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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大唐悬疑录 兰亭序密码 > 第二章 刺长安

第二章 刺长安

裴玄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催促:“喂,睡着啦?”

“你看清楚她的样子了?”

“谁?”

“关咱们的人——那个女人。”

“嗯。”裴玄静说,“你认识她吗?”

“我是被磨镜汉子直接关进来的,没见着那女子。你看她是不是年纪不小了?”

“容貌尚显年轻,但神态又很超脱,好似勘破世情的千年神祇一般。真想不通,这么一位超凡脱俗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磨镜子的粗人。”

“那就对咯。”崔淼长叹一声,“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她。”

“谁?”

“聂——隐——娘。”

聂隐娘?!

裴玄静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聂隐娘的故事,但总以为过于传奇,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真人。

崔淼说:“其实我看到王义的铜镜时,就想到她了。魏博大将聂峰之女隐娘,十岁时被一个道姑掳走,五年后回家时已身怀绝技,能飞檐走壁,大白天当街取人首级而不被发现,连她的父亲聂峰都甚为骇异。某日,隐娘在家门前见到一磨镜少年,便非要嫁给他不可。聂峰虽不喜,却不敢违逆女儿的意思。两人成婚后在外居住,少年只会走街串巷磨镜子,隐娘则时常夜半离去,日出方回。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去做什么。后来聂峰病故,魏帅田绪听说了隐娘的一些事迹,便许以重金,将夫­妇­二人收罗到自己麾下。再后来田绪去世,嘉诚公主辅佐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之位。田季安和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命令隐娘去刺杀刘昌裔。谁知隐娘夫­妇­早就对田季安的暴虐荒­淫­不满,就乘机背弃魏博,转投了刘昌裔。直到元和八年的时候,刘昌裔奉诏回京,隐娘不愿跟随,才拜别了刘昌裔云游四方去了。而刘昌裔也在回京的路上病逝了。自那以后,江湖上再没听说隐娘夫­妇­的消息。谁曾想,今日让你我给碰上了……”

“魏博……”裴玄静艰难地消化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好半天才道,“王义也是叔父从魏博带回来的。”

“所以啊!王义在魏博的那些年,聂隐娘恰好也在魏帅麾下,他们两人当然是认识的。因而聂隐娘夫­妇­很可能会知道王义女儿的下落,说不定他的女儿现在就和他们在一起。”

裴玄静说:“你说得对!王义以铜镜为线索,就是指向隐娘夫­妇­的。我们也确实因此找到了他们!”

“可奇怪的是,他二人明明已经淡出江湖了,怎么又会来到长安?还似乎卷入了武元衡宰相的刺杀案?”

裴玄静倒吸了一口凉气,“刺杀会不会是他们­干­的?”

崔淼说:“我觉得不像。”

“理由呢?”

“第一,手段不像。聂隐娘杀人一向来去无踪,连尸体都要用化尸粉溶解­干­净,绝不会像这次案子留下诸多首尾;第二,没有动机。隐娘夫­妇­自从背弃魏博之后,仅因知遇之恩而侍奉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帅既故,他们固然对朝廷没有好感,也无理由行刺杀之事,再替其他藩镇卖命。”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用我来威胁叔父,释放刺杀案的钦犯呢?”

“这个……也许那些嫌犯真是无辜的呢?”

难道聂隐娘夫­妇­仅仅为了打抱不平而冒险触犯朝廷?宰相遇刺,朝廷会随便找个藩镇的替罪羊草草结案吗?裴玄静想不通。

崔淼说:“即使对裴相公来说,释放朝廷重犯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情。你叔父应该会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咱们就利用这段时间,再想法子出逃。”

“逃?怎么逃?”

铁盖子底下没声了。

过了许久,裴玄静轻声说:“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没有叫你追查王义的女儿,如果我没有给你那面铜镜,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对不起。”

“你不怪我了?”

“当然不怪你。”裴玄静说,“你是被我连累的。我也不该胡乱猜忌你。至于你说谎话,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铁盖子下才说:“娘子突然对崔某这么客气,在下很惶恐啊。”

裴玄静在黑暗中默默地微笑了。她越来越肯定,崔淼不是个坏人。所以她没理由绝望,她的身边,啊不,是身下尚有一位同盟军。

“天还没亮吗?”崔淼问。

“没有。”裴玄静侧耳听了听,“但也听不到更声。奇怪,我来长安这几日,每夜都能听见街坊上敲更的声音。叔父的府邸不小,更声尚能传入内宅。崔郎中,你知不知道此刻我们究竟身在何处?”

“知道。”崔淼道,“这里是东市。”

“东市?”

“对,长安有两市:西市和东市。裴府所在兴化坊旁边的是西市。而东市位于朱雀大街的东面,许多手艺人都聚集在这里,其中就有不少磨镜的小铺子。我拿到铜镜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来此地打听。唉,哪想到刚进这家小铺,还没说几句话就被人砸晕关起来了。”

“难怪白天外面热闹得很……可是,为何入夜反而没有更声呢?”

“因为东市一到晚间就关闭了,金吾卫会来清场。东市里面并无住家,所以入夜反而是最冷清的,也不需要打更。”

“难道说在这整个市场里,此刻就只有你我二人?”

“或许还有几个守铺子看库房的?不过……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所以想靠喊叫引人注意也不可能了。裴玄静彻底死了逃跑的心,倒觉得四周的静谧别具安详之态。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寥落而冷清,令人遍体生寒。长安的盛夏,仿佛在一夜之间便远去了。

长安城中最多时有居民百万,但此时此刻,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也是奇了,”她说,“每次和你碰到一处的时候,都是在夜里。”

“三次。”崔淼回答,“与娘子在一起度过的长夜,我记得这是第三次。”语调听起来有些惆怅,又似乎包含着微妙的情愫。他已经不再否认春明门外的那一夜了。裴玄静相信,如果这次能逃出生天,他应该会对自己说出实情。

但是,还能逃出去吗?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就在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中,一位帝国宰相刚刚曝尸街头,何况他们这两个卷入是非漩涡中的普通人。再也无法否认,大唐的荣光早已褪­色­,所有的繁华与荣耀都成梦的残片。身为今天的大唐子民,留给他们再三品味的只有飘渺的回忆、离乱的现实。

上达君王,下至黎民,每一个人都在盛世与乱世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着。来长安才不过几日,裴玄静已经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举步维艰的困顿。

裴玄静轻轻叹息:“反正我只要遇到你就没好事。”

“会不会咱们俩八字相冲?”

“八字?”

崔淼说:“真的,我想……”

“嘘!别出声!”裴玄静突道,“有人来了。”她往屋子的角落里一猫,随手从杂物堆中又摸了根木头出来,心知未必管用,总能壮个胆。

来人的脸上蒙了块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身量纤细挺拔,裴玄静一眼便认出,正是白天在聂隐娘之后进屋的那个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小油灯,见裴玄静蜷缩在角落里,冷笑道:“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吧,我是来放你们走的。”

“你放我们走?”裴玄静很意外。

“少废话!”那人不耐烦道,“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三两下便捅开了窖井盖上挂的铜锁,又费力地去挪铁盖。裴玄静伸手帮忙,那人斥道:“你闪一边去。”却朝着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劲顶一顶啊!”

