!尹剑平饮了一口,果然­唇­齿生芬,他走了不少路,原已口渴,不觉将碗中茶三口两口饮下肚里,左先生芜尔一笑,挥了一下手,侍者立刻又为他斟上了一碗!

尹剑平才觉出有些失礼,连道不敢,这才再次向对方抱拳道:“请问先生贵姓上下?”

左先生含笑道:“不才左明月,尊驾大名,是……”

尹剑平亦将自己名字报出,左先生嘴里念了一遍,点头道:“尹朋友敢是走岔了路?这里是清风堡,居民不多,多务茶、麻,对外甚少接触来往。尹朋友你是访友呢,还是路过?”

“有劳动问!”尹剑平欠身道:“在下此来,乃是要拜访一位樊老先生。”

左先生微微颔首道:“敢是樊钟秀樊老先生?”

尹剑平道:“正是,左先生可知道老人家住在哪里?”

左先生微笑道:“尹兄哪里来?找樊老又有何事?”

尹剑平近看这位左先生举止斯文,一脸正气,再者对方身居清风堡,当非恶人,不便相瞒,却也不便直告,当下抱拳道:“在下来自岳阳之岳阳门,有要事面谒樊老前辈!”

左先生乍闻“岳阳门”三字,脸上顿现惊异。那也不过是一刹间事,嘴里轻轻“哦”了一声,微微一顿,他遂面染戚容道:“尹兄不要见疑,不才得到传闻,似乎听说岳阳一门猝遭大敌,如今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

尹剑平不禁黯然一叹,说道:“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正是特为此事,意欲面谒樊老有所享报!”

左先生点头道:“这就是了,尹兄所要面见的樊老正是不才敝东!既然如此,尹兄请随我来。”言罢步下石亭,向外踱出。

尹剑平跟踪步出,连声说道:“失敬,失敬!”

左先生手指一条岔道,微微笑道:“你由此直去,即可见一座建筑新颖的红­色­石屋,那就是敝东下榻之处了!”

尹剑平抱拳告谢道:“多谢先生指点!”

左先生一笑道:“尹兄既然身佩长剑,想必­精­于武术了?”

尹剑平微微一怔,欠身道:“哪里,只懂皮毛而已,却不敢言­精­!”

左先生笑道:“不必客气,敝东韬光清风堡数十年,虽是久已不问外事,只是心念江湖,却是有日无已,平日尤其醉心武学,不曾稍有懒怠,足下既是来自岳阳门,显系故人门墙,定为欢迎,只是……”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像是有话要嘱咐,却又打住,脸上频有笑意,却又暗含着几许神秘。

尹剑平观察于微,遂道,“先生如有指示,请不吝赐教,以免在下触犯禁例,实所不便!”

左明月笑道:“足下不必见疑,既承见问,不才倒是提醒一下尹兄了。”

微微一笑,这位温文儒雅的左先生道,“敝东醉心武学,近年来已近痴迷地步,且又自视极高,不屑与一般江湖之辈来往,由是在其居住之处,也就是通往这中心圆环道上,设有若­干­埋伏,用以阻遏一般武林宵小窥伺。”

“当然!”左先生笑容可掬地接道:“这类设施在深悉武学真功的行家眼睛里看来,却是不值一笑,自然也就无所谓构成伤害,敝东用心,不过旨在‘以武会友’,却是绝无别意,这一点尹兄切莫介意才是。”

尹剑平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在下才疏学浅而武功平常,只怕未能通过,势将见弃于樊老前辈门墙之外了!”

左先生摇头道:“不才对于武学虽是门外汉,但是,跟随敝东有年,这些年却也会见过不少高人奇土,颇有知人之明,足下年岁虽轻,但两目­精­气十足,一双太阳|­茓­更是隆起有异于常人,以此衡量足下必有非常功夫,眼前,不过博君一笑,尹兄但请宽心前往,料必无事!”

尹剑平想了想也只好如此,当下抱拳别过,方待往自己坐骑行去,左先生却道:“尹兄只管前往,这匹马不才自会代你收下照顾就是。”

尹剑平道了声谢,好在一些重要东西,俱都带在身上,马背上不过是些衣物银子,即使遗失也是无妨,当下再别左先生,遂即向其指点处大步行进。

左先生脸上带着温文笑容,立在亭子脚下,目送着尹剑平的离开。尹剑平行至那条通道之端,忽然停住。他原先就已经有些感觉不妥,暗忖着正中的石亭子,以及那些栽种的雪松与每一条放­射­开来的道路搭配得饶富趣味,心中就有些怀疑,可能与所谓的阵法有关。

此刻,当他面对着道路路口,正待一脚踏下之际,忽然心中回生出一种强烈的感应!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应之力,使得他猝然停下了步子,一时按兵不动。

须知他年岁虽然甚轻,但多年来历经名师,就武学各门而论,当得上涉猎极广,其中以南普陀山的“冷琴阁”冷琴居士处所得之“春秋正气”功力最为深奥!其实这门功力之­精­髓即在阵法五行易理等之深奥探讨,正反生克之理!是以,尹剑平在这一门学问上,绝非是门外汉。他先时只是对左先生栽的树木感到奇怪而已。倒也不曾想到许多,这时心里一经定下来,才觉出有些不对,当下只管站定身子,并不急急步入!

须知阵法布局,最忌上来慌张,一旦误人,对方阵法一经发动,再想冷静思考,可就事倍功半。是以眼前踏入这第一步最为重要。

眼前情势,那条花岗石铺就的直直秘道,一径迄通而前,其间少有阻拦,只是云气氤氲,在长长秘道两侧,间以耸峙着许多石人!

尹剑平后退一步,转过身来,再打量眼前那处花圃,但见花开如锦,一片五彩缤纷!只是他之着眼,却在于圃中花­色­之调配分布,细一观望,即觉察出,那些盛开的花­色­,共有十二种之多,再回观放­射­如蛛网之道路,亦为十二条之多。他不进反退,拧身之间,已回扑数丈,落身子亭脚之下!左先生却佯作不见,继续指使着那些人栽种树木。

尹剑平以花圃之花印衬石道,每一花­色­对一石道,双方对照,是十二之数,顿时他明白了:对方这一微妙,即在于颇具生杀易理的“十二冲杀”之数。正中花圃乃是“主”位,埋设着“十二宫”,放­射­之十二条道路却居客数,乃暗含“十二星宿”,再搭配“十二地支”

以定时限气候,设想得不谓不妙了!有了这番见地,他尤其不敢大意,心中默念着昔年冷琴居士所传授之“四化”口诀:

“甲廉破武阳为伴,乙机梁紫交叉是,

丙同机昌廉贞居,丁月同机巨门位,

戊贪日粥机为序,己武贪梁曲是寻……”

试以各定方位,再一细审眼前阵式,顿时众“星”明灭,一标明了正确方位。

有了这一层认识,再试观十二星宿道上,便不禁“波谲云诡”,处处布满了险恶杀机。

尹剑平一时由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暗忖着:好厉害!莫怪乎这个“伏波老人”樊钟秀,敢于目空四海,原来果真大不简单,即以眼前人门这一局阵势而论,当今武林中,能够一眼看透者实在不多。

这类五行生,飞星斗数间以生杀出入的部署,乃是极具高奥易理的一种学问。如果没有这一方面高深修养,简直不得其门而入。由是而观,纵然你身负盖世奇技,如无这类学问,也只得望门兴叹,一经误入,必将步法自乱,攻杀自我而至于自相矛盾,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有听令宰杀之一途了。是以良久以来,既有“不识易理不足论智”,“不通智乃难论剑”之一说,当知欲想成为一“剑士”之不易了!

尹剑平俨然此道­精­浚之士,只是他却也了解到这一门学问上,更较剑术武学之浩瀚,仰之弥高不易摩其深奥,只凭各人造诣作适度之探讨,谁也自满不得。

左先生觉察到尹剑平的一番拘谨,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种惊奇。他缓缓走近过来道:“尹兄可是看出了什么?”

尹剑平这时已知眼前这个左明月,绝非寻常之辈,当下深深一揖道:“先生高人,十二生杀妙数,却使在下一时不敢妄入!是以揣摩再三也!”

左先生点头道:“足下有此见识,何以不敢擅入?”

尹剑平道:“三合之数已空,只不知‘命’宫‘吉星’何处?”

左明月脸上更见惊异,频频点头道:“足下果然高明,看来东翁诚然要借重足下,共襄大事了。”

说到这里微微一哂,道:“三合亥卯未,吉星百花芬。足下大智之人焉能不知?”

尹剑平陡然一惊,遂生大悟,道了声:“多谢先生!”挥臂拧身,倏地纵出数丈。

他以非常身法,走宫踏位,转侧之间,业将十二宫位踏了一遍。这当口摸清了行市,陡然进身,循左明月先时指处,稳步赡宫,长趋直入。

左明月观其背影,不禁频频点头,轻轻自语道:“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

看来卦上紫微,当应在此子身上了!”言罢陡地扬手,以拇食二指的捻动之力,发出了一双青铜制钱!二钱一经出手,即发出了两股尖锐轻啸之声,相并而驰,就空连连互击,发出一阵“叮叮”清脆悦耳声息。这一手“青蚨传音”施展得极具巧妙,显然向里面人作了必要的招呼!

尹剑平抬头看见了空中飞过的两枚青钱。青钱是弧状由他当头划过去,然后坠落在前道松丛,紧接着他耳边却听见了一阵隐约的钟鸣“当当”之声。松丛里顿时惊飞一天的鹧鸪。

灰­色­的羽翼在当空翩跹一周,遂即往后岭群集飞离。

尹剑平心里有数,已悉知那位左先生向里面通了消息,先是“青蚨传音”,继而钟声响起,不用说清风堡里已作了必要准备,来欢迎自己这一个“不速之客”了!

这样也好,他心里寻思着,正好借此来了解一下清风堡到底实力如何?自己无妨全力施为,见阵破阵,见人敌人,倒不信自己练功十数年,学兼各家之长,居然连对方门户也不能接近,那可就太泄气了。

有了这层想法,尹剑平益加­精­神振作,所谓:“三合明珠生旺地,稳步赡宫”,眼前阵势他已看破,复得左先生一语指点,于是尽悟玄机,眼前可以放心前进。当下他施展“春秋正气”功中之“九九赡宫”步法,身躯左舞右晃,如风摆残荷,瞬息之间,已踏进十数丈以外。

眼前情景,当真是风雷暗聚,尹剑平深知对方这种阵法之微妙,只须一步踏错,那“十二星宿”之中,吉凶参半,间以“七杀七冲”,该是何等险恶?一步误着,以自己功力,自是不无挽救之机,只是势必煞费周章了,如当中再间以主人存心考验攻击,是否尚能从容应付,可就不得而知了。是以尹剑平不得不全神贯注,步步为营,总算他得力于“春秋正气”

功的杰出造诣,事先自己又有详细的观察,乃至于行宫步位,如履康庄大道!

这条花岗石秘道,足有五里之遥,两侧除了前叙的一些石人之外,更栽种着许多松柏奇花,间以各类奇形怪状的巨石。尹剑平观察到即使一草一木一石,也无不暗藏妙着,诚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外相连,互生互克,当真是凶狠凌厉之极!

忽然那条看来笔直的秘道,却与由正侧方分出的一条道路相逢,状若交锋之剑,尹剑平顿时止步,即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巨风,迎面狂袭而至。

原来这地方中道高起,四方云天辽阔,仰视穹空惟见碧空如洗,却不见一片云彩,那风力正是与特殊地形有关,回山而转,骤然下溢,乃见其强烈。

尹剑平天风罩体之下,不觉心底起了一阵震惊,以他见识,大体说凡是这类天险之处,必将设有厉害杀着,不可不防。心中方自猜疑,只觉背后一股尖锐风力猛然袭来,设非练有极佳之“暗器听风”之术,万万不易察觉,盖因为那股尖锐风力隐没于巨风之中,极不易察觉。

尹剑平真要无察倒也罢了,偏偏他功力­精­湛,一身负奇技的人,绝不容许别人暗算。是以,就在这股尖锐风力一经袭到之刹时,尹剑平已怪蟒般地掉过身来,右掌轻翻,已把飞临眼前的那件暗器抄到了手上。竞是一截­干­朽的枯枝。

左侧方松树梢上似有人影一闪,随着那人扬起的手势,只听得唰!唰!唰!一阵子疾风响处,六七团黑影,直向着尹剑平全身上下袭来。尹剑平身子向前一俯,双掌骤分,用“排云双掌”打法,把来犯的几团黑影全数击落在地。不过是几枚­干­枯的松果而已!

那人身法至为灵巧,身子虽然腾起,却不思远去,极其轻飘地落身子另一棵高大的松树梢上。

尹剑平双掌一沉,骤提丹田之力,霍地腾身纵起!身子方自纵起一半,陡然念及不好,顿时凌空一个倒折,硬生生把纵出的身子收了回来。饶是如此,却也不免着了道儿!那人显然是在诱使尹剑平中计,等到尹剑平临时发觉,已是慢了一步。眼前阵势,错综复杂,设非他先前之步步为营,简直难以通行。此刻虽然一经发觉,显然已是迟了一步,双足落处,仿佛足下设有一面极为­精­细的钢丝线网,由于那面细网设置在浅草之内,如非伏地细查,简直难以看出,足尖点处,只听得叮叮一阵钢铃声响。

尹剑平情知不妙,身形一个拧转,直向前落身之处坠来,哪里能从他心愿?先是面前一阵发黯,紧接着那条眼前笔直的秘道,忽然成了倒仰之势,等到尹剑平落下之后,才发觉到由于眼前幻象错觉之故,是以落身之处已大有偏差。等到他足尖点地之后,只觉得天地倒置,已成了头下脚上之势!这种现象虽说全系幻觉,却由于目心相通,感觉起来,简直逼真之至!他总算当得上这一道上健者,一经发觉不妙,即刻稳住宫位,进七退三,守住了“五五”之数。就在这危机一瞬里,眼前人影一晃,一个长身白面,形容削瘦憔悴的中年人,已临到眼前。

这人黄发黄眉,一身雪白长衣,衬以毫无血­色­的一张瘦脸,那副样子乍然看上去,简直形若魈木客,可怕之极!尤其是那张原本就够木讷的脸上,不着丝毫笑容,却予人以无比­阴­森凌厉之感!

尹剑平虽然由于对方的捉弄,身涉其险,但是到底此来出于自愿,况乎主人更是有言在先,却是怪不得对方,再者自己此来是客,更不得上来失礼!因此,对于这个黄发人身形一经临近,虽然已侵入战圈之内,他却不便主动出手。

黄发人对于尹剑平的熟于阵法大感惊异,正因如此,他也就越加地不服气!

“小子!你算老几?”

话声中显现着极度的不屑,非仅如此,话声一落,一只枯瘦的长手已经抖了出来!

这人必­精­于指上功力,五只箕开的手指,形若五把利刃,陡地向尹剑平腹间探Сhā过来!

尹剑平原想上来以礼相待,却不意对方这等欺人,自是不甘示弱!他霍地上前一步,直踏“中宫”,右手反步上撩,直向对方那只状若鸟爪般的怪手迎了过去。两只手掌一经接触之下,彼此身子一阵子大摇,这可就看出了各人功力的深浅来了。

尹剑平在双鹤堂以“金刚铁腕”功力著称,为该门派百十年唯一杰出门下,这只手掌功力之­精­湛,即连甘十九妹这等旷世极流高手,也几乎在他铁掌之下吃了大亏,其功力自是可观。

黄发人虽说亦非弱者,所练“勾搂掌”乃系“至­阴­”­性­质,且已足有八成火候,只是相形之下,却是要比尹剑平的“金刚铁腕”功力差上一截。双掌甫一交接之下,先是双方的身子各自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紧接着黄发人神­色­之间为之一阵大变,瘦削的身子更不禁如同纸鸯般地狂飘而起,足足腾飞出两三丈外!

这一掌尹剑平念及此来是客,尚还未曾施出全力,只用了七成功力,虽然如此,黄发人却仍有“吃不消”之感!

空中白影一闪,黄发人就空一个倒折,一式“细胸翻云”之势,就空直坠下来。“细胸”乃是鹰中最凌厉之一种,大小如隼,身法以快捷轻巧见称。黄发人这一式“细胸翻云”

之势,当真施展得维肖维妙,直起直落,寸草不惊,足可当得上功力深遂尹剑平掌式向后一收,这当儿,背后又有一股疾风扑到,他久经大敌,早已养成临阵警觉,一觉出背后风力有异,遂即向前一个快煞伏身。头顶上“呼”的疾风掠过,一个身着锦缎的五旬壮叟,以非常的身手,自他头顶上快扫而过。

尹剑平不禁被激起了一腔怒火,嘴里叱一声:“开罪。”

丹田力骤然上提,他前进一步,双掌平推而出,以“双撞掌”势,直向对方锦衣壮叟背上击去。他显然已经留意到对方二人那种特殊脚步,正与自己“五五乱踏”之数异曲同工。

这么一来,他倒是放心了,既无足下之困,倒可以好好放手与对方决一胜负。

锦衣壮叟一招走空,背后受敌,嘴里怪啸一声,霍地向左面一闪!

这老儿绝不甘受制于人,身子一闪的当儿,左手霍地反臂勾出,这一手“金­鸡­剔羽”施展的极见功力,手掌挥处,直击向尹剑平左面胸肋。

尹剑平冷哼一声,陡然长身,又飘向老者右边,掌式一封,沉声道:“去!”

锦衣壮叟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足下却不能错了步位,一阵子踉跄,却以“倒踩玄宫”

步法,一连后退了三四步才得拿桩站稳。

尹剑平多少也有些怨怪对方的暗袭行为,是以这一掌也同对付黄发人那一掌一般,暗聚“金刚铁腕”之功,那五旬壮叟竟能当受一掌之力,当然断非弱者,虽然如此,黄发人与那锦衣壮叟均呈败象,已是不争之实。

尹剑平私下判断,黄发人与锦衣壮叟功力甚相仿佛,约在伯仲之间,只是论身法动作,锦衣壮叟却不及黄发人多。只是不可否认,二人俱是他多年来罕见的高手。对方既然存心试探自己能耐,若不显现一些真实本领,谅不为此间居亭主人所着重。这么一想,他也就暂把拘束之心抛开一旁,决心求胜再说。

黄发人与锦衣壮叟在此清风堡,各以身分特殊与武技­精­湛著称见重,想不到一上来几乎双双败阵,颜面相关,俱不禁触发怒火。

这当中黄发人却又比那锦衣壮叟机灵多了。他原思即刻出手与对方一搏,因见锦衣壮叟Сhā入其间,一时倒止住了激动,不进反退,身躯微晃,飘出丈许以外,决计观看片刻以定取舍。果然锦衣壮叟已忍不住先行发动。

此人面­色­赤红,虎目狮鼻,一副五短身材,目光炯炯而有神威,一眼之下即知身负真功实力。

“小辈,你这叫自投罗网。”

嘴里说着,他足下快踩几步,已飞跃着欺身而近,矮壮的腰身向下一塌,只听得身上骨骼“克克克”一阵子密响,两只拳头已向尹剑平前胸攻过来。

这一式“黑虎伸腰”妙在他的手、眼、身、步搭配得正到好处,拳风疾劲,真有排山倒海之势!仗着他熟悉阵内“十二生死宫门”,才敢恣意施展,尹剑平接架不住,抑或退守失所,即有再次触发阵势的可能,只是有时候假作三分糊涂,却也有此必要。

随着锦衣壮臾拳风直捣之下,尹剑平利落地打了一个旋风,飘出丈许以外。

他足尖虚点“宫眼”,使对方误为阵势即将发动,果然锦衣壮叟脸上带出极为喜悦之­色­,不待他身子落实遂即挥动袍袖,“哧!”一股尖锐风力划空而起,却由他锦衣大袖怪蛇般地抖出了一条五­色­彩带,这条五­色­彩带,一端打结着一个如意绳套,一经出手暴伸十丈,直向尹剑平当头罩落。

锦衣壮叟打的如意算盘是乘着阵法发动之始,在对方不辨东西的当儿,一举将对方成擒,哪里料到尹剑平这一手乃是十足的诱敌之计。就在锦衣壮叟袖中彩带方自抖出的同时,尹剑平早已潇洒自如地移宫换位。原来预期发动的阵法,丝毫没有异状,锦衣壮叟一惊之下。眼看着尹剑平翻出的身子,白鹭盘空般已飘向一隅,身法至为巧捷,落身姿态更是明智,双腿一拳一伸,两手平伸。

这等施展,说明了他对眼前阵法之。熟悉,简直如同己设,更蓄有随机应变之势。锦衣壮叟不禁大为吃惊,已经出手的五­色­套索,不待虚落,乘机向后一收一扬,再次狂飚而起。

这一次他决计要给尹剑平一个厉害,五­色­套索一经卷起,势若倒卷飞蛇,其力万钧,夹着一股巨大风力直向尹剑平双足上飞缠过去!

尹剑平身子闪电直下!

五­色­彩索如出|­茓­之蛇!

双方势力都快猛极了!

在五­色­长索疾快的落势之下,尹剑平身子霍地向下一蹲,伸手抓索,锦衣壮叟再想回收,却已慢了一步,不知怎么一来,那条五­色­套索一端,已吃尹剑平紧紧­操­在手掌心里。

这一次尹剑平不再手下留情,决计要给对方尝尝厉害,飞索一经人手,他即刻再施“金刚铁腕”之力,手腕力翻而起,已施出了十分功力。

眼看着锦衣壮叟那张红脸一阵子发紫,想是运力抗衡,无奈究竟双方力道相差得过于悬殊,万万难以当受住尹剑平这势若拔山的巨大力道。

随着尹剑平撩起的手势,锦衣壮叟足足腾起来有丈许般高下,一时头下脚上,俯冲着直向地面猛力地栽下来。

一旁的黄发人睹状大吃一惊,身形晃处,翩若惊鸿地迎了上去,只是仍然慢了一步,虽经他及时伸手,助了他一臂之力,锦衣壮叟仍然摔了个不轻。

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勉强地站起来,那副样子可显得狼狈极了。

“锦衣”成了“土衣”,半边脸也擦破了皮,又是血又是灰,若非是黄发人及时拉了他那么一把,把他身子掉了个方向,这下子虽不至于当场要了他的命,也足能要他爬不起来。

连怒带急,锦衣壮叟那张脸一刹那间变成了灰白,手指向尹剑平,怒声道:“好……小子。”

只说了这么三个字,禁不住“哇”的呕吐了一口,身躯更像是喝醉酒般地摇晃不已。

尹剑平足踏“五五”步法,连续的几个快闪,已到了他身前,见状很是尴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在下一时失手,前辈务请海涵。”

话声未完,锦衣壮叟已咆哮一声,陡地上前一步,再次一掌,直向着尹剑平当胸劈来。

这一掌对尹剑平来说,自然难以构成威胁,顺着他推过来的掌风,尹剑平滴溜溜地打了一个转儿,非但闪开了他凌厉的乍力,反倒就势托住了他前跄的身子。

“前辈小心!”尹剑平好心地道:“前面好像是伏设的一处暗宫。”

锦衣壮叟原是气昏了头脑,吃他这么一点,目光再一注视。果然不假,只差着半步的距离,自己可就误踏阵门,那可是闹了大笑话,没有困着人家,反而把自己给困着了。虽说是尹剑平的一番好意,可是在锦衣壮叟的感觉里,真比打他还厉害。

“滚开!”嘴里怒吼一声,他双腕倏分,直向尹剑平胸腰之间双双Сhā落下来。

盛怒之下,他早已丧失了理智,双手探处,聚力如刃!这一手“绞盘”功力,江湖上已是罕见,五旬壮叟施展得更具十分力劲,足有“生裂虎豹”之威!

奈何今天所遇见的这个年轻主儿——尹剑平,可真是过分的扎了点手,以至于使得他自己三番五次的吃瘪受窘。

锦衣壮叟两只手自推出了一半,忽然受制于对方的一双铁腕。

“前辈大可不必,在下知罪就是。”嘴里说着客气话,尹剑平双腕力收之下,硬生生把他张开探出的一双手臂给收了回来。一出一收,看似无奇,但其中却聚积着万钧巨力,锦衣壮叟胆敢倔强不收回来,这双手腕子可就别想再要了。

尹剑平以内功气炁硬生生地反使对方将发出的双手收了回来,实在是暗示对方适可而止。足下微点,己飘出丈许以外。

锦衣壮叟神­色­倏地一阵黯然,壮健的躯体起了簌簌一阵的颤抖。

一旁的黄发人亦现出十分惊异的表情,他脸­色­一沉,正待开口说话。

蓦地,空中传来一阵­阴­森的冷笑。

这声冷笑随着一阵子微风,只是在眼前这片地方打着转儿。锦衣壮叟与黄发人乍闻笑声,却不自禁俱都现出一片肃容。

尹剑平方自听出笑声有异,颇似内功中的”千步传音”,再者笑声冷沉苍老,说不定正是此间居亭主人樊钟秀也未可知。

心念方自一动,笑声忽止,即闻得一个十分苍老的口音道:“你们两个可服气了?”

锦衣壮叟与黄发人目光对看一眼,脸上相继现出一种腼腆。

声音微顿之后,遂即又道:“平素我是怎生的关照你们来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怎么样,今天来了个毛孩子就把你们给打垮!”

词句中虽无责备之意,只是语音冰凉,显系发话者心中隐含忿怒。锦衣壮叟与黄发人表情更见尴尬,双双不约而同地躬身抱拳,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尹剑平这才知道自己猜测得不错,发声人多半就是“伏波老人”樊钟秀无疑。所谓“打狗看主人”,看来眼前二人必是他的门下弟子,老人虽是明在责门下弟子,却未必就此与自己­干­休。

他来此原负重责,欲同参商破敌之计,若是上来因误会与对方先己失和,岂非大力不智!只是眼前一切发生,却是身不由己,即令伤了和气,也是罪不在己。心里正在想如何向对方开口解释。

空中传声忽然又自冷笑一声,遂即慢吞吞地道:“清风堡在江湖武林中虽然知者甚少,只是凡是知道的人无不心生敬仰,这个脸我们可是丢不起,对方不过是个后生小辈,但入我阵门,行宫过阵如履康庄大道,你二人还有自信与对方一搏胜负没有?”

