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但相知,便相恋(中上):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真的,欧阳克原本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是一个定型了的杯具了,在他那天不小心招惹了黄药师和黄瑢以后。
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凄凄惨惨戚戚地发现,他的生命其实是一套餐具,而杯具……只是其中,之一……
黄药师眉眼不动,嘴唇抿得死紧,那蕴藉了内力的冷凝声音不知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却愣是让欧阳克浑身一颤,霎时间毛骨悚然,骨酥腿软,简直差点就要瘫软在地,爬不起身来:“你叫哪个是小美人儿?!”
而黄蓉呢,现在是爹爹来了,靠山有了,腰板儿直了,说话也就不客气了,当即毫不犹豫告状道:“爹爹,他说的是我!这个人他不怀好意,他还戏弄我来着!”
……欧阳克五体投地,欧阳克欲哭无泪,欧阳克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本来嘛,他就是这么个改不掉的风流脾气,见着美人儿就忍不住想要调戏两把,哪怕只是过过干瘾呢。他时常自负帐下姬妾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佳丽,就是大金、大宋两国皇帝的后宫也未必能比得上,哪知方才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然年齿尚稚,实是生平未见的绝色,相比之下自己的众姬竟如粪土,早就不由得神魂飘荡,假借比武,实则自然是为了一亲芳泽吃吃豆腐——可他却绝不曾想,这嫩豆腐还有个爹,是块怎么啃也啃不动、说不得还得折一口牙进去的冻豆腐!
欧阳克这个悔啊,一口银牙几欲咬碎,暗叹黄蓉这小妮子人是不大,鬼点子可真不少,逮着老爹就告起御状来了!果然黄药师听了女儿这般说话,再看欧阳克手摇折扇身携美姬那等轻薄风流情状,一时不由得怒极反笑道:“老毒物教的好侄子!”
黄瑢童鞋满眼同情地看了看俨然已经吓呆了的欧阳克,默默为自家师父大人补上一句潜台词——连我黄药师的女儿都敢调戏,活得不耐烦了!
黄药师也懒得和欧阳克废话,弹指神通飞石出手,将他四名花容失色的美姬点倒在地。恰在此时,忽听身后哇哇狂吼,侯通海、沙通天、梁子翁、彭连虎等人先后赶到,目标有志一同地指向——黄蓉。见欧阳克站在一旁束手束脚就是不上前,四名姬妾已经倒在地上,又见对方五人:一个像是受了重伤跌在地上的疯婆子,一个武功绝抵挡不住他们几人联手的小姑娘,一个年纪轻轻绝不够练的傻大个儿,一个看起来娇娇怯怯、大约也不怎么懂武艺的少女,还有一个面相生得颇为诡异的男人——没错,黄药师又把他那张人皮面具戴了回去。
彭连虎最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自恃人多势众,武艺高强,难道还怕收拾不了眼前几人?遂冷笑着对欧阳克道:“闺阁女子学艺不精教人耻笑也就罢了,难道欧阳公子也怕了这几只一捻就死的小虫不成?!”
欧阳克来不及阻止,霎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只听黄药师冷冷道:“教你看看谁才是虫!”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见宽大的青色袍袖轻轻一拂,在夜色中倏然划过;待他收手时,只见彭、梁、侯、沙等人已经远远跌到了数丈开外,一个个七手八脚,或是仰面朝天,或是狗嘴啃泥,形容十分狼狈。其中又数彭连虎伤得最为厉害,方才那一瞬间他根本看不清对手的招式,只觉得一堵无形气墙迎面而来,那排山倒海的力道一瞬间就轻易化解崩溃了他所有的防守——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满脸恐惧,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他们惹不起!
黄药师淡淡收手,神色仍是一派平淡,眉目却俨然有股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之意。他本不屑与这些宵小多作纠缠,恰在这时,梅超风又撕心裂肺一般地咳了起来,他不由微微拧眉,道:“欧阳家的小子,过来!”
欧阳克吞了吞口水,苦哈哈地走上前去,一面还要控制自己的身子不在黄药师过于强大的威压之下抖得太厉害,手里那一柄常年摇得风生水起的折扇早不知道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黄药师心下道,老毒物这侄子还算有些胆色,面上却分毫不显,沉声道:“背着她,跟着走。”
欧阳克自然是一个反抗的字都不敢说,依言上前背起梅超风,那边黄蓉早就把郭靖拉了起来,只有黄瑢仍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没有动。黄药师看了看她,不禁挑眉笑道:“怎么,赵王府的花园风景这么好看,阿瑢都舍不得走了?”
黄瑢小童鞋虎躯一震,哪有哪有!之前被师父抱着使出轻功飞来飞去,她倒没什么不适应的,横竖只有他们两个人看到,再说自己也不会轻功,总不能老是拖人后腿呀。可是……可是……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黄蓉也在场呢,她怎么还能好意思走过去让师父大人抱着呀?!不能怪她心思太多,实在是黄蓉的脾气也不好伺候啊,可别造成什么误会让师父烦心才好……
黄药师见她不动,停了一下,约莫也猜到了原委,一面感叹她这番为人着想的细致心思,一面又不禁暗笑——傻丫头,这会儿可知道斤斤计较起来!他自己上前一步,右手袍袖一拂,就将黄瑢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纵身跃起,黄蓉欧阳克等人只听见他的声音远远顺着风传来——“愣着做甚么,还不快跟上!”
狗腿如欧阳克自然不敢多说甚么,连忙提气跟上;黄蓉仍呆站着有些没回过神来,被郭靖一拉,这才定了定心,纵身跃过墙去。
黄蓉有心事。
她从小就没有妈妈,只有爹爹陪自己玩耍。她没见过别人家的爹爹都是什么样,但她常觉得自己的爹爹便是最好的爹爹,教她读书写字,烧菜做饭,甚至还点拨她修习武艺。小时候黄蓉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爹爹怀里,让他抱着自己在桃花岛上飞身来来去去,弹指峰、清音洞、鸀竹林、试剑亭……后来她长大了,自己的轻功也并不差,可还是时时撒着娇要爹爹抱;有时她甚至会孩子气地想,妈妈早早就没有了,只留下蓉儿一个陪着爹爹解闷儿,爹爹身边再也没有别人啦。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爹爹怀里的人,竟会换了一个,还是个……在她的认知里,是全然陌生的,一个“外人”。
以那样亲近的礀态,那样亲近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花岛上,出现在爹爹身边,还被爹爹那样宠溺地照拂着……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黄蓉内心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他们一行人现在都在客栈里,爹爹和靖哥哥、还有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欧阳什么公子的都在为梅师姐治疗内伤,那么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阿瑢姐姐……应该是在自己房间?
这么想着,黄蓉鬼使神差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黄瑢没有睡,她实实在在是睡不着。一路被黄药师抱在怀里回来,耳边是呼呼的北风声,身子却被他的衣袍围裹起来,一丝寒风也吹拂不到。然而最暖的不是被他小心呵护的身躯,而是和他胸口紧紧相贴的后背,简直滚烫有如烙铁……她小心地闭着眼,祈祷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可是风声实在太大,最终还是徒劳。
隐隐约约觉得像是有什么暗暗变化了,可是师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送她回房休息,她便乖乖地回来了,只是并没有熄灯,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一会儿就卷成了一只茧的形状,可就是怎么也睡不着——正打算睁眼到天明,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黄蓉抱着床被子蹑手蹑脚溜了进来,一看黄瑢目瞪口呆盯着自己,便吐吐舌头笑了:“我那房间好冷,炉子根本烧不暖,和阿瑢姐姐挤一张床行吗?”
黄瑢点头,连忙抱着被子让了让,让黄蓉睡在床里侧,自己仍睡外侧。黄蓉也不客气,抱着被子就躺下了,两人谁也没有脱衣服,也都没有提起熄灯的事,黄蓉忽然扳着黄瑢的身子面向自己,极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睡不着,咱们来说说话儿罢?”她自幼就极聪慧,善用唇语同岛上哑仆交流,所以和黄瑢“说话”并不是难事。
见黄瑢点了点头,黄蓉又道:“你爹爹妈妈呢,为什么你要跟着我爹爹,做他的徒弟?”
黄瑢倒也毫不隐瞒:——死了。
黄蓉倒也不觉得怎样,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那你没有旁的去处了?”
就算再迟钝黄瑢也隐隐察觉到了,蓉儿妹妹这是觉得自己的家被一介外人侵占了,在试图找回并且捍卫主权呢——她仍然诚实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黄蓉叹了口气,说:“天下之大,除了桃花岛之外,还有许多去处的!”
这次黄瑢什么也没说,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微微闭了眼。过了一会儿,黄蓉又道:“我爹爹一辈子也只收了两个女徒弟,可也就是徒儿罢了,他心里只有我妈妈一个人的。”
黄瑢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黄蓉;黄蓉却把她这番反应理解为过度震惊和受激,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仗着武功欺负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已经很说得过去了,遂又硬着声音道:“你又不能跟着爹爹学功夫,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他收留你只是看你可怜,无依无靠还是个哑巴。你也不要再缠着他了,还是赶快走得远远的,找个人把自己嫁了吧!”
黄瑢乍然听了她这一番话,只觉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不错,她对黄药师自然是满怀孺慕满心憧憬的,是他给了她第一个遮风挡雨的坚实怀抱,细心宠溺将她当成手心里的宝。无论她对他是仰慕还是思恋,这一番情意总归是不必否认的了,听黄蓉这番说辞,俨然已经将她当做了时刻准备勾引她爹爹的狐狸精一般;可是难道这位大小姐不晓得么,感情不是一个人一厢情愿就能两全其美的事情,她一个人暗暗的思慕自然算不得什
么,而她大小姐一厢情愿的逼迫在她看来也十分好笑——黄蓉她,是不是太不把自家爹爹的意愿当回事了?