裴玄静只好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窖井上下两人一起努力,终于把个厚实无比的浑圆铸铁盖滚到旁边。已经能看见崔淼的头顶了,突然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直指裴玄静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头出来:“怎么回事?”

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面有暗道,我可以领你们出去。地面上走不得,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行,听你的。”裴玄静抢步上前,站到了井盖边。

崔淼仰起头来看她,原本漂亮­干­净的面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污垢之下的脸­色­十分苍白。

他盯着她,轻声说:“你也下来,万一……咱们可都别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下面。”裴玄静朝身后那人扫了一眼,故意大声说,“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连累,我不愿贪生独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静说:“你让一让啊,堵在那里我怎么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几步,招呼道:“你下来吧,小心点,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扎实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湿,突然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滑去。还没等裴玄静尖叫出来,崔淼从井壁一侧伸出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两人一块儿倒在井壁旁的坑道里。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静感到脸上撩过细微的风动,猛然意识到这是崔淼的呼吸。她惊起,挣脱了崔淼的怀抱。

“你不会水吧?”他问。

裴玄静探头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面上倒映着井口映入的微光。摇摇曳曳,还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下面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进去,肯定没命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两侧的水渠了?这些水渠纵横贯通,把整座长安城都连接在一起。每座坊里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东、西两市下面筑的是暗渠,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静不可思议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见深不可测的流动的黑暗。

长安,这座城市仿佛从这一刻才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呈现出了金碧辉煌之下的另一张脸孔。

“它们通向哪里?”

“根据地势的话,自北向南,最源头是太极宫和大明宫,然后穿过整个宫城和皇城的地下,连通兴庆宫的龙池,再到东市和西市的两座放生池,一直经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后进入渭水。”

裴玄静惊奇地问:“和皇宫都连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在皇宫里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没有?”救他们的人也爬下来钻进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则便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在封闭的坑道里听起来,那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尽管刻意压低了,仍能听出是个少女。裴玄静的心里有数了。她也迅速观察了窖井下的环境,发现崔淼为了和自己讲话,一直艰难地扒着井壁,实在又费力又危险。裴玄静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么走啊?”崔淼问,“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过了。”

“当然是从水里走。”

“水里?”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惊呼。

“喊什么喊!”那人鄙夷地说,“我看过图纸,知道哪一段的沟渠深哪一段的浅。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过。我们只要沿着暗渠走到东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转成明渠,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静和崔淼对视一眼,心知别无选择,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灯挂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静居中,那人自己殿后。三个人各自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浸入水中。

裴玄静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没到了胸口。气味倒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可是水冰凉凉的,还有些黏稠,周围又几乎漆黑一团,仅有最前方崔淼那里的一点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于怎样的水体里,身边又淌过些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则即刻就会­精­神崩溃吧。

暗渠仿佛没有尽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每当走到一处岔道时,崔淼就会停下来,等待来自最后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裴玄静开始神思恍惚,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永远见不到日光的时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来,叫道:“这里有扇铁门!”

“你推推看,应该没有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直发抖,估计也忍到极限了。裴玄静心下恻然……那孩子,终究还小呢。

崔淼果然打开了铁门。举起油灯往上照,惊喜地喊:“上面又是个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钻出窖井口,三个人都全身湿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将油灯吹熄,也没人顾得上。

崔淼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从明渠出去吗?这里还是一个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实在走不动……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么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们不是钻到皇宫里面……就成……”

“想得美……通向宫城里的沟渠上有数道水闸,哪里是轻而易举能进得去的。”

裴玄静也缓过劲来了,Сhā嘴道:“不知大侠可否赐予姓名?今日蒙大侠搭救,他日必当相报。”

那人没吭声。崔淼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姓王,对不对?你的父亲就是王义吧?静娘,咱们找到王义的女儿了。”

“不,她不姓王。从今往后她都跟着我姓聂了。”

周围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静大惊失­色­。他们竟又回到了最初关押她的库房里。原来,他们沿着暗渠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聂隐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镜子的夫君肃立一旁,右手中举着火把。

“师父……”

裴玄静循声看去,救他们的人已跪在聂隐娘面前。蒙面的黑纱大概早就掉了,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湿透的夏衣牢牢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了。

聂隐娘问她:“你知罪吗?”

少女低头不语。

“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这点本事,就能窃得窖井盖的钥匙,还能偷看到地下暗渠的图纸?”

少女还是低头不语。

裴玄静抢着说:“她是为了救我们,娘子要怪就怪我们好了。”

“怎么怪?杀了你们吗?”

裴玄静道:“玄静久闻隐娘侠名,断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聂隐娘冷笑一声,“记得当年我在学艺之时,师父命我去刺杀某大僚,我因其正与儿女戏耍,两小儿幼稚可爱,实不忍下手。无功而返后师父训斥我道,‘今后再遇上这类情形,先杀其至爱,再夺其命。’既为刺客,首要断六亲人伦之念,否则只会损了自己的­性­命。”

裴玄静听得全身一激灵。

崔淼Сhā嘴道:“所以你设下这么个局,就是为了让她断尽人伦之念?可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她到底想不想跟着你当刺客?也许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情愿呢。”

“都别说了!”少女叫起来,“师父,我知错了,今后再不敢犯。”

“所以你并没有父亲?”

“没有。”

“更没有母亲?”

“没有。”

“茫茫人海从此只分敌我,再无情义,亦无是非。”

“只有敌我,没有情义,没有是非。”

聂隐娘点了点头,“你起来吧。”又对裴玄静和崔淼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从聂隐娘手里接过什么来,返身递给裴玄静。正是她的两只耳坠,上面还有血迹。

“他说得不错,这只是一个局,为教训小徒所设。”聂隐娘道,“我并没有去要挟你的叔父,现在你可以自行返回。裴府因为你的失踪正­鸡­飞狗走的,你速速归去,好使他们放心吧。”她在说这些颇通人情的话时,同样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就与她谈起杀人时一个样。

裴玄静问:“隐娘不怕我将你夫­妇­的行踪告诉叔父吗?”

“你会吗?”聂隐娘反问,“假如你想让禾娘死,倒可以试试看。”

禾娘。裴玄静终于知道王义女儿的名字了。不过,按聂隐娘的说法,她现在应该是叫聂禾娘了。裴玄静当然不愿意让禾娘死,不论她姓王还是姓聂,于是说:“我怎会要禾娘死?相反,我要带她走。”

“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裴府。禾娘既是王义的女儿,王义生前为裴府家人,裴府自然要继续照管他的女儿。”

“果然是一人为奴,代代为奴吗?”

“不是奴,是家人。”

聂隐娘问禾娘:“你都听见了?怎么样?你自己愿意跟她走吗?”

禾娘把头垂得更低了,但胸脯剧烈起伏着。

“这崔某就不懂了。”崔淼冷不防地冒出来,“隐娘强收人家为徒时,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吧。怎么现在倒想起来问禾娘的意思了?”