锦衣壮叟宏声道:“即请恩师示下,弟子当与决一死战。”

“你……”老人嘿嘿笑道:“陆豪,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

那个叫陆豪的锦衣壮叟,面上一阵发紫,尚待争辩,暗中老人已吩咐道:“你且退下去吧。”

锦衣壮叟虽然面­色­忿忿,却是不敢多言,羞惭满面地抱拳称了一声:“是。”

他正待转身退下,传声中又道:“且慢,我要你在一旁观战,看看人家的出手招法,印证一下自己的功夫才可收教学之实效,知道吗?”

陆豪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弟子遵命!”遂即退后几步站好。

暗中老人接唤道:“宫琦听令!”

黄发人上前两步,面对当前红楼,躬身道:“弟子在!”

老人声音道:“你是我最得意门下,何以今日表现如此不济?真令我大失所望。”

被称作宫琦的黄发人,聆听至此,那张瘦削的脸上带出了一片狰狞。一双黄眉频频向上挑动不已。

“不要这个样子!”暗中老人奚落地道:“光生气不服气当不了事,武功这个玩艺儿就是这个样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是一点巧也偷不了的,你敢说不服吗?”

宫琦恨声道:“弟子并未与他好好动手过招,未定输赢,你老叫我怎么个服法?”

暗中老人发出一阵子低沉的笑声。

尹剑平虽是不见对方表情,只听他们双方对答,已知道老人对于这个叫宫琦的弟子,必然十分疼爱,听其口气,分明有再次唆使他们对自己出手之意,自己倒要听听他们是如何应付自己。

笑声一敛,老人冷冷道:“好个不知进退的顽劣东西,你当人家是普通练家子吗?告诉你吧,‘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只看看人家单身一个人,就敢硬闯硬进,没两下子,人家敢吗?”

听到这里,尹剑平实难保持缄默,当下上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樊老前辈切莫误会,弟子此来拜访,乃有机密大事就教相商,不敢有丝毫冒犯不敬之心,而且,弟子此次敢大胆潜入,亦是奉了左先生之命令才敢擅入。”

尹剑平心知对方可能就在附近,出音故弄玄虚,但亦假设他处身红楼,所以这番话乃聚结真力,以“千步传音”传出,即使对方真的处身红楼,也绝无不闻之理。

哪里知道声音传出之后,了无回音。

过了一会儿,才闻得暗中老人出声,口气一如先前,并不向尹剑平发话,仍然是同他那个叫宫琦的弟子答话,他先发出了一阵子低沉的笑声。

“宫琦你刚才说你不服气是不是?”

宫琦冷冷地道:“不与他见个高下,我是万万不服。”

“好!”老人冷笑道:“那你就小心地请教人家几手兵刃上的功夫吧。”

官琦面上一喜道:“遵命!”双手后探,已把秘藏的一双“判官笔”取到了手上。

他双笔在手,交叉着“当”的互撞了一下,面向尹剑平道:“朋友你亮家伙吧!”

尹剑平对于暗中老人樊钟秀的装聋扮哑十分不满,他久闻樊钟秀之夜郎自大,目高于顶,今天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目下情形,看来似无商榷余地,既然动手相搏,自当全力以赴,对付这等骄傲的人,只有以实力杀其锐气。

尹剑平心中想着,当时忍不住冷笑一声道:“你我并无仇怨,何必兵刃出手?”

宫琦一碰双笔,不耐地道:“废话少说,叫你拔剑你就拔出来是了。”

尹剑平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在下放肆了。”

话声一落,反手攀剑,一声龙吟,己把新得自云中鹤的那口“海棠秋露”撤在手上。

黄发人宫琦顿时面上一惊,由不住后退了一步。

暗中老人“赫赫”一笑道:“红粉佳人,宝剑侠士,看见没有?人家可是一口折铁断玉的希罕玩艺儿,小心你的家伙吃瘪吧!”

黄发人宫琦目光炯炯地看向尹剑平道:“休以为你手上是口宝刃,宫某就怕了你,告诉你宫某人这双铁笔擅点人身二十六处大|­茓­,你小心了。”

双笔一碰,“当”的又是一声脆响,宫琦步下移动,已把身子向左方挪了出去。

尹剑平一哂道:“宫兄误会了,在下这口剑固然是神兵利器,却不会以此来伤害宫兄兵刃,你我只分胜负,点到就是。”

话声一顿,他略聚真力于剑身,顿时这口剑上光华灿烂,冷森森的剑气直袭对方眉睫,宫琦顿时又是一惊,这才知道对方这个看来年岁不大的年轻人,敢情内外拳脚兵刃,样样­精­通,自己在师尊面前夸下海口,这一一次要是胜不了对方,可是丢人现眼,想到这里,心里着实有些忐忑不安。

两双目光一经交接,宫琦才猝然吃了一惊,对方分明已在候教,这可真是拿鸭子上架,不打是不行的了。

当下把心一狠,双笔向下一沉,叱了声:“看打!”

双笔乍起,点划出两股尖锐风力,直向对方一双眸子上点扎了过去。

尹剑平剑身轻摇,叮当!两声,极为轻巧地己把对方一双铁笔磕开左右。

他可不愿与对方长久恋战,一招出手,紧接着剑走轻灵,“刷”的一个疾转已到了对方左侧方,宫琦以为有可乘之机,判官笔倏地一合,搂头盖顶般地直砸下来,尹剑平预料着他会有此一手,身势再次一转,如穿花蝴蝶般己闪开一旁。

宫琦再次失手,怒火中烧,可是由于用力过猛,双判官笔落下太深。猛然间,尹剑平欺身而进,剑光闪处,铮然一声脆响里,一双铁笔已吃对方剑身压住。

尹剑平这一次是决心要他口服心服,剑身与对方双笔一经接触,遂即将内炁真力透过剑身,猝然传向对方双笔之上。宫琦只觉得一阵大力,加诸其上,差一点使得他双笔脱手,为之把持不住,同时间尹剑平已欺身而近,强大的力道、随着他的前进势子,有如一个强力的吸盘,陡地将他身子紧紧地吸住。

宫琦绝非是个弱者,无论内外功力,俱都称得上一流角­色­,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觉得对方功力之惊人,从前发觉到即使以兵刃搏斗,兵刃又是何其的多余!

试以眼前而论,自己如果无能抽出这一双判官笔来,也就等于输定了!

二十二

两个人四只眼睛紧紧地对吸着!

双方的身子俱都纹丝不动,四只脚就像是打入地下的四根有力钢桩。

然而这种像是均衡的势力,其实并没有保持良久,约莫僵持了一会儿,宫琦已开始感觉到吃受不住!只见他全身起了一阵子剧烈的摇动,那张白垩垩的削瘦面颊,忽然涨成通红,只是一任他施出全身力量,也休想把手上的一双铁笔抬起来。

忽然,尹剑平剑身一抖,叮当!声响里,对方手上的一对铁笔跌落在地。宫琦怒吼一声,双手倏举,直向对方面颊上力抓过去,但是他不过才做这番动作,尹剑平掌中长剑,已指向他的咽喉!凝聚的剑气,尚还隔着他咽喉数寸,已使他有窒息的感觉,宫琦只觉得身子一阵抽痛,却已为对方凝聚的剑风点住了|­茓­道,自是败象昭然!

尹剑平一招得手,嘴里谦虚地说了声:“承让!”

收剑,退身,倏地飘出丈许以外,

宫琦双目发直,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立在原处,他面­色­苍白,双膝微微地颤抖着!

空中传出一声叹息道:“认输了吧!要不然丢脸更大。”

宫琦转过眸子看了尹剑平一眼,叹息一声,遂即弯身由地上拾起了一双判官笔。

老人遂即冷冷一笑道:“你二人不可再向来客刁难,退下去吧!”

宫、陆二弟子虽在气恼之,亦不敢丝毫失礼,抱拳应了一声,双双迟下。转瞬之间,这里只剩下尹剑平一人,却使他一时有进退维谷之感!

却听得先前发声之人,一声冷笑道:“小朋友,好利落的一身功夫!你叫什么名字?”

尹剑平抱拳道:“弟子尹剑平,来自洞庭,有极重要事上门面谒,尚请老前辈赐与接见才好!”

暗中老人冷森森笑道:“哪一个要你来的?老夫隐居清风堡已数十年,平素足迹不离此山,与江湖武林鲜有来往,你找老夫又是为了什么?”

尹剑平踌躇了一下道:“这里不便细说,必须面谒老前辈本人才好说话。”

老人“哼”了一声道:“要见老夫本人却又何难?只是你若无事生非,却体怪老夫手下无情!”

语音波伏起动甚大,开始时仍像就在眼前,等到尾句时已似去远,尹剑平心中不由暗暗好笑,由此证明自己方才并不曾猜错,对方老人分明就在眼前藏身,这时才行向红楼转回。

果然,少停之后,才又闻老人传声道:“少年。你只管放步前来,老夫就在当前红楼之内,由你站立之处到老夫这里,所有阵势,皆已为老夫全部撤开,你放心来吧!”

尹剑平弯腰抱拳应了声:“弟子遵命!”一面举目细察,果见附近阵势已撤,遂即大步前进。

穿过了面前这条通道,已来到那座占地颇大。建筑得极为雅致的红­色­石楼,只见楼前置有一方花池,春花怒放,万紫千红,微风过处,盈挹着扑鼻的清香。就在那红楼入口之处,左右各立着两具高大的青石巨像,苍松翠柏绕宅而生,冲天直起,和后岭的巍巍青山,衬托得极为醒目,伫立楼前,真令人有心旷神怡,清新出尘,万念齐消的出世之感!

却听得老人声音笑道:“你喜欢这里吗?快来吧,老夫已候你多时了!”

尹剑平应了声:“是!”深深一揖,缓缓步入!

哪里知道他方一迈步,只觉得足下一轻,仿佛有一步踏空之势,由不住身子打了个踉跄,等到他身躯站定之后,才暮然间觉出了有些不对。

身边上响起了前闻老人笑声道:“小朋友,你上当了,且尝一尝老人亲手设计的‘无敌四象阵’厉害吧!”

话声一落,尹剑平只觉得楼前红影一闪,一个皓首长身,身着大红长衫的高大老人,猝然现身子楼廊正前方!

他似乎显得很是兴奋,左右双手各执着一面三角形旗帜,二旗一白一黑,却在旗角上坠有一枚小小金铃,随着他扬动的旗身,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叮声息!

顷刻之间,尹剑平只觉得眼前一阵子昏黯,心中一惊,暗自忖道:“不好!”足下“倒踩古井步”,一连后退了三四步,才行站住脚步。他立定之后,再一打量眼前,却只见方才所见之一切实景,无疑俱已失去了原来位置,本末倒置,咫尺天涯!在一片迷迷雾气里,但只见前后左右错综出无数老人幻影,那黑白两面旗帜,更形同两只大的黑白蝴蝶,满天满空翩翩舞动不已,却似有一股旋回当空的尖锐风力,于噪耳铃声里四下穿梭不已。

尹剑平一惊之下,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眼前阵势非比一般,却要较前面的那一个阵势厉害得多了。对方老人言中有诈,竟然诱使自己踏入阵门,自己来此原是一番好意,想不到竟遭对方的一再刁难,待之若敌,真是岂有此理!

饶是如此,尹剑平仍念及对方老人与故世岳阳门长老冼冰之特殊关系,不便口头开罪,只是心中一番怒火实难按捺!当下冷笑一声,圆睁双目,朗声道:“老前辈何需如此?如果有见责之意,弟子就此告退!”话声出口,只听当前老人狂笑一声,红衣飘动,仿佛由头上掠过,再看,对方竟高高立于一具石像头顶!

“无知小儿,竟敢对老夫言语顶撞!”红衣老人话声一顿,哈哈笑道:“你当老夫这清风堡是何等地方,竟容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吗?真是胡闹!”

尹剑平这时已体会到眼前这个“无敌四象阵”果然厉害,在他未摸清对方阵法虚实之前,绝不轻举妄动!当下朗声应道:“你老人家莫非就是樊钟秀老前辈?”

红衣老人似乎眼看着把对方困于阵内,一副笑逐眉开的模样,情绪较诸先前不禁大为开朗!

“哼!到现在你才知道我是谁吗?”他边说边自嘻嘻笑道:“小伙子,你不要老前辈老前辈地叫个不停,我老头子是只认功夫不认人,你苦能从容走出我这四象阵,老夫必当待你如上宾,否则的话,嘿嘿……那你可也休怪我这个老前辈以大欺小了,说不得先要杀一杀你小子的火气,过上个三天两夜才能再放你出来了。”

尹剑平叹息一声,道:“老前辈以此测验弟子武功原无不可,只是弟子身负有极重要使命,却要面禀你老人家,万一耽搁了,岂非大大不好!”

樊钟秀嘻嘻笑道:“对我来说,天下没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尹剑平——我见你一路前来踏阵过门,如入无人之境,可见你必然是个行家。其实你不说,老夫也己看出了你的出身来路,令师想必就是以奇门阵式称绝天下的冷琴居士了。老夫与他当年虽无深交,倒也友善,看在他面子上,我也不会大难为你,可是,要想好好地放你出来,却也没有这么容易!”

尹剑平道:“你老说得不错,冷琴居士虽然称得上是弟子的恩师,传授过弟子‘春秋正气’之功,但是弟子却并不隶属他冷琴阁的门下!”

“噢?”樊钟秀脸上一片疑惑:“这话怎么说?那么你到底又是何人门下?”

尹剑平愕了一下,正想将实情道出,不意面前樊钟秀忽然面­色­一沉道:“老夫险些上了你这小子的当,不跟你再说了,一切待你出了阵门再说!”

尹剑平急道:“老前辈且慢!”

不意话方出口,面前的樊钟秀已然腾身离开,随着他起身势子,黑白两旗大力挥动,顿时形成一阵疾猛风势,刹时间,天地倒置,一片飞沙走石声中,揭开了此“无敌四象阵”的凌厉序幕!

尹剑平慌不迭心念“正气心谱”中“八字真诀”,饶是如此,在错乱之中,仍不免有迷失之感!但见迎面一具大石像,风驰电掣般地向着自己迎面撞来,其势绝猛,万难逃过!

此时此刻,果真尹剑平心中一乱,必将坠入阵内,任由各类幻景纷相煎迫,疲于自身奔劳。一切形相,其实皆由心神自我作祟,如不能自我控制,必将形成自我摧残,功力越强所构成的自身伤害就越大,对方如待机暗中出手,必然是死路一条了!

尹剑平其实历经各险,早已养成乱中应变之能耐,只不过对方这一阵势实为他生平所仅见,初一上来难免有些惊慌失措,但绝非因此就断定他没有应防攻措之能。

眼看着那巨大石像,势若狂风般地扑向眼前,其势绝猛,万难躲过,耳听得樊钟秀得意猖狂的笑声,那黑白两面旗帜,在模糊的视觉里,更幻化成千百面同类旗帜,交相飞舞,形成一片旗海狂涛,叮叮铃声千百交集,更有摧心丧胆,荡人魂魄之势!

风声、笑声、铃声……汇集成无限狂涛,再加上诸多迫人心魄的幻景,一股脑岔集眼前!即使你是武林中一等强人,当此惊心动魄之一刹,也鲜能自持镇定,不为之乱了阵脚!

尹剑平当然也不例外。然而,就在他步履蹒跚,难以把持,惊心动魄的一刹那,却触及他一个崭新的奇特意念。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灵思触发!

他忽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应变姿态,陡地向后退了几步,就在迎面石像猛厉的一个撞击势子里,他身子倏地一个倒仰,以左掌按地,身子快若旋风的一个疾转。这一招姿态,施展得极其自然,退身,倒仰,旋转,三式联成一体,却又施展得那么自然,浑然天成!

一转之后,身子已反窜出丈许以外,紧接着向下一矮,双手同出,一前一侧,同时击了一股凌厉的掌风。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施展,在他来说简直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当此紧急情况之下,非如此不足以保命!

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即以尹剑平这些奇异招式的施展来说,无巧不巧地恰恰暗合了天机异数!

随着他递出的手掌,顿时引发起阵内的生克作用。只听得一声轻雷响处,眼前冉冉飘浮起一阵轻烟,一切的幻觉,就在这一声震响之后,倏地化为乌有!

风清,日白,烟消云散……

由极之惊异渐渐回复到平静之后,尹剑平的一双眼睛自然而然地已与红衣老人樊钟秀的那一双眸子接触到了一块。后者脸上所显示的惊骇,更百倍于他!

对于红衣老人樊钟秀来说,对方用以破阵的手法,简直太高妙了,高妙得超越出他的理解之外!一个目高于顶,生平自认是天下无敌的强人,猝然发觉到自己的“强大”面临考验时,内心的惊惧与迷惘自是可想而知了!

用“考验”这两个字,来形容他眼前这一刹的处境,实在是极为恰当!

樊钟秀直直的站立在红楼当前,高大的躯体一动也不动,一双­精­芒内敛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视着面前的尹剑平,脑子里急流电转,似乎急欲要揭开他心里的这个谜结。他绝不相信对方这个年轻人,所施展的这一手破阵秘法,竟然高妙得连自己也觉莫测高深。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确莫测高深!

尹剑平“莫名其妙”地出手,“莫名其妙”地破了对方阵势,似乎这一切正是吴老夫人所谓他独具的那种“灵­性­”在作祟!

然而,这个答案对他来说,显然不能使他完全接受。直到现在为止,他甚至于仍然还保持着方才的出手姿态!阳光倒影,把他保持的这个姿态活生生地印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幅“抽象”的图画!就在这一幅“抽象”的画图里,给了他一种极具鲜明的强烈感受,这番感觉,就像是猝然投人心湖的一颗石子,刹时间泛滥起智慧的涟漪。

顿时使得他大梦初醒!

他忽然明白了!方才莫名其妙的出手,其实并不莫名其妙,那只是种植在他心灵深处某一个深刻印象的显现而已!那深刻的印象并非是“空|­茓­来风”,更非“捕风捉影”的灵­性­,而是来自吴老夫人绘制于“双照草堂”的那些神妙的壁画!

犹记那日临去前夕,他曾经用了一夜的苦心,配合着智灵的涌现,将草堂四壁的一百二十八幅壁画牢记心版。今天正是他第一次活用这些奇妙功谱的一个开始。

想通了这个道理,他遂即不再迷惑了,一种起自内心的喜悦,顿时使得他大见轻松,这才收回了架式,脸上情不自禁地却又有一些腼腆。毕竟这总是一件遗憾,而且有伤对方体面的事情!

皓首长髯的樊钟秀显然还不能想通对方玄奥的出手玄招,但是他确是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

“小伙子!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他表情至为木讷地道:“自从我设下这‘无敌四象阵’十年以来,你是第一个破开这阵势的人,你应该值得骄傲!”

尹剑平恭声说道:“前辈阵法微妙,为弟子生平仅见,足见前辈盛名不虚,弟子钦佩之至!”

“哩嘿……”樊老头子脸上透着一阵子不自在:“你这几句话可真比骂我还厉害!”

面­色­一整,他冷冷接道:“你刚才说你曾经跟随冷琴居士,学习过春秋正气之功,哼!

这就令我觉得很奇怪!”

尹剑平躬身道:“前辈何所置疑?请直说当面!”

樊钟秀两条白眉皱了一下:“不怕你见笑,你刚才用以破阵的手法,称得上巧夺天机,出手之妙,为我生平所仅见,断非冷琴‘春秋正气’功中之一种,只怕就是冷琴居士本人,进入到我这个‘四象阵’内,要想平安出来,也势必大费周章,断断不如你这般轻松,这手法也太奇妙,出自异想,浑然天成,绝不像循自前人遗迹,更不像师承何人……倒是真叫我想象不透了!”

尹剑平聆听之下,不禁暗暗佩服,深深一揖道:“前辈夸奖了!”

樊钟秀忽然赫赫一笑,面上又现出开朗神­色­,点头道:“我刚才既然已经说过,自然说话算话,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谈吗,来,我们进去谈吧。”

说罢陡然伸出一只手,向着尹剑平手腕子上抓去,这只手几乎握着他的肌肤,却为他巧妙地闪开。

樊钟秀神­色­一凝,紧跟着足下一滑,捷若飘风般地已来到他面前,嘴里一笑道:“好身法!”

一双大袖霍地向两下里一分,猛然向尹剑平两肋之间挤了过来。尹剑平立刻感觉出对方两臂之上功力疾劲,这一夹之势端的有断树摧石之感。樊钟秀决心要伸量一下对方的身子,并找回刚才的面子不可,这一招看似无意,其实却是蓄势已久。

他决计要在这一招里,讨回失去的威信,是以一经出手,立刻就使得尹剑平觉出了有异一般。随着他递出的双手,两只脚步霍地向左右同时跨出。休看他这等不显眼,又似寻常的动作,事实上却是极具威胁功力。顿时尹剑平就感觉到左右两方面的退路已被其封住。

高手对招,毕竟不同于一般。

尹剑平只觉得对方所迈出的一双脚步,不啻具有“踩宫挂门”胁迫之势。随着樊钟秀前进的势力,整个地涌进来一团劲道,在这团劲道里,尹剑平感觉到压力十足,前后左右不论你想向哪一方面前进,都较往常大感困迫!最好的应对方法,也就是尹剑平目前所采取的以不变而应万变。事实上以眼前之势,他即使想变也是慢了一步。

四只膀臂接触的那一刹,双方身子都为之大大地震撼了一下,尹剑平的两只手是向外张,樊钟秀的一双手是向里面挤,在一阵子内外拉锯之后,尹剑平的两只手开始慢慢向里面收缩起来。

樊钟秀的脸,泛出一片血红,两臂之上何止千斤之力,在这股巨大的力道之下,尹剑平确是感觉到难以抗拒。

忽然,他脑子里又亮起了一个鲜明的信号来!

不啻又是一招得自草堂壁画所暗示的奇妙构想!如果他陡然松开双膀,侧身而进,于此同时,猝出右手直探对方双目,如猫扑鼠,那么红衣老人樊钟秀这双眸子可就难以保全了,而自己却可在一招得手的同时,以猫翻之势闪躲对方那双夹击而来的铁腕。

一念之兴,使尹剑平心中大为震动一下,他实在不明白这些吴老夫人苦思而不得活用的灵思构想,为什么却在他身上常常显出作用。

他并且相信,如果他果真这么出手,对方这个名重一方的武林名宿,很可能就此瞎了双眼。这却是他不愿意为的。是以,他脑子里虽然一再显示给他这般出手的频频暗示,他却是迟迟不肯出手。他心存忠厚,终于使得他现出了不支。

事实上对方樊钟秀强大的劲力,兀自有增无已。他的强大动力,不禁使得尹剑平大为惊异,从而使他认识到这位老前辈果然盛名不虚!

渐渐地,他脸上涌现出一片汗珠!

樊钟秀的两只铁膀仍然在节节进逼。

尹剑平的败象,即使一个不懂得武功的人也看得很清楚。然而当他的腕退到了一个位置之后,也就是在即将接近两肋寸许之间处,忽然定住了,遂即呈现出一种胶着状态。

樊钟秀自然不会真的要伤害对方,也就不必再施展全力非要攻破对方后防线不可。

忽然他双腕一撤,哈哈一笑,退身一旁。

尹剑平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老前辈神功盖世,弟子万万不敌,如果再坚持下去,弟子可就更大大出丑了!”

樊钟秀脸­色­果然开朗多了。

哈哈笑了几声,他赞扬地道:“你确是多年以来,我所见过最为杰出的一个年轻朋友,我知道你心里还留有几分厚道,并未施展出全力可是?”

尹剑平愕了一下,暗惊他何以看出了自己的含蓄待发画心中一惊,却又不擅说谎,一时简直无以致答。

樊钟秀一笑道:“你用不着骗我,刚才你与我手下弟子动手对搏时,我已看出你还擅施一门绝功‘金刚铁腕’,但是这一次你却并没有对我运用出来。”

“哦!”尹剑平不禁哑然失笑了一下!他确是忘记了施展这门功夫。

樊钟秀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对你略有保留、那‘金刚铁腕’之功。乃是我拜弟双鹤堂主的生平绝功,你既然懂得施展,我焉有不懂之理?如果你贸然施展出来,可就必然要吃大亏。好吧,我们以武相会就到此为止吧!”

尹剑平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当下也不再谈这件事,遂即同着他走进石楼。

在一间为宽敞的大厅内,双方分宾主坐定。樊老爷子拿起一支小小木槌,在一个设计得十分­精­巧的小小悬鼎上敲了一下,即见由内侧门步出一个长身青衣少年,手捧茶盘,向二人献茶之后,遂即退下。

尹剑平却好奇地注意到这间敞厅内的一些奇怪摆设。只见沿着大厅两墙,并排一共站立着八具着有金甲的木人,妙在这八个木人雕琢得一般大小高矮,即使连面部形象也是一模一样,所不同处,在于每个木头人手上所执用的兵刃不一,有的是矛,有的是剑,也有的是鞭铜钩锤,八个人八种不同的兵刃,衬以闪烁的盔甲,看起来却是轩昂魁梧,不知主人是否仅仅用以点缀装饰,或是另有作用,可就不得而知。

樊钟秀一笑道:“怎么,你看着这八个金甲武士有些奇怪吗?”

尹剑平点头道:“的确有点奇怪,莫非这些金甲武士还有另外作用不成?”

“当然!”樊钟秀笑道:“你我现在已罢武修文,自是用它们不着,否则的话,我这八名金甲武士一经发动,其威力却较方才的四象阵更要厉害得多!”

尹剑平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这八具木制的金甲武士其中还设有厉害的机关,看起来他这清风堡上当真是处处设有危机,在某一方面,尤其是现今这个阶段来说、这些设计未尝不是好事一件。

“说吧!”樊钟秀打量着他道:“看来你此行找我,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你就直话直说吧。”

尹剑平点头道:“弟子遵命!”

说罢从新站起,再行拜见之礼。

樊钟秀宏声笑道:“小伙子你的确是太客气了,礼下必有所求,你有什么要求也只管说吧!看在你这一身好功夫的份上,我也必然尽力帮忙就是。”

尹剑平摇摇头,苦笑道:“弟子并无求于前辈,千里迢迢此来,只为转告你老人家一个重要的消息!”

樊钟秀先是一怔,遂即含笑道:“一个消息?”

