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你用不着耳朵,用鼻子。”
李景度当真闻了闻自己,“我来之前特意换了衣服的,没有酒气啊。”
崔淼朗声大笑:“没有酒气,可是有胡气!哈哈哈,你们胡人身上这股骚味,脱光了更浓!”
尹少卿听得胆战心惊,暗道,坏了坏了!果然,现在连虬髯也遮不住李景度脸上的暴怒了。他闷吼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朝崔淼猛扑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李景度的右手中寒光锃锃,分明握着一把利器。
尹少卿虽有点功夫,此刻却帮谁也不是,急得乱喊:“唉呀,快住手!住手啊!”
那两人在地上一个劲地翻滚着。李景度虽然比崔淼魁梧,到底喝多了酒,一不小心,手中的波斯短刀居然让崔淼夺了过去。
乘着翻身在上的刹那,崔淼已将刀尖对准了李景度的咽喉。
李景度喘着粗气道:“你敢杀我?”
“想试试吗?”说话间刀尖已扎入皮肤,血立刻渗了出来。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袄祠?”李景度兀自嘴硬。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崔淼咬牙切齿地道,“我崔某人什么时候怕过死。”说着刀尖又深进一些。波斯人痛得一激灵,与崔淼面对面贴近时,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眸子中凌厉而酷烈的杀气。崔淼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景度的酒彻底吓醒了,浑身汗如雨下,想求饶又开不了口,只好含混不清地嘟囔。
尹少卿拼命地劝:“崔郎千万别乱来,李景度他喝醉了,喝醉了啊。”
崔淼终于慢慢松开了短刀。
李景度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淼将波斯短刀举到面前,“这把刀子不错,我要了。”随即莞尔一笑,“你答应把尹少卿送出长安城了?”
李景度恶狠狠地说:“你二人滚得越远越好。”
“什么?”尹少卿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出长安城?我还要找……”
“你以为留在长安就能找到金缕瓶了?”
凭良心说,尹少卿恨不得立即Сhā上一对翅膀,飞出长安城。留在京城一天,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但是他必须找到金缕瓶,对尹少卿来讲,这件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然而要找到金缕瓶,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崔淼又提议离开长安,岂非难上加难?况且一旦离开长安,尹少卿肯定没有勇气再回来了。
他问崔淼:“莫非……你真的有线索?”
崔淼摇了摇头。
“那我不走。”
“长安城中耳目太多,要办成此事,最好还是出城。”
“可是东西在这儿啊!”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也有可能带出去。”
尹少卿徒劳地瞪着崔淼,从这张俊脸上看不出究竟来。他又想起那首据说是武元衡留下的诗,这分明是一个诗谜。只不过匆匆一掠,尹少卿已经从中品出了不同凡响的深意。而那些是别人绝对无法参透的,哪怕是崔淼这么聪明的人。
金缕瓶会不会和这首诗在同一个人手中?
极有可能!
尹少卿恍然大悟,崔淼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难道崔淼有办法把那个人和东西一起弄出长安?
尹少卿颇觉不可思议,莫非这个崔郎中真有鬼神之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崔淼的想法有道理。自己在长安城中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有能力去追踪金缕瓶。假如真的能把东西搞出长安,再想夺回来就容易多了。
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听从崔郎中的。
就在尹少卿左思右想地盘算之际,崔淼居然和刚刚拼死相搏的李景度热络交谈起来。尹少卿侧耳一听,简直哭笑不得。原来崔淼先是给李景度传授了一个去狐臭的秘方,打消了彼此的隔阂,随后两人谈得兴起,从狐臭一路讲到胡女,淫词浪语香艳情色,恨不得立即携手去逛平康坊。
这就是崔淼,可以在顷刻间变换出另外一副面孔。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每一副面孔都具有别样的魅力,不知不觉中便如灌了迷魂汤似的,任由他摆布起来。
于是三个人又像好朋友似的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融洽地商讨起出长安的计划来。对于波斯人李景度来说,能够用钱摆平的事根本不算事。而偷运个把可疑分子出京城,正属此列。
最后崔淼看着尹少卿,笑道:“你先把胡子蓄起来吧,等出了长安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在遇刺重伤几乎丧命后不到十天,裴度就下地了。
与其说是御医的妙手回春,不如说是意志的胜利。虽然暂时还不能进宫上朝,但这无疑是对皇帝极大的鼓舞。十天来皇帝连遭打击,近乎日日在火上炙烤,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
裴府也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裴度把几个回家来探望的儿子陆续遣走,接下去便要安排裴玄静了。
他决定让侄女立即启程赴洛阳昌谷,就定在明日出发。
裴玄静自己的意愿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促使裴度下定决心的,还是近日他从裴玄静频频发生的意外中察觉到的不祥之兆。
他发现,裴玄静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各种或明或暗的势力好像都在围绕她做文章。其中是否蕴藏着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阴谋,裴度尚无法确定。但他是长辈,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必须保护她,防患于未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裴玄静走,速速远离长安这个风暴的中心。即使裴度从内心并不支持裴玄静去嫁李贺,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裴玄静得知叔父的决定时,心中一时难言悲喜。
她终于可以去和长吉完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天下最朴素的道理,在她身上实现起来就那么难。但无论如何,她的执着有了回报。
然而,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欣喜,仿佛明丽的春光中飘荡着一丝阴云。
裴玄静面对妆奁发起了呆。现在,得由她来决定里面那些收藏的命运了。
很遗憾,王义和武元衡的嘱托,她都没有办成。裴玄静感到十分无奈,实际上她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可惜她的力量终归太薄弱了。而现在,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下去了。
怎么办呢?
她考虑了很久,把阿灵叫过来。
裴玄静取出王义的金簪,重新用绢帕包好,吩咐阿灵,把它送到西市的宋清药铺,交给崔郎中。
“这个……娘子,我怎么对崔郎中说呢?”
