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吐突承璀而言,这就是一条人间的黄泉路。
每次踏上这条路,他便感觉自己正从尘世走向幽冥。唯一的区别是,黄泉路一去再不复返,而走这条路他还能回得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出发都选在傍晚。伴随着暮鼓的鸣响出了长安城后,还要带着几名贴身的随从在城外转上一圈,摆脱所有可能的跟踪及耳目——那些大多是郭贵妃的人。至于皇帝嘛,吐突承璀是从来不敢也无意向皇帝隐瞒行踪的。虽然皇帝很少问及于此,但是他知道,皇帝的心中一清二楚。
同样,他也把皇帝内心的不安和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吐突承璀深知自己对皇帝的重要性,但从未因此忘记过自己的本分。元和六年时,由于宦官刘希光受贿案的牵连,宰相李绛等人极力弹劾吐突承璀,并且把他出兵成德藩镇不力的旧事重提。宪宗皇帝在群臣的巨大压力下,极不情愿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朕去之轻如一毛耳!”说完,便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了京城。
那一次,厌恶宦官专权的朝臣们欢呼雀跃,只有吐突承璀明白,皇帝的贬低其实是对他变相的袒护。要说起来,皇帝对天下谁人不是生杀予夺的呢?果不其然,为了再把吐突承璀召回京城,皇帝想方设法,甚至还在去年罢了李绛的相位,这才替他扫清了回京的一切障碍。
有恩不难,难在于私。之所以“假以恩私”,是因为皇帝实在离不开吐突承璀。
当夕阳收敛起最后一抹光芒,吐突承璀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深邃如遮的夜空尽头疾驰而去。
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幽深。前方,一轮孤月高悬,清光遍洒在绵延的山脊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已经沉酣入梦的卧虎。
顺宗皇帝的山陵——丰陵便藏在这座金瓮山中。
不过要从山脚下到皇帝的陵寝,还得走很长的路。而且除非祭祀的日子,陵园的宫门是永远关闭的。在夜色中穿过松柏相侍的山道,终于抵达紧闭的陵园门前时,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点点萤火隐隐绰绰,漂浮于似水的清光上面。山风瑟瑟,炎热的盛夏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天地间寂寂无声,宛如置身于一座空山。
陵园门外侧有一座更衣殿。文武百官要入陵园祭祀,一律在此殿中更衣。吐突承璀将随从留在外面,独自步入更衣殿。殿宇高畅阔大,却只在角落点了一盏孤灯。一小圈寥落光影之中端坐一人,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吐突承璀在他的对面坐下。
“今天来晚了……”吐突承璀刚开口,半空中突然飘来一阵凄厉的笑声,在如此静谧肃穆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又变成支离破碎、怪腔怪调的歌声:“四季徒支妆粉钱,三朝不识君王面。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
“什么人?”吐突承璀听得头皮直发麻。
对坐之人平淡地说:“又疯了一个。”
“是谁?”
“是谁又怎样?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生不如疯,疯不如死。”
先皇升遐,未生育过的宫人多被遣至陵园守陵,终生不得离开。此虽为祖制,却也总有人谴责如此“生殉”太过残酷。韩愈曾专门写了一首《丰陵行》,其中就指出:“皇帝孝心深且远,资送礼备无赢馀。设官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他又写道:“臣闻神道尚清净,三代旧制存诸书。墓藏庙祭不可乱,欲言非职知何如。”其意便是劝谏宪宗皇帝不要以尽孝为名,施行此等灭绝人性的制度。
韩愈的诗当然只能写写而已。吐突承璀太了解宪宗皇帝的脾气,他压根连理都不会理。何况涉及天下人都在腹诽的孝心问题,皇帝更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宫人们的血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今在丰陵守陵的宫人不下五百,负责日日如先皇生前一般供奉他的灵魂,在陵园内的寝宫中具盥栉,治衾枕,每天四次按时进奉食品。
事死如事生。
顺宗皇帝于元和元年七月葬入丰陵。从那时起到现在,这些宫人们已经守陵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死的疯的不少,但绝大多数还是麻木地活了下来,日趋一日地变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除了管理宫人们,陵园的日常维护、清扫、祭祀和守卫等等,都由此刻坐在吐突承璀对面的这位陵台令管辖。
和吐突承璀一样,丰陵台令李忠言也是位宦官。是否因此,两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呢?反正对吐突承璀来说,李忠言算得上他的老朋友。他们的交情始于贞元末年。放眼当今的元和朝廷乃至内宫,当初的旧人几乎凋零殆尽,能够和吐突承璀知根知底地谈上几句心里话的,除了皇帝本人,也就剩下李忠言一个了。
在他们席坐的墙根下,一个小炉子嘟嘟冒着热气,李忠言正在煎茶。
吐突承璀暗想,是了,现如今即使在大明宫中,也找不到比李忠言煎茶煎得更好的人了。皇帝抱怨过很多回,总说品茗的乐趣不及先皇在时,却也无可奈何。
“吐突将军请用茶。”李忠言双手奉上茶盏。吐突承璀喝了一口,不禁叹道:“你究竟有何煎茶秘诀才能得此好味,是水、茶、用具还是火候步序,能不能泄露一二啊?”