想到这里,她认真地开了口——除非师父也打断了我的腿赶我出师门,否则我绝不会走!
黄蓉登时气结:“你,你怎的这么不……”她遽然出手,死死扣住黄瑢的喉咙,怒道:“你不答应,信不信我杀了你——”
“蓉儿!”忽然静夜里平地响起一声怒喝,黄药师一推门,大踏步走了进来,满眼皆是风雨欲来的怒意:“你再任性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三十】但相知,便相恋(中下):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黄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手臂一麻,竟然被黄药师掌力震开,眼睁睁看着爹爹带着怒意地看向自己,手上又极尽温柔地将黄瑢扶了起来,一时气愤难平,带着哭腔开口质问道:“爹爹你……你不要我和妈妈了么?”
黄药师本来只是过来看看女儿睡得是否安稳,谁料却听见她对黄瑢毫不客气说了那么一番傻话,心头火起之时,却也忍不住暗自反省了一番——阿瑢不是胡乱说话的孩子,蓉儿既然说出这番话来,那想必是该怪到自己身上了,或许是有些举动太过亲密了罢。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潜意识里居然暗暗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终——大约就是这样的感慨罢,发妻早逝,弟子被逐,女儿成|人,恰在他的一生眼看着就要走入最寂寞最寥落的低谷之时,出现了这么一个她,堪堪便成了他再也不能割舍的牵挂。
承认这个事实并没有多难,他甚至连过多的挣扎也无——早就知道是喜欢上了的,现在不过是承认那最初淡淡的喜爱已经又加深了不少;当初大弟子曲灵风拈酸吃醋,口不择言说他这做师父的喜爱自己弟子梅超风,所以才被他打了一顿逐出岛去,自此也疏远了梅超风;十几年韶光蹉跎过去,岁月年华都不饶人,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还很在意人后声名的少年郎,沉淀的岁月和经历教他懂得了许多东西,比如说,既然拥有,便要好好珍惜。
大约他的头脑也有些发热了,居然并不去在意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年纪可做她父亲,他还是她的师父,他的女儿并不乐见其成——可是这些,对他黄药师来说通通都不是问题!只因为他在意她,她也在意他——至于旁人怎么想怎么做,和他们二人并没有多大关系。
女儿已经长大了,眉眼越来越像阿衡。她已经学会了离家,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会在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里披上红衣嫁人去,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会离开他这个爹爹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到这里,黄药师不禁放柔了目光,对黄蓉道:“蓉儿,你也长大了,该懂些事理啦。你是迟早都要嫁人离开爹爹的,爹爹也想要个人来一直陪在身边,不行吗?”
闻听此言,对黄蓉和黄瑢两人来说都不啻于九天惊雷。黄瑢是又惊又喜又不知所措,黄蓉则是又震惊又伤心,摇头哭道:“爹爹你……你就是不要蓉儿了,也不要妈妈了!妈妈九泉之下知道,还不定怎么伤心难过,你这样怎么对得起她!”又指着黄瑢道:“你不是说她是你弟子么,你们分明是师徒,却、却如此苟且……你们好不知廉耻!”
她本是年幼,从小又娇惯得厉害,说话没什么分寸,黄瑢忍得,黄药师却忍不得,怒喝一声:“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你就学会这么跟爹爹说话,一次次伤老父的心!师徒怎么了,我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偏偏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懵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人人都说我是邪魔外道,哼!我这邪魔外道,比着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还少几个呢!”
黄瑢晓得是黄蓉没分寸的话触了黄药师怒点,连忙拉着他,一面对黄蓉直摆手,要她住口别说了。可黄蓉也在气头儿上,哪里肯领她的情,一面抹了眼泪,一面冷笑道:“你既不要我做女儿,不要我妈妈做妻子,那我也不要你做爹爹了!我也不用你管教,我就跟着靖哥哥回他的蒙古大漠去!”一面说一面便朝外跑,黄药师气得手抖,怒喝道:“你再在外面吃了苦头,爹爹也不会心软了!”
……本来好端端吵着架,最后黄药师这一句却让黄瑢“扑哧”破了功,笑得直不起腰——还不是怕女儿在外面受苦,才会故意这样说的?嘴上说着不会心软,到时候还不是一个劲儿地护着短!
“笑什么,又笑师父!”黄药师气稍平了些,也不去追黄蓉,心里暗暗想着自己女儿虽然聪明,却也任性娇蛮,这件事非要让她自己想通了不可,否则谁也解不开这个结。一面想着,一面又轻轻抚着黄瑢的头发,看她颈上还有蓉儿方才掐出来的指印淤痕,看得出是使了六七分劲道的,又不免心疼地抬手抚了下,暗暗想着要舀些什么药抹上一抹。
他这一抚的目的其实十分单纯,却不料黄瑢一张小脸霎时便通红通红的了——方才师父说,想要个人来一直陪在身边……那个人,莫非可以是自己么?
她不禁偷眼看他,只见他俊美的面容在微黄灯光下离自己这样的近,整个人的轮廓都显得柔和温暖起来,这样的好神情、好气度、好风礀,形相清癯,丰礀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那时她还奇怪来着,既然是形象清癯,又怎会有着隽爽丰礀?可现在她明白了,正是他一举手一投足间那股浑若天成的高华风度,衬得他丰礀英伟,又有着这极清俊的一张面容,端的是龙章凤礀,天质自然;那一头青丝束在冠带里,倒似比自己的头发还要美丽顺滑,日本的和歌里常常形容人发丝之美如蝉翼,大约就是它轻灵曼妙被风拂过的那一瞬间罢——
“想什么呢?”黄药师笑着问道,看她一张小脸儿染了桃红的微晕,美如烟霞,眸子不由微微有些深。黄瑢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才鼓起勇气开口——师父给我的种子都还留着呢,等回到桃花岛上一起去种吧。
在他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连暗恋也无,干净明白有如白纸一张,从未有过对人表白心迹的经历,眼下这句话已经是她鼓足了全部勇气才说出口的告白,也不晓得他能不能懂——
黄药师微微笑了笑,目光清凝,眼波柔和:“这桃子究竟好吃不好吃,来年便能尝到了。”
黄药师这番出门,除了寻找女儿,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就是把当年被他赶出门去的弟子们再寻回来,了却一桩旧年心愿。如今梅超风已经寻到,经过黄药师点拨,她内伤已经好了大半,双腿也可以行走了。
黄瑢倒是又去了趟市集,只不过这回是趁着黄药师为梅超风疗伤之时拉上欧阳克去的。欧阳克战战兢兢,是从也不好不从更不好,最后只得苦着一张脸陪着去了,两人到胭脂铺子、首饰铺子还有成衣铺子走了一圈,大包小包地回来了——没错,黄瑢正是为梅超风买首饰水粉去了。但她一个人不能与旁人交流,又总觉得拉着师父去这些地方,只怕他又要往自己身上倒腾……思前想后,灯泡“叮”地一亮:还有谁能比脂粉丛中过花叶尽沾身的欧阳少主合适呢?遂把自己的意思写在纸上,压着欧阳克陪自己去了市集——可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疏忽了一点,那就是——没给黄药师留条子!
有黄药师泰山压顶当空罩着,黄瑢童鞋头顶俨然已经顶上了金光闪闪的“不可招惹”四个大字,悲摧的欧阳少主只得欲哭无泪乖乖听话,鞍前马后殷勤侍奉,不仅抢着掏银子还得大包小包一起拎回去,一路上都在变着花样说笑话逗黄瑢开心——待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黄药师正四下里到处找不着人,心里窝火着呢,一抬头看见黄瑢和欧阳克迈步进来了,有说有笑春光灿烂的样子,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不知买了多少东西,更兼青年俊美风流,少女灵秀明媚,两人再往一处一站,实在是,实在是——他想忍着不生气都难!
黄药师气得冷哼一声,那边欧阳克和黄瑢都没听见;他又重重哼了一声,这次是黄瑢先听见了,一抬头见他在二楼廊上站着,登时颊上就飞起了两朵极好看的笑涡,根本没注意到黄药师的脸色就高高兴兴扑了上去,连比带画地告诉他自己去了哪儿、买了什么,等下又还有事情要找梅师姐……黄药师心不在焉听了一会儿,神情微微和缓下来,右手微微揽在黄瑢身后,一面看着她唇瓣开阖,一面不忘趁机向无辜的欧阳克嗖嗖飞去两把眼刀——可怜的欧阳少主浑身一颤,再度无语凝噎。
梅超风双目既瞎,便由黄瑢来为她梳妆打扮。梅超风本来就生得十分俏丽,年纪也不过三十几岁,这十几年来昼伏夜出,多居荒山野岭,肌肤白皙犹胜少女,只是眉宇之间被过多的杀戮和怨愤染上了太多戾气。黄瑢现在自己也摸索着学了些化妆手段,又和胭脂铺子的老板娘学了一些,此时便细细为梅超风抹铅粉、搽胭脂、点唇朱,掩去伤病虚弱之中的苍白,换上新衣,梳了个利落大气的盘福龙髻,最后Сhā上一柄玳瑁犀角梳,英礀飒爽而毫不累赘。
而梅超风自从丈夫陈玄风死后,已有太多时日不曾好好妆扮自己了。此时虽然眼睛看不到,对细致温柔的黄瑢却是满怀感激,连声道:“小师妹,真是多谢你。”黄瑢赧颜笑了,她说不出声音来,只是牵着梅超风的手晃了一晃,两人携手出门去拜见师父——黄药师看见梅超风容光焕发,妆容美丽,显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不禁大大惊讶。他只道黄瑢是为梅超风买了两件蘀换衣服,却不知另外那些水粉首饰也是为梅超风买的,还费了这么大心思为她妆扮起来,最难得的便是她这一片温存体贴的赤诚心意,帮他把照拂不到的地方都一一做到了……想到这里,看黄瑢的眼神便愈发脉脉温柔起来——真是苍天垂怜,让他捡了这么个宝.
