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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有人要我带口信,你要不要见他?”地不收低声说。

“阎王爷我也要见。”

“好,他来了。”地不收举手一挥,楼梯口立即出现一个獐头鼠口,打扮像个泼皮的大汉:“他叫李四。你们谈谈,我不便涉入。”

地不收匆匆下楼,大汉则走近接替了地不收的位置。

“小雍,你已经不是龙江船行的伙计。”大汉李四低声说:“实在犯不着为了找回招牌的事,替龙江船行冒不必要的风险。”

“话不是这样说,李四兄。”他正经八百地说:“船行被人摘掉招牌时,我还是船行的伙计,算起来我也有一份责任。

周东主待人不薄,御下有恩,就是因为我在风雨飘摇中离开了船行,在道义上我觉得有所亏欠,所以我才甘心情愿替周东主尽一分心力,有什么不对吗?”

“好汉子的作为,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

“廿两银子,我带你去。”

“去­干­吗?”

“看招牌藏匿的地方。”

他毫不迟疑地从腰囊掏出两锭纹银,放在大汉面前。

“这就动身吗?”他泰然地问。

“你信任我?”李四大感意外。

“廿两银子的交易、这点损失在下承担得起。”

“我不是指银子的损失。”

“哦!你是指危险?呵呵!”他大笑:“天下间任何事都可能有危险,喝口水也可能被呛死呢!南京这半月来,死了几十条英雄好汉。

龙江船行为了那块招牌,已经丢了几条人命,就算多加我一条,地狱里决不会有鬼满之患,我又有什么好怕的?你老兄拿了这廿两银子,同样冒了万千风险,你怕吗?”

“没话说,我服了你。”李四将银子收下:“不急,吃饱了动身还来得及。”

城墙挡不住这些牛鬼蛇神,他们是从聚宝门的西面城角爬城而出的。

走上了至士山镇的大道,夜黑如墨,道上鬼影俱无,走了六七里,毫无所见。

两人埋头赶路,雍不容不问,李四不讲,可算是妙配。也许,两人心中皆有打算,不需要沟通。

这一带是冈陵起伏区,沿途偶或可看到小村落,茂林修竹,小溪池塘、桑田麻地与及田野散落。视界不良。

大道倒还宽阔,夜间赶路仅可放开脚程,不怕惊世骇俗。

起初,李四的确健步如飞,但发觉雍不容脚下更俐落,也就不再献丑了。

路右的树林中火光一闪,随即出现一只灯笼,这是走夜路的人,最常用的照路灯笼。

是三岔路,一条小径穿林岔人。

朦胧灯光映掩下,可看到提灯笼的是一个虬须大汉。

李四发出一呼哨,领先折入小径。

虬须大汉将灯笼高举,似想看清雍不容的面貌,随即转身邻路。

穿越树林前面两里左右,一座黑沉沉的茅屋出现在路旁。

李四抢前叩门三下,柴门悄然而开,灯光人目。

堂屋简陋,里面有两名­干­瘦的汉子,坐在八仙桌旁品茗,­阴­森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目迎来客,坐得四平八稳,似乎身份地位比李四高。

“人来了。”李四趋前行礼:“龙江船行的伙计,雍不容。”

“应该说,是以前的伙计。”雍不容纠正李四的话:“周东主待雍某不薄,所以雍某愿替龙江船行尽一番心力,并非以龙江船行伙计身份而来的。”

“过来,坐。”坐在上首的­干­瘦汉子指指下首:“我叫周七。我不管你代表何种身份而来,你所要的东西,不错,在我手上。问题是,你出得起我所开出的价码吗?”

“当然我必须先听听你的价码,才能决定是否出得起。”他大马金对坐下:“比方说,你要一座金山,就算我真有一座金山放在家里,也不见得愿意给你。”

“当然值不了一座金山。”

“本来就是如此。”他冷冷一笑:“有些东西本身并不值多少钱,但其价值对某些人却是无价至宝。龙江船行的招牌,砍来做柴火只值三五吊钱。但在周东主来说,那可是他的身份、地位、声誉……”

“算了算了,我不是要你来说废话的。”

“好,言归正传,开出你的价码吧!”

“一千两银子。”周七伸出一个手指头:“那是冲你小雍份上的道义价码”

“谢啦!”