禾娘带着哭音喊了一句:“你别说了……”

崔淼继续道:“我看还是你二人替禾娘做了主吧,少做点戏,也别叫人家小娘子为难。”

聂隐娘倒挺有耐心的,不急不躁地说:“裴大娘子觉得有本事从我这里带走禾娘吗?”

“总要试一试。”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裴大娘子尤爱如此行事么?”

“不为怎知不可为?”

聂隐娘微微颌首,“说得不错。那么便请大娘子为一不可为之事吧——只要你能说服裴相公释放成德武卒张晏等人,我便将禾娘交予你。我给娘子三日期限,三日之内张晏等人如能获释,我当亲自将禾娘送还府上。如若不然,你们……也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裴玄静急道:“如果张晏等人确系刺杀案元凶,我又怎能去说服叔父释放他们?”

“不是,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是。”

“隐娘怎么保证?”崔淼又跳了出来,“莫非隐娘知道真正的元凶是谁?”

聂隐娘看着崔淼,微笑不语,但笑容已不像此前那般冰冷了。崔郎中还就是有这本事,能够让任何女人对着他笑出来。

崔淼受了鼓舞,更加大剌剌地说:“假使隐娘知道真凶身份,不如­干­脆告诉静娘吧。她回去跟裴相公一说,张晏等人不就脱罪了?”

聂隐娘轻“哼”一声。

崔淼圆睁双目:“元凶不会就是二位吧?”

“当然不是。”聂隐娘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别再多问了,那些事情与你们无关。静娘只要设法救出张晏即可,这也有助于朝廷缉拿真凶,对你叔父亦交代得过去。”

聂隐娘冲丈夫一点头,“送他们出去吧。”

“等等!”裴玄静问,“请隐娘起码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在淡出江湖数年后,又出现在长安?总有个理由吧?”

“是因为我。”始终未发一言的磨镜汉子突然开口了,“因我常年磨镜落下肩背的老伤,近年来发作得厉害,整条左臂都抬不起了。乡野之地找不到好郎中,隐娘才决定与我进京,实为寻访良医而来。”

“哦。”裴玄静正在将信将疑,恰好看见聂隐娘夫­妇­相视一笑。就在这一刹那,她完全相信了他们。因为她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最寻常夫­妇­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和历经风雨沧桑后的平淡相知。至少他们的夫妻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对比刚才聂隐娘言之凿凿的灭六亲人伦之念,这场面令裴玄静觉得既荒诞,又辛酸。

“好啊!”崔淼叫起来,“崔某可不可以毛遂自荐一下?本人专治跌打损伤,家中颇有点祖传绝学的,要不要我来给你看看?”

“这……”夫­妇­二人还真犹豫了。

崔淼转向傻站在一旁的禾娘,“闪儿,你来给我做个证,你亲眼见过我的医术呀!”

那禾娘全身一颤,哑声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崔淼不肯罢休,继续对禾娘嚷:“闪郎,你不就是郎闪儿吗?我刚刚才认出你来……”

磨镜汉子上前一掌,结结实实地敲在崔淼的后脑勺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于地。汉子将崔淼的后脖领子一提,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对裴玄静喝道:“走吧。”

难熬的时间总显得比实际漫长得多。裴玄静以为折腾了足足一夜,等到街上一看,还未到黎明。

放生池就在附近,磨镜汉子将崔淼扔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便离开了。裴玄静只好守在崔淼身边,静待他的醒来。

果如崔淼所说,整座东市在夜间全无半点人迹。为方便做生意,东市并不植树,所以除了商铺围墙的暗影之外,街道上只有两三只流浪的猫狗与他们做伴。月淡星稀,晨光在她的感觉中渐渐靠近。裴玄静想到二人均是狼狈不堪的模样,恐怕路人见了又生出意外来,便从放生池中汲水洗了洗脸,重新盘了头发,又在路边找到个缺口的瓦盆,自放生池中盛了清水来,以袖为帕,也帮崔淼擦个脸。

尘垢但去,黎明的微光中,呈现出一张出奇俊美的面孔。昏睡中的他面容安详,仿佛一个孩子般毫不设防,裴玄静看得呆了。突然,那双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醒来了。裴玄静赶紧向后退了退,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唔,我是不是到了黄泉?”崔淼龇牙咧嘴地撑起身。

裴玄静没好气地回答:“是,长安东市里的黄泉。”

“啊,还没开市啊?”崔淼明白过来了,问,“就剩咱们俩了?”

“是,白白折腾一场,还是没能救出禾娘。”

崔淼说:“可你救出了我啊。哎呀,真疼!”他摸着后脑勺直叫唤。

裴玄静让他给气乐了,“你­干­什么对着人家乱叫,自找的!”

“可她真的是郎闪儿啊,嗳,你没发现吗?郎闪儿居然是个女的!”

裴玄静也奇了,“你刚刚才发现郎闪儿是个女的吗?”

“是啊,难道你……”崔淼瞪大眼睛,“你早发现了?”

裴玄静轻叹一声,“我第一次就看出来了,在贾老丈那里就……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啊。在贾昌那儿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男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她跟你讲话的语气,看你时的样子。”裴玄静没提的,还有郎闪儿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反感——纯粹女人对女人才会有的敌意,在她所喜欢的男人面前。

“有什么特别吗?”崔淼依旧一头雾水。

裴玄静嗔道:“我还以为崔郎中多么­精­明呢。唉,你好好想想吧,禾娘为什么要冒险搭救我们,又为什么在隐娘面前百般为你我周旋……”

崔淼瞠目结舌。

裴玄静叹息:“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想到禾娘躲在聂隐娘身后的瑟缩身影,还有那如泣如诉的闪烁目光,她不禁又愤愤道:“不行,我还是要想法把禾娘弄回来!”

“哎呀,我真是太笨了!”崔淼用力一捶脑袋,“我要是早猜出郎闪儿就是王义的女儿,事情何至于此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崔淼终于向裴玄静坦白了全部经过。

果然,春明门外贾昌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裴玄静在冲进贾老丈祭拜师父的屋子之后,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体力衰竭再加感染风寒而昏迷了。崔淼本打算等早晨城门开后,就亲自将裴玄静送进城的,不想晨钟未鸣,院门前却来了个王义。

“现在回想起来,王义和郎闪儿之间确实有些古怪。”

据崔淼说,当时王义找上门来,似乎是找郎闪儿商量什么事情,但郎闪儿不肯答应。两人正在争执,王义突然看到了受伤的车者,和昏迷中的裴玄静。交谈之下得知裴玄静的身份,王义立刻就变了脸­色­。

王义亮出身份,又出示了裴府的腰牌,崔淼便和他一起将裴玄静送回了裴府。崔淼还顺便给裴玄静开了药,这才放心离去。

等崔淼赶回贾昌院子时,郎闪儿已经按他们之前商定好的,把院中寄宿的百姓尽数遣散了。

“因为贾老丈亡故,院子里又发现了疫症,郎闪儿六神无主,我便给她出了此主意。反正也没有贾老丈管着,郎闪儿索­性­免去了所有人的租金,我还发了些解暑的药给他们。百姓们得此便宜,也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之后,崔淼便和郎闪儿一起将贾老丈收殓进棺材,送去镇国寺里停灵了。

