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这几件赫赫往事,哪一件都轰动一时,都够他叫字号的!莫怪乎武林中要传说:岳阳门,日正当中:无双剑,盖世元双!哩!这个威风可真是够瞧的。
所谓创业难,守成更难,李铁心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树大招风,名高风嫉,懂得韬光养晦才是处世之道。
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从这位掌门人今年初远走了一趟太湖,回来以后就不再出去了;整整一年,他没有出过远门,本门中人都知道他不出去的原因,是在闭门练功,至于练什么功夫?为什么忽然发奋练功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是贴着雪地刮起来的,袭在人脸上可真是够瞧的,像是小刀子在刮,小剪子在铰般的疼痛!
老马铁青着脸,冷得直向牙龈里面抽气,他挪动着一双老棉鞋,刚想由侧面小门里进去,可就看见了一件新鲜事儿。
一乘翠帘红顶的小轿于,正向这边走了过来。
抬轿子的两个青衣小厮,拾掇的是那么干净,腰上系着红缎子的带子,白袜子青鞋,虽然行走在雪泥里,全身上下竟是不染一点泥痕!二人步伐一致,高矮相等,模样儿怪清秀的,一看即知道是大宅门里面当差的。
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随在轿子前面还有一个人。
三十二三岁的年纪,青白脸,吊客眉,高高瘦瘦的个头儿,乍看上去这个人真像个吊死鬼似的。身上穿着大红面子的狐皮袍子,头上戴着同色的一顶圆面小便帽,子里面还拉着一根大湖斑竹的马竿子,这个人真像戏台上唱三花脸的小丑。贴在轿子前面,多半是个跟班儿。就这么,这乘轿子一路晃晃悠悠,直向着岳阳门这名门大派的门走了过来。
轿子多的是,根本说不上“稀奇”二字,稀奇的是这种排场,这随轿的三个人。
老马眼睛都看直了!
记得他刚刚发现对方这乘小轿的时候还在林子那一头,不过转瞬之间眨眨眼的工夫轿子已经来到了眼前。
三个人,六只脚,走踏在雪泥地上,说不出的那么轻巧利落,轻轻落下高高抬起,简直像是凌空虚步,若非是施展上乘轻功,焉得如此?
老马只觉得头皮一阵子发炸,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般的惊惧!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彩轿已来到了岳阳门那座巍峨的大门前面。
轿子停了下来。
红衣瘦汉往前面走了几步,带有三分木讷地仰着脖子,不是打量人,是打量“匾”——
岳阳门三字的金漆大匾。
看清楚了,他手里的竹竿在雪地上Сhā了三下,轿子就平平地放了下来。
轿帘子还依旧搭着,透过细细的竹丝缝隙,只能够依稀地辨别出轿子里坐着一个人,至于是个什么人,穿着什么衣服,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轿子毫无疑问地是停在岳阳门的正门前方,离着岳阳门的大门约在三丈左右。
红衣瘦汉转身走近轿前,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轿子里的人也不知小声地关照了他些什么,反正是老马一句也听不见。遂见那红衣瘦汉子向着两名轿夫挥了一下手,两名轿夫躬身执礼离开。他二人并未远离,只退向附近,在一块上马石上坐下来。红衣人遂即用手里的青翠竹竿,围着轿子在雪地里划下了一个两丈见圆的圆圈。
这块地方原是青石铺道,是以只见白雪,不见泥痕,圆圈划在平平的雪面上看起来极为清楚醒目,只是,到底是什么用意?老马可又糊涂了。
那个木讷的瘦削汉子,根本无视于“老马”这个人的存在,划完了这个圆圈之后,缓缓走向轿前,只见他瘦削的身躯,微微向前一倾,两只瘦手合拄着那根太湖斑竹往雪地里一杵,就这么他就不动了。
老马睁大了眼,简直不明白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轿帘子仍然垂着,那个腰弯得跟虾米似的瘦削汉子闭着眼睛,像是没事人儿似的,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睡着了。
老马可不能再不管事了。他清了一下他的嗓子,咳嗽了一声,冲着那个红衣瘦削的汉子抱了一下拳,含笑道:“这位兄台,你们是?……”
红衣人眼睛是睁开了,只是看了他一眼却又闭上了。老马怔了一下,心里不大自在,对方这副样子,分明是狗眼看人低,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这个人看在眼里!越想越气,他就又往前走了一步,脚尖距离着对方所划的那个圈子不及三尺。
“这位兄台,”老马放大声音道:“你们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轿子停在人家的门口?
这……”
红衣人这一次干脆连眼皮都不睁,看也不看他一眼!
老马两次发话,对方连吭也没吭一声,不禁心里火起,鼻子里冷哼一声,大步向轿前走近。他不想再跟轿前红衣人打交道,要直接去问问轿子里的主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不意他足方迈动,也就是他的左脚方自跨进对方所划的那个圈子的一刹那,一股凌人的奇寒气息,直袭裤脚,老马的这条腿,突然间就像是被电闪了似的。
他惊叫了一声,身子一个踉跄,噗通!坐倒地上。
那条左腿,隔着厚厚的一层棉裤,突然就像是被冰冻住了,像是忽然中了风,一股冰寒气息,透过了他的这条腿,刹时间遍布全身。老马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全身上下冷得打颤!他那张红通通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那双眸子也像是失去了灵活。总之,全身上下在片刻之间忽然都变得不自在了!
的确像是“中风”的样子,只是老马却肯定绝非是中风,他仿佛记得那股侵袭自己的阴风,分明是由对方那乘轿子里传出来的,这件事端的透着“古怪”。
身子不自在,心里却是明白。他要把这件事回去报告给掌门人知道。
红衣人睁开了眼睛,正在看着他。
老马挣扎着由地上爬起来,爬是爬起来了,可是只走了两步却又倒了下来。这一次他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种异样的感受,老马只觉得心上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冷”,说不出的“冷”!他口中发出了凄厉的一声吼叫,遂即动弹不得。
这声吼叫惊动了另外两个人!只见一老一少,蓦地由侧门内张惶奔出,老的那个其实也不太老,大概六十来岁,少的一个也不太少,总在二十左右。老马乍见二人,就像是遇见了救星似的。
“徐二爷!”老马嘶哑地唤道:“快……救我!”
被称为“徐二爷”的那个老者,白净的脸皮,花白的头发,面相清癯,在岳阳门里目前虽是个赋闲的身分,但是辈分很高,是内堂七老之一,人称“追风叟”徐斌!
年轻的那个小伙子,却是岳阳门三代弟子的健者,人称“玉面哪叱”熊坤亮!
老少二人,显然被眼前的这个奇怪场面给惊得怔住了!
熊坤亮纵身而前,十分诧异地把老马由雪地里搀了起来,后者简直就像是个泥人似的,全身上下连一点力道也提不起来。隔着厚厚的棉祆,熊坤亮都能体会出对方身上的那股子冷劲儿,不像是搀着个人,倒像是抱着一块冰。熊坤亮禁不住大吃了一一惊,道:“马大叔,你这是怎么了?”
“追风叟”徐斌不愧见多识广,陡地上前一步,一把扣住了老马的脉门:“说,这是怎么回事?”在徐斌内力灌输之下,老马似乎精神微微一振,他仍似难耐身上的奇寒,上下两片牙骨嘿嘿交战着连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
“二爷……小心那个轿子……”
“轿子?”徐斌扭过头来打量着那乘轿子,却也发现了雪地里的那个圆圈。当然,更不会漏过了站在轿侧那个活僵尸般的家伙。
这一切把他弄糊涂了!
老马看上去更萎靡了,他的脸由苍白渐渐转为暗青色,一双眸子布满了血丝,用力的睁着,几乎像是要脱眶而出。
他全身战抖着,极为吃力他说道:“……小心……千万不要走进……走进地上那个……
那个……”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那个”,那个什么,却是没说出来,眼看着他那张铁青的脸忽然转成了暗黑色。徐斌仍然扣在他的腕脉上,忽然体会出了他的脉相有异,心中方惊,即见一片紫黑色的浓血由老马的嘴眼耳鼻七孔中溢出!
老马的身子在一阵疾烈的颤抖之后,向前猛力地冲动了一下,遂即不动,“玉面哪呸”
熊坤亮吓了一跳,慌不迭地把他的头抬起来打量着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追风叟”徐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死了,先把他抬进去。”
熊坤亮答应了一声,挟持着老马的尸体往门里走。
徐斌冷冷地关照道:“告诉当家的说,有贵宾上门!”
“玉面哪吒”熊坤亮,显然是被这意外事件惊吓得有点神不守舍,三脚两步地携尸而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凭着“追风叟”徐斌这双照子,一打量眼前这番情景可就大大地感到不妙!他不敢轻视来人,身子向侧面走了几步,正视向停在雪地的那乘红色小轿。
轿帘深垂,里面依稀地坐着一个人——什么人,还是看不清楚!
穿着红衣红帽的那个人,仍然保持着他原来的姿态,似乎正沉醉在浓浓的睡乡里!
徐斌把宽大的一双袖子挽了一下,心里老大的透着稀罕,他咳了一声冷冷地道:“尊驾既然到了岳阳门门口就是敝掌门的贵客,有什么事请入内一谈如何?”
把一件血淋淋的杀人勾当避而不提,反倒以礼待人,这就是徐斌的老于世故了!无奈话放出去,却连个回声也没有。不要说轿子里的主子没有回声,就连轿外的那个奴才也没有吭气。
“追风叟”徐斌的脸可就有些挂不住,他算计着熊坤亮这时一定见着了掌门人,大批援军即将来到,自己一身武功自不能与老马相提并论。可是就算对方身负奇技,也不至于能在三招两式里叫自己丧命,怕他何来?
一念之间,徐斌胆力大增!
打量着那乘小轿,距离自己不过两丈左右,那轿前红衣汉子距离更近,他不信连对方一个跟班的奴才也斗不过,冷笑一声向前跨进。
情形和那个老马并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他身子方自向前跨进的一刹那,一股凌人的阴寒气息,由那乘小轿里陡地传出。
“追风叟”徐斌只觉得右腿一阵发麻,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霍地向后打了个踉跄。
那个红衣红帽,状似活僵尸般的怪人恰于这时睁开了眼睛,脸上现出一抹阴森的冷笑!
“追风叟”徐斌总是一个练家子,有十五年跨马立架之功,内功尤其精湛,虽然觉出了不妙,但仍有些自恃不服。
他内力下沉,第二次向前跨进。
这一次左腿在先,不意足下方自迈入一步,遂即面色大变。一种他生平从来不曾领受过的奇寒气息,刹那间扩遍全身!以徐斌三十年锻炼之功,竞是忍受不住,一时冷得全身打抖!非仅如此,却似另有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道横隔在面前,用力地把他的身子向外推着。
“追风叟”徐斌强自提力,不过向前勉力的走了三步,竟似再也提不起劲道,小腿一阵发软,噗通!跌倒在雪地里。
他的脸色瞬间大变,变成了一片铁青。一刹那,他似乎领悟出圈里圈外的确是两个不同世界,他想到赶快爬出这个圈子,只是却已无能为力!
岳阳门的两扇大门,恰于这时霍地敞开,大群的人拥身出来。
岳阳门一门精锐,显然聚集于此。
首先拥身出来的是八名年在二旬左右的少年弟子,其次是四堂长老,紧接四老之后,几乎与四老同时现身的,却是当今职掌岳阳门第三代掌门人,也是武林中近二十年来,最负盛名被号为一代大侠的“无双剑”李铁心!
这么多的人,同时现身,衬托在岳阳门三字金匾之下,显现出此一名门大派的显赫声威,不同凡响的威仪!
八名少年弟子各着青衣,腰扎丝绦,佩带着同样形式的一口长剑,自一现身之始,遂即闪向正门两侧,左右各四,雁翅般地排列开来。
四堂长老,每人穿着一袭灰衣,高筒白袜,福字履,各人年岁虽然都在六旬以上,但是丝毫不显老态,看上去无不精神抖擞,神采焕发。
掌门人“无双剑”李铁心,不过四旬左右,显然是个神俊人物,长身阔膀,鼻直口方,紫色的缎质长衣,加上一领猩猩红的披风,显示出此人于威严之外,别有风流豪放一面!
紧贴在他身边,另有一个年轻弟子,双手捧持着一口青鲨鱼皮剑鞘,白铜吞口的细窄长剑,正是他仗以成名的那口玉龙宝剑。
李铁心剑术高妙,已是尽人皆知,据说他目前正在练习“以气御剑”的上乘剑法,至于已经达到何等境界却是知者不多。
岳阳门一门精锐,在片刻之间,几乎全部出动,当然是由于老马的死。而眼前却又发现本门中另一个人“追风叟”徐斌遇害。
“无双剑”李铁心显然没有注意到眼前雪地里的那个圈子,随同他出来的老少同门也没有一个发觉到徐斌的倒地竞与那个圆圈圈有关联。两名青衣弟子本着同袍之义,不待掌门人关照,双双向前奔进,抢救倒地的徐斌。对于在场各人来说,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目睹。
两名青衣少年弟子身子原是奇快无比,只是当他们方一踏入圆圈第一步的开始,蓦地,他们的身子就像是忽然被冰镇住了一般,一刹时面色惨变,汗如雨下。紧接着,这两个人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下,全身萎缩着倒了下来。
各人目睹及此,俱都大吃了一惊!
每个人都呆住了!
六名弟子呼啸一声,各自抽出了兵刃,一拥而上。
李铁心猝然吆喝道:“且慢。”
掌门人的话就是命令,六名青衣少年弟子顿时闻声而止,所站的部位恰恰在圆圈之外,看起来真是险到了极点!
在场虽有这么多人,却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出声,有之,却是来自圈内倒地的老少三人。
“追风叟”徐斌入圈最早,自然是受创最重,只见他脸色黝黑,青筋暴现,盘躯雪地,蛇也似地伸缩着,显然处在无比的痛苦之下!徐斌必然是发现了掌门人以及诸同门的来到,显得十分激动,他急欲要把身受的痛苦遭遇,以及于垂死惨痛中澈悟出的道理提供给掌门人,只是显然他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只见他扭动着躯体,咽喉里发出了痛苦的一种呻吟。
可能因为声音受阻不出,而变成了一种闷哑的吼叫。忽然他翻过身来,膝行了几步,终因力不从心再次跌倒,大股的紫色浓血,由他眼耳口鼻怒溢而出。
又是一条人命的结束!
圈子里另外两人,显然正在步徐斌后尘,也正向死亡步进!
站在轿子边侧的那个活僵尸样的红衣汉子,仍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只有那双锋芒内敛的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盯视在李铁心身上。在场所有各人,包括四堂长老在内,目睹着现场这番凄惨状态,都难以克制平静。
四堂长老在岳阳门辈分皆尊,分掌“青”“香”“云”“采”四堂职责,论辈分俱在掌门人之上,武功各有所长,年岁既长,齿德与涵养兼修,平日很少发怒,只是这时目睹及此,俱不禁愤恚着色,各现狰狞!
岳阳门门规至严,掌门人权力至大,可操生杀大权,即以眼前情形论,没有掌门人的关照,谁也不敢擅自趋前,闯越雷池一步。
大家的眼睛俱都向李铁心注视着,等待他一声令下,即向来人出手。
提到“来人”两个字,着实还是一件笑话,因为到目前为止,除了对方那个红衣红帽的跟班的以及两名轿夫以外,那乘红顶彩轿里到底坐的是何许人,居然还不曾有一个人看见。
掌门人李铁心似乎也特别的注意着眼前的这乘轿子,包括四堂长老在内,凭着他们丰富阅历,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对方的来历。
“无双剑”李铁心那双锐利的目光在现场转视一圈之后,忽然后退了三步。
各人都跟着他退后三步。
就在这一刹间,地上的两名青衣弟子,相继地发出了一声惨嗥,各自七孔流血而亡!
看着面前死者三人,连同方才的那个老马,虽然死态各异,可是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四个人死时脸色发黑,俱都是七孔流血而亡!
这个现象,立刻为各人所洞悉。
“毐!”
长老之一,首先忍不住脱口说出!
说话的人,是职掌“青”堂的长老“火刺猥”彭万麟,此老六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眉细目,面若重枣,各处肤色,也都呈现出一片赭红,他这“火刺猥”的外号也正是这么来的。
“火刺猥”,彭万麟所职掌的这个“青”堂,正是负责教授门下弟子武功最直接的场所,也可以说与门下弟子接近最密切的地方。是以,彭万麟目睹着这两名弟子的惨死,也就更觉得有切肤之痛!
这一声“毒”,使得各人心中都不禁怦然一动,虽然大家都是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但是现在由于彭万麟长老的亲口证实,便显得更为震惊有力!
李铁心其实是最早洞悉真情的一人,他所以喝令六名弟子悬崖勒马,以及退后三步的措施也正在此。身为掌门人,武林中众所推崇的李铁心,毕竟有其不同一般的举止,他的气量涵养,更显得高人一等。即以眼前而论,在目睹着本门四个老少同门,先后遇害之后,尚能保持着这分镇定,实在是难能可贵得很!
李铁心面染青霜,目注向彭万麟微微颔首道:“彭堂主所见甚是,只是眼前之毒,显然大异寻常。”
彭万麟向着场内一人一轿看下一眼,愤恚地道:“只请掌门人吩咐一声,老朽即刻趋前领教,倒要看看来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他方自说完,其他三老也都随声附和,俱都有意出手与对方一拼生死!
李铁心缓缓向彭长老道:“彭堂主深通毒道,当不致为来人所乘,只是以本座所见,徐长老与二弟子之死并非纯系中毒,显然对方更有厉害杀着,不可不防。”
四长老对于这位掌门人素所敬仰,悉知他年岁虽较各人为轻,只是一身内外功力,早已登峰造极,平素为人,更是言不轻发,发必有的。即以眼前情形论,李铁心似已看出了蹊跷,当然不会是平空虚指,定然有其原因。是以,各人听了掌门人的话,一时缄默,俱都不再吭声!
众人的目神,俱都向着场内的一人一轿集中。
他们虽有对答,但出声极微,绝不致为对方所闻。
“无双剑”李铁心打量了一下眼前情形,他身为掌门人,必须要尽速对眼前多作一番交待。
心里有了主见,随即上前一步,目注正中小轿,冷冷一笑道:“贵客临门,理当入内一叙,何以垂帘不出以玄虚弄人,未免贻笑,人命关天,尊驾何以自处,尚请出轿有所交待才是。”
话声出口,众人目注小轿,期待着对方回答。
就见轿前的那个红衣怪人忽然改变了一下站立的姿态,双手向空,伸了老大老大的一个懒腰,众人甚至于可听见他身上的骨节声响。
忽然,他像是凝神细听着什么,一只右耳频频向上耸动着,遂见他那双异光频现的眸子转向面前的“无双剑”李铁心。脸上带出一种轻视,这个人用着纯重的南方口音道:“主人指示,岳阳门不论尊卑老少,谁要能走进眼前这圈子,揭开轿帘,才配与我家主人答话,否则活该身死,明白了没有?”
他说话时,咽喉部位那颗甚大的喉结上下跳动,衬以此人那张青皮少肉的瘦脸,看上去更加恐怖厌人!这番话听在岳阳门老少诸人耳朵里,俱不禁大吃了一惊,吃惊的是对方的这种论调,简直几近疯癫,说话的人若非是神经失常,怎能当着闻名天下的李铁心,出此狂言?未免几近狂妄。
岳阳门这方面在闻知对方红衣人话声过后,显然起了一阵骚动,各人脸上俱都现出了一片愤慨。
“无双剑”李铁心成名多年,自掌本门后,还不曾遇见过一个敌手,对方这种当面的棱辱,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了。然而这一口气,他居然吞到了肚子里。
当下他冷冷一笑,目注向这个红衣怪人道:“这是你家主人要你传的话吗?”
红衣怪人冷哂道:“不错。”
李铁心鼻子哼了一声,道:“李某自掌岳阳门后,严于律己,宽恕待人,尊驾主仆这番气势,来得好无来由,请示其详!”
红衣人冷面上绽开了两条深刻的纹路,徐徐道:“我家主人已说过了,要得答话,先要请足下揭开轿帘,否则恕不多说。”
李铁心脸上顿时罩起了一片怒容,寒声道:“贵上既然执意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敝门只得开罪了!黄蔡二弟子听令!”
六弟子中的为首二人应声而出,躬身抱拳听令。
二弟子一名黄云飞,一名蔡南勋,功力出众,即将出师,为岳阳门第二代弟子中最具声望者。黄云飞豹头环眼,蔡南勋眉清目秀,看上去一文一火,一粗一细,确是很妙的一对搭配。
李铁心指令这两个人心中自有主见,黄云飞外功见长,蔡南勋却精于内功,如联手对敌,可收刚柔互济之功,且二人先后从师,熟习“闭|茓”“闭气”之功,对于侵体的毒气,似可先作预防。
李铁心还怕他们两个过于大意,特别指明道:“你二人可以师授的闭气之法人内一试,只须揭开轿帘,即匆匆转回。”
二弟子同声应道:“遵命!”各自抬手,将一口冷气袭人的青铜长剑抽到了手中。
眼看着场内倒地的三个同门,他二人也着实不敢大意!各人长吸了一口气,运功闭息之后,才相继举步向那个圆圈之内步入。
李铁心与同门老少各人凝神屏息地注视着二人背影,却见二弟子踏人的第一步,似乎平安无事,俱不禁心情为之一松。
第二步依然无事。
第三步,左侧的蔡南勋首先站住,紧接着右侧的黄云飞也停步不进。
一刹时二人脸色大变!
那只是极快的一刹,在一阵剧烈的战抖之后,双双向地面瘫痪跌倒。
李铁心猝然一惊,正待腾身进前,只觉得面前人影一闪,彭长老己先他而前纵身圈内。
彭长老职掌岳附门青堂已二十年之久,平素教学相长,内外功力已臻炉火纯青,自是不同凡响。眼看着他身躯向下一落,一对枯掌已相继按在了黄、蔡二弟子的背上,吐气开声:
“嘿!”随着他递出的掌势,黄、蔡二弟子霍地腾身而起,足足跄出丈许以外,跌倒雪地,李铁心长躯微闪,一阵风似地已来到了二弟子身侧,双手探处,分别抓住了他们的手上脉门。只觉入手奇寒,形同冰枝!心知不好,正思以本身纯阳内力贯注入对方躯体之内,却已慢了一步。眼看着他二人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战抖,双双垂首而死,一片浓血,分别由二人口鼻间溢出,点滴在白雪地上,真有触目惊心之感!
目睹爱徒惨死,不禁肝肠寸断,一阵心酸,热泪夺眶而出,双手一松,二弟子尸横就地!
眼前那个两丈见圆的圈子里,显然又有了新的变化!
彭长老仗着精纯的内功以及他深谙毒理的经验,果然情势略有不同。事实上在彭长老方一落身圈内之始,即已经感觉出凌人的气势,他落身定足,保持了一段时间,才举步向前。
前进三步,遂即停住,微顿之后,才又继续向前跨了三步,再次停下来。
场外各人,俱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彭长老似乎喘息得厉害。一个精于内功的人,除非遭遇到不可抗拒的外力,否则断断不可能有这种反应!这种现象看在掌门人与三堂长老的眼睛里,甚为费解,因为彭长老的功力,他们深所悉知,以他精湛的内功和所练的护体罡气,何会有如此现象?实在是他们所难以想象得透的。
彭长老喘得更厉害了!
他所站立的地方,距离那乘轿子,已不足八尺,只需身躯略纵即可摸着轿帘,偏偏越到后来,越有举步维艰之势,到了这个地方,似乎再要向前跨进一步也是万难。彭长老咬牙切齿,作出万般困难的样子,他一连举了三次右腿,三次都又徐徐地放了下来。
李铁心不禁叹了一口气,三长老也都黯然神丧!他们也都看出彭长老已频于失败!失败就是死亡!
彭长老身子仍然挺立不倒,只是己现出疲劳累极的形象,不时地左右摇晃着。
他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凄惨,道:“职座有辱掌门人昔日厚爱,只怕……只怕……”
李铁心急道:“彭长老不可开口!”
彭万麟面现死灰,苦笑道:“来人功力盖世……毒气更烈,虽闭气|茓也……不足以防止……掌门人如施展本门‘血罩’功力,或可……或可……”
李铁心陡然心中一动,如非彭长老提醒,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本门这道临危救命的绝功,彭长老如非自知死亡将至,不可能再有机会向掌门人私相授意,他绝不会这么露骨明显的说出来。
果然这番话激怒了敌人!
彭长老话方出口,即见那台彩轿的轿帘微微向外扬动了一下,空中顿时现出了一只红色的掌影,电光石火般地闪了一闪,瞬即无踪!彭长老即像是中了一记闷心雷那般的惨烈,身躯霍地倒翻下去,一口鲜血足足喷出了两尺来高,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登时一命呜呼!
各人目睹及此,一时哑口无声,无不惨然色变!
悲愤、恨恶、痛心、惊惧一股脑岔集在各人心里,除了掌门人以外,在场各人自问功力都不如彭长老那么精纯,彭长老尚且如此,他们焉能无自知之明?内心虽是痛心恨恶到了极点,却再无一人甘愿以身相试,趋前送死!
空气似乎一下子被胶住了,每个人的内心都涌起了一阵战栗!
那个红衣红帽的活死人向前跨进两步,伸出手上的那根太湖斑竹,像是钓鱼般地,即把彭长老的尸身由雪地里挑了起来。偌大的一个尸身,挑在他手指粗细的一截竹竿上,竹竿竟然经受得起,不能不谓之奇迹。随着那红衣怪人竹竿震处,彭长老尸身足足飞出三丈开外,直向岳阳门阶前落来。李铁心身形微闪,捷若电驰般已迎住了落下的尸身,双手微探,已把彭长老的尸体接住。
当此大变,他身为掌门人,内心之沉痛可想而知!李铁心脸色雪白,一言不发地把彭长老尸身平托而起,转向另一位“香”堂堂主“混元掌”谢山。谢山噙着满眼的泪,伸手接住。另外两堂长老,也都神色黯然地趋前听候指示,他们是“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采”堂堂主“醉八仙”段南溪!四位长老平日“年相若,道相似”,情同手足。雁行折翼,自是无比沉苗
李铁心看着三老道:“对方欺人过甚,本座职责所在,不容怠忽,势必要讨还一个公道,就是一死,也要看清来人庐山真面目,如能取胜自是不说,万一不幸身死,三位长老切记不可步我后尘,速速转回,请出白培恩师以图谋救本门之大劫,切己显然他内心之沉痛,已达极点,却能临危不乱,作冷静之交待,诚是不易!三长老聆听之下,俱都面现悲戚!
“混元掌”谢山道:“掌门人万金之躯,此举过于冒险,尚请以本门继往开来为重……
且容职等三人联手对付来人为宜。”
孔、段二老也都点头称是。
李铁心冷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位长老自信功力较彭长老如何?不必多说,请遵令行事!”
他语气沉着,面冷如霜!急难关头语气更是坚定不移,毫无妥协可能。三长老聆听之下,嗒然垂首!
李铁心转身由那个年轻弟子手上拿过了他那口“玉龙”剑,微微一顿,遂即向地上那个圆圈内踏近。须知李铁心九岁从师,幼习童子功,因根骨俱佳,又知努力上进,乃得前掌门人“一鸥子”冼冰看重,认为当世奇才,将一身内外功力倾囊相授,岳阳门最称神妙的“血罩”功,也只有他一人得能习透。自是视非等闲人物。
在各人目睹之下,李铁心伟岸的躯体在圆圈边沿站定,圆圈内那个红衣红帽的怪人,显然并不因为对方掌门人的逼近而有所惊异,冷峻的面颊上不着丝毫表情。李铁心紧紧偎着圆圈的边沿站定,虽不曾踏入一步,但是却已施展玄功,将所练护身游潜,试行向着圆圈内伸入,他所得到的结果,使他不甚乐观!然而,眼前的情形,有如箭在弦上,有非发不可的趋势!李铁心决心与对方一拼,也就不得不把一己的安危暂时置于度外。玉龙剑翩若游龙般地抽在手中了,森森的剑气上映着李铁心的脸。
他抱剑在手,冷冷地道:“岳阳门老少五条人命,要请尊驾一一偿还,李某开罪了!”
话声方住,他长吸了一口气,陡然问,他脸上起了一片红潮,那是鲜红的一片,最先发自他宽厚的额头,遂即迅速地向着额面之下扩展开来。顿时,他整个的躯体,就像吹了气般地鼓胀起来。
这只是极短的一刹!
在众人目睹不胜惊异地一瞬,这种现象遂即消失,岳阳门的几个少年弟子,不胜骇异的彼此互看着,现场的三堂长老却是心里有数。他们都知道,掌门人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已经施展出本门最奇妙的“血罩”功夫了。
据说这种“血罩”功夫,得力于最原始的“童子功”,再辅以本身所聚练的“混元气功”,这其中除了先天的质禀与后天的勤习之外,更重要的是得自名师的慧心指点,三者缺一不可!功成有金刚不毁其躯的效能。李铁心是当时岳阳门第二代弟子中,得擅此功的唯一一人,就他记忆所及,似乎自己学成这门功力以后,从来还不曾运用过,有之,这就算是第一次了。
“血罩”功使得李铁心增加了信心,那是一种非内功达到相当程度之后不足以控制的顽强功力,无比的冲激闪烁力量,在李铁心内力压制之下,逐渐在他身体内趋以稳定,最后在他“百会”、“涌泉”两处|茓道上盘踞下来。由是,他瞳子里精光四射,两道剑眉一根根挺刺直起,当真有震撼天地之感。
圈内的红衣怪人渐渐收起了脸上的倨傲表情,他瘦削的躯体缓缓地向正中移了一步,改侧面而站立在那乘彩轿的正前方。
三
怪人怪行径。
那个人,重复以前的动作,像一只弯腰虾米似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下来。
天色渐晚,由于岳阳门地处荒野,倒不曾惊动什么闲人,在场众人目睹着掌门人的亲自出手,俱都沉寂了下来,人人心情紧张,对于眼前敌我的一番争执,实在难以预料。
李铁心正面对着轿子,在圈外站了一会,并不急着向圈内切人,他身子微转,绕到了另一个方向,再次站定。轿前的那个活死人也跟着这个动作,把身子转了过来,李铁心徐徐迈步,第三次换到了轿子的后侧方向。红衣人想是知道李铁心的意图,却也跟着把身子转到了后面。
就在这一刹那,李铁心已切身入圈。
他是侧着身子进来的,方一步进,已切入三尺以外,然后身躯猝转,滑到了另一个角度,再次侧身,又切入三尺,身法极为快捷,只是并不轻松,圈外的三位长老俱已看出了一些道理,发觉到掌门人这种奇妙的进身之法,是绝对有道理的,他们并且猜测出掌门人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在追循着一种旋回的气流,乘虚而入。
三位长老虽然身在圈外,却似能体会出圈内的波谲云诡,猜测到必有一种迫人气势,一种强力向外排斥着,是以掌门人才会以这种身法向内层切入,李铁心的进身方法,较丧生圈内的彭长老确实高明了许多,眼看着他转动的躯体似乎较前更急,更快,进退转侧之间翩若惊鸿!
圈子里的那个红衣人,显系因为李铁心的这种进身方法而大现紧张,只是他仍然保持着他的强者姿态,一颗头跟随着李铁心的身子不时地转动着,鹰样的目光,交织着机警和凌厉,酝酿着随时待机出手。
李铁心转动的身势快若流星,旋踵之间,又为他切进了一层,现在距离着当中的那台轿于只约莫有五尺光景,而他的身子却忽然慢了下来。他显然遭到了一种压力,一种极度向外推张的无形力道。
李铁心陡地站住了身子!动如风,静如山,俨然一派大家风范!
即使不明个中玄奥的人,现在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他们依稀看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团团地围绕在小轿的四周,缓缓向外扩散着。
李铁心显然就在这团雾气笼罩之中。
刹时之间,圈子里像起了一阵风暴般的疾劲,风力的起点,赫然也正是当中的那乘小轿,圈外人虽然难以体会出风力凌厉到如何程度,只是却有一丝蛛丝马迹可供寻索,首先他们看见地上的白雪自彩轿为中心点,渐渐向外拱起,扩散着。其次他们发觉到掌门人李铁心身上衣襟显明地向后扬起,一头长发也箭似地甩向脑后,非但如此,更似有难以想象的一种奇寒气流在圈内扩散着,这种现象只须由李铁心的发眉上即可以看得出来,只是极短的一刹,李铁心的眉、发上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渐渐地,就连他的脸。手,也都似凝冻注了!
由于李铁心本身功力的抗衡,那些甫自他颜面上凝结成的薄冰,瞬息间溶成了水珠,点点滴滴地向下淌洒着,不明究竟的人,也许会以为他是在淌汗,只是这些“汗珠”尚不及坠临地面,却已经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冰珠,散发在地上珍珠有声!
这个时刻里,李铁心必然是十分痛苦的,只须看他不止一次地战瑟着身躯即可想而知。
看到这里,场外的三堂长老以及六名少年弟子内心俱不禁浮现出一种失望与悲哀!然而,“强者”的姿态正在显示出难以为大多数人所接受或是想象的现实!
就在场外各人深深为之痛惜沮丧的一刹,那个看来几乎已将结冰的李铁心,突然闪电般地向轿前切入!也就在同一个时刻里,立在轿前的那个红衣红帽的活死人,依着同样快捷的速度向着李铁心面前扑到。
长剑如龙,竹竿更似点缀在龙身上的万点青鳞!
在极为短暂的一刹间,只听见一连串的叮叮脆响,双方至少已接触了十招以上的快攻。
紧接着在李铁心匹练般的一汪剑气之下,红衣人身子迅速地向左面荡开来,一刹时,后者脸上已失去原有的矜持与骄傲,代之而起的,却是无比的惊讶与钦佩!也许他从来也不曾想到过岳阳门里,竟然会有像李铁心这般身手的一位掌门人:无论如何,他确实已经尝到了厉害!
像是枭鸟般地发出了一声怪啸,红衣怪人身躯弓伸之间,蛇也似地再次向李铁心身边袭近,竹节杖幻成了一天碧影,幕天席地般向着李铁心全身卷来。
李铁心对于这位奇异的跟班儿,自一开始就深具戒心,现在事实证明对方比自己所想象的更要厉害得多,简直是他有生以来遭遇过的最最强硬的一个劲敌:眼前情势如此,李铁心如欲揭开轿帘,面会轿中的主人,势必先要击退对方这个极具威力的跟班儿。奴才如此,主人可想而知!李铁心已经没有考虑思索的余地,事实上他恨恶这个红衣跟班更不下于轿内的主人。
这第二度的攻势,较前番更为猛烈。
青影银芒,汇集成一片猛涛骇浪!
剑光如海,浩泛的剑气,恰似拍岸的潮水,红衣人看来已被这片剑海笼罩住了,白光吞噬了绿影,绿影突击着白光!
景象至为分明!
这种情景,就像是一只抽打旋转的陀螺,白光在外,绿影在中,只有这两种鲜明的景象,其它一切都混淆不清!白雪在急剧的旋风里,纷纷由地面上卷起来,更增加了无比的朦胧意
圈外各人,看到这里,只觉得心胸紧扣,几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忽然,白圈里的绿影,异军突起,蛇跃青波似地突破而出!
红衣人狰狞的面相……狂啸着向李铁心递出了一掌,李铁心接着了这一掌,身躯却大大地摇晃了一下,他右子的玉龙剑由斜下方反卷上来,极其清楚地在红衣人右颊上留下了一道血口子!
伤势不重,却足以使红衣人兢惊!
冷森森的剑气里,红衣人一连后退了三步,在他还来不及施出厉害的杀着之前,李铁心身躯猝转,以无比强悍的劲势已切至轿前,长剑探处,只听得“唰啦!”一声,已把深垂的轿帘挑了开来。
这一刹,无异是站立在圈外每个人所深深期盼的,各人的眸子就在轿帘扬开的一刹,只觉得眼前一亮!
想象中,这乘小轿里坐着的杀人魔王,不知该是如何丑陋恐怖的一个人物,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
那个人非但不丑,而且极美,美得惊人!
长发披拂,蛾眉淡扫!
黑白分明的一双剪水瞳子,更是集“灵性”与“秀美”于一体,薄薄而略呈弧度的红唇,与左颊上的一颗小小朱斑,陪衬得那么富有情趣!
总之,那是人见人爱的一张脸,但不知怎么回事,在你第一眼注视之下,却给人以无比“冰寒”。望之生畏的感觉!
她那般安详,若无其事地坐在轿子里,鬓角上斜Сhā一朵红梅,益增无比娇艳,一袭湖青色的长披肩轻裹着她看似亭亭的娇躯,不过二十上下的芳龄,还是个姑娘人家!
圈外的人呆住了!
圈里的人也呆住了。
李铁心作梦也没有想到,这般凶神附体,杀人于无形之间的刽子手,竟然会是生具如此姿色的一个少女!即使是敌人,在目睹着如此旷世姿容、绝代风华的一刹那,也不由得你不怦然心动!“无双剑”李铁心怦然心惊之下,轿中女子已发出了一声清叱,翠袖轻挥,一只纤纤玉手夹附着凌人的破空之声,捷如电光火石般地劈轿而出。李铁心在目睹对方之初,万万不曾想到她会有此一手,等到那翠衣少女发出清叱声,才猝然发觉到不妙,肩头微晃,急向右闪,张惶之间、犹自不曾忘记出剑!玉龙剑一声龙吟,抖出了一点寒星,直取少女印堂。
圈外各人看到这里,俱都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事实上这一招,已决定了双方胜败生死的命运!
轿中女子身躯在整个动作过程里,不过仅仅微微欠起,遂即坐下,白嫩的细手上,己多了一口长剑。
李铁心的玉龙剑!
“剑”是拿在她左手上,她的另一只手,显然已完成了方才出击的动作,一出即现,其快无比!
这一掌不但震开了李铁心苦练多年的“血罩功”,也使得此一名闻四海的掌门人注定了必死的命运!在一个疾烈的翻仰姿态里,李铁心庞大的躯体,就像是一枚球似地被抛了出去,等到他由雪地里挺身站起,才发觉到此身已在圆圈之外。
那扇先前为他长剑挑起的轿帘,即在那绝色少女发招之后,唰啦!一声,重复落下来。
李铁心只觉得身上一阵骤冷,由不住牙关“嗒嗒”战抖不已,一张脸刹时间泛出铁青颜色!
众目暌暌之下,这个脸他可是丢不起!
李铁心怒吼一声,虎扑而前。
说也奇怪,刚才他并不十分费力地就踏进圈里,而此刻看似用尽全力,却反倒被格于圆圈之外!一连闯了两次,都未能进入,身形一跄,遂即坐倒在地。站在一旁的三堂长老俱不禁吃一惊,慌不迭地扑过来,“香”堂堂主“混元掌”谢山探手将李铁心扶起,手触下只觉得对方躯体其寒如冰。
他打了个寒颤道:“掌门人你?……”
“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与“采”堂堂主“醉八仙”段南溪,目睹及此,俱不禁怒由心起,各自怒吼一声,待向圈内攻进,却有一人身法远较他二人更快。
人影一闪,那个红衣红帽的活死人已来到面前。
“摩云手”孔松一口剑方自撒出一半,已吃红衣人手上的竹杖点在了前心部位,前者只觉得身上一麻,掌中剑“呛嘟!”一声,已脱手落地。“醉八仙”段南溪原待扑上的身子,乍见此情景,不禁吓得怔了一下,顿时呆住!六名少年弟子耸动的身子,也都临时止住了!
那个红衣红帽的活死人,冷冷地好笑着,露出他白森森的一口牙齿,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在每个人脸上转了一下,最后注定在李铁心身上。
“掌门人请了!”他冷冷他说道:“叫你的人最好不要蠢动,否则,我是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的。”
“醉八仙”段南溪忍不住手握剑把,只是在李铁心严厉制止的目光之下,只得又松了开来。李铁心这时脸色更为难看,青中透黑,那是一种惨灰的颜色。
他努力地挺直了身子,道:“李某生平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你们主仆到底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对岳……阳门下这个毒手?”
红衣人冷冷地笑着,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齿。
“岳阳门?……”他哼了一声道:“岂止是岳阳门……只怕普大之下……哼哼……”
说到这里连哼了几声,就不再说下去。
李铁心“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这么说尊驾台从莫非是针对……整个武林来的?”
红衣人斜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他,“吃吃”地干笑了两声,不像是笑,倒像是往嘴里面喝风抽气,说不出的一股子冷嗖嗖感觉,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自在,有些畏惧!
“虽然不是针对整个武林,倒也差不了多少!”
垂下头他“吃吃”又笑了两声,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任何一件事的发生,当然都是有原因的……”
李铁心喘息着冷笑一声,道:“什么原因?李某人自接掌岳阳门,两年来,从来不曾结怨武林……”
他的话又为红衣人“吃吃”的笑声打断。
各人既惊又忿的目光,齐向红衣人脸上集中!
“掌门人,”红衣人极其冷漠地道:“你的时间观念有所偏差!”
李铁心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衣人“吃吃”笑了两声:“我们不算新账,只算老账!”
“算老……账?”
“不错!”红衣人一下子拉长了脸:“回去问问冼老头吧,告诉他说,四十年前他的老朋友,打发人来看他来了?”
“冼老头”不用说当然指的是“冼冰”,冼冰是岳阳门的前掌门人,如今年事已高,垂帘坐塔,已不复再问本门与武林中事!想不到四十年前的一件悠悠往事,竟然又把他卷入到漩涡之中!“宿仇”是所有仇恨中最可怕的一种,“四十年”该是何等漫长的一段岁月。如果积四十年的悠悠岁月而不能忘怀的仇恨,必将是刻骨铭心、魂牵梦系,永生也忘怀不了的深仇大怨,即所谓的“宿仇”了。
李铁心与在场各人听到这里,俱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一时作声不得。
良久,李铁心发出了一声叹息,苦笑道:“我明白了,这么说来人……也就是那轿中的女子,并不是这一件事的主人了?”
红衣人翻着白眼,道:“你想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一点,我顶多只能告诉你,我家姑娘姓甘,人以‘十九妹’称呼,这‘甘十九妹’四个字,也就是我们姑娘的名号,你记住就是!”
说时眸子在李铁心脸上一转,白卡卡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悲戾表情:“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回去见着冼老头,告诉他说,我家姑娘体念他是武林前辈,不欲向他亲自出手,他如有自知之明,就该自己抹脖子一死,要不然,吃吃……”
才说到这里,只听得那乘小轿里传来了一声女子娇呼:“阮行,你过来一趟。”
红衣人正自“吃吃”笑着,乍然一惊,顿时面现肃容,应了声,“是!”
瘦躯转侧之间,快若旋风般已飘向轿前。
李铁心与一干同门虽然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但是确知轿中女子对那个叫“阮行”的红衣人有所交待,只见红衣人不时躬身称是,遂即探出双手,自轿帘内接出一物:一口宝剑。
李铁心方自看出那口剑像是自己的玉龙剑,红衣人阮行身躯再转,去而复还,红影略闪,已来到了近前。
只见他冷笑一声道:“我家姑娘壁还你尊驾的宝剑,请小心接着。”
言罢双手把剑托向李铁心面前,李铁心冷冷一笑,伸手接过,待到接过手中,才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口他最心爱的随身长剑,显然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由本来的灿烂银光变成了通体乌金之色!使李铁心更惊异的,乃是剑身平面上的三个清晰的指印,每一个都约有半分深浅,深深嵌入剑身。李铁心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剑横眼前,仔细地再看了一眼,一点都没错,非但指印实在,就连指印上的指纹也昭然若揭!
这一惊,有如兜心一捶,李铁心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顿时作声不得。
他虽然不明白这口玉龙剑为什么忽然间会变了颜色,但是剑身上的指印,分明是轿中女子以极上内功指力留上去的。他分明记得刚才以此剑揭开轿帘的一刹间,即为轿中那绝色少女拿住了剑身。这时回想起来,那女子拿剑的手姿,正是三指在上一指在下。想到这里,他忙自将剑身翻转过来,果然不错,在剑身的另一面,清晰地留下另一枚拇指的指印。
武林中以指力称胜的名家,固然多不胜举,大不了练到穿墙洞石,已是骇人听闻,如以眼前轿内这个绝色少女论,竟然能在百炼精钢的剑身上留下指印,这等指力,如非李铁心亲自目睹,简直是不可思议!他身边的三堂长老以及六名少年弟子看到这里,也都禁不住赫然变色!
红衣人阮行冷森森地道:“拿回去给冼老头看,就说我家姑娘交待,孽是他造下来的,叫他自己看着办吧!天以后,我会来听回音的,到时候希望他不要叫我们费事。话说到这里为止,掌门人你可以回去了。”
说罢,他后退一步,把青竹竿Сhā在雪地里,用力地拍了两下手,守在一旁的两名轿夫赶忙站起走过来。众目睽睽下,轿夫抬起了轿子,红衣人走在轿前,这乘彩轿就像来时一般,循着方才地旧路一径地去了。
目送着这乘轿影完全消失,玉龙剑脱手坠地。
“摩云手”孔松距离他身于最近,慌不迭忙把他搀起来,“混元掌”谢山与“醉八仙”
段南溪惊吓得偎过来,只发现李铁心的一张脸,这时越加显得发黑!
“摩云手”孔松大吃一惊道:“掌门人,你觉得怎么样?”
李铁心此刻已在忍耐着一种侵体的酷寒,只见他全身抖动得那么厉害,牙关紧咬着,双目怒凸,分明在忍耐着强烈的内在痛苦!他生平要强惯了,更不愿在死前,示弱同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喃喃道:“暂时……无妨,我还忍得住!”
随在他身边的那个青衣少年,由地上拾起了那口玉龙剑还剑人鞘。不意,他手触剑身时即感觉到像是触了电般的一阵发麻,等到把这口剑Сhā入敛鞘之后,已把持不住,膝下一虚,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各人惊视之下,只见李铁心这名随身剑僮,眉剔目张,一张脸已变成黝黑颜色,忽然,大吼一声,脸朝下跌倒地上,顿时七孔溢血而死!
两名青衣弟子惊呼一声,正要上前搀扶。
李铁心叱止道:“慢着!”
二弟子顿时止步。
李铁心那双布满血丝。凸出的眸子在每一具尸体上转视一周后,脸上现出痛苦的一丝惨笑。
“你们暂时不要动……这些尸体上,都可能染有剧毒,我们回去……再说……”
在场各人聆听之下,益加惊心不已!
李铁心缓缓道:“我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是什么样的……毒,但是……毒性剧烈,却是我生平所仅见……且容我……且容我……”
喘息一阵之后,他才继续道:“……且容……请示坐塔恩师之后……再听发落!”
说罢,他指了一下地上的那口玉龙剑。
一名弟子趋前,正要拿起,想到了毒,中途忽然住手,却回过头来看向掌门人。
李铁心苦笑道:“剑己入鞘,无妨……事了!”
那弟子仍是十分小心地轻轻托起。
各人在身经目睹本门如此大变故后,一个个心惊肉跳,无比的惊惧压迫着,看上去都带着三分木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迟缓。
天黑,雪飞!
每个人咀嚼着死亡的阴影,更像断了魂似的落拓……
灯下,“一鸥子”冼冰正自展视着手上的那口玉龙剑。
他左掌轻压剑鞘,右手紧握剑柄,“虎口”与剑的白铜“吞口”紧挨着,就这样缓缓地抽剑出鞘。
虽说是上了八十的人了,看上去却并不十分显老!银发被一条宽约四指的青色缎带子轻轻扎着,缎带正中嵌有一块墨绿色的玉结。老人有着遗兴豪飞的一双长眉,含蓄着饱经世事与几许沧桑的一对深邃眸子,白面,无须,看上去是属于文静一型的读书人。一袭灰衣,轻裹着他修长的躯体,细白的手上,留着长长的指甲,每一枚晶莹的指甲上,都套着一截讲究的缕花竹丝指甲帽,整个的一个人,由头至脚,看上去的确称得上“不染纤尘”!
他,十分安详地跌坐在一个宽大的蒲团上,身侧左右,各立着一个古灯盏,灯芯饱润着松子油,燃放出来的光彩一片碧光。
岳阳门的掌门人“无双剑”李铁心就坐在他对面,其实不应该是“坐”,应该说是“倚”,甚至于“睡”,都比较恰当一些。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太师椅上,加有厚厚的褥垫,李铁心就像全身没有骨头似地半倚半躺在上面。他双腿平跷在一具矮几上,两膝的一双“犊鼻”|茓上,各Сhā着一根银质的钢针,针尾上炙着艾色,袅袅的几缕轻烟向上散发着,空气是那么的沉寂!
三堂长老,六名弟子,连同老人身边的一个黄衣少年,一共是十个人,坐的坐,站的站,却是没有一个出声音的,每个人的脸,都似罩了一层霜般的寒冷。这些人聚结在一起,把老人的这问丹房挤得满满的,每个人的脸固然冰封了,心上却更似压了一块铅般的沉重!
剑光在青白的灯光下面轻轻颤抖着,老人一只左手微微抬起来,不时地向外轻轻晃着,嘴里连连吹着气。由于内心的震惊,已使得他苍白的面颊上,沁出了一片密密的汗珠。
“毒!”他喃喃他说道:“好厉害的毒气!”
接着他把剑拿远了,一双银眉频频眨动着,吃惊而战栗的口气道:“来人是用‘含沙射影’的惊人内功,将剧毒贯注入剑身的。”
“含沙射影?”李铁心痴痴地道:“弟子不曾听说过这门功夫。”
“一鸥子”冼冰怠滞的目光看着他,凄苦地道:“你当然没听说过……就连为师也是风闻而已……这种功力一但练成,可以本身内力,在百步之内取人性命,伤人元气精魄于无形之间!”
在场各人,聆听至此,无不心惊胆战,作声不得!
冼冰继续打量着剑身,苦笑着道:“至于剑身指印,显示出此女更擅‘五指灯’的惊人指功!”
李铁心喃喃道:“五指……灯?”
冼冰点头道:“就我所知,当今武林,还不曾有人擅施这种指力……噢……”
他似乎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一时面色骤变!
“不会是……她……不会……”冼冰喃喃地自语着,那双眸子,猝然间失去了光采,盯向李铁心:“那个姓阮的红衣人,是怎么关照你的?”
李铁心这一刻脸色泛红,只是那种红看上去很不自然,像是红中带黑,而且,他的喘息,像是较诸先前更厉害了。老人微微一惊,提起手,为他把扎在左膝上的一根银针拔了下来!李铁心哼了一声,脸上泛起了一层虚汗。
冼冰关心地道:“你觉得哪里不对了?”
李铁心是在以本门“血罩”功,抵抗着攻心的毒气,那双膝银针似乎对他帮助不大,只是他仍然倔强地忍耐着。
轻轻哼了一声,他咬着牙道:“还好……弟子还忍得住……那个红衣人让弟子转告你老,说他们是来向你索讨四十年前的一笔;日账来的。”
冼冰突地呆住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只是两眼发直,不说一句话,每个人的心情也就越加地感到沉重。
良久,冼冰才像是转过念头来,他点了一下头道,“这应该就不会错了……是她!‘丹凤’水红芍!”
一刹时,他面色如土,舌桥不下,“丹凤”水红芍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瞠!
往事如潮,在他追忆四十年前的那件痛心往事时,犹不禁使得这位岳阳门的前掌门人不寒而栗!
丹房里静俏悄的,在突临大敌的此刻,每一个人都不啻死了半截,在魂飘魄离的梦境中生存着,那么多双眸子,居然再也看不出昔日所含蓄着的锐气精芒,只是沉沉垂死,一番暮气!
“一鸥于”冼冰像是三魂悠悠地又回到了现实。
“谢师弟。”冼冰转向身侧的“混元掌”谢山,喃喃他说道:“你应该还记得这个人吧?‘丹凤’水红芍……”
“混元掌”谢山打了一个冷战,躬身道:“属下不敢忘怀……”
“那么你看……可是此女?”
“这个……”谢山不寒而栗地道:“属下不敢断定,经师兄这么一提,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吗?”
冼冰惨然道:“愚兄既不曾死,又何怪她尚在人间?”
另一位长老,“采”堂的“醉八仙”段南溪,聆听到此,忍不住趋前一步,Сhā口道:
“老宗师……你们说的莫非是数十年前,凤凰山遇害的那个女魔头……水红芍?”
“一鸥子”冼冰目光一转,看向他,苦笑道:“段师父……你也知道这个人吗?”
段南溪道:“属下怎能不知?……如果属下记忆实在的话,尚还记得当年老宗师你老曾偕同当年六位故友,你们七个人,不是在‘凤凰山’火焚了这个魔头,怎么又会?……”
冼冰喟然长叹一声道:“段师父你的记忆不差,这件事情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段南溪一怔道:“这么说,‘丹凤’水红芍火焚丧生这件事是真的了。”
冼冰颓然摇了一下头:“那是假的!”
能够听得懂他们之间这番对话的,也只有在座的三堂长老,而此刻,三堂长老却都怔注了!“混元掌”谢山与冼冰乃是同门一系,谊属师兄弟,故此以兄弟见称,“醉八仙”段南溪与“摩云手”孔松却是同宗不同门,故而以“宗师”见称。其实“混元掌”谢山较这位退休的前掌门师兄要小上十五岁,一身武功半成于这位师兄的调教,嘴里虽以师兄见称,事实上却敬其胜于师尊!听了冼冰的话,谢山不禁也怔住了!
“师兄……”他喃喃地道:“这话到底该怎么说?”
“一鸥子”冼冰苦笑道:“这件事莫怪你们不清楚,事实上悉知当年凤凰山实情的,仅仅只有我们七个人而已………
“武林七修?”段南溪冒了这么一句。
冼冰点点头,没精打采地道:“不错!‘武林七修’这是当年江湖上对我们七个人的称呼……”
“师父!”无双剑李铁心喘息着道:“这件事……弟子从来不曾听你老人家说过……请即赐告,以释愚昧……才好!”
冼冰“啪”一声合起了手上的玉龙剑,瘦削面颊上,带出了无比的凄苦表情!
“我会告诉你们的……”
显然是一件令他极为痛心、也是极难启口的一件往事,只是被眼前情势所迫,他不得不吐出实情。
冼冰又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才喃喃地道:“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为师也不例外!
这件事是为师生平所干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现在追忆起来奇書網電子書,仍然使我后悔沉痛不己……
也可能是我的一念之仁,才会留下了今日的后患,我固咎由自取,却害了你们……
说到这里,由不住语气哽咽,竟自落下泪来!
“无双剑”李铁心痛心地道:“你老人家何必这么说,这件事只怪弟子无能……不足维护本门,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弟子对不起你老托咐之恩,更对不起我岳阳门历代宗师……”
说者伤心,听者动容。想到了临身的大祸,每个人更不禁由衷地兴起了悲哀,一时垂首落泪,伤心不已。丹房里,传出了一阵呜咽之声,宛若楚囚对位,哪里看得出半点生气!悲惨的气氛继续蔓延着,每个人都陷于恐惧的沉思里,空气阴沉得可怕。一种大难临头的不佳之兆笼罩着,想到切身处,人人都木讷三分。
“老宗师。”说话的是侍立冼冰身边的一个黄衣少年,他并且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咳嗽。
这声咳嗽,不啻黄钟大吕般地在每个人耳鼓震撼了一下,所有的目光,几乎在同一个时候,齐向着这个黄衣少年集中。说来奇怪,居然有一半以上的人,对这个少年感到生疏,甚至于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也难怪,说起来他只是派来服侍冼冰起居静坐、本门中的一个末代弟子而已!
尹剑平!
他来本门似乎为时不长,不足三月。掌门人李铁心第一眼看上了他的文静,他虽然不是本门嫡系,但却是来自第一高门“双鹤堂”的门下。双鹤堂堂主修书推荐,李铁心也就破格把他留下来,要他在“白塔”先敬师八月,再观后用。
尹剑平在众人目光逼视下,并不拘涩,他向着当前的冼冰深深一揖,道:“老宗师,你老人家还没有说出当年肇事之因……弟子愚昧,以为眼前时间宝贵,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共图良策的好!”
真是一针见血的金玉良言。
话是再简单不过,道理更是人人懂得,谁都会说,只是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可就大不简单!
“一鸥子”冼冰枯涩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频频点头道:“剑平,难得你这个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尚能临危不乱,你说的不错,老夫却是眼前方寸已乱,那是因为老夫是此一事件的过来人,深深体会出此一劫难的不能幸免与可怕!”
他顿了一下,接下去道:“四十年前,武林中曾经出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人物,这个人,就是刚才我所提到的那个女人‘丹凤’水红芍!”
冷笑了一声。他娓娓道来:“这个水红芍的出身来历,江湖上传说不一,有人说她是来自青海‘达里木’,有人说她是来自西昆仑,总之,这些都无关宏旨,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武功怪异惊人,大大有别于各门派,尤其惊人的是此女独擅一种怪异的毒功!”
“七步断肠红!”说话的是“采”堂堂主段南溪。
“一鸥子”冼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七步断肠红,这不是一种毒酒,而是一种骇人的毒功,这种毒功如果混合我先前所说的那种‘含沙射影’的内功共同施展,其效力则更为显著,能使人身中此毒后,七步之内七孔流血而亡,故名‘七步断肠红’,直到如今为止,武林中甚至于还不曾有人考究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毒?更逞论防止之法了。”
“无双剑”李铁心听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嗟叹,在场各人,凡是目睹着方才门外那一场怪异之战的人,无不心内雪然。至此,那轿内神秘少女,与冼冰口中所说的这个“丹凤”水红芍,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甚为明显,那致人于死地的玄奥功力,无疑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步断肠红”!每个人心里,都不禁重复地念了一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种阴森的恐怖!
“一鸥子”冼冰在先前的一度惊惶失措之后,现在又复变得惯常的冷静!
他冷冷地接下去道:“但是,你们绝不会想到,这个水红芍她最厉害的地方,并不在她奇异的武功和无人可以化解的‘七步断肠红’,而是……”
冼冰不胜叹息地摇着头。
掌门人以次,每个人都凝神倾听,无疑的,那个叫“丹凤”水红芍的女人,已紧紧扣压住了他们的呼吸。
冼冰脸上现出了一些不自在,他喃喃地道:“……那是她的美色!”
女人的美,在任何场合里提出来,都应该是属于轻松一面的,然而此刻,由于心情的迎异,在大家聆听之下,居然没有一点点轻松的感觉,反倒更为沉重!
“一鸥子”冼冰看了各人一眼,轻叹一声道:“……那是一种出奇的美,美到使任何男人在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
下面的话,他却是碍于出口,顿了一下,才喃喃地接道:“……因此,江湖武林中,许多人都沉迷于她的美色,陷泥足而不克自拔,毁家毁身,而甘心充作她为害江湖的奴役……
此女貌美如仙,但心如毒蝎,一旦达到目的,即翻脸无情,对其面首任情杀戮,形成当时最可怖的粉红色陷阶,这才有后来的武林七修挺身而出,为江湖主持公道。”
掌门人和三堂长老俱都知道这位前掌门人早年义结江湖,风度翩翩,美如子都,正是“武林七修”之一。似乎听到了这里,才有些眉目。
“一鸥子”冼冰表情至为沉痛,苦笑了一下,脸上现出至为尴尬的神态,顿了一下,才接道:“那时我年事尚轻,阅历不深……竟然……为她所乘,如非事后觉悟得早,险些做了岳阳门的罪人!”
话说得很含蓄,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很明显的,这位前掌门人当时也着了那个女魔头的道儿,为她的美色所乘,本门中人俱都知道这位前掌门人是本门振衰起疲,建功至伟的一个人,本门之所以有后来的声望,也多得力于他的坚定和威望。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来,任何人也难以相信他的早年,竟然还隐藏着如此不足为外人道及的一段隐秘。
故事的发展,显然已迫近眉睫。
冼冰冷冷地接道:“……我当时确是鬼述了心窍……主要也是由于水红芍看来对我的情有独钟,我当时总以为她并非是一个如外界所传说那般行径的女人,因此迟迟不肯对她下手,这件事颇不为其他六位兄弟所谅解,闹到后来几至于起了内证!”
他轻叹了一声,摇摇头,颇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伤,银色的双眉频频颤动着,细长的一双眸子,蕴含着无比的沉痛,似乎到现在,他还弄不清昔年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段情爱的真伪。
“直到有一大,我们兄弟里的二人先后遇害,验尸证明是丧生在水红芍的‘七步断肠红’下,才使我醍醐灌顶,决心为二位已死的拜兄复仇雪恨!因为只有我与她最接近,当时就决定由我出面设计约她中伏。”冼冰缓缓地接道:“那一天在凤凰山,我们五人布下了大罗地网,在迂回曲折的地道里布满了引火之物,地道一端的出口,也都先行设法严密封锁,遂即由我出面诱她入洞。”
说到这里,冼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水红芍活该有此一难,她平日为人最称精细,想不到这一次竟是大大的失察,而着了我们五人的道儿,直到发觉不妙时,已是进退维谷,大拜兄石子奇一声令下,各人皆将事先藏置的火种引燃地道里的干柴,大火顷刻而起,火龙也似地蔓延开来。”
冼冰呆住了,不再出声。
“香”堂堂主“混元掌”谢山忍不住道:“师兄……这么一来,那个水红芍焉能有活命之机?”
冼冰苦笑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说的不错,她原是不应该再活着出来的……如果不是我在她临危之际,打开了地道的出口,她必然是死定了!”
“师兄……是你?”谢山瞠目结舌,百思不解地道=你老……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冼冰缓缓垂下头来,他轻抬袍袖,在眼角上揩了一下,各人才忽然警觉到这位前掌门人,被誉为本门“宗师”的老人,竟然不胜伤情地淌出了眼泪!
微微摇着头,冼冰惨笑着道:“大火引燃时,我清楚听见她痛苦的呼叫声,并且不时地叫唤着我的名字,诉说对我的真情……我实在狠不下这个心,才为她打开了地道的出口……
可怜她虽然逃得了活命,却将一张闭月羞花的玉貌,烧得惨不忍睹,一头秀发也付之一炬而化为飞灰,就那样,她象鬼也似的凌厉,叫嚣着冲门而出,一去不返……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的踪影了。”
空气短时间呈现出一片静寂,各人这才明白此一段事件的本末。
冼冰苦笑道:“我知道她恨我……虽然事隔四十年,只是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时,内心总会兴起无限的内疚,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奔出地道时的狼狈凄惨情景,忘不了当时她注视我的眼神,虽只是匆忙中的一瞥,也令我永世不能忘怀。这些年来,我也常为这事责怪我自己,直到如今为止,我还不知我是否错了!”
“无双剑”李铁心喘息着道:“这是她为害人间自落的下场,师父己对她网开一面,她焉能……责怪你老的不当?……更没有理由,在事隔漫长的四十年之后,兀自上门复仇……
太不应该了……”
各人都抱持与掌门人同样的看法,纷纷随声附和。冼冰却独持异议地摇着头,他是这一事件的当事人,自有排斥众议的理由。
“不!是我错了!”冼冰沉痛地道:“你们不能怪她向我复仇,只能怪我当时狠不下心来,如果我听令她的哀求呼唤不理睬的话,或是与四位拜兄一样,引火之后即行离去,根本就听不见她的呼叫也好,偏偏只怪我对她难忘故情……
“你们都不是女人!”他继续道:“所以你们不会了解女人,尤其不会了解一个很美女人的内心思维。事实上,一个很美的女人,她所爱惜美容的程度,可能有甚于生命,所以,我在水红芍遭受毁容之后才救她出困,本身就是一项极大的错误,还有……”
冼冰苦笑了一下,接着道:“如果当时水红芍在地道被焚烧时,所说的都是实情的话,我的这种作为,在她看来,便是忘情薄义!一个女人,最不能容忍的是男人的欺骗无情!我何不幸,却把这两种女人视为十恶不赦的大罪,都集于一身。所以,水红芍苟活人世一日,她必然不会放过我的,不幸的却是连带地害了你们,害了我岳阳门数百年来相承不断的千秋大业!”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不觉老泪纵横,婆娑滴下。
李铁心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咳声,他这时看上去很不好,一张脸想系因为过久闭|茓的结果,已经变成了猪肝颜色!只见他上胸剧烈地起伏着。
“师父!”他频频喘息着道:“本门三百年基业,不能……就这么毁了……你老人家务必要想一个法子拯救本门这步劫难……弟子……弟子……只怕……”
冼冰只顾追叙着那段痛心往事,倒不曾注意到眼前李铁心的情形,这时乍然惊觉,不禁猝然一惊!
他身躯前探,一把抓住了李铁心手上脉门,惊惶地道:“不要开口出声!”
五指触处,只觉得对方脉象宏大,跳动剧烈,身上奇寒似冰,分明已现危急,情急之下,正思以本身内力贯人,以补充他亏损的元气,但其势已是不及,只见李铁心嘴张处,一口鲜血箭也似地喷了出来,身躯一歪,全身顿时萎缩下来!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大吃一惊,纷纷趋前,“一鸥子”冼冰惊呼一声,左掌探处,已按在了李铁心顶门之上。在他真力灌注之下,李铁心全身起了一阵疾烈的颤抖,霍地睁开了双目,像是忽然振奋了一下!无奈伤毒过重,眼前已是回天乏术。
紧接着,数股紫黑的血液分别由他七孔内淌了出来,眼看着他怒凸的一双眸子,几乎是要夺眶而出,一滴滴紫黑色的血液,却是由瞳子里向外滴出!看到这里,即使是最能自持的人,也不禁为之毛发耸然,打心眼儿里滋生出一片寒意!
“一鸥子”冼冰悲惨地叫着:“徒……儿……你死不得……是为师害了你……”
他原想以本身真力补足李铁心元气所耗,却不曾料到反而加速了对方死亡!目睹着自己最心爱的衣钵传人,本门中最具前途的一位掌门人,在死亡瞬息间的痛苦挣扎,冼冰整个的心都碎了。
“徒儿……”他嘶哑地叫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死”字刚出口,“无双剑”李铁心忽然大吼一声,足蹬处,一具香炉“哗啦啦”倒翻在地,他魁梧的躯体一下子变得了毕直,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纷纷围拢上去。李铁心眉剔目瞪,面如墨金,已是一命呜呼了!
值此同时,只听见“一鸥子”冼冰发出了悲怆的一声呼叫,整个身躯立时向后倒仰了下去。侍立他左右的那个黄衣少年尹剑平,慌忙纵身扑前,大惊道:“不好!老宗师昏过去了!”
面临着此一刻惊地动天的大变,岳阳门老少两代弟子,俱都吓傻了!黄衣少年尹剑平,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冼冰的身子,平放在丹室内的石案上,谢山,段南溪,孔松,七名弟子,全都拥了过来。
谢山老泪婆裟地重重顿足道:“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段南溪力透双掌,倏地向着老人两肋气海俞|茓上一挤,后者就像猝然为雷电击中了般的一阵子急颤,倏地睁开了一双眸子,紧接着,他大咳了一声,呛出了一口浊痰,瘦削的面颊上,起了一阵红潮。
“混元掌”谢山忍不住痛声位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一鸥子”冼冰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泪泪淌下来。
“摩云手”孔松悲切地道:“老宗师请以本门为重……千万珍重!”
年轻的一代弟子,在目睹本门连番大变之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惊魂甫定,悲从中来,都不禁悲泣起来!在一片哭声里,冼冰缓缓睁开了眼睛。想是内心过于悲痛,以至于引起了急发的症状,看上去他那张脸,似乎变得扭曲了,自眼角以下,半边脸斜斜地向下用力拉着。
他语无伦次地断续道:“岳……阳门完了……我不行了各人头上就像是响了一声焦雷。顿时作声不得,倒是那个黄衣弟子尹剑平,尚还能勉强自持住,他上前一步,力扣着“一鸥子”冼冰的脉门,后者在内力灌输之下,似乎精神微微一振!
尹剑平涕泪交流着,道,“老宗师.请你告诉我们,岳阳门今后将何以自处?”
冼冰扭曲的脸上,带出了无比的凄惨,微微摇了一下头,他缓缓地道:“覆巢之下……
岂有完卵……岳阳门完了,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混元掌”谢山热泪迸落着道:“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跟他们拼了!”
“那是没有用的。”冼冰惨笑着道:“来人如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水……水红芍的弟子,那就不得了,只怕今后整个武林都将要遭劫受害……”
黄衣弟子尹剑平注意地聆听着,他虽伤心,但表面上却不十分显著,他也震惊,但不失理智!
“老宗师!”尹剑平沉声说道:“照你所说,这个世界上莫非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够是那个水红芍的敌手了?”
“难……”冼冰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太难了……我不敢说没有……但就我所知……还不曾有一个人……孩子……你死了这条心……你们……”
他的眼睛转向三堂氏老以及七名弟子,扭曲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死灰色!
“听我的话……忘了这件事,”他喃喃地道:“逃……命去吧,晚了怕来不及了……”
各人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阴影!
“一鸥子”冼冰喘息着,作出一个想要欠身坐起的姿态,尹剑平忙把他身子扶起来,用自己半边身子抵住他的背,只觉得宗师整个身上,俱都为汗水湿透,分明真气已散。在一个终身修为武功的人来说,“真气涣散”就是命丧黄泉的前奏,换句话说,这位老宗师眼前已注定了必死的命运!对尹剑平来说,这一个发现,真使他大吃一惊,内心尽管惊恐万状,外表却越加的沉着,他想到冼冰的忽思坐起,必然有重要的话要关照,此刻如把冼冰伤情道出,必然徒增混乱。却是与事无补!说不定更加速了冼冰的死亡,是以尹剑平不曾道出。
“一鸥子”冼冰一双眸子,先注视着三堂长老,遂即又移向七名弟子。他喘息着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逗留了一刻,仿佛急欲要观察出一些什么似的,看着,看着,他不禁又淌出了眼泪!
“混元掌”谢山似乎由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妙,他惊异地道:“师兄,你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一鸥子”冼冰颤声说道:“不……不……是我的眼花了……我的眼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
各人俱吃了一惊,感觉到一派阴森!
谢山汗毛耸然地道:“师兄,你看见什么了?”
冼冰全身颤抖着,那双迷离的眸子不停地在每个人脸上观察着,形态越加的惊吓,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见了鬼!
“不……不……我看错了……”他不停他说道:“是我的眼花了,我的眼睛花了……”
忽然,他眼睛接触到了身后的尹剑平。
这个人,居然使他紧张的神态忽然定了下来:
“噢!”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长气,说道:“剑平,你过……过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尹剑平顿了一下,心知冼冰这么做必有原因,当下应了一声,把身子转向老人正面。两张脸至为接近,冼冰的那双眸子,在一阵震惊之后,忽然展示无比的喜悦!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欣慰,和先前的那种惊恐截然不同。面对着他的这个少年尹剑平,有着沉毅的一张脸,发黑而浓,目深而邃,在举座皆惊的现场,只有他还能够保持着原有的一份镇定。然而这些似乎并不是冼冰所要观察的,他流离的目光,只是注视着他开朗挺出的印堂,继而观看他遗飞的双眉……看到这里,冼冰脸上的喜悦,益加显著表露出来,他抖颤着伸出了一只手,扳在了这个一向并不十分重视的弟子肩上,这时他喘得更厉害了。
四
尹剑平道:“老宗师,你有什么话,要嘱咐弟子吗?”
“一鸥子”冼冰悲极欲泣地点头道:“有……的……”
尹剑平道:“老宗师请说当面,弟子等洗耳恭听!”
冼冰目光迟滞着扫向室内各人,却是期期难以出口。
尹剑平顿时心内雪然,只是他虽然窥知了冼冰的内心涵意,却因秉性忠厚,一时也难以代为出口。当然,明白冼冰这番内心涵意的并不止尹剑平一人,“混元掌”谢山顿时有所领悟。他立刻道:“师兄,你老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关照尹剑平弟子可是?”
冼冰凄惨地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各人顿时明白了这位老宗师何以迟迟不曾出口的原因,彼此不禁对看了一眼。
“混元掌”谢山后退一步,深深一礼道:“既然这样,我等先行退出,容师兄交待完毕之后,再行参见,可好?”
冼冰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双目微合,两行眼泪,汩汩淌出!这番举止,使得在场各人心中都暗吃一惊,只是老宗师既有命令,不敢不遵,相继行了一礼,纷纷向大厅鱼贯步出。
丹房外,有短短的一条廊道通向大厅。
各人俱都默默无言地退守在大厅之内。
冼冰容各人俱已退出之后,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睛只瞟了一下,尹剑平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先把冼冰身子抱向靠椅,才走过去把两扇空花格门关好,然后再走到了他面前站定。
“一鸥子”冼冰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我真力涣散,五气尽虚……眼前即将撒手西归了吗?”
尹剑平点了一下头,神色黯然!
冼冰道:“你……你刚才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尹剑平又点了一下头,忍不住热泪滂沱坠下!
冼冰苦笑道:“难得你……识大体……到这时,才将内心悲伤……发泄出来……诚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昔日只看出你根骨不凡……生性忠厚……倒还不知你竟是忍辱负重之人……更没有看出你还是一个身怀绝学的少年奇人……孩子,是吗?”
尹剑平微微一惊,屈膝跪倒。
冼冰惨笑道:“起来吧!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你对本门的忠心不二.在你入门之始,我已观察得很透彻……这一点掌门人也看得很清楚,否则,万万不会把你派在我身边来当差的。”
“老宗师圣明!”尹剑平叩首道:“弟子的确带艺投身,但绝不如老宗师所赞如此之高,弟子并无意隐瞒掌门人与老宗师,只是时机未到,故而未曾禀告自白,尚请老宗师开恩不罪!”
“一鸥子”冼冰轻叹一声,道:“若非你刚才以本身‘小天星’真力灌输我身体之内,我此刻早已气绝身亡,你年岁不大,竟然得擅‘六合门”内功精髓,诚是不易,你既然身负如此绝学,却甘心屈就做我身旁一名杂役弟子……这又是为……什么?”
尹剑平沉声道:“老宗师有所不知……弟子乃是遵奉先父临终旨意,要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
“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冼冰惊讶地打量着他,道:“你可曾这……么做了?”
尹剑平点头道:“弟子确实这么做了,先父在弟子九岁时故世,自此而唇,弟子即漂泊四方,先从钟先生练童子功,习经书三年,后人‘行易门’即现在的‘双鹤堂’,以三年时间学会了‘金刚铁腕’之功。”
“啊!”冼冰岔口道:“那金刚铁腕功乃是行易门不传之秘,焉能会传授你一个外人?
再说短短三年的时间,你竟能习会?”
尹剑平道:“万功不离其宗,天下武学虽然分歧众广,其实根本之学,却是不变的,虽然各有门户,也只是手法的不同,弟子以至诚打动行易门的坎离上人,在弟子入门两年又七个月之后,才以“金刚铁腕’秘诀相授,弟子不曾让他老人家失望……”
冼冰听得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你是说……你只有五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金刚铁腕’……之功?”
“正是!”尹剑平道:“五个月已经太多了……”
冼冰眨了一下眼睛,期期道:“说……说下去。”
尹剑平道:“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弟子蒙受行易门如此大恩,便在三年之内,力行易门抄缮门史经卷以及七十二功谱,共七百三十六部,这些经史原是紊乱元章,经弟子整理缮写以后,足可一袭相承,保留千秋万世了!弟子又作了三年的教习,为行易门甄选了三十名弟子,亲自调教其中十二人,乃为现在的双鹤堂垫实了基础。”
冼冰点头道,“善哉……值过了。足足值过了!”
尹剑平膝行一步,打量着这位老宗帅道:“老宗师!你摒退门下……莫非只为一听弟子这些过去的琐碎历史吗?”
冼冰摇头道:“当……然不是……不过.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要听下去……剑平,你说下去!”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遂道=弟子离开行易门时,那坎离上人米如烟焚香相送,他老人家知弟子志愿以后,自动修书一封。扒荐弟子到了南普陀山的‘冷琴阁’……”
“啊!”冼冰睁大了眼道:“冷……琴……阁……你是说你又改投到了“冷琴居上”
门……下?”
尹剑平道:“正……是……”
冼冰喘息着,但极振奋,道:“说……下去!”
尹剑平道:“那冷琴居士对本门功力自惜更甚,他探知了弟子心意之后,于是存心与弟子刁难,意在使弟子知难而退,他留给了弟子一个难题……”
“说……说下去……说下去!”
“是!”尹剑平道:“冷琴居土要弟子效古人之愚公移山,指明要想习他‘春秋正气’,先要把南普陀山后角移向内海,何日功就,何日才得传我‘春秋正气’之功。”
冼冰喘息着道:“让我打一句岔……‘春秋正气’……这个名宗我听过……只是却始终不明它是一种什么样功夫……?”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老宗师,那只是一种高奥的智域功力,却不是行动上的传流武功……”
冼冰轻轻“哦”了一声,即不多说。
尹剑平道:“弟子拜受冷琴居士指示之后,以一年六个月时间。独力在普陀山后角,开出了一条横通的岔道。”
说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叹息道:“那是一段极为艰苦的岁月,昼夜勤劳,一日夜常常只得一二个时辰睡眠,幸亏弟子自幼已习全‘入日’功力,倒也能支持得住。”
冼冰喃喃道:“居士……要你开山填海,你何以只开了一条横通的岔道?”
“老宗师有所不知,”尹剑平道:“普陀山四面环海,尤其后角地方,海涛汹涌澎湃,水势急回,弟子查明了水势之后,才想出这个取巧的办法!”
“什么……取巧的办……法?”
“弟子开了那一条岔道,事实上已将该开除的普陀后角部分隔开。”
冼冰睁大了眼,似乎还不明白。
尹剑平道:“岔道一开,整个普陀后角,全在水势澎湃的急急漩涡之中,后山地质全系泥质,是以不出三月,已自动为急流骇浪所吞噬,夷为平地,弟子也就完成了这件看是不能的大功了!”
“一鸥子”冼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他流露在目光外的那种神色,已说明了他内心的激赏与赞佩。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就这样,弟子学到了冷琴前辈的‘春秋正气’功力。这门功力对弟子日后成就真有极大的帮助,真是终生享用不尽。”
“一鸥子”冼冰咳了几声,他原已濒临死境,却想不到意外地得了振奋之力,憧憬着一种祈求,一种希望!这种力量支持着苟活到现在。然而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灰白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片红潮,那是“回光反照”。
“原来如此!”冼冰点头道:“这也罢了……随后,你就来到了我岳……阳门?”