尹剑平脸上情不自禁地显现出一片黯然:“这个消息,且是弟子克遵先师遗命前来通知你老人家的。”

樊钟秀一笑,说道:“你是说令师冷琴居士?”

“不!”尹剑平正­色­道:“冷琴居士与双鹤堂主虽然传授过弟子武功,但我却非他们门下的弟子。”

“那你真正的师门是……”

樊钟秀脸上闪现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一双深遂的眸子,不停地在对方脸上转着。

“弟子真正从身的门派乃是地处洞庭的岳阳门!”

说出了这几个字,他脸上实在难以掩饰住心里的悲枪,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岳阳门?”樊钟秀面­色­陡地一喜,霍然自位子站了起来,“这你是说你是岳阳门下弟子?那么!我拜弟冼冰也就是你的师尊了?”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道:“弟子从身岳阳门时,冼老宗师已退隐坐塔,掌门人是年轻有为的‘无双剑’李铁心!”

“是了!嗯!李铁心!我记得他。”樊钟秀脸上现出一些对故人的依恋:“他们都还好吧?”

尹剑平忍不住叹息一声,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樊钟秀愕了一下,缓缓坐下来:“莫非岳阳门出了什么意外?你怎么不说话?”

“老前辈!”尹剑平叹息一声,说道:“洗老宗师与掌门师尊……都已遭了大劫……岳阳门。如今满门俱死,只弟子一人,逃得活命而已。”

一阵悲怆,深深地侵袭着他,无限往事齐翻心头,顿时使得他显现出难以遏止的沉痛与悲哀!

樊钟秀登时脸上一阵木然,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碗来凑近嘴前,只听得碗碟互相碰击,发出了一阵叮叮之声。两行泪水,陡地由眶子里滑落而出。

放下了手上的茶碗,他木讷地说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这件事,我居然会不知道……”

尹剑平遂即将那口玉龙剑取出,双手奉上道:“这就是掌门师尊故世前所施用的兵刃,老前辈一看即知。”

樊钟秀伸手接过来,松开布套,略为迟疑了一下遂即取出,看了一眼,点点头,道:

“不错,这是我拜弟所施用仗以成名的那口玉龙剑。”

尹剑平痛心地道:“老前辈请抽剑出鞘,即可知仇家是谁。”

樊钟秀微微一怔,遂即抽剑出鞘。一片乌黑光华,扑面迎上来。

“嗯……”樊钟秀顿时向外吹了一口气:“毒……好厉害的毒气!”

把这口剑反复地看了一遍,顿时他那张脸,有如石刻木塑一般地冻住了。

尹剑平冷冷地道:“老前辈可曾看出些什么?”

“七步断肠……红!”樊钟秀嘴里喃喃地说着,“噗”一声合剑入鞘:“我知道了。”

在说这些话时,他那双瞳子里现出了一种恐惧,却又似有一种不可抗衡的刚毅。

冷笑了一声,他把眼光移向尹剑平,“莫非水红芍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尹剑平点点头:“老前辈见解不差,但却并非水红芍亲手所为。”

樊钟秀一怔道:“这话怎么说?”

尹剑平道:“因为杀害冼老宗师以及岳阳门满门上下的,并不是水红芍本人,而是她手下最得意的一个弟子:甘十九妹!”

“甘……十九妹,甘十九妹?”

樊钟秀嘴里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好像是听……小儿银江提起过这个名字。

尹剑平一惊道:“令郎莫非见过这个甘十九妹?”

“没有……”樊钟秀摇摇头:说道:“详细情形,我却是不知道……我只是听见他提到过当今江湖,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年轻姑娘……想不到,她居然会是丹风轩……水红芍的门下弟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抽出那口玉龙剑,一时屏住呼吸,一双眸子再次地落到剑身上。

尹剑平在一旁提醒道:“老前辈可曾留意到那剑刃上的指纹?”

樊钟秀陡然间身子震动了一下,忽然把眼睛凑近了。

“呛!”一声,他再次合上了剑。

“不错!”他喃喃道:“看来的确是水红芍独门指力秘功‘五指灯’,以力淬毒,削铁如泥。这姑娘好厉害的功夫!”

顿了一下,他冷冷一笑,目光逼向尹剑平道:“如果真是这个姑娘所为,那么这个甘十九妹的功力,似乎更驾乎当年水红芍之上了。贤侄,你可知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尹剑平黯然道:“冼老宗师临去世前,曾把当年‘武林七修’与水红芍结仇经过略曾道及,是以弟子得知一二!”

樊钟秀脸­色­微微一变,却狞笑道:“这就是了,这么看起来,只怕双鹤堂堂主米如烟也……”

尹剑平苦笑道:“米恩师于岳阳门满门遭劫数日之后,也已遇难身死,杀死他老人家的,正是同一个人。”

“啊!”樊钟秀身子缓缓地靠向椅背:“也是甘……甘十九妹?”

尹剑平黯然点了一下头,心里悲怆不禁!

樊钟秀一声冷笑:“他们太糊涂了,既然自知敌不过,就该来到我这清风堡共商大计才是。”

“老前辈!”尹剑平痛声道:“事情哪有你老人家想象的这般从容,对方的出手捷若电闪,迅雷不及掩耳!弟子这条命能够死中求活,真是托天之幸!”

于是,他乃将岳阳门与双鹤堂先后遇难之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直说到积翠溪逃生,巧遇吴氏呣子,得以绝处逢生为止。

这是一段极为沉痛又复惊险的回忆,任何人聆听之下,也会情不自禁地一掬同情之泪!

樊钟秀那么刚强­性­格,亦忍不住热泪滂沦而下,一颗颗晶亮的泪珠,垂挂在他雪白的胡子上,那张沉痛的脸,交织着悲痛与恨恶,却是一言不发。

尹剑平这一段倒叙,除了对吴老夫人所关照“双照草堂秘功”不得示人之外,其他各节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者动容,言者亦不无深慨。然而他的心,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残酷打击之下,变得麻木不堪了。他沉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结束了这一段谈话:“樊老前辈,千万不可失之大意,弟子此来的心意也就尽到了。”

樊钟秀忽然发出一阵子冷笑:“很好,老贤侄。谢谢你给我的这番报告,要不然我还真被蒙在鼓里,姓甘的丫头既然已经来到了淮上,我别无抉择,只有先接着她的了!”

说到这里,他眸子里陡地­射­出了厉光:“我这清风堡虽然当不上龙潭虎|­茓­,却也不是他们随便可以迸出,况且小儿银江,也已尽得我一身传授,一身武功敢说和贤侄你不相上下,他如今苦心筹设的‘银心殿’,己粗具规模,两方面加起来。实力大是可观,这回我倒要看看这个甘明珠有些什么能耐,胆敢来此轻捋我樊某的虎须!”紧接着,他忽然发出了一声狂笑:“来吧,随则随刻。我等。着她就是了。”

话声方住,即见厅前人影一闪,现出了三条人影:一少二老,三个人大步向厅内步入。

樊钟秀看了三人一眼道:“来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

回过头向尹剑平道。“小儿樊银江与秦、蔡两位香主来了。”尹剑平忙站起身来,只见老少三人已来到近前。

他以前并不曾见过樊银江,只知是樊钟秀独生爱子,又承其衣钵、自是非比等闲,不免十分注意地打量了来者几眼。

樊银江,二十四五的年岁,长眉细目,猿臂蜂腰,一身银质长衣,背Сhā双剑,当得上“丰神俊朗”!

秦、蔡两位香主,一个年在七旬上下,秃顶白眉,一个六旬左右,矮小­精­悍、均具相当气派!

樊钟秀站起来道:“银江,你们来得正好,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个贵客。”

为首的银衣少年轻轻点头道:“方才我已听左大叔说过,知道来了一个姓尹的杰出高人,想必就是这一位了。”

樊钟秀道:“你左大叔的话,一点也不假,银江,这位尹家贤侄的一身功夫,可真是高不可测,就连为父也差一点不是他的对手,来,你们彼此见过。”

尹剑平欠身道:“老前辈这么一说,弟子可真是汗颜无地自容了!”

彼此寒暄过之后,樊钟秀才为他们一引见。果然不错,那银衣少年正是“银心殿主”樊银江,同来二老,秃顶白眉的,人称“南天秃鹰”秦无畏,那个身材矮小的,人称“飞流星”蔡极,均是三楚地面上很叫字号的“白”道朋友。经过樊钟秀的一番介绍,才知二老如今俱在樊银汪所成立的银心殿内效力,分别担任“武英”、“武智”二堂香主。

彼此落座之后,樊钟秀目光视向樊银江道:“我来的正是时候,有一个人我要向你打听一下。”

樊银江道:“什么人?”

“甘十九妹?”樊钟秀眸子里出现一种冷峻:“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曾经跟我提过这么一个人。”

“银心殿主”樊银江顿时面­色­一怔,看了秦、蔡二老一眼,冷冷笑道:“原来你老人家也注意到这个人,我这一次和二位香主来,正是要向爹说明此事。”

樊钟秀一惊道:“怎么,这个人已经来了不成?”

“不错!”樊银江冷冷地道:“秦香主为这个甘十九妹的事情,特别在外面详细调查过,我以为事态严重,所以特别率同他二人赶回来向你老人家面禀。”

言罢偏头向秦无畏道:“秦香主,你把所闻知的一切告诉我爹吧。”

“南天秃鹰”秦无畏应了一声,遂即向尹剑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樊钟秀道:“秦香主不必顾忌,这位尹少侠乃是我故人衣钵传人,他此来是为此事共商大计,你们不必多疑、有话可以直说。”

秦无畏应了声:“是!”遂即轻咳一声:“卑职奉殿主之命,调查外面盛传的那个甘十九妹,得到了很多秘闻,特来禀报!”

樊钟秀道:“不必拘礼,快说吧!”

这位秦香主点点头,说道:“这位姑娘,据说来自‘西昆仑’山某一秘门派,潜入中原武林,真实的意图无人知道,只不过她现身江湖三四个月以来,却­干­下了好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樊钟秀看了尹剑平一眼,点点头道:“说下去!”

“老爷子也许还不知道,”秦无畏带着几分神秘地道,“武林中盛传雄踞洞庭的岳阳门,已于一夕之间,满门尽歼!还有位居隆中白石岭的双鹤堂,也都叫人给挑了窑子。”

冷笑了一声,秦无畏睁大了眼睛道:“据说这两处武林名门,均是毁于同一人之手,这个人就是甘十九妹!而卑职也打探出她的本来姓名叫甘明珠!”

樊钟秀点点头,苦笑道:“秦香主说的不错,这件事老夫相信那全系事实,而且我刚才已由尹贤侄嘴里证实了!”

秦无畏十分希罕地看着尹剑平道:“原来尹少侠早已知道,在下为探听这些事真可说费尽了心机,不明少侠何以知悉?”

尹剑平正待解说,樊钟秀却道:“秦师父先不必打听他如何知道,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彼此印证即知真情。””

秦无畏点点头道:“这个甘十九妹武功奇高,并且擅施剧毒,百步之外取人­性­命,中人无救,除了她本身独家解药以外,任何妙手神医亦莫能为力!”

樊银江接口道:“岳阳门的冼冰长老与双鹤堂的米老前辈,与爹爹曾是金兰之好,是以使我联想到这件事可能与爹爹有所关联,而且经秦香主打探结果,这个姓甘的姑娘,已同她一个得力手下,最近潜来淮上,这就使我等不敢坐视,特来请示你老,看看又该如何处理。”

秦无畏沉声道:“而且卑职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这个姑娘目前在淮上盘桓不去,据说对老爷子所在的这个清风堡,很有进一步图谋之意。”

樊钟秀看向尹剑平道:“看来贤侄所说的一切俱都不错了,甘明珠这个魔头,果真想要向老夫下手了,也好,就在这清风堡,老夫等着她,跟她决一死战,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说到这里,他遂即击了一下几上石钟,前见青衣弟子也复出请示。

樊钟秀吩咐道:“你快去把左先生与宫琦、陆豪找来,说我有要事待商。”

那名青衣弟子应声步出,不一会上述三人己来到大厅。

尹剑平忙起身见礼,左先生恂恂儒者风范,和蔼可亲,倒是陆、宫二人由于先前在阵内先后都败于尹剑平之手,双方乍见,未始不表情尴尬,经过樊钟秀一番介绍解说之后,各人才对尹剑平有了深切认识,自是改了旧观。樊钟秀复将尹剑平与秦无畏二人所述各节,作了一番综合报告,各人这才体会到了事态的极端严重­性­。

“南天秃鹰”秦无畏道:“以卑职所见,老堡主这边与银心殿都有严密的部署,那个甘十九妹一时半时还不敢轻举妄动!”

樊钟秀冷笑一声,道:“我还不打算坐以侍毙!”

“飞流星”蔡极问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

“哼哼……”樊钟秀连声冷笑着:“她要来找我们,我们就不能找她吗?”

左明月微微一笑道:“东翁说的也不无道理,眼前第一步,我们必须要先查明这个姑娘下脚的地方,以及她的意图和动向。否则敌暗我明,防不胜防。”

尹剑平点头,表示同意。但是他是这里面唯一与甘十九妹正面交过手,尝过她厉害的人,深深知道此人的不可侵犯,仅凭臆测是万万也难想象出她的威仪,是以他私下认为,探测一下对方实际虚实情形,确是有此必要,如果存心主动去找甘十九妹挑战,那可就万万不可!当下他很婉转地把这番心意道出,各人听后一时俱都闭口不言。

樊钟秀忽然冷笑一声,道:“要照贤侄这么说,我们岂非只有坐以待毙了?”

尹剑平摇头道:“弟子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认为现阶段只宜智取,却不便力敌!”

左明月立时附议说道:“尹少侠既然这么说,必有原因,我看,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才好!”

“从长计议?”樊钟秀冷冷说道:“太晚了!”

尹剑平道:“左先生说的甚是,依弟子之见,老前辈这边暂且按兵不动,由弟子先行刺探一下对方动向虚实,在最短时日内转回来,然后再谋动静!”

左明月道:“这样固然甚好,只是尹少侠不是曾与这个甘十九妹见过吗?只怕行事不大方便!”

尹剑平道:“先生放心,在下虽与她有过动手相搏,俱系蒙面,而且一直闭口不曾出声,即使面对面,她也认我不出。”

樊钟秀点头道:“这样很好,只是你人单势孤,万一动起手来,怕要吃亏。”

樊银江Сhā口道:“我去!”

秦无畏与蔡极也纷纷自荐!

樊钟秀道:“你们不必争执,我看还是由小儿与蔡香主,同着尹贤侄走一趟为妥,银心殿那边,事情很多,秦香主还要偏劳,不能分身。”

说罢,目注左明月又道:“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明月却转看向尹剑平道:“尹少侠的意思?”

尹剑平自一见樊银江,即知道这个年轻人身怀绝技,有他同行,自是一条得力膀臂!然而,这一次行动,旨在打探甘十九妹一行动向虚实,并非出击,人多了反而累赘。只是樊氏父子俱是一个脾气,如果明里见拒,对方必然误会自己看他不起,反倒不妙!

当下只得勉强地点头道:“有樊兄与蔡香主陪同,自是再好不过,但是有一点,在下却不得不说。”

樊银江一笑道:“你不要客气,今后我们更是一家人,有什么你只管直说就是。”

尹剑平道:“诚如方才秦香主所说,甘十九妹的毒术极是厉害,防不胜防,在下困承敝门冼长老临终时赠有一块辟毒玉玦,可以无虞进出,银江兄与蔡师父上来不知,可就难免受害,所以我三人尽管同行,一旦需要贴身探索时,应该由在下独自前往为宜。”

樊银江一笑道:“你也许不知道,我们樊家练有特殊的闭息之术,一经运行,可以长时闭住呼吸,任他毒­性­再烈,只怕也莫奈我何,倒是蔡香主要多留些意,不过事先如有警觉,暂闭一时呼息,也并非什么难事。”

尹剑平见他如此自负,也不便落他面子,遂即不再多说。

倒是那位左先生识得厉害,当下遂道:“话虽如此,少主与蔡香主仍要小心防范的是,尹少侠到底是过来人,凡事多向他讨教,应无差错。”

樊银江点头道:“大叔不必关照,我都知道,我看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左明月道:“不必急于一时,尹少侠才来,也该歇息一下。”转向樊钟秀道:“东翁之意如何?”

樊钟秀点头道:“不错,白天外出,颇力招摇,我看你们今夜再去吧,一切就多偏劳尹贤侄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于是,当夜,尹剑平、樊银江、蔡极三人经过了一番分析之后,遂即谨慎上道。下册

徐徐的清风,带来淡淡的一阵荷叶香气。

“碧荷庄”这所讲究的客栈,即因为有了这间占地颇大的荷池而得名。

荷花池子居中而设,中有“池心亭”。该亭分别由四道曲折迂回的朱红小桥,衔接着东栈的四个跨院。每一个跨院之内,都有十来间清雅­精­致的客房。客房分由一扇月亮洞门,与正中池心亭暗通款曲。于是,你有幸居住于此,只消将临池一面的落地纱帘拉开来。即能享受到碧绿碧绿的一池春光和沁人心脾的一阵阵的郁郁清芬!

尹剑平、樊银江,摇身一变,居然都成了风流惆傥的游客!

现在,他们正自凭窗而坐,享受着大好的湖上春­色­!

然而,他们毕竟并非是真正的闲游游客,亦无心于眼前的荷池春­色­。吸住他们目光的,却是座落于池心的那座池心小筑:池心亭。

虽然称呼上说是亭子,而事实上,却较一般的亭子要大得多,朱红的栏杆,雕花的格扇,碧瓦飞檐,画屏彩壁,好漂亮的一座湖上建筑!

这里除供应客人赏荷小坐,亦兼理大宴小酌。四方形的亭面,摆着十数张红木大理石的八仙桌,每一张座椅上,都铺着红的松软坐垫。

碧荷庄的客人,无论你是大宴小酌,或是小坐品茗,只要你走进这座池心小筑,必定会使你流连忘返,间或一杯在手,便当不醉不休了。

碧荷庄之所以名噪淮上,土林见重,一方面由于它建筑得玲珑别致,富丽堂皇,另一方面却因为它的主人是个十足的风雅之人。

此人姓赵官印三省,早年进士出身,为官京师,­干­过一任户部员外郎,因为仕途不甚得意,兼以宦囊多金,乃携其小妾辞官归返故里乡梓,在这“灵碧”县境,开建了这座极尽华丽雅致为能事的客栈,一切食寝享用俱是第一流的。果然人杰地灵,凭其特殊关系,不及一年已声名大噪,成为皖北境内首屈一指最叫字号的客庄。

“当然,能够来到这所碧荷庄为客的,绝非是一般寻常人士。

第一,你必须囊中多金,否则无足以支付阔绰开支。第二,你必须衣冠楚楚,如能附庸风雅者更为欢迎。至于喜欢惹事生非,动辄拿刀动剑的江湖武林人物,皆非欢迎之列。

尹剑平、樊银江风度翩翩,举止高雅。蔡香主衣着华丽,尤其神似一饱学­骚­客,自在欢迎之列。他们进门的第一天,蔡香主即赏下了二十两的一锭彩银,博得了店家的十分青睐!

给予他们特殊的照顾与方便。

今天是第二天,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尤其是此刻,当那个红衣红帽的怪样人物,出现在池心小筑的一刹,就更证明了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十分正确了。四道犀利的目光注视之下,亭子里的红衣人己无所遁形。事实上如果他真想隐蔽行藏,也就不会明目张胆地出现于此。他当然是有恃无恐。

除了红衣人独占一席之外,亭子里稀稀落落地只得三五个散客。

红衣人那张白皙的瘦脸,活死人般地搭拉着,大自天也显得那么无­精­打采,面对着一池碧荷,翦翦春光,竟然连转动一下眸子也是懒得,一双吊客眉,在残阳里泛着黄白的光泽。

这等怪模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十分惊异的感觉。然而,隔池注视着他的那两双皎皎目光,却显示着那股强烈的敌意。

“尹兄,你确定是他吗?”樊银江的声音里充满了冷峻,怀疑地说:“他真的是那个甘十九妹的红衣跟班吗?”

“不错。”尹剑平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对方那张脸,以及这般特殊的装扮,即使化成了鬼,烧成了灰他也是忘不了。

樊银江冷冷地笑了一声,缓缓地道:“很好,这一次我们总算是来对了地方,只是,为什么不见那个甘十九妹的踪影?”

尹剑平目光注视亭子,冷冷道:“她是不会轻易现身的,但是看了她的这个跟班儿,也就几乎等于嗅见了她的味道,她已经万难掩饰行踪。”

樊银江兴奋地道:“这么说,你以为甘十九妹也住在这碧荷庄?”

“我的确是这么怀疑。”尹剑平顿了一下接道:“不过,详情是否如此,却有待蔡香主返回之后才能确定!”

“哦!”樊银江恍然地道:“原来是你打发蔡香主出去的,怪不得我半天都没有看见他的人,我以为他到哪里去了。”

尹剑平道:“蔡香主老成持重,人又很机智,他与店家又相处得甚好,由他出面询问探听,一定比我们有所见地。”

樊银江点点头,站起来道:“走,我们到外面亭子里坐坐,就近观察一下那个红衣跟班,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尹剑平微微一笑道:“银江兄不必急于一时,等一下蔡香主回来之后,确定了对方行藏之后,再出去也不迟,请少安毋躁。”

樊银江不耐地坐下来道:“这个红衣跟班叫什么名字?武功如何?”

“他叫阮行!”尹剑平道:“你不要小看了他是一个跟班,却具有一流身手!”

樊银江嘴角略现不屑,轻轻地拉出了一条笑纹:“只从外表上看,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如有机会,我倒见识一下,看看他能有什么惊人的功夫。”

尹剑平道:“自然他绝非银江兄你的对手,不过我等此来,行藏务要谨慎,以免打草惊蛇,万一惊动了甘十九妹那个姑娘,可就麻烦得很。”

樊银江点点头道:“尹兄放心就是,我绝不主动惹事就是,只是若要犯在兄弟手上,哼!那可就只怪他的八字排错了地方。”

尹剑平心中一惊,这才知他原来较其父更要自负,固然他一身武功确是了得,只是大敌当前,最忌锋芒显露,心中好不为他担忧。

二十三

说话之间,即见“飞流星”蔡极由外面走进来。

他原来就身材矮小枯瘦,穿上一袭肥大的宽松袍褂,更显得瘦弱之极,加上头顶的瓜皮小帽,十足的一副老学穷,­骚­人模样!

尹剑平忙站起来道:“蔡香主辛苦了,快请坐下。”

蔡极回头看了一眼,掩上了房门,凑身过来坐下。

樊银江忍不住问道:“你探听到了些什么来?”

“哼!”蔡极一面摘下了瓜皮小帽“我们这一趟还是真没有白来!”

眼睛向着尹剑平一瞟,接口道:“尹少侠果然好亮的照子,真当得上是神机秒算,果然,他们都是窝在这里。”

樊银江一惊道:“你是说甘十九妹?”

“大概是她,错不了。”

一面说,他一面端起放在樊银江面前的一碗香茗,掀开盖子,撇了撇上面的茶叶沫子,放到鼻端嗅一嗅,然后就嘴喝了一口。

“你快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樊银江道:“你可看见了那个姑娘?”

“那倒没有,”蔡极翻动着一双小眼睛道:“我的殿主爷,你把事情也未免看得太简单了!我就是跟老天爷借个胆子,也不敢这么放浪形骸呀!”

尹剑平点点头道:“蔡香主谨慎行事是对的,可是已摸清了对方的住处?”

蔡极点一点头,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着停下来,向着窗外嘟了一下嘴:“就在对面南跨院里。”

樊银江道:“你怎么知道?”

蔡极微微一笑,道:“那还用说?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用了五两银子,就买通了南院里负责茶水的那个小伙计,套出了许多消息!”

他喝了一口茶之后,才接下去,说道:“据那个负责出入送茶水的小余告诉我说,南跨院里,虽然有雅舍十间,但是,仅仅只住了主仆六人。”

樊银江一怔道:“他们竟有六个人?”

“殿主先别急,听我说呀!”蔡极道:“经我打听之下,原来是一主五仆,而且那个主人,竟是一个年纪甚轻的少女,剩下的几个人,一个是红衣跟班的听差的,四名少年侍从,其中有两人是轿夫。”

尹剑平微微点头道:“完全正确,这个姑娘就是甘十九妹,她果然来到了这里。”

樊银江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她下榻之处,你就该进去刺探一下。”

蔡极点头道:“我原来也有这个心意,只是一来那个伙计小余告诉我说,南院里客人已有关照,不许任何闲人随意进出,否则唯店主是问。”

樊银江道:“笑话,他们开的是店,还禁止客人进出吗?”

“话是不错,”蔡极道:“可是所有的南院十间房子,已全被他们包下,银子加倍给付,只要求这一点,店东特别关照,每日有专人站更,不许任何闲人出入。”

樊银江一笑道:“蔡香主一身轻功,难得了你吗?”

蔡极点头道:“殿主说的是,我绕向后院,抽个冷子翻过了院墙,借着院子里花石掩饰,侥幸不曾被人发觉,只是进了中院,就看见一名白衣少年立在那里,那少年观察敏锐,大白天我却是无法潜入,再者,我发觉到三条秘道的进出处,皆置有一个白瓶,瓶中散着缕缕青烟。我想到了尹少侠所说的‘七步断肠红’的剧毒,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潜了回来。”

尹剑平道:“蔡香主这番措施不错,否则一经中毒,眼前便只有死路一条。切记大意不得。”

“银心殿主”樊银江听到这里,也禁不住皱起了双眉,脸上却显出隐隐怒容。

他为人刚愎自用,生就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个­性­,表面不言,心里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服,只是并不说出来罢了。

“飞流星”蔡极又道:“我转出之后,又与那个小伙计闲聊,他说他到如今还不曾看见那个住进去的姑娘倒是长的什么样,每日送的吃食,也都必须先由那个红衣跟班检查之后,才能够送进去,也只送到二门就得搁下。”

樊银江冷冷地一哼,说道:“这么样看起来,这个甘十九妹,还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哼!还好大的派头呢。”

蔡极道:“据说那个姑娘平素绝不露面,一切对外的事都由那个姓阮的红衣跟班出面解决,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先由这个人身上探索的好。”

樊银江道:“不错,咱们这就到池心亭子里坐坐丢。”

尹剑平原意是想自己独自到亭子去坐坐,探察一卞阮行的举动,生怕樊银江年少气盛,自恃武功,不把对方看在眼中,万一惹了事可就麻烦了。正待婉转说出时,不意樊银江已站起来,只得作罢。

三人出了客房,穿过月洞门与那道迂回的朱红小桥,直接来到了座落在荷花池正中的池心小筑。阵阵荷香扑面袭来,夕阳残晖,斜洒在碧绿如翠的荷叶上,反­射­出一片碧光,袭人眉睫,令人顿时神情为之一爽。

三人在亭角柱这一个雅座上坐了下来,茶房上来。

樊银江便讨了三碗此地最负盛名的“冻顶沉香”。

蔡极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景致!”