“不能。”李忠言回答得十分干脆。也只有在听到他的嗓音时,吐突承璀才会猛然惊觉对方比自己还小几岁。可是你看他那佝偻的身躯,双目两旁密丛的皱纹和斑白的鬓发,怎么都不敢相信,李忠言才刚满三十五岁。
其实,更令吐突承璀无法相信的是,皇帝居然一直没有杀掉李忠言。
李忠言是先皇生前最后的贴身内侍,亲眼目睹了先皇驾崩的全过程。尽管他对此中内情始终守口如瓶,但只要有他这个人活着,无疑就是对皇帝的莫大威胁。以宪宗皇帝的果敢和凌厉,怎么肯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然而奇哉怪也,皇帝偏偏留下了李忠言的性命,还委任他为丰陵台令,负责管理先皇山陵。李忠言相当尽职,从陵园修建起便待在金瓮山中,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半步。
时至今日,吐突承璀仍然琢磨不透皇帝此举的真实用意,但又能从情感上认同他。反正对于皇帝的一切想法和行为,吐突承璀都打心底里支持。光这一点,就使他与别人有了本质的区别。其他人赞同皇帝,无非是出于敬畏或者私利,而阳奉阴违甚至以国家社稷为名对着干的也不在少数。只有吐突承璀发自内心地坚信,皇帝永远是对的。
他并非愚忠之徒,之所以对宪宗皇帝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他真正地了解,并且热爱着皇帝。
因此,皇帝才会在将李忠言任命为丰陵台令的同时,又命吐突承璀负责丰陵的守卫吧?有了吐突承璀的神策军重兵把守,李忠言即使Сhā翅也难飞出丰陵。纵然活着,也与沸反盈天的尘世产生不了任何关联。
皇帝留下李忠言的性命,当是深知他会以丰陵为家,用最彻底的赤诚和敬爱来侍奉一位死者。先皇最后的日子非常凄凉,瘫在床上不能动,连话都说不出来,身边又没有任何亲近知心的人,只剩下一个李忠言陪伴左右。他肯定会喜欢由李忠言继续服侍自己。因而李忠言便成了皇帝完成孝心的工具。反正他活着一天,就守一天陵,死了便直接埋在陵园中陪葬。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李忠言早就死了。
吐突承璀分明看到,死亡侵蚀了李忠言的躯体,他的一举一动中都充溢着死气。十年光阴,对李忠言仿佛已过去了大半生。因为他是活在阴间里的人。
吐突承璀开口说话:“武元衡遭刺杀了。”
每次来丰陵,他都会告诉李忠言很多事情,说完也就完了。李忠言就像一堵墙,所有的消息到他这里便有去无回。吐突承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倾诉对他变得越发重要起来。
“死了吗?”今天李忠言居然搭话了。当然,帝国宰相的生死并不值得他抬一抬眼皮,李忠言注视的仍然是烹茶的炉火。
“死啦,而且身首异处,脑袋到现在还没找到。”
“哦。”
“此人一贯孤标傲世,死得却如此难看啊,哈哈。”
“你恨他?”
“恨?”吐突承璀一愣,想了想说,“倒也谈不上,他未曾惹过我。”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又说:“刘禹锡还为此写了首诗,什么‘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还有什么‘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说是为纪念宰相而作。可是你知道吗?他居然给诗起了个名字叫《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哈哈哈。”
“靖安佳人?”李忠言显然没弄明白吐突承璀在瞎乐什么。
“哎呀,武元衡的府邸不是在靖安坊中嘛。他又常爱写些赠某佳人,代某舞者之类的诗,所以刘禹锡才假借悼念之名,实际却在嘲讽武元衡爱美人不爱人才。”
“哦。”
吐突承璀叹了口气,“也难怪刘禹锡怨恨武元衡。永贞之后一贬十年,好不容易圣上考虑重新起用了,武元衡又从中作梗。他们之间的过节太深了。”
假如吐突承璀留心的话,就会发现在听到“永贞”二字时,李忠言晦暗的双眸中突然迸发出剧烈的火焰,迅即泯灭。然后,他才用事不关己的冷淡语气问:“刺客是什么人?抓住了吗?”
“抓了几个替罪羊——成德进奏院的武卒张晏一伙人。”吐突承璀“哼”了一声,道,“圣上想拿成德王承宗开刀,我自求之不得,干脆来个杀鸡给猴看。”
“猴子是谁?”
“告诉你也没什么,刺客是平卢藩镇派来的!不过还没抓着。”
“平卢?这么热闹……”李忠言说,“又是成德,又是淮西,又是平卢。”
吐突承璀叹道:“谁说不是呢。圣上难啊……唉,所以明知是平卢的人,也只能暂时压下来。先对付了成德和淮西吧。否则,不仅朝堂上那帮臣子们要叫嚣,圣上自己也会心力交瘁的。”
“那武元衡岂不死得太冤枉了?我还以为皇帝有多么宠信他呢。”
“你是没看见圣上哭的那样……宠是真宠的。不过——”吐突承璀犹豫片刻,终究没能憋住,“我再告诉你件事,武元衡可能收受了藩镇的贿赂。如果证实了,那对圣上的打击可就太大了。”
“武元衡不是最清高的吗?怎么也受贿?”
“光是钱财,他当然视如粪土。但他收受的是太宗皇帝的物件……”
“也许是想收下来后献给皇帝?”
“不知道。”吐突承璀的表情很古怪,“他向圣上隐瞒,却把东西给了另外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人,一个女子……”
李忠言再度沉默,一个女子?他举目望向深远的虚空。作为阉人,他们能够对涉及女子的事情发表多少意见呢?总有隔靴搔痒之嫌吧。
李忠言说:“你该走了。待得时间太长,有人会不痛快的。”
“你说圣上吗?他不会的,我来他都知道。”
“郭贵妇呢?她那么忌惮你,别让她抓住什么把柄。”
“我会怕她?”吐突承璀嗤之以鼻。
“太子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吧?”
吐突承璀不吭声了。自从元和六年原太子李宁病死之后,宪宗皇帝便面临着重立储君的问题。贵妃郭念云是郭子仪大将军的孙女,郭家坐拥重建唐室之功,势力极隆。所以朝廷内外几乎众口一辞地建议皇帝选立皇三子,也就是郭贵妇所生的嫡子李宥为太
子。但宪宗皇帝更倾向于按序立长,想立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双方拉锯,至今没有定论。
前些日子,郭氏背景的官员们再次上表请求宪宗将郭念云册立为皇后,宪宗皇帝仍以种种借口拒绝。由于郭家在朝野内外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在储君和皇后这两件事上,宪宗皇帝几乎找不到支持者,除了忠心耿耿的吐突承璀。
所以郭贵妃将吐突承璀视为眼中钉,自然不足为奇了。
“也罢,确实该走了。”吐突承璀作势起身,似乎他大老远跑这么一趟,真的就为了来喝一口李忠言烹的茶。
李忠言道:“我也该去为先皇奉夜宵了。”
“这事儿还要你亲自做?”
“一直都是我做。”
看着李忠言如磐石一般肃穆的身形,终于,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捧到他面前。
“贾昌死了,这是从他院子的里屋墙上拓下来的。圣上特命我送来。”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李忠言接过纸卷,打开一看,死水般的表情终现一丝光芒,“是……先皇的字?”
“就知道你能认出来!”吐突承璀说,“圣上告诉我是先皇所书时,我还不敢相信呢。先皇不是只写隶书吗?怎么行书也写得这么好?过去我竟全然不知。”
“先皇是擅写行书的,但是每次写完就烧掉,所以除了贴身近侍无人知晓。”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这又是为何?”
“不知道。”
“那你看看这个,先皇写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读不懂啊?”
李忠言看了好一会儿,说:“像是临摹的某个帖吧。”
“哦……是不是王羲之?”
李忠言反问:“为什么说是王羲之?”