尹剑平道:“正是!岳阳门的‘血罩’功,弟子向往已久,只是……”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面现恨痛地道:“……弟子岂敢上来就有奢求?原思薄尽微功,再向老宗师进言,却不曾料到竟然会发生了这件事……诚然始料非及,真是太令人痛心了……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敬事,弟子此身既是岳阳门中人,现当与本门人共存亡,老宗师如有差遣,弟子万死不辞!”
“一鸥子”冼冰感伤复激动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却不可欺……骗我。”
尹剑平道:“句句实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冼冰那双流离欲出的瞳子,深深注视着他,甚久之后,他才叹息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如此,剑平,本门也太亏负你了,其实以你今日成就,原不必再多学我门中‘血罩’一功……只是,你如不受我这门功力……老夫又何敢将重任托付于你……”
尹剑平惊惶道:“弟子只求能为本门略尽所能,却不敢在徽时此刻,要求老宗师赏赐什么,区区此心,大地共鉴,老宗师如有交待,即请明言,弟子敢不从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冼冰喘息得那么厉害!
“我知道。”他说:“但是,我要求的也许太过分一点了……你虽然历事多师.但是却算不上是其中任何一门派的弟子,可是老夫我……却要你在我面前,亲日答应我,你是我岳阳门忠心不二的弟子……可以吗?”
这个要求的确是太过分了。
岳阳门可以说已是完了,掌门人以及老宗师先后死亡之后,这个门派不啻己是瓦解,尹剑平如果口允为岳阳门下的弟子,自不得不为今后之复门工作而努力,成败之命运,关系着岳阳门千秋大业.这该是何等艰巨的一种任务?一项承诺?尹剑平目注向垂死的冼冰,后者面颊上所荡漾出的那种渴望已几乎近于祈求……
“死不瞑目”无疑是众多死亡之中最痛苦的一种,也是最悲哀的一种结局。
面对着这个至死的老人,忽然尹剑平心中涌现出无限的同情.其实他到目前为止,整个的少年时光,无不是在艰难困苦之中搏斗着,他的血液里无时无刻不在湍流着那种与生命抗衡的急流!
人,总是免不了战斗和敌对的。纵然没有敌人。又何能逃避自己?尹剑平早已想通了这层道理。他毅然地点了点头道:“弟子答应。老宗师,你若有什么话。快嘱咐吧!”
冼冰脸上交织着的那种感慨,又岂止兴奋而已?
他频频点着头,眼角上拉开了深深的两条笑容,汨汨眼泪就循着那两道纹路淌下来……
“这样我虽身死,也就无憾了!”冼冰的声音,几乎已经沙哑。他喃喃地道:“剑平,你可知我单独要你留下来的道理吗?”
“弟子愚昧!”尹剑平道,“老宗师必然有要事嘱咐弟子。”
冼冰说道:“我当然有……事要嘱咐你……最主要的是因为……你是本门中唯一能够活着的人……”
尹剑平登时大吃一惊,惶恐地道:“老宗师……这句话请恕弟子听不明白。”
冼冰涕泪交流,沙哑着声音,说道:“那是因为……外堂的三堂长老以及七名弟子……
他们都恐怕难以在眼前的劫难里逃……得活命……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却是逢凶化吉……”
尹剑平呆了一下,内心的沉痛,猝然升起,只是直直地看向冼冰,一时却无以置答。
冼冰微弱及复沙哑地道:“那是方才……我由你们面相上复以先天易数推算出来的……
我生平阅人多矣……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孩子……”
他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己紧紧地抓住了尹剑平。
“你的存在……对本门该是问等的重要……”冼冰沙哑着道,“我欣见你已具备生存的能力……只要逃过了眼前之难,才能再得徐图匡复大计!”
尹剑平至为痛心,一想到本门中各人俱将丧命,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悲忿、沉痛!
“老宗师!”他伤心地道:“难道眼前这步劫难,就不能化解了?”
冼冰缓缓地摇着头,声嘶力竭地道:“记住我的话……目前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活着更有价值……须知敌人武功高深不测……你必须要设法深入了解,知彼知己……才是制胜对方唯一的途……径!”
尹剑平道:“弟子记住了。”
冼冰挣扎了一下,吃力地道:“除掉水红芍这个……女人,才能造福武林……剑平,你过来。”
尹剑平应了一声,趋前站定。
冼冰静静地看着他道:“解开我的……上衣……在内衣荷包里,有一件东西你……拿出来。”
尹剑平应了声:“是。”
他略为迟疑一下,遂即动手把冼冰上衣解开,在黄绸的小褂荷包里,他摸到了硬硬冰冰的一块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块雕磨得碧光闪烁的翠块!那块翠牌正中,嵌有一颗约有小指般大小的银色珍珠,衬以翠块上那般精雅的雕工,却是一块十分名贵的饰物!
“这是一块能辟百毒的翠块……乃是当年水红芍亲手送给我的……”冼冰喃喃道:“佩戴在身,能收辟毒之效。至毒如‘七步断肠红’者,只要对方不施展‘含沙射影’的功力推送,亦可无害,你留在身上,也许有用。”
尹剑平恭应了一声,也不再客套,遂即收好。
冼冰喃喃说道:“当年的武林七修,如今只剩下三人……除我以外,一个是如今的……
双鹤堂主……米如烟!”
尹剑平陡然一惊,作色道:“……什么……米恩师原来也是七修之一?”
冼冰颔首道:“不错……他行七……我行六……还有一个是目前隐居淮上的……樊钟秀……樊三哥……他是七修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人,一向洁身自好,自凤凰山火焚水红芍之后……他就不再复出武林……风闻他隐居在淮上清风岭下……我们已多年没有来往……”
他喘息得那么厉害,像是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尹剑平关怀他说道:“老宗师,你老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尽快地去通知这两位老人家……叫他们早作准备的。”
冼冰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张开嘴,只发现他嘴里的舌头似乎已变得僵硬了。尹剑平知道这位老人家已将大行,一阵伤心热泪泉涌,他立刻转过身来,走出丹房,来到了大厅。大厅里,三堂长老以及七名弟子,皆默默无言地坐候着,尹剑平的猝然来到,每个人都吃了一惊,相继站起。
“混元掌”谢山趋前一步,道:“老宗师怎么样了?”
尹剑平抱拳道:“情形不好,前辈等请速速入内一见吧!”
谢山愣了一下,重重叹息一声,各人皆随同他身后,直向冼冰下榻之丹房走去。冼冰诚然是行将撒手人寰,只是他仍然圆睁双眼,强自挣扎着不肯就去。每个人目睹及此,都忍不住,凄然流下泪来。
“混元掌”谢山低声位道:“老宗师……你安心去吧,还有什么最后的交待没有?”
冼冰吃力的道:“有……”
他的眼睛转向职掌“采”堂的“醉八仙”段南溪,说道:“把你奉令密封保管的……保管的……”
“醉八仙”段南溪明白他的意思,忙道:“老宗师指的是‘铁匣秘芨’?”
冼冰点了一下头,眼睛向尹剑平注视过去。
段南溪微微一惊道:“老宗师的意思,莫非要属下将……本门‘铁匣秘芨’交给尹……”
显然,他连“尹剑平”三字还弄不清楚。
“铁匣秘芨”是锁封在铁匣内本门最主要的十六种秘功的秘本,包括“血罩”功在内,这些秘本无疑就是维持本门最主要的传统武功,如无掌门人命令,即令负责保管的堂主,也不得擅自开看。是以,这位负责保管的“采”堂长老,乍闻要将“铁匣秘芨”交付与一个人门才不过三个月的少年弟子,自是大吃一惊,岂止是段长老一人惊愕,所有在场各人,俱都惊异得面色大变,彼此对看一眼,怀疑地向着垂死弥留的冼冰望去,他们绝不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答案是肯定的。
冼冰吃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惟恐这个答复还不够明显,遂即追加一句道:“是……交给尹……剑平……你们不……能……抗命……这是命……命令!”
“令”字出口,他全身起了一阵极为剧烈的颤抖,忽然牙关紧咬,双目翻白,遂即撒手西归。目睹者无不心惊胆战。每个人都似乎兜心着了一拳,半天作声不得。
“混元掌”谢山伏身探了一下他的腕脉,颓然地点头道:“老宗师死了!”
年轻的弟子行里,传出来一阵饮泣声,他们的悲哀在掌门人“无双剑”李铁心弃世的时候已达到了顶点,这时再加上这位前掌门人老宗师的猝逝,在这双重力量摧击之下,再也忍受不住了。
顷刻之间,丹房里充斥着一片哭声!
悲哀的气氛延续了很久很久,才渐渐静止下来。
老少两代掌门人的尸体并排陈列在一起,“混元掌”谢山暂行权令,立刻吩咐为本门各死者办理后事。
大敌当前,一切从速,一切从简。
尽管这样,也是忙了两昼夜,悲切。惊惧双重压力之下,岳阳门老少两代弟子,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般的惟淬!似乎没有人想到,第三天已悄悄地降临了。
在极度伤心创击之下,人常常会变得麻木不仁,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极致的痛苦感觉消失后,很多的现实问题就会不期然地纷至沓来,这个时候人人才会顾及到自己所谓切身的问题。
岳阳门在三位长老堂主的主持之下,临时召开了一项特别紧急的会议。与会者除了三堂长老之外,也只包括尹剑平在内的八位弟子!显然这几个人,也就是目前岳阳门的所有人了。
在供有岳阳门历代宗师金漆塑像的大厅里,三老八少十一个人围坐一团。
人的面相虽然各异,但是透过五官所表现出来的表情却是一样的,大难临头之下,很少能有人处之泰然!尹剑平侥天之幸,总算还能够保持着一份既有的镇定。然而他的身分显然已经由于掌门人李铁心以及的掌门人冼老宗师先后丧生而大为降低,低到原有的身分,一名记名弟子而已!所谓记名弟子也就是暂时记名,身分还待决定的意思。当然很低。低得连一名本门第二代弟子还不如。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处境当然至为尴尬,甚至于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三位长老甚至于七位同门,部门乎并个曾十分地去注意他。他也就显得格外冷落。然而他心里却远较任伺一个同门都要来得热。他不敢相信老宗师个别交待他的那番话,起码是不敢十分的相信,尤其是关于老宗师对三老七少十个同门生命所下的断语。一想到这里,尹剑平就有一种置身于寒冰的感觉,下意识里也就格外地对面临的敌人感到警惕与良惧,对十个同门的未来,更是充满了无比的关怀!
“采”堂堂主段南溪并没有遵从冼老宗师的话把本门的“铁匣秘芨”交给尹剑平,这件事尹剑平却保持着冷静,静观发展。
“铁匣秘芨”顾名思义可知是装置在铁匣内的秘芨书册,那是一个仅仅只有一尺见方的黑铁匣子,却在四角骑缝处。配有四个暗锁。现在,这个匣子已被取出来,背在段南溪背后,而包括段南溪在内的三堂长老,看上去行色匆匆,每人都备有一份简单的行囊,像是有急欲脱离之意。
“混元掌”谢山一身劲装,外罩紫色狐裘大擎,他面色铁青,内心充满了悲忿与痛恨!
“各位!”他哑着嗓音道:“本门一日之内连遭大敌,敌人的可俱,我想大家都弄得很清楚,用不着我再多说,现在对方所给我们的三日期限,已经到了,至于下一步,敌人到底要施展什么手段还不知道,不过绝不会善罢于休,这一点我可以断言。”
微微一顿,他又冷笑道:“……关于这一点,本座以为,如其坐以待毙,不如奋斗图生,所以……”
他的眼睛在每一个弟子脸上扫过去:“本座已与谢、孔两位堂主商量妥,决定将现有的人数,分成三路,在入夜之前分批撤退。”
“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接下去道:“本门的基业虽在洞庭,但是‘双鹤堂’与本门渊源深厚,米堂主更与老宗师有结拜之义,所以我们暂时可以投靠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今后就不愁没有报仇的机会!”
这番话立刻取得各弟子的同意,彼此相对,发出一片欣慰附和之声。
“混元掌”谢山道:“过去的两天,我们忙着为两位掌门人与己故的各同门料理后事,谁也不曾注意到敌人的动态,他们是不是来了,或者根本就没来,我们也不知道。”
话声一顿,他目光注视向未座上的尹剑平道:“剑平,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尹剑平站起来,道:“启禀堂主,以弟子拙见,敌人显然已经来了。”
“啊?”谢山面色一寒道:“此话怎讲?”
各人在聆听尹剑平话语之后,俱不禁大吃一惊!一时间相顾失色!
尹剑平道:“事实上,敌人根本就没有离开!”
谢山道:“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表情凝重地道:“老宗主驾归之日,弟子曾暗中观察,发现四门之外异常宁静,非但没有行人,甚至连平素的樵子猎夫,也不曾看见一人。”
谢山冷冷笑道:“就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断定敌人不曾离开?”
尹剑平道:“弟子不敢如此武断。”
谢山道:“那你怎么说敌人没有走?”
尹剑平道:“弟子当时出门,行过数百步,发现在通过驿道心经的林前,茅亭内有两个白衣人在对弈,当时不敢惊动,速速退回。”
三老微微一愕!
一向甚少发话的“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点头道。“雪天对弈,确实有异常情,但是也不能就因为这样,就断定是敌人派出的探子。”
尹剑平抱拳道:“启禀堂主,弟子还有下文。”
孔松点头道:“你说下去!”
尹剑平道:“当时弟子为恐打草惊蛇,不曾现出一丝痕迹,遂即退回,直到昨天,弟子再探,又见那两个白衣人,仍在原处下棋,弟子乃匆匆退回,改向洞庭湖边观察,发觉到湖中‘扁山’的旁边,泊有一艘平顶画舫,那画舫形样,亦与平常出没洞庭之各种舟船,大不相同,最奇的是,舟上亦有两个白衣人在盘足对弈!”
“混元掌”谢山眉头一皱,冷冷地道:“这么说,水旱两道都被他们监视住了?”
尹剑平道:“弟子以为确是如此。”
谢山沉沉地叹息一声,颇是气馁地道:“怎么办?”
刹间,每人的脸上都罩起了一片阴影!
“摩云手”孔松行事较为稳健,当下轻叹一声道:“既然这样,我们的行动就该好好重新安排一下了。”
“混元掌”谢山道:“没有什么好安排的,时限已到,莫非你还要等着敌人杀上门来不成?”
尹剑平正要说话,谢山摆了一下手道:“你不要再说了,现在明摆着,反正就只有这两条路,一条是坐以待毙,一条是自谋生路,我以为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各弟子血气方刚,俱不禁同声附和!显然只有尹剑平不曾吭声,并非是他不以为然,事实是他想两条路都是一样,比较起来,他反倒以为“一动不如一静”的好!目前他是人微言轻,所以话到唇边,又复吞进肚子里。
谢山看着孔松道:“孔师兄以为如何?”
“摩云手”孔松一声长叹道:“师弟你所说不无道理,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愚兄以为……此举过于冒险……再说我等人数众多,如果同时出去,未免太过于显眼。……我看还是分批的好!”
“混元掌”谢山点头道:“我原是这个意思。”
他又转向“采”堂堂主“醉八仙”段南溪道:“段师兄以为怎么样?”
段南溪点头道:“我以为先派出三个人,试探一下,以测对方虚实,在半盏茶之内,第一拨人如果没有消息,第二拨和第三拨再继续出动。”
“混元掌”谢山点头连连赞好,遂道:“我就算第一拨吧!”
他目注弟子行中道:“你们来两个人。”
为首二弟子立刻站起走过来,二人一个姓方名刚,一个叫刘咏,在少年弟子中,素称健者。
谢山道:“你二人速速乔装一下,各担柴薪一担,内藏兵刃,随我外出。”
方、刘二弟子答应一声,领命退下。
谢山香向各人道:“事成之后,大家在双鹤堂见面,万一事败,我当以本门‘连枝箭’射向四门,你们如发现有我暗器,就该另图打算了。”
言罢站起来转身退出。
不久,三人相继步出,一老二少,己打扮成一副庄稼汉子模样,芒鞋,蓑衣,俨然山居樵子。谢山胁下还加挟着一把伞,他的一对兵刃“文昌笔”就藏在伞内,二弟子方刚、刘咏,各背柴薪一担,柴中亦藏有兵刃。三人来自前院中,互道珍重,遂作别上道!
出得门来,但见天色昏暗,雪虽不大,却是簌簌落个不停,展目四望,一片银色世界!
谢山比手势,令二人先行止步,遂即运功调息,长吸一口气,施展“踏雪元痕”轻功,向外步出十丈以外向四下打量了一下,遂即退回。
一来一往。雪地上只留下浅浅足印,如非注意观看,根本着它不出,再等些时候,很快就会被落雪覆盖而不现任何痕迹。
岳阳门座落地势,一面背山,一面临湖,两侧乃是荒芜的田地。左面有一排衍生的修竹,导引着一条曲径小道。这条小道顶尖,通向一条衙道,南来北往的客商,莫不以这条纵贯官道为进出主要干线,四通八达的无数小路,即是作放射状,俱从这条主要干道分散开来。换句话说,只要能够上了这条官道,也就算性命保住了一半。
岳阳门是这附近唯一的一所大建筑物,东南西北四门,各通有一条道路,附近虽有几户住家,但距离都不算近,值此雪天,更是罕见人迹!
“混元掌”谢山,是选择左面门出来的,他打量过附近情形之后,关照方、刘二弟子说:“我们三人以父子相称,若有人盘问,只为山居以柴猎为生,这一次入市,采购些东西,以柴易米罢了。”二弟子随口答应。
谢山又道:“万一有变故,你二人亦切忌不可忙于出手,须听我指示行事,必要时赶紧退回。”
言罢,挥手令进。三人前行数丈,遂即改变方向,循着面前的那列修竹直行下去。
雪虽不大,但风势却是十分凌厉,嗖嗖的风,贴着左面辽阔的洞庭湖方向刮过来,经过一片雪野,迎面扑向这丛茂竹,于是发出呼呼竹响声,透过竹隙穿出的凤,更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刺得人遍体生疼,摇下的散雪,更像是万点银星!
谢山在前,方、刘二弟子在后,彼此不发一言地向前面大步迈进。前行了约有数十丈,即见到耸立在竹丛之间的那个茅草小亭,果如尹剑平所说,亭子里有两个宽袍大袖的白衣人正在对弈,两个白衣人衣着宽松,一色的雪白,却在领袖大襟边沿之处,滚有一圈黄|色的边,看上去甚是特别。
亭桌之上,除了设有棋枰以外,另外还竖有一个小小的银质鹤形香炉。
看上去,两个人的年岁都不算大,大概都在三十左右,最奇怪的是,两个人的下已上都留有一络黑黑的胡子。
方、刘二弟子乍然看见亭内二人,都不禁怔了一下,顿时止步。
谢山低哼一声,说道:“不要张望,继续走路。”
二弟子从命,忙自收回惊惶形态,仍是由谢山在前,二人殿后,三个人远远走来。彼此相距约在五六丈左右,白衣人之一,忽然停住,站起来回长长地伸着懒腰。“混元掌”谢山装着未曾看见,继续前行,二弟子更是心内忐忑,越加警惕着,不敢用眼睛向亭内观看。
站起的白衣人忽然笑道,“难得,难得,老丁,你我在这里坐了半天,竞不曾看见一个行人,这倒是头一回,真是新鲜。”
说着举手向着谢山招呼道:“来来来!老头儿,你们三个人过来,有话要问问你。”
谢山先是一愕,作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然后左右看望一眼,才打着湘省土音道:
“先生是招呼我们的吗?”
白衣人眯着眼睛笑道:“当然是叫你们,来来来!”
谢山赫赫一笑,嘴皮不动,却以传音知会二人道:“不要妄动,听我命令行事!”
说时三人已走向茅亭。
就在这时那坐着的另一个白衣人,却取出打火器,“拍”的一声,打着了火。他打火的目的并不是抽烟,却是点着了那具置在石桌上的鹤形香炉,显然那具香炉尾端伸出的部分可供燃烧,一经点燃,立刻由鹤嘴冒出一股袅袅的白烟!
坐着的白衣人由身上取出一个扁扁的盒子,打开盒子,由里面取出了一件什么物件放入嘴里,同时也递与站着的那人一
“混元掌”谢山带着刘、方二弟子已走近茅亭,见状机警地忙自站住。无奈已似慢了一步,他鼻子里忽然触及到一股异香,方欲出声向二弟子示警,二弟子中的方刚已发出了一声惨叫,足下跟跄着向外跌出,谢山到底见多识广,在对方火点香炉的一刹,已体会到不妙,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那鹤嘴香炉内的毒气扩散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烈:
乍见此情,已顾不得再行掩饰,急吼一声:“退。”
双方距离约在两丈左右,这一声“退”字方自叱出,谢山错步出掌,一掌击向方刚后背,说是“击”不如改为“推”来得妥当!
方刚原已即将跌倒,被谢山这一掌足足飞出丈许以外,向来处跌出,“砰”的一声坐倒雪地!在同一个时间里,另一弟子刘咏亦觉出不妙。他显然也已吸进了一些飘送过来的毒气,只是为数极少,尽管这样,对他来说也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及等到谢山出声招呼,先已向侧面纵出。
“混元掌”谢山到底功力深湛,一觉出不妙遂即运功自行闭住了呼息,于掌推方刚的同时,点足向右方纵出。
三人分成三方面退出,快同电光石火!只是,他们仍然并不能够脱离眼前这步厄运!
刘咏的身子方自纵出,还不曾着地的当儿,亭子里的白衣人已发出一声急叱:“打!”
大袖挥处,两点寒星已随手掷出。
刘咏在岳阳门虽是弟子的身分,一身武功却是了得,这时他身子虽不曾落下,耳中却已听见了暗器破空之声,霍地向后一个倒翻,他仓促撤退,一担干柴抛弃在地,却独独仍有一根扁担,随着他转身的身子平挥而出,只听见“叭”的一声,迎着了当面直飞而来的那枚暗器,却不曾把那枚暗器磕飞,却深深嵌入扁担之内,原来是一粒白色的棋子。同时间.第二枚棋子,已经洞穿了他身上的蓑衣,深深陷入他腹腔之内。可怜刘咏几乎连什么人对他下的手,都不曾看清,遂即丧生在这粒围棋子之下。
在同一个时间里,“混元掌”谢山已落身在地,随着他一个疾快的回身势子,左掌已用力地向外劈出。这一掌是迎向正面的一粒棋子劈出去的,虽不曾把这枚奔向面门的棋子劈飞了,疾劲的掌力却逼使得它改了方向,“嗖!”一股尖风,滑腮而过。
面前人影一闪,先前发话的那个白衣人已经站在了面前。
“老儿!”白衣人冷森森地笑道,“你是找死!”
一只瘦削如同乌爪般的怪手,已向谢山脸上抓来。
“混元掌”谢山心中惊惧可想而知,他小心上道,想不到甫自出门,即着了敌人道儿,悲忿之下,怒吼一声,迎着白衣人的手势一掌击出。
两个人的身子乍一交接,即如同燕子般地忽然分开来。
双方掌力力较之下,谢山已试出了来人功力深湛,不在自己之下,更不敢少缓须臾,右足屈处,旋风般地已滚出了丈许以外。白衣人似乎有震于谢山的掌力,微微一惊,遂即长笑了一声。值此同时,亭子里的另一白衣人,已如同白鹤般地腾身而起!两个白衣人,像是事先早已商量好了似的,在一个奇快的夹击势子里,双双袭向谢山。
谢山在岳阳门中,论功力不过只次于掌门人,却与另二堂堂主相伯仲,所练“混元掌”
力,更是远在段、孔二堂主之上,只可惜上来无防,吸人了少许毒香,以至于现在后继乏力!
两个白衣人无论身材衣饰,看上去都极为相似,只是一个较胖,一个较瘦,一个是浓眉圆脸,另一个却生有一双兔子耳朵,只是就身手论,却是一等的高手,在这种突然的夹击式子里,更是快若电光石火,两口牛耳尖刀,几乎在同一个势子里由袖中抖出,一前一后直向着谢山前心后背上猛扎过来。
“混元掌”谢山毕竟身手不弱。
像是一只猝然展翅的鸿鸟,两支判官笔同时递出!
笔锋迎着了刀尖,“叮”的一声脆响,两个白衣人一触之下,有如脱兔般地向两下里分开。“混元掌”谢山身躯晃了一下,单膝跪地,他圆瞪双眼,双笔分别指向二人。
白衣人第二次的攻势更是猛厉,却是一高一矮,瘦的那个自空中来,胖的那个却是来自下盘,两团自影,挟持着凌人的疾风,在同一个势子里猝然攻来。
“混元掌”谢山显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的厉害,随着他快速旋转的身子,右足尖勾扫之下,扬起了大片的白雪,万点雪珠,分向二人全身罩来。紧接着他左足力点之下,整个身子怒鹰似地扑了出去。身躯一经扑出,绝不稍缓须臾,一路兔起鹊落,直向来处折回。谢山身手不凡,有心脱逃,更是施出全身之力,倏起倏落,直似星丸跳掷,眼看着又遁出百十丈外,蓦地面前红影一闪,一条人影,拔身自翠竹婆娑间,起身,落地,出手,三个不同的顺序,却揉合成为一个式子,快到目不暇给!“混元掌”谢山惊慌中,方自认出来人正是那日轿前的那个跟班儿阮行,第二个念头还不及兴起,已吃后者手中的那根青竹杖点胸破衣刺中。
快,快到目不及视!
狠,狠到无还手之机!
一招得手,红衣人阮行,绝不逗留,竹节杖一出即收,一收即离,拔杖,腾身,看来又是混然一式!来如电,去似风!
随着一阵衣袂荡风声,来人阮行在一个高起高落的势子里,已落身在覆满白雪的竹梢之尖。雪花簌簌里,他落身在竹梢的身子,就像是粘在了上面一般的牢靠,一任竹梢摆动得那么厉害,他身躯却是稳如泰山。
雪地里的谢山,就像是突然中风般地一一阵颤抖,他手捂前胸,步履蹒跚着荡出了六七步,“噗通”坐倒,鲜红的血,箭矢也似地由他的指缝里穿出来。翻了个身儿,他又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认着遥远的家门,发出了一支暗器“连枝箭”,却因为劲道不足,中途跌下,坠落在雪地里。
谢山再次的跌倒。这一次他却是无论如何再也爬不起来了!
红衣人自行消失。
白衣人又回到亭子里对奔。
现场的狼藉,不久即为雪花所掩饰。
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就好象这地方从来也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除了横倒在雪地里的那三具尸体。其实,再过不久,尸体也会同样地为白雪所吞噬不见了。
岳阳门沉陷于一片死寂之中!“求生”的意念,在每个人内心里燃烧着,然而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人人噤若寒蝉!
“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来回走了一转,停下脚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弟子应道:“已时将尽,午时未到。”
孔松手捋着下已上的那一络山羊胡子,微微点头道:“谢堂主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如果走的是陆路,应该已出了岳阳。如系水路,也应过了洞庭,唉!好不为他们担心!”
“采”堂堂主段南溪站起道:“我看他们八成儿是没事了,这么吧,我走第二拨,走水道。”
孔松摆手道:“不行,段师兄,你身护本门‘铁匣秘芨’,万一有所失闪,那还了得?
千万草率不得!”
段南溪怔了一下,道:“那么……又将如何?”
孔松说道:“还是我走第二拨,如果侥幸过湖,在彼岸能够联络上谢堂主,再图对你接应。”
段南溪道:“要是有了意外……呢。”
孔松冷森森地笑了一下,说道:“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全靠各人的命了!”
段南溪喟然一叹,低头不语。各弟子面色黯暗,如丧考妣!
孔松忽然一笑道:“我们也不要先往坏处想,说不定谢堂主已脱了险境,四门之上,不见暗器示凶是好兆头,只是……”
眉头一皱,他喃喃接道:“……怕的是他中伏之后,不及转回。”
每个人心头一震,相顾失色。
孔松见状毅然道:“就这么着吧,第二拨由我带路,马上出发,段师兄你这第三拨,须等到夜里再走,那时候我们苟得不死,必然暗中接应。”
段南溪点头道:“但愿如此,孔师弟,你去吧!”
孔松乃转向包括尹剑平在内的六名弟子行列中,道:“你们来两个人。”
各弟子木讷地对看了一眼,最前面的二人不容商量转身步出。他二人是“青萍剑”汪人杰,“大力神”赵大保。汪人杰颀长英挺,赵天保矮壮有力,前者是剑中高弟,后者用的是一对“金瓜锤”。除了尹剑平以外,在场各弟子俱是本门十年以上的资深弟子,论武技功力,各以所长而得个别深造、多年苦研,成就不易!
“摩云手”孔松看着二人,心里情不自禁地兴起了一种悲哀!只是,眼前却不便现在表面。
他点头道:“你二人可精水功?”
汪人杰大声应道:“岳阳弟子,岂有不精水功的道理?堂主不必担心,弟子与赵师弟水陆都能应付!”
此时此刻,尚能保持这番豪气,诚是不易!
“摩云手”孔松被这位弟子一提醒,才想到岳阳门武功教习中,原有水功一课,各弟子俱有从师十年以上的经历,焉得不识水功?反倒是自己多此一问了,虽是小小一点矛盾,亦足见各人平素的养性功力。自忖度人,孔松反倒不如对方一个少年弟子来得镇定,心中好不惭愧!
孔松苦笑了一下,含着赞许的目光看了那弟子汪人杰一眼,道:“很好,你能这么自信,足见平素勤于练功,现在正是你等以武功报效师门的时候,你二人随我去吧!”
二弟子各自抱拳应了一声,遂即上前叩别段南溪,同门彼此握别。虽是短暂的一刻,却洋溢着动人的亲泽情义。冷眼旁观的尹剑平看到这里,不忍卒视地垂下了头!他虽然不以孔松此举为然,但是却也实在想不出另一条更好的办法,眼看着老少各同门一一赴死,内心真如刀割一般的痛苦!
“摩云手”孔松遂即与段南溪话别,彼此又嘱咐了一番,匆匆上道。
这一次三个人乔装为打鱼的渔夫。孔松执着钓竿,二弟子各携鱼网,鱼篓,披蓑戴笠,由右侧门步出,先转向左侧竹林!就在这时,“青萍剑”汪人杰忽然有了惊人的发现,随着他骇异的目光,孔松与赵天保也相继一怔!
他们看见了一双脚!
一双凸出于地面白雪外的脚,这双脚由于跷起略高,是以在全身各处皆为雪花所掩埋之后,仅仅只剩下了这一双脚。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除了白色以外任何别的颜色看上去都极为显眼,这双人脚当然也不例外!
有脚就有人。
凭着三个人的常识判断,马上就得到了一个结论:死人!不可置疑的,那里横着一具人的尸体!
这一个惊人的发现,使得三个人猝然一惊,情不自禁地施展身法,向着停尸处扑过去。
五
天昏地暗,风声飕飕!
附近雪原上不见任何人迹,几枚干草球,被风吹得在雪地上滚动着,乌鸦低飞着由眼前掠过去,发出了“呱!呱!”足以震人心魄的叫声!
“尸体”很快地被挖了出来。
当第一眼看清了死者冰锁的面容时,三个人顿时有如晴天霹雳,全身木然被镇在了当地!
死者“混元掌”谢山,咬牙瞠目,一副痛苦、死不瞑目的狰狞形样!
“摩云手”孔松青白的脸上,甚久之后,才现出了一些儿血色,探出手来,轻轻为谢山合上了眸子!遂即后退了一步,说道:“埋起来!”
两个弟子愕了一下,遂即动手,重复以白雪将谢山全身掩埋起来。孔松肩头微晃,闪身竹林,二弟子左右跟进。
“大力神”赵天保道:“看来,敌人就掩藏在这附近不远,我们还是快把谢堂主尸体抬回去,重新研讨对策的好!”
孔松摇头道:“没有什么再好研究的了,照原定计划不变,我们继续前进。”
说完掉过头来,向着湖边方向行进,汪、赵二弟子忙自跟上去,三人沿着竹林反方向前进,走了十几丈,孔松忽然站住。他的悲哀情绪,直到现在才现露出来,只见他身躯微微颤抖着。轻启长袖,在眼下拭了一下。二弟子更是忍禁不住,发出了低沉的一片泣声。
孔松回过头来道:“你二人不可现出痕迹,如是敌人就在左近,我三人性命休矣!”
一句话有如醍醐灌顶,二弟子悲声顿止。
孔松那双锐利的眸子,徐徐扫过附近,遂道:“你二人连发连枝箭,向本门示警,快去快回。”
二人答应一声,各自施展身法,扑前数十丈,发出了暗器连枝箭,射向门上,再折了回来。
孔松这一刹,亦掩不住内心的情虚!想到了生死有命,他终于硬下心来,向二弟子看了一眼,点头说道:“走吧!”
心中有了主见,遂即不再犹豫。
一行三人顺着竹道一直向湖边走来。只发觉沿途如入无人之境,不要说是人了,就是狗也不见一只。由于地形高于湖面。是以在沿途边侧,特意地打下了一列石桩,行人如须渡湖,必须拾极而下,在一处荒凉的渡口,搭舟载渡。
这地方居民甚少,如无特别事情,长年累月也不会外出,是以鲜见客商,经常停泊在渡口的只是一艘老破渡船,由一个跛足老者负责接运,现在,这艘破船,仍然系在那里,撑船的老人大概是冷得发荒,坐在舱檐下,抱着两只腿,埋首臂弯正在打盹儿。
岸上,原来设有一家茶馆,兼卖些零碎吃食,三人来到时,发觉小店生意异常清淡,店外拴着两头小毛驴,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姑娘家,缩在角落里正在吃面,孔松带着汪、赵二人站在店外,向里面望了一下,看不出丝毫异态!
店老板兼伙计老江,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正在门口用铲子铲雪,看见二个人来,忙放下家伙走过来。
孔松生怕被他认出来,拉低了帽沿,用湖南土腔道:“对不住,我要买一袋烟,有没有呀?”
老江点头道:“有有……我这就拿去。”
须臾转回,手里拿着一根竹管,竹管满是烟叶。
孔松接过来,给了他两个制钱,笑道:“生意好啊?”
老江咂着嘴,道:“别说了,到现在总共才四个客人,来来来,三位请里面坐,我给你们沏三碗热茶,驱驱寒。”
孔松笑一笑,道:“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老江像是很失望的样子,看着三个人道:“三位这个时候还下湖?”
“可不是,”孔松抢答道:“我们来晚了,只能等退潮时候的那一阵梭子鱼了。”
老江把两个制钱塞在腰里,想着要去捞他的铲子。
孔松忙道:“你店里只两个客人,你不是说有四个客人吗?”
老江随口道:“那两个刚走了。”
孔松一怔,左右看了一眼,不见有人,遂笑道:“喂!老板,你说的那两个人,可是干我们这一行,打鱼的?”
老江弯下腰来,一面铲着雪,摇头道:“不不不……人家是贵客,穿的是皮袄!嘿!是‘玄狐’皮里子哩!”
说着手指道:“嗱,往那里去了!”
那边根本没人,老江怔了一下,摇摇头,奇怪地道:“咦?真快,才走没多大会工夫呀!”
孔松心里怔了一下,暗忖着:好险,要是早来一会儿可就碰上了,盘算着躲过了这一步劫,心里好不高兴,当下告了扰,同着汪,赵二弟子拾级而下,直趋渡口。
撑船的跛足老头,看见生意来了,站起来迎客。
三人匆匆上船,孔松摆手道:“快走。”
跛足老人一面抽缆,一面问:“三位要过湖?”
孔松道:“随便,往哪里走都行,越远走越好。”
木船摇摇晃晃地离了岸,老人升起了那面破帆,船就认着一个固定的方向,直向湖心行进。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算计着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外面风大,孔松就跟老者取个商量,道:“喂,船老大,借你的舱躲躲寒,回头上岸多给你几个钱可以的吧!”
跛足老者道:“就是地方太狭了,再加上三个人怕装不下。”
孔松呵呵笑道:“不要紧。”
门帘子一掀,就往舱里钻。
才钻进去一半,顿时如同泥塑木雕般地愕住了!
敢情舱里有人。
一张方桌上陈设着丰盛的酒菜,一红二白,三个人正自举杯互饮,白衣服的两个固是看着脸生,可是那个穿着大红的瘦削汉子,可是再熟也不过,尖白脸,刀子眉,分明就是那个甘十九妹的红衣跟班:阮行。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使得“摩云手”孔松惊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间有如置身冰窖的感觉。“青萍剑”汪人杰以及“大力神”赵天保,在孔松身后,显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状大感惊讶,各自向内探头观看。
一看之下,也呆住了!
孔松惊魂甫定,忽然觉出了不妙,急叱一声,道:“退!”
二弟子也像是才由梦中醒转过来,惊魂乍定,随着孔松的这一声喝叱,双双身形后仰,猛地倒窜而出。
太晚了!
几乎与他二人的身法同时之间(奇qIsuu.com書),红衣人一只白手向外翻得一翻,手中的一双竹筷,二龙抢珠般地脱手飞出了。
“嗖!”两股尖风破空直出!
双方的势子都太快了!
天空间,似乎有鲜红的血光闪得一闪,根本看不清是怎么回事。
二弟子倒窜的身势更是有如“金鳝戏波”,在双双腾空的势子里,足足倒穿出两丈开外,“哧——哧——”水面上炸开了两条纹路,双双投身湖面。
紧跟着,两条白影,分别由舱内腾身跃出,扑向船边。
“摩云手”孔松几乎也在这个时候,拧身后退。红衣人阮行在飞出飞箸的同时,并不曾忘记照顾他,只见他瘦躯弓伸之间,已自掠身扑出,随着他掠起的身势,左掌已劈出一掌。
转瞬之间,像是一团风般的,舱里的人全都扑到了舱外!木船在猝失重心的情况下,激起了轩然大波,船身摇荡得那么厉害!
“摩云手”孔松追循着红衣人阮行劈出的掌风,身躯快速的一个飞转,已旋身而出,身子重重地撞在了舱板上,发出了“嘭”的一声,虽不曾为对方劈空掌力所伤,却也觉出红衣人掌风疾劲,大是不可承当!
孔松在岳阳门身为内四堂堂主之一,身分甚高,自不能像两个门人一般见面就逃。事实上,他目睹着二弟子双双投身入水,心中已放了一半!决计以全身功力,与对方周旋到底。
一念不逃,他已失去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猝然间,他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己吃红衣人阮行身上所逼出的凌人力道罩定,身侧白影连闪。两个白衣人已分左右,双双牵制着他的身后左右。”摩云手”孔松一口长剑藏在鱼竿之内,见机不妙,陡地取出,拔剑在手。
迎面那个红衣阮行,脸上现出深刻的两道笑纹:“孔老头,上天有路你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横竖都是一个死,何必不等在家里的好?”
孔松由于前此与对方照过脸,受制于对方的那根青竹马竿,深知他出手极快,是以双目紧紧逼视着对方,丝毫也不敢大意!
聆听之下,他冷笑道:“姓阮的,你休要猖狂,孔某三人,一时大意,误上贼船,未见得就是着了你的道儿,你虽用心良苦,亦不能阻止我门下二人人水逃生,这一点却是你始料非及吧!”
红衣人阮行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是吗?孔老头,你当真是有服无珠了!”
说着,那双冷峻的眸子,移向湖面。也就在这时,但听得哗啦!水响之声,水花翻动里,陆续地浮起了两个人来。孔松方自认出是汪,赵二弟子,心中惊异着二人何以不曾远去?哪里知道,当他目光再看清楚时,才赫然发觉到二弟子飘起的身子,在一阵激烈的翻动之后,双双平卧变成僵硬,变成不折不扣的两具尸身!这一惊,直把孔松吓得遍体生凉!他倏地睁大了眼睛,再细认了一下,一点都不错,正是汪人杰、赵天保!
二人死状如一,每人前额上俱都Сhā有一根竹筷,竹筷在掷出时,必然附有足以穿石入墙的内力,否则断断不能深入二人脑髓!
随着湖水的起伏,冲荡着一片血水,看上去端的是惨不忍睹!“摩云手”孔松,足下一跄,几乎坐倒在地。
红衣人阮行冷森森笑道:“孔老头,你可以死心了吧!”
话声出口,足下后退一步,一双白衣弟子,由左右两个不同方向同时向着孔松身前袭来,两口牛耳尖刀,陡地由袖中抖出分向孔松两肋刺来。孔松长剑一振,叮当两声,拒开了白衣人手中的一对牛耳短刀,足下飞点着,已袭向正中红衣人阮行。
人到了拼命的时候,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力量!即以此刻而论,孔松这口剑上的威力即大异寻常,称得上八面威风!
人到,剑到,在一片银色光华里,长剑分心刺到!
红衣人阮行仍是十分的托大,对于岳阳门这一武林名门来说,除了掌门人李铁心以外,没有一个人看在他眼睛里,眼前这个“摩云手”孔松,自是不在话下。
冷笑一声,他身形猝然向左方挪出了半尺,轻叱一声:“大胆!”
仰身,翻面!那是一招极其漂亮的“卧看巧云”姿态,配合着灵巧的翻势,两只瘦手倏地向着当中一夹!
“噗!”一声,已把对方冷森森的剑锋,夹于双掌之间。
称得上触目惊心!
内功精纯到敢以“空手入白刃”,起码须具有练气的功力,盖以气机所行,以其刚韧互济,兵刀不伤!那是一门丝毫取巧不得的内家功力!眼前红衣人阮行虽然未必说得上是此道高手,但是看着他手、眼、身、步,已大有可观,分明得窥堂奥!
是以,就在他的两只瘦手方一夹中对方剑身时,孔松整个身躯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剧烈颤抖!要是换在另一个功力较差的人,说不定已当场负伤丢剑出丑,而孔松毕竟是岳阳门的先进健者。这一招,看似无奇,事实上却是双方内力巧妙的互制!
孔松的剑抖颤得那般厉害!他面红耳赤,眉剔目张,正以三十年纯阳内功,将内力贯注剑身。这口剑一时光华大盛,冷焰婆娑!红衣人阮行的一双瘦手显然也贯注了力道,涨得通红,看上去似乎较原来粗大了一倍,却是紧紧夹击着当中的那口长剑!
那副样子看上去很怪!红衣人显然已大不轻松!也许是他上来小看了孔松,以至于自陷危艰!他的两只手已不如先前的牢固,像是抱住了一块烙铁似的,不时地分开又合上,合上又分开。反之,“摩云手”孔松,也不能就随意地抽出他的剑,他的脸更红,身子战抖得更为剧烈!
以眼前情形论,红衣人阮行如能继续拿着对方的剑,则必可稳操胜券!反之,孔松能够夺出剑来,也无疑将可制胜对方!
两个白衣人各立左右,并不曾乘虚而入,倒也不失武者的风度!
渐渐地,孔松的势微了。
一颗颗的汗珠由他赤红青筋毕现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他挺立的身躯、再也不似先时的稳固,而开始左右摇晃了起来。“红衣人”阮行看看时候己到.在长时的内力坚持之下,他以难能的毅力,终于取胜了对方,却也是饱受惊吓!黄蜡似的脸上,绽开了几条笑纹。蓦地,他吐一口气,发出了“嘿”的一声!
沉肩,拧腰,飞足!三式合而为一,运施得那般巧妙。
只一脚,正好踢中孔松喉结部位。
孔松惊惶中,方自窥出对方那只脚有异寻常,却已被隐藏在阮行鞋尖上的一截利刃,狠狠地贯穿喉头!怒血飞溅里,他的躯体有如一只鸟般的腾空而起,“哧”的声,倒栽向湖水之内!翡翠绿的水面上,深深地炸开了一道缝口,吞噬了这个人,不过只微微兴起了一片涟漪!
船老大,那个跛足的老头儿,在这般毛发悚然的一连串目击之后,早已吓破了胆!看着船上的三个凶神恶煞,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像抽筋似地缩在了舱板上。
红衣人阮行这一刹,又似恢复了原有的从容!在起伏不定的船而上,他打量着手上的那口剑。甚至于他仍然还保持着原来的那种捧剑的姿态,陡地双手飞出,长剑破空直起,穿云直上,高到肉眼看不甚清时,才作弧状般下坠,直没入湖水之中。
两个白衣人操纵之下,这艘船改变了一个方向,向着烟波浩渺的湖心驶去。
天色渐渐地黑了。
风吹,云散,暗灰色的穹空里,点缀着一系列的银河繁星,恰同于眼前洞庭隔岸渔火。
对某些人来说,期待比死亡更痛苦!
死亡常常离不开黑夜,黑夜又似乎永远都包含着罪恶。因此,在黑夜无声无息地悄悄来临时,每个人心里都有种被压迫的窒息感觉。人们的脸早已失去了笑容,似乎都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因此在彼此目光对视时,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具具呆塑的偶像,早已失去了那种原有的内在活力!
“醉八仙”段南溪,就像喝了醇酒般的沉醉,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只是空洞的一片。他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那支暗器“连枝箭!”
由于这支暗器的发现,已使得所有现存的岳阳门弟子心生警惕,不啻是敲响了丧钟!人人丧魂落魄,等候着死神的降临!
远处寺庙里响起一阵钟声。“钟声”激荡起的那种韵律,似乎又使这几个人复苏了!
厅堂里漆黑一片,由于四窗齐下,简直伸手不辨五指!
段南溪惊讶着站起来低叱道:“掌灯。”
灯光恰于这时亮起。尹剑平手持着灯,正由过道里走进来,灯光映着他丰朗的神采,那种足以能向死亡挑战的神采,颇使得身为长者的段南溪为之汗颜!
灯光照亮了大厅!五个人,一老四少,乍见亮光,才像是在光明里突然拾回来了些什么!尹剑平搁下了灯,同时也搁下了手上的那个托盘。盘于里是一大盘包子,几个于馒头。
看到了这些,警党的再去观察他的脸,才想到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段南溪一愕道:“你……出去了?”
尹剑平点头道:“灶上已断了炊,没有什么好吃的,弟子想到堂主与三位师兄已经全天未进饮食,才出去买了些吃食回来。”
段南溪发出了哑然的一声叹息,微微点头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他本然伸手拿起一个包手来,就嘴咬了一回,三位弟子似乎突然才觉到饥饿,一时各自动手,风卷残云般的,转瞬间吃了一空。
段南溪忽然眼睛看着尹剑平:“你不吃吗?”
“弟子已经吃过了。”
“你吃过……了?”
“是的,”尹剑平道:“弟子是在湖边小店吃的。”
“这么说……”段南溪才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直着一双眼睛,道:“你可曾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点点头:“弟子发现了很多……不过,堂主还是不要听的好。”
“不不!”段南溪镇定地道:“你不妨说出来,唉!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来,你坐下来说吧。”
尹剑平点点头,坐下来,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段南溪道:“是不是发现了敌人踪影?”
“不错!”尹剑平回答道:“另外,还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段南溪迫切地问。
“另外还发现了几具尸体。”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一声,缓缓地垂下了头。
“尸体?”段南溪神色微变,怔了一下,强自镇定着:“不必吞吞吐吐,快说吧!”
尹剑平苦笑道:“弟子在外面雪地里,发现谢堂主的尸身,他老人家被人以利器点穿心肺因以致命!”
“谢师弟?……”段南溪声音忽然变哑了:“他……死了?”
尹剑平缓缓点了一下头,继续说下去:“在距离谢堂主尸身不远的山坡上,弟子又找到了方刚、刘咏两位师兄的尸身,也都是死相狰狞,惨不忍睹!”
段南溪呆了一呆,坐下来道:“他们三个全部死了!”
“不!”尹剑平呆滞地摇了一下头:“不止是他们三个……还有……”
每个人部神情一怔,四双目光利剑似地逼视着他。
“你是说?……”段南溪舌桥不下地道:“孔师弟他们……莫非也有了意外?”
尹剑干苦笑道:“恐怕是这样……”
“你,你胡说!”段南溪睁大了眼睛:“莫非你亲眼看见了?”
尹剑平摇摇头道:“没有,弟子只是在小店买包子的时候,听见小店老板老江说的。”
“他说什么?”
“老江他说,在湖中心,发现了三具尸体的事……”
段南溪霍地站起来,尹剑平话声因而中断,三个少年弟子无不惊骇动容。
尹剑平喟叹一声道:“堂主请镇定下来,弟了才好说话。”
段南溪缓缓坐下来,咬了一下牙齿道:“你说吧!”
尹剑平道:“据小店老板老江说,死者三人,是一老二少三个渔民,并曾在他店中歇脚,买了一袋烟叶之后才离开的,弟子默算时间,正与孔堂主、二位师兄外出的时间相吻合。是以才大胆如此猜测。”
段南溪一时呆若木鸡,两行泪水汨汨淌下,三弟子也都垂头饮泣不已。
“完了!”良久之后,段南溪才发出了一声喟叹:“岳阳门七代基业,到这里算是全完了……”
弟子之一,“铁拳”盛小川,忽地上前一步,道:“请堂主下令,我等全数外出,与对方一拼死活。”
说话的这个盛小川,豹头环眼,显然是张飞一号的人物,除了他以外,另外的两个弟子,一个是面黑颧耸的张松明,一个是乱发不修,身材伟昂的郭搏雄,如果算上尹剑平,这四个少年,也就是目前“岳阳门”硕果仅存的门下弟子。
听了“铁拳”盛小川的话,“醉八仙”段南溪看着他冷笑了一下道:“这样做,图逞一时意气之勇”是没有用的。”
另一个弟子郭搏雄道:“堂主有什么打算?天已经黑了,要走也该是时候了。”
段南溪看了一旁的尹剑平一眼,道:“也许剑平说得有理,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就来个以静观变吧!”
盛、郭、张三弟子对看了一眼,颇不以为然,只是限于门规,却不敢说什么。
段南溪冷冷地道:“如果剑平说的不错,对方分明己在水陆两面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由任何一面突围,部逃不开他们的耳目,反不加以静制动的好。”
黑面弟子张松明道,“堂主的意思,是怎么一个以静制动?”
段南溪五根手指轮流地在桌面上敲着,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神色一震。
尹剑平也听见了声音,微惊道:“有人来了。”
各人俱已是惊弓之鸟,如何当受得这番惊吓,不禁相继脸上变色!
段南溪低叱一声道:“熄灯!”
尹剑平就势低头,“噗”一声,把灯吹灭!顿时整间厅堂,成了一片黑暗,各人只凭着先前的认识,感应着彼此的立处。又过了一会儿,各人目力适应之后,才能彼此略见端倪。
各人凝神倾听之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声唆唆地疾叩在桑皮纸窗上的“噗噗”声。
段南溪轻舒了一口气,道:“也许是听错了。”
他眼睛转向站立在最外面的张松明道:“松明,你到外面看看去,有什么不对,立刻回来报告。”
张松明应了一声,一个快速的起落,贴着门板向外面听了听,遂即开门侧身外出。
院子里满是积雪,几竿修竹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行行耸立的雪松,就像是站立不动的人影,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儿!张松明定下了心来,四下打量了一眼,在白雪的映衬下,这进院子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得很清晰,一个人影也没有。胆子大了一些,反手把背后长剑拔到了手里,身躯弯处,箭矢也似地扑向正面墙头,遂即向前院飘落!
忽然,他鼻子里嗅到了一种异香!
初嗅时,极似秋日的桂花香气味,等到他分辨出那种气味远较桂花的清香浓馥时,身上已觉出了不对劲儿。最先的感觉,是身上的那种怠懈无力的感觉,真恨不能眼前有一张床,能够使自己马上可以躺下来歇上一歇才过瘾,紧接着这种感觉更为加剧,转瞬间举步维艰,由不住膝上一软,“噗通”一下坐倒雪地!
使他更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身方坐下的一刹那,眼睛里可就看见了一桩怪事。
他看见了当前院子里的那个朱漆茅亭,倒不是这个亭子有何异状,而是亭子里的那几个人。
在一片淡淡的烟雾里,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Сhā在亭柱上的那盏灯,那盏水红琉璃罩子的灯,透过晶莹透彻的琉璃灯罩,所泛出的光是那么的红,以至于使得亭子里的那几个人,看上去都着上了一层红色。
一个年岁约在十九二十之间的妙龄少女,侧坐在石几一角,长长的一袭银色披风由左面肩头轻轻曳下,露出那右面的一半身子,显现出玲珑的曲线,衬以花容月貌,乍看之下,几疑是瑶台仙子、月里嫦娥,在水红的灯光映衬之下,更具一种神秘、朦胧的意态之美。
一片轻烟,如纱似雾般地遂自石几上的一个细颈玉瓶袅袅而出,一经出现遂即如云雾般地扩散开来。那种类似桂花般的芬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的。
亭子里除了那个妙龄少女以外,另外还有三个人。两个头戴大笠的长身汉子分别站在少女身后左右,剩下的那个人。却侧立在少女身前,这个人站立的姿态,是那种说不出的僵硬,宛若是一具僵尸,一身红衣红帽,再加上他手上所拄的那根马竿子,活生生地像煞戏台上的小丑。
张松明目光甫一接触到这个人,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方自认出正是那日随轿来犯的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对方身躯已如长空一烟般地拔起来,起落之间已站在面前。随着红衣人神兵天降的落势,他手上的那根青竹马竿子已深深Сhā入张松明前心部位。可怜张松明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在对方穿心直刺的一击之下,顿时怒血喷溅倒毙当场!
亭子里那个姑娘,似乎不曾想到红衣人阮行,竟会这么快地向对方出手,方自轻唤一声:“慢着!”已是晚了一步。
红衣人阮行身躯再转,疾若旋风般地回到亭里,躬身请示道:“姑娘有什么交侍?”
银披少女细长的眉毛,微微挑动一下,轻声嗔道:“你的性子太急了,我正想要问他话呢。”
阮行躬身问道:“姑娘是想刺探岳阳门的虚实?”
银披少女轻轻点头,说道:“正是这个意思。”
阮行嘻嘻笑道:“姑娘放心,岳阳门到现在为止,死的已差不多了,依卑职看来,姑娘大可长驱直入,再也不会有什么阻拦了。”
银披少女脸上现出了一片笑靥,缓缓由石凳上站起来,道:“是吗?我看还不一定,李铁心虽然是死定了,可是保不住那个老的还活着。”
阮行道:“姑娘指的是洗冰老头?”
“当然是他!”银披少女眼睛里交织着寒光:“别的人倒是不必担忧了。”
阮行道:“姑娘所虑倒也不错……只是就算这个老儿还活着,只怕身边己无可用之人,可差之兵,不要说姑娘亲自来了,就是卑职一个人,也能制他于死命而游刃有余。”
少女那双深逢的眼睛,白了他一眼,红衣人阮行顿时发觉说错了话,后退一步,躬身请训。
银披少女伸出一只白手,轻轻掠了一下长发,抖下来几片雪,那双黑白分明的人眼睛斜睨向红衣人阮行,冷冷地娇哼了一声。
“阮行!你忘了临行前,姑娘是怎么关照你来着?”
红衣人阮行顿时吃了一惊,抱拳道:“卑职不敢!”
银披少女把长发甩向身后,说道:“我们这一趟,可是不能出岔子,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阮行道:“是!”
银披少女问道:“我要你预备的埋伏都布置好了?”
阮行道:“南北西三面,都照着姑娘吩咐,设下了卡子,布下了七步断肠红,岳阳门要是还有活着的人,管保他们不得擅出一步!”
“怎么会没有活着的?”向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呶了一下嘴,她娇声道:“这个人刚才不是活着出来的吗?依我看,最少还有两三个活着没死的,来!我们进去瞧瞧去。”
红衣人阮行答应一声,立刻上前由亭柱上拔下了那盏红琉璃罩灯,领前带路。一行四人循着通向第二进院子的那条石板秘道,穿过一个月亮洞门,直向耸立在院千里的那座厅堂走近。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雪,四个人脚步更轻,根本就听不见一点点脚步声。距离着大厅约有三丈左右,银披少女忽然站住。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阮行不再前进,四个人就伫守在大厅前门站定。阮行正要开口说话。银披少女轻轻向他摇了一下手,她侧过脸来,凝神细听了一下。
“我没有猜错!”她徐徐地道:“这里面还有活着的。”
阮行道:“待卑职入内一青。”
少女道:“这又何必?”
她微笑了一下,又道:“只需要两颗‘断魂丸’就不怕他们不出来受死。”
红衣人阮行面上一喜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说罢遂即戴上一副特制手叁,拉开随身皮囊,由里面拿出了一个竹筒,当即由筒内倒出了两粒大小仅如雀卵般的白色丸粒,两粒白丸一经倒出。立时发出一阵“嗞嗞”轻响.空中顿时散出一片浅浅白烟。
银披少女似练有特殊的辟毒功力,可以无惧,却也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红衣阮行与两个戴笠汉子,嘴里早已事先含有解毒丹药,这时也都迅速地闭住了呼吸。阮行更不迟疑,足下微点,把身躯错开丈许以外,一抖手,将两粒白色“断魂丸”权作暗器般地打出。
“波!波!”两声轻响!
“断魂丸”透过了桑皮纸窗,打入大厅之内。
瞬息之间,即闻厅里传出了骤咳之声!紧接着两条人影,有如穿梁而出的燕子,霍地破窗而出,落地之后,现出了一双张惶失措的少年身影——郭搏雄与盛小川。两人显然在无力抗拒侵体的剧毒之下才不得不破窗而出。盛小川首先怒啸一声,挥手发出了一口飞刀,直向当面持灯的红衣人阮行迎面掷去。
寒光一闪,正中阮行面门,只是部位略有偏差。在抖颤颤的一片刀刃寒光里,这口刀尖部位,却冷森森地咬在阮行的牙缝里,“噗”一声,直循着发刀的盛小川反射出去,盛小川反手抡剑,“当”一声,把飞刀格落,不容他抽身换步,那两个头戴大笠的白衣汉子,已双双来到了面前,盛小川急怒痛苦之中,猛力地劈出一剑。
乱发不修的郭搏雄更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吼叫,旋身换式,斜着身势,向当前扑来的一个戴笠汉子举剑就砍。无奈敌人这一方面实在是太强了,先不说那个银披姑娘甘十九妹的出神入化身手,即使她那个随身红衣跟班儿阮行以及几个随身门下,无不身手惊人,即以眼前的两个白衣戴笠汉子而论,观其出手之手眼身步,无不深具势派,非比等闲之辈!
盛小川、郭搏雄两口剑,无异是奋死的一击,自然深具功力,然而一双白衣人用以躲避对方剑势的身法,显然经过高明的传授。在白刃加身的一刹,两个人似乎同时施展一种奇妙的身法,在一个快速的闪避之后,两口剑相继地都落了空。
盛、郭二弟子尚来不及施展第二次杀着之时,两个白衣人已猛袭而近,如风似浪,如影附形!几乎是同时,两只有力的手已深深Сhā迸了盛、郭二人的后背。
拔手,血溅!
二弟子蹒跚着向前面跌出了好几步,相继卧倒雪地,遂即命丧黄泉!
空气里洋溢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味,白衣人双双撤身,轻飘飘地又复落在了银披少女左右。一进一退,快若旋风,看上去丝毫也不着痕迹,更不似白手杀人于顷刻之间!
透过那扇破开的纸窗,可以清晰地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对于“醉八仙”段南溪来说,真是如坐针毡般的痛苦!
他,显然正在施展一种“闭气”的功力,把呼吸减低到细若游丝,用内功的调息来代替呼吸,强撑着以期渡过眼前的难关!尽管如此,他的额头上已现出了一层汗珠,身躯不时地摇晃着,像是随时都支持不住要倒下来的模样。
比较起来,坐在他对面的尹剑平似乎镇定多了。奇怪的是,由他身侧好像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无形力道,是以那些毒烟迫近他来时,都会自然地格拒开来,咫尺天涯,秋毫不侵!对于厅外所发生的一切,他看得很清楚,他特别注意到了那个银披少女的存在,猜想着她必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甘十九妹!
她的功力,早已由掌门人所留下的那口“玉龙剑”上获悉甚清,是以他绝不致冒失到出去送死!经过一番深入的内心分析之后,他遂即有了见地,不再保持缄默。当下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段南溪身前。
“你……居然还活着?……”段南溪沙哑着声音,道:“我……一直小瞧了你……横竖是死路一条,剑平!我们杀出去,跟那个丫头拼了!”
尹剑平以指按唇,轻声说道:“堂主,小声。”
段南溪怔了一下,没有吭声。
黑暗里,尹剑平把脸凑近了。
“堂主要是那么做,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一条?”段南溪脸上现出了一抹凄凉,哑声道:“你以为我们还能活着走出岳阳门?不……你太天真了,那是不可能的。”
尹剑平目光注意着窗外,道:“只要堂主肯合作,应该还有活命之机。”
段南溪似乎精神一振!
尹剑平低声道:“堂主您以为,对方何以迟迟不曾闯迸大厅?”
段南溪怔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不知。
尹剑平道:“那是因为他们以为冼老宗帅还活着。”
“噢!”段南溪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点点头道:“有理,不过,即使是老宗师仍然在世,也只怕无能为力!”
尹剑平道:“对方这个姑娘虽然身怀盖世绝技,但是她显然对冼老宗师还存有一些戒心,虽然她武功足以制老宗师.却也不能过于大意。”
段南溪点头道:“嗯,这又怎么样?”
尹剑平向外看了一眼.轻声道:“所以。堂主只需要模仿老宗帅的日气.对那个姑娘说上儿句话,即可以收到拖延之效
段南溪苦笑摇头道:“拖……延……拖延又有什么用?”
尹剑平道:“有用,弟子自忖,除了那个姑娘以外,余下的几个人,都还不是弟子的对手。如果再有堂主从侧面帮助,当可顺得突围而出。”
段南溪惊得一惊。瞠然道:“你……原来你是带艺投身本门的?”
尹剑平道:“正是如此,堂主,有关此事,弟子当在平安脱身之后,再向堂主详禀请罪,眼前却不宜多说,堂主万请海涵才是。”
段南溪惊讶地打量着他,缓缓点头道:“莫怪乎老宗师要……对你格外器重了……说吧!孩子!不瞒你说,我……我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尹剑平道:“堂主即刻发话,以老宗师生前所说,点破这姑娘的行藏,苟得片刻相安,即可有活命之机!”
段南溪喟叹一声,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好吧!”
话声方住,即见窗外红光晃动。透过半开的窗扇,已看见对方一行四人,在那盏红色琉璃罩灯的导引之下,已缓缓向前逼近,段南溪怔了一怔,尹剑平即刻给了他一个明显暗示,他遂即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冷笑。这声冷笑,猝然使得窗外四人顿时止步。
红衣人阮行大声道:“什么人?洗冰!你这老儿当真还没有死吗?”
段南溪冷笑出声道:“你是什么人,竞敢在老夫面前日出狂言,放肆无礼?”
红衣人阮行看了银披少女一眼,脸上现出了一丝希罕,冷森森地笑了一声,道:“洗冰!这么说,果真是你了,大厅里面除了你以外,还有什么人?”
段南溪道:“除了老夫以外,再也没什么人了。”
话声才住,那个银披少女却微微一笑道:“冼冰,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吗?我明明听见里面有耳语之声,以此判断,应该至少还有一人!这个人又是谁?”
段南溪怦然一惊,然而他到底是老于世故之人,不难随口应付。
当下,微微一顿,遂即叹息道:“姑娘听力过人,看来的确已得令师真传了,你就是那个自称甘十九妹的姑娘吗,何以对老夫如此无礼?”
银披少女冷笑道:“不错,我就是甘十九妹,冼老头,以你昔年之所为,我这么对你已是客气了!”
段南溪喟叹一声道:“这么说,水红芍,果真……是你的师尊了?”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现在才明白?太晚了!”
段、尹两人虽然在堂屋暗角,却可知窗外一切,对方甘十九妹话声一落,举步向前走来!
段南溪忙道:“姑娘止步。”
甘十九妹定住身子,冷冷地道:“洗冰,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南溪道:“我只问你……令师,水红芍,如今还安好否?”
说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凄凉的叹息,这声叹息虽系做作,但揉合了自我的感伤处境,听起来确是情发于衷,令人肝肠绕结,大生同情。
甘十九妹顿了一顿道:“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些干什么?”
段南溪道:“人皆有不忍之心……况且我与令师,昔年交非泛泛,这些年,我……”
“不要再说了!”甘十九妹打断他的话道:“我今天来,旨在取你性命,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姑娘这话就说错了。”段南溪缓缓他说道:“……姑娘且看,我岳阳门一门,十数条人命,虽稚龄弟子,看门老人,俱不曾得免于难,老夫焉能有苟脱幸免之意?姑娘……你小小的年纪,造此杀孽,莫非不觉得太过分了?”
甘十九妹芜尔地笑了。
虽然间隔甚远,房内的两个人,却能清楚地窥见她脸上美丽的笑靥!
“冼冰你这话就错了,‘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做人也是一样“老夫愿闻其详!”
“那我就告诉你,”甘十九妹侃侃道:“就拿我师父来说吧,如果她老人家当年一直保持着她原来的作风,对任何男人都不存信任,手下不留情,又何至于会有后来的那一场劫难?可见得,做人不能心存厚道,不杀则己,一出手就得斩草除根,要对方死个干净,寸草不留!”
这番话出自一个莽汉或是纠纠武夫之口,倒也罢了,出在甘十九妹这般罕世的美人之口,却不禁令人霍然震惊,侧目而视了。
段南溪冷冷地由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冼老头,你莫非不以为然叶她冷冷地道:“当年我师父,如果不为你花言巧语所骗,又何至会为你所陷害,落得了那样的下场?”
段南溪冷笑道:“这话应该由老夫来说才对。”
“你说!”
“如果当年老夫也如同姑娘今日这般狠心!”段南溪寒着声音道:“那么在凤凰山火焚地道时,也就不会网开一面,将地道一端打开,听从令师脱逃,而种下了今日本门灭门的祸害了……”
甘十九妹娇躯颤抖了一下:“冼冰,亏你还说得出口?这件事你是做错了,错在你的行为三心二意,你可知道,我师父恨恶的原因吗?”
段南溪沉声道:“老夫愿闻其详!”
甘十九妹脸上猝然升起了一片寒霜:“那我就告诉你,四十年来,我师父所以恨恨不忘的,就是你不该在那个时候打开地道,救她出来。”
段南溪想到了洗冰死前的追叙,顿时明白,遂即叹息道:“姑娘所指的,乃是令师当年的花容月貌?”
甘十九妹冷冷一哂,说道:“你明白就好了!”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道:“阮行听令!”
红衣人阮行横身而前道:“姑娘有什么指示?”
甘十九妹道:“快进去替我取下冼老头的人头,不得有误!”
阮行高应一声道:“遵命。”
“且慢!”段南溪忽然Сhā口出声:“甘家贤契,你以为打发一个奴才,就能取下老夫这颗六魁阳首?你也大小看老夫了!”
红衣人阮行“吃吃”笑道:“冼老儿!你死在眼前,尚敢这么猖狂?我马上就要你知道厉害!”
说完一横手中竹杖,正待向大堂里攻进,却被段南溪阴森的一阵笑声所中止。
笑声一辍,段南溪呐呐地道:“奴才,你不妨且试试看,果真胆敢侵入大厅,老夫必叫你五步横尸。”
红衣人阮行怔了一下,冷笑一声,重新振作道:“阮某不信,倒要试上一试。”
他第二次横杖在胸,待要扑上,甘十九妹忽然拦住!
“慢着!”她冷笑道:“阮行你少安毋躁,既然这样。我就自己进去一趟。”
说完将一领银色披风解下来,现出了同色的一身劲装!她腰肢细细,长身玉立,夜风下秀发飘散,宛如上树临风,当真是个丽质天生的漂亮姑娘!
“不必了!”段南溪叹息一声道:“带着你的人,后退五丈以外,半盏茶之后,再来取我首级好了。”
甘十九妹微微笑道:“我原是有这个打算,既然你自己说出来,那就太好了,就这么办吧,半盏茶之内,为你收尸也就是了。”
言罢微微挥手,随着所来三人,同时撤身五丈以外。
大厅内,段、尹两人看得甚请。他两人处身在黑暗的角落里,加以屏风掩身,自不愁为外人所窥知。
这座大厅除了一道走廊与后院丹房所衔接,三面皆属空地,任何人如果妄图在甘十九妹的视觉下脱逃,可谓之妄想!
段南溪假扮冼冰,暂时使强敌退却,只是眼前危难,并未解除!
他转向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呐呐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唉,难!”
尹剑平眸子里闪烁着智光,站起来轻声道:“堂主措施很好,时间不多,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段南溪应了一声,方待站起,只觉得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噢!”他面色惨变,有气无力地道:“我忘了……”
“堂主你……怎么了?”
“我忘了……”段南溪凄惨地笑道:“我原先是施展‘闭息’功力,才不为毒气……所乘……只是刚才与对方出声对答……不知觉间,已为厅内余毒所侵……只怕性命休矣!”
尹剑平顿时一呆,凄然垂下头来,他一向机智过人,却想不到竟然也会有此疏忽,盖因为他本身有一方辟毒玉玦,却忽略了毒性的依然存在,聆听之下,几乎为之半身麻木。须知岳阳一门,除了眼前的段南溪以外,已不曾再有一个活人!尹剑平虽拜命于冼冰的垂亡之际,甘心为岳阳门之忠贞弟子,但是事实上他确实算不上是岳阳门的嫡系,他决心想保全住这位身尊位高的段堂主活命,也算为岳阳一门留有一分号召之力。
然而,这个希望,几乎也将要丧失了。
段南溪凄然笑道:“孩子……这是造化,是命……岳阳门活该有此一难……嗯,我几乎忘了。”
他的手摸着系在背后的铁匣子,想到了本门的开山至宝:“铁匣秘芨”!
段南溪轻微地喘息道:“虽然老宗师有令,要我把这个匣子交给你,但是……实在说,我当时确实不能同意,看来……老宗师这么做,确实有道理,我不得不佩服他老人家的神机妙算……也许你真的能逃得活命也说……不定。”
手拍了匣子一下,他苦笑一声,又道:“你拿去吧!”
尹剑平冷冷地道:“堂主你虽中毒,看来却并不深,也许毒气早已散尽,余微不足以致命也未可知。”
段南溪只是摇摇头,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凄惨。
尹剑平蹲下身子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弃堂主独去,来,请让弟子背负你老,就此去吧!”
段南溪轻叹一声道:“你还是不死心……也罢,我们就姑且一试。”
说着勉强站起,伏向尹剑平背后。
尹剑平匆匆用一根缎质腰带,将他系好,遂即站起,略一顾盼,即由桌上拿起了掌门人所留下的那口“玉龙剑”,身形略闪,已飘身门侧!
站在大厅后门,向外窥伺了一下,只觉得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人影,显然甘十九妹一行四人,仍然在前面不曾移动。
一片乌云缓缓由天空飘过,院落里更显得异常的黝暗。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尹剑平已闪身而出。他身法异常的轻灵,显系轻功极佳,起落之间,己来到了一棵大榕树下。
六
寒风飕飕,夜色益加显得昏黯!
尹剑平身躯再转,用“追星赶月”的步法,三数个起落,已飘身在第三进院落之内。
这所院子,远比第一二进院子要小得多,一边建立着两排房屋,是为素日弟子宿住之用,再一边却耸峙着岳阳门的宗庙词堂。岳阳门新添的这些冤魂,就供奉在宗庙里!时值新丧大礼,岳阳门的两位掌门人以及一干同门的灵位都供奉在宗庙里,神案上点有两盏长生灯,颤曳着碧森森的寒光!
尹剑平轻灵地来到了宗庙门前,距离三丈站定。
那宗庙两扇门扉半掩半合,轻轻地发出喉呀声息,一方旧匾悬在檐下,吞吐着未袭的夜风,轻轻嘘啸着,更似增添了一份夜的阴森恐怖!尹剑平站在门侧,考虑着是否要进去拜别宗庙。有一丝异感,使他感觉到将有什么不测。他紧紧握着玉龙剑的剑柄。
身后的段南溪目睹着本门宗祠,内心升起一种异样的悲哀!
他喘息着道:“进去看看吧!”
尹剑平轻轻应了一声,足尖点地,已来到门边,右掌隔空推出,那扇门霍地大开。也就在这扇门启开的一刹,一道寒光猝然由门内的侧面落下来,夹带着一股尖锐的兵刃劈风声音。
一个白衣人正以快速的手法,劈出了他的杀手剑法,只可惜由于他的估计错误,以至于眼前的这一剑落了空招,连带着败露了身形。尹剑平的机警,使得他躲过了一招凌厉的杀着。把握着此一瞬进身良机,他足下陡地向前袭进,就在对方白衣人惊惶失措中,还不及抽招换式的一刹那,他己向对方展出了杀着。玉龙剑在一声轻微的龙吟声里闪出剑鞘,由于剑身上聚集着剧毒,看来一片黝黑,丝毫不见光泽。
出剑手法极佳。
有如金鳝行波,空气里传出尖锐的一声轻啸,白衣人脸上现出了无比的惊吓,赶忙翻腕抡剑,只是却限于对方那种怪异的剑式!不知怎么回事,白衣人的剑却翻不上来,格限于对方那口黝黑的剑下!
自衣人猝吃一惊!他想回身换步,巧的是也局限于对方那双站立的脚步,就是这么一迟疑,尹剑平的玉龙剑,已由他颈项前斩了过去。剑尖过处,正中白衣人咽喉喉结。
这一手剑法,不但绝妙,绝狠,更厉害的是使对方不得出声,连最起码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这般他步履踉跄着,跌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尹剑平这一剑施展得更为巧妙,一招得手,他身躯毫不迟疑,旋风般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猛可里白影一闪,就在他身子方自转开的一刹,第二口剑,贴着他的衣边削了下来。这一剑看上去较人门前的那一剑,更具惊险之势,只是也格于尹剑平的事先警觉,而变为空招,白衣人身法疾劲,一招失手,点足就退。
在一个拧身现腕的势子里,第二剑再次出手,这一剑白衣人是以“玄乌划沙”的手法施出的,冷森森的剑锋由下而上,直向着尹剑平前腹间撩上去。尹剑平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多日以来,他隐忍着对方的咆肆,强制着己方的灭门血恨,已到了怒血沸腾,无以复加的地步,想不到在亡命之际,敌人仍然步步进逼,毫不放松!此时此刻,他自忖着有绝对的把握,能够制胜对方,岂能有手下再为留情的道理?
墨色的玉龙剑锋向外轻磕,“当”一声,格开了对方的剑势。就在白衣人张惶失措,尚还来不及抽身的一刹,尹剑平的身子己如影附形地贴了过来。
明眼人,如段南溪者流,方自惊悉出这一势身法的诡异——分明是南普陀“冷琴阁”阁主“冷琴居上”的“六随”身法之一。白衣人已被逼得遁影无形,他踉跄着向后退出一步,地上有隙,却苦于无处下脚,掌中有剑,却碍于无出剑之机。
这双白衣人,身法剑术,均非泛泛,显得经过高明传授,如非深得甘十九妹器重,也不会收留在身边效劳,此行随十九妹走闯江湖,所向披靡,几乎不曾遇见过一个强硬敌手,不觉目空一切,养成了骄纵性情。这一次,遇见了尹剑平,活该他们倒霉丧生。
白衣人乍然觉出不妙,方待出声呼叫,已吃对方一只左腕扼住了咽喉!那是他有生以来,从来也不曾领受过的巨大力道,随着对方那只有力的手腕力收之下,怕没有万钩巨力!
哪里是一只肉腕,分明像钢铁所铸!
白衣人双眼翻白,全身一阵子颤抖,只听得颈项骨上“噗”的一声轻响,用以纵贯全躯的那根中椎项骨,已自折断。一阵死前的痉挛挣扎,白衣人霍地翻起了掌中剑,剑锋狠狠的砍在了尹剑平那只用力扼杀他的臂腕上,只听见“呛啷!”一声,反弹起来,声若鸣金,哪里像是砍在肉肢上?
白衣人倒了下去。他的眼睛瞪得极大,他实在不明白,对方这只胳膊,何以得能不畏惧剑锋?然而无论如何,他是得不到这次答案了。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尹剑平已料理了两个强敌。
他不慌不忙地回剑入鞘,走向神案前,却听得身后的段南溪发出了呛咳声音,他呼息沉浊,似乎不妙!
尹剑平惊道:“堂主,你老可好?”
“放下我……”段南溪嗓子像是有一口痰:“快……放下我。”
尹剑平一怔道:“堂主,我们不能久耽搁,恐怕他们就要来了段南溪嘶哑他说道:“放……下我,放下我。”
尹剑平意识到了不妙,匆匆解开丝带,将他放下来,灯下,段南溪的脸色异常的憔悴,整个脸膛,泛出了一片黝黑!有了前此那么多的经验,根本不需要置疑,只一眼,就可以判断出,毒!极深的毒!
尹剑平惊得一果,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酸,两行泪水滂沱落下!
自古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这一刹那,他无宁感觉到极度的伤心。
忿怒、自卑、仇恨……那么多的感受,一股脑地纷至沓来,岔集在他脑海里……他伤心,伤心的是岳阳门硕果仅余的一个长者,最后也要去了,忿怒、自卑,是怨恨自己的无能,至于仇恨,那只有对敌人了!
“剑平!”段南溪嘴角挂着微笑:“你去吧!我不行了,但是我心里很高兴!”
尹剑平冷漠地摇头,眼泪一颗颗地掉落下来。
“你老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若是你……”段南溪的身子成一盏弓的样子:“你……还活着,只要你活着,岳阳门就还有希望!”
那盏弯起来的弓,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要死了,只是还不甘心:“告诉我……你怎么能不畏毒?还有你的那些奇妙……奇妙的武功?”
他虽然提出了心里的疑问,却来不及等着听知答案,在一阵剧烈的抖颤之后,七窍里溢出了紫黑的血,遂即命丧黄泉!
尹剑平紧紧地咬着牙,忽然苦笑了一下,动手由死者背上解下了那个包有岳阳门“铁匣秘芨”的布包,改系在自己背后。目光掠处,忽然觉出了有异,身形略闪,已来至神案前,案上置有一只玲珑的小小香炉,炉内袅袅地散发着数缕香烟。
显然含蓄着桂花的那种馥郁清芬!
毒!一个念头由他脑中掠过。
他忽然明白,何以段南溪在进入宗庙之后,猝然为之丧生,毒!好厉害的“七步断肠红”!
如非是冼冰垂死前。所赠送给他的那块“辟毒玉块”。焉得还会有他的命在?想到这里,他不禁惊栗得由眉心里沁出了汗珠!尹剑平转向两个白衣人尸前,用脚尖踢开了两人的下颚,匆匆看到两人嘴里。赫然都含有一颗绿色的药丸,大如雀卵,是化毒丹!