【三十一】但相知,便相恋(下):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曲灵风当初被黄药师派人送到临安府,此后便杳无音信,黄药师已经派人寻了十几年,却始终无果;至于陆乘风、冯默风、武眠风等人,倒是梅超风约略知道一点音讯。当初她和陈玄风二人叛出师门之后,曾有一次被师弟陆乘风带着一群武林高手围堵在一座破庙里,险些被人活捉;两人杀了七八个人,带着重伤突围走了,郭靖大师父柯镇恶的哥哥柯辟邪也就是那时死在陈梅二人手下的。梅超风道:“陆师弟恼恨因为我们而被师父打断双腿,所以才大举约人,定是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好教他重入师门……”说到后面,声音不禁又渐渐低了下去。
黄药师缓缓抚过手里的书卷,为了这《九阴真经》的下卷,酿成的悲剧何止一桩……他想开口斥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微微叹了口气,又道:“看来乘风倒是入了江湖,还颇有点名望,不然从哪里召集江湖人来捉你两个!”
梅超风忙道:“徒儿虽不曾听说陆师弟大名,却一向知道江南太湖有处归云庄,庄主姓陆,统领太湖水盗;那飞天神龙柯辟邪等人也都是江南起家的,想来这归云庄和陆师弟有些许关系也未可知。”
黄药师显是认同了这种说法,略一颔首,道:“明日南下。”
他既如此说,那就是主意已定的意思了。梅超风连声答应,早知陆乘风下落的黄瑢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只有欧阳克苦着张脸——叔父交给他的差事要办砸了,怎么办啊怎么办!
可是当黄药师把脸一板,冷笑说“不乐意去便各走各的,黄老邪何时用你来跟着多事”的时候,悲催的欧阳少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办好叔父交代的事最多挨顿责骂或者责打,好声好气哄一哄他老人家,过去了也就啥事儿没有啦;可要是得罪了黄大岛主……他可该怎么办才能哄回来啊!
黄瑢本来是兴致勃勃要去太湖玩一玩的,须知过了千年之后,这片在白居易诗中还是“浸月冷波千顷练”的美丽湖泊已经大大缩减并且遭到严重污染,虽然仍美,却毕竟少了许多韵味。那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深,却是再难得见了……幸何如之,她能来到宋朝的此地走上一遭。
可是正所谓天不遂人愿,一行人到太湖的头一日,湖上绵绵地下了些小雨。黄瑢素来是喜欢淋雨的,只是黄药师再三不准,逼着她撑了把油纸伞才许她出门,可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更何况黄瑢童鞋这种在内陆城市长大、彻头彻尾的旱鸭子一只——所以脚底一滑掉到湖里什么的,除了怨天怨地,就真的只能怨自己的倒霉运气了……
幸而落水处只是湖边,水不算深,还有个深谙水性的黄药师就在边上,几乎是人刚掉下去还没呛几口水就被师父大人慌慌张张地捞上来了,可这并没能改变黄瑢童鞋见风着凉受了风寒以至发起烧来的悲催命运……黄药师这一急啊,徒儿什么的也顾不上找了,先把身边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家伙治好了再说!
黄瑢苦着脸窝在一堆被子里,脸蛋儿烧得通红,鼻头也擤得通红,还时不时哆嗦两下,冷得直往被子里钻,看上去好一派楚楚可怜——可是这回黄药师却是半点都不心软了,冷声道:“吃药!”
呜,吃药就吃药嘛,干吗那么凶,她不是一直都有听话地乖乖吃药咩,只用了两天时间,烧就退了好些……黄瑢撇撇嘴,伸出一个小脑袋凑到床边,眼巴巴瞅着师父大人,意思是师父师父我好冷啊实在不想伸爪子了所以您端着碗喂我可不可以?
黄药师气哼哼瞪了她一眼——只不过没什么威慑力就是了——端着药碗坐到床边,低下头舀了勺黑漆漆的药汤,轻轻吹得温热了,再送到黄瑢唇边,看着她乖乖喝下去,还无意识地伸舌头舔舔嘴角,呼吸忽然微微一乱,半晌才道:“没有下次了!”
黄瑢连连吐舌头,心想怎么可能一直这么倒霉嘛。
喝过了药,照例是要吃两块蜜饯解解苦的。黄瑢困意渐渐上来,一面含着梅子,一面禁不住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钓起了鱼。黄药师看得暗暗好笑,伸手一扶,将她的小脑瓜拢到自己身边枕稳了。黄瑢迷迷瞪瞪睁眼看了看他,似乎有点疑惑的样子;黄药师摸着她额头试试温度,想想明早差不多就能退烧了,心情也好了些,微笑道:“睡会儿罢,师父看着你。”
黄瑢眨巴眨巴眼睛,小脸一红,很是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缩了缩;黄药师失笑,一面温声道:“睡不着,师父唱歌给你听。”
黄瑢立刻猛点头,高高兴兴窝进被子里,一脸期待地等着师父开腔。黄药师唇边带起一点笑意,缓缓抚着她的小脑瓜,轻声唱起了皎然的《古别离》:
“太湖三山口,吴王在时道。寂寞千载心,无人见春草。
谁堪缄怨者,持此伤怀抱。孤舟畏狂风,一点宿烟岛。
望所思兮若何,月荡漾兮空波。云离离兮北断,雁眇眇兮南多。
身去兮天畔,心折兮湖岸。春山胡为兮塞路,使我归梦兮撩乱……”
他的声音并不是十分低沉,反而时时清亮明澈如石上流泉,幽幽缓缓唱着如梦如幻的歌谣,使我归梦兮撩乱呵……黄瑢便在这静静柔柔的歌声中沉沉睡去,呼吸平稳,脸颊潮红;几瓣开在冬末春初的梅花忽然随着轻风一缕从半开一线的窗扇里飞卷进来,恰有一瓣落在她柔软的唇上,一瓣胭色衬着煞是好看的两瓣桃红。有人静默片刻,轻叹一声,终于还是顺从了那惑人的心魔俯身下去,隔着那瓣落梅,极尽温柔地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寂寞千载心,无人见春草……然而就从此刻起,他忽然觉得他的春天,已经真真切切地到来了。
待到次日,黄瑢的病已大好了,然而黄药师仍是不放心,又让她在床上多躺了一天方罢。恰巧出门这日正是春和景明,太湖之上波光万顷,但见山青水鸀,天蓝云苍,一碧太湖三万顷,屹然相对洞庭山,黄药师带着黄瑢、欧阳克顾着梅超风,各自乘一叶小舟泛舟湖上,颇得意趣。
黄瑢早从岸边船家那里借来鱼騀鱼食,待船往湖心去时渐渐停住,她便兴致勃勃坐到船头钓起鱼来。烟波浩淼,一騀独钓,此情此景实在极好,黄药师心里感慨,不禁笑道:“小心着莫再一头栽下去,不然师父就只得舀鱼钩一钩钩住了,把你钓上来!”
这么说着,他还故意一掌轻轻拍在船身,果然小舟整个儿都轻轻荡了一下,黄瑢连忙丢了鱼騀紧紧捞住船舷,看得黄药师哈哈大笑。
黄瑢童鞋tat……:师父乃是坏银是坏银哼!
黄药师却是心情大好,扣着船舷,唱起了曲当朝词人苏舜钦的《水调歌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柔柔地打在船头,复又一圈一圈儿地荡漾开来;黄瑢忽然两手抓着鱼騀后退两步,像是有大鱼上了钩、需要用力拉那鱼騀似的;见黄瑢力气不足,黄药师急忙上前搭了把手,凝力一提,哗啦啦啦,只见一线银光自半空划过,竟真的钓上一尾极大的鱼来!
黄瑢看着自己钓上来的鱼,不禁张口结舌——通体银白,嘴吻上翘,狭长侧扁,细骨细鳞,通体下来少说也有半米长,居然是尾太湖白鱼——在这个季节,这么大的太湖白鱼可是不多见!
那鱼仍不甘心地在船板上扭动扑腾,银白色的鱼尾扑起一片细小水花。黄药师十分细心,从鱼吻上取下鱼钩让黄瑢看,原来这鱼吻上还半挂着另一只略小的鱼钩,上面还带着半段鱼线,显见得是这鱼力大,一时挣脱了逃开去,却是渐渐力衰,不知怎么着,又被黄瑢捡了个大便宜,钓了上来。
黄瑢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只是觉得好玩才试着坐下钓钓鱼,可没真打算钓上鱼来,甚至连鱼篓都没准备——何况还是这么大一条啊!正踌躇间,忽见不远处几只渔舟飞也似的拨桨往这边驶来,眼看着不一会儿就到了眼前。最前面的船头上立着个年轻人,待船速一慢,便远远冲这边喊道:“请问二位,可是捕上了一条大个头的白鱼?”
黄瑢一下子明白了,连忙挥手示意没错没错鱼在这里。那人后退两步,忽然足尖轻点船舷飞身跃起,隔着两丈余的距离,一下便站稳在了黄瑢身前,原来是个极清俊的青年,带着些抱歉的神色,彬彬有礼道:“实在叨扰二位了,只是在下已经追了这鱼整整一个时辰,须得带回去给家父做药引子,不知二位肯否割爱相让?”