“为什么是镇国寺?”裴玄静问。

“因为贾老丈生前一直在镇国寺礼佛,寺内的方丈很敬重其为人,愿意为他超度往生。”崔淼解释说,“办完了这些,我便辞别郎闪儿,正打算入长安城内再寻落脚之处。王义又来了。”

崔淼说,那时王义急急忙忙来找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了主人的脚,请崔郎中去帮忙看看。崔淼心中纳闷,长安城内有的是医馆,况且御史中丞府也该有几位经常走动的郎中,何以舍近求远来找自己这个刚认识的?不过人家既然找来了,崔淼也正想熟悉熟悉长安城,就一口答应下来。

谁知行到半路,王义却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要求崔淼到了裴府里,万一见到裴玄静的话,千万别承认曾经见过她。裴玄静若是提起在贾昌院子里的经历,崔淼也必须统统否认。

“这是为什么呢?”裴玄静问。

崔淼说:“当时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便要求王义解释。他却不肯明说,只一味强调自己有难言之隐。我心里不痛快,本打算­干­脆连去裴府也一并拒绝了。不料……王义到了一个僻静处,竟然对我行了大礼。”

裴玄静喃喃:“他真的很为难吧……”

“是啊,他的诚恳最终感动了我。毕竟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求人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的要求对你也不至于造成什么伤害,便答应了。”

“所以你就信口雌黄说我产生了幻觉?”裴玄静恼道。

“否则搪塞不过去啊。”崔淼苦着脸说,“我本以为你对昏迷前的事情只能记个大概,谁知你还真不容易蒙骗。可我既然答应王义了,也只能咬死不改口了。”

裴玄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骗得我好苦!”

“你苦,我就不苦嘛……”崔淼低声嘟囔,“我当然希望你记得我,记得那一晚在贾老丈院子里的经过……我特意在西市里找了个医馆落脚,还不是因为那里离裴府近……”

裴玄静这才明白,为什么刺杀案当天他那么及时就赶到裴府。

她说:“可是后来王义去世,你也没有说实话。”

“死者为大,况且王义护主那般忠勇,彼时彼境,我怎好再违背他的意愿。”崔淼叹息道,“发生了那么大的案子,我推测王义的难言之隐很可能与刺杀相关,在真相扑朔迷离之际,我也担心贸然改口的话,更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恰巧你托我寻找他的女儿,我便决定见机行事。唉!可我确实一点儿都没往郎闪儿身上想!”

“你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郎闪儿吗?”

“没有。郎闪儿到镇国寺为贾老丈守灵去了,并说镇国寺会替她安排今后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静眼睛一亮,“那个骗了阿灵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么小娘子?阿灵又怎么了?”

裴玄静思索着,阿灵应自己之命去探贾昌院子时,崔淼已经离开了。很显然郎闪儿也骗了崔淼,其实她根本没有去镇国寺,而是重新回到贾昌院中。她发现阿灵在附近探头探脑,便以少女的模样现身,轻而易举获得了阿灵的信任,也套出了阿灵的真话,还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把阿灵打发回来了。

所以,王义和郎闪儿,也就是禾娘这对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静彻底忘却在贾昌院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呢?

她盯着崔淼——为什么他们对他的知情没有那么在意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贾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着与刺杀案有关的线索,否则王义父女就不必费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听崔淼怯怯地说:“娘子,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看?”

裴玄静的脸一红,“谁看你了,我是在想问题!”

“娘子在想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

“我在想王义、禾娘,还有聂隐娘夫­妇­,他们和刺杀案到底有何关联?”

“娘子想这些,倒不如­干­脆想想,刺杀案的元凶究竟是谁?”

“这我现在可想不出来。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过,总会知道的。”崔淼微笑着说,“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长的夜也有尽头。裴玄静发现,当这一夜即将过去时,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就像东北方龙首原上,掩映在晨雾后的大明宫的御宇风姿。可望而不可即。但这一天一夜之间,裴玄静还是有收获的。她收获了一个可以给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声晨钟响起来了。自大明宫中传来的钟声,悠远而沧桑,仿佛传递着来自时间尽头的启示。钟声即起,凝练如镜的放生池面也随之波动,泛出一点一点的涟漪。

裴玄静和崔淼却都一动未动。他们知道,按例要等晨钟响完,长安城内所有的坊门都打开之后,两市才会开门,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据大唐律例,两市的经营时间是从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仅仅半天而已。

还是崔淼开口道:“我估计,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裴玄静也同意。虽然阿灵根本不了解铜镜、王义和郎闪儿这一系列的渊源,但她至少能告诉裴度他们,裴玄静是跟着一个磨镜子的人走的。所以到头来,堂兄他们总会找到东市的。

崔淼却在注视她沉默的侧影,宛若初见时的模样:衣衫湿透,鬓发凌乱。想当初,正是这疲惫茫然、楚楚动人的美引发了他的怜爱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个救美的英雄。

然而这是一个多大的误会啊。他以为她只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化身为女神探,更跃升成宰相的亲侄女。

他自言自语地说:“等你府中的人找来,我还是走罢。”

裴玄静没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里的景象吸引过去了。

清冷的月光随夜­色­一起隐去。初升的朝阳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黄,池水也跟着渐渐苏醒过来……突然,两个白­色­的影子从池中腾空而起。

裴玄静吓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么?”

“是水鸟吧。你怎么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水鸟?什么水鸟?”

“白­色­的……应该是仙鹤吧?”崔淼笑道,“我想这放生池里各种稀奇古怪的飞禽鱼鳖都有。东市上不管卖什么,总有人去买了来放生,所以品种特别齐全。”

“你是说每当日出的时候,池塘中会有鸟儿飞起?”

“是吧……”崔淼觉得裴玄静的紧张很莫名,却不知她正处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冲击之下。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在池塘夜尽日出之时,不唯事还生,还有鸟乍起!

两者之间的确存在关联吗?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裴玄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她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时,一队人马已经冲到眼前了,打头之人对着她大喊:“玄静,是你吗?”

堂兄裴识终于找来了。“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简直快急死了!”

裴玄静站起来,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她想起了崔淼,忙回头找他。

可是他在哪里?

崔淼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裴玄静几乎怀疑他会不会掉到池子里去了,随即醒悟过来——他走了,就像他曾说过的。

没关系,她相信他不会走远,只要她需要,随时可以找到他。

回到兴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静花了好长时间沐浴,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挨个洗一遍。阿灵顶着两只红肿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静洗了多久,阿灵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静失踪后,裴度夫­妇­如何焦急、大郎裴识怎么设法寻找,尤其是她自己怎么害怕着急伤心等等,详详细细无一遗漏地汇报过来。

裴玄静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必须要考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叔父。因为她还担负了一件极不合理而艰巨的任务:说服裴度释放已被确认为武元衡刺杀案元凶的成德武卒张晏等人。

其实,裴玄静可以不必让自己这么为难的。禾娘跟了女侠聂隐娘,今后固然免不了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隐娘夫­妇­的能为,当能护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将学得一身好本领,有朝一日成为来无踪去无影的刺客,显则扬名立万,隐则相忘于江湖,不也潇洒?