在历代宗师的牌位前,叩行了别师大礼,他站起来,方欲向宗庙外步出,却机警地中止住这个动作。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异声,足步声,身躯微闪,飘向窗前,点破纸窗,向外窥探了一下,顿时吃了一惊!
甘十九妹,在那个红衣人阮行的护伴之下,己进入了这座院落眼前形势,当真是千钧一发:
此时此刻,再想从容脱身,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
尹剑平退身一步,他有一种冲动,恨不能立刻向门外纵出,然而他却不能,不敢如此莽憧行事,因为他知道,那个叫甘十九妹的姑娘,武功确是了得,自己绝非是她的对手!”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口气,他只有吞到肚子里。眼前已没有思索的余地,既不能奔出,就只有就地藏身,目光一转,发觉到神案下有四尺见方的一块空隙,外面垂有蓝布的布帘。尹剑平不假思索地潜身入内,以如意卸骨之术,将身了缩得异常的瘦小,强倚向神案下的角落里,他身子刚刚掩好,几乎来不及审视一下是否得当,门外红光乍闪。那个叫甘十九妹的姑娘,已同着她那个红衣跟斑儿阮讨,在那盏红灯的门照之下,双双现身庙内。
透过了布帘的侧面缝隙,尹剑平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两个人,大敌当前,即使他冉能自持,又焉能不为之惊心?总算他平素养性功深,惯于乱中取静,当下忙即闭住了”呼吸,身躯固苦磐石,纹丝不动。
甘十九妹与那个红衣跟班阮行,在进入宗庙的一刹那,先后都怔住了!
一片怒容,起自甘十九妹那张秀丽的脸上,她缓缓走过去,在一双白衣人尸身前,各自站立了一刻,最后才转向段南溪尸前站定。红衣人阮行跟着走进来,他脸上带出十分惊异的表情!
甘十九妹注视着段南溪,冷冷地道:“这个大概就是冼老头子了吧!”
阮行蹲下身子来细认了认,摇头道:“不!他不是,这个人姓段,在岳阳门是一个堂主,卑职见过他,虽不曾和他动过手,但是自信当时对他审查得很清楚。奇怪……想不到他竟然会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居然能把盛氏兄弟杀死,这倒真有点难以令人置信。”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不像!”
阮行奇道:“姑娘是说……”
“你还看不出来吗?”甘十九妹道:“这个人是中了七步断肠红而致死的,他焉能会有能力去对付盛家兄弟?一定是另有高人。”
所谓的“盛家兄弟”,当然是横死地面的那两个白衣戴笠的少年。
一听说另有高人,红衣人阮行顿时面色一惊,那张瘦削木讷的脸上,起了两道很深的纹路,冷冷地摇了一下头。道:“卑职不以为然!”
甘十九妹斜睨着他,冷笑了一声!
阮行道:“在未来岳阳门以前,卑职奉姑娘的命令,已把岳阳门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查得很清楚,这里绝没有任何外人。”
“我并没有肯定他说是外人。”
“那更不可能了!”阮行说:“岳阳门的人都死光了,哦……”
他似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大声道:“冼冰!莫非这个人就是冼老头?”
甘十九妹方自点了一下头。可是眼光一瞟,立刻发觉到停置在宗庙两廊之间的两副馆材,身躯微闪,一阵风似地已来到了棺前!阮行忙跟踪过来。
眼前是两副白木新棺,上面各有神签标写着死者的姓名,其棺正前方赫然标写着冼冰与李铁心的名字。甘十九妹面色不惊地注视着冼冰的那具棺材。
红衣人阮行大声叫道:“不!这一定是假的!”
“我看是真的。”甘十儿妹冷笑着道:“我判断冼老头子应该早就死了。”
“可是。”阮行道:“刚才那个答话的老人又是谁?”
“是他!”
甘十九妹伸出的那只纤纤玉手,指向地面上的段南溪。
阮行怔了一下,真有点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甘十九妹道:“不信,你就打开棺材来看看。”
阮行双下向那具白木棺材上一按,只听见“嚓”一声,他正欲施展“巨灵金刚掌”力,将整个棺材震碎,甘十九妹却阻止住了他!
“个要这样,”甘十九妹说:“对方是一代名门宗帅,应该得到起码的尊敬,你只打开棺盖,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也就算了。”
阮行道:“卑职遵命!”
说话时他已施展内力,将钉入棺盖内的木楔震断,一扇棺盖就这样地启了开来。
神案下的尹剑平感到一阵难以克制的愤怒与伤心,对甘十九妹却也有了另一种的认识,他原以为她是个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却没有想到,倒也有令人尊敬的一面。
棺盖启开了。
阮行把灯重新挑起,就近照向棺内。
甘十九妹道:“这个人你见过吗?”
阮行细认再三,摇摇头道:“没有。”
“那么毫无疑问,他必然是洗冰了。”
甘十九妹一面说着,向后退了一步。
阮行迟疑着道:“姑娘怎么知道?”
“不会错的,”甘十九妹脸上带出了一抹冷笑:“阮行,难为你学会了一身不错的功夫,却连这一点阅人的眼力也没有,把盖子盖上吧,除非是那个冼老头,别人是不会有这种气派的。”
阮行讷讷称是,遂即把棺材盖子盖好。
甘十九妹轻移莲步,走到了盛氏兄弟尸身旁边,低眉凝目地注视着两人。她脸上虽没有显著的悲伤,但是一双剪水瞳子里却含蓄着很深挚的情谊,阮行那张白脸上,却现出了无比的悲忿!想不到盛氏兄弟这等的武功,居然也会遭人毒手,这个人却又到底是谁?
阮行脸上起了一阵痉挛,狠狠咬着牙,狠声道:“我要是找着了他,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盛氏兄弟的武功,虽不及你,却也相差不多。兄弟联手,武林中己罕有敌手,即使是冼冰在世,也未必能够同时取胜他两人,这个人的武功非但是高,简直是高不可测!”
阮行呆了一呆,木讷地道:“姑娘怎么知道?”
甘十九妹道:“只看盛氏兄弟的死状就可以知道了。”
她指着第一具尸体。道:“你只看这一剑.是何等的利落,从他全身各处,不见任何伤痕,由这一点看起来,我敢断定,对方只出了一剑!”
暗中的尹剑平,不禁一惊,由衷地心生钦佩!
甘十九妹道:“能够一剑就伤他人性命的人,该是何等身手,你应该可以想到。”
然后她转向第二具尸体,冷笑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阮行道:“卑职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伤痕,自然是死在对方内家手法之下了。”
“错了!”甘十九妹微微冷笑着道:“你试着抬动一下他的头就知道了。”
阮行应了一声,探身下去,伸出一臂试着把死者的首级,向上抬动了一下,顿时吃了一惊。
甘十九妹道:“你可知道了?”
阮行神色惊愕他说道:“他……他的颈项椎骨断了!”
“不错!”甘十九妹道:“你可知道是什么手法?”
阮行想了一下,道:“莫非这人练有磨盘功?”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真要是这种功夫也就不足为奇了,举手之间,生生把他颈项骨拧断,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一种厉害的手法,可以达到这个程度。”
阮行一怔道:“什么功夫?”
“金刚铁腕!”
“金刚铁腕?”
“不错!”甘十九妹苦笑着道:“这个人显然是具有这种功力,而且还精于此功。”
暗中的尹剑平岂止是钦佩,简直是震惊了!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对方几眼,越觉得对方这个叫“甘十九妹”的少女珠玉其外,锦绣其内,以其绝世风华与灵智心思,再加上那一身盖世的武功绝技,这样的一个人,一入江湖,善则为天下利,恶则为苍生害,端的是一个令人极为担忧而可怕的人物!
尹剑平想到来日终将与她为敌。心中由衷地潜生出一种畏惧!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任务感到担忧!大敌当前,尹剑平不得不格外谨慎小心。所幸他学兼多家之长,其中“闭气”一门,已有七成内力,一经屏息,即使贴其鼻边,也听不见一点声息!
他的这番谨慎并非多余,事实上甘十九妹。确是剔透玲珑,绵密精严的一个慧心姑娘,明面上虽在与阮行一对一答,其实她的注意力,却远达于户外十丈方圆内外,在这个范围之内,哪怕是飞花落叶,也难逃她的听觉之外。
她确是美艳动人,在阮行手上的那盏红色琉璃灯照射之下,越觉仙姿容貌,幽步窈窕。
而举止大方,出言中肯更似“银碗盛雪,不容纤尘”!尹剑平多看了几眼,已由不住心旌摇动,不得不把眼光移向红衣人阮行身上。
他们谈话的重点,似乎距离尹剑平越来越近了。
阮行道:“这么说,这个人莫非是来自双鹤堂的高手?”
甘十九妹轻嚷秀眉道:“这个问题,我也正在想,我想不会是双鹤堂中人,双鹤堂自从前掌门人坎离上人退隐之后,他们那一门里,已经没有一个真正有什么功大的人了。”
“那么会不会是坎离上人本人?”
“不会是他。”甘十妹轻轻摇与头,说道:“在我这一次涉入江湖之前,姑姑已详尽地把当今江湖各门派人物,跟我讲得很清楚。你知道,姑姑料事如神,论人沦事,是不会错的。”
尹剑平提高注意力、更加凝神细听!
阮行已代他提出了疑问道:“主母是怎么说的?”
甘十九妹道:“我姑姑曾经对我说过这个坎离上人。生平胆小如鼠,行事畏首畏尾。少年时这样,到了老年更是抱定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样的一个人,岂会涉足在这种事情里,所以我断定绝不会是这个人。”
尹剑平听到这阻,几乎由不住心里击节赞叹,因为她形容坎离上人的这几句话,实在是中肯极了。
甘十九妹接下去又道:“以此而推,我猜想非但不是坎离上人本人,甚至于也绝不会是他们双鹤堂中任何一人所为。”
她眉头微皱,又道:“以我看来,事实上这个人的武功更在那个坎离上人之上。”
红衣人阮行听到这里,显然被她这番话惊得呆住了!
甘十九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清秀的面容上含蓄着一片忧虑!
阮行道:“姑娘何必叹气?”
甘十九妹微微苦笑道:“我是在担心,姑姑把所有的信心与希望都寄望在我的身上,她这么做可能是错了。”
阮行冷冷地道:“姑娘也未免太过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凭姑娘这身能耐,普天之下以卑职看来,是无论如何再也难找出第二个人,即使是主母本人,也未必就能胜过姑娘多少。”
“你这种说法倒是和姑姑同一个论调。”
“事实上也是如此。”
“事实上是不是这样,谁也不知道。”甘十九妹淡淡他说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过于自信和自大,迟早必将会后悔莫及!”
阮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颇不以为然的样子。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就拿眼前这个人来说吧,我就感觉到他是我一个劲敌!”
阮行摇头道:“卑职可以断定他不是姑娘的对手。”
“那要看怎么说了,”甘十九妹缓缓道:“也许在武功方面,他还不是我的对手,否则,他也就不必这么张惶地躲着我,可是,话也不能这么说……总之,我虽然不曾见过这个人,却感觉到这个人是我此番出道江湖以来所遇见过的最厉害的一个劲敌!”
说到这里,她忽然展颜一笑,露出了洁白的一口贝齿又道:“这样也好,我倒希望能够见一见这个人,跟他比划一下,看看到底谁厉害!要不然。这一趟江湖行,岂不是太乏味了一些!”
阮行道:“这个人即使是走。也绝对走不远,何况由此而前,水旱两道都有我们的人,我们这就追下去,看看他能走得开不?”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倒希望他根本就还没有离开岳阳门的好!”
阮行道:“姑娘说这个人还在这里,未曾离开?”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如果不幸他真的走了,那么我们派出去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少丧命在他手里!”
阮行一惊,似乎忽然想起了不妙!
甘十九妹目光在神庙里转了一转,点头道:“我们走吧!”
娇躯微闪,翩若惊鸿般地,已经遁出了庙门外。
红衣人阮行巴不得赶快追上那个人,当下跟踪而出。
庙房里顿时一片沉寂。倒只是神案上的一对白烛。“噗突,噗突”地向空中吐着火苗子!映衬着那两副白木新棺,以及地上血淋淋的三具尸身,倍觉阴森恐怖!
足足有小半盏茶的时间,尹剑平都不曾现身出来。他甚至于像刚才一样地闭住呼吸,仍然局促在神案下的角落里,保持着方才同样的姿态,一动也不动。对“非常人”,就得用“非常”的措施!尹剑平似乎较先前更为提高警觉!果然,他的机智,又为他再一次带来了安全!
庙旁里人影一闪,甘十九妹去而复返!
她的身法全为轻巧,轻巧到像是一只穿窗而入的燕了,不惊尘灰那般地已经落在了庙房里。紧接着她身后红光闪烁,红衣人阮行持着灯跟踪而入,他不明所地问道:“怎么。姑娘又回来了?”
甘十九妹娟秀的脸上带出了一种失望,那双澄波的剪水双瞳仍不死心似地,缓缓在这间庙房里移动着。
她当然不会发觉出什么异态!
阮行道:“这里有人?”
甘十九妹摇摇头,索然道:“等一会派人把盛家兄弟的尸体抬上船,我们走吧!”
阮行怔了一下道:“那么……这个人?”
甘十九妹一笑道:“这个人我们早晚总会要见面的,你还怕见不着他吗?”
话声甫落,人已穿窗而出。
***
北出洞庭入鄂境,沿江水东去,披星戴月,不分昼夜,以四日夜的时间,来到了襄阳,舍舟登陆,深入隆中,再一日夜来到了白石岭。这一路紧赶,尹剑平几乎跑断了气!
现在,当暮色苍冥,倦鸟归林的傍晚时分,他已来到了这片昔日的枫树林前。目睹着那扇掩藏在林内的青石洞门,尹剑平心里禁不住浮起了一番伤感!这雪残晚枫之景,诚足令人迸泪!如果有一点可以告慰他的,那就是他感觉到自己终于走在了敌人的前面,最起码要早他们一步来到了这里:双鹤堂。
青石的门柱,嵌着两扇半月形的大门,门是纯铜所铸,看上去十分坚固,只是却因为长年未曾打磨的缘故,门面上生长了一层绿苔,看上去古意盎然。就在那两扇门扉上,左右各铸有…只展翅待飞的仙鹤,这个标志,显示出此一门派正是名噪江湖的武体名门——双鹤堂。
稍具见识的武林朋友,当然都不会忘记这双鹤堂庄武林中昔日的威望,对于那位擅施“七面飞锣”以及“金刚铁腕”的门主“坎离子”米如烟的大名,尤其不会感觉陌生!然而曾几何时,双鹤堂的名声没落了,在波谲云诡的武林中,双鹤堂的崛起好像只是昙花一现,往后的岁月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也不曾再能记忆起来这一门派到底在武林中有过任何作为。
人们可能还记得那位掌门人米如烟,在接掌双鹤堂之初,曾经很干过几件震惊武林的事情,双鹤堂一度曾经大放过光彩,被称为江湖道上第一名门,但是万万却料想不到,这一门派的衰落,竟和窜起是同样的快速,一经衰退,武林中就再也听不到双鹤堂的名字了!
“坎离子”也就是后来的“坎离上人”,这位昔日的武林健者真个地跳出尘俗,成了三清界内的修行者,有几年他这双鹤堂的香火倒是鼎盛的。双鹤堂成了典型的一所道观!米上人除了终日烧汞炼铅以外,得暇的时候,偶见他背着药箱子,拿着串铃,骑着一头小毛驴,四下里走走。人们但知他是个道士,是个草药郎中,却很少人知道他老人家还是个武林名宿!再过几年,这里的香火也不行了,他老人家似乎连骑驴为人看病的雅兴也没有了。到此为止,这双鹤堂才是真正的没落了。
香火不继,门人星散,双鹤堂前门可罗雀,倒是那一山枫林,每当晚秋季节,开得一片耀眼通红,较比昔年更有甚之,稻晚枫秋之意,令人无限怅惆!
尹剑平践踏着满地枯枝败叶,吱喳有声地一直来到了双鹤堂石门正前,“嗡嗡”声中。
一大群雪蝇被惊飞起来,在空中聚散着,山风起处,万树悲啸。尹剑平在门前停望了一刻,这里一树一石,都是他的旧相识。
他来到大门左侧,找着了那棵大枣树,树高五丈,粗可合抱,就在光秃的树身上,布满了横七竖八无数伤痕!他就是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练他的“金刚铁腕”绝技的。
他尤其不曾忘记那一道“十”字形的交叉痕迹!那道痕迹深入树一干寸有余,正足他交叉双臂,以“金刚铁腕”功力留在上面的。
这一手功夫,曾被“坎离上人”击节赞赏,也是他功力成熟的铁证。
在那道“十”字形的痕迹一旁,也曾经用手指留下了一行字迹“尹剑平技成于乙亥年红叶初染”,算起来,那已经是七年以前的事了。
轻轻抬起手,摩挲着那些树痕、他仿佛义回到了当年来此习技的那段时光。
几只寒鸦在屋檐上嬉戏着、檐角下的惊鸟铃不时传出叮叮声,惊鸟铃成了招鸟铃,这院堂的冷落也就可想而知了。
尹剑平绕过正门,来到了侧面,那一排召头墙,不过只有三尺来高,只须要一跨腿就过去了。他来到墙边,刚刚抬起腿来,眼睛却看见了一个人,这条抬起的腿情不自禁地又放了下来。
一个形容消瘦的黄衣长身汉子,正停立在一棵树下平视打量着他,彼此相隔不过六七丈的距离。尹剑平猝吃了一惊,这么近的距离里,站着一个人他居然不知道,不能不谓之疏忽了!
黄衣人正在向着他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他实在很瘦,但是并不苍白,年岁约在三十上下,看上去略比尹剑平大一点,一身衣服洗得干净平贴,有一种飘逸潇洒的意味!
尹剑平着实地吃了一一惊,连日来他已是惊弓之鸟,猝然见到陌生人,不禁令他怦然心动!
黄衣人笑容收敛住,目光里多少也带出一丝惊异。
他正在打制一串绳结。很奇怪的一串绳结。
说它是“绳”其实并不确实,那只是一种麻——黄麻,像是新缫的生丝,一缕缕地随风扬起。一端系在粗树干上,下剩的部分统统垂散下来,却在下垂的部位。紧打着二个结头。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动作,黄衣人显然还在打第四个结头,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尹剑平。
尹剑平走到了他的面前。黄衣人看了他一眼,继续打他的绳结,他的手法很怪,绕过来又Сhā进去,Сhā进去又绕出来,总之,那是一种不可能为别人所模仿的手法。就这样,第四个绳结打好了。
尹剑平静静地在他身边看着,只觉得对方温文儒雅,一如处子,然而说不出是什么理由,尹剑平却断定他绝非是时下的书生。他身上那袭长衣质料很特别,像是为麻所制.同他系在树上的那一绺黄麻看上去是同一质料,在这种寒冷季节里穿麻质长衣,确实显得极为怪异!
忽的,尹剑平又发觉出来,对方可能对于“黄麻”似有偏爱,他的头巾、鞋、同样地为黄麻所制。此外,在他瘦长的下指上还配戴着一枚黄|色宝石的戒指,他可能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温文儒雅的面颊上,曾为风尘的历练,留下了很深的条纹路!
总之,这个人的出现,给人一种绝非偶然的感觉!尹剑平终于忍不住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黄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把注视在黄麻套结上的一对眸子改向尹剑平。
“来朝山进香的?”他立刻又摇了一下头:“不是?”
尹剑平手指了一下双鹤堂羌尔笑道:“双鹤堂乃是在下昔日师门,在下己久年未归,特此前来探视。”
黄衣人一笑道:“听你口气,好像你是双鹤堂门下传人?请问上下!”
尹剑平抱拳道:“不敢,尹剑平。”
黄衣人立时脸上现出了笑容。点头道:“原来你就是尹剑平,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也曾拜赏了你在那棵枣树上留下的功力,很好!只是,遗憾的你却不是双鹤堂的衣钵传人,算不上是双鹤堂门下弟子。”
尹剑平陡然一惊,由不住顿时呆住!
这些事在他来说,一直视为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外人自是难以获知,想不到这个黄衣人居然知道这么清楚,一开口即与道破。
“你不必惊异我是怎么知道的。”黄衣人冷冷地笑道:“总之,在双鹤堂危急倾亡之前。你还想到回来,却还算不昧良知,比起其他各门下来,总算是强得太多了!”
说到这里,黄衣人脸上兴起了两条深刻的纹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现出了一种蒙蒙的寒意。因为那种过人的涵养,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容易被人家一上来就捉摸清楚的。
“你回来的也许正是时候,”他说:“双鹤堂如今人去楼空,剩下的人不多了,米如烟已经丧失了昔日的锐气,你应该鼓舞镇定他战胜强敌的信心!”
尹剑平一怔道:“兄台,您是……莫非您已经知道了双鹤堂未来的这场劫难?”
那人微笑了一下,道:“水红芍老丑不堪,却打发了个漂亮的徒弟出未,想为她找回己失的面了。这件事狂妄复荒唐。江湖上已有风闻,我岂能有所不知了?”
尹剑平心中怦然一动。着实吃惊下小。
黄衣人无视于他,继续道:“姓甘的姑娘一身本事确实了得,三天的时间踏平了洞庭岳阳门,可怜李铁心老少两代,皆遭毒手。小妮子的手段也着实大厉害了一点!”
尹剑平内心大惊,表面却不现出,问道:“这件事兄台何以知道?”
黄衣人一笑道:“江湖上没有一件中事能瞒人耳目的,这种事更何能例外?”
尹剑平心中着实不解,就岳阳门惨遭杀劫一事来看,不过是五日以前,自己身历其事,昼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赶到了这里,最快的消息,绝不至快过于自己这张嘴,而面前的这个黄衣人,居然在自己来抵隆中之前,就已先行知道,这岂非太不合情理了!这么一想,他顿时心存警惕,原先到口想探询对方的话又复吞在了肚子里。对于岳阳门的事,更不便再提。
黄衣人微微颔首,道:“你大概可以进去了。”
尹剑平抱拳告辞,转身自去。
他不曾进一步打听黄衣人的来龙去脉,因为那样,固然可帮助他解除对黄衣人的眼前疑惑,但是反过来同时也等于暴露了自己。大敌当前,他觉得自己的身分还是越少暴露为妙。
尹剑平前进了约有六七步,再回过头来,霍然竟失去了那人的踪影,倒是那一络系在树枝上的黄麻,还留在那里,被风吹得像马尾也似地飘洒着。这个人出现得好奇怪,那络系在树上打了结的黄麻,更不知是什么路数,若非他眼前有重要的任务须待完成,他一定要弄个清楚。
由矮墙上跨进了院门,惊飞了那一群檐前嬉戏的巨鸦。
尹剑平一直到了前殿。
两扇门扉,随风开合着,发出了“咿呀”声息。
前殿里积满了枯叶,还是入秋时候的红叶,被风吹进来,到现在都不曾为人清除。正殿里,供奉着吕祖与太上老君的金漆法相。
曾是双鹤堂门下的弟子,尹剑平当然不会忽略了本门的礼数,他上前恭敬地行了大礼,找着了香,在长生烛上点着了。Сhā好。
他原以为这些动作,必然会惊动了本门负责前殿的弟子,哪里知道一个人也没有露面。
践踏着地上的红叶,他穿出了大殿,顺着一道偏廊走出去,惊动了两只正在睡觉的狗,猛地扑过来,向着他狂吠不住。由后面传过来一阵叮叮的铃声,两只狗乍然听见了铃声,夹着尾巴就跑了。
尹剑平方自觉出铃声传自双鹤堂主的丹房,即听得一人嗟叹着道:“你还是回来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禁使得尹剑平停住了脚步。果真那位双鹤堂主米如烟算出他此刻来到,他可真是活神仙了。尹剑平心里不胜惊异,刚要出声询问,丹房里却已传出声音道:
“你回来就好了,我是不会错待你的。”
话声少停。垂着的竹制门帘哗啦卷起,由里面走出一个白发皤皤的青袍道人。若非尹剑平认定了这道人就是昔日的授业恩师米如烟并特别加以注意,否则,他是万万认不出他来了。
这位昔日名噪武林的健者,居然在短短几年时光里。变得这般苍老,乍然一见之下,尹剑平疑心自己是认错了人,只是在乱草般的白发虬髯里,那张清癯消瘦的脸上,仍然保留着可供故人追寻的些许痕迹。
发须白了,背也弯了,瞳子里已失去了昔日的锋凌,较诸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然而尹剑平却断定。眼前这个人,正是造就出自己“金刚铁腕”功力的恩师“坎离上人”米如烟。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
老道人银眉频眨,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神色上满布疑惑。
“你是……”他喃喃地道:“你不足石明江?”
“上人不记得弟子了?”
尹剑平快步走过去。亲热地去握他的手,道人身形一闪,飘出了丈许以外,显然他的功夫,还不曾完全搁下。
“你是谁?快说。”
老道人不胜惊讶地打量着他,一只左手曲如鹰爪,深藏在宽大袖统里。
尹剑平深深一揖道:“老师父莫非连弟子的模样也忘记了?弟子尹剑平回来探望你老来了!”
道人嘴里哦了一声,瞳子忽然睁大了许多。
“剑平?”他喃喃他说道:“你……你是尹剑平?”
尹剑平走近过来,正面向着他,那道人端详了一刻,像是忽然认出来,一时眉开眼笑,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大声笑道:“真是尹剑平,你怎么想着回来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尹剑平道:“有重要的事要面禀你老,特来报告。”
坎离上人皱了一下眉,却又展颜笑道:“来,我们进去说话。”
推开了丹房门扉,只觉得里面黑乎乎的,未曾点灯。
坎离上人摸起了火折子“叭打”一声亮着了火,点着了灯。
“天敢情又黑了……”嘴里喃喃他说着,他回过身子来,拍着尹剑平道:“坐下来说话吧。”
尹剑平答应一声:“遵命。”遂即坐下。
丹房里杂物堆置,只有当中一小块方寸之地可供起坐,对着上人坐垫正前方悬有一小木牌,牌子上绘着纵横的几道线条,也不知是什么玩艺儿。
尹剑平道:“上人,怎么这里只剩下你老一个人了?”
“不错……”米如烟慨叹着道:“这里香火不济……观里也无余钱可供养活他们.只好容他们自行另谋出路去了,剩下我一个人,觉得怎么都好。”
尹剑平心情甚是沉重,喃喃道:“你老人家也太委屈“没什么……这样反而好,我一个人了无牵挂,反倒轻松,只是石明江一定,却害得我断了炊。”
他叹息一声道:“你是知道,我的辟谷术,一直都练不好,有时候嘴馋,想吃点什么,可就为难了!”
尹剑平叹息了一声,心情至为沉痛!他发觉到昔日这位自己深深敬仰的武林名宿,变得自暴自弃,已经堕落不堪。一种深深的自责,刺灸着他,他忽然感觉到此一门派的垂亡,自己也有一份责任,而弃置曾经传艺的师尊,尤其更是难辞其咎!
痛心、失望、自责……这么多的错综心情岔集之下,尹剑平缓缓地垂下头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日问道:“石明江是谁?”
“是我最后收的一个徒弟。”
尹剑平微微一怔:“弟子却不曾听说过这个人。”
坎离上人道:“你当然不认识,他是我近两年才收的一个弟于,准知他外表忠厚,却心藏奸诈,在骗得我信任把一身所学传授给他之后,却弃我而去,唉!我上他的当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他走了多久了?”
坎离上人叹息一声)道:“总有好几个月了。”
尹剑平冷笑一声,心里把石明江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坎离上人脸上展开了笑容道:“他虽然走了,但是你又来了,太好了,从今天起,你就陪着我在这观里住下吧。”
尹剑个摇头道:“你老人家错会了我的意了,我不是来这里与你老人家过日子来的。”
“那你来……”老道人显然迷惑了。
尹剑平叹息一声道:“你老可曾听说过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甘十九妹的姑娘。”
“甘十九妹?”
坎离上人摇了一下头:“倒没有听说过,这个姑娘是干什么的?”
尹剑平苦笑道:“那么你老是否还记得:一个叫水红芍的女人?”
坎离上入顿时一呆,道:“谁?”
“水——红——芍!”
尹剑平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一面注意着上人的神态。
果然,坎离上人的脸色变了。
忽然。他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水红芍?你说的是四十年以前在凤凰山遇害的那个女人?”
“不错!”
尹剑平忽然发觉到坎离上人在这一事件里,几乎近于无知。他不得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他。
“你老人家居然不知道,”尹剑平说:“水红芍那个女魔头,并没有死。”
坎离上人呆住了。
尹剑平道:“四十年前你老人家伙同淮上的樊钟秀以及岳阳门的冼冰等几位老人家诱杀水红芍于地道,冼老宗师因一时心软。打开了地道,终使那个水红芍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活命。”
坎离上人完全傻了,他的脸像是一下了被冰冻注了。
尹剑平接下去道:“水红芍虽然当时逃得了活命,却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烧得惨不忍睹,因此她怀恨在心,发誓要报仇雪恨。”
坎离上人双膝一颤,坐了下来。
“这……你又怎么会知道的?”他看向尹剑平道:“你再说下去。”
尹剑平应了声是,随即摇头,道:“那水红芍四十年来非但未死,更练成了厉害的绝技,因自恶那张丑陋的脸,无颜见人,特地造就出一个出色的女弟子,代她复仇雪恨,这个女弟子,就是刚才我向你老人家提起的那个甘十九妹!”
坎离上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苦笑道:“怪不得这几天,我坐卧不宁,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剑平,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尹剑平道:“是冼老宗师,亲自告诉弟子的。”
“冼……老宗师?”坎离上人喃喃道:“你说的是冼冰?”
尹剑平只得把岳阳门满门遭劫的事说了一个大概,坎离上人米如烟聆听之后,一时面色如土!良久,他站起来,踟蹰着转了一个方向,尹剑平忽然发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地在发抖。他的脸看上去异常的苍白,神情迟滞而木讷!
尹剑平怔了一下,叫道:“上人,你怎么了?”
坎离上人感触迟钝地看着他苦笑了一下,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来。
那里放置着一个瓷坛子,他抖颤的双手摸在坛子上,脸上忽然带出了一丝笑容。
“酒……酒……”
盖启开来,一股浓烈酒气充斥丹房。
舀了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去舀第二碗。那双端着酒碗的手却被尹剑平按住了。
坎离上人挣了一下,却没有把尹剑平的手挣开。
“你……”他瞪大了眼.哑着嗓子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让我喝酒,我的酒……
酒……”
陈年的“老二白”在花瓷大坛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儿,阵阵的酒香溢上来,嗅着那种味道,坎离上人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他哑声地叫着,用力地挣着,只是却夺不开手里的这只酒碗,两人争夺中,酒碗的酒洒溅了一地。忽然那只大瓷碗“叭”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坎离上人大叫了一声,猛地跳起来,一掌直向尹剑平的脸上打过去,叫道:“他妈的,你这小子。”
尹剑平右腕一翻,不费吹灰之力攥住了他的手腕子。坎离上人大怒,厉吼一声:“你,好小子!”右手一翻,一掌直向尹剑平头顶上击来。这只手也不费力地被尹剑平接住了。
两个人在丹房里较起了力道,四只脚快速地转了几个圈子,随着尹剑平的手一个推送的势子,坎离上人身子像旋风似地摔了出去,“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他还来不及站起来,尹剑平的一只手已按在他肩上,坎离上人一连用了几次力量,瘦削的脸涨得通红,却挣不开昔日这个徒弟那只有力的铁腕。
坎离上人运出了全身之力仍是挣不开,他干脆上不再挣了。只累得气喘如牛。
“好小子……”他喘息着道:“你的功夫,是练成了……却回来对付老子……真真气死我了……”
尹剑平怒视着他。想要说什么,可是话不曾说出来,却禁不住伤心地垂下头来,一时泪如泉涌。那只按在坎离上人肩上的手,却由不往松了下来。坎离上人一把抢过了酒坛了,双手端起来,用嘴对着坛口,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个干。大股的酒,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把整件道袍都浸湿了。放下了坛子,他大口地吐着气,却发觉到尹剑平正在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凌厉与悲愤,在他的目光里,坎离上人下意识地感觉到一种战栗,先前抢夺酒碗的勇气忽然丧失。
七
尹剑平凌厉的目光,像是两口锋利的剑,深深地刺进他的胴体里。一下子就刺穿了他的虚假,揭示了他的情怯与畏惧。这个昔日弟子的目光,同时也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他像是一个纸老虎,忽然被人戳破了。他大声地呼着气,好几次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可是,最终仍然是逃不开对方的注视。
尹剑平严厉的目光,就像是两块磁铁,吸引着他游离的视线,他终于不得不当回事地注视过去。
四只眼睛对着之下,坎离上人脸上掩饰不了他的内在情虚!他忽然像孩子似地成声痛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眼泪鼻涕交相滴流着。
尹剑平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并不曾上前去劝阻他。
“完了……”坎离上人道:“我一切都完了……剑平,你没有看见吗?双鹤堂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尹剑平冷冷地道:“当年我为你苦心调教的一干门人呢?”
“全走了!”坎离上人哑着喉咙道:“谁能受得了这份萧条、冷漠!双鹤堂是完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糟老头子!”
“所以你就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地每天酗酒。”
“我不喝酒怎么办?”坎离上人道:“这里谁还理我?谁还管我?我又能干什么?”
老泪纵横,他看上去较诸先前更为苍老、衰迈!
“我是完了……这一辈子是完定了,再也没有什么作为!”
伸出了一只抖颤的手,坎离上人面色苍白地又道:“你看看我这只手……哪里还像是练功大的人?”
“这么说,你老的功夫全都拉下了?”
“拉……下了?”坎离上人冷笑着道:“我三年没练功大了。什么都不……行了,都丢下了!”
尹剑平没有吭声。
坎离上人道:“所以……唉!你说我不喝酒.我干什么?只有酒……酒……”
脸上弥散出一片笑容,他整个的人,似乎一提到这个“酒”字,陡然间精神百倍!
下意识里,他晃动者两只手,又要去摸那个酒坛子,尹剑平用力地按着他的手:“上人,你不能再堕落下去了,你必须要振作起来,而对当今。”
坎离上人呆呆地看着他。
“来!”尹剑平一面拍着他,把他扶起来:“我们坐下来说话。”
他把坎离上入扶着走到一边坐好。
“老师父,”尹剑平注视着他:“我不能看你这么下去,你老人家听着,敌人付十九妹现在已在路途之中,今明两天之内,很可能就来了。你不能不有个准备,否则可有杀身之祸!”
坎离上人呆了一下,喃喃道:“付十九妹?你是说那个年轻的姑娘?”
“不错!”尹剑平道:“也是要命的女杀手!”
“那……”坎离上人像是忽然才触及到这个问题似的:“你说该怎么力?”
“我要你立刻收拾一下跟我离开这里。”
“离……开?”老道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要我跟你逃走?不……不……我不想走。”
尹剑平呆了一下:“那你老是想坐以待毙了?”
坎离上人抬起手来,在嘴唇上摸了一下,尹剑平才发觉到,他脸上沁出了一层虚汗,那张瘦老复苍白的脸,像是抽了筋也似地在痉挛着!
“不……我不能走,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不能就这样舍下了祖宗留下来的这爿基业,一走……了之!”
尹剑平叹息了一声,站起来向外步出。他一直走出到院子里。
阵阵的冷风袭着他,天空里闪烁着几颗寒星,一弯上弦月放着清皎的寒光,附近的地形山势,在星月的光辉下衬托得十分清楚。
偌大的双鹤堂,只有丹房里的一盏灯,其它各处看过去都是黑黝黝的,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嗥,更增加了寒夜的寂寥!
尹剑平面色沉重,心里有说不出的颓丧、恨疚,恨自己也恨坎离上人,恨双鹤堂所有的门人,更恨造就这一切罪恶的刽子手:甘十九妹。
其实,甘十九妹也是无辜的,她只是那个女魔头水红芍手下所运用的一颗棋子罢了。但是,她仍是有罪的,罪在她执行得那么透彻,那么认真!
甘十九妹美丽的倩影,不觉浮上了眼帘。
尹剑平内心禁不住兴起了一种异样的感受,像是一波静水,忽然有人投落下一粒石子,只是尚未在激荡起涟漪之前,即为他狠狠地束绑住。
一种冲动鼓动着他,这时候,他真恨不能那个甘十九妹就在眼前,这样就可立刻与她动手拼搏,分上一个高下,须知道,克制的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任何类型的克制,都是痛苦的。
星皎云净,万籁俱寂!
寒夜似水,冷月如霜,这环境太静了,出乎意料的平静,然而尹剑平却几乎已经嗅出来那种属于刀杀的意味!
老实说,他并不是属于任人欺凌的那一型的人,然而在他仔细地分析过甘十九妹那个姑娘的武功之后,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姑娘的武技确是高出于自己许多,而且心思灵巧,持重缜密。对付这样的一个大敌,确是一点也疏忽不得,现在,他感觉到这个姑娘必然己在来此的途中。如果对方的脚步一经踏上了这座山,再想从容脱身,势将大费周章,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着坎离上人平安离开。
阵阵山风袭过来。
枫树林子发出了哗啦啦的一片声音。
忽然,尹剑平看见了那条系在正门前侧方的黄麻,冷夜里,那条黄麻像是一条缎带子般地飘动着。尹剑平忽然想到了来时所见的那个黄衣入,心中一动,遂即转身向丹房步入。坎离上人还在喝酒,整个丹房里充满了浓郁的酒气,看见尹剑平进来,坎离上人赶忙放下了酒碗,表情甚是窘迫。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道:“你老人家真的不打算走了?”
坎离上人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来,沮丧地低下头,摇摇头道:“不走。”
尹剑平叹息一声道:“既然这样,我也只有陪你在这里了。”
坎离上人顿时大喜,道:“真的?那大好了!”
说时,他几乎高兴得要跳了起来。
“有什么好?”尹剑平道:“只不过多死一个人而已!”
“多死一个人!是谁?”
“我……”尹剑平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道:“老师父,你老听明白了,我并不是跟你在开玩笑,这个姑娘的武功是你想象不到的高,她的手段也是你想象不到的狠,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说完,他反手摘下了背后的那口长剑——玉龙剑。
这口剑为防备毒性的外侵,尹剑平特地用一条厚厚的黑布带子缠起来。
坎离上人接到了手里,只向剑柄看了一眼,即奇怪地道:“这是岳阳门的玉龙剑,怎会在你手里?”
“因为我是岳阳门目前仅仅活着的一个人!”尹剑平指着那口剑道:“你老打开这口剑,一看即知。”
坎离上人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那双抖颤的手,缓缓地抽剑出鞘,顿时,他的脸色凝住了!
灯光下,那口玉龙剑剑身如墨,冷森森的剑气袭上来!由于剑质内含蓄着剧烈的毒性,是以散放出来的剑光,别具一种沁人毛发的感觉!
坎离上人虽说是老朽不堪,但是毕竟见多识广,立刻他就感觉出毒性的剧烈,遂即把剑身放远了,嘴里禁不住连连向外吹着:
“毒!”他惊异地道:“好厉害的毒!”
尹剑平道:“你老可曾看出来,是什么毒吗?”
“这个……”坎离上人把剑身持近了,正在利用他的嗅觉,嗅了一下,他的脸色陡地变了!
尹剑平道:“是什么毒?”
“七步断肠红……”
说到这里,手一抖,掌中的玉龙剑“呛啷”一声坠落在地。尹剑平小心地把剑拣起来,又交到了他手上。
“你老人家显然还没看清楚!”尹剑平冷冷地道:“七步断肠红是不错,但是又怎么能够贯注入剑身,你老可知道?”
坎离上人把剑拿得远远的,嘴里向外吹着气,他的胆力显然也同身上的那身功夫一样,早已随着衰退的岁月丧失得干干净净!
然而,他仍然具有一流武功的见解和这超过常人的锐利目光,在他精细的目光勘察之下,顿时看出了一些诀窍。
他惊吓地道:“这姑娘竟然会有如此精湛的内功,简直是太不可思议……‘含沙射影’!这些剧毒是用含沙射影的无上内功注入剑身的。”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不错,正如你老所说,确是这种功夫,那么,再请看这个剑上的指印!”
坎离上人眼睛睁得极大,他反复地看着剑上的三个指印,样子显得更为惊吓。
放下了这口剑,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一时面如槁木死灰:“五指灯!”
他惊吓地看着尹剑平,又道;“这是‘五指灯’的‘透点’功力,剑平,你可曾听说过这种功夫?”
尹剑平点点头道:“曾听冼冰冼老宗师说过。”
坎离上人摇摇头道:“我不信……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竟能有这种功夫!”
“这是千真万确的。”尹剑平道:“岳阳门满门上下,亲眼看见那个姑娘施展的,岂容你老人家不相信?”
坎离上人闭了一下眼睛,颓然道:“这就难怪了,武林之中,竟然会出现了这等高人……莫怪乎这个小姑娘要席卷天下了。”
尹剑平收剑入鞘,重新背在背后!
坎离上人苦笑道::“‘五指灯’与‘二心桥’天下之至功也,武林中百年来,也是仅听传闻,却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其中之一,我何幸两者都亲目得见,并曾相识,又何不幸,两者都失之交臂!”
说到这里摇头一叹,站起来,下意识里想着又要去找他的酒。只要略感不快,他第一个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酒”。
尹剑平一把拉住了他。坎离上人翻着松弛的眼皮看着他,用着类似哀求的口吻道:“我只再喝一……碗,绝不多……多喝。”
尹剑平冷笑道:“你老不能再作贱自己,坐下来,我有重要的话要问你。”说时,他双手向坎离上人两肩上一搭,后者咧了一下嘴,不坐也不行,自然而然地就坐了下来。
“你……”坎离上人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你这小子,干什么要管着我喝酒?”
尹剑平冷笑道:“因为只有我关心你。”
“你关……心我?”
尹剑平摇摇头,他轻轻在道人身上拍着:“老师父,你老人家听着,我们总算有过师徒一场的情谊。”
坎离上人脱口道:“没有的事!那只是一场交易,你算不上我双鹤堂弟子,所以你也少……少管我的事。”
尹剑平道:“我要你活下去!”
“我本来就没有死!”道人瞪着眼道:“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尹剑平冷冷地道:“无论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让你再喝酒了。”
坎离上人眼看着就要发作,却又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苦笑道:“何必呢,你又何必跟我过不去……”
尹剑平正色道:“老师父,你不能再这么自暴自弃了,你老人家听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坎离上人怔了一下。
尹剑平道:“你老人家刚才说除了‘五指灯’以外,另外还有一种什么功夫为天下至功?”
坎离上人道:“二心桥!”
“二心桥?”尹剑平问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功夫?”
“是一种指功!”坎离上人道:“也许是天下只有这一种指功,才能敌得过‘五指灯’,即使不一定能胜得过,却也在伯仲之间。”
尹剑平心中一动,道:“那么,谁又会这种功夫?”
“陕西的‘黄麻客’。”
“黄……麻客?”
“黄麻客晏鹏举。”说到这里,坎离上人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苦笑道:“这是我平生所见的一个奇人,那一年在江汉。”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坎离上人回忆着那件褪了色的往事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结识了这个传说中的风尘异人……”叹了一口气,他不胜感伤地摇摇头,下意识地又想到了酒,想站起来去摸酒坛子。
尹剑平按住他道:“你再说下去!”
坎离上人气馁地道:“说这些个有什么用?这都是五十年以前的老事了。”
尹剑平说道:“有用,你老人家再说下去吧!”
坎离上人又叹了口气,实在拗不过这个徒弟,只得又皱起了眉头,继续地追忆下去。
“那一年,在江汉……”他继续说道:“我行医路过一个叫二马庄子的地方……在一个栈房里,遇见了那个姓晏的老头儿……他……他正在病着!”
“你老说的就是那个叫晏鹏举的奇人?”
“不错!”坎离上人说:“不过,那个时候,我却只当他是个走码头卖黄麻的单帮客商,他在那个栈房里,已病了好几个月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又看向了酒坛子,尹剑平知道再不给他喝是不行了。
一碗酒到了手里,老道人顿时精神大振。连气地喝下了三口,咂了一下嘴,道:“好酒!”他看着尹剑平道:“你知不知道,这坛于老二白,我埋了有好几年了……”
尹剑平道:“你刚才说到,那位晏老侠病倒在客栈里。”
“不错……”坎离上人又喝了一口酒:“唉,店里的人都当他要死了,都说他是中了邪,得了怪病没得救了,嚷着要给他办后事……当地的几个土郎中,没有一个能看出老爷子是得了什么病。”
“咕噜”!又灌下去一口酒。
“后来,可就遇见了我……”
提到了这件事,老道人很荣幸的样子,眉飞色舞地道:“我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看看他罢了!姓晏的那时全身虚肿,正发着高热,病得连眼都睁不开了,经过我细查脉象之后,又问了问跟在他身边的一个童子,才断定了,晏老人身上所中,乃是川贵大山里,百年罕得一现的‘桃花毒瘴’,寻常人染得一点,不出一个时辰,必死无疑,此老竟然能缠绵病榻数月不死,不能不称为异数!”
咽下了一口酒,他才又接下去道:“你是知道的,我那三十六根金针,最擅能治疑难大症,于是我就斗胆用烈酒遍擦其体,点火一烧,先暖其|茓,然后即以十二组‘雷火金针’遍扎其身各处大|茓,点火三度,竟然生了起死回生之效,晏老人遍体脓肿,即日消除。候到第三天,我二度金针之后,晏老人已能开口说话,以后病势日有起色,沉疴大疾,就此而去。”
尹剑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晏老人岂能平白受你大恩?”
坎离上人道:“你说的不错,他确实对我心存感激,孩子……你也许不知道,说来惭愧,你以为我所传你的‘金刚铁腕’功夫,真是我双鹤堂遗传下来的功夫吗?”
尹剑平一惊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的。”坎离上人道:“老实告诉你吧,那就是晏老人传授给我的,这‘金刚铁腕’一功,我当年最高境界时,练到七成功力,已是不易,你离开双鹤堂时,功力也只有七成,也许现在不止这个功力,但是绝不可能练到“通海’十成的功力!”
尹剑平点头道:“老师父说得不错,我如今功力勉强有九成内力,只是再进一层,达到‘通海’地步,却是万万不能!”
坎离上人道:“这就对了,当年晏老人传授我这门功力时,也曾告诉过我,”叹息了一声,他按下去道:“老人告诉我说,因我根骨仅是上中之质,欲学上上之功却是不能,是以仅就我造化所及的范围之内,传我明易之功力心法,你是我所传授的,自然也难以跳出这个窠臼,但是你根骨奇特,质禀绝佳,才能练到今日的成就,只是若想要打通这最后一层关窍,达到上上境界,却是万难了,除非是得自晏老人亲自传授,那就是又另当别论了!”
尹剑平点头道:“那位晏老侠客,今日是否还在人世,老师父可曾知道?”
“这个……”坎离上人摇头道:“这可就太难说了,五十年来,我就不曾见过他老人家一面。当年分手时,承他赠以厚金,并为我占一卦。”
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忽然垂下头来。
“这个卦,后来也都应验了。”他苦笑着道:“往后的五十年,一吉一凶,一财一喜,甚至于临老的孤单,也都应验如神,真当得上是个陆地神仙了!”
尹剑平道:“这么说,今日这一关呢?”
坎离上人哑声笑道:“怪事就在这里,流年的卦象只到今年年初,往后就没有了。想来我所以还能活着,全是饶头了!”
尹剑平心中一动,忽似感觉到不吉!
他心里反复地在求证一件事,直到上人把当年与“黄麻客”这个异人的一段交往讲叙完结之后,证明了他心里的判断完全正确。
这一刹,他的心情忽然为之开朗。
“老师父!”尹剑平道:“这个姓晏的老人,他的武功较之当年的那个水红芍如何?”
坎离上人干笑了两声道:“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想也只有他们本人,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他们之间认不认识,可有交往?”
“这个……”坎离上人喃喃道:“我想他们是认识的,不过,实在也很难说……”
“你老可否说清楚一点。”
坎离上人缓缓放下了酒碗,仰头想了一会儿。
“有一件事当时我也想不明白,”他慢吞吞地道:“就是现在,我也不明白。”
“你老快点说吧!”
“是这个样,”坎离上人睁圆了眼睛:“水红芍那个女人该是何等的猖狂!可是终其半世,却从来不曾往西北去过……”
“这又为什么?”
“为什么?”坎离上人好像忽然间才想通了似的:“难道你还不知道?那是因为晏老头住在那里。”
“噢!”尹剑平道:“你老是说,西北地方是晏老人的势力范围?”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武林中却是有这么一种传说罢了。”
坎离上人接下去道:“就好像水红芍把两湖川滇一带同样地视为禁地,不许外人Сhā足而与她分庭抗礼一样,他们之间很可能有过这么一个默契……互不侵犯的允诺。”
尹剑平想了一下,点头道:“晏老人可有身后之人,继承他那一身绝世的武功?”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尹剑平道:“晏老人生平是否喜着黄|色麻衣?”
“不错,一年四季,都喜欢穿着那套黄|色的麻衣!”说到这里,他愕了一下,歪过头来又道:“咦,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继续问道:“还有,他老人家是否有什么可以昭示武林的信物?”
坎离上人想了一下,道:“有的。”
尹剑平Сhā口道:“黄麻?”
坎离上人越加地怀疑道:“你……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叹息一声道:“这么说,他老人家果然到了……”
“谁……来了?”
“晏鹏举!”尹剑平道:“来!你老人家跟我来一趟。”说罢,拉着上人步出户外。
四外一片沉寂,倒是一天星月看来分外的皎洁,远处狼嗥声,清楚在耳。
坎离上人惊讶他说道:“你要拉我到哪里去?”
“带你老去看一样东西。”
说话间,已跨出矮墙,来到了正门侧方那片枫树林边。
不需要留心,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条系在枫树枝上的黄麻,被风吹得绫子也似地飘着。
坎离上人登时愕住了!
他快速地扑过去,抓住那条麻索细看了一下,脸色大喜道:“不错!这就是晏老的‘黄麻令’!他老人家真的来了……哈!我们得救了!”
尹剑平说道:“那人也许不是晏老前辈本人。”
“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道:“因为我所看见的那个人,年岁并不大,绝非晏老本人!”
“你说对了!”声音传自枫树深处,但是在这四个字的尾音结束以前,说话的人已现身眼前。
来人真像有神仙般的风采,黄巾黄衣,被风吹袭得猎猎起舞,仁立在三丈外,向这边静静地平视着。他像是早就站在那里很久了,一动即收,一收即静,两者之间,简直看不出丝毫痕迹。
智者如尹剑平者流,立刻就体会出来人的不同凡流,尤其是对方目光里,那种温和祥泰,分明是内功已达到了某一水平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自然神采!
有恃无恐的那种神采!
这个人正是傍晚他来时,所遇见的那个黄衣人。
坎离上人对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感觉到无比的惊讶,当下往前走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对方。
“你是……谁?”
黄衣人微微笑道:“米前辈不必多疑,我名晏春雷,奉令来此,护侍左右。”
“晏……春雷?”坎离上人半惊半喜地道:“这么说,晏鹏举老先生是你……”
晏春雷微微抱拳,芜尔笑道:“乃是家父!家父刻下因参习上乘气血之术不克分身,特着我来此,为前辈化解一场是非公案。”
坎离上人大喜道:“嗳呀呀……这么说,真不是外人了,少君请到丹房侍茶!快请,快请!”
晏春雷道:“前辈不必多礼,正要拜访,请!”
三人来到丹房,晏春雷在一角坐定。
尹剑平抱拳见礼道:“白天相见,未识兄台高人,多有唐突,还请勿罪才好!”
晏春雷微微笑道:“何罪之有?有关尹兄弟的传说我已听了很多,至友‘冷琴居土’就对你赞赏有加!”
尹剑平顿时一惊,站起道:“居士与在下有师徒之谊,既是先生至交,在下当以前辈之礼,以事先生了!”
晏春雷摆手笑道:“不必如此,你我年岁相差不多,我生平最厌这些俗礼繁节,还是兄弟见称来的随便。”
尹剑平见他说得诚恳,遂即不再坚持,应了一声,遂即坐下。
大寒的天,来人只是一袭单衣,看上去绝不萎缩,他双颧高耸,目蕴奇光,一眼看去,即知身负非常身手之人。
坎离上人打量着,他不胜感慨地道:“我与令尊五十年空乏音讯,难得他老人家尚还记挂着我这个故人……真使我惭愧无地……”
他所谓的惭愧无地当系指自己眼前的处境与自甘堕落而论。
晏春雷微微一笑,说道:“前辈大可放心,水红芍与家父昔年在澜沧江曾有过一面之缘,相信那一次曾与她留有深刻印象,甘十九妹是她入室弟子,当无不知之理,果能见风转舵,最好不过,要不然,我就要她还上一个公道!”
坎离上人怔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这个叫甘十九妹的丫头,真的已经来了?”
晏春雷道:“她一定会来的。”
坎离上人喃喃道:“她真的有这么……厉害?”
晏春雷道:“只怕比前辈你所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顿了一下,他又接道:“据说她根骨质地俱佳,自幼身世堪怜,小小年龄,父母双亡,无意间为水红芍所物色,爱同己出,以十五年时间,将一身内外功力,倾囊相授,她出山之时,与各同门比剑过关,连胜七场,水红芍才特叫她走马天下,交以重任,并赐她护从多人,以壮行色。”
尹剑平一惊道:“这么说那水红芍虽是亡命之身,这多年来,非但未曾消隐,却更拥有一份实力了?”
晏春雷点头道:“不错,她的动态,时时在我父子注意之中。据闻水红芍在滇中某处,拥有相当的势力,供为日后称雄武林的实力,甘十九妹这一次出山,除了为她复仇雪恨这使命外,只怕另有所图,这也是我们所要密切注意的地方。”
尹剑平听后,禁不住暗自心惊!想到未来工作之艰巨,私下里忧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晏春雷看了他一眼,问道:“尹兄弟为何发叹?”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道:“听晏兄这么一说,不禁令小弟想到了未来之难,心生忧虑,不禁气馁!”
晏春雷微微一笑,站起来道:“凡事不可期功过甚,走一步再说一步,这件事且留待后观吧!”
言罢向坎离上人抱拳为礼,转身步出。
两人送出户外,一阵寒风袭过来,坎离上人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忙自退回。
他向尹剑平道:“剑平,你代我送晏少侠一程。”
尹剑平应声道好。
晏春雷笑向尹剑平道:“我知你博学广见,智勇兼具,来日必能出人头地。”
尹剑平苦笑道:“兄台过奖了!”
两人并肩前行,一直来到了枫林前站定。
晏春雷微笑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不瞒晏兄说,小弟此身,肩负有为岳阳门继往开来,复兴再建之重任,目前更须维护老上人之安危,颇有力不从心之感,难得兄台援手,才使我眼前略卸仔肩,只是大敌当前,未来事尚难逆料,兄台高人,尚请指示一二,必能获益不浅!”
晏春雷微微愕了一下,注视向尹剑平,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未来事,眼前是难以预料的,不过,你若能不轻视敌人,站稳自己的脚步,不轻言牺牲,则来日胜负尚难预料,否则……”
他忽然笑了一下,接口道:“尹兄弟,你可相信卜易星相之学吗?”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昔日从冷琴居士处学得一些,只不过略窥门径,尚难深入,晏兄你何以问起?”
晏春雷苦笑道:“只不过是想起来问问罢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罩起了一片忧容,又似含有无限忿怒,径自向林中步入。
尹剑平心知有故,疾步跟上。
晏春雷定住了脚步,苦笑道:“我原不打算告诉你这些,因为你听了以后,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尹剑平道:“晏兄你只管说就是了。”
晏春雷点点头:“我这次出来时,家父关照我说,中原武林各邦,气数已尽,回天乏术,水红芍将入主武林,气数之盛,如日中天,暂时难撄其锋,他老人家因念及坎离上人当年之恩惠,难以袖手,所以要我特地来接引上人返回,来去不得逗留,更不许我Сhā手其间管这件闲事。”
尹剑平顿时一怔,未曾作声。
晏春雷冷冷一笑道:“是我受命南来时,先到南普陀山冷琴阁,找到了我那忘年之交冷琴居士,却不曾想到,他亦是与我父一般的说法。”
尹剑平喃喃道:“居士怎么说?”
晏春雷道:“他告诉我,武林大劫将至,各派气数已尽,不可强自出头,宜速速自避,否则,祸延自身,要我快接上人返回,少管闲事!”
尹剑平冷笑道:“居土竟然也这么说,实在令小弟出乎意外!”
盖因为冷琴居士,与他有过一段师徒之谊,晏老剑客更是对方尊长,一方高人,是以他不便出言责怪,但是内心却对于这两位长者的闭门自扫作风,深深不齿!
晏春雷见他怒形于面,眉宇间英气逼人,不禁深为感动,这类性情,正是与他投契,不觉惺惺相惜!当时微微一笑道:“尹兄敢是对家父与冷琴居士有所不满?”
尹剑平退后一步,道:“小弟怎敢?”
晏春雷道:“你不必掩饰,果真你要是赞同家父与居士这种作风,我也就不交你这个朋友了。”
尹剑平一惊,喃喃道:“晏兄的意思,莫非………
晏春雷冷笑道:“你我虽是初见,但义气相若。你今年多大了?”
尹剑平呆了一下道:“二十五……岁!”
“那好!”晏春雷道:“我大你四岁,今年二十九了,如果你不见外,今日此地,我们就结为兄弟,你意如何?”这人真是豪爽个性,言出至诚,眉目间一片爽朗至情,不带丝毫做作。
尹剑平好不兴奋,当时喜道:“这么说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完,纳头便拜。
晏春雷单膝跪地,互施一礼,甚为感动地扶他起来。
尹剑平道:“小弟高攀了!”
晏春雷道:“既是兄弟,就不要客套,今后你我须安危与共,互助互济,才不枉结交一场。”
尹剑平见他说得至诚,心中大生感动,他自幼离家,萍飘天下,抱定吃尽天下至苦,以学天下至功,是以饱经雨露风霜,忍受人世凄凉,虽然努力奋发,蒙师长看重,但鞭策亦力,几无人世温情可言。这一刹,晏春雷所加诸与他的兄弟情谊,使他大力感动,几为之泫然泪下!
晏春雷道:“我目前武功,或许高过于你,但是老成持重,运筹帷幄之智,却未必如你,老实说,这个甘十九妹,我就忍不住要会她一会。”
尹剑平苦笑道:“我又何尝没有这个冲动,只是不怕雷兄见笑,我自知武技与她相较,却差得远,不得不暂时忍下来以图来日。”
晏春雷长眉一挑,冷哼了一声道:“我一路南来,所听得的,皆是那甘十九妹如何厉害,心中实有不忿,老实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厮守在此,并没有遵照家父关照行事,实在是打算要会一会这个姑娘。”
尹剑平怔道:“这么说大哥并不曾见过这个甘十九妹了?”
晏春雷冷冷地道:“没有,为了一睹她庐山真面,我追踪千里,只可惜三次扑空,都是慢了一步,由此可知这个姑娘确是来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到不可捉摸地步!”
他长眉微轩,冷笑又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厮守在这白石岭,等着要见她一面。”
尹剑平聆听到此,不禁心中一动!
眼前晏春雷神英内蕴,以其出身家世,俨然一方之俊,必然负有杰出身手,无可置疑,难得他勇义兼具,要打这个抱不平,自是难能可贵!只是,尹剑平聆听之后,心情却觉得异常的沉重!那是因为他目睹过甘十九妹这个姑娘的出神入化身手,深深为之折服!是以,在这个先入为主的观点促使之下,任何人提到要与她一分强弱,都难免会令他为之捏上一把冷汗!
顿了一下,他喃喃道:“雷兄,我以为这件事你却是莽撞不得。”
晏春雷微微一笑,道:“怎么?”
尹剑平期期道:“那是因为我亲眼看见甘十九妹的超然神技,当得上武林罕见。”
晏春雷长眉一挑,却又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也难怪,那是你只见过甘家丫头的本事,却不曾见过我晏家的不世身手。”说到这里,他面现冷笑,后退一步。“兄弟!我要你见识一下我们晏家的不传绝技‘二心桥’功力!看看较诸那丫头如何?”
话声出口,身躯微微向下一矮,只听见一阵“唰唰”疾响之声,传自地面。
尹剑平先还不知所以,等到目光视向地面,才忽然发觉到有异!
朦胧月色之下,只看见晏春雷脚下枯叶,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力道的驱使,迅速地自行向外展开来。不止是地面的枯叶,包括一些泥土碎石。在那种无形的力道驱使之下,俱都向外自行排斥开来,一时间有如走马灯般地转动起来,渐渐地越转越快,越聚越多,瞬息间成了黑糊糊的一大片,像是为狂风所袭,卷离地面足足有三尺高下。
至此,尹剑平才感觉到,有一种凌人的力道缓缓向外扩展着,双方距离几有一丈,尹剑平竟然清楚看出,感到对方所运施的这种功力,不能不谓之惊人了!
这番声势,其实只是极短的一刹!
陡然间叶落沙沉,那股无形的力道向后一收,寒林里响起了一片鸦噪之声。大群的寒鸦,显然有惊于这番声势,自树林里纷纷振翅而起。
晏春雷双手猝然往空一探,一出即收。
他手中已多了一双乌鸦。黑喙黑羽的乌鸦。
这双乌鸦显然受制于晏春雷掌心所溢出的那种内力,只是鼓翅鸣叫,其声“喳喳!”却休想离开他手心一分一毫!晏春雷脸上现出了笑容,那种自负的笑容,平托的双掌轻轻往上一托,两只乌鸦才振翅而起。
尹剑平心中不胜钦佩,他眼睛追视着那双星月下振翅高飞而起的乌鸦,眼看着两鸦高起十丈,只是不旋踵间,却双双束羽垂直落下来,一泻如箭,遂即无踪。
晏春雷如沐春风般地己站在了他身边。看着高空中坠落下的那两只乌鸦,晏春雷道:
“寒鸦不幸,此刻料已五脏尽碎而死,人也是一样的。”
他寓意深长地接下去道:“任何人要是着了我‘二心桥’的内家功力,十步之内,必然心肝五脏尽皆碎裂,当场吐血而亡!”
尹剑平好生敬佩,忍不住出声赞仰,晏春雷一笑道:“晏门‘二心桥’为武林不传之秘,我虽未能练到十分的火候,却也有七成的功力,你看看可是那个甘十九妹的对手?”
尹剑平想了想,喃喃道:“这个可就难说了。”
晏春雷长眉一挑,脸上顿时现出不悦!却又微笑道:“所以我渴望能与她一分胜负,我不信会输给她。”
尹剑平目睹着他这般身手,心中着实钦佩,只是他为人一向持重,即使是稳操胜算的事情,他也会事先作好退一步的打算。
听了晏春雷的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有了晏春雷这个帮手,从此吾道不孤,以他那等武功,如果运用得当,必可予甘十九妹等人极大的威胁,甚而可以产生吓阻的作用。
忧的是,这晏春雷虽然较自己为长,看来却是不够持重,对于甘十九妹这等大敌显然心存轻视,万一因此而有所失闪,岂不糟糕?
然而这只、是他心里临时所触生的一些感触罢了,却不曾说出来,他虽与晏春雷片刻之交,却已经很了解对方的个性。对方必然是一个自负极高,不甘人后的人物!
其实又岂止是晏春雷一人独然?自负和目高于顶几乎是武林中一般人的通病,更何况具有非常身手,出身名门的晏春雷了。
双方谊属兄弟,尹剑平不得不出言点醒对方。
“雷拜兄!”尹剑平道:“姓甘的“厂头也许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一些,拜兄你不可不谨慎从事。”
晏春雷冷冷道:“你指的是她惯施毒技?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尹剑平道:“毒技固是其一,她的功力更足以惊人!”
晏春雷微微一笑,未曾说什么。这种表情绝非是心悦诚服。
尹剑平说道:“我有一样东西,请拜兄过目。”
晏春雷一怔道:“什么东西?”
尹剑平自背后解下了那口玉龙剑双手送过去,晏春雷接在手中,振腕抽出。尽管是黑夜,尹剑平仍能清楚地看出他脸上惊异的神色,他反复地看着手中剑,脸上的神色益加沉重!
“这是姓甘的丫头留下来的?”
尹剑平点点头,想到了这口剑主李铁心的屈死,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层悲哀!
晏春雷一声不吭地合剑入鞘,交还到尹剑平手中。月光下,他那张瘦削的脸,更像是凝了一层霜般的寒冷。
“我父亲果然没有骗我!”晏春雷喃喃他说道:“这个甘十九妹,确实具有非常身手,也许……”
他的声音放低了:“也许我不见得就是她的对手,可是,那还要经过事实的证明才能知道。”
尹剑平道:“何妨假以时日。”
“不!”晏春雷冷漠地摇着头:“我已经等不及了,你可知道?”他苦笑一声,接下去道:“现在能够决定双方战与不战的是她而不是我。”
尹剑平呆了一下,他很能体会出对方这句话里所含蓄的风骨鳞峋与侠士风度!
“我想就在这一两天之内,这个甘十九妹就会来的。”
晏春雷冷笑着又道:“不知你是否能体会出来,我间关千里,固然是奉父命来此接引米前辈,但最主要的,却是在找寻我的敌人,一旦找到了,就不会轻易放弃!”
抬起头看了一下天,他微微一笑,这一刹,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自信。
“今夜的月色很好!”晏春雷看着他道:“你对于五行中之土木搬移法,可曾精通?”
尹剑平愕了一下,道:“晏兄你说的是土木阵势生克易理之学?”
晏春雷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种学问。”
尹剑平微微苦笑道:“我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晏春雷笑道:“这就够了,你既然从‘冷琴居士’学过‘春秋正气’功力,焉能有不精之理,这样甚好,噢!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就好了。”
尹剑平呆了一下,想不到这位拜兄竟然对于自己过去既往,知悉一清二楚,看来在他面前,是一点也藏私不得了。
晏春雷似乎很是兴奋地道:“你可知我的用意吗?”
尹剑平略思即道:“你莫非想在这白石岭上设一阵势,以阻止甘十九妹的来去?”
“对了!”晏春雷冷冷地道:“事实上我已经设置好了,只是尚嫌不够而已!”
“已经设置好了?”
“不错!”晏春雷一笑道:“就在双鹤堂正前那方面,我设置了一门‘八木易象阵’,那甘十九妹,如果只具绝世身法,而无春秋之明,要想从容踏入双鹤堂,只怕难比登天!”
尹剑平惊喜道:“这太好了……晏拜兄,你这‘八木易象阵’与‘四明幽暗’出入有关吗?”
晏春雷微微一惊,含笑道:“怪不得‘冷琴居士’称赞你是他三十年来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你果然已尽得他的传授。”
他顿了一下,才点头道:“不错,正与你说的‘四明幽暗’有关,只是却绝不是‘四明幽暗’的排列方法。”
尹剑平心中一惊,不再开口。
他从“冷琴居士”那里前后两年,只学得这一门“春秋正气”功课,自是精通深入。然而“阵式”一学,正如戏法一般,一旦深入门径之后,人人会变,却是各有巧妙不同,端的更凭各人智域自己领会贯通了。即以两人所谓的“四明幽暗”一阵而论,显然已是阵法中之上乘境界,若非对于阵势一学有深湛造诣者,可难领会其妙,果真晏春雷再于其中,掺合了别种心术,自是更为深奥而难以触通了。
尹剑平深明此理,是以点头道:“听拜兄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晏春雷道:“你真的明白?”
尹剑平道:“拜兄你以‘四明’而易‘八木’,显然是借助这一林枫木了!”
晏春雷内心怦然一惊,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老实说,对于眼前这位新结拜的兄弟,他仅知道他的武功造诣不凡,心性正直高卓,却不曾知道他肚子里的智域竟是这般深奥广阔,简直与他的年岁大相径庭,不由得他不对于他大大地有所改观,刮目以视!
晏春雷轻轻一叹道:“兄弟你诚然是这一学问中的高明了,佩服之至!”
尹剑平道:“小弟愧不敢当。拜兄你方才说到要我帮忙布阵……”
晏春雷点头道:“正是,那是我刚才触及的念头,只防到了那个甘十九妹的来,却未曾料到了她的去。”
尹剑平道:“拜兄之意,莫非要在这白石岭出路设阵吗?”
“我正是这个意思!”晏春雷道:“难得今夜好月色,你我可以先自后岭各处观察一下再定布设可好?”
尹剑平忽然心中兴起了一阵不安,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触!仿佛冥冥中有一种什么显示,使他感觉到强敌甘十九妹就要来了。他当时不再迟疑,点头答应,遂即与晏春雷施展身法,一路纵驰如飞,穿出了眼前枫林,直向后面岭下驰去。
八
尹剑平的那阵子不安,诚所谓心灵感应,并非情出无因。
就在他两人身形远远消失之后,正面岭陌间,猝然闪现出一点灯光。
一乘小轿,在两个青衣轿夫与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的侍从之下,直向岭上走来。
山风呼呼,在万树飘摇,草木萧萧声中,小轿已来到岭上,忽然停住。
轿子里的那个姑娘甘十九妹,出落得异常标致。像往常一样,她脸上仍然罩着一袭轻纱,透过轿前的那盏琉璃灯,依稀可见她掩饰在轻纱后面那张美丽的脸。明媚的眸子里,永远地闪烁那种智光!看上去永远都显得那么冷静!
冷静与无情恰似一体的两面,所以看上去她虽是美若天仙,却只是冷若冰霜的那一型。
小轿是在她的命令下,才猝然停下来的。
山风萧萧,吹得红衣人身上那袭长衣猎猎起舞。这四人一轿,蓦然的登临,不曾带出一点声息痕迹,就像是深宵幽灵,忽然的显现出没,轿前的那盏泛有微微青光的琉璃灯,更是像煞飘流荒野坟墓的一点鬼火,看上去别具阴森之感!
轿子里的姑娘睁大了眼睛,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足下轻踏两下,小轿遂即轻轻放下。
红衣人阮行趋前躬身道:“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甘十九妹微微点头道:“你看呢?”
阮行回身打量了一下。
双鹤堂高高耸立面前,门侧拥聚着深郁的树木,看上去别具气象。
双方距离,看上去不过三十几丈远近。
阮行观察了一下,奇怪地道:“姑娘莫非是说这不是双鹤堂?我们走错了?”
甘十九妹道:“双鹤高耸,怎么会不是双鹤堂?路也没有走错,只是却有些不对。”
阮行惊了一惊。
对于这位姑娘,他说得上是敬若神明,如果她看出了什么不对,必然就是真的不对了。
“姑娘可看出了什么不对吗?”
“阮头儿,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奇怪?”阮行怔了一下,窘笑道:“卑职并不曾觉出有什么不对……姑娘,请明示才好!”
甘十九妹欠身步出轿外,向前注视了一刻,冷冷笑道:“你看看,距离双鹤堂还有多少路?”
阮行打量了一下,道:“至多三十丈!”
甘十九妹回身入座,吩咐道:“起轿。”
小轿在两个青衣轿夫的扛抬之下,继续前进。
前行了约莫有十丈左右。
甘十九妹轻声道:“停下。”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为什么又停下来?”
甘十九妹道:“你再看看距离多远?”
阮行聆听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双方距离,显然仍是与先前一般,不禁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甘十九妹欠身步出,微微冷笑道:“我们显然小看了那个老道人。”
“姑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这个老道还能有什么鬼名堂不成?”
甘十九妹双手轻轻揭起了脸上的面纱,只是运转着那双明媚的大眼睛四下里观察着。
少顷,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阮行道:“姑娘可曾看出了一些什么?”
甘十九妹道:“想不到坎离上人,居然也深通“五行土木之法’,我倒是小瞧了他。”
“姑娘是说……”
“眼前设有一个阵势!”甘十九妹道:“你我一时无知,险些困在了其中。”
阮行一惊道:“什么阵?”
甘十九妹摇摇头,向侧面走出三步,看了一下,再向右侧方又走出三步,停下来又看了一下。
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微微泛起了一些笑容!
阮行立刻道:“姑娘可曾看出来了?”
甘十九妹道:“看出来了。”
说完回身入轿,两名轿夫遂即把轿子又抬了起来。
甘十九妹道:“阮行,你改随在小轿后面,跟着我的轿子前进,就不会错了!”
阮行应声道:“遵命!”
小轿遂即起步前进。
前行六七步,甘十九妹轻声道:“停!往右面弯。”
前头的轿夫应了一声,遵命右弯。
可是,立刻他吓得又停了下来。
甘十九妹道:“怎么不走?”
轿夫道:“启禀小姐……前面没路……”
一片山雾起处,似乎已经断了前面的道路。山风呼呼,在开合的雾气里,只看见陡峻的一片山崖,小轿前进之势,如果不止,只须前行三数丈,即有坠落悬崖之虑!莫怪乎,那轿夫不敢走了。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阮行把灯给他,继续前进。”
“灯”交到了前面轿夫手中,小轿继续前进。
那轿夫打量着前进之势,自忖着必将身落悬崖,禁不住吓了个亡魂丧胆!
甘十九妹的命令却不敢不遵,只吓得双膝连连颤抖不已。
甘十九妹在轿中微微笑道:“没用的奴才,你怕些什么!轿子翻落下去,死的又不是你一个。”
轿夫下巴打颤道:“启禀小姐!前面已是崖边,再走……就掉下去了。”
甘十九妹轻哼一声,笑道:“那就掉下去吧!”
前面轿夫应了一声是,身子越加战抖得厉害,哪里敢前行一步。
甘十九妹叹息一声,却不加责怪道:“你要是害怕,何不闭上眼睛,再走十步,大概就看出不同了。”
那名轿夫战抖着应了一声,着实地闭起双眼,向前行进,他忖思着何须十步,只要再前进两步就势将跌下山崖,置全轿于万劫不复了,却是哪里知道,一连十步之后,并未曾感觉到有什么差异,睁开眼睛一看,禁不住心花怒放!敢情眼前情势大异方才!面前非但不见了悬崖断岭,却似根本已换了一番天地,在眼前的一片苍郁林木深处,窥见了双鹤堂这所古老巍峨的建筑物。
小轿俨然就在双鹤堂前,双方距离不足十丈。那轿夫心中一喜,大步前进,甘十九妹却吩咐道:“好了,停下来。”阮行转向前方,由前面轿夫手中接过了那盏提灯,甘十九妹却已由轿中步出。
阮行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这个老人,还会玩这一套鬼吹灯,若非是姑娘识破,我们还真着了他道儿!卑职这就进去,取他的狗命!”
“慢着!”甘十九妹冷冷地笑道:“你如贸然扑进去,只怕我也救你不出。”
阮行一惊道:“莫非还有什么名堂?”
甘十九妹微微颔首道:“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算不上奥妙了,这里面还大有文章!”
她果然师出名门,见多识广!当时,妙目一转,花容失色,说道:“好险!”
阮行一怔道:“怎么?”
甘十九妹道:“刚才那一场幻景,幸亏我发觉得早,要是依原来道路,继续前行,现在料必已被困在了生克的阵势之中,这阵势一经发动,虽然未必将我们困住,却有‘太阿倒持’反客为主之势,我们要想从容进出可就要大费周章了!”
阮行道:“什么阵这么厉害?”
甘十九妹冷笑了一声,道:“四明幽暗出入,看来像是这种阵法了。”
阮行想了一下,道:“卑职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一堂阵名。”
甘十九妹又摇摇头道:“好像情形还不止如此,阮行,你把手上的灯给我。”
阮行怔了一下,将手中琉璃灯递上,甘十九妹接在手中,略微观察了一下,遂即放步前进。
由阮行站处观看,只见甘十九妹提着灯的背影进进退退,时左时右,转了一周,忽然又折了回来。
阮行诧异地道:“姑娘可看出了眉目?”
“‘八木易象阵’,”甘十九妹道:“四明幽暗,看起来不像是双鹤堂的门路,这阵式我听说过。”忽然她冷笑一声,道:“我们又遇见了厉害的对手,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人的厉害!阮行你随我来。”阮行答应一声,将手中竹杖横持手中。
甘十九妹道:“这人‘八木易象’是就地取材,得力于眼前枫林,以四易八为双数,逢单则吉。”
看来她无所不精,对于五行生克的土木之数,更有深湛造诣!只见她将手中琉璃灯高高挑起,灯光照射里,看见了左侧方的一列树木。
阮行惊讶道:“奇怪,这里方才没有树木,怎么会忽然现出?”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这就是八木易象之妙了,以实化虚,虚中有实!”说到这里灯光再挑,往前踏进一步。阮行连忙跟上。
忽见这排树木,化作千百根滚木,直向二人当头滚落下来,阮行大吃一惊,正待点足退身。甘十九妹轻叱道:“不要动。”话声甫落身已跃起,蓦地出掌,就先前认定的那行树木中第三棵拍去。
这种手法诚然说得上高明,既快又准。就在眼前幻景尚未迫近眼前的一刹,她的手先已触及树身。也就在这一刹间,眼前幻景,倏地为之消失。
阮行眼看着千百滚木势如倒海地迫近,却又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一来一往,有如电光石火,顷刻消失于无形之间!其间微妙,非目睹者不能窥其万一。再看眼前,即使那原先的一行树木也不再存在,唯独甘十九妹手中所触的那一棵是实在的。阮行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冷笑道:“这棵单木也就是全阵的奥秘所在,以戌火而破乙木,他这阵法虽然存在,其实已等于无用!”
说完骄二指向着树身一戳,纤指着力之处,坚硬的树身上,顿时留下了一个洞孔!她遂即将手中灯盏Сhā入树身,退后一步,微笑道:“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前进了。”
阮行再注意看时,情形果已不同,只见双鹤堂那座古老建筑物就在面前两丈外耸峙着,两扇铜门,镶嵌在青石的门框里,矮小的院墙,迤逦地向两边伸延下去。这些在如霜的月光衬托之下,看上去宁静异常。
阮行张望了一下,奇怪地道:“太静了,莫非所有的人都不在,还是都已经睡了?”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了,如今双鹤堂门人星散,只有双鹤堂主一个人。”
说时她目光已经留意到了一点灯光,那点灯光,是由后院丹房传出来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甘十九妹手指灯光射处:“米如烟大概就在那里。”
阮行精神一振,冷笑道:“姑娘请少待,容卑职这就去取他性命便了。”言罢身躯微蹲,正要腾身而起。
“慢着!”甘十九妹唤住他道:“对方大小也算是一派之主,你把他请出来再说。”
阮行应了一声,瘦躯伸展之间,长空一烟似地拔身而起,身子甫一落下,已踏足在矮墙上。
这时候,他眼睛里忽然看见一件物件。那条系在树枝上的黄麻。
月色下,那条麻穗,就像是一面细长的旗帜在飘拂着。
其实,这原是一件不值惊怪的事情,只是对于某些见多识广的武林中人,却含蓄着非常的意义。阮行乍然目睹,惊得一惊,遂即向树林扑过去。甘十九妹娇躯同时扑到。二人站立在系有麻穗的树边,目睹那条黄麻长穗,显然吃惊不小!