就算什么都不说,裴玄静相信以崔淼的聪明,肯定会猜出她的意思。谁都不知道禾娘现在的去向,聂隐娘是不是已带着她离开长安?但既然崔淼能够凭着铜镜找到禾娘,那么再想追踪她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试一试。替王义寻找女儿这件事,崔淼一早就答应了裴玄静的。她想他必不会推辞,况且禾娘对崔淼还抱有特别的好感,在目前情势下,托他转交金簪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除此之外,裴玄静还是应该对崔淼说些什么的——因为他是她在长安结识的,唯一的一位友人,现在她要走了,理应向他告别。
裴玄静让阿灵稍等片刻,自己在案上摊开纸,蘸墨提笔……是不是该赋一首离别的诗赠给崔淼呢?她犹豫再三,才落笔写下:
“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
这仍然是李长吉的诗,是他结束郁郁不得志的为官生涯,终于决定离开长安时所作。裴玄静借用他的词句,向崔淼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即将离开长安了。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但都不能阻挡她远去的脚步。在她心中,还有哪两件排遣不了的事呢?见仁见智。崔淼怎么想,裴玄静都会默认。她但愿他明白,长安只是她的暂栖之地,如今她要去的地方,才是归宿。
用李长吉的诗,而不是自己所赋,此中深意,崔淼应当能懂。当此别离之际,裴玄静对他谈不上怀恋,却有几分真诚的歉意。
秋意萧瑟的长安有多美,她都无福得见了。只有淡淡离愁凝结在笔端的秋风之中,微妙而曲折地传递给他——言尽于此,缘亦尽于此。
她将叠好的纸递给阿灵,“把这个也交给崔郎中,他就会明白。”
“哦。”
阿灵走了,裴玄静打开妆奁,接着发起愁来。禾娘的事情应该能托付出去,但是武元衡留下的谜该怎么处理呢?这才真的棘手。
她拿起那块黑布,现在上面的盐屑已经没有了。她不禁又忆起崔淼“蒸黑布”的过程。当字迹隐现时,裴玄静又惊又喜,连连追问他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
崔淼告诉她,是从科考作弊的法子里得到的灵感。据说有些考生在白纸上用盐卤做“小抄”,带进考场后用烛火加热,字迹就会显现出来。武元衡的方法则又多加了一层保险:在黑布上用盐水写字,直接用火烤显不出来,所以要加垫一层白纸,让盐化成水后渗入纸中,再经加热才能显影。
一环扣一环,哪个细节把握不对都会把线索彻底毁掉。裴玄静听得感慨万千,要不是崔淼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破解这个谜。
心中充满感激,她还是忍不住要戏弄一下崔淼:“崔郎中懂得如此手段,怎么没能高中进士,仍以行医为业呢?”
崔淼不动神色地回答:“懂这个手段就一定要用吗?照娘子的说法,武相公的进士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裴玄静登时被他呛得脸通红,真是自作自受。她又一次见识了崔淼的犀利,还有他从骨子里对权贵的蔑视。比如裴玄静自己,仅仅出于对武元衡的尊重,就绝对不会说出诋毁他名誉的话。在这一点上,崔淼显然与她不同。
因此,裴玄静虽将黑布的来历告诉了崔淼,却隐瞒了金缕瓶的存在。金缕瓶实在关系太重大了,她至今没敢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黑布显影之后,崔淼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当时裴玄静诵读着白纸上的律诗,正在嫌诗意晦涩难懂,忽听崔淼问:“娘子记住了吗?”
裴玄静自小读书便过目不忘,所以本能地点了点头。崔淼一抬手,将白纸扔进旁边的小炉子。
“你这是?”
“毁尸灭迹。”崔淼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武相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隐匿此诗,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有意帮娘子,却无意牵扯到宰相的麻烦中去。娘子自己记住便是了。”
瞧这家伙。对遭到贬谪仕途飘零的落魄文人,他简直当作神祇一样来敬重;可是对于皇帝已故宠臣的秘密,他却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气似的。
真不明白他这么个江湖郎中,瞎清高个什么劲呢?
“娘子——”
裴玄静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没想到阿灵回来得这么快。
“东西都给崔郎中了?”
阿灵噘着小嘴说:“才没。崔郎中走了!人都没见着……”
“走了?”裴玄静也很意外,“去哪儿了?”
“不知道。药铺的人告诉我,他们铺子本来从没有郎中坐堂的。只因崔郎中医术不错,又肯免费给穷苦百姓看病,所以和他们的宋清掌柜特别投缘。掌柜的才留他临时坐了几天堂。昨日崔郎中向掌柜的告别,说要去别地游方行医,今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走了。”阿灵说得满脸懊丧,倒好像崔淼是她的什么人似的。
崔淼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裴玄静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崔淼本来没义务向她道别,况且直至今日裴府门口都有金吾卫把守,就算崔淼有心也进不来。可是,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次,狠狠地质问他几句……
原来相聚总是短暂的,甚至连道别也会变成一种奢侈,一份妄想。
她叹了口气,“把东西还给我吧。”
金簪重新回到妆奁里。
裴玄静一筹莫展。
晚饭前,裴度夫妇把她叫去。
婶娘杨氏兴冲冲地招呼:“玄静啊,来,看看我们替你准备的嫁妆。”
榻前摆着一口红漆描凤的木箱,箱盖掀开,可以看见里面满满地装了一箱的绢帛和锦衣,还有些书卷、金银器皿和首饰。裴玄静垂着头,久久不语。
杨氏会错了意,嚅嗫道:“时间太仓促,你叔父平常也简省……东西是不多……”
裴玄静哑声唤道:“叔父!婶娘!”数日前她是以出嫁的名义离开永乐县的,并没有人给她准备一件嫁妆。此时此刻,她多么想扑进二老的怀中哭上一场,可惜他们毕竟不是父母双亲,所以她只能吞下盈眶的泪,向上深深一拜。
杨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你叔父与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生一个女儿,如今权当自己的闺女出嫁了。”
“行啦行啦。”裴度向杨氏摆了摆手,示意裴玄静坐到自己跟前,温和地说,“玄静啊,你救了叔父,我都一直没有谢过你。”
裴玄静刚想说话,就被裴度用慈祥而智慧的目光制止了。叔父的目光清明、镇定、充满力量,哪里像一位重伤未愈的老者。
裴玄静突然觉得,其实叔父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听见裴度说:“我还记得那天在书房里,武相公曾经说过一句‘长吉诗中有真意’。他是支持你这桩婚事的,若能见到今日,想来他也会含笑的。”
裴玄静惊呆了。
长吉诗中有真意!