可是,正如崔淼所质疑的,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愿意呢?

还有她的父亲,临死前将赠给女儿的金簪用鱼胶粘在胸口上。他该有多么希望能看见女儿及笄,亲手为她Сhā上发簪……

裴玄静看着在一边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灵,禾娘和阿灵差不多大,却已经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只有在贾昌老丈的院子里,她尚且能在郎闪儿的伪装下流露出小女儿的心­性­,而今连这样的机会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中主宰着人的命运?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尘,就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不论是福是祸、不分是怨是爱,都没有半分选择的权利吗?

至少,裴玄静想听到禾娘自己说一句,愿意或者不愿意。

当然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价,但裴玄静还是想试一试。

有了御医的悉心照料,裴度的伤势好转得很迅速。在最艰难的关头,信念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仅没有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垮下来,反而愈挫愈强了。

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踞坐在叔父卧房的东窗下,裴玄静娓娓道来。

阳光中的静谧味道仿佛从未改变过,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万物永远保持着本来的面目,该如何便如何,绝不会动摇。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总是容易在寻寻觅觅中迷失本心。

从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开始讲起,裴玄静几乎对叔父说出了一切。她并没有忘记聂隐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妇­的行踪,为此裴玄静采用了一个折衷的方式。

她没有提起聂隐娘的姓名,只说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面女侠和她的丈夫,并隐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经历。

裴玄静同样没有提到崔淼。一则,没有他故事也能说通;二则,当裴识出现时崔淼选择了离开,这令裴玄静更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态度。而且

她自己也认为,没必要将崔淼卷入到这些是非中去。他自愿帮助裴玄静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面对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处中,裴玄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当权者的不屑甚至厌恶。她还猜不透这种愤世嫉俗的缘由,但也不想随便违逆他的意愿。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维护他。那又如何呢?长安城并不缺少一个崔郎中。但是只有一个崔淼,曾几次三番向她伸出过援手。

听完了裴玄静长长的讲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侠应该是聂隐娘。”

哈,裴玄静心道,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来,我什么都没说。

“聂隐娘?就是传说中魏博大将聂峰的女儿,后来成为大刺客的聂隐娘吗?”裴玄静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叔父,你在魏博时见过她?”

“未曾谋面。我到魏博时田季安都已经死了,聂隐娘早在几年前便投奔到陈许节度使刘昌裔麾下。不过……王义肯定与她相识。”裴度思索道,“你说王义的女儿在聂隐娘那里?但我从未听王义提起过,他还有个女儿。”

看来王义把这个秘密保守得非常好。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娶过妻。”裴度长叹一声,“据你所说的来推断,王义知道有人要刺杀我,为了保护我还企图阻挡我上朝,但却不肯对我说出内情。他这样做的唯一解释便是:当时刺客用他的女儿来威胁他,使他左右为难。”

“莫非聂隐娘夫­妇­便是刺客?”

“不。刺客肯定另有其人,而隐娘夫­妇­应是王义求来搭救女儿的。”

裴玄静也觉得叔父的推断十分有道理。王义既不愿眼睁睁看着叔父被刺,又担心女儿的安危。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现隐娘夫­妇­出现在长安城内,便向这位魏博时的故交相求,而隐娘也答应了他,将禾娘从刺客的手中救了出来。条件是:禾娘从此要跟随他们夫­妇­二人。

王义别无选择。但他亦深知,女儿一旦跟随了聂隐娘,便将从此过起出生入死的剑客生涯。这令他这个当父亲的万万不舍。他虽然为保护裴度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还是想给女儿找一条更好的出路。裴玄静几乎是误打误撞地出现在他眼前,结果便被王义当作了最后一根稻草。

“叔父,帮帮禾娘吧!”裴玄静恳求道,“王义忠勇可嘉,咱们理应照顾好他的女儿。”

“理应?”裴度淡淡一笑,“如果世上的一切都能按着道理来,就根本不会有争斗、冤屈和不幸了。”

“叔父!”

裴度摆了摆手:“玄静,你知不知道张晏等人之罪是圣上钦定的,三天后就要在西市斩首示众,以立朝廷之威。这种时候让皇帝释放他们,岂不是把君命当作儿戏?就算皇帝能够答应,你又让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帝?”

裴玄静默然片刻,倔强地抬起双眸,“玄静只问一句话,叔父是不是也认定张晏等人为刺杀案元凶?您是受害者,亲眼看到过刺客,您还是主审官,清楚整个案件的脉络。张晏等人究竟有没有罪,玄静只信叔父一人的话。”

“有罪怎样?无罪又怎样?”

“有罪自当问斩,玄静也只能愧对王义父女。但若是无罪,玄静以为叔父无论如何要请圣上收回成命。这不单单是为了王义与禾娘,以及无辜者的­性­命,还因为一旦张晏等人替罪伏法,势必使真正的刺客逃脱。那样的话,朝廷的尊严何在,圣上的圣明何在,武相公的血海深仇又要待到何时方得偿还?”

她这一席话落,少顷,裴度微笑道:“你呀,若为男儿身,去朝中当个谏臣倒是很不错。圣上每次见到你肯定都会头痛不止。”

“叔父……”

裴度摇头叹道:“玄静啊,有一点你要记住,天下远比你所知的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几年前圣上发兵成德,以吐突承璀为主帅,结果无功而返。对此圣上如鲠在喉,一直想对成德再次用兵。所以,成德藩镇即使不是本案的元凶,只要有人举报了张晏他们,圣上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叔父的话讲得够直白,裴玄静想假装听不懂都不行了。她的心凉了大半截,想想还是不甘心,追问:“是什么人举报张晏等人的呢?可有真凭实据?”

“举报者为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乃吐突承璀的亲信。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以严刑拷问之,由不得他们不认罪。”

裴玄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很内疚,为了禾娘和王义。她更伤心,为了叔父,还有武元衡。她看着叔父的视线不禁模糊起来,然后便听见叔父说:“玄静啊,当今圣上实乃真正的英睿君主,他为了削藩所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压力,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为臣子者,更要绝对地忠实于他,尽全力辅佐他。我想,武相公如果还活着,也会支持圣上的决定的。”

“武相公……”裴玄静心中酸楚难当,也不知怎么脱口问出,“叔父去过武相公的宅邸吧?他家中是不是也有一座池塘?像咱们府中这样的,池中并养了水鸟?”

“池塘?”裴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这侄女不该轻易就折腾坏了脑子啊,遂蹙眉寻思道,“倒是有一座池塘,好像也养了些水鸟吧。”

“什么水鸟?”

“这……也无非就是黄鹄、鸳鸯之类的吧。怎么?”