“明午之前,一手交银一手交货,过时不候。”

“一言为定。”他从腰囊中掏出四锭十两装的十足赤金元宝放在桌上:“市价一比六,折银两成四,付定金,我有权先过目。”

“好,你很爽快,我周七够朋友,跟我来。”

屋后柴房堆满了成捆的柴枝,搬开外面的一层,龙江船行的金字招牌果然藏在里面。

略加验看,便知不是伪品。

众人返回堂屋,重新坐下品茗。

“小雍,咱们也是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此地的。”周七郑重地说:“这家农舍的主人也姓周,是个殷实的佃农,他根本不知道龙江船行的招牌,为何藏在他的柴房内,前天才搬柴发现的,恰好咱们有两位弟兄,在这附近明查暗访,得来匪易。你不会认为是咱们这些人,是盗招牌的正主儿吧?”

“我不问招牌是谁盗的,也不想知道你们的来源,阁下大可不必向我解释。”喝掉杯中茶置杯而起:“我会尽快前来交清余银,告辞。”

“你老兄这份豪气和胆气,我周七委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周七客气起来了:“你不怕咱们食言?”

“我雍不容是天生的赌徒,我赌你不会。”

“不怕茶中有玄机?”

“我也在这方面下了赌注。”

“好,我等你。”周七离座相送。

“我一定来。诸位不必送,我自己会走出去。”

三更时分。

雍不容出现在千手飞魔养伤的农舍。

内腑挨了两刀,就算有灵药仙凡,也不可能在十天半月内痊愈。千手飞魔已可下床活动手脚,但距痊愈之期还早着呢!

由于近来太平无事,迄未发现有人向雍不容下手,因此龙絮絮已有好几天不再化装与他一同行动。留在农舍侍候千手飞魔,一方面也为了提防意外,在这里逗留得太久了,很可能被有心人找到了踪迹,必须小心防险。

“那几块料,确是飞天大圣的爪牙,错不了。”雍不容的语气充满高度自信:“飞天大圣远赴外地避祸多日517Ζ,爪牙失去靠山树倒猢狲散,乘机盗走他收藏的招牌,捞几个钱以便另谋发展,这该是最合情理的解释,也表明摘走招牌的主谋确是飞天大圣。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可就无法指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那么,你何不向那几个家伙施加压力?”千手飞魔说:“用江湖朋友的手段取供,抽丝剥茧一步步紧追,就可水落石出了。”

“问题是:如果招牌确是被那几块料找到的,把他们逼死也枉然。”雍不容有他自己的见解:“要查到底是那些人放出的线索,以便让那几块料找到,这可不是短期可以找出头绪的事。

不管怎样,飞天大圣远走外地避祸,往好处想,是他知道自己理亏,故意把招牌的下落暴露,表示认栽,周东主奈何不了他,用这种手段摆平这件事,确也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想追究了?”

“算了,和一些小牛鬼蛇神打交道,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就得见好即收。”

“这几天,真没发现可疑的人物在你左右活动?”

“确是如此,这件事委实令人纳闷。”雍不容苦笑:“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天道门达到歼除天下群雄目的之后,放弃南京的基业迁走了。他们不找我,我不可能着手刨他们的根,而且也师出无名,除非……”

“除非什么?”

“龙老伯,除非由你出面,把所发生的事故全部公诸天下,我也将两次被他们劫掳的经过公开。”

“不可能的。”千手飞魔苦笑:“即使谣言没说千手飞魔是天道门主,也没有人相信一个世所仇视,被称为魔中之魔的人。所说的任何说词。你,一个龙江船行的小伙计,有多少人肯相信你的话?谁承认你是老几?”

“看来,南京这场大风暴,已没有我的事了。”

“我也要走了,得找地方养一段时日的伤。”千手飞魔沮丧地说:“想做一次好人,几乎把老命送掉,真是天大的讽刺,我还是做我的魔中之魔吧!等伤养好,我得重新找线索,非把火焚云龙山庄的混蛋揪出来不可。”

“雍大哥,海阔天空,你该到天下邀游。”龙絮絮不胜依依地说:“我一个女孩子,也想在为人母之前,在天下见见世面,做一些认为有意义的事,以免日后老之将至,平平庸庸连回忆都阙如,睁着眼睛等死。来吧!波澜壮阔的江湖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我会记得你们。”他诚恳地说:“有一天,我会出去的。如果我愿意与草木同腐,我又何必三更灯火五更­鸡­苦练武林绝学?当我把身外的牵挂放下时,也就是邀游天下的时候了,我不想白活一场。”

一丝隐忧爬上了他的心头,这“身外的牵挂”,他真的能放得下吗?