阮行嘴里啊了一声,纵身面前,伸手将那条麻穗解在乎中,略一注视,脸上变色,遂即回身,把手上黄麻呈上。甘十九妹接过来细看了几眼,娟秀的脸上,隐隐现出了一片怒容!
阮行惊异他说道:“姑娘,你可认出来了……这可是那个晏……老头的信物……黄麻令?”
甘十九妹点头道:“不错!”轻轻一叹,她苦笑道:“想不到姓晏的居然在要紧关头,会Сhā手管起闲事来了。”
“是‘黄麻客’晏鹏举本人来了?”
“那就不知道了。”她冷冷地道:“姓晏的目空四海,如果他以为仅凭一束‘黄麻令’,就能把我吓跑也未免太托大了!”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你打算……”
甘十九妹蛾眉轻挑道:“怪不得我看方才阵势,不像是双鹤堂的传统路数,原来是出自晏家的手法,这就难怪了!”
阮行自从确知“黄麻客”Сhā手这件事后,顿时吃惊不小,在在显现出情虚与畏惧神态!
“姑娘,”他喃喃道:“如果真是这个老头儿……姑娘却造次不得,记得出来之前,轩主曾经特别提起过这个人,要姑娘你小心留意。”
甘十九妹冷笑道:“我知道,用不着你饶舌多说。”
阮行后退一步,垂首道:“是,卑职只是提醒姑娘,这个人万万招惹不得!”
甘十九妹冷笑道:“依你主意呢?”
阮行左右看了一眼,确定附近无人,才道:“依卑职的意思,先行放过双鹤堂,不妨暂时卖给姓晏的一个交情。”
“然后呢?”
“然后,”阮行上前一步,小声道:“我们直扑淮上,去找那个姓樊的。”
姓樊的,当系指的是淮上的那个樊钟秀。
樊钟秀、米如烟、冼冰早年义结金兰,连同已经故世的四人共称为当时的“武林七修”,这几个人也正是参与当年亲手围堵水红芍,火焚地道的几个元凶,也正是甘十九妹此次出山,首先复仇的对象。
听了阮行的话,甘十九妹没有出声。
阮行以为她已经同意了,遂即道:“等到解决了姓樊的再回来对付米如烟,说不定晏老头就已经走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说道:“要是他没有走呢?”
阮行一怔道:“这个……”
甘十九妹哼了一声,道:“如果他再Сhā手管姓樊的闲事,又将如何?”
阮行又是一愕,一时无话可说。
甘十九妹微微冷笑道:“临行之前,轩主虽然要我留意这个人,也只是叫我不要轻易招惹,现在他既然硬要Сhā手管这件事,我倒想要见识一下他姓晏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阮行惊得一惊,正要说话,甘十九妹双手连摇,已把手上那束黄麻,撕扯得寸断片碎。
“姑娘你千万莽撞不得!”阮行脸色猝变道:“姓晏的不是好惹的!”
甘十九妹微微笑道:“真的吗?我要他看看姓甘的更不好惹!我们进去!”
娇躯略闪,捷如电闪星驰般地已来到了丹房门前。
阮行深知道这位姑娘个性倔强,拗她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纵身上前。二人站立在丹房门前,只见门扉紧闭,透过纸窗,隐隐看见里面昏暗的灯光!
阮行道:“姑娘小心,千万不要着了姓晏的道儿!”
阮行似乎己被这个冥冥中的“黄麻客”吓破了胆!
甘十九妹看着他冷笑道:“你在自为轩主器重,想不到一旦面临大敌,竟是这般的情虚,真是没有用的东西!”
说完话,玉手凭空,向前一推,丹房房门,发出了轰然一声大响,霍地大敞开来。
坎离上人米如烟,正坐在蒲团上打盹儿,见状惊吓得张惶站起。
飕飕的寒风,由外面灌进来。
在他看清了外面男女二人的面目时,不禁大吃一惊,剩下的一点睡意,霍然消逝!
“谁?”他不胜惊异地打量着二人道:“你们是……谁?”
甘十九妹的一双剪水瞳子,直直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米如烟,米前辈吧?”
坎离上人米如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非但睡意消失,就连沉浓的酒意也清醒了一半。
“姑娘……你们是哪里来的?”
“米老前辈真的不知道吗?”甘十九妹缓缓向前迈进了几步:“我是来自滇中的丹凤轩,我姓甘,甘明珠,人称甘十九妹。”
米如烟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什么,你就是那个叫甘十九妹的姑娘?……水……红芍的徒弟?”
甘十九妹点头道:“对了,水红芍正是家师。”
米如烟神色一阵惊惶,倏地由几上抓起了一口剑!对方甘十九妹身躯纹丝不动,那个红衣跟班阮行,样子也并不惊慌!四只眼睛紧紧地逼视着他!米如烟忽然觉出了不妙,惊叫一声,倏地向门外纵出。他身子才一纵出,只觉得面前人影一闪,已被那个红衣跟班的拦在了眼前!米如烟身躯再转,向右侧方扑出三丈!这已是他目前功力所及,最大的界限了!
身子一落下,由于冲力过猛,足下一跄,几乎摔倒在地,等到他仗剑站起,才发觉到不知何时,那个叫甘十九妹的年轻姑娘,已当面而立,站在眼前。米如烟惊呼一声,一振腕抽剑出鞘,二话不说,足下一上步,掌中剑矫若游龙,化为一道银虹,直向当前甘十九妹喉间横斩过去。
在他剑势之下,甘十九妹亭亭玉立的身子,就像一具纸人那般轻飘,滴溜溜地打了一个转儿。米如烟那般快势的一剑,竟然走了一个空招。
以他昔日双鹤堂堂主,曾是执掌此一名门掌门人的身分,尽管他武功早已荒废,伎俩却断断不仅如此。一剑走空之下,米如烟紧跟着一个顿步,以左手轻托着右手腕,倏地向后一个疾滚,第二剑“唰!”再次亮起一道疾电,却向甘十九妹前胸上倒扎过来。
这“连手双剑”,封喉挂胸,各具威势,曾是他双鹤堂最得意的剑法之一,有一式双招之妙,侥幸逃过了第一式,却万万逃不开第二式,一经展出,浑为一体,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米如烟虽说是老迈不堪,这昔日拿手剑法,施展起来,亦是颇具火候,不可轻视!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甘十九妹的武功实在太玄妙了!几乎和他出手的剑势一般的快捷。
米如烟的剑来得快。
甘十九妹的手更快。
其间的空隙,间不容缓,几乎连米如烟自己也搅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对方一只手,兼具有夺剑、攻敌的双重任务!顿时虎口一阵发热,掌中剑已到了对方手中。同时一股生平从来也未曾领略过的无形力道,直叩前心。米如烟借力退身,发出了闷哑的一声嘶叫,身子箭矢也似地向后退出。饶是这样,仍然由不住使得他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筋斗,身子方自坐起,“哧”的喷出了一口鲜血!面前人影再闪,甘十九妹当面而立。
米如烟身子霍地站起来,对方掌中剑,恰于这时指向他的眉心。一股冷气直贯脑门,米如烟身躯就像是一尊石像般地定在了当场,顿时动弹不得。
“姑娘饶……饶命……”米如烟全身剧烈地战抖着:“姑娘……你已经看见了,我已是一个不中用的老人了……你放了我吧!”
甘十九妹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一片犹豫,她力贯剑身,只需要内力一吐,根本无需剑尖触及对方面门,只凭透过剑身的那股凌厉剑炁,也足能贯穿对方眉心、取他的性命于弹指之间!是以,她根本就不顾虑到米如烟的再能脱逃。
“我奉师命,取你性命,不得有半点容私!”甘十九妹微微冷笑道:“只是我却没有料到你的功夫这么不济,其实根本不须我亲自出手,就是我这个手下的跟班要取你性命,也是游刃有余。”
米如烟身躯抖战着,一时涕泪交流。
“甘姑娘……剑下……留情……你……你饶了我吧!”
米如烟像是一个孩子般地哭泣起来。甘十九妹忽然心软了。
她手里的剑虽然仍旧指在对方眉心部位,剑气依然阴森,只是她深湛的目光里,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凌厉与杀机!
米如烟对于这一点显然观察得很清楚。他老泪纵横地继续道:“我已经是一个老废物了……我不中用了……姑娘,你忍心下手杀一个可怜的老人吗!不……你一定下不了手,因为你的心是仁慈的……”
甘十九妹陡地丢下了剑,冷哂道:“你不要再说了。”
米如烟眼看着对方丢剑在地,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谢谢你姑娘……”他感激涕零地道:“你真是大好了……你真是太好了!”
甘十九妹冷凝的目神,注视着他:“米老头,你用不着给我来这一套,我不是容易受人骗的……我并没有说要饶你不死!只是觉得还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米如烟面色一惊道:“姑娘你有什么话请问吧!只要我知道,一定告诉你……”
甘十九妹道:“这里应该不只是你一个人吧!其他的人呢?”
米如烟叹息一声道:“唉,别提了……都走了。”
“这么说,只有你一个人?”
甘十九妹充满了智光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米如烟在她深遂的目光注视之下,不容遁词,只得摇了一下头。
“这么说,还有人了?”
“另外还有一个弟子……他是昨天才来这里的!”
“哦,”甘十九妹明锐的目光,在附近转几转,冷冷他说道:“可是我却没有看到他!”听到这里,一旁的红衣人阮行立刻就要去别处搜索。
“用不着去了!”甘十九妹阻止他道:“这里没有第二个人。”
米如烟喃喃道:“姑娘年纪轻轻,竟然精通‘天耳神听’之术,诚是令人钦佩!”微微一顿,他才又叹息一声道:“我那个弟子他出去了……唉!唉……其实他也算不上是我双鹤堂门下的弟子,他……太冤枉……姑娘你积积德吧!”
甘十九妹冷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清楚一点,关于你那个弟子的事情。”
米如烟应道:“是……”
他心里浮现出一片伤感,对于尹剑平,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由于自己的口无遮拦,很可能已把这个好心来拯救自己的弟子性命断送,是以口齿吞吐,甚久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甘十九妹眉头微微一皱道:“你怎么不说话?”
米如烟道:“姑娘,这个孩子在这个事项里,的确是无辜的!”
甘十九妹冷锐的目神,剑光也似地逼视过来。米如烟在她目光逼视之下,情不自禁地心中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左侧方是那个红衣跟班阮行,阮行身旁,是一扇可以通向内殿的雨廊。
米如烟心里盘算着:如果一旦可以脱身,逃入内殿,那里可供掩身之处甚多,而且在一具金身吕祖的雕像之下,有一条暗道,只要踏入暗道,藏身秘室,这条命八成是保住了。心里想着,他抖颤的身子,遂即向着一旁移了一步!
甘十九妹同红衣人阮行,两个人四只锐利的眸子,都在注视着他。尤其是甘十九妹,她的眼神里交织着的那种智光,使得米如烟引以为警,而有所犹豫!
“米老头,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甘十九妹的脸色,在说这句话时,忽然冷了下来:“如果你心里想逃走的话,只有徒自取辱而已。”
米如烟心里顿时一寒,凉了半截!红衣人阮行更是不待吩咐,身躯移动,已拦身在那扇可通内廊的门前。主仆二人似乎是同样的精明。米如烟心里一阵失望,脸上神色也变得无限怅惆!
甘十九妹冷冷地“哼”了一声,虽说是声如黄莺,只是米如烟却独能体会出,包藏在这声娇哼里的无穷杀机!
自从昔年他亲手领略过那个叫水红芍女人的厉害之后,他再也不敢轻视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眼前的这个甘明珠,无论就武功与心智上来说,似乎都不输让于昔日的水红芍。米如烟逃走的心意,不得不暂时打消。
他失神的目光,含蓄着乞求与无助,默默地移向甘十九妹脸上,后者一只修长白皙的纤纤玉手,这时却已移向胸前。米如烟才发觉到,她胸前竟然悬有一口短剑!
那是一口不过尺许长短的精巧短剑,由于剑鞘外特别作了一个红色的绒套子,将剑鞘子包住,而她身上的衣服,也是那种同色的红,如非特别注意,很容易忽略过去。现在,当她纤纤五指握向那口短剑的剑柄时,一股透人肌肤的冷气,蓦地向着米如烟身上袭来。
米如烟尽管老朽堕落不堪,只是到底身为一门之长,见多识广,对于名门武学,即使未曾涉猎,却鲜有不知。这股冷森森的气招,一经侵体,他顿时心中一惊,目光在一接触到对方胸前那口短剑的一刹,更感觉出,透过那口短剑的剑鞘,闪烁出一蓬霞光冷焰!
不用说,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剑炁!”一种上乘的剑术菁华!
凭心而论,米如烟虽然活了这么一把子年岁,又曾身任过武林一派之掌门人,资历不谓之不丰,阅历亦不谓之不广,然而对于所谓的“剑炁”这种上乘武学,却仅仅只是听说过而已。传说中,这门剑术,是内功与剑术至高的化合,“以气卸剑,以剑成炁”,是即为“剑炁”!
这门剑术一旦练成功,出剑取人首级于百步以外!
当然这种传说未免也太玄了一点,只是退一步说,在血不沾刃的情况下,又凭剑气致人于死,这种威力,却是绝对可能,昔日的水红芍,以及西北的“黄麻客”晏鹏举据说都已功力至此。
现在米如烟更是毫不怀疑的可以认定,面前的这个甘十九妹甘明珠,同样地已具有这种能力。其实,米如烟应该早就有这个认识,在方才对方剑指眉心时,他已经领略到了那种剑气阴森的滋味,只是却没有现在这么具体罢了。
透过对方的短短剑鞘,那种冷森森的无形剑气,像是一幢看不见的罩子,已经把米如烟整个身躯由头到脚紧紧地罩定。米如烟除了寒冷之外,更觉到一种被拘束住的感觉,至此,他才着实心悦诚服,不敢心生冀图了。
“米老头,你说下去。”
甘十九妹那只手仍然紧紧地握住剑把,任何情况下,只要她一发觉到不对,只需要拔剑出鞘,那种阴森森的剑气,即可随时使对方丧命!
米如烟面如黄蜡地摇着手道:“姑娘剑下留情……我说,我说……”
甘十九妹点头道:“你非说不可,我问你这个弟子他叫什么名字?”
米如烟怔了一下,脑子里想胡诌一个名字,只是,他却又口齿笨拙,在甘十九妹那深遂的目光注视之下,他甚至于连说谎的勇气也没有。他根本就编不出来。
“怎么?”甘十九妹语音冷峻地道:“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米如烟大梦初醒般地“噢”了一声,道:“我说,我说,他叫尹剑平。”
口齿生硬,语音战抖,以至于把尹剑平的“尹”字说成了“依”!
“依剑平?”甘十九妹又问了一句。
米如烟连连点着头,他自以为作了亏心事,大是内疚,已无从在字音上考究。当时老泪纵横,连连点着头,一面痛泣出声!
甘十九妹绝不再怀疑这个名字是伪的,她嘴里小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依剑平,依剑平。”
米如烟看着她道:“姑娘……他是无辜的,你务必要饶过他!”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这一点,却要由我来判断!你倒说说看,他又是怎么一个无辜法?”
米如烟抹了一下涕泪,叹息一声道:“他……其实不是我双鹤堂的嫡传弟子……他也不是岳阳门的弟子……其实他根本称不上任何一门派的弟子……”
一旁的红衣人阮行,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姑娘何必跟他多费唇舌,一剑杀了他算了!”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阮行当然体会出对方这一眼所含蓄的责备意识,顿时不再多说。
她的目光又转向米如烟,表情却变得温和多了。
“怎么?”她挑动着细细的一弯蛾眉道:“这个姓依的,与岳阳门也有关系?”
米如烟登时就像是心里着了一锤!他神色登时一变,这才发觉到,自己敢情又说错话了。
甘十九妹问道:“他与岳阳门之间有什么关系?”
“是……是这样的。”米如烟喃喃道:“他……他之所以投奔岳阳门习技,是我所推荐的。”
甘十九妹点点头说道:“我懂了,这个姓依的先是在你门下学武,后来你又介绍他到岳阳门去了,是也不是?”
“正是……就是这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是因为他……他的功夫不济。”
“不对吧!”甘十九妹面色一冷,岔口道:“你岂能推荐一个不成材的弟子,到岳阳门去?”
“是……”米如烟只得点头道:“他不是不成材……”
甘十九妹一笑道:“那么他一定是你门下一个很杰出的弟子了?”
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语音里却含蓄着几许杀机!米如烟简直不能与她那双眼睛接触。
听了她的话,他觉得对方这个女孩子,简直太过于精明,自己休想骗过她。叹了口气,他只得点头道:“不错,他是一个很杰出的弟子……”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你刚才说他不能算是双鹤堂与岳阳门的弟子是什么意思?”
“因为……”米如烟道:“因为这孩子,他不是拜师入门来的,而是专为学艺来的。”
“这倒很新鲜!”
甘十九妹缓缓地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不要以为这样米如烟就感觉轻快了,她的手还紧紧地握在剑柄上,那层无形的剑气依然阴森,米如烟丝毫也轻快不了!
甘十九妹接着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个依剑平,只为学习双鹤堂和岳阳门的武功,才来投靠你的?”
米如烟道:“对了!他就是这样。”
甘十九妹微微仰起头来,娇美的脸上,显现着智慧与精明。她紧紧地逼问道:“这么说,他一定不仅仅投靠你们这两家了?还投过别家吧?”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
“哼,”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岂能收录一个来路不明的弟子,他是由哪里来的?
是谁推荐他来找你的?”
“是……是冷琴居士。”
甘十九妹眸子一亮,微一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是说‘南普陀山,冷琴阁的冷琴居士?”
“唉,”米如烟已经放弃再为尹剑平掩饰了,他点头说道:“就是他……是他介绍来的!”
“这么说,这姓依的,必然甚得冷琴居士器重,多半已经学会了居士的一身能耐了?”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冷!显示出她已经不得不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年轻人心怀警戒!
米如烟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想来是吧!”
甘十九妹点头道:“冷琴居士以‘春秋正气’功与‘六随身法’见称武林,岳阳门是以‘血罩’功见闻江湖,至于你们双鹤堂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在岳阳门后院宗庙内,惨死的盛家兄弟,其中之一致命之伤正是双鹤堂的盖世绝功“金刚铁腕”。顿时她心内雪然,终于找到了杀死盛家兄弟的真正凶手。一股无名之火,在她心里焚烧着!
自从她此番领命出山,游行江湖以来,可谓之所向披靡,还不曾遭遇过任何阻拦,惟独就只是那一次,盛氏兄弟居然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双双遇害,被人杀死,对于她来说,不啻是奇耻大辱!现在,她终于知道杀死盛家兄弟的人是谁了。
甘十九妹心里反复地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冷冷地看着米如烟道:“这么说,你的‘金刚铁腕’功也传授给他了?”米如烟叹息了一声,嗒然无语。
阮行忽然想起来,大声道:“姑娘,不要忘了盛家兄弟的死!”
甘十九妹冷冷Сhā口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
她遂即转向米如烟道:“米老头,你可知道,你这个姓依的弟子,曾经杀了我两个手下,其中之一就是死在你双鹤堂不传之秘‘金刚铁腕’之下。”
这一次米如烟才听出来,对方甘十九妹把尹剑平的“尹”说成了“依”!他当然不会再去纠正。
甘十九妹遂即微微一笑道:“所以你刚才说这个姓依的弟子纯系无辜,这句话,就不通了。”
米如烟道:“姑娘……你看见他了?”
“那倒没有,”甘十九妹道:“不过这些景象前后一对证,已经证明了必然是他不会错了。”
一旁的红衣人阮行大声道:“老头儿,这个姓依的到哪里去了?”
米如烟喃喃他说道:“他和晏家贤侄出去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动了一下,生怕尹剑平此时转回,一双眸子遂即向窗外望去。他这些表情,纯系出之自然,不带丝毫做作。
甘十九妹冷眼旁观,也就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当时再问道:“你是说晏春雷来了?”
“不错!”米如烟像是忽然抓住了救星道:“陕西的黄麻客,晕老哥与我乃是挚交,是他算定了我今日有此一难,特命他儿子晏春雷来搭救于我。”
甘十九妹冷笑道:“但是他虽然来了,依然错过了机会,并没有救得了你,这是你和他事先都没有想到的,是不是?”
米如烟愕了一下,忽然体会到话中的隐隐杀机,大吃一惊道:“姑娘你这话是什……意思?”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道:“米如烟,我原先倒有饶你不死之意,只怪你语出坦诚,我如果饶了你,倒显得我是怕了那个晏春雷,这样,我非要杀死你不可了!”
米如烟登时神色大变,放声大哭起来。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忽然他觉出对方罩控在身上的阴森剑气,蓦地为之消失!这正是千载难逢的逃走良机!
嘴里叫着,他忽然转身,向着窗外疾扑出去!就在这一刹间,一旁的红衣人阮行蓦地扑过去,随着他的一声怒叱,掌中竹杖拔风盘打直下,只一下,正中米如烟脑门,顿时脑浆迸裂。米如烟身子晃了一晃,遂即倒于血泊。
甘十九妹显然没有料到有此一着,以至于在阮行出手一击的当儿,很显明的想出声制止。只是她的声音没来得及出来,阮行的竹杖却已经先落了下来。看着米如烟倒卧在血泊里的尸身,她不禁微微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叹息!
“你这个人!”她含有责怪的眸子,逼视着阮行:“你……太糊涂了!”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莫非没有看出来,他想由窗户逃出去?”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我当然看见了,是我故意放他逃走的。”
“故意……为什么?”
“傻子!”甘十九妹无可奈何地道:“他虽然跑出了窗外,又怎能逃得开我的手去?你太多事了。”
阮行脸上一阵大红道:“卑职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是想借他的可怜样子,可以把暗中的那个姓依的引出来,一举而歼之,你这么一来,再想搜他可就难了!”
阮行怔了一下,讪讪地道:“姑娘应该用‘传音入秘’的功夫告诉我就好了。”
甘十九妹微微嗔道:“再说,这个米如烟老朽如此,实在已无戒备的必要,又何必要杀死他,这样消息外传,必为武林不齿。而且,这么一来,将和陕西的晏鹏举,更结了梁子,太不值得了!”
阮行登时又为之一惊,喃喃道:“只是,姑娘,是你说要杀他的啊!”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说罢怅叹一声,转身步出。二人方自步出丹室,仿佛觉得眼前一暗,即有天旋地转之势!
甘十九妹轻叱一声:“不好!”
她右掌猝然递出,拍在了阮行肩上,急道:“退!”
二人霍地同时向后纵起,随着甘十九妹的手抓势子,飘身于两丈以外,又复落在了丹房门前。
阮行愕了一下道:“姑娘发现了什么?”
甘十九妹道:“轻声!”
杏目微转,那张美丽的脸上,顿时现出了沉重之色,她冷冷一笑,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阮行狐疑地道:“是谁?”
甘十九妹一双剪水瞳子注视着附近,摇头道:“还不知道,不过,那盏总枢全阵的红灯已经熄了。”
这么一提,阮行才恍然记起有这么回事,再一打量,果然看不见来时Сhā在树上的那盏红灯。
甘十九妹缓缓注视着附近,冷冷地道:“这阵势来时,已被我破了一半,下剩虽不足为害,却是讨厌,所以,我才悬上那盏红灯,借‘戌火’以破‘乙木’,看来,已被暗中这人识破。”
阮行开合着他那一双三角眼,冷森森地道:“这人现在哪里?”
甘十九妹摇摇头,却肯定地道:“他一定就藏在附近,这个人很聪明,存心想让我们困在阵里,疲于应付的时候,才现身出来。”
微微一顿,她转向阮行道:“这阵势你可看出了一个究竟?”
阮行打量着附近,点头道:“刚才来时听姑娘已经说过了,不是‘八木易象阵’吗?以四易八为双数,逢单则吉!”
甘十九妹点头道:“不错,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好了,你记住,任何的变幻必为双数,逢单则吉,你我现在就进去!”
阮行道:“姑娘且慢……我……还有点搅不清楚!”
甘十九妹道:“你身上可带着火种?”
阮行点头道:“有。”
遂即掏出了火折子,“叭哒”一声,迎风晃着了!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这就不怕了,随我来。”
说罢举步前进。阮行一只手高举着火折子,紧紧随在她身后向前跟进,甘十九妹快步前行,一直走出这片院落,来到通向前院的二条廊道前站定。沿途经处,除了阮行高举的这一把火以外,不见任何光亮,四下都是黑黝黝的。
阮行放眼打量着四方,迷糊地道:“好黑呀!”
甘十九妹目光却被眼前不远的一排修竹所吸引着,那排竹子高可参天,百十竿连在一起,被夜风摇曳着,发出一片吱呀声,而竹影婆娑,散叶如矢,更增加了几许阴森恐怖之感!
看着看着,甘十九妹颇有见地地点头道:“敌人的奥妙就在这里了。”
别看阮行平常一身武功了得,此刻身处在这种微妙的阵式中,他却难以逞能,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噤若寒蝉!
甘十九妹回过眸子来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怎么,你害怕了?”
阮行伸了一下腰,作了一个倔强的表情。
甘十九妹道:“如果你还有胆子,就给我赶兔子去。”
“姑娘是说已经发现了?……”
甘十九妹轻“嘘”了一声,向着那片竹子噘了一下嘴,小声道:“呶,你去吧。”
阮行向着那片竹子打量了一眼,没有吭声。
甘十九妹道:“你用不着害怕,对方阵势虽然厉害,但是,你手里的火折子,就是护身符。”
阮行顿了一下,点头道:“卑职遵命!”
话声一落,身形已穿空直起,三四个起落、已扑向那片竹林!就在他即将纵身进入的一刹,猛可里由林子里穿出了一股寒风,阮行心中原就有几分胆怯,乍然觉得有异便立刻站住脚步。不容他出声喝问,一条人影电光石火般地已向他身边袭了过来。阮行身子急忙向左一个滚翻,仿佛看见来人是一个长身瘦削的中年斯文人,本身又感觉到被对方张开的掌势罩定。
来人端的是出手高明,一现身即摆出了强大的攻势,使得阮行慌张中窘于应付,惊呼一声,拧身就退。那人只不过是摆上一个架子而已,其用心无非是声东击西。
就在阮行误以为他是用“排山运掌”的重手法来伤害自己时,对方那只巧妙的手却有“偷龙转凤”之妙,沉下去又扬起来,只一下,已搭在了阮行那只拿着火折子的右手腕上。
阮行心中一惊,这才弄清了对方的来意,心中一急,右手一翻,用手里竹杖,直向这人脸上点去。可是,在动手过招上来说,已经太慢了一点。这个人手劲奇大,在阮行竹杖才翻起的同时,已完成了夺取火折子的工作!
九
来如风,去似潮!
就在阮行感觉到手腕子一阵发麻时,那只亮着火焰的火折子已到了对方手上,对方身子在自己发现注视时已退出了丈许以外。
面前人影再闪,甘十九妹自空而降。
甘十九妹的来,那人的退,阮行的出手,三者之间看起来几乎是同一个势子,只有身负奇技的杰出高手,才能在这个看似同时的节奏里,分出快慢前后,其间距离当得上间不容发!
现在,当他们彼此站定之后,发觉到自己的“秋毫无损”时,却有了“咫尺天涯”的陌生感觉!
来人三十不到的年岁,黄衣黄巾,瘦高的身材。他手里高高地举着原先还在阮行手里的“火折子”,火光照耀着他瘦削清癯的一张脸,只是这张脸显然已充满了忿怒,有些扭曲了。
阮行自从出道以来,还没这么丢过人,尤其是当着甘十九妹的面,更觉得脸上挂不住!
怒吼一声,他遂即向黄衣人扑过去。
甘十九妹出声喝止,已是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阮行身子方一纵起的同时,黄衣人倏地手势一翻,火折子改拿到了另外的一只手上,休看这小小一点移换,对于来攻的阮行看来,却有极大的转变!阮行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瞬息间面前持火的黄衣人变成了两个人。
一刹间,两个人又变成了四个。
四个同样的黄衣人,每人手上拿着一把火,挺立在他面前!这种玄妙的阵势变幻,却非阮行所能窥其堂奥。
由于这种巧妙的转变,使得阮行简直无所适从,一时间连出手的对象都模糊了!惊惶中,只觉身后劲风袭项,已为甘十九妹一把抓住了后领。随着甘十九妹一个后拉的势子,轻叱道:“回来。”
甘十九妹这一手,对于惊慌中的阮行来说,诚然是救命之招了!
起来得快,落下得更快。
阮行落下的身子,在地上打了个骨碌,方一站起,只觉得身侧附近,前后左右,全是对方黄衣人高持火炬的身影,一阵天旋地转,迫使得他又坐了下来。
惊惧中,只觉得一只手掌,拍向他左面肩头,道:“蠢才!你少安毋躁!”
阮行方自听出是甘十九妹的声音,心中一放,却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等到他坐定之后,再开目四看,情形显然已恢复了原有的形状,甘十九妹紧紧站在身旁,黄衣人仍然站在原来地方,手上仍然拿着那把火。阮行这才忽然想起来,敢情对方所设置的阵法微妙至此,一时心胆俱寒!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对方那个黄衣人何以一上来,就夺取自己手上的火,原来这把火正如甘十九妹所说是足以破坏对方阵势的关键,如今这把火到了对方手上,即形同“太阿倒持”,情势却又不同了。所令他安心的是,甘十九妹已经稳住了阵脚。
黄衣人手中的那把火,一连变换了好几个姿态,甘十九妹仍然挺立如昔。
“姓晏的,你少来这一套鬼吹灯吧!”甘十九妹秀丽的那双眸子,狠狠地盯视着他:
“就凭这点鬼伎俩又岂能吓得了我?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黄衣人显然也发觉到甘十九妹的明智与不易受欺,当时遂即不再移动手上的火种。
“你就是人称甘十九妹的那个姑娘?”
“不错,我就是!”
“可有真实的名姓?”
“甘明珠!”
“甘明珠!”黄衣人冷冷地笑着:“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是谁吗?”
甘十九妹打量着他,点头道:“你大概就是那个Сhā手管闲事姓晏的吧?”
黄衣人一连向前走了几步。
火光之下,他脸色沉得可怕:“甘明珠,你可看见了我系在门口的‘黄麻令’?”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看见了。”
黄衣人道:“你可知这件物件所代表的威信?”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请问足下大名怎么称呼?”
黄衣人忿忿地道:“这么说,你是明知故犯了!甘明珠,我们晏家的威信,是不容许任何人破坏的,你也不例外,我且问你,你把米老上人怎么样了?”
甘十九妹道:“我已经完成了这一趟的任务,米老前辈已经死了!”
黄衣人面色一阵大变,长眉一挑,怒形于色道:“什么,你把他杀了?”
甘十九妹冷冷道:“我只是完成了家师所交付给我的任务。晏少侠,我久仰你们晏家的盛名,也很了解家师与令尊之间的互不侵犯,所以,我奉劝你不要Сhā手管这件闲事,足下功力不弱,这件事你最好权衡一下得失轻重,三思后行!”
黄衣人“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晏春雷,”甘十九妹冷冷说道:“晏老爷子的爱子,我听说过你,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你Сhā手在这件事情里,晏少侠,你去吧!”
晏春雷愣了一下,长眉猝扬,一声朗笑道:“甘姑娘,你说得好轻松!”
甘十九妹道:“怎么?”
晏春雷笑声一顿,打量着她道:“姑娘你毁令在先,破阵杀人于后,此时此刻,轻言一句,就想把我姓晏的打发离开,未免也太轻松了!”
“那么晏兄你的意思又要怎么样?”
甘十九妹脸上依然带着笑靥,显然并没有十分把面前的这个晏春雷看在眼里。晏春雷当然深深了解到面前这个少女的不可轻视,只是他自视极高,眼前情形不战而迟,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我要把你留下来。”他冷笑道:“要令师水红芍亲自到我晏家堡当面作个交待。”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足下如果真有这个本事,我倒乐得从命,只怕你说得到做不到!”
晏春雷“呼”一下把手里的火折子摔在了地上,用脚把火踏熄。
眼前顿时一片发黑。可是尽管这样,却并不能阻止住彼此的奇$%^書*(网!&*$收集整理视线。黑暗里四只发光的瞳子狠狠地对看着。
晏春雷冷笑道:“甘明珠,我风闻你一路南来,威风八面,今天你碰在了我晏春雷的手里,我要叫你尝一尝我晏家的风雷剑法。”
甘十九妹道:“我候教了!”
晏春雷脚下,快速地向侧面一连移了六七步!
甘十九妹却向相反的方向一连也跨了三四步。
晏春雷站定脚步的同时,甘十九妹也停了下来。
这当口,阮行却识趣地赶忙站起来,张惶向一旁退开,不过,他有了前此的教训,深悉对方阵势厉害,身方纵落,遂即赶忙又坐了下来。这么一来,果然落得暂时相安,只是对于他们双方的搏斗,却是难以Сhā手。
晏春雷,甘十九妹,显然属于剑道中的高手,似乎他们双方,都已了解到出剑的地位重要,尤其是第一剑。一个懂得上乘剑术的人,绝不轻易拔剑,更不会轻易地挥出第一剑。尽管是黑夜里,他们双方也显得异常的敏锐,彼此紧紧地迫盯着对方,哪怕是对方一点小小的异动,也不会放过。
晏春雷终于抢上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借着斜上的坡地,他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这时候,甘十九妹却也在两棵修竹之间站好。
他们双方似乎都已经选择好了自己有利的地位。
甘十九妹的一只纤纤玉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胸前的那口短剑上。
晏春雷却摸向腰间。
夜风飕飕地吹着,地面上干枯的竹叶,像是无数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着,当空是一弯寒月。
晏春雷已经回复了沉着,他的手缓缓探向腰间,摸着了别在腰间的剑把子。
值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对方甘十九妹那边所传过来的森森剑气!
晏春雷心中这一刹充满了震惊!
他没有想到对方剑术造诣如此之深,他也有一片欣慰,因为他迫切地寻求着这类的劲敌,已经很久了。
一个孤芳自赏的剑士,是很可悲的!
静寂的时光,消逝在彼此深邃的目光注视里,消逝在空中飞舞的竹叶里。
两个人只是彼此注视着,久久不曾出剑。
晏春雷忽然冷笑一声说道:“甘姑娘,我们晏家的风雷剑全套只有三招!你只怕难以躲过。”
甘十九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冷漠地道:“那要等着事实来证明了。”
她冷漠地笑着,又道:“承情预示先招,既然这样,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只为你准备了一招。”
“一招?”晏春雷冷笑着,脸上现出了怒容。
“不错!”甘十九妹芜尔地笑着:“你也用不着生气,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行走江湖,我还不曾出过剑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晏春雷几乎忍不住拔剑而出,他一向目高于顶,想不到今天遇见的这个姑娘比自己更自负、更狂!
甘十九妹笑了笑道:“那是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一个值得我拔剑的人!如果今夜我被迫拔剑,你将是第一个人,我希望能有这个拔剑的机会。”
晏春雷一刹时睁大了眸子。转瞬间,那睁大了的眸子,却又收成了一线。
“好吧!”他冷冷地笑道:“甘姑娘,我们手底下见分明吧,万一兵刃无眼伤了你,却要请包涵一二!”
甘十九妹道:“彼此彼此!”
晏春雷紧紧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他发觉即使在斗口方面,也难以取占上风。
形势的演变,已到了无可化解地步。
一蓬剑光由晏春雷手掌间现出来,摇颤的光华,显示出他手上所持的,是一口蛇形软剑,二尺七八寸的长短,仅仅有二指宽细。剑身上交织着青白刺目的一蓬寒光,说明了剑质本身的名贵。能够持有这口剑的主人,当然绝非是泛泛者流!
甘十九妹仍然不曾拔剑出鞘,她的目神,全神贯注着的不是对方那口剑,而是对方的双肩。
“剑随肩”,这种高妙的剑术理论,也只有身赋有那种高妙身手的人才能省得。现在,甘十九妹也体会出对方剑上的寒气。
由于双方的门派、体质,以及浸淫的手法不同,因此透过剑身的那种特有气质也就大相径庭。晏春雷大概是属于“乾罡”一路,甘十九妹却是“极阴”之质。环绕在二人身侧的枯叶,像是忽然遭遇到了某种力道,悉索有声地向外排斥开来。渐渐地这些枯吠、围绕着二人身侧团团移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急,万千竹叶离地飞舞疾转,就像是遭遇到了龙卷风的风柱。
晏春雷似乎已施展出他们晏家不传之秘的内功:“二心桥”。
巨大的力道向外继续排斥着。
甘十九妹脸色益冷,她长发飞甩,衣襟起舞,显示出对方的内力,已经严重地威胁到她了。然而,深知水氏内功“五指灯”的人,如晏春雷者,就绝对不会上来太过于乐观。
甘十九妹的身子,好像缓缓地蹲下了一些。她飞舞的衣襟与长发,最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环绕在她身边的那些枯树叶,似乎也转动得没有那般快了,越来越慢……最后忽然趋于静止!
即使不懂武功的门外汉、也能看出来双方的敌对行动已经明显地展开了。在他们不曾交剑之前,已经先搏斗了一场凌厉的内功:“五指灯”对“二心桥”!
强大的力道仍在继续对峙着。
晏春雷忽然向前跨出一步!甘十九妹的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两个人身子都在簌簌战抖着!
彼此又相峙了一些时候,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风吹过树叶子那种唰唰的响声。
晏春雷在长时间运施内力之下,眉心已沁出了汗珠,甘十九妹似乎仍能保持着原有的平静,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因为她绝不轻松!双方似乎都明白制胜敌人的要诀,端在忍耐到最后的一刻,在敌人已经无法支持住的时候,你仍能坚持挺住,你就赢了。
晏春雷一上来就采取“攻”的地位,是以他此刻也就越加显得不轻松!他以无比的内气功力,试探着逼近对方,在对方的身侧四周,寻找着空隙,以便伺机出剑。然而,他的这番苦心,显然是白费了,因为在一番试探之后,所得的结果却是无隙可入,对方那个姑娘身侧四周,显然包裹着一层浑圆的潜力,这层潜力使得她身侧四周无懈可击!
晏春雷显然已不能再等候下去了。
他不止一次地用左手食指,把那口蛇形软剑的剑尖扳过来,使之成为一圈剑环。透过了冷森森、银灿灿的那圈剑光,他打量着她,瘦长的身躯忽然转侧了过来。
一只夜鸟,恰于这时振翅冲霄直起。
晏春雷把握着此一刻,遂即展开了他凌厉的攻势,蛇形剑戛然弹起,无比的剑气,像是万道银针,陡然间向着甘十九妹身侧袭过去。
人身、剑势,几乎化合成一个势子,正是上乘剑术中所谓的“身剑合一”!
这一剑似“醉倒斜阳”,又像是“天女散花”!
蛇形剑在他强劲的手力里,变成了一圈轮光,猝然间,向着甘十九妹身侧外围劈砍了下来。强大的劲风,同时也随着晏春雷进攻的身势,有如“浪打礁岩”般地直向着甘十九妹身子猛袭上来。
剑势、掌势、力势,三者合而为一,这就是晏家极负盛名的“风雷三剑”里的第一招起式:“雷霆万钧!”
自从晏春雷懂事以来,还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够接架住这一剑招的。“黄麻客”晏鹏举也曾自豪地推许他这“风雷三剑”为天下第一剑招!晏春雷本人对这一招剑招也寄满了希望,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招会落空。
然而,这一招他竟然落空了。
甘十九妹的身子变成了一盏弓,整个身子凹进去,迎着晏春雷挥砍下来的剑势,成为一个弧度!在这个弧度里,晏春雷的剑由上到下,紧紧擦着她的衣边落了下来,当真是险到了极点,其间距离,看上去间不容发!甘十九妹虽然闪开了他的这一剑,只是看上去绝险,她足下飞点着,整个娇躯作弧度地向上腾起来。
晏春雷怒啸了一声,紧接着,展开了第二剑。
第二招是“风满楼”!
狂舞着的剑势里,他这口蛇形软剑化为一片剑气,一片剑海,忽地呼啸一声,旋转起奇光刺目的一个大漩涡。甘十九妹显然在他这剑光所形成的漩涡之内,无论如何也势难逃出!
眼看着甘十九妹窈窕的身子,即将在这层层的剑气里化为肉泥!
就在这一刹那,她拔出了佩在前胸的那口短剑!
一蓬碧光里,爆出了剑尖上炸开的一朵剑花!
晏春雷那么凌厉的剑势,竟然难以周全!
甘十九妹短剑上所运施的那种“透点”功力,看似无坚不摧!蛇形剑所幻化的一层剑幕,顿时被短剑攻破了一处破口。看上去,那破口不过有面盆般大小。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个面积,已经太大了。她发出了一声清叱,整个躯体化成一条蛇般的弯曲伶俐,只是一窜,遂即由那个破开的剑幕空隙里穿身而出。
晏春雷怒发如狂,再次地怪啸一声!
“风雷三剑”最后的一招“大地沉眠”遂即展开来。
出乎意外地他这一剑居然光华尽失,蛇形剑上再也没有那般刺眼的光华,更不见凌厉的剑气与啸声,一剑递出,却似重有万钧!
晏春雷身形更不迟疑,随着递出的剑势,整个身子腾空跃起!
甘十九妹倏地脸色一变,向右边踉跄着退出一步,也就在这一刹,短剑已经递出去。看上去她这口短剑绝没有对方蛇形长剑上那等凌人的威势,只是不可否认的,在这个平凡的势子里,却蕴藏着妙绝天下的诡异剑招!
晏春雷几乎为之惊呆了!
因为他明明看见对方拔剑出鞘,而这一刹却不曾看见对方的剑踪。
她所递出来的只是一只手!那只欺霜赛雪的玉手!
晏春雷凤雷三剑已经展出,加以招式已经用老了,再也没有运施新招的余地,他只得平吸真气,猝出左掌向对方皓腕上封出去。
他显然犯了大错!
就在他这只手已经封出去,眼看已经与对方那只玉腕接触的一刹那,陡然间剑光一闪,一口短剑由对方腕下翻了出来。
剑光一吐即收。
甘十九妹翩如彩蝶的身子,已经由晏春雷头顶上掠了过去,出剑、收剑,看来是一个式子!等到她站定回身,那口短剑已经回Сhā入胸前的剑鞘之中。她只出了一剑,然而这一剑却已完成了她对敌的使命!
晏春雷那只递出的左手,齐着关节处,已被削成两段,非仅如此,透过对方短剑上所闪射出的剑炁,已经严重伤害了他的内脏!他身子先是呆了一下,遂即颓然坐下,蛇形剑颤抖如蛇!“呛啷”一声坠落在地!晏春雷右手拇食二指作“鸡啄”状,一连在那根断臂的“天井”“五里”“清冷渊”三处|茓道上各点一指,止往了奔流如泉的流血。这一刹,那身躯抖动得那么厉害!只见他目光里,却并没有丝毫的忿怒颜色,只是无穷惊愕与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姑娘……好……剑招……”
他紧紧地咬着牙,虽说是夜色深晦,难以看清他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可是只须听一听他发出的声音,就能联想到那种痛楚有多么深刻!
“我只想知道一下……”他的两片牙关正在克克地作响:“姑娘,你可以告诉我……你这一式剑法的名字吗?”
甘十九妹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脸显得异常的冷:“当然可以……”
说到这里,她似冷笑,又似叹息地凝看着他。
“晏春雷,你应该知道,我原无意对你下此毒手,是你……你的心太狠了……”
“是我……是我……”晏春雷潸然下泪道:“我不怪你,是我的心太狠了……你的这一剑是……”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南方有一种小鸟名叫‘星鸟’,你可听说过?”
“星……鸟?”晏春雷缓缓摇着头,有些莫名其妙。
“这种鸟惯栖人袖。”
“噢!”晏春雷才似恍然而有所悟!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擅狩猎的人,常常把这种星鸟藏在袖子里,一旦遇见了足以制命的虎豹时,才忽然放出,星鸟快出如电,能取兽眼于百步以外,一发即收,防不胜防!”
晏春雷张大了眼睛!
甘十九妹缓缓接下去说道:“我这一式剑招,正是取自星鸟出袖时的那一种凌空翻跃之式!”
“我……”晏春雷身子在微微战抖。
甘十九妹平视着他说道:“所以这一式剑招取名为‘剑星寒’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用以对敌的,却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表情!
“剑——星——寒?”晏春雷频频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甘十丸妹冷锐的月光在附近林子里转了一转,冷冷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他为什么不现身出来?”
“出来送死?”晏春雷笑得那么凄凉:“他不会这么傻的。”
甘十九妹冷笑道:“你以为他不出来,我就找不着他吗?”
说到这里,她却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迟早总会要见面的,倒无须急在一时。”
目光一转,视向一旁的阮行道:“我们走吧!”
阮行似乎已被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吓呆了,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地上站起来。
甘十九妹道:“头前带路。”
她伸手指示阮行一个明显的方向,后者遂即张惶地向前带路就走,甘十九妹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进!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地步入丛林。阮行拂着面前的树枝一面前进,却听不见身后甘十九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不禁吃了一惊!只见甘十九妹正将身子倚在一株树干上。
“姑娘你怎么了?”
月光下,甘十九妹的脸色雪样的白!阮行吓了一跳,忙向她身边走过来。却见甘十九妹正自举手相招。
阮行来到她面前,吃惊地道:“姑娘你怎么了?”
“小声!”甘十九妹微微喘着:“把你的竹竿递过来。”
阮行迟疑了一下,才递上了手里的竹杖。
甘十九妹一把抓住,似乎借此才平衡住她歪斜的身子。
阮行打了一个冷战道:“姑娘,你莫非受伤了?”
甘十九妹冷冷笑道:“不错!不过,不要紧,我们这就走吧!”
阮行怔了一下,道:“伤在哪里?姑娘,卑职背着你吧。”
甘十九妹微微一哂,小声道:“你好糊涂,莫非你忘了还有那个姓依的不曾露面!”
“噢!”阮行四下打量了一眼。
甘十九妹道:“这个人很可能就在附近窥伺着我们,如果一旦发现我负了伤,哼!后果将是如何,你应知道。”
阮行登时一愕!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所以要表现自然,只要你我沉着应付,谅他也不敢轻于犯险,走吧!”
阮行答应一声,遂即回身前进。
甘十九妹紧紧抓住他竹杖一端,赖以支持挺立的身势,林子里枝叶岔生,他们这般走法,任何人也不会觉出有异。
就这样两个人践踏着地上的枯叶,一径向林外步出。
***
尹剑平追踪着前行的两个人,一直步出林外,目送着甘十九妹登上了小轿一径离开之后,他怅叹着回过身来。他的手一直都紧紧握在那口玉龙剑剑柄上。
当他追逐着甘十九妹身影暗中前进时,曾不止一次,他蕴含着拔剑的冲动,然而一想到甘十九妹的厉害和此举的绝无胜算时,他不禁又气馁了。并非是吝啬自己这条命!而是这种近于“送死”的行动太愚蠢,大没有价值了!就这样,他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目送着对方那乘小轿步下岭陌之后,尹剑平情不自禁地淌出了眼泪!他再一次尝吞着仇恨的滋味,却又侥幸地躲开了一场杀难,内心之感受,寸心自知。
一片月光,清晰地照在晏春雷的脸上。他的脸显然因为失血过多,一片惨白,坐着的身子如非是身后那堆土丘的支持,也早已倒下去了,大片血渍里,他抱持着那只折断了的胳膊。
尹剑平一直走到他身前,全身激烈地战抖着。目睹着拜兄的这番遭遇,他心如刀割,眼泪夺眶而出,一粒粒洒落尘埃。这一刹,他真恨不能横剑自刎在拜兄面前,他为自己的生存感到羞耻,同时对于这种苟存的意义,感到了一种混淆、模糊!
“兄弟,坐下来……我暂时还死不了!”
晏春雷仰起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阴森的凄凉!尹剑平听从他的话,默默无言地坐了下来。他深知一切,是以才不敢贸然地去搬动晏春雷的受伤的躯体。晏春雷发出了沉长的一声叹息!
“我错了……”他有气无力他说道:“我后悔没有听从你的劝告……不该小瞧了甘十九妹,我所以落得这般下场,全系自取,怪不得旁人……”
他仰起脸,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满着泪痕!
“晏拜兄,我希望我的求生……是对的……”尹剑平木讷地道:“我……简直没有办法能胜过她。”
晏春雷点头道:“你这么做是对的……”他喘息着,打量着这位新结拜的兄弟:“我对你只有钦佩,而没丝毫的责怪……你的心,我完全知道,一个人能吞下多大的容忍,才能有多大的造就……徒逞一时意气之勇是作不了大事的……就像我……我就是最显明的一面镜子!”
“晏兄这么说,对自己太不公平了!”
尹剑平极为敬重地看着他:“你的义行,我终生难忘,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我失败了……我已经完了……”
晏春雷紧紧地咬着牙,像是在忍受着一种侵体的酷寒,身上不止一次地打着冷战!
“你说得不错,”他注视着尹剑平道:“她是一个杰出的少女,武功之高,确非我所能及,只是我却想不透,她是怎么逃过我最后的那一式剑招的?我怀疑她是否受伤了?”
尹剑平一怔道:“拜兄是说哪一招?”
“大地沉眠!”晏春雷有气无力他说道:“她居然能躲过我这一招,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死也想不明白!”
尹剑平道:“拜兄莫非怀疑,她已经受伤了?”
“我确实这么想……可是事实上她却又没……有……”
“且慢!”尹剑平说着伸手掏出了千里火,“呼”一声亮着了。
火光照处,依稀可见四周围的景象。他单手持火,小心地在四下里看着,忽然他发现了什么,走前几步,来到了一方巨石前,俯下身子。火光照处,清楚地看见了一片血渍。
晏春雷坐在原处,道:“你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回身道:“拜兄刚才与甘十九妹交手时,可曾来过这里?”
晏春雷摇头道:“没有……我不曾离开这块坡地……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呆了一下,冷冷地道:“这么说拜兄你没有料错,她果然受伤了,这些血,就是她留下来的。”
晏春雷身子震了一下,作势要站起来,才站了一半,又坐了下来。尹剑平忙过去搀扶着他,晏春雷移步走过来,尹剑平举火照着那一片血渍,让他清楚过目。
晏春雷细看了一下,点点头,叹道:“不错,她是受伤了,由这滩血渍看来,她伤势还不轻,大概是右肋下方……但却不至于致命!”
尹剑平怅恨无极地重重跺了一下脚道:“唉!她竟然骗过了我……我原本可以取她的性命的。”
晏春雷轻咳了一声,咬牙道:“好个聪明透剔的姑娘……她虽然身中剑伤,却竟能忍住不发,从容对答,连我都丝毫不曾看出,只这一点,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微微一顿,他又轻咳了一声,叹息着道:“以她武功、智慧……未来江湖势将受害不浅……。只可惜我……我已经无力挽回,只有全靠……兄弟你了!”
尹剑平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他强自忍着心里的刻骨痛楚,打量着晏春雷道:“拜兄,你的伤势不轻,不宜多说,来,我背你到观里去治伤要紧!”
晏春雷苦笑道:“只怕这个伤,已经治不好了!”
尹剑平登时一呆,遂即不再多说,当下匆匆背起他来,施展快速身法,一路来到了双鹤堂前。
进门之后,点着了灯。尹剑平把晏春雷放置在丹房内的石榻上,灯光下,晏春雷面如金纸,双眉紧皱着,却在两眉之间有一道乌黑色的聚痕,深深拉下来,深垂鼻梁。尹剑平审视一刻,顿时心里大惊。
原来一个练内家功夫的人,最重要的乃在于真气聚结,气结则百病不侵,即有伤病亦不足大害,反之,一旦真气涣散,即使华伦再世,亦难有回生之望!
现在,聚结在晏春雷鼻梁间的这道黑气,正是内阳走失,真气涣散的现象。尹剑平一经察觉,焉得不惊!只是,他却不便现诸表情,心里虽是惊骇,却要作出一副从容姿态。
晏春雷平躺之后,脸上作出一副苦笑道:“我恐怕不行了,兄弟,你看可是?”
尹剑平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
晏春雷道:“你用不着骗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只觉得身子一阵轻微的颤抖,面颊上顿时溢出了一层汗珠。更明显地证明了真气的走失!尹剑平紧紧地咬着牙,热泪点点迸落。
晏春雷喘息了几声道:“兄弟,用不着这个样,咱们哥儿们这叫做没有缘分……唉……
我想坐起来。”
尹剑平扶他坐好。
“老……上人呢?”
“他……他老人家死了!”
晏春雷并不觉得意外,脸上带出了一片苦笑。
“他的尸体呢?”
“在大殿里。”
铁打的汉子,也挺受不了这等惨厉的一连串打击,尹剑平说时已哽咽着不能出声。
“唉!”晏春雷凄然笑着:“你我都太傻了……为了这么一个行将就木、自暴自弃的老人……犯得着吗?”
“拜兄!”尹剑平强忍着心里的悲忿道:“犯得着!这就是正与邪的誓不两立……我今后只要有一口气在,势要与水红芍师徒周旋到底!”
“难,大难了!”
晏春雷发出了几声咳嗽,吐出的痰里,染有浓浓的血。
“兄弟!”他喘着说:“以我刚才与那个甘明珠动手的情形判断,我发觉她的武功不但高过于我,而且高出甚多,她那一招‘剑星寒’的剑招,实在太妙了……堪称得上天下绝招。”
想到了甘十九妹施展那一招时的情形,晏春雷脸上似乎犹有余悸,却又难掩住他内心的钦慕之情!
“你可知道吧……”
他身子坐直了一些,把腰弯过来,像是很吃力的样子,尹剑平把身子靠过了一些。
“她并非如外传的那般狠毒……事实上,事实……上我却发觉出,她是一个居心很仁厚的姑……娘……”
“这……”
尹剑平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仁厚?”他惊异他说道:“这话怎么说?她对拜兄你下此毒手,你居然还说她居心仁厚?”
晏春雷冷涩地道:“我说话……一向公正……兄弟,当时我与她……交手时,你可曾亲眼……目睹?”
尹剑平点头道:“我看见了。”
“那就对了……”晏春雷苦涩地笑道:“……那你应该看出了,她对我心存厚道,……
手下留情!”
“这……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你应该看出……来,”晏春雷道:“事实上她是在让过我一连三招之后,才向我还手的……可是?”
尹剑平想了想,事实确是如此,他点了一下头:“这个,不错。”
晏春雷苦笑道:“她绝非自恃武功,轻视我晏家剑法,事实上,若非我下手太毒,剑伤了她,对她生命已经构成威胁时,她也不至于对我施出杀手,换句话说,她是被迫才出手的。”
尹剑平怔了一下,一时无言置答。
可是,他绝非心悦诚服,事实上他对于甘十九妹这个姑娘的仇恨,似已到了无可化解的地步。
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这番话实在足以惊人!
晏春雷叹息了一声,道:“你难道还不相信吗?……如果她真有意置我于死,大可以一上来就施展那一招‘剑星寒’,她也就不会自己受伤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可是她却杀害了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老人。”
晏春雷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这件事尚有待证实……我不相信是她下的手……很可能是她那个红衣跟班儿下的毒手……所以……兄弟!”
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尹剑平,他的嗓音变得很嘶哑。
“你不妨多了解一下……她……如果能化敌为友,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再谈,也不拟与他有所争辩。
晏春雷喘得很厉害,他紧紧抓住尹剑平的手并没有松开,像是有重要的话要关照他。尹剑平把身子再靠近了一些。
晏春雷目光直直地瞪着他,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付你,请你务必……为我做到。”
尹剑平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伤感地道:“晏拜兄,你说吧,只要我能力所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晏春雷苦涩地笑着:“你一定办得到的,兄弟,我想喝一杯水。”
尹剑平顿了一下,点头答应,遂即倒了一杯水慢慢喂他喝下去。
晏春雷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才苦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还没有告诉你……”
尹剑平把杯子放好,在他身前坐下来。
他久经大故,类似眼前的这种“死别”,已经经历得太多了,一颗心几乎为之麻木,到了这般情景,已无所谓伤不伤心,他真怀疑自己是“白虎星”投胎的,反正自己所接触的每一个人,最后都难逃死路一条,下意识里对自己更觉得到一种憎恨,对死者也就有一份不可言宣的内疚!
灯光凄惨地摇曳着,照着晏春雷那张垂死的脸,看上去别具一种阴森的气氛!
“尹剑平兄弟……”晏春雷缓缓他说道:“我这一趟出来,除了救老上人脱险以外,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拜兄、你放心说吧!”尹剑平木讷地道:“拜兄,你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做到。”
他心情至为沉痛,也至为沉重!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所肩负的使命,实在太沉重了,每一件使命,每一件托付,都刻骨铭心必须完成,他真担心自己是否能有足够的魄力去完成这些艰巨的任务、使命。只是尽管如此,他却无法推卸这其中的任何一件。
晏春雷心怀感激地点着头。
“谢谢你……”他呐呐地道:“那我就实在告诉你吧,这一次我来的目的,是为了迎接……迎接……”
“迎接什么?”
晏春雷窘迫地苦笑了一下:“是为了迎接我妻子,尉迟兰心!”
说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尹剑平陡然一惊,登时木然!
良久,他才转过念头来,呐呐道:“原来拜兄你已经成过婚了?”
“我还……没有。”晏春雷频频地摇着头:“我只是来迎亲……你相不相信,甚至于我和这位尉迟兰心姑娘,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尉迟姑娘?”
晏春雷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旦然他伤重垂危,但就此一刻来说,他的心情却是愉快的。
“尉迟兰心,”晏春雷重复着这个名字:“我虽然未曾见过她……可是我父亲却见过,知悉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我们之间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开春……也就是下月十五日,已经快到了。”
尹剑平微微点头,再也无法忍住盈眶的泪水,点点热泪,滑腮而下!
晏春雷怅恫地叹息着:“这时候,他们家该是一团喜气,等待着我这个未来的女婿去上门迎亲……我却是如此的不幸……”
他重重地叹息着,形相至为沮丧!那只独手摸索着探入前胸,掏出一个绣花荷包递过来。
“兄弟,你打开来。”
尹剑平双手接过来,把系着的丝绳解开,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块碧光闪烁的半月形翡翠块。
晏春雷频频点着头,凄然道:“这块翠玉,原是满月形的一块翡翠,当年我父亲与尉迟伯父为我们定婚时将之中分为二,各持一半,以为凭信,还有这枚白玉戒指……”
他扬起那只右手,现出戴在无名指上那只戒指,晶莹洁白,式样古雅,甚是名贵。
“这只戒指……”他断断续续地道:“是她父亲赠送与我的聘物……你为我摘下来。”
尹剑平呆了一下,道:“拜兄,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两样东西退回去?”
“不错……”晏春雷微弱地道:“这就是我要重托你的事情……我不能害了尉迟姑娘……出身武术世家,必然是一个贞烈的姑娘,只是,守这种节,是愚蠢而不必要的……你一定要说服她,劝她改嫁……这是我的一个最后心意,希望你无论如何,要把我的话带给她……至于我的身后事……也就托尉迟伯父了……我以为……暂时不必移动……”他频频喘息着:“……就停在大殿里,一切,留侍我父亲来后处理。”
尹剑平忍不住泪如雨下,一面点头答应。
他此刻固然肝肠寸断,却不愿以悲伤的情绪干扰了晏春雷的思潮,因为此刻,晏春雷所交待的每一句话,都必然极关重要,略有不尽,必得遗恨而终,使他死不瞑目。
晏春雷睁大了眸子,身子抖动得那么的剧烈!
“她家住在离此不远的凤阳府,在凤阳城北,你应该可以打听出来的……”
他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只是声音已甚为微小,尹剑平把耳朵贴近了。
只听见晏春雷气若游丝地道:“最重要的……你要嘱咐那位尉迟姑娘,叫她不要为我去复仇……千万不可以……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是甘……明珠的对……手……白白送死,与事无……益……兄弟……”他身子忽然向前弓起来:“一切……有劳……我……我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话声一落,人就像泄了气的球似的,忽然软了下去,那双曾是光芒四射的精锐眸子,忽然光采尽失,生命的火焰,有如风中灯芯,一下子就熄灭了,不曾留下一些痕迹!
像是被人点了|茓道,尹剑平一动不动地愕在了当场,良久之后,他才忽然想到了是怎么回事!
晏春雷死了!
就像他近来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一样,这些人似乎都已经注定了同样的命运——死亡!
而他,却仍然还活着,奇迹一般地活着。
极度的悲伤痛苦,常常使人为之麻木,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岔集着几百几千件事……
在一度碎心,几乎为之窒息的痛苦之际,尹剑平又慢慢地回复到现实,在那里他又重新地认清了自我,体会到“生存”的可贵与其重大的意义!
遵从了拜兄的遗命,把晏春雷尸身搬往大殿里。费了一整夜的时间,他伐木为材,做了两口粗木白棺,把“坎离上人”米如烟与晏春雷的尸身并陈在一起,加上名签,以兹识别。
岁当隆冬,天气酷寒,尸体暂时还不至于腐坏,他希望很快能找到风阳府尉迟一家,也好辗转把拜兄后事料理清楚。
按说,他理当应该会同尉迟一家肩负起押运拜兄尸身回归故里的任务才是,只是,他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欲火,这件工作一日不能完成,他的心情也就一日不能轻快!经过一番冷静的分析之后,他决定即刻启程,先到凤阳府,找着尉迟姑娘,先把拜兄后事作一个交待,然后再定复仇行止。
十
暮色像是一袭轻纱,淡淡地笼罩着。
准此而观,这片山岗,以及山岗下的几户人家,都像着了一层雾,有一种朦胧的意态之感!
站在草纜乳芟拢前眺那片荒芜了的水田,田里的水都结成了冰,那未曾着冰之处,也都冻得龟裂出来,整个的大地,都在忍受着岁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在咀嚼着砭骨的奇寒,目睹着岁尽凋零的凄凉之后,憧憬着来年之春,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就如同人们在饱尝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觉之后,迫切希望着复仇之后的快感,回复到那种永无拘束、心情开怀的日子一样。
薄薄的一抹残阳,在浓重的寒雾里,称得上很不开朗。倒是悬挂在纜乳芟碌哪且涣锉枝子,被映衬得像是着了五颜六色的彩笔,一支支都散发着奇光异彩,煞是好看!恼人的黑老鸹,总是在这时候吵噪不去,叫嚣低飞着,夜色也就越快地即将来临。
残阳还照着这块破招牌——“福寿居”,别瞧它买卖不大,可是附近百里内唯一的一处客栈,舍此再无别家。
尹剑平是“午”时前后到的,打尖用膳,耽误了个把时辰,原想着准备一份干粮,即刻起程,可是听店里人说,前道有大风雪,坍了桥,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抢修之中,预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两天再下雪,还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无奈,他只得留了下来。
那抹残阳,很快地就为暮色寒雾所吞食,天光立刻就黯了下来,尹剑平转过身子来,发觉到伙房里已亮了灯。
两三个伙计挤在火灶旁边,火光在炉灶里明灭着,大火上蒸着几笼馒头,大师傅正在起笼,白腾腾的热气浓雾似地由那里散飘出来!尹剑平仿佛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伙计看见了他,龇着牙笑道:“客人肚子饿了吧,先吃两个热馒头吧!”
尹剑平答应着,走进去,他拿过一个馒头,才吃了两口,可就听见一个沙哑口音道:
“喂!给我也来几个热的,挂上账,一总算。”
小伙计答应着,就去拣馒头。
这当儿,尹剑平才侧过脸,注意到了这个人。
像是一道闪电,忽然击中了他,就在他目睹这人的一刹那,他几乎像石头人似地呆住了。
“老天!竟会是他?”
简直难以想象出他此刻惊异的心情,透过大片的蒸雾,他看见了那个哑喉咙的人——尖白脸,吊客眉,一身红衣服,活僵尸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
就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不认识他这副尊容。
姓阮的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端在了手里,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着递馒头给他的那个小伙计:“前道上的路通了没有?”
声音非但是哑,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个味儿简直就像是踩着了鸡脖子,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不自在。
“还没有。”那个伙计答着:“哪能这么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桥都断了,光接上那个桥,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恐怕不行。”
红衣人阮行蹙着他那一双搭拉吊客眉,不甚乐意的样子道:“什么桥这么难修?不能绕着走吗。”
另一个伙计笑着搭腔说道:“客人您说外行话了,别的桥,可以绕着走,这个桥却是不行。”
“怎么个不行?”
姓阮的瞪着他那双三角眼,样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那个伙计嘻嘻笑道:“你客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您准是外来的了。”
“你管我外来的,还是本地的,”阮行直着眼睛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能绕着走?”
那个伙计“噗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飞索吊桥呀,两边是千仞高峰,下面是万丈悬崖,客人您说怎么个绕法?”
红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么,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伙计道:“有当然是有,只是那么一来,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脚程,太划不来了。”
阮行那张尖白脸,气得雪白,怪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
一个伙计叹道:“没法子的事罗,十几年第一回,有什么办法咧!我们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们恐怕连吃的都没有了。”
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讷怪异,是以略有表情即会十分显著。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子来。
想是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子来,道:“噢,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一个伙计忙道:“准备好了,炉子和药罐都是现成的,客人把药拿过来,我们给你煎就是了。”
尹剑平听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
他在红衣人阮行方一出现的那一刹,心里着实吃惊,可是略定之后,也就想到了这番紧张纯系多余,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这么一想,他也就把情绪缓和了下来。
听了那个伙计的话,阮行不乐意地摇着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这个药我自己来煎,等一会你送到我房里就行了。”
那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却好心地问:“那位姑娘病好点了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离此二十里有个焦先生,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阮行早已转身走了。
说话的伙计呆了一呆,摇摇头道:“真是个怪人!”
尹剑平打量着阮行前行的背影,见他手端着那盘馒头迈着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个僵尸似地跨进西跨院里去。那里围着一圈竹篱笆,茅屋三间,栽着许多竹子,微风袭过,竹影婆娑!的确是个雅致的住处。尹剑平一直以为是客栈主人住家之处,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个伙计嘿嘿笑道:“这地方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鲜花Сhā在了牛粪上。”
另一个伙计粗声骂道:“妈的,你小子不要胡说好不好,人家是主仆之分!”
前说话的伙计怔了一下道:“主仆之分?不是夫妇?”
“夫你娘的头!”那个伙计笑骂着道:“干你的活儿吧,别乱说话了。”
尹剑平恰于这时走过来,闻听之下,搭腔道:“借问……”
那伙计道:“不敢,客人有话请说!”
尹剑平道:“原来你们那边院子,也是客房?”
“可不是,”那个伙计道:“总共三间,却叫先前那个穿红衣服的客人都包下来了。”
尹剑平装糊涂地道:“他一个人怎么住得下三间房子,可否让一间给我?”
那伙计笑着摇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间房里都住的有人”
另一个伙计在一旁搭腔道:“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轿夫,还有就是刚才来拿馒头的那个听差的。”
“啊。”尹剑平装傻道:“这么说,倒是一个官家小姐了?”
前说话的那个伙计点着头道:“我看着也像,别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剑平道:“谁又病了呢?”
那个伙计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疑心地翻着眼睛看着他。
尹剑平心里一动,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刚才看见那位红衣差爷在谈到要煎药什么的,是我薄通医术,想到……”
那个伙计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医术,是想在这位官家小姐身上赚一笔外快,是不是?”
尹剑平连声答应着:“咳,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能帮上这个忙吗?”
那个伙计脸上立刻现出了不屑,冷笑道:“这个,恐怕不行。”
尹剑平道:“为什么?”
“你没看见吗?”这个伙计道:“刚才我要推荐这地方的一个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会要你?”
尹剑平立时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呐呐道:“啊,是是……这个姑娘又得的是什么病呢?”
这个伙计撇撇嘴,有点不屑与他说话的样子。
另一个伙计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好像来的时候还看不出怎么来,今天一整天也没看见她出门一步,那两个轿夫出去探路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尹剑平心中有数,也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他吃完了手上的馒头,又要了一碗热米汤喝下去,算是把一顿晚饭打发了。
这一刹,他的心情乱极了。
就在他刚想要转身返回房中的一刹,忽然他看见西跨院那扇竹篱笆门,又敞开了!
刚才方自转回的那个阮行,又从门内走了出来。依然是那袭鲜红的衣服,只是头上却多了一顶帽子,那副样子,像是要出门。尹剑平心中一动,注视着他,就见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顺着这道草廊,步出栈外。
把这些看在眼里,尹剑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暗中咬牙忖道: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心里一阵子激动,转身步出伙房。他一径地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关上了房门,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那是因为他一向仁厚待人,严格律己,从来也不曾动过杀人的念头。此刻,杀机一起,心血沸腾如怒潮澎湃,一时无法自己!
把这件事很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得到了三点结论:
第一:甘十九妹目下正在这里养伤。
第二:随行三人,可能都不在眼前。
第三:如果要报仇,眼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时机稍纵即逝,若是再有迟疑,很可能中途生变,一待对方离开这里,或是甘十九妹伤势养好,情势又将不同,那时将是后悔不及!
一念之兴,尹剑平杀机顿起!
他把随身的一个包裹,会同那个内盛岳阳秘芨的铁匣子,以及那口玉龙剑背在背后,外面罩上一袭长披,遂即闪身外出。
室外已是沉沉夜色!
一个伙计,正把一个书写着“福寿居”三个红字的白纸灯笼Сhā在门住上!
寒风飕飕地吹着,天上没有月亮,也不见一颗星。
等到那个Сhā灯笼的伙计把灯Сhā好,退回去以后,这偌大的院落里,就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
尹剑平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里发着狠,把身子向着墙边上一贴,快捷的几个转身,己闪到了壁角。由此前瞻西跨院那三间草舍,不足半箭,当中还衍生着一行竹子,正好借以掩饰他前进的身子。
尹剑平抖开了一块丝中,紧紧地扎向颈后,遮住了脸。他考虑到万一事机败露,怕被对方认清了脸,以后,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烦了。对方甘十九妹,虽说是可能受伤了,但是,到底受伤没有?伤到如何地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她真的已经伤了,自是下手良机,否则,尹剑平的贸然近身,可就是自寻死路!
生死攸关,他焉得不为之悬心?
略微定了一下神,他遂即展开身法,身子向前平纵而出,借着落下的势子,他一只手在一竿修竹上微微一按,遂即像怪鸟也似地腾空而起,起落之间,已落身在那所跨院之内。强敌在先,他哪能不心存仔细,落下的身子,不曾带出一点点声息。
西跨院里积满了竹叶,夜风吹过来,簌簌有声地在地上转动着,这么一来,尹剑平倒是放心了。他原先还怕被甘十九妹听出了什么,现有竹叶飘动婆娑之声,正可加以掩饰。
这爿小小院落里,很明显的就只有这三间房子,除了一片竹子以外,还栽着两棵梅花,这个时令里,梅花倒是开了,阵阵梅香,随着夜风散播在院子里,除了风吹叶响,这里再也听不见另外声音。
尹剑平蹑足向前跨迸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正面三间草舍,透过纸窗,发觉到其中一间房里,亮有灯光。为了慎重起见,他先来到第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门扉半敞,借着微敞的空隙,他向房子里窥探了一下,黑黝黝的不见人迹。
第二间房子里也是一样。
他思忖着这两间房子必然是那个红衣跟班阮行与两个轿夫的住处了,同时,他发现那乘红顶翠帘的小轿就停在一边檐下。已经不需要再费思忖,即可以断定甘十九妹必定就住在那一间——最后的那间房子里。
尹剑平气悬五衷,身躯轻转,疾若飘风般地已闪向了这间房前。
这间房子,显然也是三间房子里最大最讲究的一间,房门没有关,却下着一片细竹编就的帘子。
隔着帘子,隐约可见房中一切。
尹剑平因知室内甘十九妹厉害,足下更不敢带出一点点声息。那扇帘子虽是下垂着,却有一半搭在一张椅子上,留下了下摆二尺五六寸的一段空隙,尹剑平打量着这片空隙,自问己可从容进出。
他身子再向前欺进一步,已把室内情景一窥无遗。
房间内布置得一片素洁,显然是经过一番重新的装饰,就连床单椅垫也似重新换过,换成了一色的鹅黄,就在那个看上去铺设得异常干净舒适的床面上,端正地坐着一个少女的背影。
那女子显然就是甘十九妹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肩后,小蛮腰窄窄地拉下去,衬托着弯出来而呈弧度的臀部。不需要再看正面,只是这背影所显示出的身材,已再美也不过了。
她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那长衣虽很宽大,但是配合着她修长的身材,剪裁得十分合适!这时,她看来像是正在闭目运功调息,两只手交合在前面腹下,全身纹丝不动,她整个的人,包括这间房子里的一切,一眼看去都给人以无比的舒适之感!一盏高脚的银质古灯盏,当然绝非是客栈原有之物,散放着洁白而略含青色的光华,把那个坐在床上姑娘的亭亭身影,斜映在墙面上,轻轻地摇曳着,更显示出一种无比宁静的静态美!
尹剑平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剑把,却又松开来,他忽然想到了主剑出鞘可能带出的声音,因此他不敢大意而改向腰际探出了一口尺半匕首。冷森森的匕首拿在了掌心里,一切的杂念顿时冰消。尹剑平右足向前跨进,一弯腰,身子已进入房内。
他自信不曾带出一点声音来,身子方一迈进,顿时鼻子里微微感觉出一种桂子花香的味道!眼光一飘,遂即发现矮几上放置的一个青色瓷瓶却有极为淡薄的一片轻烟,由瓶口内向外袅袅散出,那味淡淡的桂子花香味,正是由此传出。顿时他吃了一惊:“毒!”“七步断肠红!”怪不得这姑娘如此胆大,竟然敢敞开着门扉,不惧外敌的入侵,原来早已布好了毒阵。尹剑平不禁深深地为自己庆幸,如非是“一鸥子”冼冰赠送给自己的这块“辟毒玉玫”,只怕他在初一踏房门,不待潜身进入时,也已经中毒倒地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瓷毒瓶放置得甚是技巧,那抹淡淡的毒烟,由于风吹之故,只是向门外微微传送着,却不曾波及室内各处。当然即使散播全室,对于甘十九妹,甚至于她的那个红衣跟班阮行来说,也绝不会构成伤害,因为他们身上早已有了免疫于此种剧毒的抗力!即使其他手下各人,也可惜药物排除毒害。
尹剑平有见于此,暗自庆幸不已,心中正自盘算着,如何向对方出手。
却听得床上甘十九妹微微叹息道:“你虽然放轻了脚步,我还是听见了。”
尹剑平大吃一惊,一时木然!
甘十九妹微微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事不要来吵我,你怎么又来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我的药,抓来了吗?”
她敢情是把他当成了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了。
在她第二次说话的时候,尹剑平已听出了她的错觉,当时更不丝毫迟疑,气提丹田,飘若干虚地己来到了床前,手起刀落。
这一刀按理说,该是何等的快绝利落!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然而,情形偏偏不是如此。
就在这日短刀将下未下之际,一个念头,电也似由他的脑中闲过!
大丈夫作事,理当光明磊落,何得背后出刀?
第二个念头,紧接着兴起!
她此刻负伤在床,我岂能乘人之危?
不!这么做太卑鄙了!
虽说是两个念头先后兴起,然而在时间上却如电光火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举起刀,无力地垂了下来。
然而……另一个念头再次兴起:莫非就这般算了不成?我又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后一个念头,不禁又使得他杀机猝起!
想到了加集在他身上的弥天大恨,想到了那些数不清的血债……断断不能就此罢休。
“甘明珠!”他忍不住出声招呼道:“我找你纳命来了!”
窈窕的情影,在甫一听到招呼自己的名字时,显然打了一个急颤,紧接着转过头来。就在这一刹,尹剑平掌中匕首已电闪似地向她当头落下来。
绝难想象出,床上佳人甘十九妹的手法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出平常情,难以想象!
就在那口刀的刀尖,几乎已经刺中她面颊的一刹那,姑娘那只白皙的纤纤玉手,已经及时翻起来。尹剑平只觉得刀身一震!一股奇大的劲力,借由刀身,迅速地传了过来,几乎使尹剑平这口刀一时把持不住,用力一挣,“当”的一声脆响!
一口精钢打铸的匕首,从中一折为二。
力道的余劲,使得尹剑平足下踉跄着向后退出了两步,甘十九妹却已岸然立身站起。
她的惊异可以由那双失神的瞳子里表露无遗。
“你?你是谁?”
尹剑平只觉得那只握刀的手,齐着腕脉酸痛不已,刀是断了,却也不能就此罢手。打量着甘十九妹那张清艳姣好的面颊,尹剑平忽然生出了一片气馁。天晓得,他绝非是生性好色之人,然而不可否认的,这个女孩子……这张清艳绝俗的面颊,不可否认的,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丽的一张脸了。
举手去杀一个美丽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尹剑平总算还不曾忘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复仇!
任何情况下,这个使命都不容许他有所变更脱卸!宁可让自己失去理智,宁可让自己感情麻木,这个仇却不容他不报。怒啸一声,他欺身而进,右手猝然向上提起,施出了一招“按脐力”,吐气开声,直向着甘十九妹当胸推出。
他的功力毕竟不可轻视!
掌力一吐,整个的房舍都为之震动起来,窗榻子克克一阵子乱响,这一掌真有雷霆万钩之势!甘十九妹苍白的脸上微现惊异!然而象她这般出身造就,身负不世奇技的女子,似乎对于任何突如其来的事故,都能从容应付。面迎着尹剑平双掌推击过来的轩然力道,甘十九妹右腕霍地向外一扬,那只肥大的衣袖发出了“噗噜”的一声。两股力道,显然一触之下,彼此对消化解于无形之间,然而在当事者二人来说,却是绝不轻松。
尹剑平身子向左面,甘十九妹向右面。显然,两个人都已经事先防止到了一旦功力对消之后的反弹余波。果然,就在他们双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一股尖锐劲厉的力道,有如劈风直下的刀锋,飕然响着从双方身边擦过去。
尹剑平惊幸于自己的及时脱身,甘十九妹也不免大为惊心。她倒不是惊于那股比刀更疾劲的回旋风力,而是有感于对方这个陌生蒙面人的见解与武功。不可否认,这个人的功力,远远超出她此行出道江湖所遇见的每一个敌人,足可与晏春雷相伯仲。
这一个突然的感触,忽然使她想到了来人可能的身分。
“你就是岳阳门漏网的那个弟子,依剑平吧?”