裴玄静茫然一笑,“没事,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自从来到长安,裴玄静第一次无所事事了。

裴度的谈话好像在她的门前挂了一只铜锁,裴玄静刚刚逃离聂隐娘夫­妇­的磨镜小铺,又被牢牢地锁在了宰相府中。

现在她哪儿也去不了了。

张晏等人必须死,所以禾娘的命运再无转圜余地。叔父重伤未愈,刺杀案还没了结,在这个时候也不适合提起去昌谷之事。她的亲身经历已经证明,连长安城里都不安全,更别提让她上路远行了。这两天裴府门口的金吾卫有增无减,连阿灵都溜不出去了。

即使能溜出去又如何?贾昌的院子早就人去楼空,而今裴玄静在整个长安城中唯一想见的人,就只有郎中崔淼了。问题是,他还愿意见她、还能见她吗?

裴玄静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研究武元衡留下的诗和字。但是她的头脑成了阻塞的沟渠,前方似有渺茫的一星亮光跃动,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鸟,”她无奈地问身旁的阿灵,“长安城里什么鸟儿最多?”

“鸟有好多种啊……鸽子、麻雀、燕子、乌鸦……”

“秋天呢?秋天有什么鸟?”裴玄静的目光恰好落在“余者自取于秋”这几个字上。

“秋天的鸟,不就是大雁吗?”

“大雁?”

“对啊,娘子。”阿灵凑到裴玄静跟前,神神秘秘地说,“娘子是不是要出嫁啦?”

“你说什么?”

“我是听倩儿说的。”裴玄静的亲事在裴府从没被公开提及过。阿灵却能从杨氏的贴身婢女那里打探到消息,看来这小丫头的八卦本领还是蛮高的。

阿灵看裴玄静不应,以为她害羞,更来劲了,“我听倩儿说,阿郎在给娘子物­色­一个合适的送亲人呢。可是现在阿郎自己出了事,所以还得多等些时日,外面安定了才能送娘子成行。”说着,又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娘子可别着急哦。”

“着急?我哪里急了?”裴玄静没提防让阿灵说中心事,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

“不急?不急娘子问什么大雁啊?”阿灵笑道,“且不说请期的大雁是夫家送的,娘子再急也轮不到你来张罗这些。”

“你!”裴玄静刚想去拧阿灵的嘴,猛然呆住了。

大雁!从日出时的池塘惊起飞鸟,再到秋日的大雁,这一连串的联想美则美矣,却似乎过于随意了。可偏偏大雁是婚仪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对于忠贞不二、白首偕老的最美好的象征。

假如武元衡给她设计的谜底正是大雁,不也意蕴隽永而饱含祝福吗?

可是大雁和《兰亭序》、王羲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光乍现。裴玄静一把抓住阿灵的手,“阿灵,长安城里是不是有座大雁塔?”

“有,当然有啊。在大慈恩寺里……”

裴玄静放开阿灵的手,她几乎已经能断定,自己趋近谜底了。

关于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来历,因为实在太著名了,就算不是长安人的裴玄静也耳熟能详。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时,皇太子李治为追念母亲文德皇后,在长安城南晋昌坊中面对曲江池的地方修建一座佛寺,名为大慈恩寺。寺院落成之后,太子治令玄奘大法师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继续翻译从西方取经带回的佛典,充上座纲维寺任。永徽三年时,玄奘法师欲于大慈恩寺中建石塔一座,用来安置、保存西域请回的经像。高宗皇帝特许以大内、东宫和掖庭亡人之衣物折钱出资,遂建成五层砖塔,便是大雁塔的由来。

在大雁塔的下层南外壁上刻有两碑。左边是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圣教序》;右边是高宗皇帝在东宫时所撰的《述三藏圣教序记》,两碑均由尚书右仆­射­河南公褚遂良书写。其书其文均为传世之经典。

后来,又有一位怀仁和尚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时间,从王羲之的书法中集字,于咸亨三年铸成《集王圣教序》碑,内容包括了太宗皇帝的《大唐三藏圣教序》、高宗皇帝的《述三藏圣教序记》、太宗答敕、玄奘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从《兰亭序》到《集王圣教序》,从王羲之到王羲之——从武元衡到大雁塔。

跟随着一缕­性­灵、抑或慈悲的微光,她终于找到了那条迷雾缭绕中的小径。

裴玄静决定要去一次大慈恩寺,登一回大雁塔。她还预测不出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相信,那里一定会有什么。

可是问题又来了:现在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出府呢?

再要求京城观光?别说裴玄静自己开不出这个口,即使裴度答应了,恐怕也会命令堂兄贴身紧盯,甚至派出一个金吾卫的小卫队护送。

裴玄静始终坚信,武元衡交给自己的既是一个谜题,更是一个秘密,是一份必须悉心守护的信任,所以她至今对裴度都没有提起过。她得赶紧想出一个稳妥的,不会引起怀疑的办法来。

就算裴玄静能神机妙算,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吐突承璀将她带出裴府的。

过程相当突兀。就在裴玄静回到裴府的次日上午,大约巳时一刻的时候,堂兄裴识匆匆来到裴玄静的房间。

他告诉裴玄静,神策军左中尉吐突承璀要请她去神策军府走一趟,配合刺杀案的调查。

“现在吗?”

“吐突将军就等在前堂。”裴识的表情很古怪。

通过和叔父的几次交谈,裴玄静已经了解到吐突承璀和裴度乃至皇帝之间的复杂关系,便问:“叔父知道了吗?”

“父亲大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命我来请堂妹。”

“好,我这就去。”

裴识引着裴玄静去前堂时,还不忘低声嘱咐:“来者不善,静娘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

裴玄静跟着吐突承璀出了裴府,骑在马上被神策军团团包围着前行。

裴玄静并不知道神策军府在什么地方,但因神策军是天子禁军,军府想必深入在宫城腹地。

可是实际上,他们没有朝皇城去,而是走向长安城郭。眼看就要出城了,裴玄静下意识地踢了踢脚尖。出门前,她从枕头下取出那柄匕首,塞进右脚的靴筒中。吸取了上一次磨镜小铺的教训,裴玄静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防卫的武器。

抬起头,一座巍峨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长吉的诗句赫然跃入脑际。其实今天艳阳高照,碧空之上连一缕云丝都寻不到。黑云是压在她心头上的。

裴玄静问:“中贵人,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今天的吐突承璀异常沉默,几乎没有对裴玄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听见裴玄静发问,他才答非所问道:“娘子来过这座城门吧?”

是啊,春明门。

她就是从这座城门进入长安的,只不过当时正处于昏迷中,无从回味那一刻的心情。今日方得一睹这高耸而宽敞的威仪,既盛气凌人,又胸襟开阔。世上唯有一座长安城,才有这样的城楼吧。

裴玄静说:“来过,但只记得城外的情景。”

“娘子到过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吐突承璀说,“裴相公给圣上写了个表章,陈述了娘子的一些经历。今日,本将便请娘子到贾昌的院中回顾一番。”

“中贵人也管这些吗?”

吐突承璀再次答非所问:“裴相公的上表中提出,张晏等人可能并非刺杀案的元凶,建议圣上重审。”

原来叔父虽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但还是给皇帝上表陈述事实。那么,吐突承璀今天的举动应该就是奉命重审了?

裴玄静等待着吐突承璀的下文。可是直到他们从春明门下穿过,来到通往镇国寺的岔路时,吐突承璀才又开口道:“圣上不会重审张晏等人,因为判定他们有罪的正是圣上。”

“圣上?”