她怎么一直没有想起这句话。就在这一刹那,裴玄静懂了。武元衡设计了那么多的谜题,其实并不是给自己的,而是要让她带给李贺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初次见面,仅仅在谈起裴玄静的婚事之后,武元衡就立即选中了她。那都是因为她即将远赴昌谷,去嫁给李贺,而长吉的诗中恰恰藏着武元衡所需要的谜底!所以武元衡赠给她临摹的《兰亭序》做新婚贺礼,还设计考验她。恰恰裴玄静也通过了他的考试,找到了金缕瓶。
全明白了——
“玄静啊,”裴度语重心长地说,“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这就是叔父要对你说的话。”
裴玄静回过神来,说:“可是叔父,玄静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裴度微笑道:“结果是上苍的事,我们只管去做。全力以赴,永不言悔。”
她听懂了,郑重下拜:“多谢叔父,您的教诲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玄静去了,还望叔父婶娘多多保重。”
裴玄静终于不必左右为难了。因为现在她只剩下一个目标——去昌谷找长吉。原先这只是她的一份儿女情长,现在却变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她决心带着所有的嘱托和谜题上路。前途莫测,但她绝不会丢弃自己的责任。裴玄静将竭尽全力,直至上天将结果带到她的面前。
为了送亲,堂兄裴识特地和裴玄静同时出发。他会先把裴玄静护送到长安城外的第一个大驿站——长乐驿,在那里有人接替裴识继续送亲,而裴识则从长乐驿再转去自己的任职地。
一个月内,裴玄静第二次从“娘家”出嫁了。
和上一次相比,天气凉爽了些。裴玄静仍然穿上黑色的吉服,也不像前次那么汗流浃背了。
只一辆简朴的马车。裴玄静坐在车内,车后的架子上放置嫁妆和简单的行李。马车由车者驱使,裴识骑马相陪。按照“昏礼下达”的古礼,一行人在日入三商的时分出裴府角门,静悄悄地踏上旅程。
裴度无法亲自送行,只有杨氏在门内目送他们离去。阿灵站在杨氏身边,手中捏着裴玄静专门编了送给她的红穗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因为出发已是黄昏,一行人不敢耽搁,紧赶慢赶,踏着暮鼓声出了长安城。
这次,他们走的是通化门,也就是裴玄静从蒲州来时本打算进入的长安东北城门。在落日余晖之下穿过城门,巍峨的长安城郭渐渐落到后面,裴玄静从车内探头回望,恍如隔世。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体会到,人生中的一幕就此落下。正如那轮兀自悬挂在长安城上的火红色的夕阳,一次次落下,再一次次升起。生命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走向了尽头。
有些人永远见不到今天的夕阳了。
从长安到洛阳分北线和南线两条路,南线路程较远且夏季多雨,所以这个季节一般都走北线。自通化门和春明门出长安后,都能很方便地走上去洛阳的官道。这次选择走通化门,一则是为了当晚在长乐驿投宿方便,二则也是为了裴识和下一位送亲人能顺利交接。
从通化门向东走大约一个时辰不到,长乐驿就在眼前了。
驿站建在高耸的长乐坡上,四野暮色茫茫,苍穹如同锅盖覆在驿站的顶上。夜风拂过旷野,草木阵阵有声。
“前方可是裴兄吗?”一人一骑从坡上飞驰而下,边跑边喊。
裴识喜形于色,也高声叫道:“正是在下!”
“裴兄,小弟在此等待多时啦!”
长乐驿的确配得上长安城外第一大驿站的称号。
足足四进的大宅,还有足够容纳上百匹驿马的马厩和停放同样多马车的后院。即便如此规模,每天都住得满满当当。多亏韩湘到得早,提前帮他们订好了房间,要不然裴玄静一行还未必能住得进上房。
韩湘,就是即将接替裴识的送亲人,他会负责从长乐驿开始,把裴玄静一路护送至洛阳昌谷的李贺家。
在夜色中乍一眼看见韩湘,裴玄静还以为又见到了崔淼。同样是风度翩翩的青年郎君,白衣素巾,身材挺拔,相貌干净俊秀。连气质都有点像,聪颖中带着点出尘的飘逸感。当然,韩湘的背景可比游方郎中强多了,他是时任中书舍人的大文豪韩愈的侄孙,但因无心仕途,正值大好年华却成天忙于求仙问道,颇为迂夫子韩愈所不喜。这次裴度要为侄女找一位送亲人,韩愈得知后就推荐了侄孙韩湘。道理其实也简单,别人都有事要忙,唯有韩湘不务正业,随时能够抽出空来。
至于韩湘本人,一听说裴玄静既是女神探,又曾入过道,便立即答应了这项差事。他原先一直在终南山中访道,也不肯回长安城,便和裴识约了在长乐驿碰头。
裴识与韩湘早就认识,所以见面后很是热络。三人在驿站的前堂占了个雅座,舒舒服服地用了一顿晚餐。韩湘善谈,裴玄静大方,讲起道学来颇有共同语言。把裴玄静顺利移交给韩湘后,裴识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因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路,便先回房去睡,让韩湘和裴玄静自去相处熟悉。
裴玄静有点兴奋,不想那么早就睡。韩湘看出她的心思,笑道:“这里面又闷又热又吵的,不如咱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裴玄静求之不得。
两人来到驿站外面。只见暮色阑珊,万点繁星自夜空洒向原野,晚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
韩湘问:“娘子,你可见过怀风?”
“听说过,但是还没见过。”
韩湘举手一挥:“娘子且看,这周围都是怀风。”
裴玄静朝四下张望,果见满坡遍野的紫色长草随风摇摆,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仍然能感受到那无法形容的寥落肃然之美。
这种紫花苜蓿,因是汗血宝马心爱的牧草,被汉武帝从西域大宛引入种植,又因其随风飘摇的美景而被称为“怀风”。大唐的驿站负责饲养驿马,所以在驿站周围都划有大片驿田,就以种植苜蓿草为主。而长乐驿更因位居高坡之上,种植“怀风”面积又广大,其景色尤其壮观。
回首望去,长乐驿中的点点灯火,就如同浮摇在一大片紫色的海洋上。
裴玄静瞬间失神了——不知当年长吉离开京城时,是否也曾在此驻足,倾听过“怀风”的低吟?