吐突承璀道:“最近圣上老临王羲之的字帖,我看着挺像的……唉,我也不怎么懂这些,你且收好吧。”
李忠言小心翼翼地收拢纸卷,他的手没有颤抖,正如他的心在千锤百炼之后,再不会因为多钉入一颗钉子而有丝毫瑟缩。
血,早就干了。如今流淌在李忠言身体中的,每一滴都是漆黑的仇恨。
有些地方会一去再去,有些人见过一次便终生不愿再见。
裴玄静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会来到贾昌的小院。并且,还是在一个夜晚。
但是和第一次的雨夜、第二次的午后都不同,这一回,贾昌的小院整个笼罩在清冷的月色中,万籁俱寂,使得它活像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孤岛。
这不禁令裴玄静想起那个龙涎屿的传说。当诸龙沉睡之时,龙涎屿恐怕也是如此寂静而恒定的。何况那股飘渺而悲悯的香气,的的确确萦绕在她的身边。
院中只有一人负手而立。裴玄静恐惧到了极点,却不得不上前去。
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的问话中充满轻蔑。裴玄静懂得,他习惯了操控苍生,习惯了君临天下。即使现在自称为“我”,而不是那个唯一的“朕”,他仍然是全天下的主宰者。
“不是公子可怕。”裴玄静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这香气令我不安。”
“龙涎乃天下至尊的香味。”
“可我也听说,龙涎香曾经代表死亡。”
他沉默片刻,问:“你知道龙涎香之杀?”
“是有这个传说。”
他又沉默片刻,才说:“那是永贞年间的事情,都过去十年之久,就别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聪明。”他打量着裴玄静,“但绝不像你现在装出来的这样驯顺。”
裴玄静本能地反驳:“我没有装。”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了,裴玄静顿时面红耳赤。
“说说你此刻的真实想法吧。”
裴玄静深吸了口气,字斟句酌地说:“公子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诗。”
“哪首诗?”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我似乎听过这首……是李长吉的诗吗?”
“是,是他的《贵公子夜阑曲》。”
他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不过诗怎么像没写完?”
裴玄静回答:“过去我也觉得此诗当有下文。诗中这位贵公子,夜阑之旨安在?他为何那般感伤,又那般孤独……不过今日当我见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视她,表情难得地放松下来,眼神也不显得那么冷酷了。
“你近前来一些,不要离得那么远。”
裴玄静往前走了两步,已经快贴近他的跟前。龙涎香的味道温柔而又霸道将她包裹起来……
他就在她的耳际说:“你认为贵公子为何彻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待这个!”裴玄静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匕首Сhā入他的胸膛。
血没有立即流出来。他惊愕地退后一步,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张了张嘴,仿佛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裴玄静同样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她甚至比对方更加困惑,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殷红的血缓缓渗透出来,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画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还有裴玄静紧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来:“——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魇着了吗?”
裴玄静猛地坐起身,阿灵正焦急地唤着她。
淡淡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在榻前仿佛水银泻地。梦中显得无端诡异的静谧夜色,又恢复成了现实世界中的安宁模样。
“你怎么了呀?娘子,连着两个晚上魇着了。”
阿灵递过来帕子,裴玄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过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灵就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裴玄静听了一会儿,才从枕头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细细地看。
没错。就是它。
刚才在梦中,她正是将这把匕首Сhā入了皇帝的胸膛。
冷汗再度冒了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而且连续两夜,梦境栩栩如生。最可怕的是,整个过程都一模一样。
她颓然倒在榻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彷徨。
昨夜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裴玄静醒来后立即替自己分析了一番。首先,午后在贾昌院中毫无准备地见到当今圣上,确实给裴玄静造成了极大的情绪波动。其次,自从来到长安后遇到的种种变故和难题,足以使脆弱的人精神崩溃了。裴玄静算是相当挺得住的了,但也到了极限。最后,昨天纯属巧合,她外出前将匕首藏于靴中。本意不过是为了防身,却不想差点犯了私藏武器面圣的大忌。但这也不能怪她呀,谁都没告诉她将要见到的是皇帝。
总之,昨晚裴玄静找出种种理由来自我安慰,却在今夜噩梦重现后彻底破灭了。
她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在月光之下,纤细的刀身如同一小段秋水般轻柔,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件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凶器。过去的七年中,她曾无数次像这样在月色中端详它,总感觉其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动。她曾经相信那是相思无限、是情意绵绵。此刻却意识到,那更像是一种无法释怀的怨念,一个极端不祥的预兆。
裴玄静从榻上翻身坐起。她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长安待下去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那么多混乱,那么多谜团,那么多争斗和仇恨,所有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为了爱情来到长安的,现在却任由爱人在远方受着贫病交加的折磨,自己反倒羁留于此,周旋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中间。
普天之下,只有长吉给她的谜题才是最关键也最难解的——爱。
她下定决心,从明天起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她在心里说,对不起了武相公,对不起了王义,对不起了禾娘……玄静只是区区一个女子,承担不起那么多道义和真相。自己所能为之付出的,总共才一个人而已。
裴玄静掀开妆奁,一件件看过来:粘着血的发簪、一首五言绝句、誊写了半部《兰亭序》的卷轴,和一只古雅的金缕瓶。
哎呀,她又为难起来。
真要狠心抛开所有这些信任和嘱托,裴玄静实在于心不安。特别是最新发现的武元衡的金缕瓶,其中似乎牵涉朝廷与藩镇的纠葛,更有甚者,还可能影响到宰相一生的清誉。
她托起金缕瓶,默默念叨着:“武相公呀武相公,玄静何德何能,竟令您将如此要紧的东西托付给我。这也就罢了,您能不能多多开示于我,究竟想要玄静做些什么?现在这样凭空揣度,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裴玄静叹了口气,正想把金缕瓶照原样用布裹好,却又停下手来。