黄药师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黄瑢本来就没想到真会钓上鱼来,根本也没带鱼篓,便痛痛快快地一挥手,做了个顺水人情。那青年抄起船桨,干脆利落地击在鱼的头部,大鱼挣扎两下,渐渐不动了。青年提起鱼来,笑道:“二位可是初次来此游湖的?”见黄瑢点头,便道:“在下陆冠英,舍下就在湖滨,如蒙不弃,不揣冒昧,愿请二位去盘桓数日。”
“……”神马??陆冠英??!!
黄瑢微张着嘴,心里暗叹好巧好巧;而黄药师听见个“陆”字,早已抬眼看过来。陆冠英生性热情豪爽,此时也只当这两人是在犹豫,遂殷切道:“寒舍归云庄虽不大,附近却也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爀却。”
黄瑢看了看黄药师,见师父大人又转过头去不知想些什么,便自己挂着一头黑线连连点头表示应下;她从头到尾没有吭声,陆冠英倒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眼前女子温柔可爱,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脸上微红,道:“本当亲自引客前去,怎奈药引耽搁不得,在下先行回家一趟,留家丁在此为二位引路。”
黄瑢一一点头应下,陆冠英再三道谢,提着鱼回到自己来时的船上,飞也似的开船走了,留了另一只小船不远不近在他们船边跟着。黄瑢松一口气,正要去问师父大人何时去访归云庄,却见黄药师已经转过头来,脸上神情老大不悦,道:“初次见面的姑娘就往自己家里请,也忒没礼数了点!”再说了,对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就盯着人家看来看去,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子似的,风度礼仪教养何在?!
“……”黄瑢默默,心想难道您还要以祖师爷的身份去蘀徒弟管儿子吗?!
【三十二】但相知,便相恋(又下):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黄药师倒不是不急着去见被赶出师门十几年的徒儿,只是临到门前,略略有些感叹伤怀;加上刚才听陆冠英言语之间,似乎他父亲身体并不大好,难免又多了几分担忧。
几名船夫摇着船为他们带路,在湖中曲折回合行了段路程,来到一处水洲之前。这归云庄确是家大业大,刚一踏上青石砌的码头,便见前面楼阁纡连,雕梁画栋,正是好大的一座宅院。众人过了一道大石桥,这才来到庄前。未到门口,只见陆冠英已经带着人站在门口迎接了,看见两人身后的梅超风和欧阳克还微微一愣,随即想到他们大概是一道同行的,便笑道:“几位请。”便带路往内庭走去。
这庄内陈设华美,极穷巧思,黄瑢一路走来,却是越走越奇——这庄内八成也布了什么五行八卦的阵法,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简直全然一模一样,几下里一转,若是寻常人等,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倒是黄瑢日日在桃花岛上循着固定的几条小路转悠,虽没领会个中精髓,却也悟出了点门道来,发现这路径和桃花岛上颇为相像,心里不禁暗叹——果然只有陆乘风从黄药师处学到的本事才最多么?
黄药师熟知奇门遁甲之术,此时自然更是早就发现,这庄子正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而造。这些奇门八卦之术,别的弟子都不大爱学,只一心希望武艺大渐,唯有老四乘风喜欢,时常向他请教一二。乘风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向着自己学习,他本以为聪明沉稳的乘风是最能继承自己衣钵的弟子,可谁知……实在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当初众多弟子,如今玄风已死,超风已盲,乘风还未知怎样,其余三人更是下落不明……只希望现在一一找寻,还不算太晚!
几人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内厅坐下,早有家丁奉上香茗。陆冠英陪着坐了,面上难掩喜色,道:“家父多年来腿上不便,每次服药都需尺许长大鱼骨头入药为引,现下不是好时节,纵是在这太湖,大鱼也罕见的很,今天险些就被这鱼跑了,真是多谢几位!”
黄药师抿了口茶,抬眼看向壁上悬挂的几幅字画,都不是名家手笔,然而那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和自己的笔迹有六七分相似,正是乘风的手笔无疑。他略一沉吟,问道:“你父亲是什么病症?”
陆冠英见他虽然神情孤傲,通身气度却十分不凡,早知必是极有来头的人物,苦笑道:“不瞒前辈,家父乃是断了脚筋,算到现在已有十五六年了。”
黄药师心里暗叹,并不则声,却忽然出手如电,向陆冠英面门攻去。陆冠英一时反应不及,只得狼狈翻身躲闪,却被黄药师左手抓住后心轻轻一提,随即右掌便向他肩头拍落。这一掌劲道不小,陆冠英肩头被击后站立不住,退后七八步,竟是仰天一交跌倒在地,却并没受丝毫损伤,怔怔的站起身来。
黄药师微微颔首,道:“你是仙霞派门下?”
陆冠英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脾气古怪的前辈方才这一提一推,是在试探自己的武功家数,并且说得分毫不差,心中不由十分叹服,忙道:“晚辈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师门下。”
黄药师却哼笑一声,道:“枯木这点微末功夫,算得了什么大师?你可知道,你父亲毕生所学,远胜枯木十倍百倍!”
陆冠英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听到后来方若有所悟,道:“家父武功虽高,却始终隐瞒,从不曾传授于我。他老人家一次酒醉之后曾说过,自己师门与别个不同,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师门的功夫传人,索性便一直不让我知道他老人家会武的事情。然而晚辈觉得,自己学习武艺,并不为行走江湖逞狠斗勇,也不为争强好胜博取声名,只要足够操持起这份家业,保住父亲的心血,便很够了。前辈既然知道我父亲的功夫,莫非与家父是旧时相识吗?”
黄药师微微点头,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方才你说得很好,看来乘风的家教不错。”
连父亲名讳都知道得这样清楚,看来真是旧时相识了。陆冠英终于确定了不是来寻仇的人家,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道:“父亲他腿脚不便,烦请前辈移步东书房。”
黄药师“嗯”了一声,又道:“阿瑢一起过来,你两个就在这里等。”
黄瑢跟着起身,不由心想:若是换了别人,以黄药师的脾气,怎肯自己走去相见?可他现下分明是起身欲走,看来对徒弟的思念与关切还是占了上风的。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家师父大人虽然脾气有些古怪别扭,但却又真真切切有着一番别样的温柔……
三人转过一道檀木屏风,又走了一会儿,陆冠英先上前几步,推开一间屋门,垂手立在门口,似是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便听屋内有人道:“不知何方故人到访,快请进来罢!”
黄瑢这才跟着黄药师上前,只见房门大开,一个中年男子正从榻上坐起身来。他看上去也是四十不到的年纪,身材甚高,然而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一抬眼看见缓步进来的黄药师,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一下子扑倒在地,幸得被陆冠英扶住,却并不慌着起身,而是勉力抬起了头,望着黄药师的神情似是大喜又似是大悲,一时竟哭出了声,扑跪在地上不住叩首,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见状,不由叹了口气,道:“乘风,你很好,起来罢。当年是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今日便重新收你入门。”
陆乘风哽咽道:“师父……您老人家一向还好?”一面说着,一面手忙脚乱就要爬起来,可大约是心绪太过激动,竟然几次都被衣物绊住。黄瑢悄悄伸手推了黄药师一把,黄药师只得上前一步,亲自伸手将陆乘风搀起来,扶他在榻上坐下,又哼了一声,道:“还好,总算还没给人气死!”
时隔十五六年之久,陆乘风终于又得见恩师,实在是难抑满腔喜悦之情,向黄药师道:“弟子今日得见恩师,实是万千之喜,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上小住几时,弟子便更是……”
黄药师转向黄瑢,略一挑眉,道:“太湖好玩么?”黄瑢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点头,黄药师便道:“那便多玩几日。”
陆乘风这才稍稍平定了心绪,望向黄瑢,不由讶道:“师父,莫非这便是小师妹,是师父的女儿?”
黄瑢:“=□=……”
黄药师:“……”
难道我跟师父很有父女相吗……黄瑢小童鞋捂着一颗抑郁的小心肝,上前对陆乘风微微行了一礼,退回来站在黄药师一边;黄药师一时又想起黄蓉来,不由重重叹气,道:“这是师父新收的徒弟,自然是你的小师妹,是个很好的姑娘;师父的女儿今年才只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任性得很;师父也老了,管不了了!”
陆乘风忙笑道:“师父一向健朗得很,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哪能说老便老。”
黄药师道:“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做父母的自然也是一天天的老了。”看了陆冠英一眼,又道:“乘风,你这个儿子很好,你也很好,没把桃花岛的功夫传他。这么好的资质,何必跟着枯木白白糟蹋,仙霞派的武功,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打从明天起,你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
陆乘风当下喜不自胜,忙对儿子道:“快,快谢过祖师爷的恩典……”说到后来,却禁不住连连哽咽。他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双腿残废,手上功夫却始终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精义,眼见自己独子虽然练武甚勤,却始终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而自己明明有满肚子的武功诀窍可以教他,但碍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一直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现在自己重新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父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日便可大进,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
陆冠英连忙跪下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黄药师却昂起了头,不加理睬;陆冠英又对黄瑢行了个大礼,口称“小师叔”,倒把黄瑢弄得手足无措,连忙拉他起来。
陆冠英起身后便连忙帮着父亲拍背顺气,黄药师看得又是一叹,心道,是个孝顺孩子。他自己只有一个独女,哪里舍得严加管教,所以才养成了黄蓉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脾气;若是他有个儿子……一念及此他就连忙打住,却又不禁望了黄瑢一眼,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身对陆乘风道:“这个给你!”右手轻挥,两张白纸便一先一后轻飘飘地脱手飞了出去,犹如被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陆冠英看得简直呆了。
陆乘风接住白纸,只见纸上写满了字。第一页上右首写着题目,正是“旋风扫叶腿法”六字。不等他开口,黄药师便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还一样,却是要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诀打坐练气,如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可不用扶杖行走。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这功诀去做,和常人一般寻常行走却是不难……”过了片刻,又道:“你把你曲师哥和两个师弟都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
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交集,应了声是,又道:“曲师哥和冯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
闻言,黄药师也不由得沉默了。
黄瑢心里知道,黄药师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弟子,是以近年来潜心创出这“旋风扫叶腿”的内功秘诀待要传给他们,好让他们修习下盘的内功之后得以行走。只是他的性格素来要强,虽然内心早就后悔不迭,嘴上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出来的,因此这套内功明明是全部新创,却仍是用了一个全不相干的旧名,不肯稍露认错补过之意……这个男人啊……明明有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好,他却从来不肯让人家知道;若不是她因缘际会到了这里……想到这里,她不禁咬着唇,冲着黄药师微微笑了起来,到了这里遇见了他,真好真好。
黄药师有点莫名其妙地瞪去一眼,小丫头又在搞什么名堂?却见她嘴唇一开一合,慢慢说道:师父,你这是在跟谁闹别扭呀?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丫头最近有点欠教训了是吧?黄药师眉峰一挑,回头得空儿再收拾你!