她自神魂飘荡,韩湘也默默无语,阖野中只闻一片苍劲的飒飒声,如同天地的回响。
突然——
从苜蓿草丛的深处中传来声声吟诵:“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吟诵还在继续,被烈烈风声吹得断断续续,但仍可以听出来,吟者正在向他们靠近。
韩湘朝前跨了半步,将裴玄静挡在身后,扬声道:“是哪位兄台好兴致?”
苜蓿草就在他们面前分开,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裴玄静差点儿晕过去。
竟是崔淼!
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神态,崔淼不紧不慢地念完诗人鲍防所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操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两人哈哈大笑,看起来还挺投机的。
裴玄静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倾听二人交谈,眼光随意地扫过店堂。忽然,她发现远远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单独坐着。除了一部络腮胡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静总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心脏也无端地乱跳起来。
她勉强收回心神,却听身边二位聊开了《逍遥游》。
韩湘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起来:“庄子曰,‘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说是真逍遥便无所凭依,自随万物。然则前文又说有所依靠,自得其乐,也可以算作一种逍遥。难道庄子也会自相矛盾吗?”
“非也,此实为境界之差。恰如鲲鹏比之斥鴳。”崔淼说,“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须相互依存。但等阔大高邈到了极点,如鲲鹏即使互为一体,也无法并存。其实这种逍遥,既是超脱,亦为可悲。”
韩湘醉醺醺地摇头,“说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赞成还是反对。
裴玄静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着她的注视,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这正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诗中的一句!原来,能够过目不忘的并不止裴玄静自己。
裴玄静腾地站起身来,“抱歉,玄静困倦难当,先告退了。”
韩湘嘟囔道:“还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郎君请自便。”
裴玄静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络腮胡男子消失了。
虽然毫无惊慌的理由,裴玄静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了。
刚一进屋,她就看到后窗大敞,记得离开时关得好好的。
此时裴玄静反倒定下神来,过去先将后窗关牢,再将前门也锁上。这才转到屏风后面,一看,装行李和嫁妆的两口箱子上的锁都掉了,里面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来人一无所获。王义的金簪混在几件金银首饰里,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临的那半部《兰亭序》夹在一堆书卷之中,甚至都没有打开过。很显然,来人的目标是别的。
裴玄静重新锁好箱子,从腰带中解下一个荷包,用手指隔着丝绢轻轻触摸。金缕瓶虽小,从早到晚缠在腰间也挺辛苦的。但从目前来看,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谁潜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么?难道有人知道她藏着武元衡的金缕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一听便是醉得不轻的韩湘。
裴玄静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门后道:“韩郎醉了,非要来问娘子安。打扰了,我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谢,崔郎也早点歇息吧。”
裴玄静一直等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坐到榻上。门窗紧闭,屋中闷热不堪,只能忍着。刚要蒙眬睡去,门上响起低低的敲击声。
“玄静,睡了吗?”
裴玄静一下子坐起身来,是堂兄裴识的声音。
她赶紧去开门,“兄长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我没事,明日将别,还想嘱咐静娘几句。”裴识闪身进屋,关切地问,“你看那韩湘还行吗?”
“叔父安排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裴识点头道:“当初韩愈夫子正是你这门亲事的媒人,他推荐的人,父亲大人不便推辞。韩家知根知底,我与韩湘也是旧识,所以才放心把你交给他。不过父亲大人临别特意叮嘱我,假如你感觉不妥,就让我还把你送回家去。”
裴玄静愣了愣,方道:“韩郎很好,兄长尽管放心吧。”
裴识走时,窗外正巧响起梆子声,已是二更天了。裴玄静躺回榻上,想着叔父为自己考虑得那么周全,嘴上要求自己义无反顾,却又暗中给自己安排了退路。
她的心头好一阵温热,但是叔父,玄静绝不可能后退了。
只要见到长吉,谜题就能解开。裴玄静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会有人沿途追踪,企图夺走金缕瓶了。
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像几天来一样,将它放在胸口上。凉凉的压迫感总能使她的心绪平静下来。只要想到昌谷,想到长吉,裴玄静就能抛开所有恐惧。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有勇气闯过去。
第二天早上,等韩湘和裴玄静启程时,裴识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出发时也没见到崔淼,韩湘说:“崔郎中肯定睡死了,昨晚他喝得最多。”
裴玄静却在暗想,这神出鬼没的家伙又不知要搞出什么幺蛾子。反正她就是觉得,这一路上他会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虽然暂时还琢磨不出他的目的,至少在这段凶险莫测的旅途上,有崔淼在,她会感到更安全些。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了数里路后,前方出现了一头驴子。那个晃晃悠悠地骑在驴背上的,不正是崔郎中吗?
韩湘连忙催马赶上去,笑着招呼:“我刚才还在和静娘讲,这回可把崔郎中给落下了,哪里知道你竟然先出发了。”
崔淼骑在灰毛驴上,一边潇洒地左顾右盼,一边笑答:“崔某并未提前启程啊,只不过在下的这匹坐骑脚程略快,不多时便赶过你们了。”
“崔郎中开玩笑了,我们一路都未见到你,你怎么赶过我们的?”
这时裴玄静的马车也赶上来了,正和崔淼并排。艳阳隔着树荫照下来,崔淼的脸上覆满阴影,显得一双眼睛更加清冽如深潭。他就用这双妙目看着裴玄静,笑意盈盈地说:“韩兄难道没有听说过,张果老的白驴可以日行数万里?我这头驴子虽然没那么神奇,日行千里还是没问题的。刚刚嘛……我是从你们的头顶飞过去的。”
裴玄静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发现了,只要自己在场,崔淼不论和任何人说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哪怕是驴子会飞这么扯淡的话。
韩湘说:“张果老可是鄙人的道友。据我所知,人家果老的是一只纸驴,平常折起来置于袋中。若需要时,则以冰噀之,还成驴矣。崔兄难道也有这等神通不成?”
“神通无处不在。”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韩兄是好道之人,岂能连这都不懂?”
韩湘哈哈大笑:“崔郎中还真是无所不知,当郎中实在太屈才了。我看你这个郎中啊,根本就是冒充的!”
崔淼毫不示弱,“韩兄自称以仙道为志,我看也都是假的!”