她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原先纯黑的布上隐约现出斑斑驳驳的花纹。等她拿近了看时,花纹又不见了。
用手摸一摸,布质相当粗糙,裴玄静心中一动。在大雁塔取得金缕瓶后,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金缕瓶本身上面,从来没有留意过包裹它的黑布,现在却发现此布不同寻常。
这块黑布太粗糙了。以武元衡的地位和品位,在家中随手一取必定是绫罗绸缎,要找这么一块粗布反而很困难吧。
所以这一定又是他刻意为之的。
裴玄静面前的云母屏风上,不经意中已经染上一抹微光。天快要亮了。
她想起来,今天还有件大事。成德武卒张晏等人将在西市上开刀问斩。承蒙皇帝钦点,裴玄静必须到场观看。
果然是事到临头,想躲也躲不过去。
裴玄静合拢妆奁,又小心地挂上铜锁,却把先取出的黑布叠成小方,置于几上。今天外出时,她将找机会去西市的绸缎庄走一走,或许能查出黑布上的蹊跷。
最后再努力一次。裴玄静对自己说,等今日事毕回府,无论结果怎样都将向叔父提出请求——立即上路去投长吉。至于其他未尽之事,便看叔父到时候的反应再权衡了。
长安城中西市的大柳树下,是朝廷当众处决人犯的专用场所。此次宰相遇刺大案,几日之内便缉拿到元凶,并由京兆府尹亲自监斩。消息传出,京城百姓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初告安定。
从一大早起,西市就被围观的群众占满了。裴玄静来得晚,却由几名神策军开道,直接穿过人群走向一座酒楼。将马匹交给店家,裴玄静在神策军的簇拥之下拾级而上,来到靠窗的一副座头前。
她凭窗而望,杀人场所就在窗下的正前方。神策军们往旁边一围,其余客人只能退避三尺,让出最佳观赏位置。
裴玄静坐下来,没有掀起面纱。她感觉很窘迫,也非常气恼。皇帝强迫她观刑,无非是逼她识相顺从、好自为之。因为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皇帝对她算得上客气了,手段亦较委婉。
将张晏等人斩首示众,皇帝想以此来向世人宣告:至少在这座长安城中,天子的意志尚能覆盖每一处角落。心念及此,裴玄静又有些可怜那个人了。你看,他的意志可以命她乖乖地坐在这里,却仍然阻止不了她在梦中杀死他。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她连忙告诫自己,绝不能再想那个噩梦了。她把心神拉回到窗下。午时未到,行刑还未开始。大柳树下的高台之上,已安放好了监斩官的座位,还有到时候供受刑者搁脑袋的砧板条石。台下人山人海,台上空空荡荡。云遮日影,在人们的头顶慢慢移动。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像极了一幅诡异的图卷,一点一点朝最血腥可怖的那一幕推进。
突然,裴玄静在人群中发现了禾娘。
她惊得差点儿站起来。禾娘重拾男装打扮,以郎闪儿的形象挤在最前排的位置。
裴玄静紧张地寻思起来,禾娘想干什么,肯定不光是看热闹吧?聂隐娘呢,他们夫妇会不会也来了?
她伸长了脖子继续在人群中搜寻,没有发现聂隐娘夫妇的身影。但裴玄静并未因此松了口气,聂隐娘绝不会放禾娘单独外出的。以隐娘夫妇的能耐,想要隐匿行藏本非难事。可怕的是,如果他们都到场,到行刑时将会发生什么?
难不成是要劫法场吧?这怎么可以!
裴玄静坐不住了。她刚想起身,一名神策军士立即挡在前面:“娘子请坐,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末将为您去办。”
她只好又坐回去。明白了,自己此刻只是皇帝的囚徒,不允许乱说乱动。
其实劫不劫法场的,裴玄静倒不在乎。张晏等人本来就不该掉脑袋,是皇帝非要拿他们开刀。裴玄静担心的是禾娘,又要被无端地卷入到漩涡的中央。谁会保护她?谁又能保护她?
怎么办?告诉这几个神策军,可能有人要劫法场吗?裴玄静不愿意,也不相信这样做就能够扭转局面。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冷不丁地想起崔淼来——今天他会不会也来观刑呢?要是他在,或许能帮上点忙……不对,那是谁?!
裴玄静极力克制,才没惊呼出声。因为,她在店堂的角落处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人也是单独一个,寻常文生打扮,衣冠楚楚,正半垂着头向窗外张望。此时二楼店堂里坐满了客人,全都在好奇地观望着刑场,那人夹在其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可是裴玄静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下巴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
裴玄静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见到这个人的。
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崔淼和郎闪儿在寄宿者中发现了一个患瘟疫的人。裴玄静见到时,那人刚刚病死不久。因为崔淼不让她靠近,她只匆匆扫了死者一眼,但死者下巴上的疤痕已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裴玄静对人的相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常常引起他人的赞叹。其实只有一个秘诀:记住最主要的特征。
所以她记住了这条疤痕。
那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也向裴玄静这边看过来。她的心脏几乎瞬间停跳,随即才想起自己未掀开帷帘,别人看不清自己的容貌。
果然那人又把目光调开,仍然投向窗外的刑场。裴玄静却觉得天旋地转,连京兆尹大驾光临时民众的喧哗声都未听到。仿佛只在顷刻间,现实世界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曾经以为,贾昌院子中的谜已经全部解开。但为什么,一个明明死在那里的人又活过来了呢?
“江河大溃从蚁茓,山以小陁而大崩。”在她刚开始展露探案才华的时候,父亲就专门用汉时刘向的这句话来教导她,意即在推理的每个环节上,都必须确保细节的正确性。任何一个最微小的漏洞,都可能导致整个结论的崩溃。
此时此刻,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使贾昌院子中的一切重新变回一团混沌。
幻觉。裴玄静想起崔淼的话,现在她真心期望那个雨夜从来就没有过,纯粹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否则她便要担心自己是不是早就疯了。
裴玄静的脑子乱糟糟的。
“娘子你快看啊,午时三刻就要到了!”身旁的神策军士还挺尽责,及时提醒裴玄静观刑。
裴玄静愣愣地望向窗外,却见行刑台上不知何时已经跪倒了一排,每个人背后都Сhā着写有姓名的标牌——正是皇帝指定的替死鬼张晏等人。在他们的身后,刽子手横握钢刀,只待时辰一到,便将手起刀落了。
正午的阳光从刀刃上反射回来,行刑台上空全都是耀眼的光芒,灼灼逼人。
喧闹的西市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人头落地、血水四溅的那一刻。
“砰!嘭!”
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连声巨响,也不知是爆竹还是别的什么,之后便噼里啪啦响声不绝。人群受到惊吓,有人东张西望,有人左推右搡。负责守卫现场的金吾卫们见此情景,担心贼人乘乱生事,赶紧驱赶制止百姓,结果自然是乱上加乱。
一时之间,行刑台前哭喊声大作,加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间断的轰鸣声,人们开始惊慌,纷纷四散突奔,金吾卫们还在竭力阻挡,但局面已俨然失控了。
京兆尹手足无措地愣在行刑台上,也没人宣布午时三刻是否已到。情急之下,他大声嚷起来:“快,快行刑啊!”
可是刽子手们都慌了手脚,居然无人从命。
“哎呀,乱了乱了!”裴玄静所待的酒楼上也已混乱不堪。人们再不理会那几个假模假式的神策军,蜂拥至窗前。有些人从楼下往上跑,想登高看得更清楚些。也有人朝楼梯下直奔而去,其中就包括那个脸上有疤的人。
裴玄静倒是反应过来了,乘神策军光顾着看热闹,瞅了个空子也跑下楼梯,紧随在疤脸人身后奔出酒楼。
要是裴度看到此情此景,肯定会对裴玄静大喝一声:“玄静啊,切勿冲动!”