他显然被眼下的美景迷住了,殊不知对方甘十九妹那个红衣跟班儿就在座上,直到他无意看见了阮行在座时,不禁怦然一惊!尹剑平顿时以目光示意他,要他不要失态,并点头表示早已知道。

须臾,茶房送上来此地最负盛名的名茶“冻顶沉香”,三人接过来,樊银江揭开盖子嗅了一下,夸赞道:“妙呀!”

这一声“妙”也就传到了彼座上的那个“活死人”阮行耳朵里。

阮行其时正在闭目打盹儿,由不住倏地睁开了眼睛,两道犀利的目光,登时注视在樊银江身上,却也没有放过与他同座的尹、蔡二人!他显然吃了一惊,把身子坐正了一下,遂即仔细地向对面三人观察起来。

尹剑平佯作不见,一面笑向樊、蔡二人举起青瓷盖碗,微微笑道:“二兄素雅,面对佳境,岂可无诗?真个大伤风景了!”

樊银江心知他的做法,再者他自负文采过人,当不后人,当下一笑,道:“尹兄说的极是,即请以眼前美景,吟上佳作,弟等看着是否能够有所唱和,也当附庸风雅一番,互博一笑。”

尹剑平偷眼一扫,阮行正在全神贯注,当下点一点头,道:“岂敢,岂敢,这么说小弟就先行献丑,套用前人的绝句,以期抛砖引玉了。”

蔡极抚掌笑道:“然,然!尹相公名重一方,定多佳句,老夫洗耳恭听了。”

尹剑平放下瓷盖碗,真个吟道:“水光人座杯盘莹,荷气袭人笑语香。”

蔡极抚掌连赞道,“应景绝唱,妙!妙!世兄真高才也!”

樊银江一笑道:“此少游佳句也,兄台改动得好!”

他遂即亦附和吟诵道,“风翻荷叶一片白,水湿萼花千惠红。”

吟到下一句时,手指池边萼花一片,示意乃应景佳句。

蔡极少不得又夸赞了半天。

尹剑平道:“此香山句也,老兄高才!”

蔡极抚掌道:“老夫献丑。”

皱了一下眉,才吟道:“更无俗物当人前,但有清风洗我心!”

樊银江点头赞妙,道:“试倾万景池亭酒,来看半轮红日春!”

尹剑平道:“坐挹水风侵袂冷,眠花分露满身香!”

说到后句时,目向红衣人阮行一笑,似在语­射­他的方才闭目小憩。

阮行顿把目光转过,一张白脸显然气恼不得!

因此樊银江的下一首:“风自远来闻笑语,水分流处见江湖。”他也就没有再听到了。

三人你唱我和,着实的乐了一阵子。因为三人表演逼真,却又各有实才,红衣人阮行倒真地被他们给蒙了过去。他素来厌恶这类­骚­人墨客。一时也就懒得再多看他们一眼。

蔡极还在搜索枯肠,却见尹剑平以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注意来人!即见珠花垂帘“哗啦”一声响处,一个貌似“猛张飞”样的汉子大步踏进来。

他身后同时还跟进了四个高矮不一的汉子,虽然各人都弄了一套体面衣服穿在身上,可是看上去偏偏就不像是那么回事。尤其是最头里的那个“猛张飞”,入黑得像是煤炭行的大掌柜的,脸上却还长着金钱般的七八个大麻子,外加上一脸刺猬般的胡子。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他在哪里出现,都能吓你一跳,他老兄偏偏弄了一件藕白­色­的绉绸子长衫穿在身上,却因为胸肌过于壮大,上襟头的一个钮子硬是扣它不上,只是任它袒着,而他身后的那四个人,也都差不多一副模样。

五个人一进亭子,十只贼亮的眸子,满座上乱转。

五人全身上下说不出的一股子江湖习气!

蔡极只看了一眼,登时神­色­一变,忙自低下头来。

樊银江低声道:“他们是准?”

尹剑平轻轻摇了一下头,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即见五个人一眼看见座上的红衣人阮行,顿时面现喜­色­,为首的那个猛张飞样的人物,拉了一下胸前袒开的衣服,咧着一张大嘴,率先径自走了过去,下余的四个人一齐跟上。

红衣人阮行在五人刚一来时,就看见了他们,而上却是不动神­色­,直到五个人走到了面前,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们坐下来。五个人分别一抱拳,执礼甚恭地坐下位子来。

为首的“猛张飞”嘿嘿一笑,朗声道:“阮爷你来了多久了,咱们哥儿们来迟了。”嘿嘿一笑,他俯下腰来,声音放低了,一面拉着身上那件不合适的衣服道:“他娘的!咱们兄弟一辈子就没穿过这个!东借西凑,才弄了这么几件,哥几个先到澡堂子里洗个澡,才换了衣服前来,原以为时间还早,谁知道他­奶­­奶­个小舅子的,还是来晚了。”

就是前两句声音小,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全亭子的人,几乎全都听见了,有几个客人情不自禁地都被这番话逗得笑了起来,偏偏这汉子还不自觉,站起来捞起长衣下襟,权作是蒲扇,呼啦呼啦直向脸上扇个不住,嘴里连声嚷着好热。红衣人阮行用十分恼怒的目光盯着他,这汉子才忽觉失态。

他赶忙坐下来,一面招手唤茶房道:“喂!喂……跑堂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什么冻不冻的……来个十来碗,先给爷儿们凉着……”茶房嘴里答应着,一面直翻着白眼。

老实说,来到这碧荷庄的客人,十居其九俱都是风雅之土,等而下之的也都是些富商巨贾,还都称得上体面人物,像眼前这几位穷凶恶煞,也不知是哪里错开了庙门,跑出来这么的一群山­精­海怪,简直把他吓了一大跳!

看到这里,尹剑平注视着蔡极低声道:“这几个人,你可认识吗?”

蔡极冷冷地道:“后面几个,只是眼熟,那头一个,却是认识,他就是宿县‘金刀盟’的老大,‘洗云刀,李桐,人称李大麻子的那个。”

樊银江点点头道:“原来是他,哼!想不到金刀盟的人,居然也凑起了热闹。”

尹剑平十分关心地向蔡极道:“这么说,你们以前见过?”

蔡极点点头道:“去年为了一笔生意,这李麻子跟我们银心殿作对,由我与秦香主共同出面,几乎动武,这厮因惧于樊老爷子与殿主威名,才又临时服输,算是没有闹起来。”

尹剑平道:“这么说,他可认识你?”

蔡极冷冷一笑道:“想必他还记得。”

尹剑平道:“既然如此,你还是避一避的好。”

蔡极点点头道:“我也以为这样较好。”

说罢遂即自位子上站起。

不意偏偏竟是这般凑巧,那个李大麻子的一双眼睛竟是刚好向这边看来,双方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李大麻子登时神­色­一震。

紧接着李大麻子倏地直眉竖眼地由位子站了起来。

“咦?”李桐嘴里自语道:“这不是蔡香主……吗?”

蔡极冷冷地点了一下头,赶忙匆匆离开。

李桐嘴里连续地又咦了几声。

他似乎还没有转过念来,蔡极已步出亭外。

红衣人阮行满脸不愉快地叫李桐坐了下来,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顿时阮行一双冷峻的目光,遂即向着这边瞧了过来。尹剑平就知道不妥,正想关照樊银江离开,却已是慢了一步,即见那个李大麻子已经离座缓缓向他们走了过来。

尹、樊二人佯作不见。

李桐一直走到了二人面前,一双大圆眼,咕噜噜直在二人身上打转。

尹剑平含笑道:“这位仁兄,有事吗?”

李大麻子嘿嘿一笑道:“你们两个过来一趟,这边有位大爷有话要问你们!”

尹剑平摇头道:“不敢,彼此素不相识,不便打搅!”

李桐一瞪眼睛怒声道:“胡说,叫你们去,你们就去,哪里有许多话说?”

尹剑平实在不愿在这里惹事生非,正想站起同他过去,不意身旁的樊银江早已忍不住,霍地怒声道:“哪里来的丑东西,去去!”

李桐聆听之下倏地大怒,一个转身,旋风般地已到了樊银江身边。

“小子,你竟敢骂人,老子宰了你!”

休看他个子既高又大,一旦动起手来,身子倒是极见灵活,这时身子一经转过来,倏地探出一只蒲扇大手直向着樊银江背上抓来。樊银江岂是受他欺凌之人?他心中早已不耐,思索着一旦动手。就要给对方一个厉害!这时见状,正中下怀。当下迎着他落下的手掌,樊银江右手倏翻,“噗!”一把已拿住了他的手碗子。李桐作梦也想不到对方看来两个翩翩神采的年轻人,竟然会是­精­于技击的练家子,更没有料到对方一伸手竟然拿住了自己腕上的脉门。顿时,在樊银江五指力收之下,李桐伟岸的身子簌簌地起了一阵子战抖,一时动弹不得,只见那张大麻脸涨成了一片紫红颜­色­,其上的麻子,一粒粒滚圆滚圆的都充满了红血,看上去几乎都要为之炸裂开来。

樊银江虽然痛恨对方,倒也不想败坏了这里的清静,所以存心只教对方尝些苦头,看看他苦头吃够了,这才微微把手向外面一送。

“老兄还是乖乖地回去吧!”

李桐偌大的身子,竟当受不住对方看似无力的轻轻一推,登时身子打了个旋转,“叭”

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亭子里立刻起了一阵子乱嚣,一些人见打了架,生怕被殃及池鱼,当下匆匆离开。

原来这个。“金刀盟”的老大“洗云刀”李桐,倒也绝非这般无用,只因为上来过于大意,才致为对方拿住了脉门,吃了个暗亏。

他原是施展得一手好刀法,偏偏今天由于阮行关照,不许他们携带兵刃,又穿了一身怪不合适的衣服,心中那份忿恨懊恼,就不用提了。

当时只见他咆哮了一声,倏地由地上一跃而起。

“好小子你是找死!”嘴里大声嚷着,只见他倏地一个疾转,扬起一只胳膊,凶神恶煞般的,直向着樊银江身边扑到,那只大手交叉着直向樊银江身上猛力Сhā落下来。

樊银江冷冷一笑,坐着的身子霍地向边一闪,李桐竟是扑了个空。

其势尚不止如此,樊银江其时掌心早已聚集了内力,容得对方一招扑空之下,他左手霍地向后一挥,借力施力!这一手“玄鸟划沙”可就足见功力,只听得“叭”一声,正好击中在李桐背上。

看起来这一掌力量虽是不大,却有推波助浪之势,李桐因一招扑空之下,哪里还生受得住,只听见“克喳”一声,撞在了旁边的雕花栏杆之上。细细的栏杆,如何吃受得住,顿时断碎开来,李桐的身子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一头栽了出去。只听见“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李大麻子可就成了标准的一只落汤­鸡­!这一下洋相可是出到家了,“猛张飞”忽然变成了大闹江州的“黑李逵!”偏偏这位李老大又不擅水,一下去先就灌了两口水,一时间拳打脚踏,弄了个唏哩嘿啦,水花四溅。眼看着他偌大的身子,在水里载沉载浮,可惜了满池子碧绿荷叶,被他糟蹋了一大片。李桐更是被水呛得连声地剧咳不已!

看看其势不妙!

陡地,面前红影一闪,一条人影,直如穿帘的燕子,“刷”一声掠了出去。

好快的身子!

尹剑平、樊银江一经着目,顿时心里有数,果然是那个红衣人阮行现身出手了。

只见他整个身子一经窜出,极其轻巧地已经落在了一块池中假山石上,手中竹杖倏地向外一探,伸到了李桐眼前,后者正是要命关头,自是不会放过活命之机,当时一把抓住了杖梢。

红衣人阮行冷叱一声:“起来。”

杖势一挥,“哗啦”一声水响,李桐在水里的身子,就像是出潮的一只海马,湿淋淋地由水里抛起来,直向岸边上落下去。

“噗通!”落在地上,李桐总算身手不弱,当时就地打了个滚儿,窜身而起,顿时“哇!哇!”一连吐了两口清水,那双红眼恨恶地注视着亭子里的樊银江,大吼一声,倏地再次纵了过来。

樊银江冷笑一声,霍地站起,正待迎战!

忽然面前红影一闪,那个甘十九妹驾前的红衣跟班儿阮行,去而复还,已自荷花池子里纵身入亭,一去一还,极其利落,有如红云一片!

想是不愿意看见李桐的再次出丑,身子一经纵出,正好落在了樊银江与李桐之间,竹杖乍出,正好抵住了李桐扑上来的身子。

“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翻着两只小眼,阮行冷笑地望着当前的李桐:“还不退下去。”

“洗云刀”李桐狠命地咬着一嘴牙齿,怒视向樊银江道:“好小子,算你有种,老子是饶不过你的。”

樊银江冷笑不语。

红衣人阮行冷冷地看着全身是水的李桐道:“你们先回去吧,改天我们再联络。”

李桐自己也觉着怪不好意思,全身上下泥水交污还不说,脸上更是由于刚才摔出去时撞碎了栏杆,已有多处擦破,被泥水淹得阵阵发疼,无可奈何之下,乃随着同来之人,狼狈自去。

等这几个人离开以后,红衣人阮行那双白多黑少的眸子,才移向樊银江身上。

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冷冷地道:“足下看来功夫不弱,佩服,佩服!”

樊银江其实巴不得有个机会,好好跟红衣人较量一阵,如能待机将他毙了,更为得计。

当下聆听之后,故示傲慢地道:“哪里,只是贵友欺人大甚,不得不给他点教训,以诫他下次再不敢目中无人罢了!”

“好说!”阮行尖削的白脸上,忽然现出了几条怒纹:“还没有请教足下贵姓?”

樊银江正要说出,目光与座上的尹剑平一交接,立刻得到了对方的暗示,微微一顿,随口道:“在下姓吕单名一个奇字!尊驾大名是?”

“哼哼……”阮行冷冷地道:“我的名字暂时还不便奉告,吕朋友,常言道得好:打人一拳,防人一脚。今天你出手打了我的朋友,太不给我面子,说不得要向朋友你讨教几手高招,尚请赐教!”

樊银江冷笑道:“尊驾的意思,是预备怎么一个打法,还望划出道儿来。”

尹剑平站起来劝阻道:“嗳,嗳,这又何必?彼此不过是场误会,来来来,这位朋友请坐下来,容在下敬上一杯水酒,就算为朋友道个歉,该好了吧。”

他当然知道此举多余,势难为他们双方所接受,但是口头上却不能不有此一说。

果然这几句话顿时激起了阮行一腔怒火,那张尖削的白脸一阵子泛青,怒日视向尹剑平道:“你又是什么人?没有你什么事,最好少Сhā嘴!”

原来尹剑平虽然曾与他照过脸,甚至于那一次还动过手,然而却由于上一次尹剑平蒙面,又不曾开口出声,是以他无法认出。

尹剑平一笑道:“在下姓尹,只是觉得这碧荷庄乃是雅静地方,二位真要动起手来,岂不把大好景致破坏无遗了?”

阮行翻着一双眼皮道:“破坏无遗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大爷有钱,了不起赔他们银子,你又何必多事。”

尹剑平怔了一下,喃喃道:“老兄既然这么说,小可也就无话应对了。”

“那么就给我规规矩矩地坐下来,”阮行冷笑着道:“要是再要多话,休怪我手下无情,连你这小子一块修理。”

尹剑平果真老实地坐下来,不再出声。

樊银江一笑道:“尹兄你是读书人,犯不着管我们的闲事,这位红衣朋友既然一定要与我比试一下功夫,显然他是个大行家,我就借此机会请教他几手高招,岂不是很好吗?”

尹剑平道:“吕兄你要小心呀……这位朋友功夫可厉害得很呢!”

樊银江冷哼道:“我知道。”

转过脸来向着阮行道:“朋友你只管说吧,刀山剑树,在下一定奉陪。”

阮行“吃吃”一笑,脸上神态益见狰狞地道:“刚才我那位朋友,吃你打落池子里,很不成体统,贻笑大方,我们何妨就在这一池子荷叶上展试一下身手,足下以为怎么样?”

樊银江目光在池子里一扫,心中不禁微微一惊!因为这片荷花池子虽说是占地甚广,但是可供落足之处,却仅仅只有布置在池中的一堵假山,设非有极佳的轻功身手,可以提气借助于池内荷叶,否则简直举步维艰,更逞论在其中较量身手了。

樊银江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分明是衔恨自己方才将那个李桐打落水中,决计也要向自己如法炮制一番,以泄他心中之恨!

然而此举对樊银江来说,也是正中下怀,原来他自幼在父亲樊钟秀指点之下,即在轻功一道上,扎下了极深的根基,其中“竹刀换掌”一项,乃系在满布细竹所削制而成的锋尖上,展示身手,其情景几与足踏荷茎相仿佛,再者,樊银江更有几手适应于此类方式下所递出的绝招,堪称一绝。对方既然以此叫阵,却是再好不过,当下微微一笑,步出座来。

“好得很!”樊银江微笑道:“朋友你这个比斗的方法的确高明之至,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在下还要多问一句,不知朋友你是要与在下徒手相搏呢,还是……”

阮行冷哼一声道:“足下显然并没有带着家伙,我们就空手玩上几招,也是一样!嘿嘿……足下莫要以为空手就容易对付。那可就错了。”

“在下清楚得很!”樊银江道:“在下也得顺便提醒你老兄一声,那就是水面较技比不得陆上,用力可难免没个准儿,万一误伤了老兄……”

阮行“吃吃”笑道:“我看还不至于,闲话少说,姓吕的,我们这就下去吧!”

樊银江抱拳道:“承命!”

他遂即将长衣下摆拉起来,别于丝绦上,紧了一下双袖道:“老兄请!”

“哼!”阮行手中竹杖往地上一Сhā,“噗”一声,入地半尺。

在此同时,他身子却有如穿帘之燕,“飕”一声已掠了出去,但只见红影一闪,已临池上,猛可里空中的身子滴溜溜打了个转儿,螺丝转儿一般地落了下来。就见他单足轻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挺出的了根无叶荷茎之上。

那荷茎仅不过只有拇指般粗细,承受着他偌大的身躯,顿现不支地弯了下来。然而却也仅仅只弯到接近水面之处却行止住,枝水相接,间不容发,兀自上下连连颤动不已!红衣阮行那一只脚,就像是粘在了枝上一般,好一招“风摆残荷”,看得人触目惊心不已。

原来早先那么一闹,池心亭里的客人俱都匆匆离座远去,却又由不住心里好奇,此刻遥见二人荷上比武,一时极感新鲜,纷纷又向亭子里聚集过来,人数较诸先前,更多了许多。

樊银江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甘十九妹手下一名随从,未免心存轻视,直到此刻目睹他出亭身手,才知对方果然身怀绝学,大大不可轻视。当时他乃大生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冷笑了一声,他双袖猝然向后一挥,身躯如箭而出,但只见他直出的身子,一连在池上点踏了数片荷叶,霍地弹起约有八尺上下,冉冉下坠,将身子落在一片高出的荷叶面上,也同红衣人阮行一般,屈起一条腿来。

一阵风来,荷叶悉索!二人身子也同着足下荷枝一齐摆动,阮行衣红,樊银江衣白,红白二­色­映衬在满池碧绿的荷影里,更显得醒目十分!

随着舞动的荷叶,樊银江滴溜溜转了个身子。

在这个过程里,他身子已微微矮下了一步,双掌合十,目聚威凌地打量着对方阮行道:

“请!”

红衣人阮行目睹着对方这般身手,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一片木讷,毕竟他生­性­偏激,自恃一身武功,绝不轻易服人。他早已蓄势以待,这时见状鼻中厉哼一声,一双大袖倏地向两下一分,恰如展翅飞鹰,两手开合之间,已向樊银江身前扑到。

樊银江只觉得一股疾风直袭面前,其势绝猛。

阮行更是一出手,即使出全力,一双枯瘦手掌倏地向前一抖,施展“双撞掌”力道,直向樊银江前心上猛厉直迫了过来。

樊银江倒没有想到他一上来即施出杀手!况且这“双撞掌”乃属于内家重手法之一,他竟然胆敢在水面荷枝上这样施展,却是胆大妄为之至。

心中一动,身躯已施展“蝶梦花酣”身法,飘出丈许以外。

果然他身子方一闪开,阮行即因用力过猛,一时收脚不住,直跄出七八步外,才得稳住了身子。

这等水面轻功较技,不比陆地,乃是全凭提吸丹田真力,最忌浊力,一个调息不佳,即不免有坠水之虑。眼前阮行显然自恃这方面有深湛造诣,才敢如此施展。话虽如此,等到他站定之后,却也惊吓得出了一身虚汗!一只鞋上满为他水所湿。

这一刹,樊银江却由他左侧方倏地扑了过来,嘴里叱道:“看掌!”

陡地向下一塌身子,猝出左掌直向阮行背后击来。阮行肩头一晃,急忙向左侧方跃开,樊银江这一掌原来只不过是诱敌之势,对方身子一移动,他即刻猛地依了过去,左掌向下一沉,猛地撤出,施了一招“海底针”,直向阮行下腹要害击去。

这一掌才是他的真功夫。

由于这一招借着前一招为掩护,施展得天衣无缝,阮行大出意外,容到觉出自己上当时,却已避之不及,心中一惊,霍地向后就倒!无意中可就又犯了大忌,虽说是于千钧一发里,闪开了对方的一掌,却因为足下力道过猛,只听得“噗哧”一声,一条右腿没入了水中半尺有余。紧接着他一声厉哼,倏地施展出一招“蜉蝣戏水”,“刷”地把身子盘出七尺以外,总算没有当场坠入池子里出丑,却已是败象显著。怒火攻心之下,红衣人阮行身躯一个倒拧,足下力点,整个身子再次窜了起来,其势如箭,再次向着樊银江扑了过去!

其实平心而论,二人功力相去不多,如果此番对招是在陆地之上,胜负尚自难料,阮行吃亏在脾气暴躁,而此时此刻,“妄动无名”正是最称不智,是以才会吃了大亏……樊银江显然看出了他的这一弱点,才会加以利用,果然阮行在不知不觉里上了大当。

目睹着阮行这种猛烈的进身之势,樊银江更是暗称得计,当下反身就退。他心平气和,身轻如燕,几个轻快的提纵,已避开了阮行的来势。阮行更形暴躁,嘴里怒声喝叱着,在后面就追。

一逃一追,转瞬间己围着池子绕了七八个来回,在万丛碧荷之间,但见一红一白两条人影倏起倏落,其势有若星丸跳掷,着足处不过是片片荷叶,稍有不慎,即将覆没于池水之中,其状简直惊险莫名。

池心亭内的一­干­客人,先是怀着警戒好奇之心在旁观看,时间一久,却只当二人在池内作耍,看到好处俱不禁拍手叫起好来。

红衣人阮行更形暴怒,倏地一个拧身,成了背道而驰。这么一来却无巧不巧地与樊银江又照了脸儿。

樊银江看看把对方也逗得差不多了,决计不再戏弄而给他一个厉害,心中方自一动此念,阮行已用“八步凌波”的轻功绝技,陡地袭身而近。两个人这才真正交上了手,但见红白两条人影霍地凑在了一块,转瞬间已对拆了十数个照面。

这一场鏖战,彼此缠了一段甚长时间,大抵看来樊银江沉着老练,似乎处于被动,只是每一出手,即见其功力深湛,而绝不予对方缓和之机,而阮行看上去行动如风,频频出手发招,每一招都直奔对方要害,恨恶之情,溢于颜表!

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座上的尹剑平不禁微皱了一下眉。

他倒不是担心樊银江会输,而反倒担心他会赢,如果输了大不了丢人现眼而已,要是赢了,或是迫使红衣人阮行负伤出丑,情形就只怕不妙。因为这么一来,势将招致甘十九妹的不快。如果对方在暗中窥伺,待机而出手的话,樊银江虽说是身手不弱,要是拿来跟甘十九妹比较的话,显然还差得太远,保不住可就有­性­命之忧!这么一想,尹剑平焉能不为他暗中担心。

尹剑平的眼睛已经不止一次向四外观察,希冀着能看出甘十九妹出现前的一些蛛丝马迹,只是这份工作,显然并不容易。原因是这座占地颇大的荷花池子居中而设,池心亭在中,所有客房俱是绕池而建。由是任何一个客人,只须凭窗平视,即可将池内一切清晰地看在眼中,反之,却因为外明内暗,坐在外面的人,若想要看清室内的一切,却是万万不能。

因此之故,即使是甘十九妹真个在场,设非她贴窗而立,简直就看她不见。如此,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之下,以甘十九妹之诡异莫测功力,只须举手之劳,即可以致樊银江以死命。

尹剑平因为想到这里,才暗中替樊银江担心,不得不为他有所忧虑。

就只是这么一刹那间,池子里已起了很大的变化,阮、樊双方其时各尽所能,已到了分出胜负时候。当然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不会仅仅分出胜负即可甘心,骨子里都恨不能制对方于死命。

蓦地,亭子里面爆出一阵急剧的惊呼之声。

即见红白两条人影陡地在空中迎在了一块,在极为短暂、石火电光的一刻,彼此交换了一掌。遂即双双坠落下来。红衣人阮行似乎吃了亏,他落下的身躯,已势难保持安稳平衡,足下方自在荷叶上一落,那片挺生的荷叶“克唰”一声从中而折,他身子歪了一歪,再想拔起,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噗通”一声水响,一条腿整个陷在水里。

樊银江在这场比斗里,毫无疑问地占了上风。他既知对方确实身分,自非取胜对方即可满足,眼前机会难得,他焉能随便放过。

当下怒啸一声,猛然由侧方急抄过来。

阮行一条腿深入池水,正在惊心动魄的一刹,眼看着对方快速地袭来,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樊银江这一式“燕子抄水”的绝技,施展得极为杰出,时间速度的配合,决计不予对方丝毫缓和之机,身子一经扑近,右手急抄,施展出“穿心掌”的绝技,一掌直向阮行当心击来。

阮行无须为对方真的击中,只领受着眼前这股凌厉尖锐的掌风,已不禁吓了个亡魂丧胆,恨在半身涉水,犹在下沉之中,不要说出招攻防,简直连转动也是不能,一时间简直吓呆了!