谈笑之间,二人皆锋芒毕露。
崔淼的驴子到底走得慢,几句话的工夫,裴玄静一行已经超过了他。
韩湘回首道:“我等俗人先行一步了。崔兄自便,还等着看您腾云驾雾,哦不,是腾云驾驴——”
崔淼在驴背上微笑拱手。
裴玄静不再回顾张望,但崔淼的吟诗声追上来,在她的车厢中久久萦绕。
他吟的是:“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仍然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一句。
午时刚过,裴玄静他们在官道旁的茶摊里暂歇。韩湘要了茶、酒和简单的饭菜。他虽嗜饮,却一点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和水果。
畅饮几杯后,韩湘笑道:“这个崔郎中念的诗怎么都有些怪,是他自己作的吗?”
“不知道。”裴玄静答得心虚,“我怎么会知道。”
“什么洛水梦,什么七步诗的,用典乱七八糟。”
“哪里乱了?”
韩湘道:“前一句‘斓斒洛水梦’,应该指的是曹植爱甄妃想娶她,结果却被兄长曹丕抢了先。后来甄妃死了,曹植觐见曹丕时,曹丕拿出甄妃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给他看,曹植睹物思人,伤心痛哭不止。曹丕之子曹叡见叔叔实在想念甄妃,便干脆将枕头送给了他。曹植带着枕头返回封地,路过洛水时梦见甄妃前来幽会,有感而发,写成千古绝唱《感甄赋》。曹叡登基后,忆及此事,又将《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洛神赋》得以流传至今。”
说到这里,韩湘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单看这一句,仿佛是在诉说爱而不得之憾。”
裴玄静垂眸,避开韩湘的目光,少顷方道:“……但后一句就不是了。”
“对。后一句‘徒留七步文’,用了曹丕逼迫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虽然讲的仍然是曹氏兄弟的往事,却变成讽喻为了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所以我说此诗用典混乱嘛,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裴玄静思忖着问:“曹叡为什么要把叔叔曹植的文章改名呢?”
“用洛神比喻甄妃,一方面保存了叔父的作品,一方面隐讳了父亲夺爱、杀弟的残忍行为吧。”
“这么说就对了。”裴玄静对韩湘嫣然一笑,“此联的用典没问题,上下句都围绕着争权夺利的残酷和虚伪。并且你看,为了掩饰其父曹丕的卑鄙行径,曹叡连史传的文章也可更名。所以今人所读之史中,又有多少是可以尽信的呢?”
韩湘听得愣住了,良久叹道:“难怪裴相公那么器重你,娘子果然见识不凡,不过那个崔淼怎么会念起这些来……”
“他随便一念的诗,当不得真吧。”
重新上路后,裴玄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与韩湘无意中的一席对谈,冲破了笼罩在武元衡诗上的迷雾,仿佛有一线微光透进心头。
她陷入深思。
待到马车再停时,裴玄静掀起车帘向外一望,天色尚未暗下来。
今夜,他们将歇宿在灞桥驿。
因为紧邻着官道上最大的集市,灞桥驿虽然不及长乐驿那么气派,但三教九流人头攒动,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季日长夜短,傍晚时分更加凉爽,按理还可以再行一段。但因周边仅有灞桥驿这一座大驿站,又时常客满,能够抢到两间房已实属幸运了。裴玄静虽然心急如焚,恨不能日夜兼程,一转眼就踏进昌谷县,也只得听从韩湘的安排。
晚餐时韩湘说:“崔郎中的牛皮吹破了,却不知他那头驴子飞去了哪座仙山。”
昨天在长乐驿与崔淼相遇时,他就声称将去洛阳行医,摆明了要与裴玄静一路同行,不料才过一天就掉了队。
裴玄静恼恨地想,好好的骑什么驴子啊,真是没事找事。直到回房前,她也没能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发现崔淼的身影。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相伴,突然失去时,心中的空虚无以言表。
到头来,还是只能独自面对一切。
除了崔淼之外,裴玄静也在人群中搜寻其他身影,比如在长乐驿见到的络腮胡男人。也怪了,不论想见的和不想见的,似乎都一齐消失了。
回房之后,裴玄静照例将门窗紧闭,屋里顿时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没人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安然入睡,但是裴玄静有自己的办法。
她合上眼睛,默想昌谷的田野和茅舍,晨雾和晚星……这些从未见过的情景,因为被她想象过无数次,已经连细节都变得栩栩如生。都道有情须有梦,她只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不是也被她的虔诚感动了吗,终于允许她向他狂奔而去?
快了,快了,再有三天……
裴玄静忽然睁开眼睛。屋内漆黑一片,整座驿站寂寂无声,夜应该已很深了。
然而她分明感觉到,屋内有种异乎寻常的存在,而且就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轻微又克制。
裴玄静握紧搁在胸口的匕首,用尽全力向上挥去。
她仿佛听见一声低叱,应是有人凌空跃起。突然“嘭”的一声,后窗向外撞开,淡淡夜色入侵的同时,一条黑影翻腾而出。
裴玄静紧跟着冲到窗前,却只看见清白的月光,在树荫婆娑中如同玉碎了一地。
陈旧的木窗楣上挂着一块撕破的布片。裴玄静小心地将它取下来,一望而知,这是从来人的夜行衣上带下来的。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迅疾、诡异而又凶险,都在这片碎布上得到证明。否则她真会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
她强压狂烈的心跳,重新关紧窗户。但是毫无用处,这间屋子再也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临睡前她也关紧了门窗的,可是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裴玄静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威胁越来越难以阻挡了。
裴玄静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熬过接下去的漫漫长夜。
然后,她听见门上又响起奇怪的窸窣声。
门外长廊上挂的灯笼通宵不灭,是驿站给客人夜间上茅房时的照明。暗红色的灯光整晚都会从门缝下照进来,而现在,却被什么挡住了。
裴玄静再也待不下去了。
坐以待毙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格。与其这么眼睁睁等着危险闯入,不如主动出击。
她紧握匕首,猛地推开房门。
外面之人果然猝不及防,“唉呀”一声向后退去,裴玄静举起匕首就捅过去。
“静娘!是我呀!”