“武相公遇刺后,圣上给我们看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所上的密奏。王承宗在奏表中极力诋毁武相公,说他阳奉­阴­违,表面忠于朝廷主张削藩,私底下却收受藩镇的贿赂,故意使得朝廷和藩镇之间久战不决,目的便是从中渔利。”

“这些……圣上断断不会相信吧?”

“当然,所以圣上根本没有理睬过王承宗的奏表。”吐突承璀的语气相当古怪,“不过那些奏章写得绘声绘­色­,还列举了行贿的过程和清单,看起来煞有介事。王承宗还特别提到,武相公对普通的金银财宝一律退回,看似品格高洁,其实是嫌弃那些东西鄙俗。王承宗的牙将尹少卿投其所好,送了一件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结果武相公当即便收下了。这才显出其贪婪的本­性­埋藏至深……武相公死后,圣上才给我们看了这些奏章,并痛心疾首地说,他没想到王承宗对武相公怀恨至此,三番五次诋毁不成,便索­性­对武相公痛下了杀手。所以圣上才下决心诛杀成德武卒张晏等人,王承宗若敢有半点不满的表示,朝廷便将立即出兵讨伐成德藩镇,绝对不会再姑息!”

明白了。裴玄静沉默半晌,说:“王承宗其心可诛,圣上自有决断,却不知今天中贵人是要带我……”

“到了。”吐突承璀说。

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看贾昌的院子,裴玄静惊诧于它的简陋和安详。窄窄的小巷通向油漆剥落的院门前,一侧是镇国寺高耸的寺墙,一侧是松柏成行的坊道,僻静中带着庄严,还有几分神秘。

所有人下马。马匹和卫队都留在巷口,只有吐突承璀和裴玄静一径以入。

不知道是否错觉,裴玄静感到周围的静谧异乎寻常,似乎完全是人力所为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再也没有雨夜中带给她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种冷飕飕的恐惧,自脚底升起来。

小院的门虚掩着,吐突承璀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玄静轻轻地推开门。

确实像阿灵所说,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走进去,立即发现院中被细心打扫过了,原先堆在穿廊下的杂物统统不见踪影。就连盛夏酷烈的阳光到了院中,也似乎变得比在外面柔顺许多。

裴玄静隐约意识到变化从何而生,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她过去只闻到过一次,便已终生难忘了。

吐突承璀带着她向后院走去。裴玄静惊异地发现,他的脚步竟然能轻到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当他们来到贾昌所住的并排两间简屋之前时,有一个人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吐突承璀赶紧迎过去,那人向他淡淡地丢了个眼神,吐突承璀又立即肃立在原地。

“这位是……李公子。”吐突承璀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行礼,“李公子。”

那人亦微微点头回礼,“大娘子。”他的声音极动听,就像他近乎完美的面容一样,散发着至高无上的魅力。

裴玄静虽然竭力调整呼吸,还是在这种极端的压迫下几乎窒息了。既然对方不露身份,她就必须勉强承受。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折磨,唯有那股飘渺的香气帮她略微放松下来。

李公子道:“听说娘子来过此地。”

“是。”

“见到贾昌老人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然身故了。”

“你进过他的屋子?”

“没有,只在门口张望。”裴玄静的全身都浸透在冷汗里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话就这么出口了,如同­射­出去的箭再也不能收回来。

李公子默默地端详着裴玄静,少顷,他才又问:“也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裴玄静很庆幸从一开始就隐瞒了崔淼的存在,便答:“我只看见服侍贾老丈的郎闪儿在里面。”为了救禾娘,关于“郎闪儿”的情况她曾详细地告诉过叔父,所以还是实话实说最安全。

“娘子是第一次来长安吗?”李公子突然换了话题。“觉得长安怎么样?”

“长安虽好,却非妾的久留之地。”

“哦?”他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面容也一下子生动起来,“可我已经许多年未曾离开过长安了。像今天这样来到城外,也极为难得——娘子知道举目见日的典故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否说来听听?”直到此时他的态度都十分谦和,但是裴玄静懂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必须服从。

于是她说:“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晋元帝的膝上。恰好有人从长安来,元帝便问明帝:‘你看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远?’明帝回答说:‘太阳远。因为从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显然可知。’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异。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饮时,就当众重问明帝一遍,不料这次他却回答说:‘太阳近。’元帝失­色­,问他:‘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呢?’明帝乃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她说完了。片刻静默之后,才听见李公子用不尽怅然的语气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才六七岁。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离开长安,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听祖父讲起这个故事。祖父讲时流了泪,我知道,他是害怕我们这一家人也落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境地……所幸几个月后,我们还是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便发誓,这一生都不再离开长安。”他淡淡地笑了笑,“此处虽在城外,不过一抬头,还是见得到长安的。”

“难道天气很冷吗?你一直都在发抖。”他突然问。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看出朕的身份的?”

裴玄静很想说,鬼才看不出来呢。极度的权力才会导致这样可笑的自负吧。正好她的牙齿直打颤,便索­性­期身拜倒,叩头道:“求陛下恕罪。”

“起来吧。”

裴玄静起身,依然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刺杀案前一日,武相公曾将一幅尺牍带给叔父。那幅尺牍上有一种香气,今天我在这里又闻到了。”

“你认识这种香?”

“只听说过……我猜的,此香名为龙涎。”

“哦?”

“传说龙涎香出自大食国西海。西海之中有座龙涎屿,每年春天,群龙都会聚集在这座岛上交戏,它们吐出的涎沫在阳光照耀下凝结成块,又轻若浮石。以龙涎之末入香焚烧,其香历久弥散,一旦沾体,久久不去,堪称神奇。但此香极难采撷,鲛人凫水登上龙涎屿,十中九亡,所以也至为金贵。而今整个中原,仅皇宫里存有几块,是昔日番国的贡品,任凭多少钱也买不到,因而龙涎香也被称为天子之香。”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裴玄静分辨不出皇帝此话究竟是赞是讽,可能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她有些头晕目眩。在正午的阳光映­射­下,皇帝的面孔纤毫毕现。这令裴玄静发现,当一个男子的五官标致绝伦时,他的一颦一笑中都会有种残忍的意味。

她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仰慕,以及同等程度的厌恶。

“不妨再多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皇帝说,“有关于郎闪儿的。”

“郎闪儿?”裴玄静倒是始料未及。

“也就是你叔父的家仆王义之女。”

“陛下看了叔父的表章。”

“是的,但朕并非是从裴爱卿的表章中才第一次得知此事。”皇帝略一沉吟,道,“郎闪儿是朕安排给贾昌养育的,就在十年前。”

裴玄静惊得目瞪口呆。

“元和元年时,朕收到嘉诚公主从魏博送来的一封书信。嘉诚在信中说,自己身染沉疴,恐将不久于人世,但她会将魏博诸事安排妥当,即使离世之后,仍使魏博不会为患朝廷,嘱朕不必担忧……除了这些,公主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几年前,她从长安带去魏博的卫队长王某与节度使府中的一名婢女私通成­奸­。公主发现后,便将那名婢女逐出府去了。那婢女在外产下一名女婴后死去。嘉诚公主心生怜悯,于是暗中命人抚养女婴。至元和元年时,那孩子已长到三四岁了。公主自己命在旦夕,便决定派人将她送来长安。嘉诚公主的意思是,朕可将其收入掖庭宫中,今后或许还能令其父女团圆。但朕考虑之后,认为掖庭宫并不好,还是放到贾昌老丈这里养育更合适。贾老丈年事已高,越来越需要人陪伴照料,这个院子也得后继有人。当然,女孩子不如男孩子方便,但也只能将就了。至于郎闪儿这个名字,是贾昌老人给她起的,我还记得,嘉诚说她给女孩起名禾娘。”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又想起来问:“那两年多前叔父将王义从魏博带回后,陛下为何没有安排他们父女相见呢?”