尹剑平呆了一呆,有点奇怪对方何以会把“尹”读作“依”,当然他并不知道这项错误的形成是由于“坎离上人”米如烟的口齿不清所以致之。
“姓依的!”甘十九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转着:“我猜得对不对?”
尹剑平所以蒙面,正是不愿意让对方看清了自己面貌,所以不出声,是不愿意让对方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在他没有杀死甘十九妹之前,他要完全保持着足以制胜对方的机会。是以,任何一点点细小的疏忽,都可能为他日后的复仇工作带来阻碍与不幸!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尹剑平仍然是一声不响。
他身子向左面斜出了两步。甘十九妹立刻就窥出了他的用心,莲步轻移,把身子半横了过来。
尹剑平顿时被格于形势之外。
高手对招,常常不需要真刀真枪,“大风起于蘋末”,每每可以洞悉于先,对方如是透剔之人,摆上一个姿态,也就足够了。
“我知道了。”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所以蒙面是怕我认出了你的脸。”
她冷笑了一下,接道:“所以不说话,是怕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对不对?”
尹剑平惊出了一身冷汗,仍是闭嘴不吐只字。
“其实这都是多余的,”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因为自从你的脚步一踏进了这间屋子,就已经注定了你必死的命运!”
她虽是在病弱之中,但傲气丝毫不减!
嘴角轻轻地拉动着,现出了编贝似的一排玉齿,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有制胜对方的绝对把握。
“不信,你就试试看!”她自信他说道:“我可以断定,你在我手里,逃不过五招之内!”
话声方落,尹剑平已点足而前。
甘十九妹顿时体会出对方身上所加附的强劲力道,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受骗了,因为对方自一开始起,分明掩饰了他的武功门路,那一手“按脐力”纯系“气血之功”!这样很自然地使甘十九妹相信他走的是气血门这一类武功门路,这门功力和“以柔制刚”或极具弹韧的内家功力,是截然不同大异其趣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甘十九妹忽然发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不免吃了一惊!
其实,她原有极深湛的护身游潜,只须上来调息丹田,即可以阻止住对方猛厉的攻势,然而此刻,即使她猝然提及应敌,也嫌得慢了一步。
慢一步,总比全然没有准备的好。
就在她强劲的护身潜力,还不及瞬息密防的当儿,尹剑平在护体罡锋猛力冲刺之下,已接近到对方身前。他侥幸进身自不会轻易放弃出手良机,右掌霍然向下一沉,点波跃空般地已向甘十九妹咽喉间戳了过去。
甘十九妹再也不敢轻视来人,她在动手过招上来说,极少失算,忽然发觉上了对方的当,心里既惊又忿,但眼前已是短兵相接,不容再施花样。她恨透了这个人,决心要给他一个厉害,是以就在对方手掌方一递到的当儿,遂即施展掌盘功向外封出。她虽是功力极高,可是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不能不谓之失了先机,尹剑平攻势又是这等之猛!
一股疾劲风力挺刺直进,迫使得甘十九妹身躯大大地摇动了一下,尤其是咽喉部位,更像是着了一把钢叉般的酸痛,由不住发出了一声骤咳。
如果尹剑平这一式杀手能够提前一刹那进攻,或是他的身形再强向前欺近半寸,那么所得到的结果,甘十九妹是否将因此而丧生,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现在,他仅仅只能给甘十九妹从容还手良机。而就功力方面来说,甘十九妹却是远远驾乎于他之上。
两只手掌“啪”的一声迎在了一块。
十只手指上聚结的力道,紧紧地扭拧在一块,发出了紧密的一阵子骨结响声。
尹剑平原有十分的信心,在他想象中认为,只要容许自己攻进到她身边,猝然施展杀手,必可将对方一举成歼!
他所以如此自信,当然是因为对方甘十九妹目下身体负有内伤,功力自然较前大见逊色之故。然而,在他一招失手,与对方手掌相接触之下,才忽然发觉到自己的估计错了。他发觉到甘十九妹即使在有内伤的情况之下,功力兀自大得惊人!
一念之间,使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以非常之技出入江湖,一出道旗开得胜,连战皆捷、各方武林人物,无不相互传告,望风披靡,因此养成了她极为自负的性情。加以她自负丽姿,在动手过招上来说,绝不容许敌人近身,常常在寻丈之内,即可使敌人溅血剑掌之下,像现在这般与敌人手掌贴握的情况,是前此绝未有之事,莫怪乎她一时面现娇忿,引为大羞了!
两个人像麻花卷儿般的,一连扭了七八个转儿。
尹剑平终于感觉出内在功力的不足与对方抗衡,就在他意图翻身挣扎开的当儿,突然被甘十九妹反手扣住了胳膊。这一手招式,甘十九妹施展得极为利落,在她反手扣压尹剑平于掌下时,更发挥了她高妙的技能,熔功力与技巧于一炉,使得尹剑平不得不束手就擒。
尹剑平固然是功力未曾丧失,然而除非他甘心雌服,否则一经力挣,这只胳膊可就休想保存。强劲的内力互搏,使得他频频喘息,脸上也现出了汗珠。反之,甘十九妹却还比他镇定多了。只是她的情形,也并非很轻松,老实说能赢下这一仗,对她绝不轻松!
“姓依的,你可服输了?”
尹剑平一面喘息着,心里却疾电般地转着念头!
他怎能就此服输?
怎能服输?
服输不仅代表“耻辱”,更代表了“死亡”,他还不想死,更不能死。
“你还不说话?”
尹剑平脑子里飞转着如何脱困的念头,故意地挣了一下,当然对于他来说,这种动作的结果,只有自讨苦吃。果然甘十九妹手上着力,把他不甘雌伏的身子按了下去。然而,她虽是极为精细缜密之人,亦不免又再度地上了尹剑平一次当。
天下哪里有自讨苦吃的道理。尹剑平所以自讨苦吃,是有用意的,因为他已经由痛苦的情况里,体验出对方功力的着重之点,也体会到自己那只胳膊主要受压的部位。根据以上的结论,他遂即很快地作了一番新的检讨,以备必要时的出手脱困。
甘十九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打量着他,冷冷地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略似费解地又道:“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误当你是我手下的那个跟班儿阮行,你已经接近到我身后,那时候你明明可以出刀杀我,以你功力来说,那是极其简单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顿了一下她冷冷地又道:“是你不愿意背后出刀?抑或是有别的原因?”
尹剑平在谛听对方一番道白之后,越加地体会出对方的谨慎机智,更不敢擅自启齿,以防露出了破绽,予对方可趁之机。
甘十九妹经过一番激动之后,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本来吗,像她这等心胸器量,武功造诣之人,是绝少盛气凌人的。现在,尹剑平这个人,已提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反倒不甘心立即把他下手处死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算完事了,”她冷笑道:“我偏要你不能趁心如愿!”
手指微移,改向尹剑平腕上脉门。一阵酸麻感觉,起自尹剑平足心,使得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全身遂即大大地动荡起来,焚心刻骨般的痛楚,一刹间传遍全身。铁打的英雄,也是难以当受!尹剑平虽是紧咬牙关,强自忍受着,奈何那加在周身的痛苦,有如是万千条附骨的蛆蚁在啃噬着,极短的一刹之间,已使得他通体为汗水所湿透,他万难当受得住,遂即发出了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你到底出了声音了!”
尹剑平仍然紧咬着牙,只是情非得已地由鼻子里发出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道:“我有几个问题,你如果据实回答我,情况将会好得多,否则你的罪就受大了。”
尹剑平在万蚁附骨的痛楚里,只是提吸着丹田里的真力,惟恐一旦涣散,那才是真正注定了悲哀的命运!
甘十九妹说出了她心里的疑惑,道:“你怎能无惧于我‘丹凤轩’的剧毒‘七步断肠红’?说。”
尹剑平以一声呻吟,取代了回答。
甘十九妹心念微动,遂即将扣在对方腕脉上的手指,轻轻移开了一些。在她以为这么做,可以减少对方痛苦,便于彼此对答。同时她也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揭动遮在对方脸上的那袭丝巾,倒要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哪里想到就在举手移动之间,对方却把握着此一刻异动。尹剑平猛然向左面一闪!这种动作,在甘十九妹看来是极其不智的,因为有拼着折断右手的危险,事实上那只右手,尚在对方倒拧把持之下的。
尹剑平当然不可真的自断右手。
他拼受一时之痛,却在身躯侧闪之中,已把左手翻了起来。只一下,已经搭在了甘十九妹右腕上。这一次他为了争取逃命之机,不得不施展最厉害的手法:“金刚铁腕”之功。
甘十九妹虽说是功力精湛,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曾会想到对方在这般情况下,居然还能施展出救命绝招,她尤其没有想到,对方所施展的竟是极具功力的“金刚铁腕”之功。
一阵刻骨铭心的奇痛,刹时间加在她那只右腕之上,以眼前情形而论,一任她施展如何快速的应付手法,即或是提聚真力以图对抗都太晚了!毫无置疑地她确信如果自己再不松开擒着对方的那只手,那么对方那只胳膊固然是完了,而自己的这只手腕也何能幸免!
只有傻子才甘心与对方玉石俱焚!
事情的发生再快也不过,简直不容你思虑,如果不想“断手”,只有“放手”之一途。
甘十九妹极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松掌退身。
尹剑平目的既达,哪里还敢再在这里多耽搁?他已经尝到了对方姑娘的厉害,并确信对方在对付自己的过程里,根本未尽全力,一旦惹怒了她,即使在她不利的情况下,要想杀害自己这样一个人,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是以一招得手,再也没有第二个念头。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却另有一个“逃”字!就在甘十九妹松掌退身的一刹,尹剑平已施展“铁手穿墙”,奋身而起,直向正面紧闭的窗扇扑去。
事情的发展未尽于此!
就在尹剑平身子将起未出之际,蓦地门外人影一闪,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却在这时扑进来。目睹房内这般情形,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怪叫一声,右手倏起,打出了他们“丹凤轩”的绝门暗器“丹凤签”。
“哧!”一股尖风,似有红光一闪而逝。
紧接着窗扇子“哗啦”一声碎响,尹剑平全身已飞跃着破窗而出。
慢说是一扇窗,就是一扇门,一堵墙,在尹剑平这般功力之下,也必将破碎无疑。阮行怪啸一声,追向窗前,心里却又记挂着甘十九妹,不知她是否受伤了!只是那么略一迟疑,再扑向窗前,已失去了对方的踪影。阮行怒叫着,正要翻窗掠出。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唤住他道:“算了,让他去吧,来不及了。”
阮行打量着她,惊吓地道:“姑娘,你可好?”
“没什么,”甘十九妹缓缓坐下来道:“姓依的!哼……他一定就是那个依剑平。”
阮行道:“依剑平?”
“不错,就是岳阳门内,杀死盛氏兄弟的那个人。”
她冷冷地接着道:“他像是一只隐在暗处的狐狸,随时乘虚而入,将会想尽办法与我们做对。”
阮行先是一愣,遂即冷冷地道:“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
甘十九妹道:“你是说……”
阮行肯定地道:“他已中了我的丹凤毒签,只怕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道:“你确定打中了?”
“确定!”阮行道:“伤在他的后胯,万万不会看错。”
甘十九妹聆听之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淡漠的表情,并不曾有丝毫喜悦的神采。
“这么说,他性命休矣!”
她轻轻他说了这么一句,遂即发出了一声叹息。
阮行一怔:“姑娘,莫非你不打算要他即刻就死?”
甘十九妹眼睛迟滞地移向阮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姑娘!”阮行显然大惑不解。
甘十九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唉!我只觉得心里很乱!”
说到这里,她显得很气躁地站起来,走到了茶几旁,端起了一只杯子。但是她并非是口渴想喝茶,遂即把拿在手里的杯子又放下来。
阮行惊讶地一直在打量她。
甘十九妹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潮,含着“责怪”意识的眼光,狠狠地盯回过来,阮行吓得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可是他仍然解不开心里这个疑团,过不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甘十九妹。
现在甘十九妹已似乎能控制心里激动的情绪了!
“阮行!”她略似责怪地道:“我不是再三关照过你吗,这种丹凤签,要尽量少用,不可轻易出手吗?”
阮行怔了一下,道:“可是……卑职并没有轻易出手,那个姓依的不是几乎还伤了姑娘你吗?”
甘十九妹脸上又微微红了一下。
她为什么脸红,阮行固然不知道,只是他却知道这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现象,是以越加地感觉到好奇!
“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甘十九妹气馁地又坐了下来:“我的药可抓来了?”
“都抓来了,”阮行道:“我这就去给您煎去。”
甘十九妹摇头道:“不急,等一会再去煎吧。”
说着她轻叹一声,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施展丹凤签?”
“这……”阮行喃喃道:“是否因为含有剧毒‘七步断肠红’的关系?”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道:“那是因为我出战一向不愿意以暗器取胜对方,再者这丹凤签为我丹风轩最杰出独一无二的暗器,承轩主再三关照,千刀不可轻易施用……如果这个姓依的果真中签,身死荒野倒也罢了,否则一人人下,以此对我们师门有所诋毁作难,却是大大有损‘丹风轩’的威名声望!”
阮行怔了一下,他倒没想到会有这些顾忌,心里不服,却也不能再与争论。
甘十九妹这一刹似乎感情甚深。
“还有……”她断断续续地道:“这个人虽是蒙面进来,但他居心仁厚,不同于一般宵小……”
“这又为什么?”
“你哪里知道,”甘十九妹喃喃道:“他原是可以下手杀死我的,只因为他是个不失仁义忠厚的人。”
当下,她遂即将方才情形说了个大概。
阮行听后苦笑一下,道:“姑娘,你的心怎么忽然又变软了,这人如果真的心存仁厚,也就不会对姑娘出手了。还有,他为什么要蒙面进来?足证明他是个行为诡秘狡黠的人。”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道:“这个人确是一个难以捉摸、飘荡不定的人,只是我实在想不透,他为什么可以不惧‘七步断肠红’的毒香?”
阮行谛听之下,顿时一呆道:“嗯,这倒是一件怪事,卑职也是深深不解。”
甘十九妹道:“虽然如此,并不能证明他也能解开身中暗器上的毒,我看他很可能不治身死!”
阮行喜道:“果真这样,我们岂不去了一个心腹之患,只等姑娘玉体复原,就可上淮上去找那个樊钟秀,杀了他,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甘十九妹惋惜地道:“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念着这个依剑平、那是因为我一直假想他是我一个劲敌。事实证明,他果然是一个厉害、尤其心智更不在我之下的劲敌。阮行,你可知道,我一直希望着能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可是现在,却由于你的横加Сhā手,使他死于非命,也使我少了足以与我抗衡的敌人。”
言下不胜痛惜!
阮行谛听之下,似懂非懂地只是翻着白眼儿。
甘十九妹遗憾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的功力还差,有一天你的武功如果能达到我的境界时,你就会感觉到该是多么的寂寞……即使在广大的人群里,你也会感到你是多么的孤独!”
阮行以为建了大功,却未曾想到,反倒落了一顿教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以往对于这个姑娘的判断完全错了。以往他一直以为甘十九妹是个冷若冰霜狠心辣手的姑娘,就从来不曾看见过她姑息过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却存有显明的姑息之意!为什么?
阮行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
顿了一下,他才喃喃道:“姑娘如何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杀死盛家兄弟的那个人?”
甘十九妹道:“错不了,因为他擅施‘金刚铁腕’之功,如今这门功夫,只怕在武林之中已成了绝响,坎离上人一死,除了他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坎离上人对这个人的一番介绍,足可证明这个依剑平学兼数家之长,留下来确是自己一个大害,只是一想到他果真这么就死了,心里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之感!
对于尹剑平的生死,她觉得实有一查的必要!
“阮行!”她忽然想起来道:“这附近可有别的乡村市镇没有?”
阮行摇头道:“没有,最近的‘马头沟子’也距离这里有四五十里,况乎前道坍桥,已不能行走……再说姑娘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何不在这里多住上几天,等到身体养好了以后再走?”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你会错意了,我是在想这个依剑平可能的去处。”
阮行点头道:“卑职以为……”
甘十九妹道:“我原打算至迟明天就要走的,现在为了他,我们不妨多留两天,如果他没有死,倒要看他下一步的动静如何?”
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他活不过明天的,我一定把他的尸身找回来。”。
说罢向甘十九妹抱拳告辞,转身步出。
人的“心境”随时都会由于“心情”而有所变迁的。
心情好的时候,鸟语花香,海阔天空,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使人振奋活跃,处处充满了生气!反之,大地狭窄,一切都充满了绝望。情绪的低潮,更像是紧紧握在你喉咙上的两只手,使你喘不过气,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
尹剑平就是这样。
当他发觉中在后胯间的那支暗器,竟是出自“丹凤轩”独家秘制的暗器“丹凤签”时,他生命的强烈意志,开始动摇了。
现在,他厮守在这棵松树下面,仰视着穹空里的一钩寒月。沐浴在砭骨的寒风里,心里感受着“死亡”的阴影,更有说不出的感受!除非有“奇迹”出现,他预计着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过以后的十二个时辰。
事实上,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功效,在以往无数受难者身上所发挥的威力,他已屡见不鲜,自然不会幻想着对自己会有什么意外的不同。然而,有一点,他却可以自信,那就是,这种毒药的强烈效果,由于他本人对它了解得太清楚,而事后又经过有效的控制,使它的毒性发作较为缓慢,这一点,他自信已经做到了。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舍弃奔驰而改为静坐的缘故。
现在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运功之后,他已将下体的剧毒,整个地控制在腰胯间的两处|茓道里,并以“镇元功力”,将本身二十七处|茓道予以封锁。这么一来,他自信已经尽了能力,而且可以断定,最起码,在天亮以前,不会毒势发作,而倒毙就地!
其实,他之所以能逃出甘十九妹的双手,苟活到现在,已属万幸!由于方才与甘十九妹的徒手相搏,使得他更认清了对方这个姑娘的实力,用“大得惊人”四个字来形容,并不过分!自己竟能全身而脱,实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运”并非是常常跟定一个人而穷追不舍。这就是尹剑平对于眼前的遭遇,而有所悲哀的缘故。
他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以往的岁月,无时无刻都充满惊恐,殚精竭虑地在求生存,在使自己达到生命中更上一层的“强者”地位,这些过去,已足以养成他“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磊落胸襟!
徒步二十里,居然不曾看见一户人家。
他发觉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错了路,如果由另一个方向前进,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现在却不能再回头走,因为那样,保不住在半途,就会毒伤发作,而倒毙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凄凉!
几声野狗的长吠,几点明灭的磷光鬼火,勾画出一片阴森气息,任何人身处在这个环境里,都会感觉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脱离与遥远!
这里的地势,东边是一脉连续延绵的高山,两边是一片草原,看起来都不便于行走。只有南北向,衍生着一片松树,有一条勉强可供车行的荒凉驿道。
尹剑平在长时的冷静分析之后,重新站起来,步向那条荒凉的驿道。
这条路通向何处,他浑然不知,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继续向前盲目地走下去,他不敢放步奔驰,因为那样一来,毒势将会很快地发作,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前进。如此他一直前进了百十丈。这个距离,在平常时候,只需连续十几个纵身即可达到,但是此刻他却走了很久,打量着前面,更不见一户人家。
尹剑平停下来喘息了一阵,伸手摸了一下伤处,湿湿的像是淌了很多血,那伤处附近,手触处一片麻木,丝毫没有知觉,更象为剧毒所感染。他心里微微一惊,知道这是毒伤发作的前奏,以此速度,也许用不了一半个时辰,就可能攻开自己的几处|茓道,那时情势可就不堪设想!如果毒气一旦攻入“气海|茓”,上染心脉,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休想再能保全住他的活命!
十一
尹剑平站定了身子,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异常剧烈,手握之处虚浮淋漓,唇舌之间,更觉得干裂极渴。一想到要喝水,耳中却情不自禁地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音。声音来自左边那片起伏的山坡地带,尹剑平仔细地谛听了一下,遂即改向左边前进。
他一只手持着那口玉龙长剑,以剑鞘为杖,拄着地面,尚能保持着身躯的稳定!如此前进了数十丈,眼前流水声更加清晰在耳,等到他步下了面前的一片高地,赫然看见了那正前方的一汛流水,月光下,那弯流水,就像是一匹缎子般地迤逦舒徐,水面映着月色,反射出千万点星光,更像是群鱼掠波所泛射出的点点金鳞。
尹剑平渴望着喝几口水,乍然发现了这湾流水,精神顿时一振,遂即以手中剑鞘,拔打着眼前的芦苇,向水边走近去,足下已步入浅水之中。
当他伏下身来时,水面上倒映着他的脸,蓬头散发,状极狼狈,这副形象,不禁把他吓了一跳!他单手掬水,就口吮吸了几口、只觉得水质清冽甘芳,不似寻常河水,这附近大山环抱,必系山上白雪融化后汇集山泉冲流成溪,只不知这条溪水通向何处?可有舟揖之利?
想到这里遂即站起身来,四下里打量一番,奈何却有碍着眼前参差的芦苇,却是看它不清,尹剑平正侍抽剑出鞘,斩翻附近芦丛,不意手方握住剑柄,耳边却听见了一阵悉索之声,即见侧面数丈处,似有一巨大物件行过,身过处,芦苇向两面倾翻过来,一阵悉索劈拍作响。
尹剑平眼下已是惊弓之鸟,当不得任何惊吓,乍见此情景。忙即把身子蹲了下来,就一手用剑鞘分开眼前芦枝,继续向前观察着。
那大物件,并非是什么蛇蟒怪兽,却是一叶两头高翘,至为轻便的平底方舟。尹剑平心中一怔,倒是想不透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竟然会有人涉水行舟,却是怪事一件。随着小舟过处,眼前亮起了一片灯光,透过芦枝之间的空隙,尹剑平看见了高挑在船尾的一盏油纸风灯。那个操舟的人,手持高篙,站在船边,似乎正自聚精会神地在观察着什么。
尹剑平心中一喜,暗自庆幸自己苦候长奔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未必就是自己的救星,起码总可以帮助自己逃脱过眼前一时之困。
想到这里,正待出声招呼,却见那人在灯下作出了一个轻细谨慎的动作。首先他极为轻微地收回了手上的长篙,把身子缓缓地蹲了下来。这种动作,倒使得正要出声的尹剑平不便开口出声了。双方距离约有三丈左右,只因为当中隔着大片的芦苇,那人在明处,尹剑平在暗处,是以尹剑平可以隐约看见那人,那人却不能看见尹剑平。
几只蝶蛾在灯下飞扑着,此时此刻,当得上万籁俱静,只有湍急的流水,偶尔发出些声音,夜深风寒,浓重的寒意,阵阵的侵袭了过来。尹剑平一双裤脚深耀入流,衣衫亦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伤处更是隐隐作痛。然而眼前的这一人一舟,却激发了他的好奇之心,决心要窥伺一个究竟。
那人一袭粗布青衣,头戴大笠,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上身披着半截棕蓑,腰悬鱼篓,分明一副渔家打扮似的。只是那英挺气质,却非寻常渔家子弟所堪比拟。
这时见渔人由身上拿出来一个小小竹筒,信手一晃竹筒一端,即亮起了一团火焰。随后他探手出去,即把燃有火焰的竹管套Сhā在水面上原已设好的一根竹签上,顿时水面上下,各现出笆斗大小的一团火光。这人遂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系有竹节的丝绦,信手绕了一个套结,以系有竹节的一端紧持手中,却把那套结的一端置入水中。
看到这里,尹剑平也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渔人,正在从事例行的捕鱼工作而已,只是对方何以会有这种奇特的捕捉方式,他却是未曾深思。只因腰胯间伤处痛楚难当,猛可里象是抽了筋似地一阵抽痛,足下一跄,“噗通!”踏了一个水花。那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什么,聆听之下,惊得一惊,顿时站起身来。
尹剑平既已现形,干脆也就不再掩饰,遂即现身步出,出声招呼道:“仁兄!”
那人乍见尹剑平又是一惊,以手按唇“嘘”了一声,尹剑平忙即止声。
披蓑人向他怒目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遂即缓缓又蹲了下来,也就在这人身子才自蹲下的一刹,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一条黄影自水面翻纵而起,冒了个高儿,却向丈许以外疾流之中,扎落下去。
那人在黄影甫现时,惊呼一声,整个身躯快闪直出,极为快捷地抢落向水面!只见他单足一点水面芦尖,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头巨鹰般地抢向疾流,信手一抓,抓向空中那条黄影,却是慢了一步,眼前水花一溅,却被那物件入水逃去无踪。尹剑平方自看出空中黄影,像是一条极为粗大的巨鳝,细鳞阔口,粗若人臂,端的不可多见,眼看着它入水逃逝,不觉甚是遗憾。心中正自痛惜内疚,面前人影一闪,那披蓑渔人,已然站立眼前。
这人虽说是一身重笨蓑衣,可是观其来去,却不嫌丝毫笨拙,来去如风,分明轻功一流身手。尹剑平内心固然惊异万状,奈何胯间伤势,可能因着了水,一经发作痛苦难当!他实在无能兼顾许多,嘴里痛呼一声,足下又打了一个踉跄,却把手上连鞘的一口长剑,力Сhā水内,才稳住了前跌的身子。
那人一张发怒的脸,原似正要发作,或许是发觉到尹剑平的动作有异,表情怔了一怔,掩忍着心里的怒火未曾当时发出。
“你这个人……”那人打量着尹剑平不胜惊异地道:“你怎么了?”
尹剑平这一刹,只觉得伤处抽痛,如万蚁附骨,简直是难以忍受得住。
当下犹自挺身道:“在下身中镖伤,急须延医求治,仁兄可肯载我一程吗?”
那人一双目光,很快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由他身形外表断定他所说非伪,顿了一下才开口出声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尹剑平强行忍着身上的痛楚,说道:“福寿居。”
三字出口,只觉得胯间一软,足下一跄,再也挺立不住,直向水面上倒了下来。那人表情一惊,身形略晃,已扑到了他身边,猝然伸手抓住了他一只胳膊,及时制止他倒下的身子。
“走!”那人说:“我们上船去再说。”
紧接着身形己腾空跃起,尹剑平由对方那只接触的手,体会出这个人臂力甚大,看着他拧腰腾身之势,可知他身手不弱,当时也就配合他的起落之势,即时点动足尖,三数个起落之后,二人己双双落身于小舟之上。那叶平底方舟,猝然落载了两个人。不停地在水面上摇晃着,直似要翻转过来。却见那人身子向前踏进一步,双腿分跨着略微向下一蹲,水波在船头上扬起了一片浪花,顿时平定了下来。
尹剑平这时已忍不住坐向船板,见状点头赞许道:“仁兄好俊的功夫!”
那人却将高挑在空的一盏灯取下来,照向尹剑平脸上点头道:“你说身中镖伤,在哪里?”
尹剑平指了一下伤处,那人就近细看了一下,顿时神色一变道:“是毒药飞镖吗?”
“大概是吧!”说了这句后,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那人道:“既然是毒药飞镖,却要有解毒的药才成,你可有解药?”
尹剑平强力提运着真气,不使毒气上攻,谛听之下,摇摇头道:“没有,小哥,这附近有外伤的大夫没有?我……我可是支持不住了!”
那人年岁约在二十六七,与尹剑平相差不多,一副年轻人的直率纯朴,却绝不笨拙,举止更似极为精明。
听了尹剑平的活,他摇摇头道:“不不,这附近根本就很少住家,更别说伤科的大夫了……”
说罢细看了一下尹剑平的伤,皱眉道:“所幸伤在下盘,要是别处,只怕这时,早已发作了!”一面说,他遂即骈起中食二指,一连向尹剑平伤口处附近的几处|茓道戳去。
他一连点戳了几处地方,才惊异地看向尹剑平道:“原来你已先把这几处的|茓道封闭?”
尹剑平十分佩服地点头道:“不错……这么看来仁兄诚是高明了!”说着喟然叹息一声,接道:“在下所中毒伤,非比寻常,如非我先已将各处|茓道封闭,又已止住流血,现在早已丧命,只是……唉……看来也没有什么大用……”
那人一双浓眉紧紧颦着,冷冷笑道:“这也很难说,人不该死五行有救,要是你没遇见我呢,岂非要暴尸荒野了?看来我们倒是缘分不小!”
说罢即由水上把先时Сhā在竹签上的火种摘下来,就手熄灭收入怀中,即由船边拿起长篙,径自将这艘平底方舟撑向溪流。水势湍急,小舟被冲得横出了老远。小舟在水上一连打了几个圈子,才认定一个方向笔直前进。
尹剑平一只手扶住了船上柱子,把身子倚向正中船篷之上。却见小舟在那人操持之下,在水面上一泻如箭,经过了一条狭窄弯道,才见开阔,水流既缓,舟行也就平稳了下来。
那人才得闲儿,扭过脸看着尹剑平道:“还没有问你姓什次?”
尹剑平说道:“尹,伊尹之尹!仁兄贵姓?”
那人顿了一下道:“我姓吴。”少顿接道:“怎么样,忍得住吗?”
尹剑平道:“忍是忍得住,只怕毒势发作,时间一久可就麻烦了。”
那人一笑道:“这可就看你的造化了!”
尹剑平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不禁神情一振道:“吴兄的意思是……”
姓吴的道:“你刚才问到这附近可有伤科大夫,其实这话是多余的,即使是有,也只能医治寻常刀伤,像你这等毒药镖伤,哪一个又懂得医治?”
尹剑平失望地道:“吴兄说的是,只是在下心里存着万一的指望罢了!”
姓吴的摇摇头道:“一点指望也没有。”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那……可怎么好?我们这是去哪里?”
那人道:“且先回到我住处再说。”
尹剑平道:“吴兄住处远吗?”
“不远,就快到了。”说时伸手向前面指了一下:“就在那前面。”
尹剑平道:“吴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姓吴的摇摇头道:“没什么人,就只有我卧病的一个老娘。”
尹剑平心里一阵失望,暗忖着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把我带回家去?心里虽是这么想,嘴里却不曾道出。
那人叹息一声,说道:“我娘这个病,是长年累积下来的,一时也好不了,只是这么拖着了!”
尹剑平无精打采地道:=就该找个名医求治才是。”
“名医?”姓吴的“噗哧”一笑道:“谁是名医?我娘就是名医!”
“你娘?”尹剑平惊异地道:“吴兄,你说什么?”
“我说我娘就是最好的大夫!”
尹剑平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慢着!”他重复追问道:“你说你母亲本人就是个为人治病的大夫?”
“不错!”姓吴的说道:“是个最好的大夫!”
尹剑平抱拳道:“失敬!失敬!吴兄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了。”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也不要高兴太早,这话可难说得很,什么事都保不住会有意外。”
尹剑平心头又是一沉,道:“这话又怎么说?”
姓吴的道:“很简单,我娘虽然说得上是医中圣手,但是在这个地方,却并没有外人知道,到时候她老人家是不是答应给你治伤,还很难说。”
尹剑平没有话说。
姓吴的道:“就算我娘答应看你的伤,是不是就能解开了你所中的那种毒,这也很难说,所以这一切只有看你的造化了!”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道:“吴兄说的不错,这确是事先无法知道的事情。”他接着叹息一声道:“真要如吴兄你所说,那也只怪我命当如此,夫复何言?”
姓吴的收回手中长篙,倚向尾舵,眼睛看着他道:“不过,你也不要太失望,我娘真要是医不好,只怕很少有人能医得好,你就是再去别处也是枉然!”
尹剑平点头道:“吴兄你这么说,我倒是安心了,请教吴兄你大名怎么称呼?”
姓吴的道:“这个,我叫吴庆,庆祝的庆,老兄,你看来武功不弱,想必是武林中人了?”
尹剑平感叹一声,道:“亡命天涯,九死一生,败军之将,再也不敢称勇了!”
“这么说,你是为仇家所迫了?”
“这,”尹剑平不得不承认道:“就算是吧!”
他随即转变话题道:“吴兄分明高人,何以这等打扮,想是一隐者了。”
吴庆一笑,摇摇头道:“什么高人不高人,隐者更当不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娘是个病人,这里地僻人静,很适宜让她老人家养病,我呢,虽是粗通武艺,却也不能拿来当饭吃,打打鱼,倒也安闲。”
尹剑平翻了个身子,轻轻哼了一声!
吴伏皱了一下眉道:“又痛了?”
“还好!”尹剑平手抚伤处道:“府上到了吗?”
吴庆看了一下道:“快了!”
尹剑平道:“方才听吴兄这么一说,可知令堂必系一个有分寸教养的长者,既精通医术,又为什么不悬壶济世,造福乡梓呢?”
吴庆呆了一下,张唇欲说,却又临时止住,遂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我娘是身染疾病之人。”
尹剑平点头道:“这么说,令堂何不自己医治一下呢?”
“唉!”吴庆苦笑道:“当然为自己治过了!”
说到这里,目光里略似责怪的,看着尹剑平,“说起来,这还要怪你!”
“怪我?”尹剑平一时为之瞠然!
吴庆道:“你听我一说也就知道了。”顿了一下,他才又接道:“我母亲所患的乃是百年罕得一见的‘风毒症’!”
“风毒症?”尹剑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这是发自云苗族的一种怪病。”吴庆道:“我母亲早年在苗疆停过一段时间,同先父从事医疗工作,但不慎为当地风毒所中,真正发作,却是近十年的事情。”
尹剑平道:“什么是风毒?”
吴庆说道:“野花盛放,花香互传,再为当地瘴毒所侵,随风四散,中人无知,累积成疾。”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怪病!”
“可不是。”吴庆皱着双眉道:“这种病怪在病者平时不知,春夏时节和好人一般无二,只待一过中秋,病势才行发作,入冬就更为厉害,发作时候,遍体生出桃红斑块,全身麻痒不堪,每一根骨头都软麻无力,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尹剑平一面提运着下腹真气,奇怪地问道:“这种病莫非就……没有医治的方法吗?”
“有!”吴庆说:“是我父遍查医籍,拜访高明,才得了一个方子,这个奇怪的药方,除了数十种希罕草药之外,最难求的却是那个药引子!”
“什么样的药……引子?”
吴庆道:“那个药引子需要百年老鳝王一条,取其血膏为引,才得成药。”
“啊……”尹剑平忽然明白过来,一时作声不得。
吴庆苦笑了一下道:“我父亲故世之后,我呣子穷数年之力,足迹走遍大江南北,遍搜穷乡僻壤,为的是找寻一条百年鳝王,只是哪里找得着?我娘的病也就一年重似一年!”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娘固然是心灰意冷,不再存指望,我虽力图振作,却亦是无可奈柯,哪里想到迁居来此之后,却意外地发觉到,这积翠溪附近,盛产鳝鱼!”
吴庆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光采,尹剑平却内疚得垂下头来。
“这么多年来,我早已熟悉了捕鳝的经验!”吴庆说:“经我四处探察结果,断定就在这积翠溪上流水源处,藏有一条老鳝,观其洞|茓,断定这条鳝鱼,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年岁,是我用尽苦心,耗费了许多时日,才将它引到浅水芦丛,因知这类老鳝,喜食翠皮之蛙,又爱水中弄月,我熬费苦心,故布疑阵,不意第一次我心太急,被它逃脱,第二次,也就是刚才你所看见的那一次……”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沉痛地道:“这一次按理说,它是无论如何也不该逃掉的,却又遇见了你。”
尹剑平频频苦笑,却也无话可说。
吴庆道:“这类老鳝,性又通灵,复又多疑,好不容易我看着它将要上钩入套,却被你发出的水声所惊,临时受惊脱逃,看来再要擒它,又不知什么时候了。”言下频频摇头叹息不已!
尹剑平愧疚无已地道:“这件事纯系我的冒失……我真是太大意!”
吴庆看了他一眼,哼道:“当时我真恨不能给你一个厉害,可是看见你这副样子,气也就消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当然不能怪你。”
尹剑平歉疚道:“话虽如此,我却是内疚万分……”
吴庆道:“你也不必这样,好在,这条老鳝的习性,我也摸熟了,它虽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早晚我一定能够把它擒到手中,只是……”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遂即关照尹剑平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在我娘面前提起来,否则再想要她老人家为你疗伤可就万难了!”
尹剑平皱了一下眉道:“为什么?”
“这还要问?”吴庆苦笑道:“今天晚上她老人家还指望我能捉到那条老鳝回去,我看她八成一夜都没睡觉。”顿了一下,他才又叹息一声接道:“如果她老人家知道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功败垂成,还岂能为你疗伤看病?所以你千万不能说,否则的话,一切后果我可不负责。”
尹剑平黯然点头道:“吴兄既这么说,我也不提就是了。噢……府上快到了吗?”
“已经到了。”
一边说,吴庆弯过了舵来,小船缓缓地向着岸上靠去,尹剑平乍然发觉到眼前敢情来到了一个孤处波心的陆台坡地。
月色下,只见这片地异常幽静美雅,在一片芦苇缭绕里,响起了起落和谐的蛙鸣声。这是一个孤处水面的小岛,极小的小岛,看过去顶多只有六七丈见方。
吴庆用力地撑船上岸,然后扔下了篙,走过来扶起了尹剑平道:“来!我扶你下去。”
尹剑平实在也不能再客气了,点点头道:“有劳。”
吴庆扶着他下了船,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间竹舍耸立在小岛正中,除了这间竹舍,全岛再也找不出第二间房屋,这间竹舍,必然就是吴家了。
一只黑狗扑过来大声吠着。
吴庆连声驱着,一面向尹剑平道:“我娘果然还没睡,且先到我房子里躺下再说。”
尹剑平这一阵只觉得伤处疼痛不堪,感觉到一团热气直向上冲,情知毒性已发,当下忙自运提真力,强行压制着,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吴庆扶着他绕向竹舍左边,踢开了一扇门,进入一处尚称宽敞的房间,摸着黑先把他扶到床上睡好,才转身外出,就门框上把悬着的一盏灯拿进来置好。
尹剑平倚在木床上,只是呻吟不已。
吴庆把灯端过来,向他脸上照了一下,惊道:“啊!想不到这么快就发作了,这可怎么是好?”
一面说,他忙把他鞋袜脱下,还为他解下了身后那个沉重的背包,连同尹剑平手上的那口玉龙剑一并放好。
尹剑平苦笑道:“兄弟……我这身衣服都湿透了……实在不好拜见令堂……”
吴庆道:“不要紧,来,先换上我的。”
于是取出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裤为他换好,手足接触时,吴庆发觉到他周身火热,心里也不禁着起慌来。
等到一切就绪,吴庆扶着他睡好,遂道:“你先歇着,我这就去请我娘去。”
尹剑平点头道:“多谢!”
忽然门外传来声音道:“用不着请,我来了。”
紧接着一片灯光,从门外溢进来。
一个鸡皮鹤发,手持鸠杖的瘦削老妪,已现身门前。
尹剑平猝吃一惊,单臂力撑着坐起身子,却见吴庆已张惶地赶了过去。
“娘!”吴庆惊异地道:“你老人家怎么起来了?”一面说着话,他赶忙用手去搀扶那个老妇人。
不意,那老妇人却倔强地后退了一步,道:“你别管我,我还有话问你。”
说时,这个老妇人把另一只手上提着的一盏灯高高地举起,一片灯光照在尹剑平脸上。
“我问你!”她忿声说道:“这个人是谁?”
尹剑平至为尴尬地道:“伯母,我……”
“你不要开口,”老妇人忿忿地转向吴庆道:“你说。”
吴庆面现肃容地道:“娘,这个人为仇家所迫害,身中毒药暗器,你老人家要是不救他,他可就活不成了!”
老妇人用浓重的鼻音冷笑着,一面抖颤颤地走进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你这个孩子……”她狞厉的目神,却狠狠地盯向吴庆道:“娘平常是怎么关照你来着……真个不长进的东西!”
吴庆顿时脸上现出畏惧之色,垂手道:“儿子不敢,娘……这个人生命垂危,请你老人家务必要……”
老妇人Сhā口道:“你不要多说……我比你清楚,娘活了这么大,什么没见过……”
一面说,她频频冷笑不已。
尹剑平睡在床上,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只见她面色苍白,满脸皱纹,可怕的是在她脸上手上颈项上,都似有一块块的红色斑块,衬以她形销骨立的瘦长身材,简直形同鬼噬一般!
那双眼睛,闪烁在下垂过长的眼皮里只剩下豆大的两点瞳仁,看起来益增阴森恐怖之感!
现在,那豆大的两点瞳仁,已经移视向尹剑平身上,尹剑平下意识里感觉到一种战栗、紧张!
老妇人目注着他,甚久才说道:“你姓什么?”
“尹,”尹剑平顿了一下,道:“尹剑平!”当他说出了真实姓名之后,心里不禁又有些后悔!
老妇人却并不十分在意他的名字,却冷冷地道:“从哪里来的?”
“福寿居。”
“十里坡的那个客栈?”
“不错……就是那里。”
说到这里,他实在支持不住,缓缓地把身子向后面躺了下来,并且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老妇人似乎无视于他的痛苦,一双瞳子凌厉地盯在他的身上,道:“十里坡一向平静,从来没有江湖人的行踪,你又怎么会落下了这身伤?”
一旁的吴庆忍不住Сhā口道:“娘,是这样的,他……”
老妇人抢白道:“你不要Сhā口!我要他自己说。”
吴庆倒是真的不敢再吭声了。
尹剑平无可奈何,强忍着身上的痛楚,一面运着气,一面呐呐地道:“在下是追蹑一位仇家来到了福寿居……不意为其所败……中了暗器……你老人家行行好……可否先看看我身上的伤……再说。”
老妇人哼了一声,说道:“我并没有答应要为你看伤,况且,我对你真实的身分,还很怀疑!”
“怀……疑?”
尹剑平语气悲怆,心里却充满了怒火,如非他此刻伤势发作动弹不得,复有性命之忧,对于这个老妇人的无情与诸多怪异断乎不能忍耐。只是眼前,他却连发作的力量都没有,为了想活命,一切只有尽量委曲求全!
“不错!”老妇人接着他的话题道:“我这一辈子,已经一错……再错……”
语气里充满了悲愤、凌厉,那双绿豆般的瞳子扫向她儿子,再转向尹剑平,更似具有无比阴森的气质。“如今老迈病弱,退隐天涯……我们不能再错了!”她手中鸠杖连声地顿着地面:“我已经多年不见生人……更不愿随便管人家的闲事,并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我已心力交疲,无能为力,你知道吧!”
尹剑平已由对方话中听出了这呣子二人的离奇身世,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只是这些都不是他眼前所能关心的,他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别人了。谛听之下,他只能报以一声痛苦的呻吟!
“娘!”一旁的吴庆几乎在哀求了:“这位尹兄,他绝不会是你老人家想的那些人……
要不是他身上中了毒药暗器,儿子也绝不敢带他回来惹你生气……娘,你老人家,就行行好吧!”
老妇人哼了一声道:“那要看看他到底该不该死了!”
吴庆道:“你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道:“我要先证实了他的身分才能给他看伤。”
吴庆急道:“可是他已经不行了呀!”
“你知道什么?”老妇人慢吞吞地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说着她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一只手由桌子上提起了灯,向床前走过来。
吴庆忙跟上来,老妇人遂以手上灯向着尹剑平脸上照过去。一面冷笑道:“这个人内功高深,非比一般等闲人!”
她是在跟她儿子吴庆说话:“你可看见了?他身上虽然中有毒伤,但是到此刻,却能真气聚结,并不曾散,这证明了他精干一种‘内锁元阳’功力,很可能是来自‘西崆峒’的门下。”
一听到“西崆峒”三字,吴庆神色由不住倏地一阵大变,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西崆峒?”吴庆疑惑的眸子,视向尹剑平说道:“娘是说他……他是西崆峒的来人?”
“我还不能肯定,但是有这个可能。”
“这……”吴庆顿时乱了章法:“这……不会吧!”
“所以……”老妇人把手上的灯交到了儿子手上,“我们不能不弄清楚。”
话声甫落,手上的那根鸠杖乍然翻起,“噗”的一声已点在了尹剑平心窝上。尹剑平“喔”的一声,身子倏地弓起,紧接着又缓缓地躺了下来,只觉得老妇人那根鸠杖之上传射出一种凌人的劲道,虽说是一种无形的劲道,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支有形的利剑,深深地洞穿了他的前心后背。在这种劲道之下,尹剑平全身上下,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痉挛。
“说!”老妇人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你是不是西崆峒山来的?”
尹剑平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摇摇头道:“不是的……你们弄错了!”
老妇人呆了一呆,冷笑道:“那么……你怎么晓得锁阳凝气的功夫?”
尹剑平指了一下她手上的杖,痛苦地道:“你老人家请……拿开手杖才好说……话。”
老妇人倏地收回了杖头,叮!一声顿点在地。
“你要实话实说!”她狞笑道:“要是有一字虚落,我就要你的命!”
她的话端非虚语,只要尹剑平有一字虚假,老妇人那根鸠杖要想取他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尹剑平显然已经了解到眼前情势,分明自己已落在了对方呣子波谲云诡的隐情之中,一个对答不妙,即有性命之忧,果真这么死了,较之毒发身死更为不值!
忍着痛发的痛楚,他倔强地冷笑了一声道:“前辈你错了……我这门功夫,并非是你所说的‘锁阳功’,在下更不是什么西……崆峒的门下!”
老妇人两道灰眉分了一下道:“胡说!天下武功,我少有不知,除了西崆峒一门的‘锁阳定血功’以外,我就没听说还有什么功夫,能够聚结真力于|茓不开的。”
不可否认,眼前这个老妇人乃是武术界中的一个大行家,在她面前更休想虚言搪塞!
尹剑平冷笑着,微微点头道:“老前辈,你这就太武断了,听你老人家的口气,应该不会不知道,冷琴阁的独门内功……吧!”他强忍着身上痛楚,说了这几句话,已禁不住汗下如雨,大有气色不接之势!
老妇人聆听到此,忽然嘴里“哦”了一声,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冷琴阁?”她惊异地道:“你说的是南普陀山的冷琴阁?”
尹剑平点点头,喃喃道:“不错,冷琴阁的主人冷琴居士,他老人家的‘六随’功力,就具有前辈你所说的那种功能!”
老妇人忽然呆了一呆,却把那张瘦瘦皱纹满布的脸仰了起来,她显然是在运用思潮,费心地想着什么。渐渐地,她脸上已消失了原有的凌厉!
“你说的不错……我倒是忘了这门功力……”她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么说,你莫非是‘冷琴阁主’冼心子的门下弟子?”
尹剑平点点头,断断续续地道:“在下曾……随阁主习过几年功力……蒙阁主尽心传授……故此得擅这门功夫!。
一旁的吴庆忍不住看着母亲道:“娘,他说的可是真话?”
老妇人点头道:“我几乎忘记了,冼心子确实具有这一门功力,只是并不见得他说的就是实话!”
尹剑平喘息着说道:“在下说的,确是实话。”一面说,他痛得转换过另一面身子。
吴庆持灯在他脸上照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道:“娘!他的情形只怕不好!”
老妇人鸠杖乍翻“噗!噗!噗!”一连点中了他身上“风市”、“鸠尾”、“桑门”三处|茓道。鸠杖一出即收,俨然高明出手。
尹剑平登时感到身上一松,原先上涌的强大气机,猝然间为之缓和下来,顿时痛楚大减!他感激地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前辈慈心加惠!”
老妇人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冼心子与老身交非泛泛,我与他湘江一别,至今虽二十年不曾见面,可是他冷琴阁的武功,我却是知悉甚清,你却休想骗得过我。”
尹剑平听她方才一开口,竟然呼出冷琴居士鲜为人知的名号,就猜知她与居士必有交往,现在由她话中加以证实,不禁大为惊喜!想不到在此穷途末路之际,竟然认识到这等高人异士,却是大大出乎意外!
老妇人却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把一双绿豆大小的瞳子注定着他道:“我只不过暂时为你阻止住毒气的上攻,并非为你解开了身上的毒,这一点你可省得?”
“在下懂得。”
“那就好!”
一面说,她遂即退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现在你说,六随之功,是哪六功!”
尹剑平道:“是……”心中一动,却摇摇头道:“请恕在下不能实说。”
老妇人狞笑道:“为什么?”
尹剑平道:“在下当初随居士习功之时,曾许下诺言,今生今世,不得以此功,示知外人!”
“这也罢了!”老妇人冷笑道:“你既是居士传人,当然知道居士生平喜好,我问你,他平素起居,最喜穿着什么颜色衣服?”
尹剑平不假思索地道:“青布长衣!”
老妇人点头道:“不错,那么他右手无名指上可曾戴有一枚指环?”
“这个……”尹剑平略一思索,遂道:“前辈错了,居士右手食指自幼折断,哪里戴有什么指环?”
老妇人轻叹一声,面上神色更为缓和地道:“这么说就对了!老身与他多年知交,岂能不知他自幼伤指!但他却以此为憾,装有义指,非身边人万万不会得知,这么看来,你确实是他门下,倒是老身过虑了!”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我家的事情,也就不与你再多说,总之,我不得不对任何一个上门的陌生人,保持警觉,这一点你还不要怪罪!”
尹剑平苦笑道:“在下不敢!”
老妇人感慨道:“老身痼疾纠缠,十年辗转,羞见故人,你既然是冷琴居士的弟子,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外人,且容我看一下你的伤吧!”说到这里,她遂即站起身向一旁的吴庆道:“掌灯过来。”
吴庆甚为欣喜地把灯掌了过来。一片灯光,照向尹剑平面上、也照亮了老妇人那张瘦削染有红斑可怖的面颊!
尹剑平移了一下身子,想把胯间伤处露出来,老妇人伸手按住他。“你先不要动,让我先瞧瞧你的这一双照子。”
“照子”就是眼睛,老妇人虽静居十年,但她说话谈吐的口吻里,却含有很浓重的江湖气味,这证明了她过去的岁月,绝不单纯!
“灯!”她示意儿子把灯掌低一点。
吴庆把灯往下面移了一些,近到几乎已经挨着了尹剑平的脸。
“嗯……”老妇人的那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尹剑平一双眼睛,道:“毒!一点都不错!”
她直起身子来,冷冷他说道:“好厉害的毒!”
吴庆急声道:“娘!你赶快给他治一治吧!”
老妇人凌厉的眸子扫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懂什么?吴庆顿时就不再吭声了。
“现在你可以把身子转过来了,”老妇人说:“你伤在哪里?”
尹剑平勉强地转过身子来,现出了胯伤。
“解开他的衣服!”她对儿子说:“照亮了。”
吴庆忙把尹剑平裤子解开,褪下来,灯光下现出了湿淋淋的一片血渍。
“好家伙!”吴庆眼睛发直地道:“竟然会流这么多的血。”
老妇人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下,然后放在眼前看了看,两根手指,搓了一下,忽然,她像是触及了什么,面色倏地变得很深沉的样子。
“娘,这是什么毒?”
吴庆似乎发觉到母亲的脸色有异,老妇人却已经回过身子,在一旁位子上坐了下来。
“说!”她脸色显得异样的阴沉:“这是谁下的手?”
“是……”尹剑平喃喃道:“是晚辈师门的一个仇家!”
“仇家?”老妇人冷笑着道:“你这个仇可是结大了!”
“娘……”吴庆道:“你老人家,莫非知道?……”
老妇人眼睛不曾离开尹剑平,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所中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暗器,大概是一支签形的东西吧?”
尹剑平登时一怔,喃喃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伸出一只手,老妇人道:“那么,拿出来给我瞧瞧。”尹剑平伸手一摸,随身革囊不在身上。
吴庆道:“在这里,我来给你拿。”
他三脚并两步走过去,拿起了尹剑平原先系在身上的鹿皮革囊,转递与他,却为老妇人伸手拿了过来。革囊上染满了血,老妇人不避血腥地打开了囊盖,哗啦!一下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略一顾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支暗器。灯光下,那是一枚长有七寸,通体乌黑色的钢质长签,她的脸忽然间为之扭曲了。
“就是它!”老妇人嘴里喃喃地道:“丹凤签!”
“丹凤签?”
尹剑平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你莫非还不知道?”
老妇人的眼色里,这一刹又似乎充满了忿恨!那该是一种长时积压在内心的隐恨吧!
“那么我告诉你!”老妇人苦笑着道:“你的死期可能不远了!”
尹剑平脸上一阵黯然!吴庆却远比他更为惊吓!
“娘,这话怎么说,你老人家不是最擅解治毒疾吗?怎么会……”
“你知道什么?”老妇人松弛的眼皮,忽然搭了下来:“你说的不错,娘确是擅解百家之毒,自信这个天底下,没有我不识的毒,也没有我解不开的毒,但是却惟独这一样例外,只有这一种毒,我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尹剑平神色一振:“你老是说,我还有一线希望?”
“哼哼……”笑声完全由鼻子里传出来,老妇人黯然地摇着头道:“线希望:一线希望,大概也不能这么说吧!”
吴庆紧张的咽了一下唾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毒?这么厉害?”
“七步断肠红!”
“七步断……肠红?”
说话的是老妇人,答话的却是尹剑平,他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完了!”他心里呐喊着:“我竟然会中了这种毒!我命休矣!”
一刹间,有好几张不同的脸,由他眼前历历闪过去——李铁心,徐斌,段南溪,谢山……以及这些人口吐鲜血,挣扎不起垂死前的惨状!尹剑平蓦地呆住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老妇人道:“你知道这种毒?”
“我太清楚了!”尹剑平苦笑着道:“我而且知道,正如你老人家所说,这是一种任何人也解不了的毒,看起来后辈这条命只怕保不住了!”
“情形确是如此,但是……”老妇人吟哦着,一时没有说出来。
吴庆忍不住道:“那……莫非你老人家还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把握!”老妇人一刹间,似乎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是详细情形,还要等我试过之后才能知道……”
“试过?”吴庆惊喜地道:“难道你老人家已经有了解这毒的方子?”
“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方子,”她笑得那么凄凉:“却从来也没有试过。”
顿了一下,她转脸向吴庆道:“你去一趟,把我的药箱子拿来。”
“是!”吴庆答应了一声,放下灯,转身向门外奔出。
“这可就要看你的命了!”老妇人看着他道:“碰好了,你这条命或可保住,碰不好,更可能加速你的死亡!”
老妇人脸上带出了一种凄惨,冷笑着道:“小伙子,你有这个勇气试吗?”
尹剑平性情,原本该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下来。可是他却有许多顾虑,那是因为他身上所负的使命实在是太重了……他不能马上就死了!一定要死,也要最起码等到自己把事情交待之后。
谈到事,眼前最迫切的事情,莫过于去淮上找樊钟秀,把甘十九妹复仇的消息带过去!
要他赶快设法逃命,联合志士以图复仇。还有一件事,就是到“凤阳府”去找到尉迟一家,见着那位叫尉迟兰心的姑娘,把晏春雷的死讯以及晏的证据告诉她,并请他们尽快为晏把后事料理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肩负在他双肩之上的复仇大任。然而,这一项使命,在眼前看来,似乎是太过遥远,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了如许多的长者托嘱,那一张张垂死的脸,一句句沉重期望的托嘱,尹剑平忽然眼睛一酸,不觉热泪为之盈眶!老妇人顿时脸上现出鄙夷之色。
她面色一沉,道:“怎么,你害怕?怕死?”
“不!”尹剑平说了那声“不!”立刻又点头改口道:“是的!老前辈,我不是怕死,而是我这时是不能死!”
“那可难说了。”老妇人冷笑着,斜乜过那双豆子大的眸子看着他:“这个愿望,不操在你手里,也不操在我手里。”
顿了一下道:“在阎王爷手里,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天明?到底怎么样,你可要快一点作个抉择了。”
“老前辈,”尹剑平把身子坐正了道:“我必须要知道,我如果不吃下你老人家的药,还能活多久?”
“告诉你,七步断肠红,是一种特制的剧毒,毒性发作之快,为古今毒药罕见,最快时在七步之内,即能使人丧命,功力至好的人,也最多只能延续两个时辰。你是什么时候负伤的?”
“幄!”尹剑平想了一下,点头道:“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老妇人皱了一下眉,道:“罕见!这就是我想不通的了。不过,你应付的措施极好,可能是使你毒性缓和发作的原因之一,另外,我刚才封闭了你的那三处|茓道,对你的帮助很大!”
她苦笑了一下,又道:“可是尽管如此,你却无法逃过毒性第二次的发作!”
“第二次?”尹剑平惊惑地道:“还有第二次?”
老妇人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大概也快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在一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毒性将要发作,而这一次,多半就会夺去了你的性命!”
尹剑平怔道:“这么快?”他接着点头道:“这么说,我已别无选择……我愿意接受你老人家的医治,请老前辈就下手吧!”
说话时,吴庆已提着药箱子奔进来道:“娘这个箱子藏得好隐秘,让我找了半天。”他边说,遂即把箱子送到了老妇人手上。箱子里满盛了一些丸散膏丹,其中有一个黄绸子小包,放置在箱边一角,老妇人把这个小包拿起来。绸包上紧紧缠着红带,老妇人双手拿着这个小小绸包,却像是重有万斤似的。
“娘!”吴庆道:“这里面是什么?”
“是……”老妇人冷森森的笑着:“你一看就知道了!”一面说,她把这个小绸包,交到了儿子手上。吴庆迟疑了一下,遂即匆匆解开红带。把这个绸包打开来。尹剑平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移向绸包。老妇人表情黯然!
绸包打开来,“叮当”一声,跌下一个铁器。
老妇人吩咐儿子道:“拾起来。”
吴庆弯腰拾起。
然而,当他目光初一接触到手上这件物件时,陡然间他就像一具木头人般地呆住了!
“啊!毒……毒签!”
灯光下,那是一枚墨黑色微有光泽的,长有七寸的钢签,色泽尺寸甚至于形样,简直就与尹剑平所中的那枚“丹凤签”一模一样。
“这……”吴庆喃喃道:“这不是……他身上的那根暗器吗?怎么会跑到了你老人家的箱子里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他身上的那一根。”一面说,她随手由桌上把尹剑平身上所中的那根毒签拿起来。
灯下,两根毒签,并列比较,简直一模一样。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庆大为疑惑地道:“怎么你老人家也收藏着一根?”
尹剑平也呆住了!
十二
事情的发展似乎过于离奇,除了这位吴老夫人自己申述之外,任何人也无法解开这个谜团。老妇人一刹那间,脸上带出了无限伤感!却又似有无限忿恚!
冷笑了一声,她断断续续地道:“我不但……收藏了这件暗器……而且还认识这个暗器的主人!”
尹剑平登时又是一惊!
“这个人……不用说,也就是打伤你的那个人,”她的眼睛移向尹剑平道:“你说!打伤你的那个人是谁?”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阮,阮行!”
“姓阮?”老妇人摇摇头,说道:“不对吧。”
她脸上猝然间罩上了一层寒霜:“你用不着瞒我,对于这个人,我应该认识得比你清楚,我告诉你吧,她是个女的!”咬了一下牙:“一个姓水的女人,也是天下最狠毒最厉害的一个女人!”
尹剑平神色一振道:“老前辈莫非说的是那个‘丹凤’水红芍吗?”
老妇人身上起了一阵颤栗!
“不错!”她含有责备的眼睛盯向尹剑平:“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
尹剑平叹息道:“你老人家误会了……以‘丹凤毒签’打伤我的的确不是她,但是却与她脱不了关系。”
“什么关系?”
“这个姓阮的,只是水红芍手下的一个奴才!”
“一个奴才?”老妇人呆了一下道:“说说看。”
尹剑平道:“后辈的仇家虽是水红芍,但迫害我师门破碎,杀害我同门师兄弟,迫我至深的却是一个姓甘的少女:甘十九妹!”
“甘十九妹?”
老妇人摇了一下头,表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老人家隐息十年,自然是不知道如今江湖之间的事了……这件事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尹剑平点点头道:“你老人家说的那个水红芍,如今早已息隐江湖。”
“这一点我知道,”老妇人道:“可是我却不知道她的门下如今又出现了。”
“甘十九妹!”尹剑平怅怅地道:“如今出现的这个甘十九妹,据几位前辈估计,她的武功,并不逊于当年的水红芍,更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老妇人的脸色益加阴沉!她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齿,缓缓地又低下了头。
尹剑平似乎很累了,说了上述的几句话,情不自禁地把身子躺下来,并且发出沉重的呻吟声!
老妇人惊了一下,道:“你的毒可能又要发作了……我本来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也只有先缓一步了。”
她狞笑了一声,接着又道:“先试试你的命吧!”
说到这里她扭过脸看向儿子道:“来吧,我们得赶快下手了。”
吴庆早已迫不及待,当下忙走过来。
老妇人看着尹剑平道:“我不瞒你说,对于医治你所中的这种毒伤,我可是丝毫也没有把握。不过,我确信,如果我眼前不试一试的话,你同样的会很快地丧失性命,如果这样,那就不如干脆来赌一赌你这条命了!”她继续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丹凤签不止是使你一个人受害、丧命,我同样也是受害人可怜尹剑平,他现在实在已经不能出声说话了,却只能以点头来表示他的感激,并催促老妇人快点下手医治。
吴庆惊讶地道:“娘,您看他的脸,怎么会这么红。”
可不是吗?灯光下,尹剑平那张脸,已由先前所见的苍白变成了赤红。他像是在克制着一种难以言宣的极度痛苦,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刹间布满了他整个面庞,他紧咬着牙,全身上下颤动得那么厉害!
老妇人由药箱拿起了一柄小刀,抽出来,现出了银光四射的刀锋。她似乎很沉重,遂即把手上这口刀伸向灯焰,反复地烧着。
吴庆不解地道:“娘,你要干什么?”
老妇人没有吭声,她遂即由药箱里拿起了一个油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样子像是萝卜般的东西。
吴庆伸出手要去拿,但却被老妇人用手抓住:“你想死吗?”她冷笑着说:“这东西有毒!”吴庆顿时收回手来。
老妇人那双豆大的目光,迟疑着扫向床上的尹剑平,喃喃他说道:“我别无抉择,小子,只好看你的命了!我要你知道,我所用在你身上驱毒之法,乃是大相违背一般传统规则的。”
她用刀指向尹剑平两处肩头,以及前胸部位,十分阴沉地道:“告诉我,这三个地方是不是特别疼痛?有什么感觉没有?”
“是,”尹剑平挣扎着道:“酸……酸痛!”
“这就是了。”老妇人频频点着头:“这叫‘毒侵三关’,又叫‘一字并肩’,一到酸痛停止,你这条命就没有了!”
这几句话,非但身当其事的尹剑平惊骇不置,就连旁立的吴庆也听得毛发耸然!
“娘!”吴庆颤抖地道:“你老要救他一救……”
“废话!”老妇人道:“你当娘是拿他在试着玩儿吗?”
一面说,她即以手上短刀,向着那个状似萝卜般的东西戳去,一连几刀,那物件被戳破了几个小洞,流出一种白色如同|乳液般的东西。至此,刀锋上已沾满了那种白色,状如|乳液的浓汁。老妇人忽然发出了几声咳嗽,一面忙即用原来的那张油纸,匆匆把那个“萝卜”包好,遂即把药箱放到一边。
“娘!那不是一个萝卜吗?”
“萝卜?”老妇人冷笑道:“那是‘地藤瘤子’,是一种人世罕见的奇毒东西,为了这玩艺儿,我曾煞费苦心!天知道……”她的声音忽变得很低,喃喃地接下去道:“……我留着它……原就是来对付这种‘七步断肠红’的。”
尹剑平在床上发出剧烈的喘息,他看上去几乎像是要“窒息”了。
“快……”他挣扎着道:“你老人家请快出手吧!”
“还不到时候。”老妇人目光注视着他道:“这叫做以毒攻毒,…定要等到毒气上涌的一刹间,我才能下刀,你的性命,也就在那一刹那才能决定……”
“可是……”尹剑平剧烈地喘息道:“我……已经不行了……”
“你的神智还清醒。”
方才住口,只见尹剑平大吼一声,整个身子鱼挺而起,那张红脸猛可里转为黝黑,他猝然张开了口,似有一口怒血要喷出来。就在这一刹间,老妇人已翻起了手上的那口短刀,神速无比地一连在尹剑平身上“心坎”、“咽喉”、“气海”三处|茓道上戳了下去。随着她的刀势拔起,奇怪的是却不见怒血溅起,由三处刀口所喷出来的,却是紫黑色的三股气体。尹剑平上挺的身子,陡地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的,忽然松弛了下来。也就在一刹间,三处刀伤处,同时冒出了血花,三股血箭,每一股都足足喷起了有尺许高下。
老妇人容得这三股血箭方一喷起,即速运指如飞,一连点了他数处|茓道,止住了流血,那上窜的血势,一经冒起,却又迅速地降落下来。只听见尹剑平呻吟一声,遂即直挺不动。
持灯在侧的吴庆,看到这里,方要说话,老妇人已拉着他迅速地向后退开,并示意他不得开口出声。呣子退立一隅,足足站立了一些时候,老妇人才长长地吐出气息道:“好了,现在可以出声说话了。”边说遂即向床前走过去,吴庆掌着灯随后跟上去,只见床上的尹剑平,全身直僵,一动也不曾动一下。
看到这里,吴庆由不住热泪夺眶道:“他……死了!”
老妇人冷冷一笑,说道:“现在还言之过早。”
吴庆怔了一下,走过去以手探了一下尹剑平的鼻息,气急败坏地道:“什么言之过早……他已连气都没有了……”
他边说边自忍不住低下头,一阵伤心,泪如泉涌!老妇人在儿子伤心悲泣时,却只是注意地观察着尹剑平的脸,并且翻开了他的一双眸子,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她却似胸有成竹地退坐一边。
看着儿子伤心的模样,她微微点头道:“你这个孩子,难得你还有这番至情!”
吴庆抬起衣袖,把脸上的眼泪擦了一下,痛心地道:“他死得太惨了,娘,我们甚至于连他的身世来历都还不知道……您太大意了!”一面说,他痛泣出声,手上的灯摇曳出一片凄迷:“早知道这样,我也就不该把他救……回来了,只以为你老人家医术高明……谁知道……反而加速了他的死……”
老妇人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眸子,只是在儿子脸上转着,冷冷一笑道:“擦干你的眼泪,一个男人宁可流血也不要落泪,那是我们妇道人家的事。”
吴庆怔了一下,重重叹息一声,像是负气又似沉痛地坐下来。
老妇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长长地吐出去。自从她罹患那个“风毒症”以后,她即有这个奇怪呼息的习惯,“风毒症”不但使她发色转变银白,也使她整个面部轮廓变得丑陋不堪,间接地也腐蚀了她原有的温柔与属于女子的那种慈蔼,因此在某些方面,她看起来几乎是“怪癖”与“残酷”的。
她由矮几上拿起了那盏灯,走向床边。
吴庆看着她道:“等一会我去为他买口棺材去。”语气里显露出对母亲的深深不满!
“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老妇人道:“我们这里还没有一个死人。”
吴庆登时一呆,霍地站起。老妇人特意地把灯掌高了,四只眼光逼视之下,床上的“死人”居然有所异动。
这像是“奇迹”似的,他首先是睁开了眸于,紧接着眼珠子开始转动,手足四肢也不甘寂寞地开始移动了起来。老妇人那张冷峻的瘦脸,看到这里,居然破例地带起了一丝笑容,却把眼光移向吴庆,后者在这一刹间显示出来的惊喜,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忽然扑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尹剑平一只手,欢声道:“你活……了……你活了!”
尹剑平看着他,又转向床边的老妇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副样子,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紧接着那张木讷的脸上,陡然显示出一种喜悦,遂即作势要探身坐起。
老妇人的那根鸠杖陡地压在了他肩上:“小伙子,你最好少安毋躁。”
尹剑平点了一下头,遂即平身睡好。
老妇人道:“我这一手,虽说是行险,却总算做对了!要不然,我这个儿子,也饶不了我!”
吴庆不禁脸上一红,讪笑了一下,低下头来。
老妇人眸于里交织着一种喜悦,打量着床上的尹剑平道:“总算你命不该绝,也是我十年深思熟虑的苦心没有白费,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侥幸的事情,现在,我已经证明,我可以不畏惧‘丹凤轩’的‘七步断肠红’了!”
那份喜悦,只如云霓一现,那么短暂的,又自她的面颊上消逝,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怅惘。往事,却又把她带到了另一番悲痛的境界里。
“要是当年……我……能研究出这种解毒之法,那该多好?……该多……好!”
说到这里,她脸上又重复现出了初见时的那种凌厉,倏地转身向门外步出。
***
吴庆呆了一下,唤道:“娘!”
老妇人身于停了下来,道:“记住,从现在起,两个时辰之内不能饮水,以后就不碍事了。”
吴庆答应了一声。
老妇人道:“暂时不要他离开,我还有重要的话告诉他,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说完向门外步出。
一觉醒转,却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尹剑平由床上欠身坐了起来,感觉到自己确已是另一番感受,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意味!
吴庆由对面椅子上站起来,道:“谢天谢地,你总算不妨事了。怎么样,觉得哪里还不舒服?”显然他就在这张椅子上守了一夜。
彼此目光对视之下,尹剑平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不知何时,他们两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看你的神情,大概是复原了,来!”吴庆由几上拿起了一个瓦罐,里面满盛清水:
“口渴了吧?”遂即递过去。
尹剑平双手接过来,一股脑把一满罐清水喝了个点滴不剩,遂即跨下床来,却由不住足下打了一个踉跄。
吴庆一把抓住他道:“小心点,兄弟。”
尹剑平一只手扶在门框上,面对着舍外的冬日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犹记得昨夜毒发垂死的一番感受,不禁余悸尚存!那时候充满了悲哀,所见的一切,都是灰色的,自己莫名其妙地想了许多,却又似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空洞洞的……
面对着阳光,他忽然又恢复了自信,感觉到未来的不可限量,情绪之于人,其微妙以至如斯。
就在那棵大树下,阳光交织着一片灿烂,黄叶在寒风下打着圆圈,几只翠羽尖嘴的翡翠乌低飞穿梭着,绿色的羽翼,冲刺着试探着,像是在探觅着人生的秘境!那些久已压积在心灵上的痛苦感受,诸如仇恨、责任……确是一种幼稚,对于整个宇宙空间,面对着大自然的一切,这些“人为”的困境,似乎说明了人类的低能与愚蠢……如果一个人能够把任何自己不愉快的情绪摆脱开来就好了。就像是那几只翡翠鸟,生活在纯自然里,该多好?然而,对于“万物之灵”的人类来说,那是一种“侈望”,永远也办不到的,岂非讽刺?
吸引住尹剑平目光的,倒不是那棵树,亦非是那几只翡翠鸟,而是坐在树下的那个人。
那个银发皤皤的老妇人。
也许是冬日的阳光大宝贵了,老妇人久病之身,浸溶在阳光里,是在体会着一种享受。
她手里拿着那支片刻不离的鸠杖,聚精会神地在思索着什么,不时地以杖梢在地面上划着,银白的长发,在阳光的映衬之下,闪闪发光,而那张瘦削的面颊,也就益加显得狰狞可怕!
他们的目光终于不期而遇。
老妇人远远地点着头,抬动着一只瘦手,示意他来到近前。
吴庆说道:“我娘在叫你呢,来,我们过去!”
说着,他遂即扶着尹剑平来到树下。
老妇人看着他点头道:“你已经好了。可喜可贺!”
尹剑平扑地拜倒道:“老伯母救命大恩,没齿不忘!”
老妇人叹息一声,道:“不用客气,你站起来。”
她以手中鸠杖,指向一块大石道:“坐下来,我还有好些话要问你。”
尹剑平应了一声:“是!”遂即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吴庆也在一旁坐下来。
老妇人看了儿子一眼,道:“今天难得看见了太阳,你去把娘腌的咸鱼拿出去晒一晒……还有那两面鱼网该晒一晒了。”
吴庆不大想去,老妇人不停地挥着手,他只好站起来不大甘心地去了。尹剑平心里有数,老妇人这是借故有意把儿子支走,她必然有些话,不打算要她儿子听见。
“我是故意要他走开的。”老妇人看着儿子渐去的背影、道:“因为有些话,不能告诉他!”
“我明白你老人家的意思!”
老妇人点点头,神色大为缓和地道:“你是一个聪明、智勇兼具的年轻人,昨夜初一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你的大异寻常。”
“你老人家太夸赞了!”尹剑平感伤着道:“果如伯母所说,我也就不会负伤,落得如此下场了!”
“那可不一样。”老妇人的那张脸,忽然拉长了。“那是因为你的仇家过于厉害!”她冷森森地接下去道:“这个天底下,我想能够与‘丹凤轩’为敌的人大概还不多见。”
尹剑平怔了一下,昨夜他毒发之时,语无伦次,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实在已无从记忆,对方又与自己说了些什么,却也印象模糊!是以,乍闻老妇人提起“丹凤轩”这三个字,由不住使他大吃一惊!
略为收敛镇定,他反问道:“伯母莫非也认识丹凤轩的人?”“我太熟了……”老妇人冷冷地道:“你用不着再对我有什么怀疑,把你所经过的都告诉我吧,我已经对你说过……
我们是一条路上的。”
尹剑平神色一凝,道:“你老人家想知道一些什么?”
“你的真实姓名,身世!”老妇人缓缓地道:“最重要的,是你与‘丹凤轩’的结仇经过。”
经过了昨夜的一番邂逅,他已经对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有了较深刻的认识,况乎对方呣子与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虚言搪塞。顿了一下,他喃喃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了,伯母一定要听吗?”
老妇人点了一下头,说道:“我非要知道不可。”
尹剑平苦笑道:“好吧!我也实在应该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了,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伯母还请代为守口。”
老妇人冷冷地道:“孩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到头来不为外人所知的,你的事也并不例外。”
尹剑平想不到她竟然会这么说,当时想了想,事情也确是如此,再深一层想,简直就没有守密的必要。
老妇人冷漠地笑着,接下去道:“一个人不能永远在黑暗中过活的,要想强大,就必须要接触阳光,退缩和逃避都不是应敌之策。说出了你心里的畏惧,找出其中的症结,试着去克服它,这才是上上之策!”
尹剑平在对方昨夜拿出了另一枚“丹凤签”暗器的时候,心里已对她有了初度的认识。
听了她这番话之后,心里略一运思,也就不再隐瞒,当下遂即简单择要地将自己姓名出身以及结仇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老妇人不止一次地表现出“震惊”神色,直到尹剑平一直诉说到小店谋刺甘十九妹不幸自身遇害时,她才伸出手止住他再说下去!
“以下的我都知道了。”
一面说着,她遂即由位于站起来围着眼前的这棵大树,转了一个圈子。脸向着外面的一片湖水,她用手里的鸠杖,击点着面前的一块大石:“老天……老天……想不到我十年不入江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转过身来,尹剑平发觉到她的那张脸已经变成了一片绊红,原先脸上的那些块状红斑,似乎在这一刹,都串联在一块。她并且发出了剧烈的喘息声,很困难地摇动着她瘦长的脖子。
尹剑平吓了一跳,上前道:“你老人家……怎么了?”
“不要……紧!”老妇人摆了一下手,回身又跌坐在座位上:“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岳阳门满门上下,居然就这么完了,还有双鹤堂……哼哼……”
说到最后,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忽然抬头看着尹剑平道:“你曾提到了岳阳门李铁心的那口玉龙剑?”
尹剑平道:“晚辈已经带来。”
“好!”老妇人道:“拿给我瞧瞧。”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转身回房,须臾取剑步出,恭敬交到老妇人手上。
老妇人一只瘦骨如柴的手,轻轻在剑上摩挲着,连连点头道:“不错,这口剑我见过。”
一面说着,随手向剑匣上一拍,只听“呛”的一声脆响,匣内长剑已自行跳出。
老妇人手握剑柄缓缓抽出。
尹剑平忙道:“小心剑上有毒。”
“我知道。”一面说,她把剑放远了,嘴里向外轻轻吹着气:“好厉害的毒气。”
尹剑平道:“你老人家可曾留意到剑上的那个指印?”
老妇人徐徐点着头,豆大的目光,缓缓地在剑身上转动着。她又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说,这个指印,是甘十九妹留下来的?”
“不错!”尹剑平道:“就是她。”
老妇人那张瘦脸上,拉下了极深的两道皱纹。良久,她才点了一下头,说道:“这个丫头,果然同你所说,是一个身怀绝世奇功的女子……”
尹剑平现在已渐渐地看出来这个吴老夫人大有来头,只不知她在武功造诣方面达到如何境界。当下,他遂即以试探的口气问道:“你老看出了什么?”
吴老夫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手指着那口玉龙剑上的一个指印道:“这个指印,极不寻常,揆诸天下武功绝学,能够在百炼精钢之上,留下指痕的只有一两种功力,这一两种功力,也都早已失传武林。”
尹剑平追问道:“那么这又是一种什么指力?”
“一指金刚!”吴老夫人冷冷地道:“内着以‘五指灯’的内功,两招合济,乃构成‘绝命一指’!”
尹剑平内心不禁大为折服。吴老夫人所说的显然又较乎当日之“一鸥子”冼冰更深一层,这也就证明了她本人的武功造诣绝非等闲之辈!
“这个小女孩,竟然有这等功力,莫怪乎所向披靡,天下无敌了!”
一面说,她反复地看着这口剑,松弛下垂的眼皮,连连地眨动着,不时地“嗯”上一声。
“还有,”她喃喃道:“这个丫头显然已同她师父水红芍一般精于施毒之术,较之当年的水红芍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尹剑平心里充满了震惊!呆了一下道:“你老人家是说这口剑上的毒?”
吴老夫人缓缓说道:“这些毒是以‘含沙射影’的内功真元加附上去的,孩子……你可曾看出了那毒的出处来吗?”
“这个……”尹剑平道:“想必是由体内发出来的吧!”
“不然,那就太玄了!”
一面说,她遂即扬起了一只手,又道:“我告诉你吧,这是武林之中,从来不曾听说过的秘闻,哼……水红芍这个女人,我实在对她太了解了!”
接着她冷笑道:“毒是由十根手指上发出来的,你知道吧!不是指内,而是指外。”
尹剑平一时不知如何置答。经过这么多次的挫折,尹剑平才开始慢慢地对这个甘十九妹有了较深的了解,然而了解越深,也就越加地对这个姑娘心存畏惧!