她的手腕被人拼命捏住,顿时一阵剧痛。她不由地松了手,匕首就在对方胸前的方寸间落地。
崔淼的脸色煞白,显然也被她给吓坏了。
“你要干什么啊,吓死我了!”他压低了声音说。
“是你,我还以为……”裴玄静的话没说完,人就软倒下去。
崔淼连忙扶住她,又从地下捡起匕首,才拥着她回入房中。
他点起蜡烛,裴玄静还没能缓过神来,全身无力地靠在榻边,呆呆地看着崔淼被烛火映红的面庞。奇怪,只要看见他,她的身心中便安逸下来,连这间屋子似乎都变得敞亮了。她虚弱地对他笑了笑,“对不起,没伤到吧。”
“差点儿,静娘是怕天太热,想给在下一个透心凉吧。”崔淼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顾盼道,“怎么这么闷热?开一下窗吧。”他还未及站起,就被裴玄静一把扯住。
“别去!那里有人。”
“什么人?”
裴玄静这才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
“难怪你刚才那么慌张。”崔淼皱眉道。
“我从门下看见你的影子,以为还是那个闯入者,绕到前面去了。”
“静娘,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崔淼说:“来,我们分析一下。首先,此人并不是为了伤你性命。”
裴玄静同意。如果来人要杀她,她刚才就在睡梦中一命呜呼了。
“那么,是不是为了寻什么东西?”崔淼思忖地问,“娘子,你身上带着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吗?”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崔淼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那就难猜了。”
裴玄静问他:“崔郎,你什么时候到灞桥驿的?”
“刚到不久。太晚了,柜上连个伙计都见不着,还高挂着客满的牌子……呵,我就想先找找你的房间。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这家伙还真喜欢卖关子,不分场合不分轻重,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是太天真还是太世故。
裴玄静没好气地说:“你的驴子飞了?”
崔淼伸手将裴玄静拉起来,“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来到门前,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异常,才极小心地把门推开。
空荡荡的一整条长廊上,只有每隔几步悬挂的灯笼的黯淡红光。崔淼示意裴玄静跟着自己,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再转回身,崔淼在裴玄静的耳边轻声道:“看。”
她看见了。
就在裴玄静的房门上,和目光平齐的地方贴着一张黄帛,上有墨汁涂写的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符号,笔画屈曲难解,根本无法辨认。
裴玄静伸手将那黄帛摘了下来。
崔淼疑道:“娘子?”
“你刚才就在我门口看这个?”
“是啊,我正在研究呢,不料你就拿着刀子冲出来。”
裴玄静往廊檐下一坐,长长地吁了口气。在屋里闷了那么久,来到户外她感到格外舒爽,“有什么可研究的,这是驱魔辟邪的平安符。”道家的符箓虽有几大派系,但万变不离其宗,以裴玄静的学识足够分辨了。
崔淼也在她身边坐下,悻悻地道:“我当然知道是符。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东西怎么来的?驿站里有那么多个房间,为什么单单你的房门上贴着这个?是谁贴的?”
裴玄静不吭声。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整座驿站里能够制符的除了裴玄静自己,大概就只有韩湘了。
她说:“……他是好意。”
“是吗?”
裴玄静问:“你什么意思?”
崔淼振振有辞地说:“这么大的驿站,假如想标明你的房间,让有心人能轻易找到,又不会引起怀疑,此法不错。”
裴玄静瞪大眼睛看他,好一会儿才“咯咯”笑出来,“你是想说,韩郎在我房门上贴符,为了将歹人引来……太匪夷所思了。”她连连摇头,“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我不信。”
“你就那么信任韩湘?”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啊。”
崔淼不语。裴玄静的心中却忐忑起来。她记起裴识离开前提到韩湘时,的确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娘子,你真的认为韩湘会送你去洛阳吗?”
裴玄静猛地抬起头,道:“当然。即使他不送,我自己也会去。”
“去嫁给李长吉?”
“是。”她干脆地回答。
“他快死了。”
“长吉病重。”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去了,他就会好的。”
“假如来不及呢?假如等你赶到时,他已经……”
“你胡说!”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跳起来,“还有三天,再走三天就到了,怎么会来不及!”
“你敢肯定自己能平安走完这三天的路吗?”
裴玄静凝视崔淼。一阵风吹过,灯笼的红光随风摇摆,在他的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使这张俊朗的面庞突然变得陌生而狰狞。
她站起来,欠身道:“崔郎这些天来的关照,玄静没齿难忘。今后就不麻烦了。”
崔淼也站起来,欠身回礼,什么都没有说。
裴玄静回房,关上房门。
在这郊野的驿站中,听不见更漏之声,也没有她已渐渐习惯的晨钟暮鼓。时间的流逝却比任何环境中都更清晰、更绝对、更冷静。
裴玄静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仿佛看见一炷冥香寸寸成灰。那是任何人力都抓不住、留不下的——生命在消亡。
三天!
她大汗淋漓地从榻上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后窗。
星尽四方高。万里长空中只余一轮明月,将清辉遍洒。
几步开外,崔淼背靠着一棵柳树,微阖双目盘腿而坐。月色仿佛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使他带上一种宛如少年般倔强而脆弱的表情。
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守护心中所爱的执着。这种执着她有,他也有。
裴玄静轻轻合拢窗扇,任由泪水在黑暗中静静地淌下来。
朝阳初升之际,灞桥驿已经人声鼎沸了。
大家都在忙着套车搬行李,准备赶早出发。等到裴玄静他们的马车也都收拾停当了,韩湘却对裴玄静说:“静娘,有个坏消息。”
裴玄静询问地看着韩湘,她只字未提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韩湘也似乎把崔淼整个地抛在脑后了。驿站中人群熙熙攘攘,再无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
韩湘皱着眉头说:“北线走不得了。咱们可能要改到南线走。”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说是有强人出没。”韩湘说这话时不敢看裴玄静的眼睛。
她好像听见枭鸟藏在心的暗处,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她问:“强人在哪里?”
“唔,按咱们原定的线路,下一站是陕州。途中要经过的硖石堡周围山势险峻、道路阻峡,最近强人出没频繁,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考虑走南路。”
裴玄静仍然十分镇定地问:“南线怎么个走法?”
“也没什么特别的。”韩湘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南线要经过好几条河,咱们须弃车登船,如果遇上下雨发水,可能还要耽搁几天。”
“耽搁几天?”