尹剑平旁观者清,看到这里,已知道樊银江决计乘机要阮行­性­命。照说如能伺机杀了这个阮行,自是可大大削弱了甘十九妹一份实力,该是好事一件,可是如此一来所牵扯出的事情,必将大为复杂,在未明了甘十九妹真实动态之前,这番举止,未免­操­之过急,再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杀人,总是不好。

然而眼前情形,无论出声喝止,或是出面­干­预,都已慢了一步。

眼看樊银江这一式穿心掌下,阮行万无生理,势将穿心咯血而亡。

猛可里,就只见紧依着池边客房之一的一扇落地纱幔,陡地闪了一闪。

尹剑平眼尖,况乎对于这类事情,早已心里存了十分仔细,是以略有所警,立刻全神贯注!

虽然他自信反应够快,可是较诸窗前那个暗中突然现身的人来说,仍然是慢了一步,是以在他目光方自发觉到那个暗中突然现身的人就是甘十九妹时,后者似乎已经完成了救人伤敌的任务。

尹剑平只略略看见她现出身子匆匆一现即又收回,一现一隐,翩若惊鸿!

等到尹剑平忽然觉出可能不妙时,果然池子里二人,却已有了戏剧­性­的转变。

对于所有在亭子里的各人来说,这个转变都大使他们吃惊而感到大惑不解!

即使是当事者本人樊银江来说,亦感莫名其妙!

各人的感觉体会极其微妙不一,尹剑平因为全神贯注于那一个一现即隐的甘十九妹,等到发觉有异时,池子里的转变已成为事实。

只见樊银江原保十拿九稳的出击姿式,忽然中途生变,扑出的身子就像是忽然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一般,倏地为之大大震了一下,一时面­色­惨变,因而拧身折势改向亭子里纵落下来。

另一面那个红衣人阮行,原来已半身沉水,居然在紧要关头,像是有人拉了他一把,或是在他背后适当的位置上推了他一下。总之,借着这无形中一推之力,却将他已经沉下的身子霍地拔了起来。“哗啦”一声水响,阮行竟然从水里跃了出来,由于他面前不远有一块耸立的假山石,正好供以落脚,阮行乃得没有再次出丑。

他身子一落向假山,才发觉自己半身水湿,自是狼狈之至,心里明白必系甘十九妹暗中出手相助,既惊又愧,只恨恨地看了亭子里的樊银江一眼,倏然纵身上岸,带着一身水湿,头也不回地往南院里去了。

站在亭子里看热闹的,见此情景,俱当是樊银江手下留情,对于红衣人阮行的自取其辱,无不心里称快,一时众口哗然,纷纷议论起来。

樊银江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看着尹剑平,脸上现出了一副苦笑。

尹剑平由其微微泛青的脸­色­,以及眉心所沁出的几颗汗珠,即知道他已吃了暗亏,而且负伤不轻。

眼前人杂,诸多不便,他遂即站起来道:“我们回去再说吧!”

樊银江点点头,只说了个“好”字,即由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咳。

尹剑平遂即举手招来这里的侍者,道:“这位吕兄与刚才那位红衣朋友,一时技痒,不过输然着玩玩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们用不着大惊小怪。一切损坏的东西,由我们奉赔就是。”说时,由袖子里取出了一锭十两纹银。

不意那个小伙计摇手笑道:“尹相公用不着关照,一切损坏的东西,就连三位的茶钱,方才都已有南院的人代付了,不必介意。”

一面说,他还不住地打量着樊银江,十分钦佩地道:“这位吕相公真是好本事……小的眼都看花了,真是了不起。”

二人对看了一眼,也就不再多说,当下站起离开。

当他们向亭外步出时,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数十对眼睛的“注目礼”。

返回客房之后,樊银江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尹剑平回身关上了门。

“飞流星”蔡极奇怪地看着二人,刚要说话,樊银江忽然身子向后靠了一下,道:“有劳蔡香主,给我倒一碗水来。”

蔡极怔了一下,忽然发觉到他的脸­色­不对:“殿主,你…”怎么了?”

樊银江紧紧咬着牙,摇摇头不发一言。

尹剑平道:“银江兄遭了人家的暗算,只怕是受了内伤!”

“啊!”蔡极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下的手?”

樊银江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一面说,他一面由身上取出了一个檀木扁盒,打开来,取出了一粒黑­色­丸药。是时蔡极已为他倒了碗白水,樊银江接过将药吞下。

蔡极大为迷惑,转向尹剑平道:“少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尹剑平微微点头道:“大概知道一点。”

樊银江立刻转目向他。显然他对于自己负伤之事,仍然是全然不知。

蔡极道:“我方才隔窗见殿主明明已将那阮行打落池内,占了上风,忽然存忠厚又折身返回,怎么会又受了暗伤……是谁下的手?”

尹剑平冷笑道:“还会是谁?自然是甘十九妹了!”

“甘……”蔡极打了一个寒噤。

樊银江脸上亦不禁罩起了一片­阴­影。

“尹兄!莫非看见她了?”

尹剑平点点头:“虽只是惊鸿一瞥,却已足可断定是她,绝不会错。”

于是他乃将当时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只听得二人既惊又惧,一时作声不得。

樊银江恨恶地冷笑一声道:“这丫头尽管功力惊人,只是暗中下手伤人,实属卑鄙之至!哼哼……我岂能就此与她­干­休?”

尹剑平道:“当时情形,如果甘十九妹不暗中及时出手,只怕她那个亲信的跟班,已丧生在你手下,看起来她却是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

樊银江怔了一下,冷冷地道:“尹兄之意,莫非……”

尹剑平道:“银江兄千万不要误会,我绝非在替甘十九妹说话,只是平心而论,如果以她功力而论,果真有意取你­性­命,方才必能得手,樊兄你就不会活着转回来了!”

樊银江剑眉一挑,却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你也许说的不错……看来这个姑娘确是功力高不可测……为我生平所仅见。”

想起前程,他不寒而栗!

苦笑着点了点头,樊银江继续道:“那客舍距离荷池,少说也有两丈距离,她竟然能在举手之间,以内力伤了我,而且将阮行下沉入水的身子救出……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尹剑平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此女不可轻视,据我所知,她所施展的乃是武林失传己久的‘内气­阴­炁’之力,可以一鼓作气,毙人于百步之外。”

“那……”樊银江犹有余悸道:“她为什么会对我手下留情?以她过去行径,似乎没有留我活命之理。”

“不!银江兄,你这么说,就证明你对她根本还不了解!”尹剑平道:“事实上这位姑娘在某一方面表现得却是极见仁慈,从不滥杀无辜的!”

樊银江听他把自己列为“无辜”,不禁奇怪地看着他。

尹剑平道:“很简单,那是她目前还不了解你我真实的身分,一旦她洞悉你我真实身份之后,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樊银江听他这么说,认为顺乎情理,不禁点头表示赞同,叹息一声道:“你的话也许不错,我想一定是如此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发出一声轻咳!

蔡极关心地道:“殿主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樊银江挺了一下身子,不大自在地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闷气得很。”

蔡极道:“老堡主‘七宝保命丹’最称神效,殿主服下也许休息几天就好了!”

樊银江又咳了一声,苦笑着道:“但愿如此。”

尹剑平关心地道:“银江兄既觉不适,何不解开衣服来看看究竟伤在哪里?”

樊银江点点头,遂即解开了上襟,露出胸部。

三人触目之下,俱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左胸上方清晰地现出一条紫红­色­痕迹。

“这……”樊银江一时面­色­瞠然:“这是怎么回事?”

尹剑平到底阅历丰富,一看之下即知其所以。

“好险!”他喃喃道:“看来这个甘明珠果然是手下留情,否则你命休矣!”

樊银江借然道:“尹兄是说……”

尹剑平道:“樊兄你可曾听过‘气岔玄关”之一说吗?”

樊银江点点头道:“听过,莫非我……”

“不错!”尹剑平道:“这位姑娘像是用‘内气­阴­炁’之术,锁了你的玄关,使你暂时不能如意施展武功,不知我猜测得可对?”

蔡极道:“殿主何不运功一试即知。”

樊银江当下依言调息了一下丹田气机,顿时面­色­沮丧,长叹道:“尹兄说的不错,我果然已失去了武功,这怎么好?”

尹剑平道:“樊兄不必担心,甘十九妹此举看来只是不过于你一些警诫罢了,樊兄请看伤处上下一寸之处吧,一为‘日月’,一为‘期门’,俱为死|­茓­之一倘若那股­阴­炁气机上下寸许,樊兄­性­命必将难保了!”

樊银江聆听之下,细细一想,果然如此,不禁半天作声不得。

蔡极道:“尹少侠可知解救这种伤势的方法吗?”

尹剑平想了想道:“当年我曾见过冷琴恩师为友人医治此伤,只嘱咐他摒弃杂务,闭门运功,银江兄既有灵药为辅,也许还要不了这么久的时间即可痊愈。”

可是他立作补充道:“只是在这一段日子里,樊兄要切记不可动怒,甚至于一切逆心之事皆要摒之念外,否则一旦这种气机自玄关岔开别走,伤者可就难免要落成瘫痪成为残废,樊兄这一点却要切记。”

樊银江忿忿地站起来,刚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字,忽然眉头皱了一下,缓缓坐下苦笑道:“尹兄说的果然不错,情形正是如此,看来我这一趟是白来了,而且……”

尹剑平作了一个决定道:“当今之计,银江兄还是立刻离开这碧荷庄,返回清风堡的好。”

樊银江苦笑不语。

“飞流星”蔡极点头道:“对!尹少侠说的不错,否则甘十九妹那个丫头,很可能就会在最短时日之内摸清我们的底细,那时候只怕就放不过你我。”

尹剑平点头道:“蔡香主说的是,樊兄返回之后,切记要胸无牵挂,一心调养,只将这边事禀明堡主,至于对方如有任何进一步行动,我将会见机行事,随时与堡里联络。”

樊银江苦笑道:“也只好这样了,只是这么一来,你的处境岂非太危险了!我看蔡香主不妨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不必!”尹剑平道:“樊兄沿途之上少不得还要人照顾,再说蔡香主身分已为那个姓李的麻汉看出,留下来反倒不妙!”

蔡极叹息一声,道:“这话倒也有理,只是难道你就不怕被他们认出来?”

“暂时还不会,”尹剑平喃喃道:“不过时间一久,也就难说。总之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会随时注意。”冷冷一笑,他接着道:“经过一连串的劫难事件之后,我已想到了如何与对方相处的方法,有时候光是逃也不是办法,我必须设法与她接近,才能有机会下手,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当他侃侃而谈时,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昔日那一幕幕师门悲剧,如许的血腥往事,一齐翻涌心头,顿时怒血沸腾,血脉俱张!他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齿,体会到自己的忍耐限度确实已达到了顶点,必欲要有所发泄。然而每一想到这里,却又禁不住使他把敌人目前的实力加以衡度一番,他就又不得不强自咽下了这口气!

至此,他不禁又会念及晏春雷拜兄临死前,对自己的一番交待,甘十九妹那动人的姿容,也就会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于是,对于甘十九妹这个人,从而就会兴出一番天人交战。

有一件事,每每使得他心里大惑不解,那就是在“福寿居”客栈的那一夜,自己明明有足够的时间下手杀死她,竟然会临场一时磋跎心软,以至于错过了那一次大可制她于死地的好机会。这件事当时纯系出自自然,然而事后每一想起,即形成了他内心难以解开的悬结,对自己当时有此作为深深难以自释。于是,每一次他想到这里,也就会警惕着下次不可重蹈覆辙,期盼着如果再有机会来临时,务必要狠下心来,完成复仇的使命!他就是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

凭窗怅望,他那双锐利的眸子,不自觉地搜索到了那一排轩窗。他确信方才甘十九妹就是在那扇窗后现身的,然而现在,那排窗子却紧紧地关闭着,使人望窗兴忧,莫测其玄奥高深。

樊银江目睹着他的表情瞬息数变,不禁打破沉寂道:“尹兄,你在想些什么?”

尹剑平怦然一惊,回过身来苦笑道:“我在想甘十九妹的深奥不可捉摸,我却又势将与她不可­干­休,真不知将来发展将会如何……”

樊银江轻叹道:“我先前听到对她的种种传说,心里老实说还难以置信,这一次直到我亲身领教之后,才知道她的名不虚传,看起来这姑娘果然兰心意质兼以心狠手辣!唉!如果她此行真的以清风堡为下手对象,我真不知道我爹爹和左大叔,是否能够抵挡得住?”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大大为之担起忧来。

尹剑平面现凄凉道:“不瞒樊兄说,我此行千里迢迢,赶到清风堡,目的在向令尊示意,不意令尊自负武功,过于自信,却使我难以进言。”

蔡极皱眉道:“老堡主生来就是这个脾气,这一辈子我就没见他老人家服过准来,更何况对方是一个少女,要想叫他老人家不战而逃,那可是难。”

尹剑平道:“话虽如此,我们到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老人家自取灭亡……我以为银江兄返回之后,不妨先晓以利害,这边事我当暗中尽力,苟能予对方以困拢,或是缓兵之计,都未尝不对清风堡方面有利,此事实不宜迟,我看樊兄与蔡香主一黑就上路吧!”

樊蔡二人见他说得诚恳,也着实不敢掉以轻心,当下遂即不再表示异议。

如此,经过一番秘密行动,就在天黑不久二更时分,樊、蔡二人遂即出发离开。

二十四

他们离开不久,也就在三更时分左右,尹剑平悄悄起来,只觉得这座巨大的客栈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点声音,足见这所碧荷庄确是一处安静所在,绝非一般征歌召妓,行拳猜酒下流世俗所能盘踞的场所,尹剑平把自己整理得十分利落,那一口“海棠秋露”,紧紧系于背后,遂即悄悄地步出房外。

一阵寒风,使得他猝然打了一个寒噤!但见静空无云,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洒下如银光华,将这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渲染得那般清爽,那池水荡漾出雾般的迷漾,耸立在池中的那座亭子,在水月­色­的互相辉映之下,更显出一种静态美,实在惹人流连!然而尹剑平的心里却在酝酿着另一种事情,对着眼前这般美景,竟是无暇顾及。

透过迷茫的月­色­,他打量着南面那一排幽静的房舍,黑沉沉的不见一些儿灯光,似乎所有居住在那里的人都睡着了。

所谓“所有居住的人”,其实不过是很有限的几个人,甘十九妹、阮行,以及四名随从而已。

尹剑平身躯纵出,足尖微微在荷叶面上点了一点,第二次拔身而起,轻飘飘地已经落在了池心亭内。

这一刹他心情絮乱极了。

然而,他却不愿再这么苟且下去、对于甘十九妹,他从一开始就在逃避,始终不敢与她正面接触,然而今夜,他却决计要去试一试她的锋头了。

当然,致使他有这股勇气的原因,主要的是他如今身分悠然,其次他自信领略出吴老夫人若­干­式奇妙的怪招,似乎可以与对方一别短长。关于这一点,他尽管仍然心存畏惧,但却必须一试。

在亭子里沐浴着阵阵的寒风,使得他的头脑变得极为冷静,面对着甘十九妹这个生平从未见过的强大敌人,心里忐忑不已。足足有小半盏茶的时间,他反复地思索着甘十九妹昔日的神态,以及那些奇妙得匪夷所思的怪绝身手,越想得深,也就越觉得自己此行冒险太大,也越害怕。

虽然如此,可是他却下定了决心,今夜要碰一碰这个女魔头。把甘十九妹的为人仔细盘算过之后,他觉得这个险是值得一冒,因为像今日自己所属有的这种身分,以及所出手的动机都甚是难能可贵,一纵即逝,失之可惜,对于甘十九妹这个人,他毋宁已经深深有所了解,无论在主客两面来说,今夜都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即使自己不是她的对手,退一步似乎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应无可疑。

把一番道理仔细辨别清楚之后,他硬下了决心,决计不再犹豫,当下背过手问了一下背后的那口“海棠秋露”。这口剑似乎赐给他相当的信心!不入虎|­茓­,焉得虎子?走!

一念兴及,他遂即纵身而出,依然是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足尖在荷叶上轻轻一点,浮光掠影般地,已把身子拔上了彼岸。

月­色­极见清晰,附近情势一目了然。

尹剑平一连翻过了两层院落,可就看见了那堵通向“南院”的月亮洞门。

这时那洞门左侧Сhā有一盏黄纸灯笼,映­射­出一片昏黄灯光,一切看来都与方才蔡香主形容相仿佛。

坚定的意念使得他勇气大增,略一顾探,遂即放步向门内0步入。

不意他方自进入数步左右,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瘦长的白衣汉子,蓦地由暗中闪身出来。

尹剑平站住脚步,一时力透指梢,蓄势以待!

白衣人二十五六的年岁,浓眉巨目,双太阳|­茓­高高凸起,一看之下即知是一个颇具功力的人。似乎有一种特有的气质,使尹剑平几乎一看之下,即可判断出他必然是来自丹凤轩门下,换言之也就是此行侍奉甘十九妹的门下之一。

“你是什么人?”白衣人声音里掩含着忿怒:“没有长眼睛吗?”

一面说,他抬动了一下瘦长的胳臂,指着树立在门内侧左首的一块牌子。牌子上赫然写着“禁足”两个大字。尹剑平冷冷一笑,说道:“不错,我看见了。”

“那你还进来­干­什么?”

“找人!”

“找人?”白衣人目光凌厉地说道:“找谁?”

“你主子甘十九妹!”话声出口,白衣人脸­色­突变!然而,他还来不及说出下一句话的当口,尹剑平左足前踏“踩中官,走乾门”,已把身子依附了上去。

一举步,显然就是冷琴阁的“六随”身法。他刻苦励淬,功力之­精­进,真有一日千里之势,白衣人万万想不到对方这个外貌斯文人物,竟然是如此身手,虽然他绝非弱者,但是毫无戒备的情况之下,再想脱身,哪里还来得及?随着尹剑平袭进的身势,一股充沛凌厉的劲道,陡地将白衣人全身罩定,有如当头落下了一面无影罩网将他死死罩住。

白衣人乍惊之下,右手倏举,直向尹剑平面门上力劈过来!只可惜他慢了一步,他的这一掌才不过劈出一半,恍惚觉得右腹下“腹结”|­茓­道上麻了一麻,登时打了个寒噤,一时动弹不得。

尹剑平自己也不曾料想到,这一手“如意金刚指”功施展得这般乘心应手!显然对方在他手指还不曾接触腹肌之前,已先行不能移动,足见指力之凌厉,已经达到了“透点”的境界!猝然间,他感觉出自己功力自从清风堡之战之后,确实­精­进了不少,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白衣人活僵尸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副怒目凸睛,把对方恨恶到极点模样,显然他外表虽是动弹不得,心里却是明白得很,只是却也无可奈何!

尹剑平转过手把对方僵直的身子抬起来,挪放到一个角落里,遂大步继续前进。进入到第一进院子里,一片芬芳花香,扑面而来,他看见了种植在附近花圃里的那些鲜艳蓓蕾。然而他立刻觉出了有些不对。就在这片院子里,他发觉出一片淡淡的雾光,在月­色­的衬托之下甚是朦胧,如非特别细心的人,简直不易辨出!

尹剑平顿时心有所悟,情知那阵芬芳的花气,绝非是单纯的花香所致,而是间杂得有丹凤轩的秘制毒烟“七步断肠红”在里面。由“七步断肠红”立刻使得他联想到自己身藏的那块“辟毒玉玦”,这才使他恍然悟及何以自己在触及毒香之后犹能自免,这块辟毒玉玦果然具有神妙的解毒效果,使得他又免除了一次不知不觉的劫难!

尹剑平有了这一番见地,不得不特别提高警觉,虽然有玉玦护体,亦不敢十分大意。当下他略微运动功力以闭住了呼吸,为免再惊动别人,他提住真气,虚点双足,极其轻悄地踏出了这一片院子,进入到第二进院子内里。

如果甘十九妹果真下榻这里,那么必然就住在这一进院子里了。尹剑平顿时提高警觉,全神贯注!在进入院子十数步之后,站住了脚步。

他静静地观察着正面一排客舍,黑黝黝的不见些微灯光,对付像甘十九妹这等罕见的绝世高手,他一丝也不敢大意,事实上他只要踏进了这进院子,就绝不敢存心设想能够掩瞒住不为甘十九妹所知。

定了一下神,他向前又走了两步,用着平和的声音道:“甘姑娘是否在此,在下尹某求见。”话声方自出口,即听见背后“哧”一声轻笑,似有一股冷森森的气息,陡然袭向身后脊梁。

尹剑平向前跨出一步,才倏地转过身来,不禁大吃一惊!却只见身前两丈以外,玉立亭亭地站立着一位长身少女。

月­色­朦胧,对方面目显然一时看不清楚,可是只凭对方那种卓然不群,仙子般的神态,即可以断定她是那个令自己疲于奔命,恨慕交加于极点的甘明珠——甘十九妹。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缀上的,凭着尹剑平这等身手,竟然全未曾事先觉察出来,只这一点,就令他惊骇兼具,显然在未经动手比划之前,先已输了对方一阵。尹剑平一时呆若木­鸡­。

“你是在找我吗?”

远远的,甘十九妹那双明媚的眸子打量着他,却是出乎他意外的温柔,丝毫不现怒迹,几个字由她嘴里慢慢地吐出来,只觉得珠圆玉润,无比的好听。

尹剑平一惊之下,立刻缓和住内在的惊恐情绪,双手抱拳道:“姑娘莫非就是人称甘十九妹的甘姑娘吗?”

“嗯!”甘十九妹轻点点头,说道:“我就是!”

微微一笑,她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又道:“你是?”

“在下尹心!”尹剑平冷着脸道:“伊尹之尹,心脏之心。”

甘十九妹一笑道:“尹心?我还当是‘隐心’呢!”

微微一顿,她缓缓地道:“尹先生寒夜趋访,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尹剑平面对着对方这个人,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内里血脉怒涨,外表却益加的沉着镇定。

“姑娘兰心意质,岂能不知?”尹剑心冷冷一笑道:“关于白天敝友吕奇与尊价动手比武之后,姑娘不该暗中出手,致使敝友负伤不轻。”

甘十九妹微微一怔,遂即微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是我暗中出手?”

尹剑平道:“当时在下坐在亭中,看见姑娘遥立窗前,敝友吕奇原已将尊价击落荷池,是姑娘适时出手,暗以‘内气­阴­炁’之功锁了敝友玄关,致使他如今武功尽失,几至当众出丑。哼!姑娘自以为这件事做得神秘十分,却难逃在下这双眼睛!”

甘十九妹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说的不错,这么看来,尹先生不愧高明之士了。”

微笑了一下,她那盈盈秋波在尹剑平的脸上滴溜溜一转,又接下去道:“所幸尹先生一经出现在池心亭子,我就已看出尹先生绝非寻常之人,而且,我似乎颇感到先生今夜必将来此造访,所以,因此恭候,这一着我竟然猜对了!”

尹剑平道:“在下与敝友二人一路行来,风闻江湖上盛传姑娘大名,得悉姑娘一身绝技盖世无双,而且聪颖过人,石仪妙算,贯绝古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实在佩服之至!”

“先生夸奖了!”甘十九妹眸子里,交织着令人难以猜透的神秘:“尹先生今夜来此,看来,似乎心怀不忿,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可是?”

“这个……”尹剑平强制着内心的冲动,外表却甚是温和地道:“姑娘声威盖世,技惊天人,在下一介无名之辈,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话方到此,他听见由甘十九妹嘴里,发出银铃般的一串笑声。微微一顿,他继续说道:“只是在下生就一副倔强脾气,生平只敬服‘公理道义’四字,对于敝友吕奇荷池负伤之事,敢向姑娘你讨还一个公道。”

“尹先生你太客气了!”甘十九妹道:“能够在举手之间,制服我手下弟子之人,当世尚不多见,不瞒你说,在尹先生你与贵友荷亭初现之时,我即看出了你的卓然不群,甚至于私下里把你假设是我的敌人。果真如此,尹先生应该是我此次中原之行所遇见唯一可怕的敌人了。”

尹剑平这时近承芳泽,目睹清艳,耳闻莺声,平和的对答里,更加显示她的高贵气质,俨然仙子下凡,清莲出水!喻之“银碗盛雪,不染纤尘”却是恰当之至。

一阵强烈的心电感应,侵袭着他,使得他不得不暂时把注视对方的一双眼睛移向一旁,紧接着脸上一阵发热,兴起了一度红潮!对他来说,这是少有的现象!尹剑平惊骇之中,感觉到这种微妙的感情作祟,已使得他又败了第二阵!这一惊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使他强慑心神,脸上可就明显地显现出一番尴尬!

甘十九妹的一双澄波双瞳,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尽管是黑夜,借着一片月­色­,却也能使她体察入微。

“尹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呢?”她略现出一些惊讶的样子:“难道以先生的心­性­武功造诣,还会有什么事令你困扰心境,拂之不去吗?”

“好厉害!”尹剑平心里不禁暗叫了一声,微微一笑,他遂效“刘桢平视”,把目光又移到了她的脸上。这一次他由于先已做了一番心理准备,自不如前番之有所失态!

“姑娘所见不差,在下实在是想到了一件令在下局促不安,困扰心境的事情!”他苦笑着:“倒叫姑娘见笑了!”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那倒不会,你我虽然初见,但我却能由先生目光面相,觉察出先生乃一心术正直,语出至诚之人,否则……”微微一笑,月­色­里贝齿尤见可人:“否则的话,我也就不会与你这么多话了。”说罢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美人着以轻愁,姿态更足以动人。

尹剑平道:“以姑娘之天生明智,莫非心中也有不可开释之事吗?”