可惜他这位侄女在头脑发热的时候,是什么都顾不上的。
裴玄静冲出酒楼后,就发觉自己彻底陷入拥挤的人群之中。疤脸人一晃就不见了。身后传来神策军士的叫声:“裴大娘子!裴大娘子!”裴玄静一咬牙,拼命朝疤脸人消失的方向挤过去。
她立即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喊在挤,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她不仅无法前进,甚至连呼吸都非常困难了。忽然从后方又涌过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裴玄静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
“静娘,快抓住我!”一只手伸向她,裴玄静用尽全力将它握住。
真没想到,崔淼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还挺有把子力气。
等两人终于突破重围,钻进一条小巷子时,裴玄静才认识到,今天若无崔淼及时现身,自己怕真会给挤出个好歹来。
“你、你怎么来的?”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也来看热闹啊,结果一眼看见了你。”崔淼擦着汗说,“那几个神策军把你押进酒楼时,我就认出来了。所以一直在下面候着,本想看有没有机会和你碰个面,谁知你就从里面冲出来了……”
裴玄静叫起来:“崔郎,我看见了一个人!”
“嘘!”崔淼却示意她噤声,伸手推开墙上的一扇小门。
裴玄静跟着他走进去,见是一座大宅的后院。院中无人,却一字排开数张草席,在阳光下暴晒着各色各样的植物、干草、切片,甚至虫卵。一股浓重的草药香气冲入鼻腔,她明白了,这些都是药材。
小门关严后,此地便与混乱喧闹的行刑台前分割成两个世界了。
崔淼说:“娘子,带你来看个好地方——宋清药庄。”
“卖药的?”
“对,整个长安城中最大的药铺子。”
裴玄静傻傻地环顾四周,“我们还是在西市里吗?”鼎沸的人声似远又近,但是刚才引发混乱的轰鸣声倒是听不见了。
“是在西市,不过是西南隅的角上,在砍头的大柳树后方。平常是最僻静的。这是储藏药材的后院,店堂开在前头。”
裴玄静点点头,院子真大,晒着的药材她认不出几样,想必都很珍贵。旁边还搁着五花八门的器具:秤、斗、升、合、杵臼、刀砧、玉锤、瓷钵等等,看得她眼花缭乱。足见此药庄的规模。可是——她问崔淼:“崔郎中带我来此地是……”
“外面太乱,咱们在此暂避。”崔淼微笑道,“正好让娘子看看我平常待的地方。”
“你就在这里坐堂?”
“是啊,病家拿了方子便可直接在药铺里买药,岂不顺手?”
裴玄静不吭声了。她曾经想过要调查崔淼是否确在西市行医,经过从磨镜小铺到长安城下暗渠中的历险,裴玄静已经打消了对崔淼的怀疑,不觉得还有必要核实。但是……今天的疤脸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的心突然沉下去。因为如果疤脸男人真的死而复生,首先颠覆的便是崔淼的信用。他的话将最终被证明——统统是谎言。
崔淼问:“你怎么了?”此君简直明察秋毫,裴玄静的内心起伏无一能逃脱他的眼睛。
“我……”
她不知该如何启齿了。生平第一次,裴玄静发现自己竟会害怕去追根寻底。
后门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挽救了僵局。
崔淼欣喜地应道:“来了。”
他赶过去打开门,迎进来一位中年文士。那人青衣幞头,步履略微有些蹒跚,似乎腿脚不太方便,见到崔淼便说:“崔郎中也在?今天外面太乱,我怕挤,只好走后门了。”
崔淼搀着他坐到廊檐下,笑道:“我也是嫌乱,今天一直躲在药铺里没出去,不想刚巧遇上先生。”
裴玄静听得又是一愣,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呢?况且还当着自己的面。
中年文士也发现了裴玄静,正在面露狐疑,崔淼立即说:“那位娘子是来买药的,独缺一味药材,伙计赶去城外采买了。现在外面太乱,便请她在院中等候。”说着还向裴玄静丢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少安毋躁。
文士又问:“宋掌柜呢?”
“咳,今天伙计们都看杀人去了,掌柜的现在前堂忙得焦头烂额。”
这位崔郎中说起谎来还真不用打草稿,连裴玄静都快信以为真了。
与此同时,裴玄静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她所认识的崔淼尽管彬彬有礼,但又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愤世嫉俗,说话也时常夹枪带棒,绝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是此刻你看他,面对中年文士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而且他的尊敬和关切是多么自然,看得出发自肺腑。服侍中年文士坐好后,崔淼便单膝跪在文士身边,小心地按揉着他的腿,“先生觉得怎样?”
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
裴玄静在旁边冷眼看过去,但觉此人形容憔悴,清癯的面孔上满是化不开的郁结,举止中却自有一种冷峻孤傲的风骨。
因为他不回答,崔淼便说:“先生这是风湿,不仅要静养,还须善加调理,此外……”笑了笑,才倍加小心地说,“此外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情,情志不遂,乃此病大忌。”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情志不遂?”语气自嘲中饱含伤郁,听得裴玄静心头一酸。
“哪里,是我瞎说的。”崔淼在此人面前简直谦卑到了极点,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大包袱来,“正好,宋掌柜把您的药都备好了,今天您就顺便带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过来,我重新给您把脉调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静心想,今天崔淼一个人就把全长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来,“我的钱大概不够买这么多药……”
“掌柜说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钱,您怎么还这样?”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柜好意,允我打欠条,只是这么一味地打下去,却不知何时能够了账……”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怀里塞去,“宋清药铺从开张之日起收下的欠条,何止成千上万。每年年终必将未兑现的欠条付之一炬。尽管如此,掌柜的不仅没有破产,药铺还越开越兴旺,先生您就不必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柜身为商贾,却能够做到不唯利是图。与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显得浑身的市侩味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纸,“烦请崔郎中交给宋掌柜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搅了。”
崔淼说:“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条了。”
“不是欠条,是在下给宋掌柜作的一篇小文,麻烦崔郎中转交,替我谢谢他。”说话间,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骄傲的神采,顿时让裴玄静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潇洒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将中年文士搀扶到门外,文士道了谢,才沿着小巷踟蹰而去了。
裴玄静方上前问:“他似乎行走不便,你怎么不多送一程?”
“先生不愿意让人看见。”
懂了。裴玄静想,刚才崔淼说了那么一大堆的“正好”,也无非为了让中年文士不要感到困窘。
“这人到底是谁呀?”
“你猜猜。娘子不是神探吗?”
裴玄静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过要念首诗,还望娘子许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许可?”