“至多三五天吧。”
“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呃,我是说比走北线再多个三至五天。”
裴玄静说:“不行。”
韩湘窘道:“静娘,如果遇上强人的话,就不仅仅是耽搁三五天的事了。所以……”
裴玄静打断他,“韩郎不是会画符念咒吗?当可驱敌退贼。”
韩湘面色大变。少顷,方踌躇道:“这样吧,我再去打听打听。请静娘在此等候。”
裴玄静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徒劳地看着车马喧闹,日影渐短。韩湘久等不来,她胸中的焦灼眼看要炸裂开来。
“静娘!”就在她近乎绝望,泪眼婆娑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呼唤。崔淼从树荫背后转出来,招呼她:“你快来看。”
裴玄静不及细问,便紧跟崔淼爬上驿站外的楼梯。驿站地势高耸,从二楼俯瞰,整个薇草萋萋的白鹿原就在眼前展开。极目远眺,风淡云舒,朦胧起伏的秦岭一直向东延伸,但崔淼指给裴玄静看的是近处——就在离驿站后门不远处,院墙之下的两个人影。
韩湘和一人对面而立,正在谈论着什么。
裴玄静一眼便认出了那把络腮胡子。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崔淼在她耳边问,“认识那个人吗?”
“第一天……在长乐驿见过……”
“是,我也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所以才指给你看看。”
“就、就是他进我的房……”裴玄静连牙齿都开始打颤,语不成声。
“昨晚吗?你肯定?”
裴玄静点头,又摇头,“还有在长乐驿也是……”
恐惧、疑惑和绝望一起压迫下来,使她在这个暑气渐消、凉爽宜人的早晨,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了。要知道自上路以来,她加起来也没能睡几个时辰。裴玄静靠在栏杆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向崔淼抬起头说:“崔郎,我必须去洛阳。”
“怎么去?”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韩湘不会让裴玄静顺顺利利地抵达洛阳的。他在暗中筹划什么还是个谜,但他对裴玄静的阻挠已经从暗到明。
崔淼也在看裴玄静。他看见那双琉璃乌珠般的眸子蒙着雾气,眼睛下边则是两圈深深的青影。这双眼睛中的聪慧、坚韧和勇敢曾令他再三惊艳,现在却只有极度的疲惫与慌乱。
崔淼脱口而出:“走,我们现在就走!”
她似乎已等待多时了,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两人奔出驿站,车者因未得到韩湘的吩咐,还坐在驿站门前待命。裴玄静飞快地坐上马车,崔淼乘那车者不备,自己跳上车辙“得儿”一声,驾起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车者才反应过来,喊叫着追出驿站,可哪里追得上。韩湘也闻声而出,见此情景要追,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马匹了。他急得在驿站前团团转,才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的马车背影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了。
冲着那腾空而起的一地烟尘,韩湘跺脚大喊:“哎呀,糟了!糟了!”
一口气驶出数里路后,崔淼才稍稍放慢了速度。裴玄静也终于可以平缓呼吸,张望一下车窗外的风景。
从长安到洛阳的官道总长八百余里,沿途均有夯土堆成的标识,称为“里割柱”,每五里一柱,十里两柱。裴玄静望向窗外时,正好有一座“里割柱”从眼前徐徐掠过,大片苍茫的原野随着“里割柱”被抛在后面。苍穹之上,一只白隼长鸣着冲入碧空。
原来,大唐的疆域是如此辽阔,山河又是如此壮美。原来,这就是诗人口中长歌当哭的故国,承载得起所有的兴衰与悲欢,也赐予得了她一生的自由。渺小如她这样的女子,亦可沿着这条归乡之路,去追寻心中最宏大的梦想。
“崔郎,”裴玄静对车前那个挺拔的背影说,“你的驴子飞到哪里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昆仑之巅,白云深处。”
裴玄静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从现在开始,不论崔淼说什么她都会听从的。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报答他了。
将近傍晚时,途经渑池驿站,但崔淼和裴玄静商量后决定继续赶路,却不想这一错过就再没见到客栈。皓月初升后,他们才在官道旁的原野中发现点点星火,影影绰绰的屋梁檐脊,似乎是个人家。
崔淼建议说,还是去借个宿。夜间行路到底不安全,况且马匹也需要饲喂和休息。
裴玄静同意了,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她还是有理智的。
拐下官道,马车颠簸着穿过旷野。那片星火看上去迫近,真走起来还有些距离。等终于来到院外时,却见山门紧闭,门上高悬的匾额题着“灵觉寺”三个大字——原来是一座寺庙。
又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小沙弥来开门,听说是来借宿的,小沙弥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引入寺中。
寺庙并不大,小沙弥让他们把马车拴在院中的井台旁,又带二人来到西面的偏房中,燃起一盏油灯给他们照亮,说:“要喝水自去井里打,小庙没什么吃食,四更时会煮粥,你们若是饿了就来一起吃。”说完便离开了。
留下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原来僧人就是可以如此洒脱——不问世事,毫无戒心。
两人也累极了,便各自在草席上坐下,听得屋外的风声猎猎之中,渐渐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响声。
“好像是下雨了。”崔淼轻声说。
再没有人说话。不约而同地,他们回想起初遇的那个夜晚,似乎昨日再来,又似乎今日正在不动声色地变为昨日,即将带着他们共同湮灭在记忆里,沉入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裴玄静打破沉默:“咦,墙上有人题诗?”
崔淼也早看见了。灰泥斑驳的墙上横七竖八地题了不少诗,从字迹的深浅和笔触来看,应该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题写的。看来这间寺院中曾留宿过不少人。也是为了疏解一下屋中过于微妙的气氛,两人兴致勃勃地逐首诗读起来。
几乎全是平庸之作,最后才发现一首标题为《空海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的五言绝句,似乎有些意思。
“离合诗?”裴玄静喃喃地道,“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没想到在这里看见。”
崔淼好奇地问:“什么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我倒没听说,怎么玩的?”
“崔郎请读此诗。”
“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崔淼念了一遍,问,“谜在哪里啊?”