吴老夫人冷森森地一哂,道:“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经过浓缩之后,注入大小如同米粒般的蜡丸之内,用时藏于十指之内,一经涌出,即可伤人于无形之间,实在是阴狠毒辣之极!”
尹剑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吴老夫人道:“话虽是如此,一般人却是万难这般施展,除非是具有我方才所说的那等功力,否则自身必为所害……”她顿了一顿,又道:“当然,对于水氏师徒来说,却是例外,因为她们师徒日夕浸淫毒内,体内早已有了免疫于这等剧毒的抵抗能力,就这一点来说,她们已占尽了优势,一般武林中人,即使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果事先不能了解此点预作防护,吃亏丧命事在必然。”
尹剑平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吴老夫人把宝剑递过去道:“收起来吧,这口剑你好好留着,以后还有用处。”尹剑平接过收好。
吴老夫人双手拄着那根鸠杖,由藤椅上站起来,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阳光把她留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的脸上这一刹那间似乎变得更为苍白,那些残留在她的脸上的玫瑰红色的斑痕,也就被衬托得更为显著了。她心里包有一团火,可是外表却是一块冰,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构成一种强烈的冲突,这正是终年她坐立不安,内心犹豫痛苦的主要原因。
前面沙滩上,吴庆正把一条条的干鱼平铺在地上,浪花不时地卷上来又退回去,留下雪白的泡沫,在冬日骄阳下,闪烁出灿烂的银光,很快地就又消失了。一切是那么的“静”,却又是静中有“动”。吴老夫人像是有满怀心事,只是远远地认定那个方向注视着。往事、仇恨、年华……如同卷起的浪花,碎溅在心头上,“生命”却像是掠过眼前的一双翡翠鸟,刹时间拉远了。
尹剑平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静静站立在她身后。
吴老夫人脸上忽然绽开了一片苦笑:“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人毕竟是很渺小,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终生坚持信心和固守原则。”她顿了一下,才又接口道:“然而……即使是最坚强的人,在无穷的岁月侵袭之下,也会憔悴,欲振乏力,也变成了岁月的俘虏,空有壮志雄心,而莫能施展,就像是那堵水中的礁石。”
她扬起手中鸠杖,指向疾流中的一块凸起礁石。
“十年前,我初来这里,它是何等雄壮,当得上中流砥柱!”她感伤他说道:“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你再看看它,几乎已将崩塌了!”
疾流奔浪,已把那堵屹立波中的礁石中心都掏空了,整个正面都陷凹进去,相信再过数年,就有倒塌的可能。
吴老夫人回过头来,十分感慨地道:“人也是一样的,所以空抱雄心和固守原则,如果不能付诸实践,始终仍将失败,更悲哀的是打败你的不是敌人,而是你自己,是无穷的蹉跎的岁月!”
这番含有深锐哲理的话,出自一个妇人之口,确实令人吃惊!
吴老夫人紧接着暴露了自己。“就像我,”她颇为伤感地接下去道:“我足足可以当得上是一个坚强的人了,这多年来,我饱受穷困、疾病、仇恨的煎熬,可是内心却不曾松懈过片时一刻,然而,我却一直不曾去实践我的理想,十数年来听令仇人日益壮大,我觉得自己的苦心白费,岁月磋舵!我实在是白活了!”两行泪水,由她熠熠精芒的一双眸子里滚落下来。
尹剑平点头道:“这么说,老夫人,你也同晚辈一样,身负血海深仇了?”
吴老夫人吸进一口气:“血海深仇?说得好!情形正是如此。”
“你老的仇人,如今还健在吗?”
“应该还活着……没有死吧!”
“那么,这个人就是水红芍?”
吴老夫人身上一阵战抖,点点头道:“你都知道了。”
“自从你老人家拿出了那支暗器丹凤签,后辈也就可以想知了,只是后辈却想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不知你老人家可肯赐告其详?”
吴老夫人脸上带出了一丝苦笑:“你果然是个有心人,比起我那个不成材的儿子来,你确是强多了。”说时,她已徐徐转身,走向那张藤椅前坐下来。
尹剑平跟上来道:“你老人家未免小看了令郎,以晚辈看来,令郎天性敦厚,木讷少言,正是成就大器之才,而且,他的武功事实上已经很高了。”
吴老夫人眼角上带起了两道笑纹:“你和他昨夜一度相见,竟能看出这么许多?”
尹剑平点头道:“令郎步履轻灵,目蕴光采,如后辈没猜错,他必然自幼习练过‘洗筋易骨”之术,足足有十年以上的精纯内家功力,而且轻功造诣尤高,己至踏雪无痕之境!”
吴老夫人忽然“赫赫”有声地笑了。“好眼力!一切都说对了。”吴老夫人道:“能够有此见识的年轻人,极不多见,莫怪乎一干武林同道,俱都对你青眼相加,肯以绝技相授,实在是难能可贵!”
“老夫人夸奖!”
吴老夫人却又叹息了一声道:“你虽然对我那个儿子批评得极为中肯,只是有一点却不曾看透,他虽然全身上下都称得上是上驷之材,却有一样略欠完美,仅得上中之资,是为极大遗憾!”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这个后辈倒不曾看出。”
老夫人轻叹道:“这一点,也是一个欲成就极上武功所必须要具有的一一点,那就是‘灵性’。”
尹剑平不得不点头表示赞同。
老夫人长叹一声道:“我那庆儿正如你所说,样样都好,即以‘智灵’方面来说,也算得上是不错了,但是我所要求的并非‘不错’就够了,而是要‘极上’之质才可。”
尹剑平道:“有时候后天的努力,亦可补先天的灵性不足。”
“孩子,你是故意安慰我了!”
吴老夫人脸上虽挂着微笑,但是笑得却是那么凄凉,她频频地摇着头,大不以尹剑平之话为然。
“你所指的乃是一般的武功,”吴老夫人鸠杖点地,琤然有声地道:“内功,外功,轻功,各样的横练功夫,都可以由努力力行之中求得,只是唯有我所谓的那种‘灵性’之功,却是不能,哪怕你力行百年,也是无济于事……况且……”
她像是很伤心地摇了一下头,又道:“人生是那么的短暂,哪有许多的岁月,让你去糟蹋浪费……对庆儿这个孩子来说,他距离我所要求的,显然还差有一截。”
顿了一下,她喃喃地接道:“这一截也是最重要的一截,差了这一截,充其量他只能称当一面之雄,要想领袖武林,为人中之龙,却是万万不能。”
这番话听得尹剑平怦然一惊,当他目光再次向这个瘦削病弱的老妇人一望时,已由不住肃然起敬!他忽然发觉到,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正是自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那种贤者异人之流,只是,她的出现,过于平凡,使得自己一上来就忽略了!
“老夫人!”他肃然道:“我可以请教你老人家的大名吗?”
“我丈夫姓吴……”吴老夫人冷冷地道:“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我本人不是没有名字,而是这个名字平凡得很,平凡到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但是,你却万万不能轻视了我这个老弱的妇人!”
尹剑平陡然站了起来道:“后辈景仰尚且不及,焉敢心存半丝轻视之心!唉,后辈此刻内心所充满的,只是万分的喜悦,只仿佛觉出,认识了您,已距离日后的复仇,向前大大跨了一步。”
吴老夫人瘦脸上带出了一抹笑容,频频点头道:“那可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她手里的鸠杖指向水中那块礁石:“这块石头的岁月已经不多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十年的到来了!”一刹间,她眸子里聚满了泪水。“尹剑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站起来,冷笑道:“那可就要看你到底比我那个儿子强多少了。”
尹剑平道:“后辈不敢侈求,后辈明白你老人家的意思!”
吴老夫人目光转视向他,仔细地注视了一刻,叹了一声道:“你看看我,如今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废人了,即使我那儿子能为我捉到那条百年老鳝,解除了我身上的病痛,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长年的病痛侵蚀下,已使得我身子几处机能失去了原有的灵活,我对我自己早已丧失了信心,不存指望了。”
她又叹息了一声,步回原来座处坐下来。苦笑了一下,她打量着尹剑平道:“但是,我仍然是个不可令你轻视的人,那是因为我这些年所累积下来的思虑和经验。”提到这些,她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丝微笑!“我确信这些思虑的集中缀合,己使我创就出一些前无古人的奇异武功、剑术。”说到这里,她移动手中的鸠杖,在地上划了一个“Z’和一个“S’形状。
这也许只是一种随便的动作,但是给与尹剑平的启示却极大,他甚至于体会出那些简单的符号,显示出一种凌厉的剑招攻杀之力,配合着吴老夫人的杖梢,表现的那种灵活自如,确有迥异寻常之处!
吴老夫人伸出一只脚,把地上的奇怪图样涂抹掉。她已经注意到对方这个年轻人的机警与那种渴望,瘦削的面颊上露出一种欣慰!
沙面上陈列着许多五色小石子,间以黄沙,在和煦的阳光下,放射出点点星光。
吴老夫人忽然触动灵感,道:“人的智域是要灵性来启发的,就像阳光之与石子,这些美丽的石子,各有其光彩,只是本身绝不会发出光来,必须要经过阳光的刺激与渲染!人,也是一样的。”她脸上的笑纹,忽然增加了许多,显示出此时此刻,她内心的舒泰与恬静!
弯下身子来,她抓起了一把五色石子。“尹剑平。”她含笑说:“由你脸上、眼睛里所放射出的光采,我断定你是个有超人智力的年轻人,是我所寻求的那种人。来吧,现在,就让我试试看,你蕴含在内的那点‘灵性’,到底又有多深!是否能够与我参与共事!”
一面说,她双手搓动着,手中石子经过磨擦,发出一片碎响,接着她很快地把这些石子分抓在左右两只手里。
“我问你!”她目光逼视着他:“我手里一共有多少颗石子?”笑了一下,她神秘地道:“如果你猜对了总数,我更要再问你左手有多少颗?右手有多少颗?”
尹剑平心中怦然一惊,只觉得一股热血,箭矢也似地射向脑门,全身上下不住起了一阵震荡。
他知道,这个吴老夫人,已经抓住了适当的时机,在伸量自己的那点“灵”性了。这是一个根本不着边际的问题,也是不可能由智力与经验去分析解答的问题。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它是一个属于纯灵性,超越想象之外的问题,但是你却绝不能像对付赌局押宝一样地去胡猜乱测。虽是极为短暂的一刹,尹剑平脸上已现出了汗珠!
“定下心来!”吴老夫人眸子里闪烁着精光,就像沙滩上那些石子,要在安静里放射光芒!
尹剑平轻轻点了一下头,“灵”性的显示,纯非深思熟虑的所得,而是一触即发,一闪而逝。
忽然,他耳边听见了一声翠鸟的调啾!
抬起头,正有一群翡翠鸟由水面上低飞掠过眼前。
尹剑平目光电转,看清了翠鸟之数!一十三只。脑中一动。那一十三只翠鸟已自眼前略过,左五右八旋翅疾分而逝。
远处庙宇里,隐隐传来了几声钟响,一种灵性的冲激,使得尹剑平面现异采,他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左五右八,合为十三之数。”
吴老夫人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嗟叹一一声,道:“不错,你答对了。”边说边即把手中石子散落地上。果然左五右八,符合十三之数。
以鸟数来印证玄机,看系无稽巧合,其实却关系着一种先天至灵的升华,除非生具慧根大智之人而不易善于捕捉。
吴老夫人频频点头,表示嘉许!
“你是一个罕世奇才!”她感叹着道:“看来我的凌乱思维,却有待你为我来整理了……”
她再次地感叹着,一种冀图获偿的欣慰,浮现在她脸上,像是一湖死水,忽然着以春风,吹起了片片涟漪,虽长于自持,亦不免现出了激动!
“你知道,”她和蔼地道:“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也许我只是一个采矿的人,发掘了铜、铁、金、银的矿石……却有待你的冶金之术,使它们成为精致的器皿!”
她太兴奋了……枯瘦的脸上不止一次地现出了笑容。
尹剑平道:“只是,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正要告诉你,你是因为还不明白我的身世,而觉得有些犹豫可是?”
尹剑平脸色微微一红,却不擅说谎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这种犹豫是应该的,也是正确的。”吴老夫人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但是务必请你相信,我与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说时,她的眼光远远眺望过去,她儿子吴庆显然已把所有的于咸鱼都晾好了,正在张罗着两面大鱼网。鱼网许多地方都已经破坏了,不但要摊开来晒,而且还要去补,端的是一项费时费事的工作。
吴老夫人眼睛看着儿子,却喃喃地向尹剑平道:“这件事,我至今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儿子……那是因为我知道他听后会受不了,他不够沉着,再者,他的武功也绝非是仇人的对手……”
尹剑平道:“但是杀父大仇不共戴天,你老人家又岂能永远瞒下去!”
“哼!”吴老夫人冷冷地道:“除非我认为他的武功一日能胜过仇人,否则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我宁可含恨吞仇而终,也不愿他前去送死!”
尹剑平肯定地道:“你老人家的仇人必然是水红芍了?”
“你说对了!”吴老夫人脸上出现了一种忿恨:“就是她,十五年前,外子身中丹凤毒签因而丧命,我也在那个女魔头手上吃了极大的苦头,若非一时侥幸绝处逢生,却也万万保不住这条性命!”
尹剑平吃惊地道:“吴老伯所中那支毒签,又与后辈所中的这支毒签有什么不同?”
“完全一样,”吴老夫人冷笑一声,道:“只可惜,那时我夫虽行医苗疆,以神奇妙手,活人万千,然而这一次,却眼睁睁地让我看着他撤手归西!”
说到这里,她脸色黯然地道:“水红芍那个妖女,生具一副俏丽姿色,间以擅施妩媚之术,武林中越是有造诣成就之人,也就越是她下手猎获的对象,我丈夫也不例外!男人!哼哼……”
在这项事件里,似乎是还包含有“题外之恨!”尹剑平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他却不想问,吴老夫人也不想说。话题仍然又回到了水红芍身上。
吴老夫人脸色十分阴沉地道:“水红芍那个女人,最令人惊异的却是一身登峰造极的武功,我夫妇练有一套联手剑招,几年走遍天下未逢敌手,然而在这个女人手上,却只斗了一半,就双双败下阵来。”
说到这里,她仰首穹空,一面思索,一面冷笑着道:“虽然事隔十年,我仍能清晰地记起她所施展的每一招每一式,终身也不会忘记。”
尹剑平道:“吴老伯莫非就是那一次身中暗器而死的?”
“不不……”吴老夫人道:“那只是第一次接触,我夫妇虽然落败,却仍能全身而退。
经过那一次教训,返回之后,我那先夫才算认清了水红芍的真正面目,悉知她是一个面若桃花,而心似蛇蝎的女人!也明白了水红芍必欲置其死而后休的心意,是以才痛下决心,与我细心研究对付之策。”
她略含伤感地又道:“我们经过数月的研讨,找出了许多上次落败的原因,就在水红芍第二次再找来时,全力以敌,这一次果然较上一次强多了,的确给了水红芍极大的威胁,然而这个女人,她的武功实在大高了,剑术也太玄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她的脸显然起了一阵子的痉挛,两行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汩汩流了下来!
“先夫就是这一次丧生在她的‘丹凤毒签’之下!”她木讷地接下去道:“我也因一时求胜太切,过于欺近,被她的那一手‘反手三剑环’伤中左肋,疾痛之下当场昏死现场!”
尹剑平惊得一惊,遂道:“只是……你老人家却又怎么逃得了活命?”
“哼!这就是所谓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了!”吴老夫人缓缓道:“水红芍自以为她那‘反手三剑环’为盖世无双的奇妙剑招,出必中,中必死,哼哼……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到,这一次却是例外!”
尹剑平“哦”了一声,道:“这么说,她必然是误以为你老人家中剑已死,乃才大意而去。”
“你说得不错,事实确实就是这样。”吴老夫人冷笑道:“……那一天,我直到午夜时分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只发觉遍身都是鲜血,我抖颤踉跄地由地上站起来,向家里走进去……等到我点亮了灯,才忽然发觉先夫的尸体……他已经死了多时了!”
吴老夫人两只手用力地握住杖首,身子微微颤抖着:“他当时脸色发黑,双目怒凸,七孔流血……死相奇惨……而我就在这时听见了庆儿的哭声,那哭声显然是传自后院里的……
这才使我想到了这个孩子竟然还活着……”
吴老夫人泪流满面,无限痛心地接下去道:“是我当时循着庆儿的哭声,找到了后院,仔细聆听之下,发觉到那哭声,竟是传自水井中。”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她抖颤地拭了一下脸上的泪,轻轻叹息着道:“我那先夫倒不失是一个有心的人,他唯恐我们吴家绝了后,悉知那恶妇水红芍必欲斩草除根,是以在身中毒伤之后,兀自返回家门,将庆儿置身于一个空篮子里,半吊在后院井内,想是那时庆儿是睡着了,如果早时发出哭声,被水红芍听见,性命必己不保了,如果再晚些时候啼哭,也就不会被我听见,却是不早不晚,正好被我听见,足见是命不该绝,吴家祖上有德了!”
尹剑平慨然道:“如此说来,庆兄这条命真是捡来的了。”
吴老夫人情绪好像平和了不少,一双闪烁眸子,注视向尹剑平道:“自此我呣子东奔西躲,生怕被水红芍发现了踪影,孤儿寡妇相依为命,过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岁月,辗转来到了这‘积翠溪’才算安定下来,在这里竟然也一晃十年了!”
尹剑平脸上现出了同情,更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悲愤溢于言表。吴老夫人说了半天,其实只是一个引子,似乎还没有说到更重要的主题。可是接下来的话,立刻使尹剑平感到了震惊!
“这将近二十年来的岁月,对我来说,除了含辛茹苦把庆儿养大成|人外,对我来说,并没有丝毫浪费!”她直看着尹剑平道:“你可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尹剑平道:“你老人家是说,你已经研讨出了对付水红芍的武功招法?”
“你很聪明!”吴老夫人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非但是这样,我更研究发现了,用以对付她们丹凤轩‘七步断肠红’的解药,有关这一点,已经在你身上应验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显得很高兴,冷笑一声又道:“那水红芍自诩她那‘七步断肠红’为她丹风轩独门剧毒,除了她们丹风轩的特制解药以外,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二种药物可以解救,多少年来,死在她这‘七步断肠红’下的武林人士,真不知有多少,包括先夫在内。
现在终于被我想到了破解之法,有了这次的经验,我更将无惧于她的剧毒!”
尹剑平道:“只是,你老人家却又怎么知道,研讨出来的武功招法能够敌得过水红芍?”
“说得好!”吴老夫人苦笑一声,道:“事实上,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我却有这个自信!”
“为什么?”
“因为,”她摇摇头道:“这很难说,就像你刚才能够迅速猜出我手中所抓的石子数目是一个道理。当然也有不尽相同之处,那是因为我研创出来的这些武功招式到底脱不了经验的累积,而你的对答,却是纯灵性的,这是唯一的一点不同之处!”说到这里,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笑容!
“当然!”她接下去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能够看得透我这些奇异的武功招式,却又非要具有那么一点纯‘灵性’不可。这个道理说起来似乎有些矛盾,其实却不然。”
她微微一笑,注目于正前方丈许以外的溪水,这时正有无数的小鱼,成群结队地在疾水中游窜着。
“这些鱼你可看见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看见了。”
吴老夫人微笑道:“你可知道它们何以要这么费力地逆水而行?”
“这……”尹剑平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那就是因为它们要跳越过这块石头。”她用手中杖,指向逆水中一块尺许大小的凸出的石块:“你可相信?”
“这……”尹剑平摇了一下头。如果这个问题可以解答,诚然天下无不可解答之问题了。
吴老夫人点点头道:“但是我预测它们一定会这么做的,不信,你就注意的看吧。”
果然,话方住口,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第一尾鱼已脱水跃出,越过了石块,落向彼面,紧接着第二尾鱼亦奋身而起,穿越过去。
第三尾,第四尾……
所有的鱼,一条接一条地全数都掠了过去,其中有几条体力不足的穿越过去,只落在石块上跳动挺刺不已,阳光下银鳞闪烁,十分惹眼!
“怎么样?”吴老夫人看向他道:“你觉得太奇怪了吗?”
尹剑平眼光里充满了迷惑,不甚奇怪地道:“如果这种现象,伯母以前没有见过,那么确是太奇怪,而不可思议了!”
“我当然没有见过,”吴老夫人冷森地道:“但是我所以能有此精确的猜测,乍然听起来像是不合情理,其实我一说出来,你就会感觉到完全在乎情理之中。”
“后辈愿听其详!”
吴老夫人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对这条水,我了解得太清楚了。”她用手杖指划着溪上道:“这条溪水是由两处逆流岔集而成的,眼前这块地方,也就是这块有凸出礁石之处,正好是二流交汇之处的一个漩涡,最适宜水族栖息,是以两流群鱼,都拼死拼活地要来到这个地方。”
她那张瘦削的脸上,闪烁着一种智慧,却非仅仅只是一般人所谓的那种聪明,而是饱经世故,无数经验所累积的那种干练。
她继续接道:“眼前这些鱼,若想求舒适安宁,就非得要跃过眼前这块石块不可,所以,我只需一经着眼群鱼的方向与神态,即可以作如此的断定。这件事情,拿来和我那些奇怪的武术招式比较起来,情形完全是一样的。你不能仅仅对于那些招式的奇妙形成,而心存不解!”
她肯定地点着头,又道:“任何一件事情的形成,都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因为你不曾了解到那些事情形成的客观因素罢了!”
吴老夫人脸上又闪烁出那种智光。
“又如果我事先不曾知道水的动态,我就不敢贸然猜测鱼群会跃石而过,猜测出鱼跃固然有几分灵性的表现,但是,如果没有事先对这条溪水所了解的经验作为后盾,那点灵性,虽闪烁出光,却无济于事,人智的浪费,莫过于此!”
十三
尹剑平忽然了解到这个吴老夫人的深浚与卓然不凡,由衷的对她生出了折服!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尹剑平说道:“你老人家这一番话,对我感触实在太大了!”
“那是必然的。”她冷森森地笑着:“世有伯乐而没有千里马,人的才智,如果不为另一个所激赏和发掘,那与平凡也就相去不多,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磨过的玉,看上去充其量也只是一块石头吧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很高兴,咧开了干瘪的两片嘴唇,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在她张开嘴唇的时候,尹剑平才忽然发觉到她嘴里的牙齿,敢情十有九都已脱落,就仅存的几个,看上去也都似乎动摇。忽然,他对这个老妇人,潜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尊敬与同情!他已感觉出她的“日薄西山”,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吴老夫人道:“这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运思着用以攻破水红芍的奇异招式。唉!
那真是一件极艰难极不易持久的工作。”
尹剑平凝神静听,没有接口。
“情形是这样的,”她注视着尹剑平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我除了精于医术以外,还当得上是一个出色的画匠。”尹剑平没有打断她的话,生怕扰乱了她的思绪。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吴老夫人有极为精敏的潜智,每一句话都有很深切的涵意,确能发人深省。
“并且我的记忆力也较一般人要强得多,”她说:“凡是经过我记住的事情,我确信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的,就利用我的这一项特长,我记住了水红芍所施展过的每一手剑招,每一式拳脚,并且把这些招式绘于图面上,我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把她历次出手的招式一共描绘下一百二十八手。”
尹剑平惊讶地道:“竟有这么多?”
“你哪里知道,”吴老夫人冷笑道:“这些招式并不仅是她当初用来对付我夫妇两个的招法,还包括她用来对付别人的,一经我当初留意过目之后,就存在了记忆之中。”
尹剑平不禁为她的这种记忆力,深为折服。
吴老夫人接着说道:“这些招法,几乎每一招都称得上诡异绝伦,最初五年,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研究着这些招法,只是进展极慢,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在研究着一卷天书一般的困难。”
微微一顿,她转向尹剑平道:“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尹剑平道:“这,大概是伯母本身功力未达到这个境界。”
“不错!”吴老夫人道:“功力与智力,均未能达到这个境界。”
她叹息了一声,缓缓接下去道:“我年岁已大,自信在今生今世,也不能达到水红芍那般精湛的功力,只有在智力方面,或可取胜于她。”
吴老夫人频频冷笑着,手中鸠杖在地上拄了一下:“这一方面来说,我确信我已经做到了。”
尹剑平道:“伯母所说的是‘智谋’还是‘智力’?”
“智力!”吴老夫人道:“其实这些智力的结晶,已大大地弥补了我的功力不足,我确信一旦加以运用,即可对水红芍构成致命的威胁。”
尹剑平道:“伯母为什么这么自信?”
“问得好!”
吴老夫人冷笑一声,接下去道:“如果在一年以前,我尚还不能有此自信,但是今天,我却敢夸下这个海口。可是,你要记住我话中那‘加以运用’那四个字,就能体会出其中还有困难存在了!”
尹剑平点头道:“伯母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吴老夫人道:“你明白什么?”
尹剑平道:“伯母这些年苦心思虑,所研究出来的奇招异式,就像是滚落玉盘的一盘珍珠,其中每一颗都是智灵的结晶,光华灿烂,但是却缺少了一根用以贯穿的精致链子。”
“不……错!”吴老夫人几乎惊讶了:“你……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叹息道:“你老人家这么一说,后辈自然也就可想而知,只是我却有点怀疑,怕母你所得自水红芍处的招式,只能说是水红芍所精擅的一部分,并不能代表她的全部。”
“你说错了。”吴老夫人脸上挂着冷笑:“一叶知秋,人也是一样的,一个人,达到某一水平之后,所说的每一句话,必须合乎他现有的身分,这也就是圣贤豪杰所以异于一般人的地方。一个人的武功,更是如此,是以,只须用这个人所出手的招式,即可以断定他功力的成就与水平!”
顿了一下,她又道:“况且,我所搜集她的这一百二十八手招法,更是她功力的菁英!
我曾经把这一百二十八手不同的招法,加以详细研究比较过,结果证明这些招式全在一个水平面上,这更证明了我的看法完全正确,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尹剑平没有吭声。这一刹,他思索电转,忽然觉出吴老夫人的话,很有道理,虽然其中还有某些地方有待商榷,但是老夫人的坚持,必定有她赖以坚持的道理。况乎她曾身体力行,更不容自己仅凭想象就加以怀疑。
吴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你可赞同我所说的?”
“理论上晚辈已经赞同。”
“事实上呢?”
“那却要待事实来加以证明才行。”
吴老夫人脸上现出了不悦,一双银灰色的眉毛忽然挑起,可是,忽然间她脸色又平和了下来。
“你是一个有见地,不随波沉浮的人,这种个性,倒与我很相象。”吴老夫人喃喃地道:“对求学抱有这种怀疑的态度是应该的,但是对于已经证实的真确,就切记再不要存心疑惑,这件事你不久即可证实。”
说到这里,她缓缓站起来,又道:“你跟我来。”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跟随在她身后。
吴庆迎面走过来,见状道:“娘,上哪去?”
吴老夫人点点头道:“你也来。”
说完,她拄着鸠杖踽踽绕向后舍,那里有一间长方形的茅舍,门窗都紧紧关闭着。
吴庆奇怪地叫道:“这不是娘打坐的地方吗?”
吴老夫人已经推开了门,回过身来道:“你们都进来,庆儿把灯点着了。”
尹剑平觉得房间光线异常的黑,尤其刚由明处进来,更觉得一片黝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第一盏灯点亮了,光华照处,首先迎着尹剑平眼睛的,是一张女子的大幅画像。这幅画像,立刻就吸引住尹剑平的目光,原因有二:
第一,那画中人,当得上“绝色”二字,确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第二,就画的本身来说,亦可当得上是精致杰作,虽是初初一见,即给人栩栩若生,先声夺人的感觉!
是以,尹剑平立刻就被这幅不寻常的画儿吸引住了。
那一幅水墨丹青,是画在一大疋白缎子上的,迎着灯光闪闪而有光泽。不止是尹剑平吃惊,就连吴庆也似乎怔住了。
“娘,这是您画的?”
“当然是我画的。”
“啊!”吴庆嘴里赞美着,一面走过去道:“您什么时候画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吴老夫人打量着儿子,道:“这些年以来,娘所作的什么事你又知道?”
吴庆似乎早已为画中人的绰约风姿吸引住了,只管把一双眸子,不停地在那幅画上转着,脸上充满着希冀与倾慕,几乎达到了“忘我”之境!吴老夫人这时又陆续地点燃了两盏灯,一时间全室大见光明。灯光不但照明了那幅美人丹青,更照见一些更奇怪的东西。就在整个墙壁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图画。
这些图画并非是画在画布或者纸页上,而是名符其实的壁画,画在墙壁上的。墙壁是事先经过粉刷的粉壁,一经着以彩笔,显得十分透剔玲珑而具有立体之感!只是,令人费解的,却是不知道到底画的是些什么东西。
吴老夫人只管把分散在各处的灯,一盏盏地点着了,遂即走向当中的一具坐垫上坐了下来。
尹剑平上下打量着,只觉得这奇奇怪怪的画笔,在不同位置的灯光映衬之下,各有角度。似乎有某种强烈的感受刺激着他
他一连看了几次之后,这种感觉,更显得深刻,一刹时,仿佛身处在千军万马之中,在强烈的意识形态里他心灵顿时遭受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压迫力。自此目光所见,已不再是那些静态的各式彩笔,倒像是无数闪烁着银光的一片剑海。身边更像是响起了震人耳鼓的兵刃交磕声、喊杀声、喝叱声。有人悲号,有人狂笑!一时之间,大昏地黯,日月天光,兵刃的交磕,剑气的纵横,勾划出惨绝人寰的一场厮杀!
尹剑平慌不迭地闭上了眸子。眼不见,心不乱!
略为定神之后,他才敢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眸子却是再也不敢投向壁面,只是直直地向着中座的吴老夫人身上看去,尽管是心里强自镇定,已难以掩饰他先时所形成的心理狼狈和不安!吴老夫人却只是看着他,微微点头发笑。
尹剑平心里更为惭愧,偷眼一瞧吴庆,只见他仍在端详着那幅丹青美人,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被画中那个美人迷住了!吴老夫人叹息一声,向着尹剑平招手道:“你过来。”
尹剑平缓缓走过去,一直走到她的座前站定。
吴老夫人两只手拄着鸠杖,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道:“告诉我,你心里的感觉。”
尹剑平脸上一红道:“这……”
吴老夫人道:“不要紧,你说吧……这些墙上的画,你觉得怎样?”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受不了,我不敢看。”
“很好!”吴老夫人点头道:“这证明我的苦心没有白费!”
说到这里,她面色一沉,向着一旁的吴庆大声道:“庆儿!”
一连唤了两声,吴庆才似忽然警觉,忙即转身走过来。
吴老夫人冷笑一声道:“那女人美吗?”
“太美了!”吴庆惊异地道:“这是你老人家平空想象出来的吗?”
吴老夫人冷冷地道:“不错。”
吴庆反身又打量了那幅画一眼,赞叹道:“我想也是的,世上绝不可能会有这么美的人!”言下频频摇头,似乎为着世上不曾有这般美女而大为惋借,感伤不已。
听了儿子的话,吴老夫人叹了一口气,缓缓垂下头来,一刹间,她眸子里聚满了泪水。
“娘,您怎么了,”吴庆上前一步:“你又不舒服了?”
吴老夫人冷笑道:“我是不舒服,很不舒服!你下去吧,去打几条鲜鱼来,我们也快该吃午饭了。”
吴庆点头道:“对!你不说我还忘了。”
说完拍着尹剑平道:“难得我娘喜欢你,你就陪着他老人家多聊一会儿吧。”
一面说,他遂即又向那幅美人丹青看了一眼,才匆匆向外步出。
吴老夫人看见儿子离去的背影,叹息一声,喃喃道:“这孩子……不知长进的东西!”
说罢转向尹剑平道:“你当然知道我画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自然是当年杀害怕父的那个元凶,水红芍了!”
“不错!”吴老夫人冷笑道:“你刚才可看见了,我那儿子注视这张画时的神态,简直就与当年他父亲初见那个贱人的样子一般无二,所以才禁不住使我伤心。”
尹剑平道:“庆兄既不知画上人的真实身分,自然难免,他年轻力壮,对于漂亮的女人心存向往,这也是人之常情!”吴老夫人面色极为阴沉。尹剑平抱拳道:“后辈一时口不择言,伯母尚请海涵!”
吴老夫人苦笑道:“我当然不会怪你,我是恨铁不成钢,也许对庆儿我期望太高、太深,所以也就要求太过分了一些。”
尹剑平道:“伯母既唤我与庆兄一齐来,想你有话要说,怎么又叫庆兄先走了?”
“唉!”吴老夫人冷冷地道:“你莫非还看不出来吗?我是故意把他支走的。”
“这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吴老夫人道:“如果今天没有遇见你,也许我……也许我会撞头而死,我……我真的对他灰心失望极了……”
尹剑平呆怔了一下,欲言又止,心里想到老夫人嘴里所谓的失望,绝非仅仅是指吴庆多看了几服那张水红芍的画像而已,当系别有所指。
吴老夫人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可是她的表情,却显现着一种欣慰。虽然儿子让她失望了,可是儿子所带回来的这个人,却又给她带来了无比的希望。
“我原本想把这些夺天地造化的奇异武功招法传授给我那个儿子,可是,他偏偏不是这个材料。”
吴老夫人苦笑着举起了手上的那根鸠杖,指向四壁道:“这些招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心灵智慧的结晶……只有具有像我这般灵性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一般人是万万不会有此感应的!”
顿了一下,她喃喃地道:“就像我那个儿子,却没有任何感触。如果我告诉他,这些诡异的图画,是我毕生心灵的结晶,乃是开创武林各门派前所未有的奇招异式,他必定会认为我这个娘疯了……”
尹剑平心中一惊,虽然他已经猜得到这些古怪的壁画必有名堂,只是如果说画中所示,果真如吴老夫人所说的,乃是一些武功奇招异式,那也确实大玄了,令人简直难以相信。但是无论如何,吴老夫人的这些话,却已提起了他极高的兴趣。他迫不及待地扭过脸,向着右边这堵墙上看去。这片墙壁上,绘画着大小约有七八十幅壁图,大小格式无一雷同。有圆的,有方的,有的甚至于只是一条弯曲的线,或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说得上“琳琅满目”,一眼看过去,林林总总充斥得满壁都是。一片强烈的杀机,就在尹剑平目光方自触及这片墙壁时,再次向他脑中所反映的意识反卷过来!
这一次也许由于他看得较为仔细,所反映过来的那种意识也就较前次更激烈!强大的感应力道几乎使得他难以挺受,足下一个踉跄,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吴老夫人手中鸠杖,却在这时忽然探出,点在了他后腰上,她显得极为振奋!
“说出你的感觉来!快!”
尹剑平定了一下,道:“难以形容,只是眼前充满了杀机……令人心胆俱寒,气势难以抗拒!”
“赫赫……”吴老夫人笑声里充满了自负与得意。这证明了她历年的苦心没有白费。
“不错!”她很欣慰地道:“这说明了你很有眼力,你继续看下去,并把你的感觉告诉我。”
尹剑平这时只觉得心血沸腾,大是难以自己!那些奇怪的壁画,似乎蕴含着无限神奇的威力,在他仔细逐个观望之时,更不禁发泄无遗。尹剑平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迫力渐次聚增着,渐渐地达到他无从抗拒的境界。
一刹时他呼息急促,眼前像是飞起了万千蝴蝶,一只只彩翼缤纷,上下翩跹,以至于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而下!他不得不闭上了眸子。眼不见心不乱,冀图片刻安静。
吴老夫人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这时见状,哑然一笑,摇头道:“不行,你不能逃避,睁着眼睛。”
尹剑平摇头道:“我受不了……这些图画里,莫非掺和了什么邪法不成?”
“胡说!睁开眼睛。”
尹剑平神智少清,听见她语气里含蓄的怒气,不敢不遵,遂即眼睛睁开。
吴老夫人道:“现在你听我的话,从第一幅图画上看起,也许情形就好得多。”
尹剑平依言,遂即把目光落在第一张壁画上。
画面是一枝梅花。
雪天寒梅,应该是一种无比的“宁静”!然而,在尹剑平一经注目之下,这枝梅花却大反“静极”的常态,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威势!这一刹,他眼中所见虽然只是一枝梅,只是意识里却交织着寒风的凛冽,大雪纷飞的奇寒!
吴老夫人缓缓道:“此为天山之‘绿萼梅’,花单蕊挺,于四面风雪中怒挺高标,散王者之香于幽谷,你着眼它幸生之理,即可识八方风雪之势,识此先机,可于乱军之中取敌首级,动心忍住,静中求动,可以成大功!”
经她这么一说,尹剑平再看壁上梅枝,果较前大生迥异!
他耳中依稀听见了狂风的吼啸,眸子里亦点缀出大雪狂飞之势,眼前梅枝左舞右伸,前仰后覆,惟危而不倾,曲而不折,此中关窍,端的大有趣味!尹剑平陡地心花怒放,先时恐惧,一股脑地抛了个干净!他方待定目细观时,眼前风雪动态,已趋于寂静。风雪已失,一切如常,眼前梅枝,不过即是一枝梅枝而已!
尹剑平既已识破此中关键,不禁大生遗憾,脸上由不住现出了怅然若失神态!
吴老夫人沉着笑道:“够了,你还不知道吗?”
尹剑平面上一红,欠身道:“伯母明察,小侄只是觉得寓意甚深,方有体会,却又消失,这时心中模模糊糊,却像一无所悟,是以大生遗憾而已。”
“哼!”吴老夫人冷哼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的‘灵性’了,你能及时现出灵性,善于捕捉,已是大智之人,常人万中难觅其一,上来不可期功过甚,能有眼前成就已很不错了!”
尹剑平应了一声:“是。”
他眼睛兀自注视着那枝梅花,希冀着先时景象再现一次,只要再现一次,他就有把握识透先机,偏偏那枝寒梅在一度猖狂之后却是再也不曾颤动一下。
吴老夫人道:“傻小子,灵性之现,如白驹过隙,一纵即逝,那是没有用的!”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遂把眼睛移向第二幅壁画,这幅画更简单,画的是一个山,只是草草几笔,山顶细长尖出,而底部却很阔大,更不知是什么意思?”
第三幅画的较似有生趣,画的是猫扑鼠。也只是草草勾画而出,较为强调特殊的是猫的眼神和一双肩胛。
再下面一幅画,是一个奇怪的星状标志。
尹剑平一连向下又看了一些,林林总总,无不莫名其妙,令人匪夷所思!
他的视线在一幅较大的画面上停下来。这幅画,无疑是他感觉到最为惊奇的一幅了。画面上,一共只有六条线,交叉成为一个“米”字形状。
尹剑平虽然是灵性一纵即逝,未曾再现,但是对于这幅画,他却似有甚高的领悟力,足下情不自禁地向前跨走了两步。吴老夫人亦不禁缓缓站起来,跟着他向前步近。
尹剑平全神贯注在这幅图画上,神色至为深沉。吴老夫人由他的眼神,已经知道他着目之处。
“你看见了什么?”
“六口剑!”
“嗯!”吴老夫人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还有呢?”
“六Kou交锋相对的剑。”
这么一说,已是再明显不过。吴老夫人霍地咧开了仅仅只有几颗牙齿的嘴,哑声笑着,她样子高兴极了。
“好小子!真有你的,”她频频点头道:“看来我的这些绝技是非你不传了。”
尹剑平没有说话,他只是聚精会神地认真打量着那幅图画。
“伯母!”他目不离画地道:“这幅画应该不是你老人家的假想招式。”
吴老夫人道:“这话怎么说?”
尹剑平道:“小侄只是这么猜想罢了。”
“说下去。”
“是!”尹剑平道:“以小侄所见,六道线代表六口剑,却显示着不同的六手绝招,攻防兼施,却是妙绝天下!小侄已经感应出画上强烈的杀机,是以判断这些招式,必然有其真实性。”
吴老夫人冷森森地笑了一下,道:“有道理,那么,你看六剑交锋的胜负如何?”
“这个……”
“不要紧张,你已经把握住了重心,说下去。”
尹剑平注视了一刻,他双眉微蹙,殚精竭虑地在搜索枯肠。须知他学兼各家之长,自幼智力超人,长久以来,他早已训练出自己敏锐的判断力,能够在面临难题的一刹那,施展急智,而有所斩获。此刻,他更不愿放弃这片刻之机!显然他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已经把握住这幅图画所显示出的关键重心,然而却只差那一点“呼之即出”的即兴!刹时间,他眉心已现出了颗颗汗珠。
吴老夫人感叹一声道:“你既已看出六剑交锋,焉不知主客之势?”
尹剑平陡地心中一动,恍惚之间,像是解开了一个大扣子。
吴老夫人一笑,道:“何不换个方向再看看?”
一言惊醒梦中人,尹剑平陡地向左面跨出两步,果然情形大异,神色一振,终于释然,脸上遂即现出了笑容!
吴老夫人笑叹一声道:“这六手盖世绝招,已是你的了!你说与我听听。”
尹剑平点头道:“上三口剑是主,下三剑为宾。”
“胜负呢?”
“前两剑,主势大胜,只是客剑却在第三招败中取胜,挽回了狂涛!”忽然他变得极其兴奋地道:“妙呀!这等剑势,实小侄毕生仅见!”
吴老夫人道:“你可曾领略习会?”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今生今世也不忘记!”
吴老夫人哑然笑道:“好狂的口气,口说无凭,你可愿与老身试过?”
尹剑平退后一步,打量着吴老夫人道:“伯母要怎么比试才信得过?”
吴老夫人点头道:“就用你手上的这口剑,与我接上三招,看看能胜我否?”
她一面说,一面已拉开了架式,把手上鸠杖权作宝剑,一吐即收!这种出手,已透着大大的不凡,偌大的杖身,竟然在吞吐之间,化为子虚,完全隐藏在腕时之下。
“来吧!尹剑平!”吴老夫人欢声道:“我主你客,三招之后,你即可尽悟精髓,拔剑吧!”
尹剑平被她这么一激,也不禁跃跃欲试,当时反腕出剑,把剑身紧贴上臂。
吴老夫人哑声笑道:“好!这是冷琴阁主的‘抱剑吞天’架势,且留神接我眼前三招吧!”
话声出口,足下又向前迈出。休看她老迈不堪,弱不禁风的一副病躯,一经动起手来立刻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只见她身躯猝然间向下一一矮,右手平挥,“呼”的一声,那根鸠杖已平吐直出。
疾风一缕,直袭向尹剑平双眉之间。此番招势大非寻常。
尹剑平若非事先在那张壁画上识得先机,只怕这一招,即有性命之忧!只觉得双眉间一阵发炸,对方杖梢已迫近眼前!
吴老夫人显然不曾手下留情,她手中所施展虽然只是一根木杖,却是当长剑来使唤,随着她出手之势,内力贯注,一股尖风,直向尹剑平眉心间袭去,由于她侧身掩饰得法,乍然出手,简直令人防不胜防!进而看她出手之势,四平八稳,却有大股凌人劲道,在她出手之前,先己投体而出,分布向敌人的身侧四周,形成一种无形箝制之力。这等出手,大是迥异一般,君临天下,而显露出“王者之风”!
尹剑平虽然和她是印证过招,却也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总算他已尽悟了那画中正反六剑迎对之势,见状哪里敢小缓须臾,左步向外猛地错开,那口“玉龙剑”却由反身之间,由肩后推出。
剑尖迎着了杖梢,由于双方兵刃间俱已贯注了内力,是以不待真的有所接触,却行反弹而开。
吴老夫人一声怪笑,鸠杖向前再伸,整个身躯,却随着前进的杖身,猛地向前欺进了过来。尹剑平顿时大吃一惊!
吴老夫人这第三剑,更似具有风雷之势,就在她扬首挺躯之间,已直直地向着尹剑平当胸挺刺过去。尹剑平惊呼一声,已被吴老夫人眼前杖势,霍地向后压倒,然而对方的杖势却不曾丝毫放松,保持着原来之势,猛地刺压下来。
尹剑平这第二剑是用滚翻之势递出,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剑梢磕在了杖身之上,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悠然已把吴老夫人鸠杖荡起。
把握住此一刻进身之机,尹剑平的剑身翩若惊鸿地平飞而起。
吴老夫人却也在这时施展出了她早已备好的第三招,鸠杖乍举——“举火烧天”!
双方的剑招演变至此,可以说已到了最后关键。
吴老夫人为了要证实她心中急于想知道的,这一招也就越加的施展得力,鸠杖乍举,遂即霍然拍下,这一招看似无奇,其实却具有难以防制的奇特威力。在她杖势之下,尹剑平“顶门”、“咽喉”、“心坎”三处要害,全在控制之中。然而尹剑平却已事先防到了她有此一招,剑势就在她身形猝转之间,已向外抡出,只听得“叮当!”两声脆响,无巧不巧地封开了吴老夫人下奔的杖势。
吴老夫人发出了一声怪啸。她的身子显然由于对方剑势的逼迫,已难以自持,可是却施展出全力,意图脱困,鸠杖挥处,四面兼顾,在她怪叫声中,向外直闯而出。
然而,她实在是已难能为力。就在尹剑平猝然施展出第三招的那一刹,已注定了她必有的命运。这一招“四两拨千斤”,较前一招施展的尤为漂亮,剑尖触及杖身,发出了“铮”
的一声轻响,吴老夫人那根极具力道的鸠杖,“噗”地被弹了起来!在不过是尺许之间的空隙,却已使她露出了破绽。尹剑平的那口玉龙剑,就把握住此一刻良机,陡然由这个空隙里挺刺直进。
吴老夫人惊喜交迸地大叫了一声:“你赢了!”
说时迟,那时快,尹剑平的那口玉龙剑真像是闹空之龙,剑势一经撒出,直如决堤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尹剑平显然慌了手脚,嘴里惊叱一声,以左掌力击右腕,硬生生把递出的剑身向后撤出了半尺。
吴老夫人早已吓得面色惨变,见机行事,霍地向外滚身而退。饶是如此,她却也免不了一场虚惊!
玉龙剑剑走轻灵,一片乌光闪过,却将吴老夫人头上皤皤的白发,削下了老大的一络,霍地散开来,就像是洒向空中的一蓬银丝。
吴老夫人固是吓得面无人色,尹剑平却也深以孟浪失态而大为尴尬!紧接着吴老夫人放声大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狂,那么无拘束,像是久压在心里的怒火,忽然间为之发泄而出。就在这间草堂里,她放荡无拘的狂转着身子,笑着,叫着……
这番声势,不禁把尹剑平惊得呆住了!
吴老夫人声嘶力竭地跌坐在位子上,手中鸠杖“当啷!”坠地,那副样子,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球。只是她脸上所弥漫的笑容,却显示出她内心的喜悦!
尹剑平心情稍定,趋前告罪道:“小侄一时失手,伯母万请见谅!”
“你没有罪!只有功!”吴老夫人探身坐直了,欢声笑道:“由于你的活用,已把我所构恩的奇招,表现得淋漓尽致,使得我信心大增!这也证明了,我所构思的这些奇功异招,绝非是虚空的幻想,确是有超越凡流的价值!”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尹剑平的肩膀,温声道:“你可知道这三招剑招的原始出处吗?”
“这……”尹剑平摇头道:“小侄正要请教!”
“那么,我就告诉你,”吴老夫人脸泛激|情地道:“我所施展的三招,正是当年水红芍用以取胜我的三招,也是她自以为最得意的‘追命三剑’,据我所知,多少年以来,死在她这三剑之下的人,已不知凡几,现在,终于为我所破!”
顿了一下,她接下去道:“非但为我所破!而且反过来为我所制!”
她冷冷一笑,又道:“你所施展的‘反命三剑’,正是我多年来苦思竭虑的结晶,非但在我画图的理论上得以成立实现,并且在方才对证的手法上,已得以证实,这可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尹剑平聆听之下,亦不禁惊喜不置!
“恭喜伯母,”尹剑平笑道:“这可的确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吴老夫人哑笑道:“恭喜我?哦,不不,真真应该恭喜的,却是你自己。”
“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吴老夫人缓缓伸出右手,指向四壁,微哨着说道:“这些旷世的奇招异功,自从我发明了它们以后就与它们绝了缘分,真正能够活用它们,用以克敌制胜,扬威天下的,却只有你,难道,你还不值得恭喜吗?”
“这……”尹剑平喃喃道:“小侄只觉得无限惶恐,生怕没有这个福分与造化!”
吴老夫人又哑笑了起来。
“福分和造化,就同一个人的命运一样的。”她侃侃道:“只有一它选人,却不容人来择它,一旦它选中了谁,你虽千方百计,亦无力拒绝。”
尹剑平顿时呆住了!他心里充满了过度惊喜,由于这番惊喜,来得是那么突然,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它选中了自己,就不容许自己有所逃避。当然,对于尹剑平来说,这种福分,他求之尚恐不及,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吴老夫人打量着他,十分诧异地道:“你不高兴?”
“不,我太高兴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招法,无不巧夺造化之妙!”尹剑平奇怪地道:“你老人家既然创造了它们,自己却又为什么放弃研习?这样岂非功亏一篑,太可惜了!”
吴老夫人哑声笑道:“我老了!你说的不错,这些招法确实是我所独创的,一招一式,都是我智灵的结晶,然而孩子你要明白,一个杰出的发明者,诸葛亮擅布百阵,呼风唤雨,当得上神机妙算吧,然而你又如何能让他亲自上阵杀敌?”
笑了一下,她又道:“当然,这个譬喻不见得恰当,不过事实确是如此,况乎,这些神奇百怪的招法,有很多只是我一种构想涌现,却有待比我更聪明的人去加以润色,去芜存菁,去加以改良。”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现在,这个责任,已经落在了你的肩上……我确信你一定能作到!”
她像是很高兴,脸上闪烁着无以名状的神采!
“你学兼数家之长,这样使你对于各门外来的家数,都易于吸收……”
吴老夫人说了这几句话,忽然皱了眉头:“只是,我这些奇异的招法功式,也应该有一个综合的名字才行……你看应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尹剑平点头道:“自然应该冠以伯母的名讳,来用以纪念你老人家的苦心孤诣!”
“不不不……那样就太俗了!”吴老夫人喃喃道“水红芍的武功,美其名叫‘丹凤轩秘功’,冷琴居士有‘春秋正气功’……我。这门功夫,可就……”
尹剑平一笑道:“这么一说,伯母又何妨也由这间草堂来取个名字?”
吴老夫人咧嘴笑道:“好!只是这问草堂却还没有命名,你很有见地,书大概读过不少,就烦你给我这草堂取个名字吧!”
“这……”尹剑平抱拳一拱,道:“小侄遵命!”
“你看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尹剑平前后打量了一眼,心里一动道:“有了!伯母这间草堂,只前后开有门扉,两侧无窗,更不见日光,何不取名为”双照堂’,取意前后贯穿之意!”
“有理!”吴老夫人道:“对!就叫‘双照草堂’,很好。”
尹剑平说道:“那么,伯母这些绝技,即可取名为‘双照堂秘功’,不知道伯母意下如何?”
“好!”吴老夫人道:“就叫双照堂秘功!尹剑平,你既然习我绝技,也就是我双照堂的嫡传弟子,我并无意使这门武功光大武林,却只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吴老夫人嘿嘿笑道:“这个愿望,其实也不难达到,那就是不可使我双照堂绝技蒙羞武林!”
尹剑平躬身道:“小侄遵命!”
吴老夫人点头道:“还有一点,你须切记,不可以双照堂武功泄露他人,你可答应?”
尹剑平点头道:“小侄答应。”
吴老夫人哑然笑道:“好了!就是这么简单,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岳阳门的冼冰,身负有岳阳门振兴复派工作,我也就不勉强你必须人我门下……”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苦笑着又说道:“你可知道,我此刻的心情,该是多么的矛盾?”
尹剑平发觉到她眸子里闪动着泪光,一时不禁愕然。
吴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些绝世异招奇功,我原寄望传授我儿子吴庆,谁知道……他偏偏没有这个造化……而我,又是如此的老朽不堪,看起来,我最后的一点愿望,也要寄望你来代我完成了!”
尹剑平道:“伯母请放宽心,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况乎伯母对小侄有救命再造之恩,当得上恩重如山,小侄只叹粉身碎骨,亦难报伯母大恩大德。你老人家如有什么嘱托,只请关照就是。”
吴老夫人点点头道:“很好!难得你有这颗心!那么,你就听清楚了!我要你代我手刃了水红芍那个女人。”
尹剑平想不到她会有此一说,聆听之下,不禁惊得一震!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害怕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伯母你误会了、水红芍如今不只是你老人家的仇人,几乎已称得上是武林公敌,即使没有怕母关照,小侄又焉能放得过她,所以请放宽心,这件事小侄是责无旁贷!”
吴老夫人点了一下头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你切莫要轻视了这个女人,据我所知,当今天下还不曾有一个人,能够是她的敌手。况乎事隔多年,她的武功必然更有进展,所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唉……希望我的病能够早一天痊愈,也许尚能助你一臂之力。”
她迟滞的目光,缓缓视向四壁,一刹间像是苍老了许多!
“尹贤侄!”她喃喃地道:“我毕生的精力,全都在这里……这里每一幅图画,都是我智灵的结晶,你也许难以置信!”
她缓缓地走到尹剑平身边,又道:“除了一部分我后期的创始灵构,我尚能追溯回忆,其它的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尹剑平摇摇头,表示不大明白。
吴老夫人紧紧抓住他一只膀子:“那就是说,这些奇妙的灵思构想,有很多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使我觉得陌生,好像它们根本不是我创作出来的!”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伯母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是因为伯母创造这些奇异的招式时,适逢智灵的涌现,当时未能存入记忆,事后灵性消失,自然就不易理解了,这是很可惜的!”
“就是这样!这两年,我苦苦摸索我自己的创作,用尽了心智,才不过理解了一半,另一半,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
叹息了一声,她接下去道:“所以由这件事情上证实我是老了,我对我自己很灰心,所以必须要找到一个传人。总算皇天有眼,竟然在这个时候,会遇见了你。”眸子里一刹间交织了兴奋!“从刚才你踏进草堂的开始,我就知道这些奇招异功,竟是为你而创作的!”
她身子坐下来,但是抓着尹剑平的那只手,却抓得更为有力:“所以,我不得不把我的经验告诉你,那就是你要把握机会,我确信灵性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如果在三至五天之内,你并不能参透这些东西,那么很可能你三年甚至于十年或者毕生你都未必再能参透,你明不明白?”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这么说,你老人家是要我马上开始着手练习了?”
“不错!”吴老夫人道:“但不是今天,今天,你的灵性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
“记住!”吴老夫人道:“一个灵性充满的人,不可能在面对着一百二十八手奇招异式而无所惊恐动心的,这就是一个最好的测验!”
尹剑平忽然想到了刚才踏入草堂时的那种感受,不禁深信不疑!
“就像你刚才初进草堂时那种情形,那是非常宝贵的一种智灵涌现,只有那种情形下,你才能对我的这些奇招异式有所悟解,如果你一时心存畏惧,把目光避开,那种宝贵的灵性,就会很快地消失!”
停了一下,她又道:“这就是你现在何以会面对四壁,而无所知觉的原因,因为你已经丧失了方一踏入这间草堂初时的那种灵性!而我……”
她苦笑着又接道:“……我所求这种像你的灵性,已经有一年了……每一天,我进出这间草堂无数次,但是,就像现在一样,似乎早先钟爱我至深的那种灵性,已经不再属于我所有了……所以,这一年来,对我来说是一无所获。”
尹剑平这才了解到她何以那般失望沮丧的原因,心里不禁对她大生同情。
吴老夫人痛心地道:“上天既然利用我的脑子创造了这些巧夺人智的奇功异招,却又不使我自己占有它们,这简直是一种讽刺,一种惩罚……这近十年以来,和我斗争,深深让我感到威胁困惑着我的,不是敌人,而是我自己!”鸠杖力点地面,挣然作响。
吴老夫人的表情也就更加愤恚激动,她频频冷笑着又道:“再加上我的旧病复发,真使我生不如死,好像老天爷故意地在折磨我,延阻我的复仇工作。起先,我是一千个不服,可是现在,我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使我了解到,我与武林中的缘分,也许已经结束了,这一切,也许是上天有意作的安排,我不得不认命服输,对于我自己,我已经不再有什么雄心抱负!”
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垂下了头,也许是心情过于激动,她身子微微地在颤抖着。
尹剑平轻轻搀扶着她,道:“你老人家想得太多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吴老夫人点了一下头,缓缓地站起来,“唉……我这身讨厌的病……”
一面说,她身子剧烈地摇晃着,仿佛突然加身的剧痛,使得她全身上下的骨节都松卸开了。那些散置在她颜面双手皮肤上的玫瑰红斑,看上去也就更加的显著,其红如血,一块块闪烁着红光,似乎要滴出血来。
吴老夫人那般毅力之人,竟然也忍无可忍地哼出声来!
“快……扶我回去……快快!”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急忙搀着她,步出草堂!
吴老夫人却又回过身来道:“把里面的这些灯熄掉。”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挥掌以掌风把烛火熄灭!
二人步出草堂,关上门,吴老夫人颤抖的双手把门锁锁好,却把手里的一把钥匙交到了尹剑平手上。
“这个你收着……”吴老夫人牙关“克克”战抖着道:“我的病这一发作,只怕十天半月也难以下床,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一切得靠你自己来琢磨了!”
尹剑平迟疑了一下,才由她手里接过了钥匙。吴老夫人说话之间,看来病势发作更为剧烈,瘦弱的躯体几乎难以自持,那双眸子,猝然间像是失去了原有的光锐,变得十分黯然!
“扶着我进去……我要躺下来……”
说了这句话她似乎再也提不起一丝劲道,整个身子就像是忽然被人抽去了骨头,缓缓地向下瘫软下来!
***
子夜。
万籁俱寂!
茅屋一片寂静。
吴庆独自捕鳝去了。
尹剑平沿着积翠溪边走了一转,心里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当空是一系列的繁星,月如钩。自此淡月星光之下所见的一切,都是那等井井有序,快慢舒徐而有节拍。
水的韵律,星群的罗布,显示着那种永恒的存在意义。
大自然的一动一静都象征着冥冥中的休养生息!
生为万物之灵的“人”果真能够“善体天心”,对于人生的未来作一番抉择,从而所显示的宏旨就将大为可观。
来到吴家这是第二天。
尹剑平绝处逢生,死中求活,这不能不谓之“异数!”这条命虽是假手吴老夫人才得回生,但是细细嚼味起来,却又未始不是上天所注定,天、地、时、人……一切配合得恰到好处!
一个人既然领略到了“死”的威胁,再生之后的一切观感也会较前不同,有的人自此一撅不振,有的人却显得更为积极,尹剑平是属于后一类型的。吴老夫人说得不错,他的确是属于“灵性”那一类的超人,他的思虑,常常较一般人为尖锐,对于任何困难,一些所谓的难题,只要他一经留意,就会很快地把意志力集中。除非极为特殊的一些事例,通常他都能顺利地通过。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显然是一件极为特殊的事例了。
一百二十八张壁画。
一百二十八张全属“灵性”而创作的图解!
如何运用一个人精明的思维,去透视去领悟,迸而据为己有,由完全的“静止”一变而为杀气四溢十面刀光的“凌厉”,由极度的“静”突变为极度的“动”,这其中势必牵扯着几许天机。
尹剑平重任在身,不可能在此久留,面对着吴老夫人这个罕世奇人,以及她所创始的,连她自己本人也难以全部透解的奇异功谱,这其中的缘分端的不轻。他反复地思索着吴老夫人的那几句话,自己如果不能在极短的三五日内领悟出那些壁上图解,很可能将永远丧失了领悟的机会!这几句话看似夸大,其实却包含着神秘的哲理,只有身历其境的过来人,才能会有感而发!其实三五天对他来说,已经是太长了,如果他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淮上清风堡,去通知那个叫“樊钟秀”的人,那毫无疑问的,这个樊钟秀必将紧接“坎离上人”之后惨死在“甘十九妹”手下!有了这一层顾虑,尹剑平怎能不离心似箭?
踏着河岸边上的石块,尹剑平反复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深深地感觉到身不由己,“今夜”也就是他能在此最后停留的时间。
隔着一层纱帐,吴老夫人打量着这个心目中唯一的理想传人:尹剑平。
她失望地盯着他。
“你决定了?”
“决定了。”
“明天一早就走?”
“是……”
吴老夫人道:“为什么?……你可曾仔细地盘算过了?”
“小侄已经盘算再三,”停了一下,他继续道:“如果我每耽搁一天,那位樊老前辈的生命也就更加危险一日,我一定要赶在甘十九妹之先找到他,这一次却是万万不能再出差错……否则,小侄将势必抱恨终天,更对不起临死托嘱小侄的各位前辈师尊!”
吴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呻吟着,欠身坐起来。
“哼!这样说,我对你的一番期望,又将如何?你可曾想到这是今生今世,再也难以遇见的旷世良机,你就这么自自地放弃了?”
“伯母您误会了!”
“你说……”
尹剑平道:“小侄只是急在一刻,一待见着了那位樊老前辈,将消息传达之后,当即转回,料必不会有多久的耽搁!”
吴老夫人摇摇头,说道:“天下事,万难两全……一得必有一失,尹剑平……你不可算计得这般如意……须知道,世事之瞬息万变,错过眼前,再来时说不定已是物我两非,你可想过了?”
“这个……”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吴老夫人竟会有此一说,当然,老夫人的这种论调,也是他深表怀疑不能接受的。顿了一下,他苦笑道:“你老人家太多虑了,依小侄想来,事情断断不至如此!”
“断不至如此?”
吴老夫人重复着这句话,遂即冷笑着把身子平躺了下来。尹剑平趋前一步,道:“伯母……这件事务必请你老人家谅解答应,否则……小侄将沦为无义之人!小侄又何忍贪图一己之得,而置那位樊老前辈全家性命于飞燕之巢!万祈伯母恩允成全……小侄感激不尽!”
吴老夫人喟然长叹一声,柔声道:“痴儿,你原是自由之身,老身无缚于你,这里,更非是你的家,你大可来去自如,又何必央求于我?”
尹剑平怔了一下,单膝跪地,一时热泪簌簌道:“伯母对小侄恩重如山,这么说实令小侄深感愧疚无地自容,小侄原不忍在伯母病中远去,只是道义如山,却不容小侄稍脱仔肩,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求你老人家恩允成全……小侄再返之时,必以母事而听令差遣。”
他说得词意激昂,禁不住一时涕泪交织,情发于衷而难以自己!
吴老夫人慨然叹息一声,喃喃道:“时也,命也,非人力所能挽回,尹贤侄……你起来说话……”
尹剑平哽声道:“伯母不罪,小侄才敢站起。”
“我不怪你就是。”
“多谢伯母成全!”
尹剑平叩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只见眼前一盏高架灯摇曳着迷离青光,透过纱帐,照见老人那张瘦削的脸,那张脸非只是原有的病弱,此刻看上去更像是笼罩着一层灰白,煞是吓人!
尹剑平陡然一惊,道:“伯母,你觉得可好?”
吴老夫人眸子里汩汩淌出了泪水,她转向尹剑平注视道:“不要紧,我还死不了,剑平,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这般的心情,常常会想的很多,也许是我终日无所事事,常作幽冥之思,这无非是那点自命不凡的灵性在作祟罢了!”
尹剑平一愕,道:“你老人家想到了些什么?”
吴老夫人冷冷地摇头,苦笑道:“不再去说它了,你既然决定明晨动身,我也不再阻拦你,那个樊钟秀虽与我不曾见面,但是,我却对他有个耳闻,这人擅长‘气吼之功’,功力不弱,只是为人过于自信,目高于顶,但愿他不要辜负你的忠告就好,否则,你的一番好意,势将白费……”
尹剑平道:“多谢伯母关照,这位樊老前辈,小侄也只是闻名而未曾眼见,有关当年他与先师冼冰等七人结义为‘七修’之好,共抗‘丹凤轩主’水红芍之事,小侄曾在先师临终之前,听其口述,闻悉此老武功甚高强,果能出手,未始不是甘十九妹一个劲敌!”
吴老夫人摇摇头苦笑道:“难!”
尹剑平道:“伯母有什么指示?”
吴老夫人道:“这个甘十九妹我虽不曾见过,但是却由你详述里知其一个大概,只怕这个丫头较昔日之水红芍武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等厉害角色,万不可力敌,避之则吉,樊钟秀虽然武功称‘七修’之首,看来亦不是这个甘明珠的对手,你且不可劝其强自出头,避走为上上之策!”
尹剑平点头道:“小侄谨记。”
吴老夫人道:“从现在起到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我要是你,当不会轻轻放过……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尹剑平点头道:“小侄正有此意,这就告退了!”
吴老夫人脸上现出了一抹凄笑,缓缓地挥了一下手,遂即闭上了眼睛。
十四
“双照草堂”再次启开了门扉。
尹剑平一灯在手,伫立在门前,久久不曾踏入。
冷月天星之下,几只夜鸟振翅由当堂掠过,留下了动人心魄的几声嘶叫之声。
他所以未曾立时踏入,正是在搜寻着适当的时机!人的心灵有时候与四时所联系,任何的一点身外琐碎在某一个适当的时刻里,都可能有启发作用。准此而观,那几声凄厉的鸟嘶,已陡然问把尹剑平带领到一种恐怖世界里!
他毫不迟疑地向草堂步入!果然,在他足步方一踏进之后,顿时就感觉到一片无形的压力猝然加在他身上,那种感触正与日间随吴老夫人踏入之初相仿佛,尹剑平有了先人之见,自然不再惊惶失措!
他即知这类所谓的“灵性”一纵即失,也就心存小心,警惕着不使纵失。身子一经站定,遂即将手中灯盏,高高举起。
一片灯光扬向壁间,他的目光遂即就接触到绘涂于四壁的那些奇妙图画,顿时之间身上起了一阵战栗,强烈的打杀气息,四面蜂涌而至!
尹剑平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番气势,竟然较他日间初次步入时更为猛烈!像是自四面八方射来了无数的箭矢,千百道尖锐的冷风猝然加体,配合着重若山岳的无形压力,这种滋味当然大不好受!岂止是不好受,简直是难以令人消受。尹剑平在这般气势里,伟昂的身躯由不住滴溜溜一连打起转来。这种现象,显然是由于四面八方所冲激而来的无形力道所致,由于力道的冲击面角度不一致,才会形成这般的形态。尹剑平为恐掌中灯盏熄灭,乃将之高高举起。
眼看着他转动的身躯,有如正月里的走马灯般地疾转着,其势越转越快,竟然不能自己,如此百千转之后,尹剑平已有头晕目眩之感!所幸那盏灯已然高高举起,不曾熄灭。
尹剑平有了白天经历,深知这种灵性的感应,稍一不慎就有消失之可能,是以形势如此,他犹自不曾眨一眨眼!换句话说,那就是他的一双眸子兀自睁开着,盯向四壁,虽然他明知只要眼睛一闭,一切将会趋于安静,然而相对的“灵性”也即为消失!非仅仅如此,他尚要顾虑着手上的灯光,如果灯光一熄,情形也是一样。
虽然他是身不由己地这般快速转着,尹剑平却尽可能地保持着步伐不乱,这一点最为重要!果然,在他控制步伐数十转之后,已把速度慢慢地减慢了下来,最后趋于静止。等到他全身静止站定之后,己禁不注全身汗下,目眩金星!饶是如此,他的一双眸子仍然睁大着,脑子里更不敢掺以属于灵思以外的任何杂念!
在一个适当的机会里,他缓缓把身子坐下来,却把手中的一盏灯,抱在胸前。灯芯连耸,由先时的跳动而趋于静止。尹剑平的心也终于在乱糟糟的无数鳞光里,理出了一条鲜明清楚的灵思!
渐渐地,他的意识越现清朗,心绪也更见沉实!至此,他才敢略为喘上一口气,那双眸子遂即移向第一幅壁画:寒梅!
由于时间有限,同时他警惕到吴老夫人事先的昭示,深深感觉到“灵性”的可贵,如果一幅幅地深求透解,很可能在洞悉一二幅之后,已是疲惫不堪,再者时间更是有限,挂一漏万,实属不智。有了这层观念之后,他遂即大大改变了初衷,那就是每一幅图画,先作重点的记忆,而不求甚解。这一个崭新的观念,确实极为明智!
尹剑平一时福至心灵,为他日后带来了出类拔萃、登峰造极的成就,确是他此刻未曾料及。
虽说不求甚解仅作重点的记忆,在他来说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若非此刻的灵性充满,在平昔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项记忆,重点在把握着每一幅图画的神态、形样,以及特殊的内涵之意,使之收入记忆。由于每一幅图画的形象、性质,以及内涵的意义大相径庭,记忆起来自是感触不一!
半个时辰之后,他已大感精力不继,何况一百二十八幅图解所加的无形力道,并不曾减去丝毫,由是乃形成内外双重的煎熬!尹剑平强自忍着此项内外煎迫的痛苦,付出他仅有的精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这样,在极为困苦,常人万难忍受的情况下,一幅幅奇奥神妙的图样,深刻牢实地印在了他的心版上。
“卯”时末,“辰”时未到!天光早已大亮。
吴老夫人向着帐前的吴庆道:“‘我要你准备的船和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吴庆道:“怎么,您要叫尹剑平走?”
“不是我要他走,而是他使命在身,非走不可。”吴老夫人缓缓地道:“你可以叫他出来上路了。”
吴庆怔了一下道:“他人在哪里?”
“在草堂里。”吴老夫人脸上现着神秘的微笑:“娘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打扰了他的用……功,他已经在草堂里停留了整整一夜……如果心领神会,应该获益不少了,否则这一觉也够久的了,你叫他来一趟。”
吴庆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好吧,我这就去找他去。”说完转身步出。
对于母亲幻想的那些奇奇怪怪图画,他认为不值一笑,简直不敢相信其中涵蓄着什么武学奥秘,日久生烦,根本不屑一顾,想不到居然还会有尹剑平这样的傻子竟然会去专心思索研究。吴庆心里好笑,一直来到了草堂门前,正巧,尹剑平由草堂向外步出。二人乍然相见,吴庆不觉一愕!尹剑平那副样子就像是跑了好几十里路般的疲累,全身上下更似为汗水所湿透,说不出的那种疲累不堪!
吴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尹剑平苦笑道:“一言难尽,这一夜真把我累惨了!”
吴庆“噗哧”一笑,道:“问你可有收获?”
尹剑平慨然道:“伯母神交天人,盖世无双,短短一夜,岂能有什么收获,只是却把这些图样,牢记心中而以备日后再行自己揣摩罢了!”
吴庆摇摇头气馁道:“你这是何苦?你大愈初起,原该好好休息,想不到却来自己找罪受!”
尹剑平用袖子拭了一下脸上的汗,迎着朝阳晨风,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感觉到一夜的苦心不曾白费。因为那一百二十八幅巧夺人智的图样,已经分别牢记心中,并且他确信在任何情况下,这些已经留入记忆的形象都不会为之消失!
吴庆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你真的相信我娘说的那些话?那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竟会是什么玄奥的奇招异式?”
尹剑平惊讶地打量着他,肯定地道:“我当然相信,莫非庆兄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吴庆怪笑了一声:“只有像你这种傻子才会相信!算了,你不是要走吗?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娘叫你进去一趟?”
尹剑平道:“庆兄大恩,小弟没齿不忘,只待这次去淮上,见着了樊老前辈,交待事毕,再回来与你长聚切磋练此不世奇功!”
吴庆笑道:“好吧!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错,我娘更是对你赞不绝口,老实说,要不是我放心不下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我倒真想跟着你四处跑跑,长点见识,老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人都惹得发霉了!”
边说着,二人已经踏进草舍,吴庆大声道:“娘,尹兄弟来啦。”说着上前推门步入。
吴老夫人倚床半坐,打量着尹剑平,上下看了一回,含笑点头道:“看来昨晚你已经领会了不少,可喜可贺!”
尹剑平深深打了一躬,道:“伯母灵思妙想,堪称旷古铄今,短短一夜小侄岂能领会许多……”
吴老夫人不禁面色一沉,颇为失望地道:“你是说这一夜……你白白地旷费了?”
“小侄不敢偷闲!”尹剑平道:“这一夜小侄已将一百二十八幅图解,牢记心中,以备暇时细细领会。”
吴老夫人冷笑道:“短短时间,你岂能记下许多,在我看来,你若能记下一半,已经极为难能可贵了!”
尹剑平道:“小侄确实是已经记下了。”
他说时语气诚恳,不带丝毫做作。吴老夫人目光在他身上一转,发觉他虽奇*书*电&子^书是疲惫不堪形象,只是那双眸子里,却洋溢着无比的喜悦与智慧,心下思忖,我且也不要小瞧了他。
当下她微微点头道:“你应该知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如果你记忆略偏差,势将徒劳无功……这一点你不可不注意。”
尹剑平道:“伯母指示得甚是……只是小侄确信,已把握住重心,留存记忆,虽十年留置,亦不会忘记分毫。”
吴老夫人愕了一下喃喃道:“你真的有这个……把握?”
尹剑平道:“伯母何妨一试?”
吴老夫人苦笑道:“果真如此,你比我还强呢……因为到现在为止,我本人尚不能全都记下来……我且问你,即以第三幅图画为例,你可记得画的是什么?”
尹剑平道:“是猫扑鼠。”
“不错!”吴老夫人道:“特征呢?”
尹剑平道:“以小侄所见,这幅图画的特点,在于一动一静。”
“说得清楚一点。”
“是!”尹剑平道:“以小侄所见,伯母这幅画的重点在于显示静中求安,鼠虽弱小,若能不畏强猫之势亦可转危为安!”
吴老夫人轻吁一声,道:“你果然是个有超人悟力的年轻人……竟然看破了这幅图画的内涵之意……你可曾看出了那头强猫的欲动之势?”
尹剑平点头道:“小侄看出来了。”
吴老夫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询问。
尹剑平道:“伯母所显示于那头猫的欲动之势,在于猫的一双目神与微微下沉的右胛部位,是以那头猫的将出之势,必在于右爪,而从它目神里所传出的机智,却又可窥知它同时兼顾到了左侧方,后腿半踞,也将有翻翦之势。不知小侄所说可对?”
吴老夫人先是睁大了眸子,遂即收敛了目光,最后那张瘦削的脸上带出了极度欣悦的笑容!
她频频点着头,用着近乎哭泣的声音道:“好孩子……你果真不曾辜负我对你的一番……厚望……”
顿了一下,她才挥挥手道:“你可以去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尹剑平心里一阵黯然,当时屈膝跪地道:“小侄蒙伯母成全造就之恩,没齿不忘,此番事了,当即刻转回侍候病榻,不敢稍离,小侄这就告辞了!”言罢叩头站起。
吴老夫人道:“我会等着你的,不过,万一你我缘尽,却也不得怨天尤人。”
她眸子里忽然聚满了泪水,嘴唇蠕动着,想是要说些什么,却是话到唇边,又吞到了肚子里,却转向一旁的吴庆道:“你送他一程,由水路去吧。”
吴庆笑道:“娘放心吧,那条百年老鳝,今天凌晨,已被我发现了藏处,若非是一个红衣人来得突然,几乎可以手到擒来,不过今夜我一定可以想法子把它捉到手里,您的病也就不用发愁了!”
尹剑平蓦地一惊道:“红衣人?庆兄,你说你看见了一个红衣人……”
吴庆道:“不错,要不是他,我也许已经捉住了那条鳝鱼。”
尹剑平微微一怔道:“那红衣人是一副什么长相,庆兄你可看见了?”
吴庆想了想道:“这人身材不高,好白脸,吊客眉……好像头上还戴着一顶红毡媚。怎么,你莫非认识他?”
尹剑平先是一惊,遂即冷笑道:“岂止是认识!我们是活冤家,死对头!”
吴庆怔道:“啊!这么说,他是……”
尹剑平道:“这人就是甘十九妹最得力的手下阮行,我那一支‘丹风毒签’就是他照顾我的,想不到他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床上的吴老夫人也似吃了一惊,看向吴庆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吴庆应声道:“是……凌晨时分,我正在湖西捕鳝,忽见一条梭船由芦丛中撑出,那条老鳝好容易被我火光引得探头而出,闻得水响,却又收身岩石缝中,我当时真是气愤不过,正想骂上几句,却没有想到船上红衣人,竟然先行向我发话。”
吴老夫人道:“他说些什么?”
“看样子他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吴庆道:“这人一副要死不活神气,却问我附近可有什么住家没有?”
尹剑平一惊道:“你怎么说?”
吴庆道:“我当时因愤他惊走了鳝鱼,自是对他没有好气,也没有理他,这人见我不曾理睬他,只瞪着一副死鱼眼看着我,看了大半天,我还是没有理会他,他以为我不懂他的话,就挥手令那个操船的把他载到别处去了。”
尹剑平轻吁一声道:“还算好,这厮一定是在寻访我的下落。怀疑我是否真的死了?”
吴庆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果然有点像。我见他一路行船,都命那个舟子在拨打着水边芦草,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大概是认为尹兄你一定死在这里。”
“不错!”吴老夫人Сhā口道:“凡是中了丹凤毒签的人,必定口渴难耐,所以他才会在水边找寻。”
吴庆怔了一下,庆幸地道:“好险!当时我如果与他对答几句,可就保不住被他套出了住处。”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道:“话虽如此,可也保不住他不会再来,为了万全之计,你还是快送他走吧。”
尹剑平也觉有理,当下再次拜别吴老夫人,遂即与吴庆步出院外。
小舟早已备好,尹剑平来时所携各物。俱都经吴庆归置一包,放置船上。
二人登上小舟,吴庆指了一下远处道:“从这里前行二里,有一条岔道,一直下去可到‘八里坡’,到了八里坡,你就可上岸,这两天听说前道的桥已经修好了,你一个人单身上道,应该没什么困难。”
说完长篙点水,小舟已离岸驶出。
尹剑平感慨着道:“庆兄对我思义并重,真不知何以为报,大恩不言谢,只好留待日后了!”
吴庆一笑道:“你这个人样样都好,就只是有这一样,太过客气了,其实应该道谢的是我,你可知为了什么?”
尹剑平摇摇头表示不知。
吴庆道:“是因为我娘,”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这十几年,我还从来没见她老人家这么高兴过,尤其是她一直幻想那些图画,说是藏有武林旷世奇技绝招,我虽然明知是假的,却是不忍使她失望,一直顺着她老人家,可是日子一久,实在对那些图画望而生厌,她老人家看出来了,以后也就不再跟我多说,却对我大夫所望,骂我没有出息!”