四更天,他出现在江东门的一座小屋后院。

“真有下落了?”一个隐身在大树下的黑影踱出问。

是他的兄长有涵,在大胜镇,谁都知道雍老爹的长子雍有涵,是个老老实实,只会下田,连到镇上逛都毫无兴趣的标准殷实农夫,镇上的人,几乎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是的,有下落了……”他将经过—一说了,也将分析的结果说出。

“能够善了,这是相当令人满意的结局。”雍有涵是个修养到家的人,一般家庭中的长子,通常以老成持重者居多:“这件事你办妥之后,我们不欠周东主什么了,你以后的打算,爹交代由你自己决定。”

“办妥之后,我会向爹请示。”他心花怒放,这表示身外的牵挂终于放下了。

“要小心,别忘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的一刹那,都可能有不测之变。”

“我会加倍小心的。”

“天道门的事到底怎样了?”

“不知道,反正他们似乎平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四面八方赶来兴师问罪的劫后余生者,恐怕已逃出千里外,今后再也没有人敢提天道门的事了。”

“爹不­干­涉你的作为,但要你记住:无愧于天,无作于人。”

“家里怎样了?”他转过话锋。

“徐家正式号令南京的城狐社鼠,这期间应酬频繁。我三夜侦查,毫无发现。你说徐霞可能练有歹毒的邪功­阴­煞真气,我告诉你,徐定远一家男女至亲,都具有这种可怕的邪门专学。二弟,你的估计正确。”

“真的?”他心中暗惊,原来龙姑娘确是被徐霞用­阴­煞真气击伤的。

“半点不假,我亲眼见他们在练功房练功。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接近我们家,也许天道门撤走了,无需为了天地不容的事横生枝节。爹已经重布奇门遁甲,家中的事你不必耽心。对徐家,我们会特别留神。”

“我总有点不放心,总觉得早晚会有杀手到家里生事。”他有点不安地说:“而且,我有预感,早晚不是我去找他们,便是他们来找我。我与天道门之间,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索牵连着,双方早晚会缠在一起,不死不休。好了,我该走了。”

“银子筹足了吗?”

“足够了。”

未牌初,他便到了茅舍前。

四周杳无人迹,柴门紧闭,寂静如死。

心潮一阵汹涌,毛骨悚然的感觉震撼着他。

不是他来早了,而是有了意外变化。

站在茅舍前面的广场,他定下心神,吸口气三吐纳,虎目半闭,心意神内敛,他成了一个石人。

四周身外的声息,在他耳中息息俱现,连虫行蚁走也清晰可闻。

他不是单纯地用耳听,而是用心神去探索。这是人类久已失去的一种先天本能,一种不可理解的,在目下知识范围中无法接受的感觉,一种神秘得超越常理的潜能,在他身上发生、出现了。

这种发生、出现的或然率,只有千百亿分之一,只有在宇宙某一种力场发生突变,某一种未知因素出了意外,某一种机遇发生超异的变化,才会在某一特定人物身上出现了这种异象。

先知先觉的人,知道有这种潜能存在,所以穷毕生­精­力修炼,找寻、摸索……

信佛的人,想苦修成佛,佛的所谓六识,就指这种潜能。

谁不想修成天眼通天耳通?但成功的机会决不可能超过千百亿分之一。

“信玄的人,想修成仙,他与天地同寿,能朝游沧海暮苍梧,时空皆掌握在自己手中。

片刻间,他便知道屋内有活的人,有杀气,有不测。

可借,他的天赋不足,修为不深,无法确知屋内到底有何种程度的凶险。

但可肯定的是,这种凶险对他不构成致命的威胁。

他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却可以感觉出威胁的存在,假使让他有充裕的时间,运用心神的能力探索周遭的环境,能伤害他的人少之又少。