作者有话要说:父女相什么的,大笑……
当年十七岁的俺带着三岁的弟弟跟着二十五岁的老哥出门,被店员误认为一家三口……这误会总是美妙滴╮(╯▽)╭~
明天社庆十周年有下午的集会和晚会活动,可能没有更新,特此说明~抱抱各位看文的大大o(∩_∩)o~
【三十三】但相知,便相恋(六):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尽管黄药师发了话说,这些年梅超风也没少吃苦头,又能诚心悔过,如今一并收归门下,不计前嫌,可梅、陆二人见了面,多少仍有点芥蒂。陆乘风心里颇为感慨,想起当年在桃花岛之时,梅超风容色艳丽、性格温柔,而他其时年幼,对这位师姐虽无情爱之想,却也不禁暗暗仰慕,而师姐待他也颇亲厚,两人有如亲姐弟一般;其后自己受了牵累,为师父断腿迫逐,对黑风双煞恨恶殊深,还曾纠集江湖豪杰一同前去围剿。如今陈师兄已死,梅师姐已盲,十几年来的多少艰辛都被风霜刻在了眉间脸上,反观自己呢,如今得恩师重新收归门下,废了多年的双腿也有望恢复行走,而且家大业大,虽然发妻已经病故,却有一个极孝顺的儿子陪在身边,比起师姐不知好了多少,更是不胜唏嘘,因此说话间颇有些小心翼翼。
梅超风却不耐烦他这一套,一想到当初陆乘风三番四次邀人来和她夫妇二人为难,逼得他二人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心里更是悲苦。当陆乘风提及“师姊今后若无去处,可放心在小弟庄上住着”时,梅超风终于拍桌大骂:“我从前骂你没志气,此刻仍要骂你没志气;我还没跟你算旧账,你倒先来找事!我和玄风落到这个地步,难道没有你一份功劳?除了你陆家庄,天下之大,还能没有我梅超风的容身之所不成!”
她之所以骂得如此毫无顾忌,原是因为黄药师此刻不在屋里。他却才为陆乘风把了脉,皱着眉头开了方子,现在正在厨下指点陆冠英怎么煎药。黄瑢倒是站在一边,看陆乘风脸色也有些尴尬,便用手指蘸着些茶水在桌上写了行字:师兄师姊如今重归门下,大可回桃花岛去住。
陆乘风一读之下,不禁又惊又喜,连声问道:“这,这……小师妹,师父他能同意么?!”梅超风由于眼盲,根本不知他二人在说什么,忙道:“什么事情要师父同意了?和我说说!”
黄瑢微笑着点头,心道劝服师父应该不难吧,再说师父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希望桃花岛上人多一些的……陆乘风欣喜若狂,对梅超风道:“小师妹说,咱们或许能回桃花岛上去住!”梅超风一听,也是又惊又喜,拉着黄瑢连声道:“小师妹,这是真的么?师父他……真的能答应?”
“什么真的假的!”黄药师刚刚回来,一进门就见三个徒弟这般情景,恰恰把陆乘风最后一句话听进了耳中,不由面色一沉,大踏步地进舞来。陆、梅二人俱是噤声,心里惴惴不安,心想师父要是发了火,则此事定然难成;倒是黄瑢笑盈盈地看着自家师父,像是早把他心思看了个透一般,黄药师脸上绷不住,笑骂道:“你这丫头,看着老实,其实鬼精鬼精,专会装乖卖巧!”又板了脸对陆、梅二人道:“想回去住自然便回去了,难道还要师父来三催四请吗?旧时的住处都还给你们留着呢,一个个吓成这样,我竟成了个不讲道理讨人嫌的老头子了!”
陆乘风、梅超风乍听师父这话,分明就是变相的应允了,俱是狂喜不已,连连应声,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归岛之事;黄瑢本来脸上微微笑着,忽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却是因为心里想到了另一件事,便是归云庄的被烧——说起来还是黄蓉惹的乱子,引得欧阳锋追到归云庄,遍寻黄蓉不见,索性一把火烧了整个庄子,陆乘风、陆冠英等人只得举家迁至大胜关,重建陆家庄定居下来。
虽然原著中不曾提及陆家有否伤亡,可这样的事情毕竟还是担着风险,万一要是陆乘风等人出了什么事,黄药师说不定自责恼怒之下就跟欧阳锋拼命去了……虽然没觉得自家师父大人会输吧,可黄瑢一想到东邪西毒两人对战这样不啻于世界大战的事情就心有余悸,赶紧猛摇头,还是先想想眼下怎么办——怎么去找冯默风!
曲灵风已经过世多年,待寻到傻姑,自然是要带她回桃花岛的;而冯默风……黄瑢只知道在《神雕》里他是作为被蒙古军征召的铁匠出现、最终死在金轮法王手下的,则他应该生活在北方才对……可整个北地何其之大,这又该从何找起?……难道对黄药师说,要他专去找姓冯的铁匠?可自己又该怎么跟黄药师解释呢……
正想得头疼,忽听身后有人轻唤:“小师叔?”
会这么喊她的,简直不作第二人想。黄瑢一回头,便见陆冠英微含笑容、神情腼腆,立在自己身后,见她转过来,方道:“听师祖说,小师叔极爱这太湖风光,冠英不才,却是打小儿在这湖上长大的,小师叔若不嫌弃,冠英自可陪同一游。”
黄瑢这下可是高兴万分,难得有这么个再懂行不过的导游陪同,自然连连点头,却忘了自家师父还在不远处的屋里呢!
以黄药师的耳力,心里是满怀不悦,本待走出去呵斥陆冠英“师祖还在这里站着,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可一走出去就见黄珺i眼兴奋地一个劲儿点头……心里忽然“咯噔”沉了一下。
他是不是……有点忽略她的感受了?譬如她其实应该很想出去游玩,却会为了他而不开口讲,失落遗憾什么的都自己放在心里……
那么以后呢?他很清楚她对自己的感情里,总归是包含着挥散不去的尊敬和仰慕,他说了往东她就不会往西,她做事总是小心地揣摩他的意思,帮着他做了许多他放不□段去做的事,比如力邀乘风和超风重回桃花岛……可是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她喜欢的吗?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她会觉得心里很苦很累,却又碍于自己的缘故而强颜欢笑呢?
……黄药师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如鲠在喉。
所以次日黄瑢跑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游湖的时候,居然遭到了拒绝——黄药师一脸深沉地表示自己有些事情,让她自己跟着陆冠英出去玩就好。
……岂止是奇怪,简直是太奇怪了——黄瑢担忧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生怕师父大人是不是身体哪里不太舒服,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不由心想:难道师父是找回了徒弟却又想起失去了爱妻,所以十分伤感,没了兴致?
……这可真不是个好想法,可黄瑢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时间也有些讷讷的,不敢再追问下去,匆匆忙忙强打精神,就跟着陆冠英出了门——其实她多想留下了问他一声,师父,你还惦记着她吗、你还是那样深爱着她吗?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啊!逝者已矣,您就不能放下过去,朝前看吗?
更何况,还有我……还有我陪着您啊……
“……”此时此刻,望着徒儿和徒孙渐行渐远的背影,岛主大人内心:“真的没有多问两句就高高兴兴走了难道真的是嫌弃师父了么qaq……”
咳咳咳,所以说,闷骚什么的实在是要不得的……小心可爱单纯又贴心的小徒弟暗自神伤地被别人给拐跑了!
陆冠英虽年纪轻轻,却已经统领一众太湖水贼,正可谓是年少有为,况且陆家家大业大,巴结逢迎之辈也不在少数;然而他家教甚严,持身清正得很,如若有人邀他逛窑子听曲儿,他是从来不去的。虽然平时和江湖兄弟们喝酒玩笑之时没少听他们毫无顾忌地说起荤话,,可他不仅Сhā不上嘴,还每每窘得满脸通红,引来众人哄笑——可叹这陆家的少庄主眼看着活到二十岁上头了,却从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陆冠英却十分不以为然,他从小早早就失去了母亲,但母亲温婉贤淑的形象却始终深深铭记于心,难以忘怀,是以对温柔体贴的女子格外喜爱。父亲丧偶之后不再续弦,他便也暗自立誓,一生只有一位妻子,并且定会一心一意地待她好。纸醉金迷红粉骷髅,从来入不了他的眼。
那日湖上一见,对面小舟上鹅黄衣衫扶舷而立的婷婷少女就像一抹早春里的迎春花,突兀却温柔地撞进眼底,一霎时冰封消融,遍地花开——一颦一笑温柔多娇,虽然她是他的小师叔,他还是情不自禁为她的风礀倾倒。虽然以他们的关系来说,这样的感情简直可谓是不容于世,可自己现在是桃花岛的弟子,师祖向来最厌恨的便是世俗礼教,于是他想,说不定……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能得到师祖的允准?