说到这里,他皱住眉头,现出很沮丧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尹剑平,苦笑道:“难得你一来,虽然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却讨得了她的欢心,老实说,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对人笑过,尤其是对那些鬼画符,你也能编出一番道理,哄得她喜笑颜开,说起来煞有介事,倒像是真的一样。”
尹剑平登时一愕!原想向他慎重地表示那些图画确是极具研讨价值,可是转念一想吴老夫人穷十年苦心,都未能使他领悟相信,自己又何敢望短短数语,使其回心转意!再者,吴老夫人所说不错,那些经她所绘制的一百二十八幅图解,确是诡奇怪异,设非具有那种特有灵性,也万难窥其奥秘!心中有此一念,也就不再与他争辩,决心待此番事毕转回之后,再设法帮助他对那些图深入理解,果能使他有所领悟,也算是报答他呣子一番恩情于万一了。
吴庆见他沉思不语,更加断定自己没有猜错,当时微笑道:“你这个法子果然妙,我回去后也如此炮制,定能讨回她老人家的欢心,她心里一高兴,也许病体就轻快多了!”
他边说边笑,手里却是不闲着,那艘平底舟在他操作之下其快如矢。不觉已驶到了大湖彼岸,绕过了一片沙洲,来到了一条细小的溪流。那溪流宽度仅容舟行,两侧伸出的干枯芦苇在舟行过时,纷纷拢上船板,发出一阵劈拍声响。早上的寒气尚未消失,一阵阵侵袭过来!尹剑平手抱膝头,把身子缩成一团,不再说话,心里却不禁憧憬着来日之难。经此一役后,他更加体会到仇人甘十九妹的不可轻视,从而也就更加激发起自身努力勤习绝技的决心!
这一路水道既窄,波流又疾,吴庆不得不小心操舟,不再说话!约莫盏茶之后,眼前水势忽然为之开阔,两岸虽甚荒僻,却可依稀看出有几户人家。附近高山岔集,形成沉沉的一圈阴影。
水面上亦可见有形式不一的渔舟来往行驶,或临渊撒网,或舟首垂钓,渔歌互答,其乐融融!较之先时半天不见人迹之荒凉情景,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尹剑平正顾盼间,小舟却在一处搭有舢板的野渡岔口处停了下来。吴庆长篙定住船身道:“好了,地方到了,包袱里我给你留有一些碎银子,加上你原有的一些,足够你一路花费用度,就此别过,我也就不下船了。”
尹剑平背负好了行囊包袱,恳切地向吴庆话别,遂即舍舟上岸,吴庆在船上又指点了他附近道路,这才掉过船身,向来路上驶回。
※※※
半个时辰后,这艘平底小舟又返回来处家门。就在吴庆系舟上岸的一刹间,忽然,他发觉了一件不平凡的事情。
一艘搭有舱棚的大船,正由对面湖上驶近过来。
说得更清楚一点,这艘船不仅仅是对面驶来,而且也同吴庆一般,向着吴家所在地的这片小小孤岛迫近过来。吴庆心中怦然一动!
多少年来,这地方由于地处偏僻,一向渺无人迹,突然有船只泊岸,自非等闲:吴庆心中一惊,忙即大步上前。然而紧接着,他却突然地又定下了脚步。他的惊惶失措,透过眼神己表露无遗,原因是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红衣红帽怪人。那个凌晨时分所看见的活僵尸般的怪人,赫然就站立在眼前船头之上。红衣人似乎早已发现了他,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足下大船在两名舟子操使之下,已缓缓向岸边靠拢。
吴庆忍不住上前道:“喂喂,这是怎么回事?”
红衣人那张苍白木讷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并不理睬他。两名船夫早已跳下船,搭起了一条搭板,然后又退回大船,这时那个红衣人才慢条斯理地踏着搭板,缓缓地由大船上走下来。
吴庆怒声叱道:“站住。”
红衣人充耳不闻地依然向前迈着方步,他手里拿着一根青竹杖,一步三晃,那副样子简直像煞祭奠死者时所供把的纸人!
吴庆手里还拿着那根撑船用的长篙,当时足下一点,“飕!”一声已抢在了对方红衣人左前方,长篙一抖,比在了红衣人身刚。
“站住!”吴庆厉声道:“你要是再敢胡乱走,可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红衣人看着他,“哈哈”笑了两声,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转。
“不错,你就是我早上遇见的那个小子!”他慢吞吞地道:“我认得你。”
吴庆大声道:“认得又怎么样,你怎么胡乱地往人家家里闯,你是安着什么心?”
红衣人低下头,“吃吃”又笑了两声,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齿。
“好吧!你小子既然问,大爷就不妨告诉你,我是来找一个人!”
“一个人?”
“也许是一具尸体!”
吴庆顿时心里明白,想到了尹剑平所说的果然不错,只是他嘴里却不能承认。当时,他冷笑了一声,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生人来往,更不见什么尸体,你请吧!”
吴庆嘴里说着,长篙平伸,几乎都快指到了对方脸上。
红衣人那吊客眉陡地一挑道:“放肆!”
二字出口,手中青竹杖霍地抡起,“叭”一声,磕在了吴庆手中长篙上。难以想象这一磕之力,竟是大得惊人!吴庆更不曾料到,一时运力不及,只觉得手心一震,掌中长嵩已忽悠悠脱手发出,足足飞出四五丈以外,龙蛇入海般“飕”地一声,扎人湖水之中。
事出突然,倒使得吴庆大吃一惊!他原是个精武技之人,自是奋不得对方上门欺人。心念一动,正侍向对方出手,不意他心念方动,对方更较他要快上一筹,而且即时付诸于行动。一股尖风透体直刺过来。
红衣人手中那根青竹杖,有如毒蛇出|茓,透着凌厉的一股尖锐风力,陡地破空飞点而至,吴庆自觉得当胸“心坎|茓”上一阵发麻。
在全身一百三十六处大小|茓道来说。“心坎”一|茓最属紧要,属于几|茓之一,吴庆当然绝不容许此一生命攸关之重|茓,受制于人,当时陡地转身拧腰,向外错出半尺,同时轻启右掌,向着对方手中青竹杖上切了下去。红衣人“吃吃”一笑,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手,不诗对方招式递出,先就抽招换式。这一手的确施展得极为漂亮。
青竹杖一出即收,突地一跳,放过了对方“心坎”一|茓却改向“云门”|茓上落去。
吴庆心中乍惊。再想闪躲已是不及。顿时,他只觉右边半个身子一阵酸麻,遂即动弹不得:敢情他已为红衣人以定|茓手法定住|茓道。这可是一件极为尴尬而又无可奈何事情!吴庆心里明白,嘴巴也说得,就只是一样,动弹不得。
红衣人那张好白脸,就在他眼前面,双方距离不及二尺,清楚到连他脸上的汗毛孔都清楚可见。
吴庆只觉得一阵厌恶,惊惧道:“你……你想干什么?”
“还是那句老话,”红衣人道:“我要你实话实说,你可看见了那么一个人?”
吴庆厉声道:“没有!”他说时怒血上冲,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不信!”红衣人一对死鱼眼连连眨动着:“你这小子分明是存心给我找别扭,我一看你就知道不对劲儿!”
“你……要怎么样?”
“怎么样?”红衣人“吃吃”冷笑着道:“我宁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用不着你,你先给我退到一边去吧。”
左手一晃,“叭”一掌,已推在了吴庆肩头上。这一掌看似无奇,其实却暗含着巧妙的劲道!吴庆只觉得肩上一凉,足下一跄,不觉后退了两步,当他定身站住时,才忽然发觉到敢情自己被他定住了|茓道,这种“定|茓”手法,堪称武林少见。
吴庆幼随母亲,曾学习“混元气功”,这种功力的微妙在于可以自行运使气机,打通|茓脉关节,用以解开被封锁|茓道,亦非什么难事。他一时大意,连番受制于人,内心之羞愧自可想知,偏偏一时为对方定住了|茓道,行动不得,急怒之下发眉皆张!
红衣人打量着他,“吃吃”又笑了两声,遂即轻挥右手,用留有长长指甲的手指,把衣衫拂了一下。
“凭你……还不配!”
说完遂即移动脚步,向着吴氏呣子所居住的草舍,缓缓走了过去。在草舍前,红衣人站定了脚步,青竹杖信手一挥,“哗啦”一声,己把堂屋两扇门打得破敞开来。门被破开的一刹,他瘦削的身躯,有如沙丘海鸟般地双手开合之间,已向屋内扑进去。
吴庆虽是身子动弹不得,可是心里却是有数得很,眼看着对方这番举止,真不禁气炸了心肺!然而,紧接着Gao潮迭起,却是大大出乎吴庆意外!红衣人身子海鸟飞般地乍然入房内,不及弹指的当儿,却以着更为快捷的速度又反扑了回来。
一进一出,不及交睫!只是慧心人却能独独领会出这进出之间两种身法的迥异之处!显然他回来的身法,已不似前进时那般从容,而显着相当的窘迫与狼狈!在空中猝然一个倒翻之后,夹着噗噜噜一阵疾风声,红衣人身躯张慌地自空而坠,落在地面上。
紧接着堂屋门前人影一晃,闪出了一个身着睡裙,鸡皮鹤发的老婆婆!
吴庆心中既惊复喜,却是不曾想到母亲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现身而出。尽管是疾病缠身,看上去吴老夫人却仍然八面威风!一个身怀绝技的强者,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容许别人贸然侵犯的。手里紧握着那根鸠杖,老夫人那双细小的眸子,狠厉地盯在红衣人身上,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把他一口生吞下肚。红衣人在她这般目光之下,禁不住心里怦然一惊。
“大胆狂徒!”吴老夫人厉声道:“青天白日,你这厮擅闯人家,意欲何为?”
红衣人惊魂甫定,自忖险为对方一个病弱老妇所伤,不禁大大的不是滋味!冷笑一声他遂即迈动方步,向前走过来。
“老乞婆,倒是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练家子,失敬,失敬!”
话声一落,他身子陡地腾空掠起,捷若飞鹰地向着吴老夫人肖头落下来,手上的那根青竹杖使了一招“拨风盘打”之势,夹着一股凌人风力向着吴老夫人正面霍地挥落下来。
吴老夫人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手,她虽在重病里,也绝不容许对方肆虐!只见她瘦弱的身躯霍然向下一蹲,掌中鸠杖平着向上一举,左乎作半月状向外划了一个弧度。那是一种看来极为滑稽的动作,但是却含蓄着莫测高深!休看红衣人那般猛烈的攻势,竟然在吴老夫人这般近乎于儿戏的动作里大为狼狈!
双杖碰击之下,乒乓一声大响。
红衣人一如先前那般模样,攻得快退得更快!这一次似乎较上一次更为不同,红衣人怪啸一声,就空疾翻之下,倒退出三丈以外,只是他落下的身子,再也难以兼顾平稳,两条腿交叉着一连后退了四五步,“噗通!”坐倒在地。
吴老夫人虽然简施出了一式怪异绝招,奈何她体力过于衰弱,双膝一阵发软,蹒跚着一连后跄了两步,“嘭”一声撞击在门板上!她遂即以鸠杖拄地,稳住了摇晃的身子。她虽显狼狈,但比起红衣人来却还是光彩得多!
红衣人一个咕噜由地上跃起来,那张瘦削苍白的吊客脸上,带出了一种极为惊异、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回头打量了一下岸边的那艘大船不见任何动静,遂即再回过头,把一双死鱼眼盯向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似乎已由先后的两招出手,伸量出对方的能耐,也就不再似一上来那般惊惶失措。她尽管体力已十分不济,却不得不强力振作而故示从容,当下手扶鸠杖,缓缓向前走过来。红衣人情不自禁地连连后退着,若说是就此认败服输,红衣人可是一千个不服,然而他却也无论如何不敢再像上次那般的冒夫!
一进一退,约六七步左右,红衣人遂即站定下来。吴老夫人也扶杖仁立不动。红衣人一双死鱼眼咕噜噜在对方身上转着,忽然凌笑一声道:“老乞婆,你报个万儿吧!阮大爷眼睛里可是揉不进砂子。”
吴老夫人冷森森的脸上下屑地冷笑着,她频频地点着头道:“阮大爷!你一定就是那个叫阮行的混帐东西了。”
红衣人这一次可真是吃了一惊!不为别的,只为吴老夫人报出了他的名姓。
“你?”
阮行神色一变道:“老乞婆,你怎么知道阮大爷的名字?”
“哼……”吴老夫人连声地冷笑着:“混帐东西,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一边说着,她拄杖走到了儿子吴庆身边!
打量着吴庆,她显得没有好气地道:“练武跟读书一样,要到用时方恨少,没出息的东西!”话声一顿,一只枯瘦手掌倏地翻起,“叭”地一掌击在了吴庆后脊梁上。
她五指箕开,一掌拍下,却照顾了吴庆背后“哑门”、“崇骨”、“肩井”三处|茓道。
虽然在同样的|茓道上招呼,可是作用却大有区别。即以吴老夫人所施展的这一手而论,显然旨在开脉和血,三处|茓门乍然一开,一股气机已由老夫人掌心逼出,倏地透体而入。
吴庆先已在运施“混元真气”,自行开|茓,只是一时未能冲开|茓路,这时吃母亲手上一掌力灌直下,两股气机倏地迎在了一块,顿时融会贯通,身子霍地大摇了一下,一连跄出了四步才行站定,身上|茓道已被解了开来。
只是这一刹间,红衣人阮行却也把握住时间,猝然间出手,再一次向吴老夫人身边攻来。他想是心衔前恨,决心要施展辣手,给吴老夫人一个厉害。是以身形乍一攻到,手中青竹杖便“突!突!突!”一连点出了三团杖影,分向吴老夫人“天突”、“大池”、“天枢”三处|茓道上点来。
这一手杀着,可较先前的那两手要厉害得多了,红衣人阮行心想着誓雪前恨,又以对方老夫人招式奇奥,乃引为大敌,是以这一次出手事实上也是“处心积虑”的一招。
这一招有个名堂,名叫“一杖三天”。所谓“三天”乃是指的“大突”、“天池”、“天枢”三处|茓道,就|茓位部署来说,这三处|茓道,事实上已控制了一个人上中下三处要害。阮行以无比内力。会合成煞,透过竹杖猝然点出,一式三招,浑然一气,端的是厉害之极!吴老夫人想是未曾料到对方竟然会忽然向自己下此手法,加以她体力至衰,想要对付他这般猛烈的招式,的确不易,也不容少缓须臾!
※※※
十数年以来,吴老夫人潜心练功,虽然发明了许许多多的奇怪招式,但是其中绝大多数只具形象,尚还有待推敲,要她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对敌招式,却是不能。虽然如此,那少数已为她悟出的招法,却也无不各具妙理,颇有奇效,这些招法已深入记忆,可以随时提出运用,也只是随机应变,毫无经验逻辑可供追循!
红衣人阮行这一招来得至快至猛,随着他进身的步法,杖梢连响三声,强劲的力道,有如是破空掷出的三把飞刀,在同一个时间里,分向吴老夫人三处|茓道上点未,吴老夫人陡然身子向后一仰,掌中鸠杖在她身子后仰的一刹间,一在擎天地直竖起来。这一招看上去更觉得不伦不类!然而吴老夫人所施展的每一个招式,显然都是她智灵的结晶,无不具有奇妙效果!
如果你是一个有高深武功造诣,兼复具有极上智慧的人,你当能看出这些招式的特点每在于攻敌气势,换句话说,它的威力在于“攻心为上”,其作用在于夺人心魄尤胜于夺人兵刃。这些招式一经运用,果然威力至猛!厉害之处在于敌人心魄惊栗之下,自不能兼顾出手伤人,必欲先救自己才能再伤敌人。
阮行十拿九稳地发出了一招杀手,却是怎么也不曾想到对方又施出了这么一手更加莫测高深的招法。就在吴老夫人竖起的鸠杖之下,阮行由不住一阵心惊胆战!给他的感觉是无限惶恐,仿佛自己若不及时抽身,尽快抽身的话,对方那根鸠杖势将要砸开他的脑袋,或者捣进他的胸肋。
好厉害的招法!
以阮行这一般身手,复久经大敌之人,竟然在吴老夫人的杖势之下,感觉无比惶恐,难所适从。不容他多作犹豫,遂即抽招换式,长啸一声,凌空一个倒折,向后翻下来,吴老夫人的这一招,显然并不是仅仅在于防守,却更兼有攻敌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阮行长啸滚翻而出的一刹间,吴老夫人手中鸠杖已劈头盖顶地猛力挥了下来。其势如狂风骤雨,杖上所带出的风力,更似有排山倒海之势,绝难想象出这等威猛的劲道,竟然会出自吴老夫人这般瘦弱的躯体。
阮行的身子一连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儿,等到他翻身跃起之后,才发觉到身上的一袭红衣,己吃对方杖梢扫过撕成了两片,非仅如此,尖锐的杖风,更在他前胸部位,划开了尺许长短的一道血槽,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浸染着月白色的中衣小褂。
这一杖设若再前进寸许,阮行必难逃“大开膛”之灾,难保全性命,此刻虽说是皮肉之灾,却也痛得他面色惨变,一个劲儿地由牙缝里向嘴里抽吸着冷气。活僵尸似的躯体更禁不住往后面一阵子踉跄,差一点又坐倒下来。
吴老夫人这一招施展得至为高明,武林罕见,设若在平时她病势未曾大发之际,这个阮行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逃开她的杖下,只是此刻这一杖显然是己尽其全力。她满打算这一杖定能取对方性命,却未曾料到由于自己内力与行动未能配合到“恰到好处”,以至于大大削弱了这雷霆一杖的威力。
眼看着她瘦弱的躯体起了一阵子剧烈的战抖,仿佛风摆残荷,几乎要倒了下来。这般将倒未倒、欲倒不倒,虽说甚见狼狈,可是正因如此,才能益见其功力之精湛!
吴老夫人何尝不知道自己内里的衰疲困窘犹已甚于表面,只是大敌当前,这架子却硬要撑下来。
果然,阮行在三度失手,负伤之后、己丧失了自信,他发觉这个老婆婆大非常人,就其所施展的各式武功招法而论,确是他毕生仅见,从而衡量这个老婆婆自非易与之辈。
须知阮行虽不过是甘十九妹座下一个听凭差遣的管事奴才,只是他幼蒙轩主水红芍垂青,赐以传授武功,有一段时候,却曾与甘十九妹项背,较武林各大门派之一流高手,并不逊色,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自其跟随甘十九妹出道以来,除了在岳阳门掌门李铁心手中吃过一次败仗之外,几乎战无不胜,自是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之尊严!然而他的这分自尊与狂傲,却丧失在吴老夫人的手里。心里尽管充满了恨恶怨仇,却是不敢再贸然向对方出招。
“奴才!”吴老夫人似乎已窥知了他的心境,手指着他道:“你胆敢再上来一次……我必叫你……血溅五步,杖下丧生……不信你就试试!”阮行哆嗦了一下,确是不再移动。
一旁的吴庆正在怒视着他,由于吴庆心怀着方才的屈辱,随时等待着出手之机,如此足令阮行感觉到有两面受敌之势,更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口气他是万万吞不下去的,况乎他有强大的后盾,自是有恃无恐。
“老乞婆!”阮行凌声道:“你确知我是谁吗?”
吴老夫人拄着鸠杖冷森森笑道:“我不是已经叫出了你的名字,莫非你不是阮行?”
阮行怔了一下,心里确实感到怀疑。“这是谁告诉你的?”
吴老夫人冷笑道:“我当然知道。”答案是废话一句。
阮行气呼呼地翻着那双死鱼眼,身上的伤阵阵发痛,他很快地在胸前自封了几处|茓道,阻住了流血。虽然如此,那伤处给冷风一袭,真像是小刀子割肉一般的疼痛,由不住使得他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抽着冷气,两道吊客眉紧紧地拧在一一块。
“老乞婆!”他紧紧咬着牙:“你既然知道阮某的大名,当然也知道阮大爷的身分。”
说到这里,他冷森森地笑着,掀起两片嘴唇,像驴子般地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依然是狂态不改:“老乞婆!”他说:“在你Сhā手阻拦姓阮的任务之前,我可要提醒你,这件事不是你所能阻挡得了的,而且你显然已经惹上了麻烦……你明不明白?”
吴老夫人冷冷道:“你竟敢恐吓老身?”
“我说的是实情。”阮行确是够狡猾的,立刻改变口气道:“不过,如今你仍可戴罪立功。”
“立什么功?”
“嘿嘿,你心里明白。”
“我什么都不明白。”
“好!”阮行冷下脸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确定我要找的人,就落在你手里,我要你把这个人交出来。”
“哼!”吴庆忍不住在一旁Сhā口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此刻性命己在找呣子掌握之中,尚还敢信口雌黄,我倒要看你怎么能够全身退离此地。”
说罢身形一晃,已闪身在阮行身侧三尺左右,双掌一错。向阮行胸肋间攻出。
“且慢!”吴老夫人忽然制止道:“庆儿,你先退下!”
吴庆愕了一愕,极不甘心地向后面退了几步。
阮行见状“吃吃”冷笑了两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乞婆你不枉活了这么一把子年岁,比起你这个毛躁的儿子来确要强多了!”
吴老夫人冷笑道:“无耻的奴才,你当老身当真就杀你不得吗?”说罢鸠杖平起,指向阮行面颊。
阮行有了前番三次败迹的经验,再也不敢心存大意,只惊得登时退后了三步。
吴老夫人那双豆大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转,道:“狗才,你所以败而不退,无非是狗仗人势,仗着有你主子为你撑腰罢了!老身倒想要见识一下这个姑娘,是什么惊天动地,三头六臂的人物!”
话声一落,遂即看向吴庆道:“庆儿,你代为娘去把船上那位姑娘请下来当面一试。”
吴庆心中一惊,这才知道母亲所以持重的原因,原来她老人家竟然留意到舟中尚有厉害的高人。想到了尹剑平嘴里所诉说的那个甘十九妹之种种神威,吴庆不禁大吃一惊,当下应了一声:“是!”
“用不着!”三字妙语,宛如珠滚玉盘。
也就在这三个字方一吐出的一刹,只听见“哗啦啦!”一阵竹帘卷动之声,大舟座舱前面所垂挂的一面竹帘竟然自行反卷而起,“叭打”一声,反搭在舱篷之上,紧接着一条人影,电闪星驰般的快捷,已落在了距离大船泊处两丈开外。
这般身手,足可当得上“不落痕迹”四个字!
吴氏呣子顿时只觉眼前一亮,已与那个有“绝色”之称的甘十九妹打了个照脸。来人端的称得上是美人坯子,瞧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以及微风下所显示出的玲珑曲线,仅此就足有先声夺人之势!
十五
她的脸你已无须再细端详。
透过那一袭淡淡的轻纱,隐约可以窥见她美丽的面颊,那两弯分起的蛾眉,以及黑白分明的那双剪水双瞳。这一切都似荡漾在充满了神奇雾海里,却又别具有“逼人”之势!
吴庆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干,紧接着对方那双隐藏在淡淡轻纱之后的眸子,已由他脸上掠过去,吴庆由不住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不过是一照脸的当儿,他已领略了对方佳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华绝质,恰似在春风沐浴的同时,兜头盖脸地倾以冰露!吴庆由不住足下一跄,后退了一步才行站定。相形之下吴老夫人却较他要镇定多了。
“哼哼!”她一连串地哼了几声,厉颜向着儿子吴庆道:“这里没你的事,你且退下去。”
吴庆怔了一下,喃喃道:“是……儿子遵命!”
他似乎不敢再看来人一眼,也不敢与母亲含有强烈责备的眼光接触,当下匆匆低头向草舍步入。
来人,甘十九妹那双剪水瞳子,透过隔着眼前的一袭面纱,一直目送着吴庆的背影消逝草舍!之后,她那一双目神,才移向吴老夫人!
“这是令郎?”
语音娇柔,如新莺出谷,只是衬以她冷漠的面色,却给人以无比冰寒之感!
“不错!”吴老夫人回答得更冷:“姑娘敢情就是江湖上人称的甘十九妹?”
“你居然知道?”顿了一下她才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甘十九妹是我师门的称呼,传之江湖,竟是不胫而走。”
“那么姑娘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你当然可以不说,不过我对你已经很清楚了!”
“啊?”甘十九妹冷峻的目光逼视着她:“后辈愿闻其详!”
“不敢当。”吴老夫人后退了一步,脸上充满了仇恨,冷峻地道:“老身当受不起,姑娘何以会改了称呼?”
甘十九妹淡然一笑,道:“那是看在你的松鹤高龄分上,别无它意!我可以请教你贵姓吗?”
“我姓吴。”吴老夫人冷峻地道:“老身幼承庭训,守妇道女子之德,从不敢在江湖抛头露相,这吴姓乃是先夫的姓氏,你就称呼我一声吴妪就是。”
甘十九妹轻哼一声道:“前辈之意,是说我们女子不该行走江湖,更不该与男儿家一般称强斗狠了?”
“姑娘你太聪明了!”
甘十九妹“哧”的轻笑一声道:“你何不明说你心里所想说的?”
吴老大人道:“老身心里想的,姑娘又如何得知?”
“我当然知道。”甘十九妹一针见血地道:“你何不直说出‘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岂不干脆了当?”
吴老夫人顿了一顿,点头道:“人道你甘十九妹锦心绣口,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须当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
甘十九妹轻轻哂道:“我记住就是了,吴妪,你刚才说到对我很清楚,请你说出你所知道的。”
吴老大人由于正适病热发作之日,且知道甘十九妹之绝顶历害,是以虽悉知对方为仇人门下,尽管内心恨恶对方到了极点,却是万万不敢上来造次!是以乃借答对之际,强自缓和内在病机,强调气息,以备必要时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她双手力拄着鸠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玫瑰红斑,早已渲染成大朵红云:她恨自己的狼狈与无能来掩饰自己的病态支离的脸面!尤其在敌人面前,她更不愿显现出这种窘态!
甘十九妹偏偏却瞧得她那么仔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透过一袭面纱,细细地在她脸上移动着,把一切都瞧在眼睛里,她心里顿时有了一番见解。
吴老夫人冷森森地道:“我知道你……你叫甘明珠,我还知道你的出身来历。”
甘十九妹道:“说下去。”
吴老夫人道:“你师父是水红芍!”
甘十九妹倏地吓得一惊!
吴老夫人冷笑道:“你师门早年原是在崆峒山冷魂谷定居,后来迁居至西昆仑,自立门户为‘丹凤轩’,令师水红芍自此也就以‘丹凤轩主’自称,是不是?”
甘十九妹眸子里荡漾着一片迷离!
吴老夫人哑声冷笑道:“令师水红芍以艳姿名噪江湖,一身武功却是了得,丹凤轩武功自命天下无敌,令师身负丽质天生,加以武技高人一等,由是目生于顶,为所欲为,不曾把天下人看在眼中!”
“够了!”甘十九妹Сhā口道:“吴妪,你的话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我还没有说完!”
吴老夫人双手用力拄着鸠杖,向前迈动一步,哑声道:“谁知道凤凰山一把火,把令师那自负天生绝姿的一张脸,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吴妪!”甘十九妹一声清叱道:“你说完了没有?”
吴老夫人缓缓抬起细小的瞳子,注视向她道:“丫头,你少在老婆子面前神气活现的,我与令师打交道的时候,你这丫头只怕还没有出生呢!”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谁?”
吴老夫人道:“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你丈夫叫吴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甘十九妹缓缓上前一步,道:“你虽然守口如瓶,但是仍然告诉了我很多,吴妪!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很愚笨吗?”
吴老夫人道:“愿听高论!”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既然你对丹凤轩以及家师过去事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当然知道我们丹凤轩的戒条之一,是绝不容许你这种人存在的。”
吴老夫人仰天哑笑了一声,满脸不屑!
甘十九妹道:“你无须多说,我已经知道你与我们师门结有仇恨!”
吴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她原是一个十分内在的人,如非在极特殊的情况之下,绝不愿把心里的事吐诉出来,更何况是所谓“隐情”!是以,在她聆听甘十九妹这番探测之后,仍然无动于声。
甘十九妹轻轻叹道:“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守寡多年,犹能教子成|人,其实你很可以不必卷入眼前这个多事的漩涡里,但是你的倔强偏偏不此之图,终于把你甚至于那个儿子都带入万劫不复的死域里!”
吴老夫人对于后半段话并不十分在意,前半截话,却使得她十分震惊!她冷寞地看向甘十九妹道:“你何以知道我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这并不难知道?”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丹凤轩的仇人除了极少的几个苟活江湖之外,可以说绝无仅有了!你既然言语之中,显示出仇恨之意,这个仇恨多半是由你那死去的丈夫身上而起。”
“为什么?”
“因为敢与丹凤轩为仇的人,都不会还活在人世!因此,”甘十九妹一针见血地道:
“我断定你仇恨起自那死去的丈夫身上!”
吴老夫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暗忖着,好厉害的丫头,一双凌厉的眸子,也就情不自禁地在对方身上上下转动了一周。
甘十九妹道:“既然你不曾否认,那么也就证明我说的话不错,杀夫之仇不共戴大,难为你竟能掩忍了这许多年……实在是不容易!”
吴老夫人眸子里出现了怒光仇焰,频频点头道:“甘明珠,你猜对了,十数年前,先夫丧生在令师之手,是我含辛茹苦教子成|人,这多年以来,我无时无刻都在等待着复仇的时机,今天,总算让我等到了……”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天下的事尽多不平,理论上说,似乎上天应该帮助你复仇成功才是,但是结果却是你复仇不成,反倒落得呣子惨死,结局远较现在更为悲惨,诚然是人生一大遗憾恨事。”
吴老夫人陡然大怒,手中鸠杖方待抡起,却似忽然又止住了心里的怒火,缓缓地放了下来。
“小妮子大言不惭!”吴老夫人冷森森地道:“你何敢轻视老身?别人怕你丹凤轩的武功,有如蛇蝎,老身却不在乎,你如心存轻视,可就是自己找死!”
甘十九妹冷静地道:“吴妪,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不能轻视你的武功,非但是不敢心存轻视,而且简直还有些畏惧!刚才你与我手下动招时,我已看得十分清楚,那些奇特的招法,的确巧夺天地造化,令我心羡之至。”
吴老夫人脸上闪烁出一片阴沉、孤傲!敌人的赞美,自非虚假阿谀之词,当系由衷之言,吴老夫人下意识似乎先已得到了克敌制胜的满足。
但最不幸的是甘十九妹的话,显然还有下文。
“但是,”她接着说:“你却绝非是我的敌手,今日之会,似乎早已注定了你悲哀的下场!”
“胡说!”吴老夫人惊愕地道:“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原因很简单,”甘十九妹道:“因为你身罹重疾,已经大大地削弱了你的这些奇功异式的功力,所以我几乎可以断定,你绝非是我的敌手。”
吴老夫人惊得一呆,严峻地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我的功力到底如何,却也并非你仅凭臆测就可以知道的。”
甘十九妹道:“那只有以事实来证明。”
吴老夫人倏地向左面跨出一步,掌中鸠杖微微携起一半,却把左手握向杖身,成了双手握杖之势,这种握杖的方式极怪,原因在于她左右手之间的空间甚大,差不多距离约在一尺左右。
甘十九妹明察秋毫,立刻有所觉察。须知她生就冰雪聪明,透剔玲玫,武功智慧,都称得上极流境界,出道江湖战无不胜,观其原因,主要的乃在于“知敌”二字。
这个道理很简单,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于莫测高深的敌人,她一向引为大戒!吴老夫人的话不错,她忽然觉出对方这个老婆婆的波谲云诡,有再待观察的必要。眼前吴老夫人所摆出的这一个杖势,尤其令她有“虚实莫测”之妙!
甘十九妹以百战百胜之威望,可不愿因轻敌大意而为自己留下败绩,她尤其能够体会出一个成功者“爱惜羽毛”的重要性!是以,在吴老夫人摆出了敌对的姿态之后,她却不急于迎战,当下浅浅一笑,反倒向后面退了一步。吴老夫人沉声道:“甘丫头。你少逞口舌之利,且把你丹凤轩的秘功尽情施展出来,看看能奈我何!”
甘十九妹冷声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只是在你我对手之前,却仍有一件事要弄个清楚。”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又接道:“我想对于这件事,你已不必再多隐瞒,尚请你赐告实情才好。”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放下了鸠杖道:“有什么事,你问吧!”
甘十九妹道:“你当然知道,我们这一次的见面,只是一个巧合吧,其实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找你才来的。”
吴老夫人点头道:“怎么样?”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我是专为找一个人来的,这一个人,多半就藏在你这里。”
吴老夫人冷冷笑道:“什么人?”
“岳阳门孽徒,依剑平!”
吴老夫人摇摇头冷漠地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嘴里虽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暗自为尹剑平庆幸不己,她因先已听过尹剑平对此一结仇经过叙述其详,并知甘十九妹将尹剑平之“尹”误做为“依”之一节,现在果经证实。当下心内暗笑不与说破。
甘十九妹听了她的回答后。摇摇头道:“不可能,你在说谎,你的神态早已经告诉了我实话。”
吴老夫人道:“我已说过了的话,不再重复。”
甘十九妹一笑道:“那也不要紧,阮行听令!”
一旁的阮行顿时上前一步,躬身道:“卑职在。”
甘十九妹道:“姓依的一定就在这幢房子里,你去给我把他搜出来。”
阮行应了一声:“是!”遂即开始行动。他先前虽然受有杖伤,但经过他止血,并迅速包扎之后己不碍事。眼前吴老夫人有甘十九妹对付,正可见机立功,当时身形一转,正待向茅舍扑进去,不意吴老夫人陡地身形一转,如旋风一样,已拦在了他面前。
“狗才敢尔!”
嘴里喝叱着,掌中鸠杖霍地一摆,正待向阮行身上击去,猛可里身侧一股疾风袭过来,吴老夫人转过身来,才发觉到出击者甘十九妹的一只手正放下来。“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虽然她只是举手投足,但吴老夫人已立刻感觉出对方惊人的实力,顿时使得她大生警觉,不敢妄加向阮行出手。只是她却不甘心任人欺凌!
适巧吴庆正由门内踱出,见状遂即向阮行迎过来。吴庆心衔前番被阮行定|茓之恨,一直在找寻机会报复,见状自是不肯放过,他身子一纵上来,双掌平胸推出“排山运掌”直向阮行前胸攻到。
阮行身子一个倒仰,翻出丈许以外。站定之后,他狂笑一声道:“又是你这个小子,手下败将还敢逞能?看我不收拾你。”
说罢正待扑上,却听得甘十九妹冷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休要小看他,方才你侥幸得手,不见得这一次你就能胜得过他。”
透过那袭面纱,目光转向吴老夫人,她微微一笑道:“吴妪,你敢莫是有什么话要交待你这个儿子吧!”
吴老夫人心中顿时动了一动,脸上一阵发窘,暗惊道:“这个丫头,果然心思过人,居然连我心里想的,也都能猜测出来,的确不可轻视!”
但是事关儿子生死,却也不能不说。
当下,她冷冷一笑道:“你说的不错,小儿才落败,只是昧于上来无知,过于大意,此刻当着你面前,就让他讨教令高足几手过招,看看胜负如何?”
甘十九妹颔首道:“这样很好。”话声一顿,遂即向阮行吩咐道:“吴家儿子内力充沛,你看他一双眸子,当可知道他长于‘练炁’之功,小心不要给他太过于接近你即可无妨!”
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卑职足可以应付得了他,十招之内即可叫他一命归阴!”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那可不一定!”
一顿,她关照吴庆道:“庆儿,这厮仗势看来得了他主子一点心法,不成气候,不足为虑,你只要施出我传授你的”风月剑法’,谅可从容应付。”
吴庆应了一声,一振手腕,将长剑抽出。阮行已怒哼一声,猝然扑向前来,他似乎长于空中狙击,身形倏地腾起。疾风声中,掌中竹杖已平直地向着吴庆头上猛击下来。吴庆身子向左一闪,阮行一杖落空,可是他紧接着一个滚翻之势,掌中杖由下而上,霍地倒卷起来,反扑向吴庆面门。这连环二杖一气呵成,施展出来真有排山倒海之势,妙在这第二杖施展得较前一杖更为疾猛,攻之仓促使人防不胜防。
吴庆显然吃了一惊,长剑向外一挥,“叮当”了响,平压在对方的杖身之上。紧接着他一长身腾身而起,真有“起若奔云”之势,起落之间,已闪向阮行身形右侧,剑光一闪,这口剑直向阮行左肋间刺过去!阮行怪叫一声,横过杖身来想去磕开对方的剑身,无奈吴庆却在这时,陡地抢近一步。却听得甘十九妹一声清叱,道:“快退!”
阮行也曾料到有此一着,只是碍于对方剑势来得太快,聆听之下,点足飞退,却似乎略慢了半步!
“哧!”一股尖风穿过去。
阮行这袭红衣今天是多灾多难,顺着吴庆剑势之下,又行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破口!看上去可真是险到了极点。阮行一招失手,却未曾忘了败中取胜的绝招,左手向下一招,鱼跃鸯飞般地穿了出去。
“噗”的一掌,击中在吴庆肩头上。吴庆痛呼一声,霍地向外跌出。阮行倏地腾身而起,挥杖如龙,赶向吴庆正面猛击下来,却又犯了轻敌的大忌!这一刹可真是Gao潮迭起!
阮行这一杖方挥出一半,甘十九妹忽然叹息道:“蠢才,你上当了”!”话声才吐出一半,吴庆已施展出“风月剑法”中的“吞月气影”一招。“唰”的一声,剑光像是一轮寒月,倏地跳升而起,直向阮行脐上腹下那一线方寸之地扫劈过来。这一剑真当得上狠厉之极!阮行显然神色大变,值此一息相关,他万难逃开这一式凌厉的杀手,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连吴老夫人都不曾惊觉到,甘十九妹竟然在此一刹间腾起了娇躯,其快如电,只见身形一闪,已掠向当空。
像是风卷残云。又似长虹经天,总之,那种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随着她落下的身子,带出了一阵衣诀飘风之声,一只白皙手掌霍地向下一分,已抓住了阮行衣领,紧跟着向外一抖,像是球也似的,己把阮行给摔了出去!值此同时,她的一只脚尖,也踢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正好踢在吴庆那口长剑之上,“呛”然一声脆响,这口剑霍地反弹而起,带起了一道银光,自吴庆掌中脱出,足足穿起十数丈高下,才隐没于穹空苍冥。
吴庆嘴里“啊”了一声,身子由不住向后打了个踉跄,随着他扬起的右手,不啻门户大开,甘十九妹这一刹果真要取他的性命,当真有如“探囊取物”,只是她自持身分,却似有所不屑,尽管,是如此,她也有意要对方吃些苦头,随着她落下的躯体,玉腕轻翻,半袭长披,扇面似地撩起来,吴庆不过才似沾着了一点边儿,遂即被摔了出去。
谁的人有谁护着,这可是一点不假。
吴老夫人显然对甘十九妹的介入极表愤慨。你看她老迈病弱,一旦贯注精神,犹是余勇可贾!只见她冷笑一声,霍地挺躯而前,鸠杖一吐,“噗”的一声抵在了吴庆背后,阻住了他疾翻猛退的身势,紧接着鸠杖一振道:“闪开!”
吴庆身子一歪,踉跄一旁,现场可又成了吴老夫人与甘十九妹,两个正主儿对峙之势。
“甘丫头!”吴老夫人满脸怒气地道:“你如自恃武功,看我们吴家人好欺侮,那可是想错了!”
一面说,由不住气势上涌,一张瘦削的脸涨成了通红,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阵呛咳,一时间瘦躯疾颤,才呛出了一口浊痰!甘十九妹静静无声地注视着她。吴老夫人咳出了那口痰,才似乎心情松快了一些,频频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连眼泪都流出了。虽然如此,她仍然严谨地监视着眼前的甘十九妹,提防着她的突然出手。
甘十九妹轻轻冷笑,道:“吴妪,看起来你的病势确是不轻,这般样子,只怕临床就医已嫌不及,你居然还敢强自出头,岂非是自己找死!”
这番话固系说得狂傲自大,却也多少暗含着有同情怜惜的情意,偏偏这些都非吴老夫人所能听得进去的,却反而更增添了她无比的怒火!
“好个无耻丫头……”吴老夫人气得声音发抖:“我的病关你屁事……如果你认为我有病就怕了你,那可想错了,丫头,别觉着你那两手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我老婆子跟前,说不定今天叫你去丢个大脸……”
说到这里,想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又自引发了一阵疾咳!这一阵子咳声,看起来较之前一次更为剧烈,到临了所唾出的那口痰,显然是“血红”之色!吴老夫人似乎并不介意,抖手指向甘十九妹道:“贼丫头,我越看你的这副神态越跟当年你那个师父一个模样,这可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看见你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等杀了你以后,再到丹凤轩去找你那个老鬼师父算账!”鸠杖往空中一举,她厉声道:“来吧,丫头,拔出你的剑,我等着你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不知死活的老太婆,我原有怜惜之心,打算待你交出我要找之人,对你呣子网开一面,既然你一再催促,自己找死,可就怪不得我剑下无情了!”
说到这里右手轻起,已经握在了胸前那口短剑的剑柄上,登时一股冷森森的剑气,向着吴老夫人扑面袭了过来。
吴老夫人何尝不知道对方的厉害,只是她生性急烈,嫉恶如仇,况乎眼前情形,除了放手与对方一拼之外别无良策,是以才迫使她放手一搏!然而,眼前这一蓬冷森森的剑气,却又使得她头脑顿时为之清醒不少!她毕竟大病缠身,难以在功力方面与对方顽抗,况乎这其中,还牵扯到儿子吴庆。一想到儿子吴庆,吴老夫人顿时心头一阵发凉,情不自禁地向着吴庆看了一眼,吴家唯一的独子,他的性命也很可能难以保全了!这一突然的触念,顿时瓦解了吴老夫人凌厉的战志!“不行!”她心里想着:“我不能叫他也跟着我一块死,我要让他想法干活下去……”一片“亲情”的慈晖在她脸上荡漾着。
“庆儿……”她终于忍不住道:“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去吧,打你的鱼去吧。”
吴庆怔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然会在这个最要紧的关头,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一时愕然。
“我……”吴庆喃喃道:“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我不去。”
“傻小子!”甘十九妹冷冰冰地Сhā口接道:“天下父母心,你娘的意思是要你逃命,这还不懂吗?”
吴庆脸色一红,奇怪的是他自一开始起,明知道对方这个少女就是“甘十九妹”,可是却难以向对方表现出强烈的敌意,这是一种微妙的感情作祟,主要是他已为甘十九妹那种天姿国色镇住。
吴老夫人看见了这副模样,禁不住心头火起,厉叱一声道:“畜生!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还不快给我滚!”
吴庆并非愚笨之人,经甘十九妹这么一提,忽然触悉母亲用心,顿时心如刀割!
他摇摇头,悲愤地道:“我……不走……娘……要活要死,我们都在一块。”
吴老夫人先是一呆,紧接着怒由心起,身子一阵发抖,用力地捣着手中鸠杖:“好个畜生,你居然胆敢不听我的话……真是气……气死我……”
吴庆正要说话,面前人影一闪,阮行已拦在他面前,这家伙险处逢生,居然衰气不减。
一摆手中杖,他怪声怪气地道:“小子你想走,没那么好的事。今天就是你的黄道吉日,你小子预备,也好到阎王老子那边报到去了。”
“对了!”甘十九妹道:“你给我好好地看住他。”
目光一转,她遂向吴老夫人道:“吴妪,你打的好如意算盘,慢说我不容你这么做,就是你儿子自己本身也不会同意,这是他做儿子的孝心,你可不能一厢情愿哩!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吴老夫人脸色一阵发白,忽地怒啸一声,瘦弱的躯体陡地腾纵而起,疾若流星般地直向着甘十九妹头上落下去。
甘明珠早已料到了她会有此一着。
就在她的身子方一落下那一刹间,她足下适时迈动,施展的是“丹凤轩”的独门秘功,咫尺天涯,换身之术。
即见她足下微一错步,娇躯已翩若飞鸿般地移出了丈许以外。吴老夫人那么疾猛的一个落势,竟然会扑了一个空。
高手对招常常是严谨绵密,一点空隙也疏忽不得。吴老夫人这一动肝火,无形中可就自暴其短。甘十九妹何等精细之人,自不会错过此一刻良机。就在吴老夫人身子方一落下未曾站定的当儿,她已把身子陡地欺近了过去,左手一分,劈出了一股尖锐的风力,向着吴老夫人右肋部位出手Сhā过去。
吴老夫人顿时吃了一惊。
对方的厉害在于力道招法的相互配合,就此两点来说,都当得上无隙可击!吴老夫人顿时感觉出本身的护体真力,难以当受对方的那种“透点”攻势。所谓“透点”即是聚积内力于某一个细小的部位作“点”的攻破,是以,吴老夫人乍然感觉到本身护体真力无能防止时,对方的一只纤纤玉手,已然临近她肋前,一种尖锐的力道,猛然加于其身,使得她因此而不住发出了一阵子的骤咳!
却也不要小看了她,这个老婆婆确实有些古怪,再者她闭门造车所研究出来的那些奇异招式,确实具有莫名其妙的威力!
现在就在甘十九妹这只手,眼看着它将穿入她的胸膛,值此性命相关的片刻之间,吴老夫人忽然身子向后面一弓,霍地一个倒翻!
那是一种十分怪异罕见的动作,眼看着吴老夫人瘦削的躯体在一个倒折之后,足足飘出了八尺以外,甘十九妹的那一式“如意Сhā手”竟然破例地走了空招。非但如此,吴老夫人身子一经站定,手上的鸠杖已然攻出!
又是一手不见经传的奇怪招法。
那条鸠杖席卷着如同一条闹空乌龙,在这个栽出的姿态里,吴老夫人三度起伏,杖头的疾风里汇集出一天杖影。甘十九妹在她疾翻出去的当儿,显然充满了惊慌,在对方这般疾猛的攻势之下,她竟然无懈出手,被逼得后退出丈许以外。
吴老夫人双手端杖,目注着甘十九妹喘成一片。
“丫头!”她频频喘息着道:“你可看见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甘十九妹缓缓抬起一只手,把罩遮在脸上的那一袭面纱摘下来。
顿时,现出了她本来面目。
吴老夫人由不住身子剧烈地抖颤了一下:“老天!”她心里情不自禁地叫着:“这简直是水红芍当年的化身!”
在她印象里,当年的水红芍与今日的甘十九妹,这两张脸几乎一样。看着这张脸,吴老夫人由不住兴起了一腔宿仇,也就更为激动,那双持杖的手抖成了一片!
几乎是一种习惯,每在杀人之前,甘十九妹总喜欢揭开她脸上的那袭面纱,其实动机不过为使自己能够看清楚敌人的动态而已。久而久之她那杀人前揭面纱的习惯,也就成了战前的一种暗示。
“吴妪!”她打量着吴老夫人道:“这些怪异的招式,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吴老夫人凌笑道:“你可是害怕了?”
“的确是怪异得很!”甘十九妹道:“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些奇怪的招法是我生平所仅见,只是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虽然这样,你最后仍然是难逃一死!”
“哼……你是作梦!”
嘴里说着,吴老夫人身子微微向下一蹲,手上木杖垂鼻直立,确是豪气于云!甘十九妹那身子滴溜溜向左面一转,在那个方向她站立了一小会儿,又转向右面,只觉得对方仍然是无懈可击!
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惊讶。她确是弄不清吴老夫人这是一种什么招式,只觉得在她环身四周围绕着一层凌厉的杀机,任何一个角度,都不适宜向她攻击出手!
在一连掉换了几个角度之后,她仍然回到了原本的正面,遂即从容站好。
“的确高明!”甘十九妹打量着她,一双剪水瞳孔里充满着机智与恨恶!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丫头,我老实告诉你吧,这些招式是我二十年苦心功力研究出来,专为对付你们丹凤轩武功……”
想系她情绪过于激动,说到这里气机内溢,整个瘦躯不停地前后摆动着,那副样子像是捆扎在旱田地里的一具稻草人!原是八面密封,无懈可击的处身之招,却由于吴老夫人力道不继,从而现出了破绽。
须知招法的运用在于本身功力为后盾,虽有鬼神不测之玄妙招式,如无龙马精力为后盾,亦是枉然。
甘十九妹称得上心思灵敏,目光更是明察秋毫,吴老夫人的衰势一落眼底,自是不会错过。只见她身于猝然向前一扑,紫衣飘动,一朵云似地向着吴老夫人身边袭了过去。
她显然早已看出吴老夫人内在的功力之不济,是以随着前扑的身势,聚凝了极为猛锐的功力,以霹雳万钧之势猝然向吴老夫人身前攻了过去。果然,在这般猛锐的攻势之下,吴老夫人顿时大现不支,怪啸一声,整个瘦躯即向后倒了下去。
甘十九妹自出道以来,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其道理即在于她动手时的千变万幻,思维之明断,出手之神速,两者一经配合,常是操胜制敌最有利的先机。
速度快极了。
一个身于向下倒,一个身子是往前凑,两者汇合处,现场忽然卷荡起一片猛烈狂风!倏地白色的剑光像是闪电般地一亮!吴老夫人发出了嘶哑的一声怪叫,随着她疾滚的身子,掌中鸠杖已点了出去!
双方的招式看过去都微妙极了。
吴老夫人吃亏在于内功的不济,否则这一式怪招当有可观,然而眼前除了勉强尚能具有吓阻的作用,甚至于连伤害对方都似难能。
那种出手的杖势,确是美极了。
像是一条跃水的灵蛇,“噗”一点,中在甘十九妹右膝上寸许之间。
甘十九妹来得快去得更快,鼻子里娇哼了一声,快出的身势就像倒卷而回的浪花,霍地一个反翦,已飘出丈许以外,只觉得膝上一酸,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倒在地。
吴老夫人这一式“怒蛇行波”原可以有十分制胜的把握,这一杖本意是奔向甘十九妹右膝之“犊鼻|茓”,却吃亏在功力与临场经历之不够扎实,以致失了分寸,“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否则一经点中了对方此一|茓道,甘十九妹的这条右腿可就算是废了。然而眼前,却仅仅不过给与甘十九妹以短暂的痛苦而已。一刹间,她那张花容月貌般的面颊变成了雪也似的白,娇躯亦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颤抖。似乎是极为短暂的一刹,她遂即又恢复了正常。吴老夫人杖势一经递出,身躯几乎是一般的快捷,鲤鱼打挺般地自地面上跃起来。可是,她却不能像甘十九妹那般的再能保持从容,瘦弱的躯体一连晃了几晃,才算站稳了,大片的鲜血,由她左面肩窝部位淌出来。甘十九妹的剑,显然在她那个部位留下了半尺的一道血槽,伤势虽说不重,可是看来却十分骇人,尤其在吴老夫人精气两疲之际,这一处剑伤加在她心里的威胁,尤胜于外表之所承受。
“好个……贼丫头……”
也许是由于这一剑,使她更加提高了警觉,打自内心起,对面前的这个甘十九妹,再也不敢心存大意,甚至充满了惊悸。她喘息得更加剧烈,手中鸠杖时高时低,变幻着不同的姿态,用以阻吓甘十九妹再次的进攻。
老实说,甘十九妹确也对她存了戒心,由于方才的一式出手,使她再一次地证实了对方这个老婆婆果然厉害,那些奇异的招式,确是她毕生见所未见,虽然自己在功力方面远占上风,是无可疑,但是对对方这些鬼神莫测的招法,却也不得不提高警觉。
“吴妪!”甘十九妹冷笑着:“你已经尝过了我剑上的威力,下一剑也就是你丧命之时!”
“你……休想……”
吴老夫人咧着嘴,病体剧喘使得她不胜狼狈,口涎不停地淌滴着,身子又开始不安稳地那么晃动起来。虽说如此,但是她已尝过了敌人的厉害,再也不敢少缓须臾,一双眸子狼鹰般地狠厉地向甘十九妹身上盯视着。
甘十九妹把对方这副样子看在眼睛里,情不自禁地现出一番从容。
她微微一笑道:“用不着这么紧张,先止住了你的流血再说!”
吴老夫人摇晃着身子却是不理睬她,她虽知自己失血不少,可是却知道再也不能分神兼顾。
一旁的吴庆不禁悲从中来,猛地扑过去道:“娘,你受伤了!”
吴老夫人一扬手中杖道:“滚开!”
吴庆身子一跄,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险些为母亲鸠杖所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禁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没有出息的东西……”吴老夫人怒视着儿子骂道:“早先你要是肯认真……练功,今天……为娘何至于会受这般委屈……你……”
她一边诉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那副样子更见凌厉。
“到了这个时候,娘可顾不了你了!”吴老夫人眸子里闪烁着凌厉的泪光,眼睛看向甘十九妹,却是向儿子说话:“小子!吴家可只有你这么一条根……要死要活可全在你……好糊涂的东西!”
吴庆心里怦然一动:他哪里会不明白母亲的心?只是一时之间体会不出来罢了,现在猝然为母亲一提,才忽然想到了事情严重。一念之间,不禁使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吴老夫人有意为儿子制造机会,话声一出,陡地身子向前欺近,掌中鸠杖呈“一”字形,直向着甘十九妹身上封了出去。
这一招分明是属于她的怪招之一,鸠杖一经递出,形势顿现不同。看上去虽只是平列着的一根木杖,可见透过这根鸠杖的前后左右,俱都显现出凌厉的一种杀机,这种感觉只有敌对的一方才能得以体会。
甘十九妹对她早已深具戒心,自不愿再轻试其锋。其实,在这一场战斗里,她已稳操胜券,更不必非要与对方硬拼死活。
一念触及,甘十九妹抱元守一,退立不动,耳边只听得呼!呼!两声杖风,吴老夫人的鸠杖紧擦着她两耳边落了下来……看上去却是险到了极点。
也不过只是这两杖而已。面对着甘十九妹这种沉着之势,这第二杖她却是万难挥出,非但如此,她更觉出格阻于甘十九妹正面的气势之外,不得不急忙退后。
甘十九妹仍然站立在原来地方,她双手捧着剑柄,那口短剑闪烁出一片白光,除了她本身功力之外,这口剑更像是有斩金削铁之利!
吴老夫人一颗心分作两处,既要专注于甘十九妹的攻势,更要为儿子安全退身而分心!
偏偏吴庆并不能体会出母亲的苦心,只作出一副难以取舍的犹豫形象。
吴老夫人蓦地闪身到了他面前,叱道:“来!为娘护着你,只管走你的。”
吴庆迟疑了一下,喃喃道:“娘……不走,我也不走。”
吴老夫人凌厉的目光盯着他正要喝叱,陡然面前人影一闪,甘十九妹已袭身过来。
一股强猛的杀气蓦地切进来,甘十九妹掌中那柄短剑光芒乍吐,电光石火般地直向着吴老夫人身上卷到。吴老夫人大吃一惊,左掌一推,把儿子用力地推出去,就势鸠杖盘舞,叮当!一声,迎着了对方的短剑,足下“倒踩浮云步”,一连向后退了两步,才把身势站住。
只是甘十九妹的剑势不止如此,这头一剑只是个虚晃子,紧接着第二剑跟着出手。只见她皓腕轻投,短剑却由手腕之下翻出去,一片剑光平扫而出,直削吴老夫人面首。
这连环双剑施展得至为巧妙,腕底现剑,更称得上一绝,吴老夫人嘴里“啊”一声,急切间左手一吐,身躯向下一弯,活像个弯腰的虾米,右手鸠杖却反向背后一背!
甘十九妹短剑已将得手,临时改变了计划,身躯翩然翻出,落向一隅。
她实在猜测不透,何以吴老夫人这些怪异的招式,却给自己以无形的威胁,自从出道以来,即使对付晏春雷一役,也不曾这般一再失手,走过空招,甘十九妹显然已被激起了一腔怒火。
吴老夫人虽说是逼退了甘十九妹的凌厉攻势,可是看起来她本身却已是强弩之未。
这时候甘十九妹却又由她身子侧面切身逼近过来。随着甘十九妹踏进的脚步,传过来那种凌人的无形力道,顿时使得吴老夫人大不轻松!为了抗拒对方的内力攻势,她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提聚内力,这么一来,使得她原本就空虚疲竭的身子益加难以支持。
二人只相峙了短短的片刻,吴老夫人顿时体躯摇晃不已,并且发出了咳声。
“吴妪!”甘十九妹冷笑道:“快把那个依剑平交出来吧!也许看在你献人的分上,我可以饶你呣子不死,要不然,哼!你心里明白,你还能支持多久?”
吴老夫人剔眉睁目,满脸狞恶,却是一言不发,她在盘算着一招凌厉的杀着,如果这一招能够得手,虽不见得就能立毙对方于杖下,却足可以挽回自己的颓势,立于不败之地。是以,在她谛听甘十九妹语涉奚落的一番话后,根本未想到置答。
一旁吴庆眼见母亲这般形状,心里大生恐惧,当时忍不住道:“甘姑娘且慢出手!”
甘十九妹冷眼向他一扫道:“你有什么话说?”
吴庆喃喃道:“实不瞒姑娘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伤愈离开了这里。”
甘十九妹神色微微一变,摇摇头道:“不可能!”
吴庆道:“我说的是真话,他虽然身中了你们的毒药暗器丹凤签,可是我娘却把他救好了!”
“哦?”甘十九妹目光转向吴老夫人,脸色尤其骇异:“你居然能解救我丹凤轩的独门暗器?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吴老夫人聆听至此,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畜生!不许你再多说。”
甘十九妹把对方呣子这番对答形象看在眼中,却已相信了八分,当下冷冷一笑道:“这么说,那个依剑平确实并不曾死了?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们的话就是了,只是,这么一来,我却是不能饶过你们呣子,除非是你们能把他再找回来。”
眼神一偏,盯向吴庆,嫣然一笑道:“吴庆,你能找到他吗?”
话声才落,耳听得一旁的阮行忽地急叱一声!值此同时,甘十九妹也察觉到了。
空中人影“呼”的一闪。
吴老夫人蓄势已久的一招杀手,终于在她认为适当时候施展了出来,其势绝快,快到令人不及交睫,在吴老夫人腾起的身势里,活像是疾风里的一片乌云。
甘十九妹面迎着对方凌人的身势,动若脱兔地向着右面闪出了丈许。
双方的势子都算得上快到了极点!大片的力道在她二人身子猝然迎合时,迅速地向着四下里扩散开来。
在吴老夫人扬起的衣角里,鸠头杖那么沉实有力,笔直地抖刺了出去,其势万钧,如苍龙出海。
甘十九妹陡地花容失色,发出了凄厉的一声娇叱!
人、杖接触的一刹那,快同电光石火,但只见甘十九妹甩扬当空的一天秀发,马尾也似地散开着,惊吓、凌乱,已使得她那张美丽的脸一时为之扭曲了。
就在那一霎,剑光再闪,依然是发自腕底,随着甘十九妹扬起的一片单寒翠袖,一片血光,再次由吴老夫人腕臂间溅飞了出来。
紧接着甘十九妹的身子,有如旋地的陀螺,飕飕!一阵子疾转,飞掷了出去!
她已经难以再保持着从容的姿态,“噗通!”坐倒在地!可是紧接着她手拍地面,足足把身子跃起来八尺开外,翩然如白骛翔空,飘飘然落向地面。
吴老夫人的那一杖似乎又差之毫厘,虽不曾直接命中她的前胸,却在她身披的斗篷上贯穿了一个透明窟窿,非仅仅如此,杖上的力道已重重地侵入了她的体魄,若非是她本身内力充沛,再万幸于吴老夫人的内力不济,两者倘失其一,甘十九妹已万无命在。这一切怎不令她心胆俱寒!
反之,吴老夫人功亏一篑,已使得她自身再也无反转乾坤之能!她似乎已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不可能有能力攻出第二招,甚至于退而求其次地未保全自己了。这一招,设若在她病势未曾发作之前,甘十九妹万万不能够逃得活命,只由于本身内力的不足,而坐失了大好良机!非但如此,却反为对方败中求胜的剑势所伤!吴老夫人之悲痛懊丧可想而知。
随着她蹒跚跌出的足步,一头白发鬼也似地散了开来:“好贱人……”
只说了这么三个字,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乍然出了一身虚汗,那一层紧盘丹田的真力,突然涣散了开来。
对于一个练武的人来说,这种现象不啻是死亡前的一种暗示,任何情况下“真气涣散”
都显示出“死亡将临”!吴老夫人乍然有感,不禁惊得一呆,遂即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哑笑。
须知吴老夫人亦如甘十九妹一般,是属于极聪明的那一类人,也只有具有她那种“大智”的人,才能在生死顷刻的关头,慎于自处。
“丫头……”她强自作出一副“强者”的姿态,打量着对方说道:“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
甘十九妹目光瞬也不瞬地逼视着她,聆听之下,她情不自禁地作出了十分凄凉的微笑。
对于这个老婆婆她起自内心地感到钦佩。只是她的自负绝不容许向敌人示弱,她正在谋求取胜对方的招法,同时也在观察对方可能的异动。
吴老夫人鸠杖点地,蹒跚地向前走几步!
甘十九妹蛾眉一扬,抱剑前胸!
闪烁的剑气,说明了她仍有极充沛的内力,可以随时与对方作一番殊死周旋。
吴老夫人站住脚步道:“丫头,警告你,下一招,我绝不会再失手……你小心着吧!”
然后,她掉过身子来,徐徐地走向吴庆身边:“来!”吴老夫人自持着道:“跟为娘进去,我不信谁有能力阻拦着我。”说罢,怒视甘十九妹一眼,转身向草堂步入。
吴庆巴不得与母亲能即刻抽身,当下答应一声,紧跟在母亲身后向前行进。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却不曾有何行动,脑子里这一刹急转如电!她虽看出了吴老夫人的鬼诈。却一时猜不透她此刻的用心,再者她确实也领教了对方的厉害,对方既敢在自己监视之下,从容转回,必然是有恃无恐,一个轻举妄动,必将要吃大亏。有了这一层的顾虑,甘十九妹尽管心存疑惑,却仍然按兵不动,未曾出手。可是,她却也不甘心就这么中了敌人的缓兵之计,当下轻移莲步,向前跟进。
吴老夫人发觉到她跟过来,顿时止了步,回过头来冷冷地道:“丫头!你要再跟过来,可休怪我杖下无情!”杖势一挥,“呼”一声横架当头。然而,毕竟她力道不济,过分恃强,情不自禁地就露出了破绽。虽然只是小小的破绽,却也难以逃过甘十九妹精明的一双眸子。她发觉到吴老夫人举起的那条鸠杖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只凭这一点点小的现象,顿时使她感触到对方的精力枯竭,立刻她脸上展露出胜利的微笑!
“强弩之末,吴妪!你还敢恃强诈人?”一面说着她继续向前步迸:“我倒要拆穿你这个纸老虎。”
话声出口,手中短剑猝然暴射出一片奇光,迅速地向着吴妪身上罩落下来,也就在剑光罩体的同时,掌中剑已如同流星曳空般直向着吴老夫人顶门上飞刺下来。这一招剑法奇猛,真有飞虹贯日之势,又如江河倒泻,所谓“剑以气行”,看起来却有不同凡响之势。剑势的威力立刻就显示了出来!吴老夫人由不住大吃一惊,尽管她精竭力疲,面对着敌人这般凌厉的压倒性杀手却不能再假作镇定,随着她嘶哑的一声呼叫,瘦弱的身子倏地倒翻过来,掌中鸠杖施出全身之力,作“乙”字形向上挥格出去。若在平时,这种“乙”字杖形,配合着吴老夫人的特殊手法,必将会有十成的功力,然而此刻在她力竭三穷之下,不啻大大地减弱了它的威力。只听见“喳”的一声脆响,那支平素吴老夫人爱若性命的鸠杖,竟然被甘十九妹的短剑一折为二。
剑光下泻有若是飞卷而起的一片浪潮,白光一闪,紧接着血光乍现,吴老夫人身形一个快旋,巨鹰一般地飞了出去!前胸部位,已为甘十九妹冷森森的剑尖划开了一道血口。
事实上,即在甘十九妹落剑斩断鸠杖之初,也就严重地伤害了吴老夫人的内脏!她原本就已经真气涣散,哪里还承受得住内外兼具的一击?顿时忍不住呛出了一口鲜血。可是她仍然十分倔强,她心里惦记着一件要紧的事,绝不甘心在没有完成之前,就此伏诛。
带着一声凄厉的怒吼,只见她陡地跃身而起,就像是疯狂一般地扑了出去,就在她一双断杖力挥之下,已把“双照堂”的两扇大门砸了开来。紧接着这两扇木门突地又沉重关上。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正要扑身上前,蓦地面前人影一闪,吴庆已横身拦在面前。
“你……敢!”
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悲愤,他倏地抽剑在手,抖颤的语音,抖颤的剑身……显示着此一刻他内心的惊悸与矛盾。
“哼!”甘十九妹乌油油的一双眸子轻睨地盯着他:“怎么,就凭你那两手,还敢拦着我吗?”
“我……”吴庆大喝一声:“我杀你!”
宝剑一偏,“飕!飕!飕!”一连三剑,猛厉地向着甘十九妹身上攻了过去。
甘十九妹似乎根本就不当回事,甚至于她脸上尚还带着一丝微笑。在吴庆凌厉的三招剑势之下,只见她“长身”、“侧身”、“拧身”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三个动作,妙在这三个轻微的动作用以化解吴庆的剑势,却是恰到好处!以至于吴庆所挥出的每一剑,看上去都似砍中,事实上却都是差之毫厘,紧紧擦着她的衣边呼啸而过!
三招之后,受招人若无其事,出招人却因一时用力过猛而收招不住,踉跄数步才得拿桩站稳。
甘十九妹看着他,轻轻一叹道:“你的功夫太差,比起你母亲来,至少要差上七成!”
吴庆睁圆眸子道:“你!”足下一上步,当胸一剑直向甘十九妹刺扎过来。
这一次甘十九妹更是毫不在意,左手轻起,但凭左手三指,已拿住了对方的剑尖。唏哩哩!一阵子宝剑颤抖声,那口剑摇动得那么厉害,颤曳出点点寒光。
“是怎么回事?”甘十九妹那双妙目睇着他道:“我看你的心意不专,这一剑比起前三剑来,更要差上许多。”
吴庆虽是瞪圆了眼,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脸更是齐脖颈往上发红,甘十九妹顺势向前一推,吴庆由不住通通通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才得站稳。
一旁的红衣人阮行倏地举杖怒声道:“我杀了他。”
竹杖一举,正要扑上去,却为甘十九妹反手抓住了杖身道:“慢着!”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莫非还打算要留下他的活命不成?”
甘十九妹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他现在还不能死!”
话声方住,只听得吴庆怒吼了一声,再次扑了过来,掌中剑倏地高举着,直向甘十九妹当头砍下!他如何能够得手?却见甘十九妹手势微起,倏地骈指向前一指,吴庆忽地打了个哆嗦,遂即定身不动,只见他瞠目结舌,一副木讷表情,敢情是被对方以隔空点|茓手法点住了|茓道。遂见吴庆五指一松,掌中剑当啷一声跌落尘埃!他身躯僵直,一动不动,活似一个门神般地站在当场。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关照阮行道:“看住他。”
遂即微微一笑,转身重向“双照草堂”那两扇紧闭的门扉道:“不用说,那个依剑平一定藏在这里了!”
阮行说道:“姑娘须慎防这个老婆婆的鬼诈!”
甘十九妹冷笑道:“她真气涣散,气血两亏,已是将死之身。还能有什么花招。”
莲步轻移,向前走进了几步,忽地冷笑一声,五指猝聚功力,筹地一掌推出,只听见“嘭”的大响一声,木门霍地被重力撞开,连带着整个草堂都为之摇动不已。
一股火光,由敞开着的门扉里映射出来。
甘十九妹吃了一惊,身形微闪,飘向门边,这才看清了草堂的一切!确是使她惊诧不已。
只见吴老夫人自发散披,一身鲜血跃坐在草堂正中,环其身侧左右四墙,俱都燃着熊熊的烈火,火势向上蔓延着,大有席卷整个草堂之势。
十六
吴老夫人这番超乎常情的行为,不啻使得甘十九妹大为惊异,当时不假思索地身躯微摇,己闪身纵人草堂之内!一股浓烟直扑向她的面颊,火舌更像是张开多爪的章鱼,向着她身边蔓延过来。
对于像甘十九妹这等身负奇功异术的人,这番火势,也不禁令她大力惊心。
首先,她闭住了气息,使得骤扑面颊的浓烟不得进入,继而默运玄功,将护身潜力急速地向外扩张着,顿时,扑向她身侧四周的火舌,遂即被逼得向后倒卷过去。
吴老夫人衣衫上已沾染了数点火星,开始燃烧!当她目睹着甘十九妹这番作为之后,亦不禁心生钦佩,发出了桀桀的一阵子笑声。
“丫头!”她嘶哑着声音道:“莫怪你能猖狂一时,果然有可恃之处……”
甘十九妹秀眉一剔道:“吴妪,你是在闹什么鬼玄虚?莫非想引火自焚?这又何苦?”
“哼!”吴老夫人道:“你知道什么?”
甘十九妹道:“姓依的呢?现在交出他来,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哼哼:谁希罕你的怜悯!”吴老夫人无视于衣衫上火起,冷冷地道:“我老婆子若非是困于眼前的病势,你这丫头又岂能是我的敌手?”
甘十九妹心念着“依剑平”这一个人,无心与她斗口,正待反身退出,吴老夫人忽然道:“你来晚了一步!”
甘十九妹回过身来道:“怎么?”
“因为依剑平已经走了!”吴老夫人冷冷地道:“你如果早来一天还能碰见他……现在你再想找到他可能势比登天!”
甘十九妹道:“你说的是真的?”
“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吴老夫人冷笑道:“我不妨再告诉你,他如今已尽得老身真传,甚至于由于某些原因,来日他的造诣,更不知要高过我……多少,你和你那个老鬼师父的报应,可是到了。”
“哼!”甘十九妹冷笑道:“凭你?连你自己还不是我的对手,又能调教出什么了不起的弟子?”
“你要是那么认为,可就大错特错了!”吴老夫人心存必死,反倒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聆听之下,她哼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丫头,你且看来!”
一面说,吴老夫人的目光遂即向四壁间扫视过去。甘十九妹先时不明白她言中之意,见状遂即跟着她的眸子,向着壁上看去。一看之下,顿时令她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在一片浓烟烈火之后,也就是原有的墙面上,竟然绘制着一幅幅的怪异图画!
各式各类的奇怪图画,充斥着满满四壁!
起先,甘十九妹只是心里惊异而已,哪里知道,她正是像尹剑平一般,那种深具“灵智”智力之人。是以当她目光在那些图画上一经逗留之下,顿时就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强大无形压力,霍然将她身形牢罩住。这种奇怪怪异的感觉,正与当日尹剑平初入草堂时的感觉一般无二,甚至于较尹剑平前此的感觉更要凌厉而肃杀!
须知当日尹剑平只不过是受困于四壁间一百二十八张图谱的凌厉杀机,而今日甘十九妹却更须面对着足以焚石的烈火焚身,两者合一,汇合出无形攻势,简直是无以伦比。甘十九妹登时娇躯一阵颤抖,忽然间像是为一幢无形的罩子罩住,哪里能移动分毫。只不过极短的一刹,她已花容色变,全身汗下,娇躯上下连连晃摇不已!
吴老夫人目睹及此,哑声笑道:“丫头,你可看见了?老实告诉你吧,这壁间一百二十八幅图画,乃是老身毕生灵性所创作的奇异招法,其中更有很多是专为对付你们‘丹凤轩’的特有招法和功力!这也就是你为什么会感到特别痛苦的原因!”
甘十九妹登时心里明白过来,自然大吃一惊,由于事发突然,再者那些功谱的凌厉,掺合着的无形杀机,更是惊心动魄,猝然加来,真有排山倒海之势,以甘十九妹那等功力,竟然不得妄自移动寸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感,刹时间侵袭着她,原是极具自持冷静的那颗心,也就情不自禁地活蹦乱跳起来。
吴老夫人目睹及此,由不住极为得意地怪笑起来。一片火花,起自她跃坐的身下,使得她本身已受困于烈火之中。吴老夫人却并不现出丝毫张惶,其实她早已抱定必死之心,而此番能够运用机智把甘十九妹围困在眼前火势之下,她显然得意极了,当然利用此一刻良机与对方讲斤论两,可就称得上正是时候。
“甘明珠!”吴老夫人打量着她道:“眼前你已被我威力无匹的暗藏杀机所镇压住!凭你灵性智慧,也许不难化解脱身,但是……只怕那时你将同我一样,势将早已葬身火窟!你上当了!”
甘十九妹心头一震,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杀机,来得过于厉害,使她心智分神,运出体外以抗拒火势的功力自是相形见弱,四面涌至的火焰,几乎已延至足下。甘十九妹一双眼神,只为四壁间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形所紧紧吸住,却似不能兼顾其他方面。
吴老夫人虽在火势蔓延之中,却不曾丝毫乱了情绪。
她狞声道:“丫头,你如果答应永不伤害我子,我即可指引你一条明路,立刻退出火场……你可答应?”
谈话之间,整个草堂内已蔓起了大片火势,水火无情,任何人当此情况也鲜能自持。甘十九妹虽说是心具极智,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在此性命俄顷,弹指攸关的一刹,也不由得不为之惊心。
吴老夫人哑声嘶道:“怎么讲?你当真想死吗?”
甘十九妹只得点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
吴老夫人干笑了一声道:“好!我们一言为定,丫头,你是吓昏了头,只移开你的一双眼睛就行了。”
话声方歇,一股烈焰,已把吴老夫人整个吞噬了,大股的火焰在她身上燃烧着,转眼之间已把她烧成了一具枯朽,遂即倒毙当场。甘十九妹谛听之下,方自依言把一双眸子移开,大片火焰已把四壁全部吞噬,画面俱失,由此而滋生的无形压力自然也就为之解除。
顷刻之间,草堂已为大火全部蔓及。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再也不容她有第二个念头滋生,遂即闪身向草堂外面纵出。等她身子闪出草堂之外,再回过头来打量这所草堂,不禁惊吓得面色大变,只见一股冲天烈焰直冲霄汉,整个草堂已是火海一片,能够全身退出,当真说得上是不可思议的异数。现场响起了一阵劈拍之声,此时微有东风,风助火势,更成无边火海,无数火星飞溅向正中草舍,使得原本无恙的整幢舍房,亦为之同时火起。
甘十九妹甚感懊丧地叹了口气,娇躯一闪,已来到呆立原地的吴庆面前。
火光熊熊,映照着吴庆的脸,显得一片通红。他面对草堂敞开着的大门,是以草堂内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母亲的引火自焚,他都看得极为清楚,嘴里虽不能言,心里却是十分清楚,两行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点点滴滴直由两腮滑落在地。
甘十九妹目注着他,说道:“方才情形,你已看见,你母亲是自己引火而死,并非是我杀死!”
吴庆脸上除了悲伤外,并没有什么表情。
甘十九妹道:“你母亲既然身死,你我之间己无所谓什么仇恨,我可以不杀你,但不知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
吴庆聆听之下,情不自禁地翻起眸子向她看去!他虽然不能移动身躯和双足,但是那眸子却能传神,就在他灵活的目神传视里,甘十九妹看不出他对自己的深切仇恨,只是伤心而已!
于是她不再担心,举手一拍,已把先时封锁在他身上的|茓路解开。吴庆身子一晃,踉跄跌出了几步。他站定之后,看了甘十九妹一眼,似乎含有无限悲愤,只是却说不上“切齿痛恨”,接着他遂即低下头,痛哭出声。
甘十九妹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悲痛的情绪稍稍抑制住之后,才上前去:“我想你一定非常的怀恨我,当然这也难免。”
吴庆凌厉的目神,忽然盯视向她,作了一个愤怒膺胸的样子,却是说不出话来。
“哼!”甘十九妹道:“我当然无法阻止你的怀恨,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你能明白,我对你已经破格留情的,你就不应该再做出傻事来。”
吴庆恨声道:“你的脸美若仙女;可是你的心却是毒若蛇蝎,我真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你能吗?”甘十九妹揶榆地微微笑道:“即使我不还手,我看你且是不能,因为你的心过于善良,虽然你外表看上去不失为一个大丈夫,但是你的内心里却过于懦弱!”
吴庆不禁怦然一惊!
这几句话,显然他并不觉得陌生,因为在过去,他早已不止一次地由母亲嘴里听过,此番话出于甘十九妹之口,怎不令他暗吃一惊呢?
甘十九妹那双黑白分明、蕴含着无比智力的瞳子继续盯视着他的脸,冷冷地道:“至于你形容我的心毒如蛇蝎,这句话可就见仁见智,各有不同,也许在某一方面,我所表现的远比你更仁慈,只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那就是我所行的是我所当行的,一经做过之后,我永不后悔!”
吴庆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这一瞬他脑子里紊集着太多的凌乱,过分的悲伤,几乎使他整个的思虑都为之麻木,脑子里除了眼前所见,简直是一片空白!
他摇着头道:“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
一面说着,他狠狠地把五根手指Сhā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整个身躯佝偻下来:“你走吧……你们都走!都离开这里。”
甘十九妹道:“我们当然要走,只是你也不例外。”
吴庆忽地一怔道:“我?”
“不错!”甘十九妹点点头道:“你跟我们一块走。”
“我?”吴庆喃喃道:“为什么?”
甘十九妹道:“为要找到那个依剑平。”
“找……”吴庆莫名其妙地道:“找他为什么要我也跟着?”
“当然要你……”甘十九妹道:“因为你们呣子有恩于他,据我初步对他的了解,这个人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他如知道你落在我们手里,必然会设法营救你,那时可就落在我的掌握之中!”
吴庆呆了一下,叹息道:“你果然足智多谋……我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也只得听凭你的随意摆布了。”
甘十九妹点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也绝不难为你,只要捉到了依剑平,我立刻就放了你。”
吴庆怅惘地看着一大的大火,频频苦笑道:“也只有这样了!”说完面向焚成余烬的草堂屈膝下跪,默念着母亲的音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遂即含泪站起。
甘十九妹点头道:“倒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其实你母亲已病入膏育,即使没有这一场火,她也捱不了多久,只可惜她毕生所研习的奇异武学,竟然随同她的身子一并付之一炬,未免……”
嘴里说着,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绘于草堂四壁的那些奇功异招,以及自己初入被困时的凌厉杀机,更由不住对那些巧夺天工的奇异功谱,心存无限向往与遗憾!设若这些奇异的功力图谱,能够落在自己手上,假以时日,定成不世奇技,那时将不知更是一番何等气势!想到这里,素性自恃,冷静用事的她亦不禁怅惘遗恨不已。忽然触及那个依剑平,若照已死的吴老夫人口吻所说,分明他已得到了老夫人的真传,莫非这些传授包括壁间的那些奇异功谱不成?甘十九妹一经涉思及此,更不禁为之一惊,越加地对逃离的尹剑平放心不下。
眼前火势已由极盛而微,这片小小的孤岛上,除了眼前之房舍以外,别无可燃之物,是以一待房舍焚烧将尽,火势也就自然快要熄火。
一旁的阮行看到这里,又上前向甘十九妹抱拳道:“姑娘起驾!”