甘十九妹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忍不住浅浅一笑,对于尹剑平之乘机反驳,以自己刚才所说之言反敬自己这一手很是欣赏。

当下她缓缓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免于忧愁烦恼,只是每个人在面临这些困境时,所处理的方式不同而已,我当然也不会例外。”

目光投向尹剑平,她淡淡地又道:“刚才尹先生说到有一件困在心里的事,不知道是什么?”

尹剑平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下来此的宗旨,原是要向姑娘讨还一个公道。”

“啊!”甘十九妹脸上带着一层薄笑:“这么说尹先生仍然对白天令友负伤之事耿耿于怀了?”

尹剑平道:“在下有意要向姑娘请教几手高招,虽然明知不是姑娘对手,却也不能不厚颜一试,尚请姑娘不吝赐教才好。”

说到“赐教”二字时,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已经握住了背后的剑柄。顿时一股­阴­森森的剑气,由剑鞘内溢出,直袭甘十九妹身上。

甘十九妹蛾眉微微一轩,冷冷地道:“尹先生当真要与我比试剑法吗?”

尹剑平欠身道:“在下确有此意,姑娘请亮剑吧!”

“哼!”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兵刃无眼,岂可轻易相试,我看,我们还是空手比几招吧!”

尹剑平微微一笑:“姑娘慈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在下既已手握剑柄,诚所谓刀难入鞘,尚请姑娘赏赐高招!”

“你这个人!”甘十九妹一双妙目在他脸上转动着:“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还是刚才那句老话,万一兵刃无眼,误伤了你,还要请你原谅我的无心才是!”

尹剑平忽然兴起了一番凄凉。想到了屈死对方手下的一千师门前辈尊长,禁不住使得他热血沸腾!然而面前却是这般的可人儿,每一次当他目光由她脸上扫过去时,都会或多或少地使他消蚀了一些复仇的雄心壮志!

他几乎不敢再与她这么平和相处对答了,眼前机会难得,动手时他将要全心全意地与对方周旋,务期将掌中这口“海棠秋露”,在适当的时机里Сhā进对方的胸膛,了却这一桩血海深仇,才是上上之策!

想到了屈死九泉的一­干­师门尊长,他悲忿的情绪,情不自禁地为之升华,达到了新的Gao潮。

紧持着剑的那只手,由于握剑过紧,心情太过紧张的缘故,起了一阵颤抖,森森的剑气由拉开一缝的剑鞘里怒溢而出!

甘十九妹顿时后退了一步!

这一刹那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异、迷惑!

“你?”她脑子里似乎在思索着一件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尹先生……我们以前可曾见过面吗?”

尹剑平眼睛里已难以掩饰住凌厉的仇焰,只是他却还能从容应对:“在下与姑娘素昧生平,以前并不曾见过!”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微微点头道:“这就是了……是我认错人了……我忽然把你当成了那个依……”

尹剑平道:“依什么?”

“没什么!”甘十九妹微微摇头道:“不知尹先生可曾听过一个叫依剑平的人?”

尹剑平顿时心头一震,从容点头道:“姑娘莫非说的是岳阳门下那个依剑平?”

甘十九妹颇出意外地看着他:“尹先生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尹剑平苦笑道:“不过在下却风闻这位依兄,为当今岳阳门唯一尚还活着的门下弟子,更为了逃避姑娘的一路追杀,如今亡命天涯,嘿嘿!这个人可真称得上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可怜虫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尹先生这么说,足见对他认识得还不够清楚。这个姓依的虽然列身为岳阳门下弟子,但却身兼数家之长。他武技­精­湛,为人­精­练,更具智慧,绝非是如尹先生嘴里所说的可怜虫!”

尹剑平原已难耐冗长的对答,恨不能立刻拔剑与对方决一生死,只是这时当他听到了甘十九妹论及自己的一切,不禁心里动了一动。

他暂时按捺住急躁的情绪,以试探的口吻道:“姑娘莫非曾经会见过此人?”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不错,我们见过,而且还曾经与他一度交过手,所以对他留有很深的印象!”

一面说,她那双盈盈秋波直直地看向尹剑平,后者下意识地感觉到一阵情虚,禁不住脸­色­微微一变。

他强制着心里的激动,轻咳一声道:“能够在姑娘手下逃得活命,诚是难能,这姓依的武功如何?”

甘十九妹一笑道:“诚如你所说,这个人武功极高,是我这一次江湖以来,所遇到少见的劲敌之一,他更具有过人的智力,确是一个很不寻常的角­色­。”

尹剑平凄凉之中,总算领受到一些安慰。能够由敌人嘴里得到赞美与尊敬,该是如何的弥足珍贵!

他仍想从对方嘴里多认识一些那个“依剑平”,以为日后之借镜。当下,他冷冷地笑了笑道:“姑娘这么一说,在下倒真想能有机会见见此人。”

“对了!”甘十九妹浅浅一笑:“这个依剑平虽是岳阳门下弟子,但是我发觉他也曾涉猎过其它门派的功夫。”

尹剑平留意地在听,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譬如说!”甘十九妹那双剪水双瞳凝眸注视着他:“他虽是岳阳门出身,却­精­于双鹤堂的‘金刚铁腕’,也曾与双鹤堂的米如烟有过师生之谊,学兼数家之长,才使得武功左右逢源,相生相长,得能有今日之惊人成就,然而……”

说到这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收缩了一下,含蓄着过人的灵思:“我似乎总预感着,他与我将要再一次地见面……这一次我必不会轻而易举地让他由我手里逃开!”

眸子向着尹剑平一转,微笑道:“谈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尹先生一定烦了,现在不必再多废话,你不是要与我较量一下剑招吗?请亮剑吧!”

尹剑平之所以要与她比划兵刃,当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前此曾与她空手对过招法,很可能已为她摸清了自己门路,万一让对方觉察出自己身分,显然大大失策,兵刃可就没有这一层顾虑。

面对当前这个生平第一大敌,他确是不敢丝毫掉以轻心,当时意念集中,抱元守一,缓缓撤剑出鞘。一股冷森森的剑气,直向甘十九妹身前袭到。

“姑娘请!”尹剑平举剑当胸,锐利的一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对方:“在下候教了!”

甘十九妹眼睛在对方剑上一膘,心中亦不由吃了一惊,点头道:“好一口宝剑!尹先生有此神兵利器,我只怕难以抵挡得住呢!”

“姑娘见笑,请赐招吧!”

这几个字说得冰冷砭骨,旧恨新仇,一时激发起他潜在内心的无比仇恨忿意,如非他事先下了一番镇定功夫,眼前几乎已是难以把持得住。

须知他对甘十九妹,自始都充满了痛苦矛盾,形势的演变,既已到了眼前兵刃互博地步,他自当决心求胜。目睹着剑上寒光,顿时增添了他几许决心与勇气,然而这种决心与勇气,是否永远能够持续下去,或是立刻又生变化,他实难预料。那么把握住眼前的这一刹,自是至为重要了。在他的催促之下,甘十九妹亦不再犹豫。

尹剑平昔日曾经在暗中目睹过她与晏春雷的一场逐杀,深知她剑上的威力,尤其是出剑时的那一刹,实在有鬼神莫测之妙!是以,眼前在她将出手之前,也就格外地提高了警觉,不敢分心旁骛。

甘十九妹一双美丽的闪烁着智光的眼睛,在对方身上一转之后,倏地香肩轻晃,闪向侧面一个地位!

尹剑平立刻把步位作适度的调整!

甘十九妹立刻又换了一个地方,尹剑平再作调整,双方一连换变了三四个方向,才算定住了步位。

四只眸子紧紧地对吸着。

甘十九妹忽然冷笑道:“尹先生,咱们何妨口头上先赌个输赢怎么样?”

尹剑平道:“在下不懂姑娘心中涵意,尚请当面说明。”

甘十九妹道:“这很简单,你我既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根本无须兵刃拼搏,只须口头上讨教几招也就差不多了,尹先生意下如何?”

尹剑平好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自不愿轻易放弃复仇良机,只是对方这么建议,形势上又不便见拒,当下强制着心里激动,微微一笑道:“姑娘既然这么说当然是好,只是在下却认定一个原则,‘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总认为嘴里说的和手里玩的有些出入,姑娘以为可是?”

甘十九妹想了想,微一点头,道:“有理!好,那么咱们就废话少说,手底下见个高下吧。”

话声一顿,一只纤纤玉手已握在了胸前短剑剑柄上。

尹剑平顿时就觉出了一股寒气突地迎面袭来,有如冰露着身,使得他心头一阵发慌。这是因为他自从出道以来从来还没有机会与甘十九妹这等杰出的劲敌动过手,自然上来有些惊慌失措。这只是一刹之间的事,在极短的一刹,他随即定了下来。

“剑以气使”。凡是得窥上乘剑术的杰出之士,无不懂得这个道理,是以内功中“练气”一门,常常是上乘剑道的“不二法门”。

尹剑平对这一点很是了解,早已在上来之初,将元气充固丹田,心中一惊之下,遂即赶紧凝固真力,将一腔内气频频运施剑身上,一时间掌中那口“海棠秋露”顿时大放光华!冷森的剑气,形成了一面无形扇面,将他正面全身遮住,顿时,他就觉出身上的寒意大大减少。

功力的进展,常常不着痕迹,在不知不觉里突飞猛进。尹剑平正是这样,他能更上一层楼实在得力于吴老夫人慧心指点,才使他忽然智蒙大开。其实他最大的成就却是在于悟出了“智能”与“功力”搭配兼施的窍门,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胆敢以身冒险,来轻犯甘十九妹极威的原因。

闲话撇过。双方在彼此剑气互接的一瞬,已不啻交上了手。

尹剑平一面频使真力,将功力汇集于手上长剑,化为森森剑气,用以对抗越见尖锐的剑风,一面却脑中运思着出手的时机。

甘十九妹冷冷道:“尹先生为什么久不出剑?莫非心存谦让不成?”

尹剑平道:“姑娘剑气缜密,深闭固拒,确使在下无懈出剑,惭愧之至。”

甘十九妹浅笑道:“尹先生能有此一说,已足见深体剑中三味,令人可敬,其实我心同此理,不必客气,只请放剑过来。”

尹剑平答了声:“好。”

剑身一转,嘶然劲风里,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甘十九妹当头直劈下来。

甘十九妹迎着他来剑之势,轻叱一声,身子飞快的一个旋转,已闪到了他身子右边。

尹剑平剑走轻灵,陡地一拧剑把,直循着她后腰上扎来,这一剑其势看似无奇,其实却要比前一剑更猛锐得多,随着尹剑平猝然沉下的肘部,长剑一点而挑,疾若电光石火,直扎了过去。

甘十九妹娇躯霍地向后一折,玉手轻出,尹剑平仿佛觉出剑身着物,微微一弹,前者已似轻云一片,霍地腾身而起!

这一手施展得极其巧妙,而又出人意料,一起一落,如飞鹰搏兔,等到尹剑平突然警觉时,甘十九妹已极其快捷地把身子凑了上来。

一蓬剑光,随着她挥出的手腕,直向尹剑平背后劈落下来。

尹剑平大惊之下,身子向外一门,掌中剑施了一手“醉倒斜阳”,三尺青锋上暴­射­出一片寒光,有如倒卷飞虹,只听得“呛”的一声震响,两口剑锋迎在了一块。

以尹剑平加诸在剑上的力道,况且所持之剑,更较诸对方长大许多,理应占尽了优势,哪里料到一震之下,非但未能使对方短剑出手,相反地自己却打了一个踉跄,那只右手简直就像触了电般的一阵子发麻!尹剑平惊心之下,顿时知道厉害,不容他有所异动,随着甘十九妹猝起的右脚,短剑乍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反弹之力,排山倒海般地涌了过来,使得他身子再也挺立不住,霍地滚跌了出去。

甘十九妹冷叱道:“哪里去?”

但见她娇躯前倾,翠袖轻扬,一点寒光起自腕底,正是她效法“星鸟出袖”极其自满的那一手绝招“剑星寒”!剑芒乍闪,直向尹剑平当胸部位上点扎了过去。

尹剑平身势未定,猝然间打了一个寒颤,目睹着对方剑势,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锋利的剑刃,似已划开了尹剑平的中衣,只消向前半寸,势将要他血溅当场。就在这一刹,事发突然,对于尹剑平来说,这种潜在的功力,何以每每发于不可捉摸,亦使他大惑不解!不可否认,这种平常连想也想不到的奇异剑招,必然又系得自吴老夫人的“双照草堂秘功”之一了。

危机一刹那,就见尹剑平凹腹吸胸,猛可里向后面硬硬收了一寸,掌中剑效“荆轲击柱”,霍地用力挥出,一时剑身摇曳,唏哩哩震耳声中,摇出了一天婆娑剑影。

面迎着尹剑平这“奋剑一击”之势,甘十九妹陡然花容失­色­,倏地清叱一声,掌中短剑蓦地向回一收,足下“倒踩云”闪电后退!饶是如此,那一天婆娑剑影,有如飞蝗万点,却将她全身紧紧拥住。自四面八方同时包围上来。

甘十九妹一惊之下,吓了个魂飞九天,总算她自幼即浸­淫­于严酷的剑道训练里,本身智慧既高,复得名师指点,多年来剑气功力,已具有极深造诣,剑气相施,几至“身剑合一”

之妙!

尹剑平这一剑不过是触动灵机,实在还谈不上功力造诣,自然威力上要打一个折扣。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都极具惊心动魄之势!

迎合着尹剑平的一炁剑影,甘十九妹一声清叱,短剑上凝聚了全身之力,陡地爆­射­出一点银星,施展出剑道中极难一见的“剑炁”之力,光华一闪,连同着她修长的身躯,在一片呛啷剑鸣声里,冲出了尹剑平所形成的一天剑影。

回身顺掌,“叭”的一声,击中了尹剑平右肩头上,尹剑平身上一歪,再次跌了出去!

他抱剑疾滚,一翻即起,长剑前封,只觉得右肩上一阵火辣奇痛,举起的剑身,这时已情不自禁地垂了下来。

相形之下,甘十九妹却也不大轻松,她虽然是冲出了剑阵,却也尽了全力,一头长发突然炸开来,鬼也似地披散着。

无比的惊讶,显示在她看来苍白的面颊上,身形再闪,陡地袭身而近。

尹剑平乍惊之下,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只觉得喉咽间一阵刺痛,已吃对方那口锋芒毕露的短剑,指在喉咙上。

“你?”无限杀机涌现在她脸上:“你到底是谁?”

剑尖距离着他喉结不及一寸,冷锐的剑气,有如尖细的钢针猛厉地刺扎着他:这口剑只消再向前推近半寸,尹剑平势将溅血在她短剑之下。

“在下尹心!”尹剑平十分沮丧地道:“方才已经告诉过姑娘了。”

“尹心?”甘十九妹眸子里闪出了一片迷惘:“你说实话,我看你就是那个依剑平,是不是?”

尹剑平心里一惊,外表越现镇定。

他屡经大敌,确乎能担当大事,虽利剑加项,亦不能稍动其心。

“在下明明姓尹,姑娘何以硬要说在下姓依?简直笑话了!”

甘十九妹眼睛里,怒焰少敛,就对方这一句话而论,她确实观察不出尹剑平有丝毫的伪态。

疑心既去,脸上的神­色­遂即缓和下来,只是她仍然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那么!我还要问你一个人,看看你认不认识?”

尹剑平神­色­不变道:“我以为姑娘还是把剑收起来才好说话。”

甘十九妹扬了一下眉毛,似想发作,只是目睹着对方那张脸,却又一时发作不出,冷冷一笑,退身收剑。玉腕倏翻,呛然声中,一口碧光晶莹的短剑,已然Сhā回剑鞘之中,同时足尖轻点,已返出五尺开外。

尹剑平这一刹,内心真有无限感伤,他满以为功力已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或可与对方一争轩轻,哪里知道,事实证明,仍然相差了老大的一截,如非对方手下留情,这时焉能有命在?想到了眼前困境与未来之难,一时真正感觉到无限气馁!轻叹一声,由不住垂下头来。

甘十九妹目睹着他,冷冷地道:“尹先生……你方才所施展的那一手剑法,怪绝古今,确信我生平仅见,我几乎丧生在你那一剑之下,你可知道?”

尹剑平苦笑道:“只是后来,姑娘仍然反败为胜,险些丧命的是在下,而不是姑娘。”

甘十九妹冷笑道:“令我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也许你对那一式绝怪古今的奇异剑招,还并未能研习得十分透彻,就你那一手剑招本身而论,应该是无懈可击,只可惜你未能善于运用而已!”

尹剑平聆听之下,不禁大兴感叹,自忖道:“尹剑平呀!你原来几乎已将得手,却失之于招法不够老练,此番为她看出了端倪,今后再想以此一招式取她­性­命,势将万难,而不可能了。”

甘十九妹眼睛犹自紧紧地盯住他:“由你方才那一招奇异的剑法,倒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吴老夫人来。”

尹剑平不禁心头大大地震荡了一下,强自压制着心里的震惊:“吴老夫人?”

“不错!”甘十九妹注视着他:“你可认识这么一个人?”

尹剑平原想一口否认,可是他内心实在迫切需要知道吴老夫人与她儿子吴庆的最近情况,他们是因为自己才与甘十九妹有所遭遇,不知结果如何?

一连串的迫切关怀,使得他不便猝然回绝,当下冷冷一笑道:“我不明白姑娘这句话的意思,姑娘是不是可以说得较为清楚一些。”

甘十九妹道:“我说的是避居积翠溪的那个吴老夫人,她还有个儿子,名叫吴庆,尹先生,你可认识这两个人?”

尹剑平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却硬下心来,摇摇头道:“在下从来也不曾听说过这两个人,姑娘怎么会有此一问?”

甘十九妹冷笑道:“那个吴老夫人却是旷绝天地之间的一个怪人,你方才所出手的那一手剑招,与她所施展的手法,极为近似,才使我把你们联想到了一块。”

尹剑平假作不解地道:“会有这种事?姑娘既然这么说,倒促使在下心生无限向往,如有机会,定要往积翠溪去拜访一下这位前辈,面请教益才好。”

甘十九妹微微苦笑了一下:“你真有这个意思吗?可惜太晚了!”

尹剑平心中一惊,说道:“姑娘之意,莫非……”

甘十九妹轻轻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因为那个吴老夫人已经死了!”

尹剑平只觉得当头轰然一声,有如晴天霹雳,顿时作声不得!然而越是这当口,他却越不能现出词­色­不对。无奈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太令他难以承受!一时间只觉得全身怒血奔驰,却有一股冰寒之气,起自足心,整个人简直无法再能保持平静。

他倏地转过身来,向前面走了几步!

“是你杀死的?”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微微一笑:“你好像对她很关心的样子!”

“对于每一个死在姑娘手里的武林前辈,我都寄以无限同情!”尹剑平几乎感觉到难以遏止的悲伤,“自然这个吴老夫人也不例外!”

甘十九妹道:“倒看不出,你还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我已经说过了,这个吴老夫人并不是我杀死的!”

尹剑平倏地回过身来,道:“虽然如此,但绝不会与姑娘毫无牵连,你能否认吗?”

甘十九妹神­色­向,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片黯然。她果然不能否认这件事!

老实说,吴老夫人的死,曾在她心里烙下了很深的创伤。对于那个老婆婆,她多少含有一些歉意,那是因为由一开始起,她就没有杀死吴老夫人的心理准备,事实上吴老夫人这个人在与她见面之前,她对她根本是完全陌生的,若非是为了追踪“依剑平”这个大敌,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所遭遇。吴老夫人虽然引火自焚而亡,但是到底是在甘十九妹的强迫之下壮烈成仁,为此,甘十九妹在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悲痛印象!

因此在尹剑平的质问之下,甘十九妹下意识地兴出了一阵悲伤。

“你说的不错!”她怅怅地说:“她的死,我脱不了关系!只是我总算放过了她儿子一条活命,也算对得起她了。”

尹剑平只觉得视觉一阵模糊,几乎落下泪来,缅怀着有恩于自己的吴氏呣子,只觉得心似刀割一般的难受!

然而,这种刻骨的悲伤,只能隐忍在心里,却是丝毫也不能现诸表面,“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旦甘十九妹看出了端倪,只怕立刻就将罹下杀身大祸,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眼前这种死法,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尹剑平自然不会愚蠢到甘愿受死的地步。

他甚至连吴老夫人的死因都不问一句。虽然他内心是那么渴望了解当时惨祸发生时的一切情景,更迫切地希望了解吴庆如今的下落,只是这些问题都只有暴露他真实身分的危机。

以甘十九妹之冰雪聪明,晶莹透剔,却是千万大意不得。

眼前这种情况下,他简直已无能再掩饰住内心的悲痛,对方只消略加留意,套问两句,尹剑平必得露出马脚,是以,他必须要赶紧告辞。

当下后退一步,抱拳道:“在下已承教了姑娘盖世绝招,衷心钦佩之至,夜深了,就此告辞。”

甘十九妹微出意外地道:“尹先生这就要走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请教你呢。”

尹剑平心中一惊,强作笑容道:“夜深了,明天在下再来造访如何?”

甘十九妹道:“那就不敢当了,明天该我去回拜尹先生才尹剑平心中一怔,原想推辞,可是转念一想,乘此时机能够打进她身边,对她师门多作了解,以图日后出手复仇,自是机会难得。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推辞。当下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如此,明天在下就恭候姑娘的大驾了。”

“你用不着专门等我,我可是没准儿!”甘十九妹道:“我也许白天不去,夜里去,总之,我一定去就是了,尹先生在这里还有几天逗留?”

尹剑平想了一下:“总还有三五天吧。”

“那好极了!”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得很,尹先生请便吧!”

月­色­如银,映照着甘十九妹那般清艳出尘的美人儿。尹剑平几乎没有勇气再多向她看一眼,抱了一下拳遂即转身自去。

“慢着!”甘十九妹忽然喝住他道:“尹先生!”

尹剑平心中一惊,缓缓回过身来!

甘十九妹走上几步,脸上微现不忍道:“你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尹剑平感觉了一下,除了右肩头上,略感酸疼以外,并无大碍,当下摇头道:“多谢姑娘关怀,在下并无不适。”

甘十九妹似乎心中一惊,微笑道:“那就好,我只是担心你……既然没有什么,也就算了。”

尹剑平微微一怔,虽觉出她话中有话,对方既然不说,也就不便追问,当下再次告辞,转身出去。

目睹尹剑平的背影消逝甚久之后,甘十九妹却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兀立在那里。她脸上凝聚着一层疑惑,又像有一丝淡淡的惆怅,蛾眉轻颦,盈盈秋波里感染着凌乱的情绪。显然她遇见了一件令自己难以释怀的事情……这其中又多少少少加有一些感情因素的作祟,于是她心里浮现出一向罕见的不平静。

东边院墙上,黑影子一闪!一条疾劲的人影,有加深宵怪鸟地来到了面前,等到落地之后,才现出了红衣红帽,面现惊惶的阮行来。

他上前一步,面­色­忿忿地道:“姑娘您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不下手把他给除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阮行怔了一下,喃喃道:“难道姑娘还看不出来?这小子八成儿就是那个依剑平,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好容易他自己送上门来,姑娘您却又怎么会……”

说到这里,他忽然把要说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原因是发觉到甘十九妹的脸­色­不大对劲儿!他就算是跟老天爷借了个胆子,却也不敢轻犯这位姑娘的雌威!

顿了一下,阮行后退了一步,垂头请示道:“卑职莫非是猜错了,还是姑娘另有高……

见?”

甘十九妹冷哼了一声,徐徐地道,“阮行,难为你还会有此见识,我问你,你凭什么就断定这个姓尹的会是依剑平的化身?”

阮行耸了一下肩膀:“刚才姑娘与他动手说话,卑职未奉姑娘命令,不敢窥伺窃听,只是他离开之时,卑职却远远尾随了他一路!”

甘十九妹道:“怎么样?”

阮行道:“这人一身轻功确是极佳,最主要的,当他踏过卑职亲手布置的毒阵,竟然毫无感觉,情形竟然和那个依剑平完全一样。”

甘十九妹轻轻哼了一声:“这一点我早已注意到了,可是并不能就因为这样,就断定他是那个‘依剑平’吧?”

阮行呆了一下,讷讷地道:“姑娘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卑职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儿。”

“说下去!”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听听。”

“是!”阮行苦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卑职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读书的仕子,他开口能文,更能赋诗……几乎瞒过了卑职这一双眼睛。”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怪你们阅人不深,观察力还不够灵活,其实他一来到这个客栈里,我早已注意到他了。”

“哦!”阮行惊道:“姑娘莫非早知道他会武?”

甘十九妹缓缓点了一下头,一双蛾眉轻轻皱了皱道:“但是我却不能断定他就是那个依剑平,因为……依剑平的武功家数与他不同……还有,依剑平手上并没有这么一口神兵利器的宝剑。”

阮行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那小子手里,确实像没有这么一把好剑。”

甘十九妹冷哂着道:“再者,他曾经是我手下败将,早已深知非我敌手,既然如此。今夜大可不必再来送死……何况是当面向我叫阵,由此看来,他不像是那个姓依的,然而……

我却不会就对他失去了小心。”

阮行道:“姑娘可曾发现了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甘十九妹道:“不错!他的剑招奇特,在我的印象里,倒似与那个死去的吴老夫人,颇有相似之处,似乎较之吴老夫人更具微妙气势。”

一想到积翠溪姓吴的那个老婆婆,阮行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在他记忆里,这一生还不曾遇见过像吴老太太那么奇特的敌人。现在甘十九妹把这个疑为“依剑平”的读书人比作吴老太太,自使他大为惊心。

“啊!”阮行惊惶地道:“那个姓依的,不是在吴老太太那边停留过一段时间吗?会不会……”

“这件事我正在密切的观察之中,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说着,她脸上微微现出了一片冷笑,喃喃又道:“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依剑平,早晚会被我看出破绽的,他休想逃过我的手掌心儿!”

阮行确知她为人­精­明,阅人至微,果真眼前这个“尹心”就是“依剑平”的化身,决计逃不过她­精­细的观察之中,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担心。

顿了一下,他请示道:“姑娘可曾打算什么时候起驾?还有清风堡的那个樊老头,我们什么时候动他脑筋?”

甘十九妹一笑道:“樊钟秀那个老头儿,虽然功夫不错,人也够狡猾,只是我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这地方很好,暂时我还不想走,我要知道你跟‘金刀盟’、‘十二把刀’他们联系的结果怎么样了?”