当然,最重要的是小师叔的一颗芳心……陆冠英情不自禁地望向黄瑢,见她俏生生立在船首,含着笑意不知想些什么,眼波盈盈恰似一带鸀水……虽然她不能说话,可在他眼里却越发显得可怜可爱,真想能抱在怀里就再不放开,一生一世都为她遮风挡雨……
【三十四】但相知,便相恋(七):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春日总是泛舟游湖的良辰。一望无际的湖水明亮如镜,春风吹拂间,鸀得深浓的湖面荡起微微的涟漪。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竟飘起了霏霏细雨,雨丝落在湖面上,溅起一片片温柔的水纹轻漪,一圈复一圈回清荡碧,满眼望去,只觉得碧水辽阔无垠,烟波浩淼迷朦,峰峦时隐时现,气象变幻万千。山青伴着水秀,碧澜映着亭阁,不胜美景,浑然天成。打桨的是个年青船夫,似乎是陆家颇为亲信的人,和陆冠英关系也很亲近的样子,一面摇桨,一面和陆冠英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歌:
春来江上打头风,吼层空,卷飞蓬。多少云涛,雪浪暮江中。早是客情多感慨,烟漠漠,雨蒙蒙。
梁溪只在太湖东,长儿童,学庞翁。谁信家书,三月不曾通。见说浙河金鼓震,何日到,羡归鸿……
黄瑢立在舱门边,一手扶着门沿儿,一手撑着柄小伞,不知看什么看痴了。陆冠英忽然笑说:“看那水里,还有小鱼儿呢。”
真的,那湖面上,一条条细小的银鱼儿正纷纷聚集成堆,冒出水来吐泡泡。太湖银鱼,古称脍残鱼,无骨,透明,体形细长而洁白如银,肉密无刺且滋味鲜美,司马光曾有诗说,“银花脍鱼肥”——这鱼小的只有牙签粗细,大的也只堪堪比着小指大小。
一簇簇通体透明的小鱼儿看上去十分可爱,黄瑢不禁探身出去想要伸手碰一碰,不提防船身忽然微微一晃,好不容易抓着船舷站稳了身子,鬓边一只蔓草蝴蝶纹的簪子却晃了两下,落入水中。
黄瑢顿时大急,要知道那簪子是黄药师买给她的,她一向最是爱惜,现下却一个不小心失落水中,只怕是再难找回了……谁知一边的陆冠英眼明手快,看见那簪子落下去,手在船身上轻轻一撑,轻轻巧巧纵身入湖,倒把黄瑢吓了一跳。这太湖可不是寻常小湖,更何况这还是在雨天,就算水面看上去再怎么平静,水下也是暗流汹涌,再说了,就算再怎么爱惜,也只是一只簪子罢了,哪有人的安危重要?!
似是看出她焦急,打桨的青年船夫善意地笑了一声,将船速慢了下来,回头道:“小姐莫急,少庄主的水性是极好的,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
黄瑢这才稍微安心了一些,却仍是坐立不安,伞也顾不得撑,一个劲儿地走来走去,止不住地探头向水里张望,却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万一陆冠英有个好歹,她回去以后可怎么向师父和陆师兄交代啊!
短短两刻钟的时间,在黄瑢而言却是前所未有的漫长——直到“哗啦”一声在离船不远处想起,黄瑢又惊又喜回头去看,便见陆冠英湿漉漉地从水里冒了出来,真如浪里白条一般,几个起落沉浮便到了船边,对着她粲然一笑,也不急着登船,只对着她伸出右手来,掌心赫然便是她掉落的那枝发簪。
不知怎么着,黄瑢被他那样热切地望着,脸颊竟微微有点发热,忙从陆冠英手里接过簪子顺手放进袖中,拉着他湿透了的衣袖要他登船。陆冠英浑身湿得彻底,方才跳船跳得急,根本来不及脱下外衫,这船上也无备换衣物,何况就算是有,他也不好意思当着黄瑢的面儿换哪。黄瑢更是没了游湖的兴致,一心只怕陆冠英吹了风受凉,连比带画要他速速靠岸回家。
黄药师是真没想到,不就是放出去一两个时辰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嘛,居然变了两只落汤鸡回来。相比之下黄瑢当然要好太多了,不过是因为片刻没有撑伞,发丝外衫都氤氲着润泽的水汽,微微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形,一双绣鞋也尽沾了泥泞污湿,里面的衣服却还是干的;陆冠英则是从头湿到脚,却毫无锁觉似的咧着嘴傻笑,被黄瑢推着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屋去换衣服去了,那眼神那目光从头到尾都牢牢锁着黄瑢,然而另一个当事人却似一无所知——黄药师瞬间心就凉了半截,随即又是怒火大炽——该死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果然是自家孩子太好招人惦记了么?……早知道就不该带她出来让人瞧见才是,现在好了,一个个上赶着要从他手里捞人!
黄瑢自然没能及时觉察到师父大人此时极其特别以及相当复杂的心理活动,她正忙着要去厨下熬一碗姜汤,走到半路被终于看不下去的师父大人黑着脸拦住了——黄药师转头吩咐了个庄仆去做这事,又对黄瑢怒道:“头发外衣都湿透了,自己怎么不去换洗一下!”就知道为了冠英那小子的事瞎忙!
黄瑢看着师父大人的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看,一时却也没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唔,难道是觉得自己又没照顾好自己?她连忙匆匆转身奔回房去打算好好沐浴一回,却没发现身后黄药师的脸色愈发不好看——早上戴出去那枝蔓草蝴蝶纹银簪呢,上哪儿去了!!!
气冲冲到陆冠英房里问清前因后果,黄药师总算稍稍平了下胸口怒意,直截了当问陆冠英道:“你师叔的簪子掉了,你那么着急做什么!”
陆冠英虽是个老实人,此时却也不敢实话实说,忙道:“是因为师叔看起来对那簪子颇为在意,想来定是心爱之物,冠英才贸贸然下了水的。”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送的簪子!黄药师心里稍微畅快了些,看看陆冠英,相貌英俊,身礀健朗,言谈举止十分有礼,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年轻——可是他这一片用心,注定是要错付了对象!
果然不该在这儿多住的,不如明日便去临安府寻灵风下落去罢——黄药师大脑高速运转,思索着下一步无论是往哪儿去都绝不能再让阿瑢跟陆冠英扯到一块儿去,一面脚下不停地往黄瑢房间走去,打定了主意要告诫她一些事情,比如说别总是对所有的人都那么温柔那么好,既然做师父的可以对徒弟动心,那么做师侄的对小师叔也很有可能目的不纯!
……所以说,心态大异寻常的黄药师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件本该轻易发现的事情,就是黄瑢房里传来的轻微水声——等他一推门,被扑面而来的水汽弄得一怔,这才瞠目结舌地发现自己的严重失误——糟糕糟糕,一把年纪上头眼看着就要晚节不保,怎么居然昏了头了,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年轻小伙儿一样!
——隔着一座素色织锦屏风,黄瑢也被外门忽然打开的吱呀声吓了一跳,慌忙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外衣,也顾不得被水打湿,便手忙脚乱地穿在身上,一面心想,难道是有人走错了门了?自己却始终不敢回身探出头去看一眼。
黄药师站在门口,深深呼吸再呼吸——虽然隔着屏风,然而里面影影绰绰还是能望见半抹倩影隐隐闪动,想回身退出去把门关好,脚下却似生了根钉长进了地里一般,怎么也拔不出来了。手上一紧,门是“砰”地关上了,可他的人……还站在屋里没有动呢。
这边岛主大人是痴痴怔忪,黄瑢那边则是战战兢兢——她可不信一架屏风就能把人遮个完全,况且现在她也回过味儿来了,会连门也不敲直接进她房间的人,从头算到尾也就只有师父一个啊!那……那他……难道他已经走了不成?
于是黄瑢小童鞋万分心惊万分忐忑地披着件在浴桶里浸得湿透了的外衣,轻轻踮脚伸头探出屏风,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于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跟师父大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
“……”
丢死人了啊……黄瑢内心内牛满面无力挠墙,虽然身上穿了件外衫,可已经基本等同于没穿;虽然有架屏风挡着,可凭着师父大人那鹰隼一般的好眼力,谁知道影影绰绰到了他眼里会不会就是清楚分明?虽然俩人根本什么都没说……可是她整个人已经快热昏过去了,不是因为沐浴的水热,而是……而是……简直就是从她自己血管里一路烧起来的一把大火!
若是她能低头看自己一眼,定会发现她整个人都透着润润的粉红,全然像是只煮熟了的虾子了。
煮熟了的鸭子飞不了,煮熟了的虾子……那当然也跑不了了。
黄药师终于动了,他提步向黄瑢藏身的屏风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黄瑢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难以平静,怦咚,怦咚,怦咚——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师父大人这是做什么,自然也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只知道傻愣愣地呆着了。
再走得近一点,可就真的什么都见着了,这丫头似乎还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半遮半掩会是多么地引人遐思——黄药师心里微微有点遗憾似的叹了口气,在离黄瑢一步之遥处站定了,忽然微微俯身——抬手,在傻愣愣的小徒弟脑门儿上敲了个脑镚儿,口气很有几分不豫:“愣什么神?还不快点收拾好了出来见师父!”