甘十九妹这才忽然警觉,却把目光移向吴庆,冷冷笑道:“吴兄请!”
吴庆无可奈何地感叹一声,遂即转身向停泊在岸边的那艘大船走去。他有意快行几步,不料足方迈动,只觉得一股冷森森的剑气直由背后透衣袭来,由是遂即将脚步放慢,那股剑气遂即又收了回去。
一行三人乃向船边踱去,待临近船前,阮行先举步登向舱面,回过身来监视着吴庆上船。吴庆只管低头前行,一副逆来顺受模样。哪里知道,他早有见地,事先已想妥了退路,只见他一只脚方向舟边一踏,却是暗聚真力,猛地双掌同出,直向舱前阮行身上猛击出去。
当然,吴庆绝不能忘记身后的大敌甘十九妹,是以,双掌乍一推出,整个身子凌空一个疾滚,“噗通”一声大响,已翻落湖水之中。
这一着却是运思得极为巧妙,竟连身后大敌甘十九妹也被瞒过。
只听她一声清叱,玉手翻处,白光疾闪如电,紧紧擦着吴庆的衣边斩落下去,虽是险到极点,却并未能伤着他皮肉丝毫。甘十九妹只一剑落空,娇躯跟着纵起,直向水面上落去,足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曲身探掌,只听见“呼啦”一声,扯下了吴庆一片衣衫,却并未能阻拦住吴庆入水的势子,反倒溅了她一身水渍,紧跟着她挪动身躯,海鸟掠空般地落了船头,起落之间,快若电光石火。
湖水清可见底,眼看着吴庆的身子,直似一条大鱼般潜行于湖水之底,直向下流箭矢般地飞快消逝而去。甘十九妹眼看着吴庆去势如矢的身子,事出意外,不禁一时呆若木鸡。
阮行急忙叫嚷着,吩咐起锚,还想要追下去。
“来不及了!”甘十九妹苦笑道:“我居然也会走了眼,这个混小子竟然会有这般俊的一身水功,大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阮行呆道:“这都是姑娘过于仁心,其实刚才要是一剑把他杀死,也就不虞他逃脱!”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武林中人最重信义,我既然答应了他母亲饶他一死,自不能背此信诺,如果真有心取他性命,方才那一剑即不会上来即走偏锋。否则焉能会有他的命在?”
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看来这个吴庆虽不似那个依剑平那么可怕,却也不可轻视……你可知道,这又是什么原因?”
阮行一怔道:“卑职不知。”
甘十九妹轻轻哼了一声,说道:“那是因为他生就一张忠厚木讷的脸,其实他绝非是你我想象中的那种笨人,而且,我觉得甚是失策!”
阮行道:“失策?姑娘莫非有惧于他?”
甘十九妹漠漠地点了一下头。
阮行吃惊地问道:“什么?凭他?凭他还能……”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那是因为在基本上,他已经稳站于不败之地,他虽然绝非是我的对手,但是我为了遵守对死者的诺言,却永远不得伤害于他……”
阮行点头道:“姑娘所说甚是,这一点姑娘显然是疏忽了,不过再给他十年二十年的功力,只怕他也难以是姑娘的对手,姑娘限于诺言,不便杀他性命,却可以将他永世囚禁,不令复出,他也就一筹莫展,再也不得不利于姑娘了!”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方才我与那位吴老夫人对答时之一切,你可曾看见?”
“卑职看见了。”
“那就好!”甘十九妹冷冷道:“你可知我当时何以会受制于吴老夫人,进出不得?”
阮行摇摇头,奇道:“姑娘不说,卑职也不敢问,当时卑职在外眼见姑娘进退维谷,面色苍白,显然在极度痛苦之中,这又是为了什么?”
甘十九妹轻轻一叹道:“当时情形确是如此,天下怪事,无奇不有,唉!我之不死,也算是命不该绝。人外有人,直到今天为止,我才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果然不假。”
阮行一个劲儿地眨动着一双白果眼睛:“姑娘是说那个吴老夫人?”
甘十九妹冷笑道:“吴老夫人说的不错,假使她不是身罹重疾,我绝非是她的对手。”
阮行回想着先时与吴老夫人动手情景,不禁犹有余悸地道:“那个老婆婆所施展的招法,确是古怪得很,真是我生平仅见!”
“我也是一样,”甘十九妹道:“你可知为什么?”
阮行摇头道:“卑职愚蠢!”
“是那些奇怪的图画,”甘十九妹讷讷地道:“绘画在草堂四壁的那些奇异图画。”
一刹时,她已经想通了这其间的关窍,更由不住起自内心打了一个寒噤。
“那些奇异的武功招法,就是得力于草堂内那些奇异的图画!”甘十九妹忽然想明白了这层道理:“这个吴老夫人确是一个武林中罕见的奇人,她竟然能够造就出这么多怪绝天下的奇异招式,不能不令人对她心存畏惧!”
阮行道:“可是她已经死了!”
“不错!”甘十九妹陷于沉思之中:“但是她儿子还活着。”
阮行呆了一下,道:“姑娘是说那个逃走的吴庆?难道他学会了那些招法?”
“当然没有,”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如果他已经学会了那些招法,今日你我何能取胜?我倒是不担心他而是担心那个依剑平!”
“依剑平?”阮行神色一愕道:“他莫非已经得到了那个吴老夫人的传授?”
“我心里正是这么想,”甘十九妹瞳子里闪着忧虑:“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灵性甚高的人,果真要是得到老夫人的传授,日后势将对我丹凤轩构成威胁,这才是我所深以为忧的事情!”
阮行讷讷地道:“姑娘说的太可怕了,这件事我看还不至于,依剑平来去匆匆,未见得就会学了多少,再者,吴老夫人与他素昧生平,也未必会把一生心血所得,这么容易地就传授给他一个外人。”
“你说的不错!”甘十九妹微微点头道:“这个吴老夫人虽然与我第一次见面,我却能断定她是一个工于心机、十分深沉精明的人,她当然不会一上来就对那个依剑平存信心,只是最后依剑平必然会得到她的赏识,唉!如果我判断不错,这个依剑平必然已得到了吴老夫人的垂青……至于依剑平是否已学得了那些草图……,可就难以想象了!”
阮行道:“难道那些图画所显示的功力,真是这么厉害?”
“可怕极了!”甘十九妹回想着踏入草堂的那一刻:“那是一种武林绝无仅有的功力,是一种属于心灵操纵,超越想象之外的至高功力!”
一刹间,她那张美丽的脸,变成了雪白颜色!
“我确信每一张壁画里,都涵蓄有极高的智慧结晶!”她的思维益见精细:“若非是那种具有大智、天生灵性的人,万万难以参透……唉……我如果能早一步发觉那个吴老夫人的企图就好了。”
阮行也想通了,狞笑道:“姑娘说的不错,那个老东西分明怕她死后,那些草堂秘图,会落到了姑娘之手,所以才引火烧屋。”
甘十九妹冷笑道:“她当然是这么想,哼!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这些秘功并不曾为依剑平所习会,否则的话,日后当对我们极为不利!”
阮行道:“姑娘,这件事情……该怎么是好?”
甘十九妹莞尔一笑道:“眼前之计,只有先拿住了这个依剑平再说。”
“可是,”阮行怔了一下:“他到底是在哪里呢?”
“这个不难,”甘十九妹轻启朱唇,现出了珠光白润的一口贝齿:“经过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已经把他摸清楚,我们到淮上去找樊钟秀去,说不定在那里会见着他。”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
几只燕子呢喃着由眼前低飞过来,认着那一片低矮的竹梢剪翅掠过去。
似乎是天又要黑了。
再过几天就清明了,却不像有什么春的气息,风吹过来袭在人脸上,再沾上点雨星子,真叫人受不了。尹剑平骑在马上,身上披着蓑衣,身后的那口玉龙剑敲在鞍子上铮锵地响个不住。
凄风苦雨,对于一个孤行道上的人来说,实在是最苦的一件事情,如果他不健忘,这一阵子春雨,总该下了有十来天,换句话说,从他离开吴家,登程上道以来,间关千里于鄂皖道上,这阵子雨就从来没停过。
人是大病初愈,耐不住这沿途风雨泥泞,那张原来挺俊的脸,看上去可就憔悴多了!
在襄阳他花了五两银子买了这匹枣红马,马贩子吹嘘说是千里的脚程,哪里知道,第一日走了百多里,这畜生就差一点累倒了,往后尹剑平不得不加以小心,偏偏逢着那阵子永也不停的雨,牲口的四只蹄子压根儿就没有离开泥泞,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就别提了。
在马上吃了个干锅饼,这会可又饿了,胯下那匹“枣儿红”更是不耐长途,不止一次地发出了嘶鸣声,看样子不找个地方打尖是不行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一条碎石铺就的官道上,那匹牲口却只是就地绕着圈子,说什么不肯再往前走,尹剑平无奈只好下了马,才发觉到马的前蹄不大得劲儿,敢情左前蹄的马蹄铁掉了。
可真是倒霉!尹剑平叹息一声,一只手拉着马,往前道上观望了一下,似乎不远处有个镇市,酒招子迎风招展,今夜住的问题大概是不用发愁了。猛可里,身后陡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匹骏马霍地自岔道拐出来,来势奇猛,马上汉子喝叱一声,人马看是收不住势子,直向着尹剑平身上冲撞过来,尹剑平方自闻声,对方人马已向着自己侧面撞来!
马上汉子三十左右年岁,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下巴上留着一络子短须,衬着魁梧的一副身材,真是好一条汉子,这人背Сhā长剑,头顶着一顶荷叶卷风帽,身上披着一领紫色长披,胯下倒与尹剑平一般,骑着一匹“枣儿红”,只是却远较尹剑平这匹马神气多了。看样子人马行了不少路,那汉子一身漂亮的衣帽,全部为雨水浸湿了,马上汉子想是来得过于猛疾,临时收缓不及,却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挡道的尹剑平身上。
“小子!想死吗?”嘴里一声喝叱,右手一抡,手上马鞭子没头没脸地直向尹剑平抽了下来!
事发突然,尹剑平禁不住大吃一惊,那匹“枣儿红”更是稀幸聿长啸一声,霍地,人立前蹄,这当口,对方人、马连同着那根抽下来的鞭子,一股脑地全部招呼了过来。尹剑平乍见之下,按马腾身,陡地一个翻滚之势,“呼”地掠向侧面,就势力带马缓,把马头号拉回三尺来。就凭着他这一手应变之势,总算避过了一场看来无法避免的伤难。
紫衣汉子人马有如狂风般地直冲出丈许以外,才算收住了前奔之势。紫衣汉子倏地回过脸来,原是十分暴怒的脸色,突然化为惊异,只把一双朗朗神采的眸子睁大看向尹剑平,却又冷冷一笑,二话不说地遂即带马疾驰而去。
尹剑平老大不高兴地赶上了一步道:“喂!回来!”一连唤了两声,对方却是头也不回了。
尹剑平原想跨马追上去,看着那匹不争气的马,却也无可奈何,平白地生了一肚子气,更是有说不出的懊恼,只得拉马继续前行。
天越加的黑,雨似乎又下大了。前面有一片灯火,照耀着一处小酒店,棚子下拴着十来匹牲口,尹剑平就走过去。左面不知是一个什么衙门,告示墙上贴着一块告示,很多人撑着伞在那里看,并且议论着。
尹剑平拉马来到近前,他体魄高大,不需要拥进去就可看见。在两盏油纸灯笼的映照之下,那一块鲜红的缉拿告示,像是才刚贴上去,却已被雨水打湿了,红纸黑字都走了样,只是却可以依稀认出。
告示板上写的是:“重金赏缉:查独行大盗云中鹤一名,武技高强,作案累累,为钦命要犯,前经通辑在案,潜匿年余,辗转鄂皖,犹不改旧恶,复于卢洲、桐城、蒙城、凤阳各处,频留盗迹,官民受害至剧,特定重金赏格如下:通风报信,一举将该寇成擒者,赏白银一百两,擒获送官者,赏白银五百两,告出至缉获期内均为有效,盼八方豪士,共襄义举,置金以待,绝不食言。年,月,日。”
尹剑平心中微微吃一惊,有关这个“云中鹤”的盗号,他倒是曾经听说过,据他所知,这个人武技精湛,经常出没于京畿要地,为一独行巨寇,告示上所书“钦命要犯”,倒也并非夸大,想不到此人竟然全来到了皖境为害地方,却是未曾想到的事情。
看告示的人在纷纷议论着,还有很多人老远冒着雨走过来。
尹剑平看所贴的告示月日,正是今天,也许就是刚才不久,那些字迹很快地已为雨水冲刷不清,后来的人已难以看清。对于本地善良百姓来说,这可不啻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以立刻就引起一阵喧哗。尹剑平却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兴趣,看那出告示的官衙,是凤阳府的落署,他心里倒是松了口气,猜想着已来到了凤阳地面。
人家往里面挤,他却是往外面出,又拉着一匹马,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却见四面八方得讯来观看告示的人还着实不在少数,里三层外三层,把这个地方围了个风雨不透,似乎“云中鹤”这个独行大盗,早已深为人知,是以才会有这番耸动。
尹剑平拉马来到了那个小酒馆前,一个披蓑的毛头小伙计跑过来,一面高挑着灯道:
“客人要住栈吗?”
尹剑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伙计道:“这是临淮关,再向西百十里,可就是凤阳了!天又下雨,路又滑,客人你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起程也还不迟。”
尹剑平点点头道:“好吧,我这匹马该钉马掌了,这里有地方吗?”
“有有。”伙计咧着嘴说:“小号里就有人专钉马掌,客人你大概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就这样,尹剑平被让了进去。
小酒馆乱哄哄的倒是上了个满座,前面卖吃食酒菜,后院有两排房舍权作客栈,有个挺动听的字号叫“凤凰窝”,买卖不大,生意可是好得很。这里地当淮河流域,民性刚强,历来多英雄豪杰,语言亦流行北方官话,店东像是一个回子,贩卖的各项吃食以牛羊肉为主,包子饺子一应俱全。
尹剑平把牲Kou交给了那个小伙计,却把驮在马背上的一副行囊长剑带在身边,在满堂乱哄哄的喧哗声中,被接引在角落的一个座头上坐下来。这个座上原有两个客人,一个四十上下,另一个却有五十开外,看样子象是本地人,地方小人多,大家都意存将就,谁也不会见怪。
尹剑平告了扰,在靠远的一个位子坐下来,随便点了两样菜,要一盘包子,再来一壶酒,这才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连同随身的行囊宝剑一并放在板凳上。
同座的二人酒菜都用得不多了,每人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话也就不打一处地出来了。
四旬左右的那个人,打着一口浓重的皖北腔调道:“云中鹤来到了皖北,我们这个地方以后可没好日子过了!”
五旬左右的那个人嘿嘿一笑,毗着牙道:“你怕个什么?咱们兄弟是‘豆腐拌小葱——
一清二白’,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就是拿八抬大轿去接他,他也不会光顾到你我头上,是不是?”
一面说,这个人拈着下巴的一络山羊胡子,很是幸灾乐祸地吃吃笑着。
四旬汉子睁圆了眼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你我兄弟固然是用不着发愁,可是‘人不亲土亲’,别人倒媚时,我们脸上也不光彩!”
“算了吧!”山羊胡子摇着手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凭你我那个手儿,你还想Сhā上一手是怎么着?”
四旬汉子赫赫一笑,看了尹剑平一眼,倒也不心存忌讳:“老大!”他声音略微压低了:“你看了告示没有?五百两呀!”伸出了一个巴掌:“五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呀!怎么样,老大,只要你点头,我们哥五个可全听你的,真要是抓了云中鹤那小子,咱们哥五个这个脸儿可算是露足了!”
山羊胡子嘴里嚼着菜,斜乜着一双老鼠眼,满脸不屑地道:“算了吧,老三,别平常伸胳臂抬腿,自己以为挺不错的,哼!不是我说一句自己泄气的话,凭我们这五块料还想抓云中鹤?哼!我看连井里的青蛙也抓不着一只。”
四旬汉子瞪眼道:“怎么,云中鹤他不是人?他妈的,他就是有三个脑袋六个胳臂,也差不了多少!我就不服气!”四旬汉子像是动了肝火:“他要真有功夫,干吗不在京里呆着,还至于被人撵得像条狗一样地东逃西窜,来到我们皖北?”
“哼!”山羊胡子冷笑着道:“你声音放小一点好不好?吼个什么劲儿!”
四旬汉子看了座上的尹剑平一眼:“怕什么,云中鹤的事准不知道?他小子不来便罢,要是真来了,我还真要碰碰他!”
“你呀!算了!”山羊胡子撇着嘴,奚落地道:“你要是真敢动,我把你好有一比。”
“比作何来?”
“肉包子打狗——你是有去无回。”
四旬汉子翻着两只红眼,看样子真像是立刻就要去与他这个拜兄翻脸。
山羊胡子一只手捋着胡子,冷冷地道:“兄弟,你不要不服气,我说个人你听听。”
“谁?”
“凤阳府的‘一剑惊天’尉迟太爷比你怎么样?”
这一句“尉迟太爷”起码惊动了三个人:四旬汉子、尹剑平,还有隔座上的一个年轻秀士。
四旬汉子是震“一剑惊天”尉迟大爷的英名。
尹剑平是正中下怀,因为他此来凤阳,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叫“尉迟兰心”的姑娘,好将拜兄晏春雷临亡前的嘱托转告。是以乍然听到凤阳府有一个“尉迟太爷”,焉能不为之心动?
至于隔座的那个年轻秀士,他为什么有所惊动,可就不得而知了。
既称“秀士”,当然模样儿长得不赖,唇红齿白,仪表斯文,看过去顶多不过十八九岁,头上戴着一顶读书人的方帽,身上穿的是一袭雨过青的儒衫,眉长目秀,凝神顾盼之间,透着精明透剔,鲜见的一种年轻人气质!他正在吃一碗面,当他听到“尉迟太爷”时,那双眸于可就情不自禁地向着隔座的羊胡老人注视过去。
四旬汉子在一惊之后,才接上了山羊胡子的话,嘿嘿一笑道:“尉迟太爷当然是我们地头上的第一把大好手,兄弟怎么能够比得上!”
山羊胡子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睛冷笑道:“你知道就好,哼哼,这地方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掌中的一口‘雷音剑’和囊中的十二粒‘七宝珠’,就是走遍了皖北省全境也没有第二个敌手。”
“怎么样?”四旬汉子有点莫名其妙:“尉迟大爷固是一世英名,可是又与那个云中鹤有什么联带关系,老大,你说这些于什么?
“当然有关系。”
山羊胡子干了面前满满一杯酒,脸上带着一丝傲然,也许他即将要说出来的事情,并不为外人所知,是以未说之前先就有几分神秘。
尹剑平低头用餐,只是一双耳朵却在细心倾听。
年轻秀士更是敛聚目光,分外留神。
山羊胡于这才慢吞吞地压低了声音道:“兄弟,还不知道吗,尉迟太爷栽了!”
“栽……栽了?”四旬汉子显然一惊:“栽在谁手里?”
“还会是谁?”山羊胡子冷笑道:“就是你我刚才谈到的那个云中鹤。”
“啊?”四旬汉子睁圆了眼:“竞会有这种事?”
尹剑平慢慢斟了一杯酒,端起来饮着。借以掩饰他的留神倾听的那种不自在。
青衣秀士白皙的脸上,微现忿容,更加全神贯注,山羊胡子虽然把声音放低了,却不能逃过以上两个人的耳朵。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山羊胡子挑着他那一双黄焦焦的老鼠眉:“可是千真万确,你知道吧!尉迟太爷的传家之宝‘锁子金甲’失窃了!”
“真的?”四旬汉子怔了一下:“你是说尉迟大爷的那件家传宝衣?”
“谁说不是!”山羊胡子冷笑着说道:“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哼,我告诉你吧,云中鹤!”
“啊?云中鹤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动手动到了尉迟太爷的头上。”
“怎么不敢?”山羊胡子道:“还有一个传说,听说尉迟太爷还跟云中鹤照了脸!”
“照脸”就是“见面”的意思,尹剑平懂得,那个青衣秀士也懂得。
四旬汉子惊讶地道:“动了手?锁子金甲可曾追回?”
“哼……追回来?”山羊胡子凌声道:“老爷子差一点连命都赔上了!”
“会有这种事?”四旬汉子顿时呆住了:“难道说凭尉迟老爷子那一身能耐,居然会不是那云中鹤的敌手吗?这太不可能了!”
“事实确是如此,”山羊胡子慢吞吞地道:“听说这个云中鹤年岁不大,却有一身极好功夫,他有一手‘铁琵琶功’,听说走遍大江南北未曾遇见过敌手,尉迟太爷也许是上来轻敌大意,竟然吃他捏碎了肩骨,现在是半身不遂,拖着一条胳膊!”
“好小子!云中鹤他小子,真有这个本事?”
“这个绝错不了!”山羊胡子道:“据说尉迟太爷连伤带气,足足病了有一个月,现在已是一个标准的废人了!”
话声一顿,他转看了那个青衣秀士一眼,却也发觉到了尹剑平的留神倾听,样子有点不大得劲儿,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刚想要推杯站起。
尹剑平见他样子好像是要走,忍不住抱拳道:“老兄请了!”
山羊胡子人一笑,道:“岂敢!朋友有事吗?”
四旬汉子怔了一下,像是忽然发觉到座上还有个外人似的,只是傻不龙冬地看着他。
尹剑平向二人抱拳笑笑道:“适才听二位仁兄说了许多,足使茅塞顿开,失敬,失敬!
尚未请教二位大名是……”
四旬汉子赫赫一笑正要答话,那个山羊胡子却立刻抢答道:“不敢,不敢,在下姓李,名秋奎,这是我拜弟胡顺,刚才说的话无非是道听途说,信口雌黄,朋友你听过好比马耳东风,一笑拉倒,千万不要当真。”
话声略顿,遂即向那个叫胡顺的四旬汉子道:“老三,咱们也该走了,招呼小二算账。”
胡顺答应一声,正要站起,却被尹剑平按住道:“胡兄小待,容小弟敬一杯水酒,尚有事求教。”
胡顺看了旁边拜兄一眼,朗笑一声道:“这就不敢当了,兄弟你大名是……”
尹剑平道:“在下姓尹,此来凤阳乃是访一个朋友,萍水相逢,也算有缘,小弟敬二兄一杯!”
说罢双手举杯以向,二人互看一眼只得举起杯来,彼此干了一觥。
那个叫李秋奎的山羊胡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尹朋友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尹剑平道:“不错,小弟是冀北人氏,此来凤阳,乃是访一个朋友,不意连日下雨,一路耽搁了多日,至今才来到了临淮关。”
“噢噢!”李秋奎道:“是呀,这一场雨,足足下了有半个月,今年的庄稼倒是不愁没有水了!”
叫胡顺的那个四旬汉子道:“尹朋友你要找的那个朋友姓什么,可曾找到了?”
尹剑平道:“还没有,小弟正要请教!”
胡顺笑道:“请教不敢当,你那朋友在凤阳只要略有声名,我兄弟万无不知之理。请教贵友大名怎么称呼?可是在凤阳?”
尹剑平方要答话,只听见邻座一声“算账”,那个青衣儒衫秀士已自位子上站起来!
由于秀士所坐之处,正好与尹剑平相对,二人虽非相识,却显然都系卓然不凡之辈,也曾有过几度眼上来往,此刻其中之一站起欲去,另一人多少有点怅然惜别!尹剑平正待说出的话,未免顿了一顿。
留有山羊胡子的李秋奎一眼看见道:“怎么那位相公与朋友你是一路的吗?”
“啊,不不……”尹剑平颇似孟浪地道:“我们并不相识。”
于是又抬回先前欲说的话题道:“小弟此去凤阳要找的人,亦是位复姓尉迟的前辈。”
那一旁站起算账的青衣秀士,听到这里,忽然面上微微一惊,虽是故作矜持,一双眸子亦情不自禁地向尹剑平看了一眼。
此刻算账的小二己跑来,那秀士却轻轻地吐出:“清茶一碗。”
说了这四个字,他可就又坐下来。
“复姓尉迟?”胡顺道:“朋友要找的莫非是尉迟太爷?”
“这个小弟就不知道了!”
胡顺道:“你那朋友大名怎么称呼?”
“这个……”尹剑平略似汗颜地摇摇头:“小弟也不清楚,不怕二兄见笑,小弟因来得忙,对于这位父执辈的名讳,竟是记忆不住,真是荒唐之至!”
“这可就难了!”李秋奎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凤阳城北,复姓尉迟的人家,总有百八十户,老弟你如果说不出那位前辈的名讳,那可就麻烦了!”
尹剑平倒是没有想到有此一着,不禁登时愣了一愣!
胡顺道:“你那位前辈可擅武吗?”
“这个……”尹剑平点头道:“擅武。”
他所以这么猜,是因为想到拜兄晏春雷乃是武林世家,那么所结交之人必系武林中人。
“噢!”李秋奎点头道:“那么就是北阳村的人了,北阳村的人都擅武,不过也有十来户人家,尹朋友,你要找的莫非就是方才我们说的那位尉迟大爷,尉迟老剑客吗?”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这个小弟尚不敢断定。”
胡顺一笑道:“你干脆说找这位朋友有什么事吧!”
尹剑平微微一顿道:“是……这个,小弟一时不便启齿。”
一隅,那青衣秀土格外地对他加以注视,那双眸子咕咕噜噜只在尹剑平身上转个不休。
胡顺呵呵一笑道:“这个,请恕我们帮不上忙了。”
尹剑平忽然想到了关键所在:“有了!小弟虽然一时糊涂,记不起那位父执辈前辈的大名,只是却还记得,这位前辈身前有一个惯施刀剑的爱女。”
胡、李二人彼此对看了一服,胡顺遂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这个……”尹剑平思索着道:“她叫尉迟兰心!”
胡顺、李秋奎相视一笑。
青衣秀士那双眸子睁得更大了。
胡顺呵呵一笑道:“你要是早提起这个姑娘,也就用不着那么费事了,闹了半天,原来你要找的人,还是尉迟太爷,你所说的那个尉迟兰心姑娘,正是刚才我们兄弟所提到的那个尉迟太爷他老人家的掌上明珠!”
李秋奎频频点头道:“这你就问对了,在这里你提起尉迟太爷的名讳,也许尚还有人不知,可是要是一提这位兰心姑娘来,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胡顺笑嘻嘻地道:“前一阵子,我听说尉迟太爷好象要为这位姑娘准备办喜事呢!这位姑娘大概就要出阁了,听说她婆家在很远的地方……也是个有名的武林世家子……”
尹剑平点点头道:“不错,小弟正是为这件事……”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忙把到口的话吞进了肚子,脸上更不禁现出了一番黯然。
胡顺怔了一下,偏过头来去看他拜兄李秋奎,李秋奎脸上亦现一番狐疑。
然而,那使综合了这两张脸上所有的惊异、疑惑,也不若另一张脸,青衣秀士的那张脸,那般的深刻,那般的激动。
也许是内心的过于震惊,或是另外的什么因素,这个青衣秀士,那双大眼睛里交织出一种谜样的神采,从白皙而清秀的脸上,陡地染上了一片红晕,五指一颤,叮当一声战抖,手中的那盏香茗,差一点把持不住跌倒在地上。有了这番失态,他似乎显得很窘迫,遂即把脸孔转到了另一面,不再向尹剑平以及那个桌子上的人多看一眼。
尹剑平等三人并不曾发觉到那个青衣秀士的反常,倒是李、胡二人感觉到尹剑平的反常。
“哈哈”一笑,留着山羊胡子的那个李秋奎,直直地看着尹剑平:道:“兄弟,你别就是那个武林世家子……你就是尉迟太爷那个未过门的姑爷吧?”
“对了!”胡顺也睁大了眼:“一定是你……赫!兄弟,你就是尉迟家的那个女婿,是不是?”
尹剑平想不到他二人竟会有此一误,当时呆了一下,窘笑道:“二位猜错了,小弟是受人所差的一个带话人……二位千万不要胡乱猜测!”
胡顺“赫”的一笑,越加仔细地在他身上打量着。
李秋奎眯着一双眼睛嘻嘻笑道:“尹朋友,如果在下这双老眼不花,朋友你身上还很有一把子功夫,大概还是个练家子吧!”
“这个……”尹剑平抱拳道:“略通武技,比之二位可就差得太远了。”
山羊胡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微笑道:“真是那样,老夫我这双眼睛,可就看花了!”
尹剑平微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这一阵雨下得太久了,二位还要赶路吗?”
“可不是。”胡顺道:“有事要去一趟定远,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翻过眼睛,他瞧着尹剑平,重抬话题,笑笑说道:“兄弟仪表非凡,看起来可不像是为人差遣的一个粗人呢!”
尹剑平正想解说,那个山羊胡子李秋奎,却在旁冷冷一笑道:“算了,老三,干嘛你老盘算人家个没完?光棍眼睛里揉不进砂子,像不像你我眼睛里有数,说不说实话却是人家的自由,再说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干嘛老是刨根问个没完?”
这番话明像是在骂他兄弟不知进退,实在却是在对尹剑平有所讥讽!尹剑平怎会听不懂?彼此萍水相逢,自不可全抛一片真心,当时佯作不知,微微一笑也不再多分辩。
山羊胡子见状,更加不是滋味,由于他认定了尹剑平是尉迟太爷门下的娇客,对方偏偏又不承认,江湖上跑的人讲究的是“识相”。彼此的谈话可就有点“格格不入”接不下去了。当时嘿嘿一笑,望着身旁的胡顺道:“天不早了,老三,咱们该到后院歇着去了,人家是远来的阔客,咱们是什么东西,高攀不上,就别瞎扯淡了!”
一面说,他就招呼着茶房算账,硬把胡顺给招呼着走了。
尹剑平想不到对方竟会这般性子,自忖着难以与对方说清,只得站起来告了声打扰,原想代二人付酒钱,无奈山羊胡子性情拗得很,却是执意不肯,原先畅谈甚欢,想不到一点见疑,顿时彼此可就又成了陌路萧郎!尹剑平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深深觉得在外行走做人之难。
这时一个小二由后面院子走过来,找到了尹的座前,告诉他他的那匹马,已经钉好了马掌,是两吊钱,又说房子已经定好了,在西院里第三号客房,把那个房间的钥匙留下来。
在谈论这些之时,尹剑平偶一侧目,却发觉到邻座的那个青衣秀士,正在目向这边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于,只是在他身上转个不体。尹剑平一经注意,那秀士倏地把目光转向一边,正巧一个茶房由他身边走过来,他就抬手相招,留下了钱,起身向后院步进。
尹剑平心中不禁微微动了一下,他已经不只一次地发觉到这个读书人在注意自己了,这又是为了什么?
须知,像他如今这般的身分,以及所负之使命,容不得出上一点差错,人家既然注意了他,他也就不得不注意人家,只是翻遍了脑海记忆,也不曾想到有过这么一个影子,观着对方神采,分明一介文弱书生,确实不沾一些江湖气息,自己和他自是从无瓜葛、倒是他那张文采斐然,眉清目秀的脸,令人一望之下,即会自然地生出好感,若非是自己重任在身,这般清新脱俗的文雅之士,倒是不容他失之交臂!
他独自地又喝了两杯闷酒,天越发地黑了。
十七
小饭馆里又掌了几盏灯,客人倒是越来越少,斜风细雨里。忽然显现出一片冷清。尹剑平难得有今日心情,既是急恼不得,干脆就顺其自然,一时贪杯,多喝了几盅酒,在这里又蘑菇了有盏茶之久,这才唤来小一付了饭钱,自己背起了来时随身行囊。向后院栈房走去。
似乎还留着有几分春寒的料峭。
在斜风细雨扑面的一刹,尹剑平由下住陡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这后院里黑得出奇,老远处虽Сhā有两盏灯笼,却也只能当为指标用,根本照不到这边来。
踏着地上的烂泥巴,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了栈门口,一个伙计打着一把油纸大花伞跑过来要接他的行囊,尹剑平宁愿自己背着,因为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东西,包括岳阳门的“铁匣秘芨”,以及掌门人留下来的那口“玉龙剑”却是失闪不得。
所谓“凤凰窝”也只是这个名字好所罢了,进到里面可是一点美感也看不出来。墙上被灯油熏得黑黝黝的,屋子里透着反潮的那种发霉气味,一个打扮得“老来骚”的五旬妇人,手里拿着一条大绸子手绢,看着尹剑平,老远“唷”地叫了一声迎上来,用她手里那条绸子手绢儿,只在他身子上下抹着!
尹剑平还没见过这种阵势,吓了一跳,忙向后面退后,却被那个花哨的婆子,抓住了胳膊。
“怎么回事?”尹剑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婆子你是干什么的?这是干什么?”
那婆子咧着血盆大嘴笑了:“爷,你怕什么呀?今天夜里你可是来对了地方了,噢,爷!你看见没有?”一面说着,这婆子伸手指向墙角。
在一张红漆大板凳上,坐着两个打扮得花不溜丢的姑娘,脸上搽着厚厚的一层粉,看上去年岁都不很大,顶多十六七岁,活像两个小可怜似地偎在一块。
那婆子一声吆喝道:“死人哪!客人来了都不知道上来招呼呀,小心回去我剥了你们的皮!”
两个姑娘吓得赶忙由板凳上站起来,低眉俛兄地姗姗走过来……
那婆子不由分说地抓过一个来,往尹剑平面前一送,嘻嘻笑道:“爷,瞧见没有?这个儿可是不赖吧,可是头是头,脸是脸。”
一面说,那只蒲扇大手,只管把这个姑娘推得滴滴溜溜直打转儿。
尹剑平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摇头道:“不,不,我不要!闪开!”
手势略分,已把那个婆子给推开一边,当下快步跨出了堂屋,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喝叱打骂之声。站在廊子下,尹剑平回过身来,仿佛看见那个婆子正在大肆地咆哮,用力地在拧打着那两个姑娘,发出一阵鬼哭狼号声,而最妙的是高坐在柜台上的那个账房先生,却似视若无睹,仍然低着头劈哩叭啦地只管拔弄着他的算盘珠。
人世间的悲惨,莫过于此!
尹剑平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气往上冲,由不住倏地转过身来,可是想了一下,这种事又岂是自己所能管得了的?叹息一声,掉头自去。猛可里,却几乎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打着一把伞,正由侧面走过来,想是那把伞遮住了他的视线,才会有此一失。
不过由于双方都是身上有功夫的人,自不会真的就撞在了一块。一个偏身向左,一个却闪身向右,“刷”地擦身而过,等到闪开之后,那人霍地掉过身来。
“没长眼睛吗?”嘴里吆喝着,这人瞪圆了眼!
可是等到他看见了面前的尹剑平之后,显得惊了一下,不禁怔了一怔!尹剑平也怔住了。双方都不陌生,敢情见过面。
这个人三十上下的年岁,挺高的身材,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一丛黑而浓的短须。正是尹剑平方才新来临淮道上,差一点被他快马所撞上的那个冒失主儿,居然又在这里碰见了,最妙的是两个人竟然又差一点撞在了一块,可真是怪透了!
四只眼睛盯视之下,尹剑平冷冷地点了一下头:“幸会,想不到在此又遇见了足下!”
“我们以前见过吗?”那人声音宏亮地道:“我却看着你眼生得很!”说完这句话,他遂即霍地掉头而去。
尹剑平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却也犯不着因这点小事寻他晦气,遂即自去。
西跨院里,只有静静的一排客房,三号房就是第三间,很好找,一个打灯宠的小厮,站在屋檐下面守更,见了尹剑平就打着灯笼过来,为他开了门,拿瓦壶出去给他沏茶。
这间房子的确很小,除了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歪斜的八仙桌,其它什么也没有,倒是墙看上去像是新粉的,床上被褥也还干净。尹剑平把随身东西小心的放好,蓑衣架在椅子上,奔驰了一整天,倒确实有些累了。
俄顷那个小伙计把沏好的热茶送上来,又为他打了一盆洗脸水,这才退下去。
尹剑平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洗了一个脸,方自向床上一倒,却听得门上轻轻响了两声,一人和声细语地道:“尹兄睡了吗?”
“谁?”尹剑平倏地起来:“哪位?”
“小弟冒昧造访,尹兄海涵!”
尹剑平吓得一惊,一时却想不起来谁会找到这里来,只是对方口齿清楚,出句文雅,更似童音未退,倒不似一般江湖口吻。当下,他匆勿整理了一下衣衫,上前霍地拉开了房门!
这种急开门法,乃是为了顾忌万一,如果对方果真打算意图对自己不利,也必将措手不及,反之尹剑平却可出其不意地向对方出手。
哪里知道这一手纯系多余。
对方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心意,心中无鬼,也就无所忌惮,只是好奇地睁着那双眸子,略似吃惊地看着他,尹剑平这才认出来,原来是方才在酒馆所遇见的那俊雅少年秀士,未免有点出乎意外!
“小弟来得唐突,尹兄可介意吗?”一面说,他双手捉袖,深深地向着尹剑平揖了一揖。
尹剑平忙道:“不敢,兄台里面请坐。”说着闪身让开,秀士一双瞳子略似犹疑地在房里转了一转,清秀白皙的脸上,略似现出了一丝拘泥,才迈步走进来,遂即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尹剑平为他倒了一盅热茶,送上道:“适才在酒店看见兄台一表人才,即有心存结纳之意,何劳在驾弟处,实在不敢当!”
敢情对方这个俊秀主儿,此刻又已换了一身衣裳,一身银灰色织锦双开棉袄,腰扎丝绦,上着黑色狐皮背心,却越加地俊秀不可一世!这等俊秀少年,莫说是临淮关这等小地方少见,就是几个大镇市码头也称得上希罕,看他这身打扮,分明富贵中人,或是辗转赴京的一个举子也未可知。尹剑平自来对读书人心存敬仰,再者素日看惯了一般江湖人的粗恶面貌,对方少年这般文采斐然的气质,自予他无比清新之感!
少年秀士接过茶盅,轻轻地称了声谢,转手将那盅茶置于桌上,却将生有密密睫毛的一双眸子翻向尹剑平道:“尹兄可是要睡了吗?”
“不不,还早!”尹剑平打量着他道:“兄台莫非也住在这个客栈?”
少年颔了一下首:“就在前院雅房,这客栈总共只有三间雅房,小弟幸然定了一间,另外两间,也都被人订下了,要不然尹兄换一个地方,倒是比这里宽敞整齐多了。”
他吐字清楚,语音柔和,薄薄而有弧度的嘴唇每一拉动,辄露出粒粒润圆整洁的牙齿。
尹剑平暗笑一声,心忖着对方这个小兄弟果真换是一个女儿家身子,也必是一等姿色,这番秀致可惜生在男儿家身上,可就显得有些嫩了。少年秀士似乎发觉到对方在注意自己,显得不大对劲儿,目光一转向尹剑平脸上逼来。
尹剑平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微微笑道:“这位兄弟大名怎么称呼?”
少年道:“我姓燕,燕子的燕。”
“原来是燕兄弟!”尹剑平道:“燕兄弟,你家可是就在附近?”
燕姓少年点了一下头,说道:“离这里不远。”
想是避免与尹剑平的目光逼视,他遂即把目光掠向一旁,可是当他目光掉回来的时候仍然是迎在了一块,他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恕我冒昧!”他目光凝视在尹剑平脸上:“你真的姓尹?还是随便编造的?”
“这……”尹剑平付之一笑:“燕兄弟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请不要怪,”燕姓少年微微一笑:“因为在江湖上跑的人,身分常是诡异不测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所以我才会这么认为……尹兄你说可是?”
彼此虽是初见,可是言语对答都不似略受拘束,几句话下来,倒像是很熟的朋友一样。
尹剑平微微一笑道:“兄弟你是读书人,难得对江湖中事也摸得这么清楚,只是,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江湖人?”
“这很容易,”姓燕的眨动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第一,你是一个外乡客,这一点由你口音中就可以听出来,第二,你随身带着剑,第三,你在打听凤阳府的尉迟大爷……”
尹剑平一笑,道:“原来你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
姓燕的浅浅笑道:“这就叫隔墙有耳,尹兄你在酒店与那两个人对答之际,我却什么都听见了。”
尹剑平由不注朗笑了一声,抱拳道:“高明,这么看起来兄弟你还是有心人了!”
少年道:“有心可谈不上,我只是好奇罢了!”
尹剑平道:“哪一方面的好奇?”
姓燕的少年目光在他身上一转:“如果我刚才在酒店没有听错的话,尹兄你似乎自称那位尉迟太爷是你一位父执前辈……可是?”
“不错,”尹剑平点点头:“尉迟太爷是我久仰的人物!”
少年轻笑一声:“可是你却连他老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
“这……”尹剑平看了他一眼:“这一点确是我不能自圆其说的疏忽!”
“这也罢了!”燕姓少年目光看着他:“尹兄你还特别提到了他的女儿。”
尹剑平怔了一下,点点头:“是……燕兄弟说的是那位尉迟兰心姑娘?”
姓燕的点了一下头:“尹兄莫非认识这位姑娘?”
“这……”尹剑平摇头:“不认识。”
“这就奇怪了,”姓燕的目光里交织着神秘:“那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燕兄弟你不是也知道吗?”
“我?”姓燕的少年微微一笑:“我当然不同,因为我根本就认识她!而你,却不一样了。”
尹剑平“哼”了一声:“我既然找她,当然有找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不能告诉你,”尹剑平改为笑脸道:“燕兄弟,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们到底还是初交。”
姓燕的微微一怔,固执地摇了一下头:“不,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
“我不能告诉你。”
“我一定要问!”他忽然站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地缓和下来:“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后一句话一经说出,更不啻暴露了他的童心未涡,却也天真可爱。尹剑平自然不会对这样不失纯真的一个少年动怒,但是却也不会改变他守口如瓶的初衷。
“这就怪了,”尹剑平微微一笑:“这是我的事,何劳燕兄弟你一再关心?”
姓燕的脸忽然又红了。往前面走了几步,一直走到窗户前面,向着窗外看了一会儿,霍地回过头来。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是我的朋友。”
尹剑平一笑:“很亲密的朋友?”
“嗯!”姓燕的道:“当然。”
尹剑平道:“这么说兄弟,你们必系通家之好了?”
“当然,”姓燕的气恼得翻着眼睛:“这和通家之好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尹剑平冷冷地道:“小兄弟,你先少安毋躁,坐下来才好说话。”
燕姓少年气不过在房子走了一转,强按着性子就原来的位置坐下来。
尹剑平看着他道:“我虽然未曾见过那位尉迟姑娘,可是却知她是一个身藏绝技,幼承庭训,知书达理的一个姑娘。”
姓燕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尹剑平微微一笑:“武林中尤其更重气节,更何况尉迟这般名重一方的世家,尉迟姑娘一个女儿家,岂能随便与人结成为秘友?是以设非是通家之好,就难尽情理了!”
姓燕的“哼”了一声,为之气结地道:“这些话还要你说吗,她也没卖给人家,干嘛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吗?”
尹剑平道:“燕兄弟这句话又说错了!”
“怎么错了?”
“兄弟,你既然称与尉迟一家乃系通家之好,当然应该知道一件有关那位尉迟姑娘的大事!”
姓燕的挑了一下挺长的眉毛,道:“什么大事?”
尹剑平道:“有关那位尉迟姑娘自幼已经许身与人的大事。”
姓燕的登时呆了一呆,脸上情不自禁地更泛着红!他侧过眼睛来,徐徐地在尹剑平身上转着。
“看起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燕姓少年眸子里交织的更何止惊异一端:“居然连人家姑娘许身与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哦,这么说,你?”
不知怎么回事,他脸上现出了一种腼腆,霍地站起来,又走向窗前,看着沉沉的夜色,他冷冷地道:“说,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尹剑平看出了他的局促。一笑道:“我当然知道,还是那句话,请恕我不便直言。”
“不便直……言?”姓燕的倏地掉过头来:“为……什么?”
“因为,”尹剑平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小兄弟,你不觉得你问得太多一点吗?”
燕姓少年挺大的一双眼睛,更似包含着无限思虑,显然,他是聪明的,聪明的人联想力特别强,把这件事略一在心里盘算,他顿时自信想通了一切,包括尹剑平这个人在内……
他怎么能面对着尹剑平这个人,畅谈一切?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地放言无忌?一刹那,他又回复到了来时的那种拘谨。
尹剑平端起茶盅道:“燕兄弟请用茶。”
姓燕的嘴皮轻动一下,说道:“谢谢。”
只是声音是那么的低,当他掠起目光的时候,忽然他那双明亮目光,像是收敛柔和了许多。
“是我太冒夫了!”他嗫嚅地道:“我也许问得大多了。”
“无妨!”尹剑平一笑道:“客居冷夜茶作酒,燕兄弟,如果没有事,我们就再多谈一会。”
燕姓少年偷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移向一旁,道:“不了,夜深了,尹兄明天可是还要上路?”
尹剑平点头道:“我必欲在明天赶到凤阳,去拜访尉迟大爷和尉迟姑娘!”
“这就是了,尉迟太爷受伤之事,尹兄你还不知道?”
“我方才听说了,只是道听途说,却难以置信。”
“不!”姓燕的少年点头道:“那两个人所说的一切,虽然未免过于夸张,但是确是实情,尉迟太爷真的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尹剑平一惊道:“是被那个叫‘云中鹤’的独行大盗所伤?”
燕姓少年点了一下头,眸子里交织着隐隐的怒火:“不错,这个人显然负有罕世的身手,竟然连尉迟太爷也不是他的敌手!”
“那么,尉迟太爷果真伤了胳膊?”
“岂止是一只胳膊?”燕姓少年冷冷地道:“那个云中鹤的铁琵琶手,看来大概已有十成的功力,要不然尉迟太爷不会吃这么大的亏,居然连护身的元气,都震散了!伤得很重,连下床都难。”
“啊!”尹剑平怦然一惊:“燕兄弟,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燕姓少年眸子里隐隐现出了一层泪光:“可怜他老人家这么大的年岁了……哪里当受得起这么重的创击……如今……所以,你假使明天去,可能他老人家还没有回来……”
“这……个!”尹剑平轻轻叹一声:“真是太不幸了,只是……我实在也是不能多耽误……既然这样,那位尉迟兰心姑娘,想必却可以见到了?”
燕姓少年冷着颜面,缓缓地摇了一下头:“尉迟姑娘她也不在家。”
看着惊异的尹剑平,姓燕的少年苦笑了一下:“据说她为报父仇,已经单身上道,誓必要杀了那个云中鹤才回家。”
尹剑平怔了一下,心中一阵怅惆!
姓燕的看着他,强笑了一下:“所以你这一次来得实在是太不巧了!”
“不!我一定要见这位姑娘……”尹剑平重重地叹了一声:“这可怎么是好?”
姓燕的用着怜惜复温和的眼睛看着他:“你真的希望能见着兰心姑娘?”
“我一定要见着她……”
姓燕的少年轻启唇角,淡淡地笑了一下:“皇天不负苦心人,你早晚一定会见着她。”
尹剑平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站起来:“不要忘了,我和她乃是通家之好呀!”说完转身步出门外,惟恐尹剑平会跟出来,他反手把门关上,遂即自行离开。
尹剑平心里充满了疑惑,细把对方所说推敲一回,却是也归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个燕姓少年,绝非是如同他外表所显示的那种纯读书人,很可能也是一个身上藏着功夫的人,一想到这里,他遂更生出了许多疑问。
探首窗外,雨显然已经停了。风吹树梢,发出一阵子刷刷声音。
尹剑平吹熄了句、将手里火连同那口玉龙剑一并压在枕下,决计把眼前一切琐碎不相干的事一股脑地抛出度外,先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大再见机行事,于是他运功调息了一回,不觉进入梦乡!
一个像尹剑平这般,身上负有罕世奇技的人,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必能保持着一份警觉!
然而,这个人的身手,的确是太轻巧了,轻巧到在他入屋之时,居然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那只手,更是无比的灵巧,以至于五指点破纸窗,翻上来摸着了窗栓,打开,这么一连串细小的动作竟然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紧接着窗扇徐徐打开了半边,现出了这个人上半截影子,他单手按在窗沿上,似乎轻轻一按,身形一长地已经飘身进入。
虽然院外是漆黑一片,但是仔细分辨起来,室外仍然比较亮些,借着高悬在远处屋檐下的那盏油纸灯光倒可以将室内的情形约莫地察看出一个大概。
夜行人直直地站立在窗前,半天没有移动,也没有出一点声音,他脸上罩着一块黑巾,只露出隐隐现光的一双眸子!
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之后,他才轻轻向前挪动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尹剑平睡榻前面。略一注视之后,他转动身形,他极其轻灵地已来到了床脚一端,摸着了尹剑平放置在椅子上的那具随身革囊上。他手法奇快,探手之间,似乎已把革囊内的一切摸了个清楚,紧张着由其内取出了那个盛有岳阳门秘芨的黑铁匣子。
这人十分好奇地在手上把玩了一下,由于匣身两侧原本备有两根用以套肩上的皮索,这人看清楚之后,毫不犹豫地把它背在身上。
却不意,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尹剑平霍地坐了起来,随着他坐起的势力,手上的千里火陡地亮着了。
一股火苗子冒起了老高!
“大胆!”叱声出口,尹剑平已自榻上箭也似地窜了起来。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身形晃动,直向窗外掠出。
尹剑平哪里容得他就此得手,双肩晃动,竟然先他一步拦在了窗前!
夜行人见状,一时情急,轻叱一声道:“闪开!”
手掌一翻“呼”地发出了大股掌力,直向尹剑平正面击过来,随着他的掌势,这间房子里立刻充斥了凌人的劲道,整个房子都似乎为之震动了一下。
虽然这样,尹剑平仍然是硬硬地接住了他的双掌,毫不逊色地接了他一掌。
这人万万不曾料到尹剑平竟然会具有如此功力,四掌相接之下,他足下打了个踉跄,倏地后退了两步!一惊之下,顿时使他,对尹剑平这个人大生意外,却也激起了他的一腔豪气,第二次怒叱道:“小子!滚开!”脚下上一步,侧过身来,倏地右掌劈出,再次地向着窗前袭过去。
一股巨大的尖猛风力,随着他的右掌猛劈直下,其势锐不可当!
尹剑平虽有足够功力,化解他眼前这一式,但是基于对此人的全不了解,一来生怕自己的出手过重,错伤了对方的性命,再者却也不得不防着对方的棋高一着,是以不得全力以赴,略一犹豫,已吃对方闪电般的身手攻了出去。
尹剑平最为关心的倒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背在身后的那个铁匣子,那是岳阳门开山至宝“铁匣秘芨”,承“一鸥子”冼冰死前见赠,却是无论如何,万万也不能落在对方手里。
是以,就在那人以“蛇形穿身掌”式方把身子闪出一半的当儿,尹剑平陡然出掌,其快如电地已托住了背负在那人身后铁匣下方,施展“金刚铁碗”之功,巧妙地运施指上功力,将绑缚在匣上的一双皮带双双剪断,就势将铁匣取到手上。
这个动作说起来煞费周章,但是在尹剑平施展开来,却是其快无比,不过是举手之间。
到手的东西,竟然硬生生地又被人夺了回去,对于这个夜行蒙面人来说,不啻是奇耻大辱!其时,只听得窗棂子“克喳!”一声破响,蒙面人已经破窗而出。
按说,蒙面人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逃脱,可是他却偏偏自负功力不凡,不甘心到手之物又被人夺回去,身子一经扑出,却又倏地转回,向左侧方足尖虚点,飘出丈许以外。
是时尹剑平已将铁匣藏好,紧蹑着蒙面人前扑的背影纵身而出。
蒙面人心怀忿恨,决计要给尹剑平吃些苦头,就在后者身子方一转身的同时,他冷叱了一声:“着!”右手轻起,以中指无名指来回起招之势,“哧!哧!”一连发出了两枚“丧门钉”!
这种暗器在江湖武林中,虽然算不上什么特别稀罕之物,但是却很少人施展,原因是擅施这类暗器者,必须要有极大的手腕之力,而且手指更要称得上特别灵活。
观着眼前蒙面人所发出的两支丧门钉,看上去体积更似较一般为大、为长,蒙面人这一掌双钉,称得上猛劲力疾,两支丧门钉带着两股尖锐风力双双向着尹剑平的眸子上打过去。
蒙面人称得上施展指腕力道的一个高手!奈何今夜他所遇见的这个尹剑平,却更要较他高上一筹,黑暗中,这双丧门钉来得其快无比,眼看着已将击中,却为尹剑平陡然翻起左腕,以切手将二钉突地击落在地。
尹剑平身子绝不迟疑,足下一转,已欺近到对方身前,冷笑一声道:“相好的,你给我留下来吧!”
嘴里说着,尹剑平猛地再欺一步,用劈挂掌式陡地向着这人左侧后肩上击来。
蒙面人冷哼了一声,身子向下一矮,闪开了尹剑平快速的一掌,他的一双腿脚并不闲着,腰身一拧,施展“铁犁耕地”之势,霍地一腿反向尹剑平下盘扫过去。
强大的劲风,随着蒙面人腿脚之上,像是刀锋削地一般地刮起了一片泥沙,足见此人功力不弱!
尹剑平心中越发的狐疑,实在是想不透,在此旅邪寒夜,竟然会有人向自己下手行窃。
观其黑中遮面,分明是不想现出他的庐山真面目。越是这样,尹剑平也就越加心里起疑,决计要把对方困住弄个清楚。
双方一经动手,转瞬之间已对拆了十数个来回照面。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不啻大感意外。
蒙面人一连施展了几招厉害的杀手,竟然未曾伤着了对方,惊异之下斗志已失,猛可里攻出一招,却向一旁飞快跃出!
尹剑平冷笑’道:“相好的,想走吗?”紧跟着把身子依附上去。
蒙面人双掌前封,迫使得尹剑平向后退了一步!
“且慢!”他沉着声音道:“你我原无瓜葛,东西你已经拿回去,何必死缠个不休!”
尹剑平想不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松了口气,当时冷冷一笑。说道:“说得好,你我既无瓜葛,何故上门行窃?如今偷窃不成,便想一走了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且看尹某人擒你下来再说。”
那人忽地后退两步,站身在一株大树下:“慢着!”
黑暗之中,仅可见到他那双炯炯目光。
“足下与我素昧生平,何苦紧紧相逼?”
一面说时,这人抬起的右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长剑把柄:“再要相逼,可就怨不得我剑下无情!”
两句话说得声峻色厉,可是话声还不曾收口,尹剑平已飞快地把身子掠了过去。
蒙面人怒叱一声,掌中剑“刷”的出鞘,一道蓝色剑光,带着宝剑出鞘的一声龙吟,直向尹剑平正面猛劈下来,其势如电,一闪而至。
尹剑平在这人宝剑方出的一刹,顿时感觉出身上一寒,对方的剑尖已电闪而至,他身子被逼得向外疾闪而出,只觉得蒙面人长剑上卷出的蓝色光华,矫若游龙、其寒彻骨,不要说真被它劈中,若为剑上寒光扫中也是不得了。
一惊之下,这才知道敢情蒙面人所持有的这口长剑,敢情是一口武林罕见的神兵宝刃!
武林中这类神兵利器最是难求,看着蒙面人所施展的拳脚,已可望得上一流身手,果真再有这么一口武林罕见宝刃,其势万难抵挡。
尹剑平先时一念之仁,想不到几乎遭了对方毒手,怦然惊心之下,才识对方心性之毒!
幸而,这多年以来,他学兼数家之长,无论内外功力都可称得上登峰造极地步,论心智更是高人一筹!
蒙面人这一剑其实早在尹剑平意料之中,只是他不曾想到对方所持有的,竟是这么一口神功利器!是以,在对方矫若游龙。长虹经天的剑光之下,他险些吃了大亏,虽然闪开了身子,却吃对方蓝色的剑光,将长衣后襟下摆砍下了一截。尹剑平固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蒙面人亦大生意外,他也就越加地发觉到尹剑平不是好欺的。
说时迟,那时快!
蒙面人一招失手,尹剑平已如影附形把身子依了过来,这一下依附之功,显然又是出之名家传授,蒙面人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容不得蒙面人再动第二念头,尹剑平疾若电闪的身子,已如影附形般地偎依了过去。这一手依附之力,原来得自“冷琴阁”冷琴居上生平绝学之一的“六随”身法!
蒙面人显然亦非泛泛之辈,就在尹剑平身子一经偎上之初。他己看出对方身手虚实,顿时觉出不妙,可是其势再想闪躲已是不易!尹剑平以“六随”身法一经接近了蒙面人身边,左手猝翻!“凤凰单展翅”直袭蒙面人面门,同时足下跨出一步,右掌乍然向下一沉,真力内敛,倏地一掌击向蒙面人前胸。
这种左右开弓招式,他施展得漂亮极了!
蒙面人顾首不顾尾,顾上可就不能顾下,惊心之下,倒抽了一口冷气,掌中剑霍地抡起,旋出一圈蓝光,浪打礁岩般地向着尹剑平身上卷过去。
尹剑平已然得手了,右手力穿之下,“嘭”一声大响,击中在蒙面人前胸之上。
他有十成把握,这一掌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堵石墙,也能把它震成粉碎!
然而事情更使他大出意外!这一掌确实是击中了,却是未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只觉得对方体内似乎穿有一袭奇特的衣服,像是为细密的金属所织,这一掌原来足有十成的劲道,竟然遭遇到特殊的反常状况,借着怪异的反弹之力。足足消耗了一半,打了一个对折。
如此一来,原本足以取对方性命的掌力,猝然减去了一半,就是想伤害对方也不能,即使如此,蒙面人却也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呛咳!浑身内潜罡气几几乎都将为之震散!虽说是这般情形之下,他犹自不曾忘记伤人,长剑猝然翻起,锋利的剑尖,“哧”的一声由尹剑平左侧胸前划过去!
这一招堪称毒辣狠厉,复兼阴险之至!
尹剑平万万不会料到对方在中掌之后,犹能出招发剑,当然归根结底,却是他不曾想到对方身上竟然穿有那一袭奇异的衣服,使自己功力足足对消了一半,是以才给蒙面人以可乘之机。惊心之下,尹剑平再想凹腹吸胸,哪里还来得及?
一片蓝光划过,紧接着冒出了大片血光:
尹剑平神色乍变,虽然在负伤之下,犹能保持着冷静,为今之计,只得先行夺下对方手中之剑方为上策,一念转动,遂即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
只见他身形猝然向正中一挤,这一势在“六随”身法之中名唤“移形换影”,最称神妙无比!
蒙面人此刻一剑得手,方自暗庆得手,由于方才对方那一掌力道至猛,他虽仗宝衣护体,幸未负伤,只是却也震得他五内如焚,两眼金星直冒!这种情况之下,蒙面人哪里再能心存恋战?是以,即在一剑得手之后,点身欲退,却是没有料到对方在身受剑伤之下,犹自不放过自己,蒙面人心中猝然一惊,疾闪身形,左足在地面上一点,待向左侧面避开,猛可里,只觉得对方身子向前一贴,即觉出那只拿剑的右手腕上一紧,已为对方钢爪也似五指紧紧抓住。
这一手“金刚铁腕”之功。在尹剑平来说最称拿手,自从坎离上人死后,当今武林可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擅施这种功力,更遑论能够达到他这般境界了。
那是一种极具实力,而又巧妙的手法。蒙面人简直还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只觉得那只拿剑的右手腕一阵剧痛,如果不松开剑把,这只右手势将当场为之折断!这么一来,那口武林罕见的绝世宝刃,可就到了尹剑平的手里。紧接着尹剑平长剑一挥,蓝芒乍吐,反向蒙面人身上直劈下去。
“贴身”、“夺剑”、“出招”,虽说是三种不同的身法招式,然而在尹剑平施展起来,却是一气呵成,宛若一个式了!
蒙面人虽说是可称得上一流身手,可是面对着尹剑平这个强大的敌人身形,却不得不相形见绌!万不得已情形之下,拧身错开,向外纵出。尹剑平实在未料到事情如此顺利,活该他走运,竟然鬼使神差地安排他得到这么一口旷古铄今的宝剑。
妙的是,就是蒙面人转身之际,尹剑平恰恰挥出左掌,再次击中在对方后背,无巧不巧地正好抓住了对方背在背后的剑鞘。
尹剑平原是未曾想到“夺鞘”的念头,等到触手之后,这才心中一动,当然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蒙面人用力一挣,只听见“哧”的一声,系剑的一根红绦,顿时从中折断。
这么一来,剑鞘子可也就到了尹剑平手上。
蒙面人早已是惊弓之鸟,如今宝剑落在对方手上,一旦“太阿倒持”,形势自然更加不同,只吓得他出一身冷汗,身子一个疾滚,猝然翻出了两丈以外。
千不舍,万不舍,硬是舍不下他那口万金难求的宝剑。在地上打了个滚跃起来,心里犹自忐忑着,还想奋死扑过去将宝剑夺回来。
就在这时,西边院落里一条人影猝然拔空直起。
虽然看不清来人是谁,可是只瞧一下那种身手,显然又是一个劲敌。
这个暗亏,蒙面人是吃定了,当下只得狠狠咬了一下牙,忍着割肤的心痛,迅速地撤身而退。
尹剑平还待追下去,耐不住胸前鲜血淋漓,由于他连番运施真力之下,一时伤处怒血狂喷,使他忽然警觉到伤势的不可视若等闲。
面前人影一闪,一个骨秀神清的银衣少年已来到面前,正是那个被他视为读书仕子的燕姓少年。
尹剑平怔了一下,说道:“是……燕兄弟吗?”
姓燕的少年乍见他这副情景,不禁吓了一跳,“呀”的惊叫了一声。
“你……哎呀!你受伤了!快快!”一面说,慌不迭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尹剑平经他这么一提,才似觉出了痛楚,心中一惊,由不住步履间打了一个踉跄!燕姓少年更不禁吃惊,一只手紧抱住他。
“尹兄……你……怎么搞的?”眼睛在他身上一转,面色猝变:“看这一身的血……快进去……”
说着半搀半架着尹剑平的身子,快速地几个扑纵,回到了尹剑平的住房。摸着黑,他把尹剑平扶着睡到了床上。
尹剑平咬牙忍着痛:“谢谢你燕兄弟,火折子就在桌子上。”
燕姓少年应了一声,由八仙桌上摸起了火折子,“噗哧”一声亮着了火。
“啊!”当他看见了尹剑平身上的血,吓得神色大变:“快告诉我,伤在哪里了。”
尹剑平喘息着合剑于鞘,忍痛道:“在左胸上面……燕兄弟,烦你扶我坐起来。”
燕姓少年道:“唉!到了这个节骨眼,干吗还这么客套!什么烦不烦的。”
一面说着,遂即上前把他扶了起来,为恐他身子还会倒下来,他还用半边肩膀抵住他的后背。
“你干吗还要坐起来?”他皱着眉毛,满脸心疼的样子:“瞧瞧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不要紧,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尹剑平一面说着,遂即动手将上衣脱下来,里面的中衣小褂也都被血染透了。燕姓少年看着忽然眼圈红了,只是尹剑平却不曾发现。
他一面冷冷笑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我还没弄清楚,倒是一身好功夫,可惜他不务正途!”
燕姓少年看着他,怪心疼的样子:“先管管你自己吧,差一点这条小命也就没有啦!”
尹剑平鼻子里“哼”了一声,已把血淋淋的一件内衣小褂脱了下来,现出了赤祼的上身。
燕姓少年虽然半边肩头抵住他,见状却现出了微微不自在,本能地把身子向后面缩了一下,尹剑平重心猝失,向后一倒,吓得他赶忙又把身子向上顶住。
“你干什么要脱光……了衣服?”
“兄弟……”尹剑平轻轻喘着道:“原来你还会功夫,我竟是看走了眼了!”
“先别说这些吧!”燕姓少年皱着眉毛道:“你的伤怎么个疗法……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专治刀伤的郎中去?”
“用不着了……”尹剑平几乎把全身都倚在了姓燕的身上:“兄弟,你可会点|茓?”
“会……”姓燕的道:“你是要止血?”
“不错!麻烦你把我伤处附近的几处|茓道止住流血,谢了!”
燕姓少年点头道:“看我都忘了,我懂得。”
一面说,他把尹剑平赤祼的上躯抱住,轻轻放倒在床上,自己才移向尹剑平的正面。尹剑平躺在床上,向姓燕的点头表示谢意,燕姓少年一只手端过灯来,正待向他伤处附近运指点下去!忽然,他看见一件东西!一只绣花荷包放在床边。一种莫名的好奇使他迅速打开荷包。一面半月形翠玦,赫然现出!
这面翠玦一经注入燕姓少年目光之中,顿时使得他身子有如触了电般的一阵颤抖!
“你……真的就是……”一面说着,他抖手拿起了那块残月形的翠玦,就近了细细看着,认着。
一时他益为动容,那种惊喜、悲伤、哀痛、羞惭……说不出的几千百种感触,一股脑地侵袭着他,使得他发出了轻轻的颤抖!那只端在手上的灯盏,更不禁地摇颤出一片迷离光彩!
“兄弟……你倒是快着点呀……”尹剑平奇怪地打量着他:“莫非你弄不清什么|茓道?”
“不……我知道,我知道!”
姓燕的慌不迭地把半月形的翠玦放入荷包内,一面挥动手指,迅速地在他身上“志堂”、“气海”、“肩井”三处|茓道上各点一指。尹剑平发觉出他的指力可观,点头称许道:“燕兄弟好指力,看看血是否止住了?”
姓燕的少年只管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不知是在想着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才忽然惊觉!脸上顿时弥漫了温煦的笑容!
他仔细地低下头在他胸前伤处看着:“嗯,血倒是止住了。”
尹剑平点头道:“我行囊里有上好的刀伤药,兄弟,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
燕姓少年不侍他说完,就先已跑过去,就行囊里乱翻一通,找到一个上写有“急救”二字的布包。他拿在手里,向尹剑平问道:“是这个?”
尹剑平点头道:“不错,你给我……”
燕姓少年早已打开,见里面有一个红色小瓷瓶,就拿在手里!
“对了!”尹剑平道:“用一半就足够了,那包里有干净的布条,兄弟,你可会包扎?”
姓燕的看着他一笑道:“没包过,不过为了你试试也无妨,你别慌,等着我慢慢的一样一样来。”一面说,他拔开了小瓷瓶的瓶塞子,把瓶子里的黄|色药粉倒出了一多半,洒在了他的伤口上。药性清凉,但因兼具有杀毒功效,疼痛在所难免!
尹剑平轻声哼道:“好疼!够了,兄弟不要全都用了,下次再用就没有了。”
燕姓少年一怔道:“唉,我都忘了。”
尹剑平微笑道:“没有关系,这是我师门特制的秘药,只要上两次药,伤处就可以结疤,第一次用多一点原是应该的。”
燕姓少年收起了瓶于,轻叹一声道:“你身上的这些血,也得洗干净才行。”
尹剑平苦笑道:“这就不敢偏劳燕兄弟你了。”
燕姓少年不待他说完自站起来,到一边角落里把洗脸盆端过来,盆于里原有大半盆清水,他就用布中浸水慢慢为尹剑平洗揩着。这些血腥事,没有点耐性子是不易做好。燕姓少年倒是好生仔细,轻轻地揩,慢慢地擦,换了三次请水,总算把尹剑平染满血渍的上半截身子全都洗涤干净,然后再用备好的清洁布条绑扎结实,休看这些琐碎事,做起来也是不易,足足磨了有半个时辰,才算一切归置完毕。姓燕的更不殚其烦地为他找出了干净的内衣服换好,扶着他倚身床上。尹剑平心里的感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忽然,他紧紧地握住了燕姓少年的一只手!只觉得那只手纤柔台度,光滑润泽一如女子,倒不禁使得他吃了一惊!姓燕的先是一惊,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可是不知怎么,他的脸上红了一红,那只手原有挣开的意思,却只挣了一下,就一任留在对方握中。
“谢谢你,小兄弟。”尹剑平握住他的手摇晃一下:“此恩此情,我将永志不忘!”
燕姓少年那双挺大的眼睛,在他脸上一转,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尹剑平松开了他的手,轻叹一声道:“在我这过去的多少年以来,只知道勤奋练功,却不曾结识过一个朋友,燕兄弟,你可愿与我结交成为知己?”
燕姓少年低下头“噗哧”一笑:“我们不是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尹剑平微微点头道:“不错!我们的确进展得很快,只是兄弟,我可还不知道你的大名!”
燕姓少年脸上出现了一种尴尬,窘笑了笑:“干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儿,反正早晚你就会知道一切的。”说到后来,他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尹剑平打量着他,一时真不敢相信人间会有这等俊秀少年,当下由不住微微一笑。
姓燕的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微微一顿:“兄弟你不要生气!”
燕姓少年点头道:“我不恼,你说吧!”
尹剑平一笑道:“大概府上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太宠着你了,倒像是一个女孩子家!”
燕姓少年脸上红了一下,不大得劲儿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外面看着。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你生气了?”
“那倒没有,”燕姓少年看窗户外面:“本来人家就是这么说我来着,天生的吗,没法子改。”
“那也不一定,”尹剑平侧过身子来:“等我把要办的几件事办完之后,再来凤阳找你,在江湖上历练一下,你的气质就会完全变了。”
燕姓少年微微摇摇头,忽地回过身子来,脸上含着一抹轻笑:“那又何必,我就是我,果真我要是变成一介纠纠武夫,只怕你……”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改口笑道:“不谈这些了,啊,我几乎都忘了,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你会跟人打了起来,又怎么会受伤的?”
被他这么一提,尹剑平才忽然想起这件事,顿时脸上罩起了一番怒容。
燕姓少年道:“这个人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剑平冷冷地道:“这件事对我还是一个谜!”
于是他遂将那个蒙面人行窃之一番经过,前后详叙了一遍。一直说到自己负伤为止。
燕姓少年忽然惊道:“啊!那口剑呢?”
尹剑平忙即由枕畔拿出剑来,却被燕姓少年一把接了过去:“啊,就是这把剑。”
一面说着,他张惶地拔剑出鞘!一蓬蓝色光华,由剑身上泛出来,三尺范围之内顿时笼罩注一层阴森森的剑气!
尹剑平自幼在宝刃堆里打滚,尤其对于剑,真可当得上是一个行家,看到这里由不住赞叹出声道:“好一口罕世的宝刃!”
燕姓少年亦赞不绝口,冷冷一笑道:“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功夫!”
“怎么?”尹剑平奇怪的道:“兄弟你正在找这口剑?”
“那倒不是,”燕姓少年收剑入鞘,双手交还说道:“恭喜你好福气,得了这么一口好剑!”
尹剑平摇头道:“不,我却没有占为己有的念头。”
“那你莫非还想把剑还回去?”
“这……”尹剑平道:“当然,我还要慢慢察访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心性如何?是否配据有此剑才能决定。”
燕姓少年微微一笑,笑得很美:“你这个人可真是个死心眼几,我说这口剑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还察个什么劲儿?”
尹剑平怔了一下:“你是说……”
燕姓少年冷冷一笑道:“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谁,准会吓你一跳!”
“是谁?”
“云中鹤——金步洲。”
“啊!”尹剑平显然大吃一惊,道:“是他?”
燕姓少年点点头道:“错不了,这口‘海棠秋露’就是最好的证明!”
“海棠秋露?”尹剑平扬了一下新得的那口剑:“你说的是这把宝剑?”
燕姓少年是对这件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娓娓道来:“这口‘海棠秋露’原是崆峒派的‘骑鲸客’所有,‘云中鹤’金步洲拭师盗剑占为己有,自此就横行天下,仗着他有这口罕世的兵刃,江湖上少有敌手,他之所以成名,与这把‘海棠秋露’却是大有关系呢!”
尹剑平惊道:“燕兄弟,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燕姓少年侧过眼瞧着他:“哼!你就这么小瞧了我?这个天底下,什么事我会不知道?”
尹剑平道:“你可见过他本人?”
“他就是烧成灰,我也不会忘了他。”
“那么兄弟你就形容一下他长的是什么模样?”尹剑平喃喃地道:“也好让我想想看是否与人结有什么梁子,要不然他何以要找我下手?”
“三十来岁,也许还不到,”燕姓少年形容道:“依眉大眼,古铜色的皮肤,而且,下巴壳上还留一把短胡子。”
“啊!”尹剑平忽然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他。”
这一次倒是姓燕的少年奇怪了。
“怎么?”燕姓少年打量着他:“你也认识他?”
尹剑平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这个人对我却是一点也不陌生。”
燕姓少年翻着眼睛道:“你们见过?”
“见过三次,”尹剑平冷笑一声:“这三次的印象很深,可保我永远也忘不了。”
于是他乃将初入临淮关时,在雨地里被他马撞,以及在客栈又与他撞了个满怀的事一一说出,包括今夜之遭遇,一共三次。
燕姓少年谛听之下,霍地站起道:“这么说。这家伙他住在这个客栈里罗?”
尹剑平冷笑道:“想必是错不了。”
燕姓少年清秀的脸上,忽然着了一层愤怒,突然扭身就走。
尹剑平道:“兄弟,你上哪去?”
“我马上就回来。”说了这句话,身形一掠,已穿窗而出。
十八
尹剑平想阻止已是不及,不想起动之间牵动伤处,疼得他立刻又躺了下来,暗忖着这个小兄弟必然是找“云中鹤”金步洲去了,那金步洲虽为自己掌势所中,可是看来亦不过仅受轻伤而已,燕姓少年虽然像是个练家子,可是到底能否就是云中鹤的对手,却是难说。一想他极可能去寻云中鹤拼命,不禁心里大是焦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情谊作祟,虽然他与这个燕姓少年不过初交,但是情谊之进展,却有一日千里之势,尤其感念他的患难相扶,伤榻关杯,不辞微贱,这些都是最能增进情谊的因素。一想到他的处世不深,可能涉险,尹剑平真有点躺不住,当时勉强坐起来,正待持剑外出,忽然房内人影一闪,燕姓少年去而复返。
“怎么?”尹剑平倒是松下了一颗心:“你上……哪去了?”
“真气死人,晚了一步。”一边说,他忿忿地坐在了床角,“那家伙真的住在这个客栈里,只怪我竟是早不知道,白白地便宜了他……哼!”
尹剑平奇怪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姓少年耸了一下眉尖:“你猜猜怎么着,敢情他跟我还往在一个跨院里,两间房子还挨着,我居然会不知道,你说气不气人?”
尹剑平一怔:“有这种事,现在他呢?”
燕姓少年沮丧的摇摇头,气恼地道:“走了,听小伙计说,他连房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就匆匆地套马走了。”
尹剑平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燕姓少年越想越气,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一转,又偏过头来打量着尹剑平,目光里显现出一片难以割舍的关怀之情,忽然又回过身子坐下来。
“你何以心情不定?”尹剑平看着他:“莫非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追着这个云中鹤不成?”
燕姓少年点点头,蹙着双眉道:“当然哪!我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他的踪迹,却又让他跑了。”
尹剑平费解地问道:“是为了尉迟太爷的事?”
燕姓少年又点了点头,只管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打量着自己的一双足尖。
尹剑平道:“你是想追上他,不让他跑了可是?”
燕姓少年点点头,看着他轻声责道:“你真聪明,还不是为你,我才又改了主意。”
“为了我?”
“因为……”燕姓少年脸上又现出一些红晕:“我记挂着你身上的伤……放不下心!”
“哦,”尹剑平爽朗地笑了:“我还有什么好记挂的,倒是我担心你才是真的!”
“你担心我什么来着?”
尹剑平一笑道:“燕兄弟,你到底还年纪轻,涉世不深,那个云中鹤必然是狡猾之徒,我怕你不是他的对手!”
“哼!你竟然轻视我?”
“那倒不是,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尹剑平陪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姓少年眸子里,交织着那种凌厉,赌气地把脸转过一边。尹剑平看到这里,更不禁暗中好笑,因为对方所显示的一切,在在说明他的童性未改,正想拣几句好听的话说出来逗他开开心,不意燕姓少年却似气已经消了。
“你可别小瞧了我,”他微微笑着说:“过几天,你的伤完全好了以后,我们比划一下再说,你不一定就胜我多少,信不信?”
“这一点倒是深信不疑,”尹剑平道:“从你刚才进出来去的身手,就可判断燕兄弟你必然身怀绝技,改天一定要向兄弟你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果然这几句话,立刻使得燕姓少年脸上容彩倍增,先前的一点不愉快,顿时一扫而光。
尹剑平想起前事问道:“那个为云中鹤套马的伙计,可知道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他只说往南边去了。”
尹剑平想了一下,点头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他绝不会离开这里,早晚我一定还能见着他,那时他再想脱身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燕姓少年道:“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尹剑平扬了一下手上剑:“就凭着这口‘海棠秋露”他也势将不肯甘心情愿,迟早一定会找上我的。”
燕姓少年点头道:“对了,我一时竟然忘了这回事了,嗯,这么说,他一定暂时躲在附近,以便寻找机会好向你下手夺剑,哼哼,我倒要看他这一次怎么逃开我的手心去。”
尹剑平道:“话虽如此说,兄弟你也切记不要露出了痕迹,云中鹤这个人刁滑得很,一个打草惊蛇,只怕再想诱他上钩可就不容易。”
燕姓少年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若是容易对付,尉迟太爷他老人家又岂会败在了他的手上?只恨我刚才晚来一步,要不然你我合力,一定能把他活生生地擒到手中。”
尹剑平想起方才动手光景,不觉怀疑道:“我听说尉迟太爷失了一件家传至宝,可有此事?”
燕姓少年微微一怔,轻笑道:“你听谁说的?”
尹剑平道:“黄昏时分在酒店遇见的那两个人说的,你莫非没有听见?”
燕姓少年摇摇头道:“我没有听见,想不到这件事竟然也传遍江湖……”
尹剑平道:“这件事是真的?”
燕姓少年缓缓点头道:“是真的,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顿了一下,他略似失望地摇了一下头,又道:“既然事传江湖,再要想追回这件东西,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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