“娘子不是说过,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诗嘛。”
从崔淼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静恨恨地道:“恕你无罪,念吧!”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竟是李长吉的《还自会稽歌》!
该诗写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乱后逃往会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萧纲,哀叹自己作为曾经的东宫官员,而今却流离失所的悲苦命运。然而诗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嘘感叹的,是那些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遭到贬斥、壮志未酬的人们。因为革新的中坚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会稽人。
“难道这位先生是……”裴玄静还在迟疑。
崔淼却道:“南方有柳星南方有柳星:柳星,是二十八宿中南方朱雀七宿的第三星。人们便用柳星来指被贬到南方的柳宗元。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又称“河东先生”,以诗文闻名于世,曾积极参与唐顺宗主导的“永贞革新”,革新失败后遭贬谪至岭南的永州和柳州。”
“真的是柳子厚!”
“别叫得那么大声啊,金吾卫都让你给召来了。”崔淼直摇头。
裴玄静激动难抑,“天哪,我今天见到了河东先生!”
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见过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权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令她像现在这样既雀跃又遗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说。”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说了你想怎样?不是要吃了河东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静说,“我想当面告诉他,他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给我惊喜,他的风骨令我钦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么都不说,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说:“裴大娘子,你没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没有替她介绍柳宗元,应当是考虑到先生自己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病容。
她喃喃地说:“崔郎中,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苍老憔悴,我记得他应该刚过不惑之年。他的身体怎么了,他的病要紧吗?”
“唉,心病是最难治的。柳子厚远不如他的老朋友刘梦得想得开。”
“可是河东先生怎么会在长安呢?”
“梦得先生也在。他们是被皇帝召回来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
裴玄静又惊又喜,从永贞之后被贬谪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刘禹锡,真的要迎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了吗?
“太好了,但愿皇帝把他们留在京中,河东先生能把身体养好。不过别让他们再当官了,永远别再当了才好。”
崔淼叹道:“多亏我没早告诉你,要不你对柳子厚当面说出这番话来,能把他气得吐血。”
裴玄静不想反驳他。这些天她从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压力和无奈,她是真心觉得当官不是件好差事。嗯,还有她时刻惦记魂牵梦萦的长吉,不是也退出官场了吗?
崔淼说:“皇帝怎么打算,咱们也管不着。但是至少,咱们可以先行欣赏一下柳先生的笔墨。”说着,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给他的纸摊开。
“这样好吗?先生可是让你转交宋掌柜的。”
“柳郎的笔墨当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辞地道,“亦将为当世与后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静认为,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她怀着虔诚的心情开始阅读,见文章开头便写着:“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结尾处则写:“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好家伙。”崔淼说,“宋清掌柜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将世代流传的,那宋清掌柜被他记入文中,当然也会跟着一代一代传诵下去。掌柜的这笔买卖赚大了。”
裴玄静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对柳郎那么好,就是巴望着他哪天写上一篇《崔郎中传》,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顿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说,当崔淼看着裴玄静的甜美笑容,看着她那难得的如同孩子般兴奋的表情——仅仅为了读到一篇好文章,为了看见一个仕途沦落的大才子,她就抛开了所有防范和审慎的成熟模样,展露出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晓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冲动地去握她的柔荑。
为了掩饰窘态,崔淼扯开话题:“对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说什么?你看见了谁?”
裴玄静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张下巴上有疤痕的脸又无比狰狞地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地说:“是的,我刚才在酒楼里看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死人。”
“死人?”
“就是那个雨夜在贾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楼里又见到了他。”
“怎么可能?”崔淼的惊讶正如她所预料。裴玄静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当时那人确实死了,我不会判断错的。你肯定是同一个人?”
裴玄静迟疑着回答:“其实他的相貌我记得并不清楚,不过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么?你记得那道疤有多长有多深?是向左还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着嘴唇?下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得出结论,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个人呢?”
裴玄静注视着崔淼的眼睛,她从里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诚。
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她想,这个人蔑视权威,却对可怜的苦命人充满同情。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是一个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济世救人。
要相信他并不难。
裴玄静做出了决定,“你说得对。我弄错了,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还看见了禾娘,绝对不会错。”裴玄静又着急起来,“崔郎,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担心她呢。”
“现在出去?你还没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让神策军逮住了。”
裴玄静泄气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别担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隐娘面子上虽对她严厉,其实还挺维护她的。况且聂隐娘这种人无视世俗规范,最看重的恰恰是一个‘义’字。既然她已经替王义出手了,就会保护禾娘到底的。静娘无须多虑。”
裴玄静又被他说服了。
“可是静娘,你自己怎么会让神策军盯上的呢?”
她冲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说来话长。”因皇帝吩咐过,裴玄静无权向任何人透露内情,便一语带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桩要事。
裴玄静从怀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先别问来历,要是能解开这布上的蹊跷,我就全告诉你。”
崔淼说:“和娘子在一块儿真是半点偷不得懒,时刻都要动脑子。”
裴玄静嗔道:“我现在是出不去,否则也不找你帮忙。”
“不找我,娘子还打算找谁帮忙?”这家伙还来劲了。
“我这就去绸缎庄!”裴玄静作势起身,崔淼却一把将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绸缎庄经营的不是蜀锦便是粤绣,娘子拿这么块粗布过去,会让人笑话的,还是让在下试试吧。”
他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手掌细细抚摸,“这布上浮着一层什么东西?”
裴玄静说:“有些像极细的沙子,我想过用水泡,但又怕给一泡就没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亏得你没泡。是盐。”
“盐?”
“对,并且不是均匀覆盖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无……我觉得,很可能是用盐做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些字在布上面。”
裴玄静惊喜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让字或者画显出来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静却在想别的——武元衡为了设置这个谜局,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宰相收下金缕瓶绝不是单纯的受贿行为。就算金缕瓶再价值连城,也犯不着让武元衡如此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所以肯定不是钱财的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裴玄静自收到金缕瓶后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她再也不必为保管了受贿的赃物而内疚。但是随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据。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如此重任。
这边裴玄静犹在忐忑,那边崔淼却忙开了。
他取来一个晒药的小架子,先在上面铺一层包药用的白纸,再将黑布平整地盖在上面。然后,他提来一个小炉子放在架子下面,炉子上又置一个铜桃,注满了水,最后点着炉子。铜桃里的水“突突”烧起来,水汽袅袅浮升。
裴玄静都快看傻了,“你在干什么?”