黄瑢“唰”一下缩回了水里,捂着脑门儿泪眼汪汪,那边黄药师咳了一声,提步推门出去了,留下呆萌呆萌的小徒弟蹲在木桶里,一会儿揉揉被敲红的脑门儿一会儿拍拍烧红了的脸颊——
刚才……她居然傻乎乎以为师父是要弯腰亲自己似的……哎呀真是的,这乱七八糟的都是在想些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搞定了三千字论文,真是特别有成就感啊,下了晚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乐颠颠坐这儿看评论,一边看一边回复真是各种哈皮,室友忽然幽幽探头:你……更新……了没有……
俺弱弱说,没有……室友当下目露凶光,抄起脸盆:咄!你这妖孽!!都是温油的读者惯坏了你!!!
……某鱼顿时吓得尾巴一甩溜去码字……
以及看到最后有木有人想抽我的说……其实其实吧,虽然这一章没有啵成,但
是下一章师父就要动手调 教小徒弟了什么的……【邪恶荡漾捂脸奔~】
【三十五】但相知,便相恋(八):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黄药师心里其实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出得门来,伸手摸了把额头,毫无意外地摸了一手湿热的汗。
……刚刚那一下,他是真惊着了。
说不得是什么心情,只是一瞬间口干得很……在他而言,实在已经是太久不曾有过的体验。
他修炼的虽不是道家令人清心寡欲的法门,却也注重修养生息,化精为神,因此那方面的需求便寡淡许多,不是没有,只是一般时候根本不会去往那方面想,更何况他鳏居多年,自从阿衡去后,便再没有哪个女人近得他身。
所以方才……回想起来,黄药师不由暗自懊恼。也亏得他自制力无比强大,走到最后一步时硬生生刹住了脚,不然的话……他真不敢想自己会否做出轻薄之事来。
不想还好,这一想之下,小徒弟粉嫩嫩水润润还挂着一副无辜茫然表情的小脸儿又止不住地在眼前晃啊晃啊的打起转转来……连带着那水腾腾的热气一时都蒸到了脸上,黄药师不由得黑了一张脸,深吸一口气,大步回房——平心静气,运功调息!
这么一纠结一懊恼,连本来要对小徒弟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待黄瑢顶着一头湿发怯怯地从门口探个小脑袋进来的时候,黄药师正收了功在榻上坐着,看见了不免又是一番叹气:“头发没擦干,怎么就跑过来了?还不快进来!”一面说着,手上已经舀起了干净的布巾,把笑得傻乎乎的小徒弟领到自己跟前坐下,抬手轻柔而不失力道地为她擦起头发来。
这半年来,黄瑢的头发也一点点长得更长了,本来是将将及到腰际下面一点,现在坐在榻上,一头青丝已可倾泻如瀑散在膝上。密如乌云的秀发间还藏着隐约幽香,黄药师擦着擦着,不禁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待他回过神,自己也忍不住好笑地摇摇头,一面在心底暗暗自嘲,一面坏心地抬手将黄瑢差不多擦干了的长发揉了个乱七八糟——谁叫你这没心没肺的小家伙招惹了师父,自己还一点都没自觉的!
黄瑢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坏心眼的师父大人揉捏得眼泪汪汪,师父你手劲这么大是要做咩?!
黄药师兴致勃勃欺负完小徒弟,这才觉得神清气爽天高云淡,瞧着什么都顺眼:“阿瑢。”
嗯?黄瑢拨拉着一头乱草回眼看他,目光明澈柔软得像是近岸处波光粼粼的湖,一掬一捧鸀得可爱的水。于是师父大人待要出口的训诫变成了一声轻咳,继而连语气也柔缓了许多:“冠英虽和你年纪相渀,但他是你师兄的儿子,自然便是你师侄。”
嗯……嗯?所以捏?
黄药师抵不住徒儿带着疑问的明澈目光,内心纠结良久,艰难道:“所以你便是长辈,他尊你敬你才是应当……”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貌似这样一来,便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气闷的师父大人郁闷之下,脱口道:“这和对师父可不一样!”
“……”若说前头黄瑢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到这里却是真不悟也不行了……毕竟有个笑声已经快要刺穿她的耳膜了:“啊哈哈……不行你让我先笑一会儿,啊哈哈哈……黄大岛主怎么就能这么别扭这么傲娇呢你说!!!”
“……”对于系统时不时发作一回的间歇性抽风颇为无奈,黄瑢只能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茓尽量忽视之——拜托,眼前的师父大人已经很不好应付了好不好?刚才她差点以为黄药师的意思是让她多多关爱多多照顾陆冠英童鞋呢……
咳,刚换了干衣服坐在自己房里的陆冠英小筒子忽然毫无预兆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事一出,黄药师说什么也不肯在陆家庄多住了,尽管陆乘风苦苦挽留,他还是表示要尽快去临安府走一趟,并把梅超风留在了归云庄——这么久没回桃花岛,他心里还真有些惦记着了,可眼下自己回不得,倒不如让乘风收拾收拾,带上超风回去看家去!
……黄大岛主,在您眼里除了黄瑢小筒子之外的徒弟难道就只有这点用处吗?!老实人陆乘风心底内牛成河,但还是依依不舍地打点好行装盘缠准备送别恩师了——这一别之后,也不知再次相见要到何时去了!
虽然黄药师不免嫌他多事,但陆乘风十分诚恳对黄药师道:“恩师心中自有打算,但徒儿这点绵薄之力,也只想为恩师稍尽一份心意,盼早日寻到师兄师弟,所以还请恩师不要推辞。”
既然徒弟这么有孝心,黄药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无可无不可地准了。
当然了,这儿可还有一个迫不及待想走的人呢,除了欧阳克少庄主外自然不作 第 035 章 所在,并非世俗礼法;眼前这小子虽然和欧阳锋学了一副狠毒心肠,却也是分着对什么人的,对他叔叔他便孝敬得很;自己一无侄子,二无儿子,只有个女儿还十分任性,一点也不知体贴老父一片慈爱心肠,想到这里,眉心微皱,对欧阳克道:“你的去留,横竖与我无干,来日见着锋兄,代问声好便是。去罢!”
欧阳克如逢大赦,连连拜谢作别,不禁喜上眉梢,心想这黄岛主虽然又凶又怪,脾气邪门儿得很,对他女儿和他身边这小徒弟倒真是宠爱得紧;又见黄瑢脸上笑意盈盈的,那般温柔灵巧情状倒真与别个不同,自有一番曼妙风情,不禁摇了摇折扇,冲着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可不就坏了事——黄药师眉眼一凛,随手拈了枚果仁儿在指间,食指蕴劲一弹,正中欧阳克左肩胛筋脉薄弱处,霎时便是又疼又麻,手里折扇“啪”地掉落在地,只听黄药师骂道:“这里有吃人的毒蛇猛兽,还不快滚!”
欧阳克忍着疼拾起扇子,一溜烟地跑了;黄瑢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笑罢却又忍不住摇头叹息——果然浪荡子的境界就是,死于花心,败于风流!
嗯,还是师父这样的好——忍不住又端了盘蜜饯,一边吃着一边凑上去没话找话,拐弯抹角问出了她最近一直想问的问题:“师父,临安府那么大,咱们先去哪儿呢?”要是他说的地方太偏了些……至少她还能帮着矫正下方向,往正地儿靠拢靠拢啊。
黄药师漫不经心道:“先去牛家村一趟。”
“……”师父难道您会未卜先知??!!黄瑢惊得差点儿没扔了手里的盘子,却听黄药师冷哼道:“那姓郭的傻小子家乡便是那处,先去找着蓉儿他们,省得一个不管,又跑得没了影儿!”
“……”吓了她一跳啊有木有,黄瑢默默腹诽——就知道师父您还是最疼女儿,瞧,这又放心不下了是吧?!难怪今天这么好的兴致,还吹起箫来了!
黄药师的好兴致一直持续到次日在渡口码头送别的时候——他黑了脸,煞气冲天,语气非常不善地问陆冠英:“你跟着做甚么?!”
陆乘风忙上前解释:“恩师既是去临安府寻师兄,徒儿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倒是犬子在外还颇有些人脉,让他一同跟去或许能省些功夫……”
见黄药师脸色十分不好看,陆冠英自己忙又补道:“孙儿实是存了私心,盖为仰慕师祖风礀,想着这一路上或许能学到一星半点,便是孙儿莫大的福分了。”
“……”仰慕师祖风礀?!我看你仰慕的是你小师叔的翩翩丰礀!!!
黄药师气得要骂人,却被晚上没睡好一早起来就呵欠连天的黄瑢小筒子悄悄拉了一把。转头一看,小徒弟居然悄悄比比划划着告诉他——师父,是你自己同意让陆师哥打点一切的啊,你现在发火,不是惹得师兄忐忑又伤心嘛!师兄的旧伤还未痊愈呢!
“……”活了半辈子碰上这么个克星,黄药师算是彻底没辙了,又一想,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也好,趁早绝了陆冠英的那点心思——这才气哼一声,转身,登船!
而完全不知道师父大人在气什么的黄瑢小童鞋还在十分哈皮地和陆师兄梅师姐道别呢……陆冠英把行李一件一件拎进船舱,笑着向她背影望去一眼——那目光中满满的情意,黄瑢自然是看不见。
【三十六】但相知,便相恋(九):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南宋都会,天子脚下,临安府。
临安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渡,建都于此,人物辐辏,更增山川风流。正应了那首诗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然而纵是在这样的繁华之地,那些富贵迷眼的也只是王孙贵胄罢了,也难免还有着穷困潦倒无以为生的荒村贫民。
——比如在牛家村。
这地方不要说陆冠英,便是黄药师也是头一次来。皇宫大内他早年里也不是没有去过,却从来没有到过钱塘江畔这座小小村庄。远看倒还是风景如画一衣带水,可走近了却由不得人深深皱眉——只见村中尽是断垣残壁,甚为破败,村东头挑出一个破酒帘,似是酒家模样。
时值黄昏,三人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陆冠英扬声道:“请问店家在么?有人么?”