阮行道:“这几天卑职正在与他们联系之中,听说十三把刀的老大,‘黄面太岁’花二郎这个人很不好对付。”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怎么回事?”

阮行道:“卑职也是由金刀盟那边听到的,据说这个花二郎一向自大,很不易服人,他对金刀盟表示,怀疑我们不是来自丹凤轩的人,说非他亲自看见姑娘,并未经证实姑娘的确实身分与武功之前,他暂时不接受卑职的调遣。”

甘十九妹轻哼了一声,道:“这人武功如何?”

阮行道:“据说很不错,他年岁不大,加入十三把刀不久,竟然坐了第一把交椅,而且很罕众望,就连蒙城九丑的马老大也都仰他鼻息,看他的脸­色­,卑职打算这两天亲自去找他谈谈。”

甘十九妹道:“他不是说要见见我吗,好吧,你就把话传下去,说我会去见他的,只要叫他随时等着我就是了。”

阮行一惊道:“姑娘千金之躯,岂能与这类人打交道?由卑职去处理也就是了。”

“不,还是我自己来吧!”甘十九妹道:“这些人虽然谈不上身分地位,但是不能得罪,却也不能过纵,要恩威并施。”

说到这里,她微笑了一下,两排晶莹的牙齿在月­色­里闪闪生光:“谈到这一点,你就差得远了!”

阮行躬身道:“姑娘说的是。”

甘十九妹叮嘱他道:“我们在江湖上已经树敌太多,不能再结怨敌人了,莫非你忘了轩主临行之前的交待吗?”

阮行呆了一下,翻动着一双白果眼珠:“这个,卑职倒是真有点忘了!”

“哼!怪不得呢!”甘十九妹冷笑道:“那么我就再提醒你!轩主的意思不仅是要消灭了樊钟秀这一伙子势力,而且有意要拿下他的清风堡。”

阮行点头道:“这一点卑职记得……”

“还有!”甘十九妹瞳子里闪烁智光,道:“轩主曾慎重地交待过,要我在皖北培植一伙新的势力,这些人将要用以来接替樊钟秀的势力,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收买这些人的原因!”

“原来如此!”阮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姑娘居然忍受这些家伙的无礼粗鲁。”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轩主虽然并没有直接说出她为什么要占领清风堡的原因,但是我却隐约地可以猜出她的心意,如果我猜的不错,一待我们清除了樊钟秀这一股势力之后,她老人家也就该来了!”

阮行一惊,道:“姑娘是说,轩主要亲自来?”

甘十九妹缓缓点了一下头:“不但他老人家亲自要来,就连金、银二位师姐,也俱将随驾同行,实在是她老人家避居世外太久了,这一次,再入江湖,不能不先找一个落脚之处,因此才选中了‘清风堡’。由于‘丹凤轩’的老巢不能兼顾,才要我们就地取材,在皖北物­色­一些势力。”

阮行脸上顿现喜­色­,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如果轩主与金、银两位姑娘都来了,天下武林就再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待不了多久,丹凤轩的势力,更加遍及天下,势将唯我独尊,称霸天下了。”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却抱着与你不相同的看法,我以为她老人家如今春秋已高,实在不必再要……那么称强好胜,这一次我一路上来,才知道她老人家当年在江湖上结敌众多,必然还有很多很多的厉害仇家匿居在暗处,这些人大大不可轻视,一旦出现兴师问罪,只怕……”

苦笑了一下,她遂即把到口的话吞住不发,美丽的眸子里出现了一抹淡淡轻愁。

“姑娘太过虑了!”阮行嘿嘿一笑,道:“这个天底下,还有谁能是轩主的对手?何况还有姑娘与金、银二位姑娘在,姑娘大可以放心不虑。”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那可不一定,我不妨随便举一个例子,就拿积翠溪的那个吴老太太来说吧,如果她身上未染宿疾的话,只怕我就很难制胜她,就是拿轩主来与她较量,也难分高下。其次谈到僻居陕北的‘黄麻客’晏鹏举,这也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其他不知名姓的高人异士还多得很,只是时机不到,他们不肯随便露面而已,只要一出现,必然非同小可!”

轻轻叹息了一声,甘十九妹缓缓地接道:“轩主对我恩重如山,才会使我想到了这些,我以为眼前我们能为她老人家做的,除了必要的复仇以外,最重要的是收拢人心,广行仁术,才是上上之策!”

阮行似乎还不能体会这番话的道理,只睁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奇怪地在甘十九妹脸上转着。

“吃吃”笑了一声,他喃喃道:“姑娘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恕卑职不敢苟同。”

甘十九妹冷哂道:“你一脑子逞强好胜,当然不懂我的心意,其实我的这番苦心,只怕连轩主本人也不会赞同。我总希望能让她老人家明白,‘杀人’只是最后万万不得已才能行的一条路,只是她老人家一生却迷信实力,崇拜武力,而忽略了仁德!”

阮行登时面­色­大变,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他用着一种非常奇怪的神态打量着甘十九妹,对于她的胆敢批评轩主而大生惊异,按照门规来说,甘十九妹的这种行为,简直罪不可恕。

甘十九妹由他的神­色­上,早已洞悉了他的想法,却也不禁微有所警,当下也就不再多说。

“夜深了!”她看了一下天,吩咐道:“你也该休息了。”

阮行迟疑了一下,抱拳一揖,道:“卑职遵命!”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西院里的那个姓尹的由我来处理,你可千万不要接近他,他不是你所能够应付得了的。”

阮行应了一声:“是!”表情微现不忿,遂即转身告辞。

甘十九妹看着他离开的身子,脸上兴起了一层迷惘。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回想起来,她觉得很是奇怪,对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有这种前所未有的想法大生惊异。

要知她自幼就跟随水红芍练习武功,非但承受了水氏一身惊人绝技,尤其承受了她的独特个­性­——嗜杀如狂,恨世界,恨武林,恨所有的男人,在这个传统观念的熏陶之下,她简直和水红芍如出一辙。正因为如此,才得到了水红芍的格外垂青,将一身绝技倾囊而授。在以往她从来不曾对水红芍发生过疑惑,她所交付的任务,也一直被尊为金科玉律,认为乃当然之事,更逞论对水红芍本身有所批评与不谅解了,莫怪乎阮行要用那般奇怪的眼光来打量她了。现在想起来,就连她自己也深具警惕,内心忐忑不已。

和衣盘膝榻上,她整个的思维,呈现出一片紊乱!

尤其令她不解的是,今夜邂逅的那个年轻人“尹心”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盘踞在她脑海里。对方英俊的面颊,刚颜的气概,更予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类有胆魄抱负的年轻人,求诸于现今江湖武林,实在是不易多得,然而,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二十五

灯焰无声地在燃烧着。

她婀娜的情影映照在墙壁上,夜是那么的沉静,此刻万籁俱寂,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音,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她似乎较诸往日变得不安与急躁。

一只粉翼红肚的飞蛾由暗处飞来,围绕着灯焰旋转不已,几次三番地扑向火焰,又坠落下去,最后终于完成了“扑向光明”的壮举,粉红­色­的翅膀燃烧出一缕黑烟,一头扎进灯油里就不再移动了。

甘十九妹竟然会被这小小一幕悲剧吸引住,内心莫名其妙地兴起了一层悲哀,也因此而联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再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感觉到迷惑,也就对自己眼前所执行的任务而心存不解与厌恶。

由床上翻身下地,心里老像是窝着了一件什么事似的。其实这件事不难理解,只不过她却不愿意深想罢了,实在也是她不敢去深想,她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否应该?于是形成了内心的冲突与矛盾。

“尹心?依剑平?”

她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两个完全不同音的名字,那双淡扫的蛾眉,时而拧结,时而开展,显示着此一刻她内心的强烈变化与矛盾!

坚持着最初的原则,她又回到了榻上盘膝坐功。强制着内心的激动,她运了一会儿功,奈何那颗心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静止下来。不知何时,她已睁开了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心里沉湎着一番期待。

室外下起了萧萧细雨。瓦面、屋檐……到处响起了水的悉索声,尤其是院子里的荷花池子,雨点儿落在了碧绿碧绿的荷叶上,其声清脆而富宫商,就好像是在演奏着一具别有韵味的琴瑟,莫怪乎古人有“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么一说了。

尹剑平的一颗心也同甘十九妹一般的不平静,甚至于更较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想着方才的一场拼杀,他兀自不寒而栗!固然那场名为“较技”的剑斗,旨在探测敌我的真实功力,然而不可否认,当时尹剑平的心里,却是充满了凌厉的杀机,打算着在剑击当场只要机会许可,即将置对方于死命。讵不知,一场比斗下来,非但未能置对方于死命,自身反倒险些丧生,对甘十九妹千变万化的无敌剑招,他总算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此时,当他再一次想起来,有说不出的懊丧。痛定思痛,他内心原经铸妥的“不倒长城”亦不禁深深地为之动摇了。

看着窗外靡靡夜雨,他真恨不能抱头痛哭一场。

至此,李铁心、冼冰长老、“双鹤堂主”米如烟、拜兄晏春雷,以至于最近才入记忆深处的吴老夫人,这些人的影子,像是走马灯一般地,一个个由眼前缓缓经过。

这些人原都是活生生的,功成身就,名重一方的豪杰侠士,或是归隐江湖的风尘侠隐,与人无争,与世无牵,然而一朝卷进了可怕的“仇杀”漩涡,一个个俱都如此丧生,而作了刀下之鬼。可悲的竟是尹剑平竟然不能忘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每一个以上论及的死者,都曾经与他关系深厚,都称得上有恩于他,一朝分袂,人天永隔,这份情发于衷的悲痛,自是可想而知了。

“仇恨”是一点一滴,滴落到内心的深处,积压起来的,每一个死者,都与他心脉一系相通,一经抽动,顿时痛彻心肺,正因为这样,他昼思夜想,只要一经念及,就必将永无安宁之日。吴老夫人的死,使他情不自禁地更加怨恨自己,设非是因为自己的投奔,吴老夫人万万不会为此送命,看来自己这个人,真是所谓的“白虎星”转世,谁和自己遇到了一块,必然遭致杀身的恶果报应。

“唉!”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尹剑平站起来,来回地在房子里走了一转。

一阵冷风由敞开着的窗户袭进来,使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由是思虑电转。

忍耐!忍耐!想到了这两个巨字,那阵子热烈的情绪,为之烟消云散!我如今所负的艰巨使命,较之昔日实在说来,已大有缓和之机,以往是苦无出头之日,今天的情势却是大有不同,最起码,我已来到虎|­茓­门口,和敌人有所接交,只有把持着耐心与毅力不变,总有深入仇人巢|­茓­,将利刃Сhā入仇人心脏的一天。

这里所谓的仇人并不单单指的是甘十九妹,事实上主要的对象,却是那个唆使甘十九妹为所欲为,而她本人却隐在暗中发号施令的丹凤轩轩主,“丹凤”水红芍。一想到水红芍这个人,即使得尹剑平热血激动,然而越是热血激动,才越使得他心如沉渊之鹰,越能期盼着有雷翅风云、高唳长空的一天。无限的期待与无穷的毅力就是这么养成的。

尹剑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检讨着方才与甘十九妹对敌时的若­干­琐碎,发觉到对方惊人的剑技,每每引发于平凡的身手之中,令人防不胜防,对方剑术上的造诣,看来更超过她徒手技击的境界,实在已达到了“运剑以空”、“出掌以无”的无上境界,自己如果想今后制胜于她,势将还要大大努力不可。今夜初试了一手吴老夫人“草堂秘功”,虽然未能当场反败为胜,却使得甘十九妹大见狼狈,可见得这类纯属灵­性­的奇妙绝招,确实有令人无从防范的玄奥之能,只可惜自己现今还不能深悟其意,致使不能完全发挥其威力,否则试观甘十九妹方才情形,是否还能逃得过自己那一剑,可就大生疑问了。这么一想,尹剑平内心,不禁大兴鼓舞作用。

他脑子里回忆着方才与甘十九妹动手情景,信手拿起了几上长剑。不意这只右手方自抬动的当儿,即觉出肩头部位一阵子疼痛,情不自禁地垂下手来。自此,他才恍惚地感觉到右面肩头表面上,似有无数虫蚁在爬动之感,当下心中一惊,连忙走近灯前坐下来,用左手剥开了右肩的上衣。不看尚可,这一看之下,使得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只见右肩头上这时一片红紫,竟然肿起了馒头般大小的一个瘤状物体,细看那肿胀之处,呈红紫透明,一如玛瑙般晶莹,自此他才忽然感到,一种冷森森的气息,自肩伤之处,蛛网般地向全身扩散着。

一念之间,使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才警觉到先时不甚经意的酸疼感觉,竟然会如此严重,回忆着方才情形,不过是被甘十九妹信手轻轻地推了一掌而已。当时并不曾感觉到有什么疼痛不耐,怎么会忽然发作得如此严重?真正令人大惑不解,实在想不透是什么道理。

他反复地端详着伤处,发觉到那肿胀之处,表面上似有三颗极为细小的黑点,再翻看肩衣,对灯一瞧,果见衣上亦有三个大小如同针孔般的透明小洞,他为之恍然大悟!

“毒!七步断肠红!”

好厉害!一念触及,使他联想到当日吴老夫人审视自己携带的那口玉龙剑时,曾经告诫过自己,那种足以致人以死的人世剧毒“七步断肠红”,是藏在甘十九妹出手时的手指指甲之内。吴老夫人并曾肯定地猜测,这些毒是凝于一种极为细小的蜡丸之内,平时暗藏于指甲里,对敌时一经着以内力,蜡丸立碎,毒汁即可借指甲抓附对方之时,顺利地传达出去!

想到这里,尹剑平仿佛当头响了一声霹雳,顿时作声不得!他不禁暗惊着,如果这个猜测果然属实的话,那么自己现在身上,必然早已感染了那种所谓“七步断肠红”的罕见剧毒!只怕­性­命不保了!尹剑平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站起来走过去,把敞开的窗户关上,真是奇怪的一种感触,在没有发觉伤势之前,他还是浑然不觉,一切行动无异常人。现在,当他目睹了伤处之后,忽然间竟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痛楚,猝然加剧了十几倍,虽是随便走动几步,却也有举步踉跄之感!

“不好!”嘴里说着,他踉跄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只觉得一阵舌­干­­唇­燥!

翻过身来,用左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具瓦壶,忽然心生一念,咽了一下唾沫,他把手里的瓦壶又放了下来。摇一摇头,他心里想着:不,不能够喝水!脑子里思念电转,想到了那日身中阮行的“丹凤毒签”后,正是与现在的感觉相似。后来吴老夫人与自己动手医治时,也曾确切地告诫过自己不可饮水。于是,这个渴望饮水的念头,为他深深地压制下来。

他忍着右肩上伤处的酸疼不堪,把上身衣服脱下来,仔细地观察着身上各处,倒也没有什么异状,那毒伤肿胀之处,为恐意外,却也不敢随便去动它。只觉得伤处附近,奇热烫手,只是无比的酸,连带着整个一只右手举动都难。

尹剑平其实不知,他由于前胸佩带得有那块“辟毒玉玦”,才使得毒势未能蔓延全身,再者他身上前此曾经中过阮行的“丹凤毒签”,伤处虽异,但毒­性­却是相同,是以身上已有了免疫的抗力。如此之故,那肩上毒­性­,也只能局部发作,却是万万不会攻人内心构成他­性­命的威胁。话虽如此,虽只是局部发作,当其初起之时却也大力可观,瞬息之间,他已数度冷热,只觉得四肢麻软无力,遍体生燥,有如虫蚁爬行。倒是前胸仍能保持着一片温煦,冷暖适度,心智亦能十分清楚。

尹剑平忍着身上的痛楚,盘膝榻上,强自运功调息了一回,出了一身大汗,仿佛略见轻快了些,只是看着肩上那个毒瘤,却像是更加大了许多,试着用手去摸按一下,其势如火,简直烫得怕人。那条右臂更势如重有万斤,一任他用出全身之力,亦休能抬动分毫,空自逼出了遍体虚汗。

夜雨孤灯,长夜漫漫,真令人兴起无限感伤与懊恼,心里独自个地盘想着:吴老夫人既已罹难,他儿子吴庆下落不明,只怕当今天下除了丹凤轩中人,再无一个能够解开这类独门剧毒,唉!看来我眼前只怕大难罹身,希冀保全这条­性­命是万难了!

一阵风吹过来,虚掩着的两扇窗户,蓦地敞开,发出“呕当”一声大响,屋子里的那盏灯,顿时熄灭,全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尹剑平左手摸着了千里火,正要晃着了,就在这当口,他仿佛看见了窗外荷池对面屋檐口,人影子晃了一晃,遂即隐身暗处。虽然在痛伤之中,尹剑平仍能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力。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登时使得他临时制止住摇晃火折子的动作。当下他匆匆把火折子放下,改把几上那口“海棠秋露”拿过来压置枕下,却把剑柄的一端露出来,必要时左手仍可出剑制敌。

心里想着,他遂即缓缓把身子躺了下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目光望处,却清晰地又看见了方才现身的那条人影。

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也逃不开尹剑平­精­细的视觉。那条人影显然施展出“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正由荷池面上点踏着满他的莲荷翻向“池心亭”上,身形至为巧快,等到尹剑平注意观察时,对方显然已经处身在池心内了。

尹剑平一惊之下,清醒不少。

那条人影好眼熟!就在他运思猜想着来人的身分时,眼前人影再闪,那人已倏起倏落地越过了荷花池,一路轻蹬巧纵地来到了这岸边。

窗外­淫­雨靠靠,借着高悬檐上的一盏油纸灯笼,却能奇+書*網依稀分辨出一些景象!

凭着这片黄昏的灯光,尹剑平已看清了这个人。

一惊之下,他几乎由床上坐了起来!

“阮行!”他确信自己绝对不会看走了眼。

此时此刻,这个人的猝然现身,而且又是奔向自己下榻的这爿院落而来,当然可以意味着绝不是什么好事。忽然他心念一动,想到了来人很可能是奔向自己而来,顿时心情大为紧张。所幸睡房里的那盏灯被风吹灭了,自己由里向外看,可以一目了然,而对方由外向里面看,可就要费点眼力,必须等到瞳孔适应室内之光度之后才可分辨一切。这一点对于尹剑平来说,却是十分有利的。

尹剑平有见于此,也就暂时定下心来,却也不敢轻心大意,当下缓缓自丹田之内提吸起一股潜力,使之运行于左臂之上。

须知他昔年练习“金刚铁腕”功力之时,乃是左右腕手交互练习,可以在一触念之间,集中全身功力于双手之间,是以才能在一出手的当儿,置敌人于死命。

他虽然在伤痛难耐的情况下,却也不能不防范到阮行的有所异图。果然,他这里方自运功完毕,窗前人影乍晃,那个一身红衣,面相清瘦、神情刻毒的阮行,已经立身窗侧,正自向室内默默观察着。

尹剑平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齿,暗忖道:“好个卑鄙的东西,莫非还想乘人之危不成?”

窗外的阮行想是也知道室内这个主儿不是好相与,是以虽然现身窗外,却不敢猝然进入,保持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只是转动着那双闪亮的眸子,频频向房中窥探不已。

尹剑平平身而卧,目光半合,自他一现身之始,即紧紧地盯住了他,倒要看看他意欲何为。足足相持了甚长的一段时间,阮行才开始有所举动。自然,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已习惯了室内的黑暗,身形轻起,翩若惊鸿地已翻身而入。

尹剑平目开一线,紧紧地逼视着他,除了那只负伤的右臂以外,他全身各处,都聚集了力道,只候着在适当的时机,出手予对方以重击!

红衣人阮行这一次像是十分的仔细,身形进出确实不曾带出一点点声息。就见他那双光华闪烁的眸子,缓缓地移动着,打量着这间房子里任何一处虚实动静,却不一上来急于扑身上前。

双方大约距离有丈许左右,这个距离显然使他置身子安全地带,只须一发觉些微的风吹草动,即可改变他进退的形势,如就上来这一式动静而论,这个阮行确实称得上相当的高明。

尹剑平虽然固定着原来的睡姿,丝毫也没有更动过,但是心里的紧迫却几乎使得他为之窒息,原因是他无法猜测出对方的来意,如果他确系存心乘人以虚,尹剑平却希望事先能观察出他即将出手的部位与意图,如果只是长时间双方这么消耗下去,吃亏的必然是尹剑平。

理论至为简单,因为尹剑平此刻乃是已伤之身,一旦形迹败露,与对方明火执杖地动手比斗,必将不是阮行对手,如果他伪装在睡眠之中,只要不出声呻吟,阮行便无从观察出他的伤势,因而也就不敢轻易地去冒犯。然而,他既然存有行刺之心,当然不可能就此作罢,势将出手,势在必行!那么,尹剑平的伪装熟睡之举,更可以大大地减轻了对方心里的防范。尹剑平唯一制胜对方的机会,正在于此,出其不意地出手反搏。

对于尹剑平来说,胜负似乎可以预卜,他几乎可以直觉地予以认定,如果自己不能在出手反击对方时一招得胜,那么很可能将会丧命在对方之手。

生死攸关,尹剑平焉得不沉着应付!是以,他始终保持着原来的睡姿,并且尽量放宽胸襟,发出了均匀的呼息之声。

阮行那双白果眼瞬也不瞬地注定着他,又过了一些时候,尹剑平忽然发觉到他身子向左面轻轻跨出,立时他就感觉到自己右侧有了“吃紧”的意态。这种意态,是不能用合理的理由来解说,只是一种直觉的认定。顿时,尹剑平兴起了一阵惊惶,因为这个方向,正是他最感空虚的一面,限于他负伤的右臂,连带着使得他这半边身子都较为迟钝,果真阮行要从这一个方向向自己出手暗袭的话,他必将无从防范,后果将不堪设想!

时机很可能一纵即逝,尹剑平不得已,装着梦呓的姿态,把脸部移动了一下,含糊地发出了一些声音。

果然,这个小小的动作,临时使得阮行吃了一惊,慌不迭地又周转了一个方向。他身子电转如飞,轻轻一旋,已来到了尹剑平的左边方向。这个方向,对于尹剑平来说,称得上恰到好处。其实,就在阮行进室之前,尹剑平早已作好了可行的准备,左手置于枕下,紧紧握住了剑柄,将可在最短的一刹那间,随时掣剑而出。

阮行在这个方向仅仅站立了极短的一瞬,随着他身子霍地向前一伏,疾快如箭矢般地,已扑到了尹剑平床榻旁边!

原来他手里事先早已紧紧握住了一口薄刃匕首,随着他快速袭上的身子,手起刀落,一股刺目寒光闪起,这口刀直直向着尹剑平当胸扎了下来。

这一招阮行端详至久,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下刀,他自忖手眼身步,无不搭配得恰到好处,对方既在睡梦之中,理当是万无一失,哪里知道,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在观察对方,对方同样地也在观察他。

说时迟,那时快!

他不动,敌不动,他一动,敌人比他来得更迅速。就在他手中短刃眼看着已将Сhā中在对方前胸的一刹那间,一蓬青蒙蒙的光华,自对方枕下蓦地闪烁而出,就像是猝然打了一个闪电般地闪了一闪。

阮行这才知道,敢情对方是伪装熟睡,非但如此,而且早已作好了必要的准备,一惊之下,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片寒光扬动之下,紧接着是“呛啷”一声脆响,刀剑交锋里,阮行只觉得手上一轻,掌中匕首已被对方那口斩钉截铁的宝剑削成了两截。非但如此,尹剑平早已测好了更称万全的身手,随着他下沉的剑势,配合着他欠身坐起的姿态,那只执剑的左手一沉乍起,连同那口寒光耀眼的宝剑,在一个极快的速度里,已经搭在了阮行的颈项上。

锋利的剑刃在初一接触到阮行颈项之刹那,一股冰寒气息,陡地透体而入,使得阮行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登时呆立如木偶,吓得动弹不得。

尹剑平苦心竭虑的一招,果然用对了地方,一切俱都与他的理想吻合。

他恨透了这个阮行,决定要予他吃些苦头,掌中剑微微振动,寒芒乍吐之下,已在他颈项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一时之间,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地顺着阮行瘦长的颈项滴落下来。阮行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惊呼:“噢!”瘦削的躯体禁不住连连颤抖不已。

“你……”一刹间,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瞳子,瞪得极大,显然在极度惊骇之中!

尹剑平施出全身之力,抬起了那只负伤的右手,将左手那口剑接过来,宝剑的刃锋,仍然搭在对方颈项上。只消稍稍加诸在剑锋上一些力道,以这口“海棠秋露”之锋利,即可随时削下阮行这颗项上人头。这一点足可认定,而无须置疑。

剑交右手,尹剑平左手已摸起了桌上的火折子,一经晃动,“噗嗒”一声,亮起了一阵火光,很快地,他已点着了置在桌上的灯盏,室内顿时呈现出一片光亮。他不欲被外人窥知一切,掌势再挥,距离丈许以外的两扇窗户先后掩阅上。

阮行颈项间的鲜血,不停地滴洒着,他自忖着难免一死,不由神­色­大变。

“依朋……友?”他喃喃道:“咱们还可以取个商量吗?”

“当然可以。”

尹剑平一面说一面坐正了身子,他胸有城府,强自忍着右肩的奇痛,冷冷一笑,接下去道:“不过,有一点我却要声明,我姓尹,不姓依。”

阮行闻言怔了一下,眸子里,呈现出一片紊乱。

“你真的不是依剑……平?”

“当然不是!”

阮行又是一怔,喃喃道:“难道说,我……真的认错了人?”

尹剑平哼了一声:“你当然认错了人!不过,话虽如此,你深夜潜入我的住处,谋图杀害我的行为在先,我绝不会轻易地就放过了你的。”

一面说,他右手压剑,加深了一些前伤的剑痕,鲜血再一次地涌出来,滴滴嗒嗒地溅落下来。

阮行那双吊客眉几乎拧在了一块,情不自禁地往嘴里吸着冷气。

“喂,尹朋友……剑下留情!”他斜过那双白果眼珠子,盯向尹剑平:“既然你不是姓依……那么兄弟此来就过于冒失,实在是个误会……是个误会。”

“你倒是说得轻松。”尹剑平的剑压着对方颈项,心里十分笃定地道:“误会!哼!要是我不够机警的话,被足下一刀刺中了要害,现在我岂能还会活着说话?那时候这个误会又能去向谁诉说申辩?这个你倒是说说看?”