“蒸黑布。”
他虽然在卖关子,她还是看出端倪来,不禁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盐,盐渍浸透白纸,于其上显影。这样,便能看出究竟来了。
也亏得在这药铺的后院,一下子就能把称手的器具备齐了。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盯着火和水汽。周遭变得无限宁静,仿佛回到了万物诞生之前,连上苍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迹发生。
终于,崔淼低声道:“应该好了。”
他灭掉火,移走铜桃和炉子。
裴玄静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黑布,白纸上的字隐然若现。
在长安西市的东北方位,最贴近的一座坊名为布政。布政坊的右侧紧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镇均在此坊中设立驻长安的进奏院,以便和各级官署衙门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离得不远,与布政坊最多隔开一个坊。
朝廷许可藩镇在布政坊中设立进奏院,应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军队和警卫的重重包围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成德进奏院的张晏等人那么快就被抓捕,也是这个原因。
但假如因此认定布政坊是个气氛肃杀、人人谨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错特错了。
布政坊,也是长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来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鹘、龟兹等地的胡人胡商许多居住于此。他们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鸿胪寺等官署里任职上班,晚上则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风尤其兴盛,一入夜便处处胡乐飘扬。
布政坊中有一座长安城里最大的袄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将其作为节庆饮宴的场所。胡人们在袄祠中饮酒作乐、烹猪杀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风云变幻、政局动荡好像从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今夜,袄祠中便在举行一场大型宴会。自傍晚起琵琶鼓笛声不断,两三个时辰闹下来,祠中到处是横七竖八醉倒的胡人,酒气扑鼻、残羹遍地,只有几个半醉不醉的家伙还抱着胡姬跌跌撞撞地跳着舞。
突然,袄祠的大门上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外面高声喊话:“金吾卫搜捕逃犯,速速开门!”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摸到门口,打开了门。
金吾卫一拥而入,见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应门者金发碧眼,满脸虬髯,一看便是个胡人,开口却是纯正的唐语:“诸、诸位有……何、何贵干?”
金吾卫中带头的郎将侧过脸,回避着直冲入鼻的酒气,没好气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斩杀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贼人乘机作乱。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挡!”
“没问题!”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将军先、先来一起……喝、喝一杯……”
郎将刚将他的手打落,几名胡姬又娇笑着扑了过来,直腻到金吾卫的身上。
“成何体统!”郎将怒道,“都滚一边去,我们要开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们给吵醒了,纷纷对金吾卫们怒目而视。这帮家伙个个人高马大,摩拳擦掌起来还挺吓人的。
讲唐语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齿越发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过、过要先、先清洁,再拜神、神诵……经,否则不得入内!”
“放屁,我们又不信拜火教,拜什么神诵什么经!”
“那……就不许进!”
才一眨眼的工夫,两拨人就在袄祠门前形成对峙之势。
“住手!快住手!”从门外又冲进来一位老者,边跑边叫,急得满头银发都快竖起来了,不过其中夹杂的竟然是黄丝。再看那双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瞳仁也是绿色的。
他顾不上喘口气,便对着金吾卫郎将拱手道:“将军辛苦了,是小儿不懂事,还请将军莫怪。”
郎将打量着波斯老人的绯色衣冠,讥讽道:“李台监辛苦,今日没有天象要看吗?”
“是,本官马上就要进宫值夜,听见这边喧闹,就过来看看,呵,看看……”司天台监波斯人李素一边苦笑,一边期身向前,从腰带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郎将手中。那郎将在掌心里一捏,原来是颗鸡蛋大小冰润滑腻的珠子。略微摊开手指,顿时幽光迸现——夜明珠!尺寸之大连宫中都不曾见过。
郎将心中窃喜,面上仍保持黑沉,拉长声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只是这袄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内,教徒入内前也须洁净参拜,这个规矩从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所以……将军你看?”
郎将手里握着超大号的夜明珠,早就无心恋战了,便道:“也罢。袄祠有你司天台监作保,我们也就不费这个事了。撤!”
“呼啦”一声,袄祠前的金吾卫们撤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个金吾卫都看不见了,李素才回头注视自己的小儿子——现任萨宝府正兼太庙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声道:“你呀,总有一天给我家招来天大的祸事!”
李景度吊儿郎当地对父亲说:“您夜观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难,难道又看出别的来了?”
李素气得不愿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关上门,冲着祠内用波斯语大吼:“继续!”
醉生梦死般的饮宴重新开始。李景度则独自一人穿过袄祠中央的圆顶祀火堂,沿着拱顶走廊来到一间外墙镶满琉璃的小屋。烛光由内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屋中两人正在对弈。从蜡烛长度来看,他们已经在此待了好一阵子。刚才外面的动静似乎没有对他们的棋兴造成影响,碾玉棋枰之上,红绿两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缠斗的局面。
李景度并不过去,坐在门边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没沉住气,损失一颗好珠子。”
对弈二人中面朝门者随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卫上门,你不是都靠钱解决问题?”
“谁说不是呢?本来我都准备好了,等戏做足了就会给。偏偏老头子让下午的事情吓得慌了手脚,居然掏了颗南海夜明珠出去。哼,这回把郎将的胃口养大了,看他今后怎么办。”
面朝门口的人抬起头来,“行刑后的情形到底怎样?”即使光线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说:“现场虽乱,京兆尹总算及时把张晏等人的脑袋砍下来了。那些引起混乱的声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树旁边各个方位点放爆竹,故意使人群发生冲撞。等人群散去之后,在现场发现数张字纸,上书:‘吾乃凶犯,汝敢追吾,吾必杀汝。’有不少已经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这等事?”疤脸人惊道,“我原先还以为有人要劫法场,救张晏等人,所以赶紧离开现场,怕晚了逃不掉。听你这么一讲,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张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费了那么大劲,想通过斩杀张晏一箭双雕,既安定人心又嫁祸成德。这下全白忙活了。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张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滥杀无辜,而且用心险恶。皇帝再向成德藩镇用兵的话,明摆着是凭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说,刺杀宰相的凶犯根本没有落网,安定人心又从何谈起呢?所以今日之事虽不是劫法场,造成的影响却更糟糕。要不金吾卫怎么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对门口的另一个弈棋者突然问:“你爹紧张什么?”他虽然在向李景度提问,却根本没有转过身来。
李景度道:“自从那夜他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后,皇帝就倒霉到现在啊。”
“这不正说明他天象观得准吗?”
“唉呀,当今圣上的脾气两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刚烈非常,极易暴怒。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还不知他会怎样暴跳如雷呢。
我爹吓得把遗敕都写好了,每天入宫都准备去赴死。”
“何至于此。”背朝门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来活得滋润,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马首是瞻。当年安史之乱时,波斯胡商也没少和叛军勾结。今日景度兄一样长袖善舞,在藩镇中多方经营,你们怎么可能担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脸色大变,待要发作,又忍住了,只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疤脸人埋怨对弈者,“你这样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么好处?现在外面风声那么紧,若无袄祠收留,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对弈者毫不客气地反驳:“此地虽能躲过搜查,但也无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贾昌院子多好,比镇国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长安城外能进能退,可是结果呢?”