皇帝微微一哂,“朕忘记了。”

“忘记了?”

“是啊,命人把禾娘往这里一送,朕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玄静无话可说。皇帝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操­心,确实不能苛求他记得如此微末的一个女孩的命运。他能够亲自替禾娘安排一个栖身之所,无非是因为有嘉诚公主的嘱托,也已经太不容易了。

“但是王义终究找到了女儿。”

“此中曲折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据你所说,禾娘如今又落到了女刺客手中。”

“是出身魏博,后又投靠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聂隐娘,而今已隐遁江湖了。”这次裴玄静没有顾忌聂隐娘的警告,而是照实对皇帝说了。直觉告诉她,这样更便于和皇帝谈条件。

“朕知道这个人。”皇帝毫不意外地道,“名为隐娘,其实一直在协助藩镇对抗朝廷。既然是她掳去了郎闪儿,想必包藏祸心。”

“陛下的意思是……”

“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可是,禾娘是嘉诚公主托付给陛下照料的。”裴玄静知道自己正在触犯天颜,但她就是这个­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

果然,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显愠怒地说:“‘四海归心,天下一家。’这是朕在登基之时立下的誓言,朕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裴玄静听懂了,皇帝所说的每一个人中包括了嘉诚公主、武元衡、裴度、王义、禾娘,当然也有裴玄静,乃至皇帝自己。她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晏等人在西市斩首之时,朕将命人去请娘子到场观看。然后,娘子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吧,从这座小院开始。”

裴玄静无力地应道:“是。”

“吐突承璀,送裴大娘子回去吧。”

吐突承璀陪着裴玄静向院门走去。皇帝又在身后叫住他,“你留下,另外着人相送。”

待吐突承璀安排好几名神策军士送走裴玄静,返回到皇帝跟前时,李纯正仰首眺望着院后的白塔。

“当初朕看到这座塔时,以为又高又大,堪比大雁塔。今日再看,怎么这样小。”

“大家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两次。”

吐突承璀也好奇起来,一边扶持着李纯向廊下­阴­凉处走去,一边殷勤地问:“大家什么时候来的?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朕尚未满十二岁。”走入­阴­影中,李纯的面容也显得黯淡而柔和了,“第一次来时,院子还没有建起来。只有后面的两间破房子,贾昌就在房前拜见了先皇。先皇感其赤诚,当即布施金钱帮他建塔修院,并允诺建成之日再来。可是,等半年后院子建成时,却只有朕一个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先皇病了。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好,常常卧病。不过那一次,朕记得他只是偶染小恙,倒不至于起不了床。也许,他就是想让朕独自一人出行吧。”李纯说着微笑起来,“搞得我还特别兴奋,因为绝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不必前呼后拥,只带上几名侍卫便纵马出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入到久远的回忆之中,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吐突承璀屏气凝神,静候了许久,才等到李纯的一声长叹。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冷酷威严。

“先将里屋东墙上的字拓下来,你自己去做。只你一人。”

“是。”

“拓好之后便将墙上的字全部铲光,也须你一人做。”

“是。”

“不。”李纯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心道,“还是拆了吧。”

“拆?”

“院中房屋悉数拆除。只把这座塔留下来即可。贾昌的遗骨今后也移入塔中,与运平和尚的灵骨安放在一起。”

吩咐完毕,皇帝拂袖而去,再不回首。

裴玄静逃离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个神秘而又温馨的避难所了,今天她所见的是一处通向深渊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远才越好。

回到长安城内,见到如织巷陌中的寻常人烟,她才略微定下神来。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静抬起头,却见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层石塔凌云而起。

大雁塔!

她瞬间便做出决定,拨转马头朝大雁塔奔去。负责护送她的神策军士赶上来问:“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登大雁塔。”

“这……圣上命我等护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静盯着他们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问题吗?”

几名神策军士面面相觑,但因裴玄静刚刚被皇帝单独召见过,身份又是新晋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轻易得罪,迟疑再三还是点了头。

裴玄静道:“烦请诸位带路。”她曾经一心盘算着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谜题。但今天和皇帝的会面让她意识到,在这座长安城中自己是毫无秘密可言的,至少对于皇帝来说,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动,再见机行事吧。

一路疾行,须臾便跨过大半个长安城。再抬头时,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见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古朴身姿,虽无大雁之形,却自有跃然长空、俯瞰众生的无尽神采。

裴玄静顾不上多欣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塔下,抓住一个小沙弥便问:“师父,请问《集王圣教序》碑在何处?”

小沙弥不慌不忙道:“阿弥陀佛。檀越可是问的怀仁和尚集字碑?”

“正是!”

“檀越弄错了,《怀仁集王圣教序》碑在弘法寺,并不在这里。”

裴玄静愣住了。

小沙弥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圣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墙之上的,小僧可为指点。”

“哦,不必了,多谢师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静的心中纠结起来,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唐三藏圣教序》是褚遂良书写的,所以肯定与武元衡的谜底无关。但是由王羲之书法集字而成的《怀仁集王圣教序》石碑却根本没有立在大雁塔。难道是自己推理有误?

可是这么一来,最后的线索也断了。裴玄静感到全身无力,再也没有信心参透武元衡设下的谜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碑文下面,仰望大雁塔顶,更觉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来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试过,也就死心了。

裴玄静一口气攀上塔顶。朝下望去,整座长安城都覆盖在浩渺烟云之下,棋盘状的阡陌错落有序,车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间幻境一般壮丽恢宏。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说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长安的话,是值得的。为了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了这座城、这个国、这片河山,已经有太多的人赴汤蹈火,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请问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门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合十行礼。

裴玄静连忙还礼道:“我叫裴玄静,师父是找我吗?”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转交一件东西。”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忙问:“是哪位相公?”

沙门含笑不语,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黑布小包裹,递到裴玄静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此时塔顶恰好空无一人。那几个神策军士没兴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强扼激荡的心神,掀开布包。

包袱中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缕瓶,纹理­精­致、­色­泽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颇有些年头了。

吐突承璀的话在她的头脑中响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贿赂,但见到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时,却立即收下了。

她翻过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镌印——“贞观”。

原来所谓的金缕瓶,竟是如此细腻纤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只刚孵出蛋壳的雏鸟,又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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