阮行“嘿嘿”颤抖着,频频苦笑不已:“你我既无深仇大恨……尹朋友何不高抬贵手,饶过了兄弟的一时莽撞,兄弟必将忘不了阁下大恩大德……日后不免对阁下感恩图报……怎么样?”

尹剑平力聚左掌,霍地向上一抡掌,“叭”地一声,抓住了阮行右肩横骨“云门|­茓­”上!

阮行只觉得半身一阵子发麻,“啊”地惊呼一声,尹剑平已自他颈项上抽回了长剑。

阮行一惊之下,自以为有了脱逃之机,转身待逃,岂料却听得床上的尹剑平冷森森地笑道:“你还想走吗?”

才跑了一步,阮行登时站住。

他神­色­倏变,缓缓回过身来,尹剑平却用着充满了神秘冷峻的一双眸子打量着他。

尹剑平道:“你已为我独门手法,拿住了气|­茓­,除非我自行解救之外,别无良策,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内不将那气|­茓­打开,你必然气冲血栓而亡。”

阮行呆了一呆,又恨又怕地道:“你……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尹剑平道:“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拉平了!”

“拉平了?”

“不错!”尹剑平咬了一下牙,现出痛苦神­色­道:“因为我身上有伤……也需要你的援手解救,你身上的伤,却是非我不可!”

一面说,他已解开了上衣,现出了肿大如瘤的右肩伤处,阮行目睹之下,瞠目道:“原来你已中了我家姑娘的‘七步断魂掌’,嘿!你完了!”

“我完不了!”尹剑平眼睛很狠地盯住他:“有你在我就完不了,换言之,如果我完了,你也完了,而且你一定还先死在我前头。”

这几句话,像是忽然触及了阮行的痛处,不禁现出了无可奈何的沮丧。

“你的意思是要我先解了你的毒,你才为我解开|­茓­道……是不是?”

“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阮行脸上一阵子发白,­干­笑了一下道:“兄弟这个人作事,不大喜欢受人威胁……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很简单!”尹剑平冷冷地道:“你只有死路一条,而我却还有活命之机!”

“你有什么活命之机?”

“我当然有!”尹剑平微微一笑:“譬如说,去找你的主子甘姑娘。”

“笑话!”阮行狞笑一声:“你以为她会救你吗?真要有这个意思,她又何必伤你?”

“这很难说!”尹剑平慢条斯理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阮行冷冷他说道:“兄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尹剑平道:“不要忘了,我是跟她在谈交易,因为你的命控制在我手里,甘明珠如果还顾虑到你这个忠心奴才,她当然就得为我解毒不可。”

阮行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着,不禁又是一呆,对方如果真的这么做,自己这个脸可是丢大了。

想到这里,他确是无计可施,却愤愤地道:“嘿嘿!你以为兄弟我真的这么顺从你,听你摆布不成?”

“你非顺从不可!”尹剑平胸有成竹地道:“因为我确知,这个世界上,很少能有人,能够忍受得了我所加诸在你身上的痛楚!”

阮行“吃吃”好笑道:“姓尹的,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鬼话?”

尹剑平打量着他的脸:“你势必非相信不可,因为你马上就要尝到味道了!”

话声方歇,即见阮行一双八字眉,倏地往当中皱了一皱,身子紧接着摇动了一下,那白脸上翻起了一片红潮。

“怎么样?”尹剑平冷冷地一笑:“我的话不错吧!这其实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真正厉害的都还在后头呢!”

说话之间,阮行己大感痛苦,全身上下宛若抽了筋似的一阵子抽动,由不住捧腹部,痛得弯下腰来。他脚下蹒跚着,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当他那双眸子,再接触到尹剑平时,眼神里已失去了原有的自信与倔强。

“好吧……算你厉害!”

这几个字,几乎是由他紧咬着的牙关里逼出来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工夫,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只是……”阮行紧紧咬着牙:“你……能想办法先止住我身上的痛吗?”

尹剑平点头道:“不必紧张,这只是开始一上来的阵痛而已,先叫你知道一下厉害,马上就会自行止住,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第二次阵痛,时间却要比这一次长一些,而且痛得也厉害一些。”

尹剑平顿了一下继续道:“往后还有六次,每一次时间都会拉长一些,痛楚的程度也更会加深一些,不是我吓唬你,以老兄眼前忍受痛楚的情形看来,只怕在第三四次阵痛的时候,你就忍不住要痛昏了过去,根本等不到最后一次,你这条命也就完了。”

说话之间,阮行已显然忍受不住,白皙的脸上现出了一根青筋,不时地由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了尹剑平所说的,更不禁令他吓得两眼发直!就在这个时候,身上的刻骨痛楚忽然中止,正如尹剑平所说的,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

阮行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嗟叹,点点头道:“好吧!看来我是无从选择。”

尹剑平左手执剑,将右边身子侧过来。

阮行无可奈何地走过来,先看了一下他的伤,冷冷一笑道:“一点都不错,这是丹凤轩独门秘制的‘七步断肠红’!”

说到这里,他抬起眸子来,奇怪地向尹剑平打量了一眼,讷讷道:“你这个人确是怪异得很……竟然在中了这等剧毒之后,还能挺到现在,真是怪事!”

尹剑平冷笑道:“你们丹凤轩的人,对于并无仇恨的人,居然也施以辣手,实在令人不解,由此看来,江湖上对于你们的种种传说,并非是空|­茓­来风了!”

阮行将灯移过来,一双白果眼瞬也不瞬地打量着他的伤处,冷森森地道:“你的确是个奇怪的人,好好的你又凑什么热闹,我家姑娘一定把你当成了姓依的,才会下此毒手!”

尹剑平冷笑道:“姓依的又是谁?”

阮行道:“跟你一时也说不清楚!”

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他才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白布小包,打开了布包,里面是一套奇怪的工具,小刀子、小剪子,还有长长的针。一个小瓷瓶和一根吹管。阮行虽然极不甘心情愿,但是由于­性­命­操­诸在对方手上,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来。遂见他先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将尹剑平伤处毒瘤划开一道血口,放出了一些黑­色­的血,然后用手在尹剑平伤处附近按了一下。

“哼!”他越加奇怪地道:“你像是很懂得毒­性­子,要不然毒气不可能等到现在还没有蔓延开来。”

尹剑平喃喃地道:“废话少说,你快着点吧!”

阮行冷森森地道:“今夜你幸亏遇见了我,要是换着另一个人,你八成是死定了!”

一面说,他打开小瓷瓶,拿起吸管,稍稍地在瓶里沾了一下,然后吹向尹剑平伤处,即有米粒大小的一点白­色­液体,落入尹剑平伤处,入血即溶,尹剑平立时就觉得原本火烫的伤处,突地如着了一副清凉剂,顿时心神为之一爽!他虽然不识得阮行为他所上的是一种什么药,但是有此感受,即使他确信必是真正的解药无疑。

阮行耐着­性­子,又为他包扎了一下,道:“好了,应该是没有事了,最多三天,你即可复原如初。”

尹剑平借着侧身之便,已把那只装有解药的小瓷瓶窃在手里。阮行居然没有注意到他会有此一手,显然是一个极大的疏忽,他匆匆收拾了布包,揣入怀内,这时尹剑平已经把衣服穿好。

阮行冷笑道:“姓尹的,大丈夫说话算话,该你的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你可以走了。”

阮行怔了一下,蓦地竖起了眉毛,道:“你?”

“哪里有什么‘|­茓­气’好拿?”尹剑平微微一笑道:“你上当了,我只不过用内家功力,在你的身上玩了个小花样罢了,你放心去吧!”

阮行愕了一下,才知道自己一时粗心受骗,心中好不忿怒,真恨不能扑上去与对方一拼。只是转念一想对方在毒伤发作之时,自己尚且不是他的敌手,更何况现在?心里一阵情怯也就没有敢动。而此同时,尹剑平的那只左手,却已经握住了剑柄,一股冷森森的剑气霍地逼近过来,阮行情知厉害,顿时退身丈许以外。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牙,狞恶地道:“好小子,竟敢戏耍于我,今天晚上你家阮大爷是认栽了,我们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瘦躯一个倒仰,施展“金鲤倒穿波”的轻功绝技,“哧”的一声,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消逝于无边夜雨之中。

尹剑平绝处逢生,暗自庆幸不已!却也体会到自己眼前与甘十九妹咫尺相处,随时随刻都可能有丧失生命的危机,然而,在另一个角度上看来,他却又觉出自己这种舍生冒死的深入敌人心脏,似乎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虽然敌人的强大再一次地得到了证实,但是他却不能知难而退,势将肩负使命,作长久的考验,以期在心理的防范上,倒了敌人的内里长城。那一天的来临,也就是自己含辛茹苦,全面胜利到来的一天。一想到这里,尹剑平心里充满了热炽情绪,仿佛连身上的痛楚都大为减轻了!

尹剑平盘膝床上,缓缓运功调息了一阵,只觉得身上阵阵发热,喝了一盅水,更不禁出了一身大汗,再加上先时伤处淌下的脓血,只觉得上躯一片粘湿,甚是难受!房内还贮有大半缸清水,他­干­脆褪下了上衣,打着赤膊,把身上洗抹一遍,找了一件­干­净的小褂重新换上,一切都清理­干­净,才觉得身上轻快多了。

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进来,他才发觉到敢情后面的窗户还敞开着,再回过来把窗户关上。

这些琐碎的小事,在平时自是不值一提,可是,在痛伤新愈之后,做起来也并不十分轻松,那只包扎之后的右肩,隐隐还有些发酸作痛!尹剑平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后,重新盘膝床上!

膝下压着剑,方待运行一阵吐纳功夫,无奈,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甘十九妹!

那确是一个令人不能轻易忘怀的美丽的影子。

长长的秀发,玉立修长的躯体,明眸、皓齿、粉颊、朱­唇­,这些已经极不平凡,再衬以她独特的­性­格,使得她显示出一种清丽出尘,卓然不凡,驾乎于一般少女之上的那种绰约气质……这一些,对于尹剑平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都不是轻易得以剔出念外的。

很多次,在他忆及这个影子时,都不禁使他怦然心动。“仇恨”固然使得他热血沸腾,然而妄图把此女列为复仇的对象之一,而时时加以衔恨,他发觉到那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甘明珠!”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喃喃呼唤着对方的雅号:“甘十九妹……”

嘴里反复地呼唤着这两个名字,内心却积压着一层难以排遣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只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手,忽然搭在了他左面肩上。

尹剑平猝然一惊之下,未及出语,即觉左肩上“云门”|­茓­道上麻了一麻,已吃对方两根纤纤玉指拿住了|­茓­道。紧接着,另一只白酥酥的玉手,却由他另一面肩头上缓缓攀了过来,落向他的前胸部位。尹剑平这一刹真是又惊又愧,万万想不到在一度受创之后,居然再次落在了对方手中。

这双玉手,他甚为熟悉。其中一只,在雪藕般的皓腕上戴着一只碧光晶莹的翡翠镯子。

不是那甘十九妹是谁?

一刹间,他血液里流窜着无比的惊惧,更有说不出的羞窘,因为在刹间之前,正是他心情矛盾紊乱之际,心有所忆,诉之以口,频频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而天公竟然偏偏安排她在同一时间出现眼前!尹剑平的羞窘、惊惧,简直使得他无地自容!

“呵……”嘴里说着,他蓦地涨红了脸!情绪的变幻,在这一刹间,已然大大地削弱了“仇恨”。也许过此一刹之后,又是一番变迁,可就不得而知了。想说话,偏偏无以出口,想转身,又碍于被对方轻轻捏住了|­茓­道,尹剑平狼狈极了。

拿住他|­茓­道的那一只手,多少存了些“好心”,拿捏的部位与轻重,算得上“恰到好处”,仅仅使对方略感麻酥而不能转动而已,过轻不及,过重又将使对方身上不免痛苦。这只巧妙的手,此间则是算得上透剔玲珑了。

一只手使他不能转动,另一只手直摸向他的前胸。就在接触到尹剑平的胸肌的一刹那,那只手忽然像是触了电一般地往回抽动了一下,少停之后,才又继续下去。当然,这阵子肌肤相接绝非狼亵,而是有用意的。那只白酥酥的­嫩­手,其目的在于悬挂尹剑平前胸的那一块“辟毒玉玦”,一待这块东西握在了对方掌心之后,遂即停住了动作。

紧接着,尹剑平感觉到一阵悉索的项链声,那块玉玦已被对方转到了脖子后面。

“哼!怪不得呢!”对方一边看一边说着:“我还当你有什么不畏毒­性­的绝窍,原来是这么一块玩艺儿在作祟呀!倒是真希罕!”

一边说,她把脸就近了。仔细地端详着,嘴里念着:“百毒不侵,冷暖自如。”

这八个字,原是刻在玉玦上的,出自对方的芳­唇­,听在耳朵里,只是说不出的熨贴,好听!

玉手一松,玉玦又垂落胸前。

身上忽地一轻,被拿住的|­茓­道已然松开,紧接着眼前人影闪动,甘十九妹薄显娇嗔的芳容,己现身面前。尹剑平只觉心头一震,仿佛被人戳穿了内心那般的不自在,一双瞳子直直地盯着对方,这一刹心鼓雷鸣,正不知是何等一番感觉!

心有灵犀,抑或是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吧。那个素日极能自持,冷若冰霜的姑娘,居然也同他一般地飞红了脸!就在四只眸子互相注视的一刹,他们彼此都甚为窘迫!

这只是极短的一瞬,须臾,甘十九妹已恢复如常。

“对不起,我来得太冒失了。”她看着对方,喃喃道:“我只是放不下你罢了……”

尹剑平整理了一下松开的前胸盘扣,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一时仍不知如何开口。

“我可以坐下来吗?”

甘十九妹轻轻地看着他。翦水双瞳充斥着混淆了感情的那种智光,具有令人不可违抗的潜在意识!

“这……当然可以……”

一面说着,尹剑平匆匆离榻站起,目视着原先压在膝下的那口“海棠秋露”。这口剑似乎突然反映了一些什么,使他蓦地想到了眼前所应持有的态度。顿时他身子里沸腾着新旧两种激烈的矛盾与冲突!

甘十九妹在短暂的一刹迷失之后,却似已回复了昔日的平静与明智。

“谢谢!”一边说着,她就在那张位子上坐下来。

尹剑平定了一下神,略似窘迫地道:“甘姑娘深夜驾临……是……”

“噢!”甘十九妹撩起眸子看着他:“是因为你的伤……”

“这……”尹剑平窘笑了一下:“已经不碍事了!”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姑娘是说……”

“我是说,我那个没有用的奴才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

尹剑平看了她一眼,暂时沉默不语。提起了她那个红衣跟班阮行,甘十九妹似有一些恼怒,然而偏偏对眼前这个人,她有一番内在的迷惘与青睐,因而连带着使得她对于阮行的行径,也就无可奈何地予以宽恕!

甘十九妹看着他,略似自艾地苦笑了一下:“老实说,刚才伤了你,我很后悔……想过来看看,却没有想到你居然比我想的要结实多了,而且竟会利用了阮行的自投陷阶……”

尹剑平道:“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总算命不该绝,倒是尊价帮了我一个大忙!”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好像我那个跟班儿,还遗失了一样东西呢!”

尹剑平闻言,心里一动,说道:“姑娘说的是?”

甘十九妹眨动了一下眸于:“好像是一瓶解药,不知尹先生可曾看见?”

尹剑平心里有数,遂即将先时取自阮行的那一小瓶解药拿出来,双手送上,道:“姑娘明察秋毫之未,在下实在惭愧之至,就此壁还。”

甘十九妹接过来,轻轻一哂道:“对你来说,此物已无足轻重,要它无用,倒是丹凤轩大小物件,奉令不得落入外人之手,倒不是我小家子气,舍不得送人。”边说,遂即收入囊中。

尹剑平嘴里应着,心中不免怦然,依其所说,分明自己方才之一切巨细,均已落入她的眼中。他原以为方才对付阮行之一手,为得意之事,想不到尽落对方眼底,果真她心存不善,自己焉得命在?这么一想:不觉全身一阵悚然!他自信为谨慎之人,却没有料想到竟然会有此疏忽,设非是甘十九妹出神入化的轻功使然,自己的大意,确实有深深加以检讨的必要。

甘十九妹眸子微转:“尹先生不必自责过深,倒是我夜行潜入,于礼不合,还要请你勿罪才好!”

尹剑平心中一动,暗忖道:“不好,看来这个姑娘。分明对我存心试探,我却千万要定下心来小心应付才是!”一念之起,顿时如沐着冰露,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二十六

须知尹剑平乃绝顶聪明,具有大智之人,况乎眼前大仇未雪,自己身负重任.血海深仇,断断使得他不可以丝毫掉以轻心,尤其对方甘十九妹,女中翘楚,心思之细微敏锐,有如银碗盛雪,不容丝毫混淆。尹剑平既有忍辱负重之心,更不可现出一些异态。第一步,必须先要消除了对方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阴­影疑虑,才是正理。

想到这里,他登时心有所警,只是表面却并不形之于­色­,当下微一欠身,笑笑道:“姑娘仙子之尊,移玉下处,足使蓬荜生辉,在下何幸如之!”

甘十九妹­唇­角轻轻拉动了一下,现出左腮上浅浅一圈梨涡道:“你实在太客气了,难道我以家门致命毒掌伤了你,使你险丧些命,你不恨我?”

尹剑平一笑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即为姑娘所伤,亦在情理之中,况乎姑娘夜来探看,足见心存慈善,在下苟得不死,已属万幸,岂能为此见恨,姑娘言重了!”

甘十九妹蛾眉轻轻一蹙,神秘地笑了一下,深湛的眼神在对方身上转着:“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就好。尹先生,你可愿听一听我对你初次见面的印象吗?”

尹剑平抱拳道:“愿聆高见!”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缓缓地道:“俗语说‘读书不成而学剑’,尹先生你显然是一个例外,难得文通武就,确是一个罕见的全才。关于这一点,我实在心存好奇,很想知道一下你是怎么文武兼修的?可以告诉我吗?”

尹剑平正襟危坐道:“姑娘太客气了,其实姑娘高估了在下,姑娘说的不错,有关‘读书不成而学剑’这句话,其实引用在在下身上,实在是至为恰当不过。”

“噢——”甘十九妹费解地道:“尹先生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尹剑平点头道:“姑娘有兴一闻,在下倒也不无告人之私。”

说时他起立上前,自暖壶里斟上一杯温茶,双手奉上,甘十九妹伸手接过,轻轻说一句:“谢谢!”

尹剑平搓了一下手,借着回身之便,紧紧压制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眼前尤其是要紧时刻,面对着这个晶莹透剔的“女魔头”,不得不特别仔细小心,片言之失,即有暴露身分之可疑!不止是暴露身分而已,从而所引起的一切后果,简直是前功尽弃不堪设想的糟!

尹剑平再回身落座之时,已换了从容镇定神态。这一份内励自制之功,显然大非常人之所能及,话虽如此,仍难免真情暴露,只是那种既往的凄惨,仅仅只能加深人­性­的互谅与沟通!

甘十九妹静默地显示着她的关怀。那双深邃的翦水瞳子,多少已为对方不平凡的气质所感染了。其实在她来此之先,就己显示了她人­性­善良的一面,多少已有些自我欺骗的潜在意思在作祟!

对于自己所喜爱的人事,智慧常常是昏庸的。饶是如此,甘十九妹仍然保持着她的尖锐触角,只是对于眼前这个她看上来印象不恶的青年,是否能如同她以往的那么明智,可就大有疑问了。因是,在她盈盈秋波再次注视对方时,所表示的那种神态,己显示了她的迫切探知和寄以信任。

尹剑平呷了一口杯子里的冷茶,思忖着当讲的话,发觉到对方的目神,不禁心情顿时大为紊乱!

“姑娘!”他几乎为之失神地放下了杯子:“我出身为武林世家的六合门,先父名讳是尹……”陡然一惊,他停住了话锋,暗忖道:我怎么实话实说了?心绪电转,不如此不足以信人!于是,他才又接下去:“先父尹雁翎,也就是第七代的掌门人。”

甘十九妹缓缓点了一下头:“我听说过,可是当年人称‘黄叶剑客’的那位老前辈?”

尹剑平怦然一惊,十分奇怪地道:“姑娘竟然知道?”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武林中很少我不知道的事情,信不信由你,如果我这一方面的知识可信的话,那么我更知道令尊的文学造诣,当今武林实无人能出其右,比起他老人家的家学武术,似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可是?”

尹剑平喟然道:“姑娘说的甚是。”

“唉!”甘十九妹轻轻一叹道:“尹先生……既然令尊就是这位老前辈,那我几乎已可认定你的悲惨身世了!”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心中虽是悲痛,却保持着一份应有的矜持与警觉!

“尹老先生据闻中年不幸丧生。”甘十九妹眼睛里充满着一番同情:“那时候你,岂非还是很小的年岁吧!”

“在下那时年届十二,倒也很懂事了。”

甘十九妹道:“十二岁的一个孩子,又能懂些什么呢?”

尹剑平喃喃道:“在下幼曾得父亲授了一些六合门的武学内功。”

“是六合门的‘洗髓’之功吗?”

尹剑平一惊之下,几乎钦佩地点头道:“正是。”

甘十九妹微笑道:“这门功夫,到如今只怕已是武林中的绝学了哩!”

“不错!”尹剑平轻叹一声道:“但是先父却私藏了‘洗髓’一功中的‘至’、‘克’二篇,是以这多年来在下只得健身明智之术,却不能深入内家武术之堂奥!”

甘十九妹微微摇头,惋惜地轻叹道:“实在太可惜了,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连自己的亲生儿于也藏私吗?”

“姑娘说对了!”尹剑平道:“他老人家正是藏私!”

“这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先父的苦心!”

甘十九妹轻轻一叹道:“好一个明智的先人。”

尹剑平警觉地道:“姑娘明白了?”

“我明白了!”甘十九妹微微颔首道:“俗语说得好,‘瓦罐不离井口破’,习武的人,迟早难免拳脚刀剑下丧生,尤其是世袭的武林世家名门,更不例外,令尊必然洞悉于此,所以只授你以健身之术,而竟扬弃你们世代独门绝学而不授,是不是这个意思?”

尹剑平点点头道:“姑娘秀外慧中,‘闻弦歌而知雅意’,先父就是这个意思。”

甘十九妹点头道:“令尊的确是位洞悉于先,有先见之明的长者,可敬可佩!”摇摇头,她却又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可惜,”眼睛一瞟,注向尹剑平又道:“只是,你却违背了他老人家意思,这又是为了什么?”

尹剑平苦笑道:“这话说来就长了!”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夜阑人静,正是谈话的好时候,如果你不嫌烦,我倒很乐意聆听下去。”

她美丽的脸上,带着一抹轻轻的微笑,一扫对手过招时的那种冰寒凌厉,给人以无比和谐、亲切之感。一刹间,尹剑平倒像是置身子春风沐体之中。面对的这个女人,不再是杀名震寰字的一个女魔头,而是一个善体人意,足以使人涤忧肠、诉衷曲的红颜知己了!

至此,往事云涌,一股脑地岔集在他脑海里。人毕竟是脆弱的,尤其是当被击中感情最虚弱的一面时,即会情不由己的有所发泄!尹剑平苦笑了一下,缅怀着以往那些几乎已经是褪了­色­的记忆,喃喃地道:“我父亲确实对于武林生涯,心生厌倦,是以在我稚龄,方自启蒙之始,他即苦心孤诣的想把我造就成一个读书人……定下了严格的功课,每日按时课授,不能稍有马虎!”

甘十九妹聚­精­会神地凝听。

尹剑平这一刹,似乎忽略了彼此的立场,不像面对着敌人,却像是在向一个知心的朋友有所倾诉了。

“一直到我十岁那年……”他缓缓地接下去道:“小小的脑子里已装满了各类经史子集。先父意犹未足,乃将我荐入邻村一个儒者东方先生家中深造。那东方先生却是一个博学高才之士,对我亦甚喜爱,蒙他见爱也征得先父同意之后,乃将我收为螟岭义子,开始授我进一步而具有理论创作­性­的学问。一切事情的显现似乎都已经说明了,我未来的发展必然是求学人仕之途,哪里知先父一死,以及紧接着的家庭变故,粉碎了我读书人仕的美梦!原来先父以及全家人俱都为人所陷害,因此丧生。”

“啊,”甘十九妹突然一惊道:“有这种事?可是我所知道的,好像令尊以及家人,乃是死于一场瘟疫……”

尹剑平点一点头,道:“不止是姑娘如此认为,在当时来说,几乎是所有人公认的事实。”

甘十九妹蛾眉轻颦道:“据我所知,当时死于这场瘟疫的,好像不止于尊府一家而已。”

尹剑平一惊,道:“姑娘何以会对这件事,知道得如此清楚?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当然知道!”甘十九妹缓缓地道:“这件事在当时来说,乃是一件大事,对于武林中历年所发生过的任何大事,我师门都有详尽的记载,而且被列为必修的重要课程之一,也许是基于对于一位亦儒亦侠的长者的有所偏爱,所以这一件事我也就记得格外清楚,在你来说,虽然已是事隔多年,而我留意记读这件史实之时,却不过是近一二年之事,是以我可能更比你记得还清楚呢!”

尹剑平呆了一下,喃喃他说道:“原来如此。”

忽然他脸上出现了一副渴望道:“有关先父母以及我家人当时死亡的情形,姑娘师门又是如何记载?”

甘十九妹微笑道:“这件事有关师门隐秘,却不能随便对外人说呢。”

不过她遂即又改口说道:“不过,你既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情形似乎略有不同,我或许可以私下向你透露一二,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尹剑平抱拳一拱,道:“这样已使我感激不尽,在下想知道的乃是当时详细死难的确实人数。”

甘十九妹略一思忖道:“让我想想看,嗯,大概是七十二人吧!”

尹剑平道:“七十……二人?原来竟有这么多人?”

他抬起头,用着一双颇为神秘的眸子打量向甘十九妹:“姑娘所阅及的那份记载之中,可曾提到过当时罹难者的确切姓氏?”

“有的!”甘十九妹道:“好像只是尹、张、陶、刘四户人家。”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不错,可是姑娘可知道当时那个村子共有几户人家?”

甘十九妹摇一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共有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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