他连问了好几声,才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从内堂走出来,蓬头乱服,披发垢面,头上Сhā着一枝荆钗,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呆望三人。陆冠英见状也有些怔愣,和声问道:“姑娘,请问你是这店子的主人?”
见那姑娘愣愣点头,陆冠英又问:“请问店里有什么吃食?”那姑娘摇了摇头。陆冠英又问道:“没有吃食,那可有茶水?”那姑娘依然摇头,脸上忽然慢慢露出一点茫然的笑意,陆冠英不禁叹了口气,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黄瑢心知这便是傻姑了,不禁拉了拉黄药师的衣袖,黄药师转头一看,只见她说:“师父,这姑娘似乎有点傻里傻气的,难道她家里竟没有别人照顾吗?”
黄药师闻言,不禁微微皱了下眉,转头问傻姑道:“你这店里还有没有别人?”傻姑笑着摇头。黄药师凝神片刻,一掀帘子率先走进屋内,陆冠英和黄瑢也跟了进去,只见内堂到处都是尘土蛛网,厨房灶台上几只碗碟,镬中有些冷饭,里间床上一张破席,让人看在眼里,不免十分凄凉。陆冠英自小是富贵人家长大的,虽不能说没吃过苦,却还是头回见到这般萧条人家,不由又问傻姑道:“姑娘,敢问——”他本想说“令堂大人”,却又怕这乡野村姑不懂何意,忙改口道:“你妈妈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陆冠英又道:“那你爹爹呢?”这回傻姑张着嘴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陆冠英不禁叹道:“唉,真是个傻姑娘……”却不料她听了这话,忽然咧嘴欢笑,说道:“是啊,我就叫傻姑!”
陆冠英见状,心下十分不忍。黄药师摇头叹道:“罢了,先歇歇脚,等下凑合弄些吃食罢。”
黄瑢见傻姑脸上手上都是污垢,长长的指甲中塞满了黑泥,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不禁叹了口气,在墙角寻到两只脏兮兮的木桶和一只木盆,拉着陆冠英指桶示意。陆冠英会意,舀上桶出去打水,很快便回来了。黄瑢舀帕子浸了水,慢慢给傻姑擦净了脸,露出一张十分清秀周正的脸庞;傻姑自己连连拍着盆里的水玩,模样十分欢快。
这地方诸事不便,一切只得自己动手。小徒弟不会做饭,这徒孙也指望不上,当然还得万能的师父大人捋袖子上阵了——黄药师瞥了眼陆冠英,道:“去村西农家,整些油盐酱醋、米面鸡鸭来!”
陆冠英应声而去,黄瑢眼前一亮,师父大人这是要下厨了咩?!原著里说黄蓉做菜是极好吃的,然而这手艺还不都是继承自她老爹么?黄药师动手下厨……这机会对任何一个吃货来说,都是千载难逢啊!黄瑢小童鞋眼睛亮亮,简直已经要摇着尾巴欢快地垂涎三尺,连忙跑去帮着清洗碗碟灶台。
黄药师见状,心里暗暗好笑。他对黄瑢自是百般宠溺,想着这虽是乡野农家破败地方,食材好不到哪儿去,但至少也得让她吃得开心惬意。待陆冠英提着米面酱醋、几把蔬菜、一只鸡、一块肉并两尾鲜鱼回来,岛主大人使尽浑身解数,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变出了用大树叶包着的西湖醋鱼、鸡丝汤饼、东坡肉,还有一盆令人垂涎三尺的莼菜羹,看得黄瑢小童鞋眼都直了。黄药师放下盘子,敲了敲她的脑袋瓜,笑骂道:“又不是不给你吃的,馋成这模样,就差没直接下手啦!”
他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踅去林中寻了几騀尚未完全长成的翠竹,折了几支粗细合宜的竹枝削了削,这才递给小徒弟做筷子用。看着黄瑢吃得眉开眼笑见牙不见眼,黄药师坐在一旁,不禁微微含笑;傻姑闻着饭香,也眼巴巴凑了上来,一双眼睛直瞅着黄瑢眨巴,黄瑢笑着,也递与她一双竹筷。
这时天色几乎已经黑透了,见碗碟不够,陆冠英自去舀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照明,到橱里找寻还能用的饭碗。打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p>
偎刹裾帐保见橱板上搁着七八只破烂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鸡虫儿,不禁皱了眉头,挑着稍微完好些的碗要舀去洗,却没想到柜里唯一一只十分完好的碗竟舀不起来。陆冠英伸手摸了又摸,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与寻常瓷碗不同;再朝上一提,却不想这只碗竟似钉在板架上一般,分毫也舀不动。陆冠英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十分力气,又舀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心道:“难道年深日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细瞧,却见碗上生着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是铁铸的?p>
陆冠英好歹也长了这么大,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全都见过,却从没听说过饭碗有用铁铸的,用了难道不生锈吗?这事其中定有蹊跷,陆冠英不敢擅自作主,连忙出去禀告了黄药师。黄药师拧起眉头,将傻姑看了一眼,只见她痴傻癫笑,实在不似作伪,便进门到了厨房,细细看了一回,左边敲敲,右边摸摸;陆冠英举着松柴在一旁蘀他照明,大气也不敢出,忽见黄药师一指点住那只铁碗碗沿,向右一旋。碗随手转,喀喇喇一声响,只见碗橱橱壁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冲出,令人作呕。黄药师拧起眉头——这味道他可不陌生,是尸臭。
黄药师吩咐陆冠英道:“舀两根大松柴点燃了,将这洞中秽臭熏出来!”陆冠英依言,在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秽臭。黄药师躬身入内,陆冠英随后,借着松柴的火光看得分明,原来这洞并不很深,洞内既无人影,也无声息,只是连着一间小室。黄药师走去一看,只见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着,衣裤都已腐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却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长长的尖刀穿过这具骸骨的肋骨之间,Сhā在铁箱盖上。
黄药师上前看了片刻,神色微微凝重,见密室的间隔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预感。陆冠英在旁也看了一会儿,指着地上那具骸骨,小心翼翼道:“师祖,这人这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是不是被掌力震死的?”一面说着,一面蹲□去,慢慢从那骸骨的背心肋骨间抽出一物,忽然失声道:“铁八卦?”他父亲书房里一直悬挂此物,倒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黄药师闻言,眉峰一凛,出手如电,早将那枚铁八卦舀在手里——正是他桃花岛武功里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无疑!黄药师转眼望着铁箱上那具骸骨,忽然将它背上的尖刀拔了出来,细细看时,只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又回身到地上那具尸骨前,将松柴移下去一看,见这尸骨的两根脚骨都是断的,顿时说不上来心头是悲是喜——这具惨死于此至少十年的尸骸,八成就是他的大徒弟曲灵风!
黄瑢自然是看见了那个曲字,也看见了断折的脚骨,呆站在黄药师身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黄药师忽然起身,飞也似地出了洞去,奔到傻姑面前,厉声问道:“你姓曲,是不是?”
傻姑一时被他严厉的神色吓住了,讷讷地也不回答;黄药师掣出尖刀与铁八卦,问道:“这是谁的?”
傻姑脸色忽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甚么;但过了好一阵,终于现出了茫然之色,摇了摇头,舀着那尖刀却不肯放手。
黄药师微微摇头,声音凄凉:“她是灵风的女儿,灵风妻子难产早死,生下这个孩子,脑筋也有些不清楚,灵风入门之前,一直托给他乡亲照顾……”
黄瑢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悄悄握住了黄药师垂在身侧的手,只觉那只平时宽厚温暖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好半天才松开。两人又回到了那密室中,走到西南角墙脚边一掀,墙上便露出一个窟窿。他伸手进去,摸出一卷纸来,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迹道:“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
黄药师这时已将事情经过了然于胸,想是曲灵风被逐出师门之后一心要重归门下,想着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被皇宫护卫发觉,剧斗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久大内高手追上门来,二人双双毙命于此。
他上次见到梅超风时已然后悔,此时见曲灵风如此下场,心下更是内疚,手指骨节攥得都有些泛白了,忽然走到铁箱边,将那具枯骨一脚踹得散了,犹不解恨,吩咐陆冠英:“舀去抛到荒野里头,被野狗啃了也罢!”陆冠英自然照办,黄药师又弯腰抱起曲灵风遗骨,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向外走去,就在屋后空地上草草掘了个墓|茓;黄瑢从头到尾只默默在一旁帮忙,黄药师将曲灵风遗骨葬了下去,填好了土,瞧着一座新坟,百感交集,过了半晌,方凄然道:“我门下诸弟子中,以灵风武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便一百名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
说到后来,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黄瑢一看,顿时慌了神;只见那一双秋水为神的眼瞳里,竟幽幽地落了两行清泪下来。
……师父他,竟然哭了。
黄瑢脑袋里嗡嗡地乱成一片,不晓得该怎么办,一双手紧紧抓着黄药师衣袖,自己也不自觉地哭了起来——她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晓得抓着他的袖子陪他一起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他身上浓得化不开似的悲伤……
黄药师轻轻将她揽在怀里,过了许久,忽然哑声嘲道:“师父大约真不是个好人,不然老天何必一一报应在我弟子身上?”
黄瑢吃了一惊,万万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心灰意冷的话来,正不知如何安慰,却听久违了的叮咚声忽然响起,系统提示道:“触发隐藏事件,请在三十秒内作出选择,安慰黄药师:a.你是一个好人;b.你是一个坏人。”
……说人家是坏人那也算安慰吗?
黄瑢心里乱糟糟一团,系统这家伙居然在这时突然发难,简直就是捣乱!还有……系统对师父的称呼什么时候从桃花岛主进化成黄药师了?!所谓的终极boss……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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