“还不是因为……你放进了裴……”
“和她有什么关系!”崔淼举手将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统统扫倒。这时的他,哪里还有半点郎中的细致与温柔。
“你!”疤脸人气得语塞。
两人各自生闷气。小屋中一片沉闷,波斯人歌舞升平的喧闹声愈发迅猛地冲进来,看势头打算闹通宵。如此大张旗鼓地扰民,金吾卫却从不干涉,可见平常李景度打点得多么到位。
波斯帝国的萨珊王朝亡于大食国之后,波斯王子卑路斯向东逃入大唐,请求高宗皇帝发兵助其复国,但最终功亏一篑。卑路斯此后一直流亡在大唐,获封右威卫大将军,卒于长安。当初跟随王子而来的一大帮波斯贵族也在长安城安家落户。这些波斯人入唐时随身携带了大量奇珍异宝,他们又善于经营,逐渐垄断了长安乃至大唐的珠宝交易。波斯胡商个个腰缠万贯,流亡的皇室贵族更是富可敌国,被唐人称为“富波斯”。
有些波斯贵族还在大唐朝廷里当了官。像司天台监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后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时做到了银青光禄大夫兼右武卫将军,还获赐了“李”姓。李素的几个儿子都以祖荫封官。小儿子李景度曾任顺宗丰陵挽郎,现在除了太庙斋郎的散衔外,还兼着萨宝府的府正,专门负责管理长安城中的袄祠。
这些波斯人虽在大唐过得如鱼得水,内心深处却始终摆脱不了亡国的凄惶。他们知道,失去了故国的庇护,再多的财富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哪怕披上黄金甲,丧家犬仍旧是丧家犬。
所以波斯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的梦想。由于从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兑现帮助波斯复国的诺言,波斯人对大唐朝廷深感失望,并且心怀怨恨。自安史之乱起,他们就开始设法与新兴势力结盟。反正手里有的是钱,从安史叛军到割据的藩镇,波斯人一直在积极地运筹着,随时准备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么敢窝藏刺杀宰相的嫌犯呢?
还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讽地问:“尹将军,你的络腮胡到哪里去了?”
成德牙将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尴尬地说:“胡子容易被人认出身份,今后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贾昌那里说的,要我剃须易容吗?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
“可你下巴上这道疤比胡子还显眼,怎么办?”
“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见过这条疤的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内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着尹少卿,良久方道:“张晏等人都掉脑袋了,你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认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语。
“本来让你去给武元衡行贿,是为了游说朝廷收兵淮西的。现在倒好,不仅淮西要继续打下去,连成德都被卷进去,只怕吴元济也饶不了你。”崔淼冷笑着说,“对了,还有皇帝的追杀。我看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在袄祠里终老了。哦,要不干脆入了拜火教,转当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气得脸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也不敢独闯中书省去向武元衡行贿。我必须活着……是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贾昌死后,及时将他转移到袄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张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树下被砍了头。况且他现在急于离开袄祠,还得靠崔淼帮忙。这些天来,尹少卿越来越觉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测,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但就目前来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确了得。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解释说:“是为了那只金缕瓶。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金缕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贿的那个金缕瓶?”崔淼追问,“他真的收下了?我还以为是你诬陷他呢。”
尹少卿叹道:“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这么想,可事实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确收受了这件贿赂,却不肯办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缕瓶弄回来,也算能给藩帅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金缕瓶?有那么贵重吗?”
“我想自然是贵重的……”尹少卿迟疑地说,“藩帅认为武元衡附庸风雅,用别的东西行贿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爱,想用金缕瓶引诱他上钩。”
崔淼哈哈一乐,“鱼倒是咬钩了,却把鱼饵一块带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样把金缕瓶弄回来?”
尹少卿愁眉苦脸地道:“坦白说,我这些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妥当办法来。今天去看张晏等人行刑,一则是同袍一场去送个行,二则也是为了找找线索。”
“找到了吗?”
尹少卿摇头,“今日我一出袄祠,便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害怕被人认出,所以现场一乱便赶紧跑回来了,连张晏等人掉脑袋都没看见。”
崔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见到熟人了?”
“这个……仿佛也没有。”尹少卿的目光飘忽地在崔淼的脸上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送金缕瓶给武元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尹少卿道,“等了许久朝廷毫无退兵迹象,才知道被这厮给耍了。”
“所以王承宗便上书皇帝投诉武元衡?”
“是的。”
“但他并没有安排刺杀。”崔淼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都是你捣的鬼。”
“起初只想吓唬一下武元衡的,谁知这厮油盐不进。”
崔淼摇头,“武元衡是何许人也,他既然收下了金缕瓶,绝对另有所图。你想靠恐吓和诬陷把东西要回来,根本是打错了主意。问题在于……现在他人都死了,你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
尹少卿愁容满面地说:“我一直在担心,假如武元衡把金缕瓶交给了皇帝,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会吗?”
尹少卿低头不语。崔淼注视着他下巴上的疤痕,忽道:“未必。”
“为什么?”
“因为这个。”崔淼随手拿起案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
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
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
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尹少卿默念了几遍,困惑地问:“这诗从哪儿来的?”
“乃武元衡所作。他将此诗用相当隐晦的方式赠给了一个人,就在他感到自己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
“那人是谁?”
崔淼微微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据你判断,此诗和金缕瓶有没有关系?”
尹少卿颦眉思索片刻,突然大叫:“有!绝对有!”
“何以见得?”
尹少卿狡诈地笑起来,“崔郎中,莫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此诗从何而来,我便告诉你它和金缕瓶的联系。”
崔淼也笑起来。两人正各怀鬼胎地对笑着,突然崔淼将纸往蜡烛上一伸,火苗瞬间在纸上燃起。
“你这是干什么!”尹少卿待要去抢,哪里来得及,几片蝴蝶般的纸灰飘落,尹少卿跺脚,“我还没记全呢。”
崔淼却向窗外喝道:“别躲着了,现身吧。”
波斯人李景度应声而入,大言不惭地道:“二位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下佩服。可惜崔郎中不愿与我等分享好东西,终是见外了啊。哈哈。”
“给你看,你看得懂吗?”崔淼丝毫不给他面子。
虬髯覆盖着李景度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有变化。他只是姗姗然走到崔淼近前,问:“崔郎中是如何发现我藏身在外?小弟自认轻功不错,怎么还是逃不过崔郎中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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