这片刻的时间,在他来说,已经够充裕了。这就是所谓冷静而后智慧生,没时间冷静,一切徒然。

双目一张,他扭头转身离去。

柴门吱呀呀,踱出一名大汉。

“阁下胆子很小嘛!”大汉高叫。

他徐徐止步转身,颇感意外,也感到不安。

他对这位大汉不陌生,是锦毛虎徐大爷家的教师爷神拳杨波。

他实在不愿与徐家的人有纠葛,偏偏碰上徐家的人。。

“在你们徐家的人面前,我雍不容胆子不小也得小呀!”他流里流气地说:“尤其怕你这教师爷张牙舞爪。天杀的!好像你们破定了我这桩买卖。”

神拳杨波狞笑着向他接近,不怀好意的神情显而易见。

他向后退,示怯的神情也显而易见。

“听说,你就是突然间冒出来威震江湖的天地不容。”神拳杨波毫无顾忌地逼进。

“你这混蛋只会听说?”他嘲弄地说:“如果我就是天地不容,你敢摆出这种混蛋嘴脸在我面前神气?”

神拳杨波勃然大怒,猛地飞跃而上。

他扭头便跑,标准的打不赢就跑的泼皮像。

“雍不容,你给我回来!”身后传来徐霞倒还悦耳的叫声:“杨师父,不要追他。”

他止步转身,站在原地双手叉腰屹立。

除了徐霞之外,还出来两位侍女,两位大汉。

徐霞仍穿了淑女衣裙,女人味十足,似乎近来这位大小姐’母大虫已经变了,不再穿劲装耀武扬威,大概到了思春期,知道展露女人的魅力了。

“徐大小姐,你知道我不怕你。”他似笑非笑半真半假一拍;胸膛:“我现在正苦练武功,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兄妹一个个摆平,你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吗?”

“你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天地不容,是吗?”

“真的呀?”

“你听我说……”徐霞跃然欲动。

他已看出徐霞要突然抢出。先一步急退。

“事没办妥,你这就走吗?”徐霞止步急叫。

“反正你会替周东主办妥。不需我出面了。”他也不再退走:“你大胜关徐家,已经与龙江船行往来密切,很可能结成同盟。取代了南都城隍与飞天大圣的地位,成了实至名归的新的南京双豪。

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已经没有我的事了,而且可省下七百多两银子,我何乐而不为?”

“本来是你先找到的,应该由你把招牌归还龙江船行。南京的情势仍然不稳,天道门可能转而胁迫本地的人士,徐家与龙江船行将首当其冲。你能撤手不管吗?”

“老天爷!我即使胆子比天大,也不敢管天道门的事,你开玩笑未兔开得太过份了。欲壑难填,你徐家的权势已接近峰巅,基础尚未稳固,竟然又想向更高的权势挑战。其蠢无比。走也,不关我的事。”

说走便走,扭头撤腿狂奔,用的不是轻功,而是真材实料的奔跑,速度十分惊人,两脚运腿如飞,脚下虽重,但身体的弹力极为强韧。

屋右的一丛小树下,隐藏着两个青袍人。

“追不上的。”一个青袍人显然阻止同伴现身追赶:“就算你用轻功追,两里之后你将气衰力竭,而他的速度仅略慢而已,他不会出现疲劳力竭的现象。”

“你是说,他有赶长途的轻功?”同伴问。

“他用的不是轻功,不折不扣的飞奔。”

“这……”

“这是一种天生的奇异体质,他可以长期这样飞奔而不至于血液沸腾。也就是说,这人是一个天生的练武奇才。此人不除,将是一大祸患。”

“你是说……”

“他说他正在练武,成就必定比一般人快三五倍,甚至十倍,练成钢筋铁骨只须三年两载工夫。遇上明师,更快。

以他的机警,胆气,反应、不逞强等等­性­格估计,就目前状况判断,咱们的人已找不出几个能与伦比。”

“你是不是高估他了?”

“是吗?绸缪及早,不然后悔嫌迟。”

“可是,连大自在公子也奈何不了他……”

“他决不是你们猜想中的天地不容,那晚我看到那家伙的现身轻功,比流光遁影更高明更迅疾。”

“但如果是,万一失败,岂不增加一个可怕的劲敌,还慎重一点好。”

“记得,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我会留心注意他的。”

“但愿你真能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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