裴玄静侃侃而谈:“离合诗以拆字重组为戏,早在汉魏六朝时期就已有了。最常见的方式是:每四句离合出一个字,即每次句的第一个字和前一句的第一字相犯,分离出一个字,或一个偏旁、一个部首,或某种笔画。再与后两句分离出来的字、偏旁、部首、笔画合并成另一个字;也有六句离合为一个字的。”
“听起来好复杂。”
“其实不难。最早的离合诗当推后汉孔融作的《离合郡姓名字诗》:‘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奇施张。吕公饥钓,合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准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蛇龙之蛰,俾也可忘。玫璇隐耀,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全诗离合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
崔淼凝眉思索,口中还念念有词:“渔父屈节,水潜匿方。嗯,离合出个‘鱼’首,与时进止,出奇施张……离合出‘日’,再并起来便是一个‘鲁’字!有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玄静,真诚地夸赞,“娘子真是无所不知啊。佩服!”
裴玄静抿嘴一笑,“那么崔郎猜一猜空海此诗离合的是什么?”
“娘子有意考我?”崔淼的兴致愈发高涨,怎么能在她面前露怯呢?况且这种诗谜只要掌握了规则,是绝对难不倒他的,“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离出的是个‘登’字;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离出的是……‘火’,所以合起来便是‘燈’!‘燈’……”崔淼再三咀嚼,不由击掌而赞,“这首离合作得好,谜底和诗意相映成趣,又藏而不露。哈,却不知这个空海是什么来头?看名字也像个和尚?”
有人在门外应道:“还是个日本国的和尚呢。”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僧人站在门前微笑合掌:“二位施主,贫僧惟上有礼了。”
原来他就是空海赠诗的土僧惟上,也是此寺的住持。
惟上法师一口南音,却十分健谈。古刹孤灯,三人团团围坐相谈甚欢。敞开的门外夜雨凄凄,夏蚊在微光中环绕飞舞。
回忆起贞元二十年在福州遇上的日本国遣唐僧空海,惟上法师依旧感慨不已。身为异国人,空海却拥有极高的汉学造诣,光看他作的这首离合诗就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以至于当惟上离开家乡福州,云游至“灵觉寺”担任方丈时,还不忘将这首小诗题写在墙上,留作纪念。
“不过在贫僧这里借宿的过路人中,能像二位这么快就看出诗中端倪的并不多。”惟上笑道,“离合毕竟生僻了一些,要写得好就更不容易了。”
裴玄静赞同:“历来诗谜中藏头、回文用得多些,熟悉离合的确实较少。”
惟上说:“只有一位权德舆权相公离京赴任东都留守时,曾在鄙寺暂歇,他也很懂得离合诗。”
惟上法师提到的这位权德舆相公,倒也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仅在政治资历上可以与武元衡相提并论,而且执掌文坛多年,就连刘禹锡、柳宗元这种级别的大才子都得投文于其门下,求其品题。自元和元年起权德舆就一直担任宰相,三年前才被皇帝罢了相,转任东都洛阳留守。
听到权德舆的名字,崔淼随口问:“我们也要赶着去东都,竟和这位权德舆相公走的是一条路吗?”
惟上道:“是啊,二位不知道吗?从鄙寺去东都是一条捷径。”
捷径?
裴玄静和崔淼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发亮了。
惟上法师娓娓道来,原来从这座“灵觉寺”后门出去,穿过旷野便是崤山,崤山之下有一条雍谷溪,顺着溪水再前行半天左右,就能到达河阴县了。
河阴县,是大唐至关重要的一个地方。开元二十二年时,朝廷为便利漕运,特选址在河阴筑大仓,专门纳储从江淮地区经过汴渠运来的粮食,然后再经由黄河、渭水运往长安。从而彻底解决了长期困扰西京的粮食短缺问题。自元和以来,为了保障削藩部队的粮草供应,宪宗皇帝更命将绝大部分转运的粮食都囤积在河阴仓,以便根据战况灵活调用。
从河阴县再到东都洛阳,就只有一天不到的车程了。由于河阴仓对大唐意义重大,又和洛阳离得近,便划归东都一起管理。
据惟上说,三年前权德舆被罢相,改任东都留守时,特意选择先经河阴再赴洛阳上任,也是为了顺路考察河阴大仓。
从早晨的绝望到现在突如其来的惊喜,裴玄静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了。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走了一条捷径。如果惟上所说属实,那么总共再有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达洛阳了,甚至比裴玄静原先所期待的还能提前半天。她一时无言,似乎生怕自己一多嘴,便打碎了这从天而降的好运。
崔淼却和惟上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权德舆被罢相还和前些天遇刺的武元衡相公有关,”崔淼道,“不知法师有否听权相提起过?”
“倒是未曾听说。”
崔淼说:“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师一娱吧。据说朝中的两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绛常年不和,不论大事小事都吵个没完,圣上不胜其烦。权德舆相公在二人中间不偏不倚,结果圣上迁怒于他,责备权相没有是非决断,并以此为由将他罢了相。不久后武元衡回朝,每见李吉甫和李绛二人争吵,同样不予置评,圣上却赞武相公为忠厚长者,反而大加爱幸,岂不气煞人也。”
惟上听得大笑起来,“那是圣上太爱武相公了,权相实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荡,武相公也还是横遭不测了。”崔淼习惯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说:“提起武元衡相公,贫僧倒记起来了,那次权相留宿鄙寺时,确实也提到过一件与武相公有关的趣事,并且和离合诗有关。”
原来权德舆曾经作过一首离合诗,是赠给秘书监张荐的。因为写得十分精彩,当时引得朝中一堆人凑趣,纷纷创作离合诗互相比试。只有武元衡不为所动,旁人怎么怂恿都不肯出手,显得极其高傲,也让权德舆相当没面子。
崔淼说:“这种事也值得在意吗?大僚们的心胸未免太狭窄。要我说,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会写离合诗嘛,权相何必耿耿于怀。”
“阿弥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还要赶路,贫僧就不多打搅了。”
崔淼将法师送到门外,回身却见灯影之中,裴玄静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来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她字斟句酌地说:“武相公……会写离合诗。”
“你想到了什么?”
“那首诗我用回文和藏头乃至反切都尝试过,未曾破解。”裴玄静摇头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离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跃跃欲试:“现在也不晚啊!”
这间小屋虽然简陋,却在桌上置了笔墨,想必是惟上法师特意提供给过路客人留诗的。崔淼拿起笔,并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写起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他还要往下写,裴玄静拦道:“四句一组,你先看看这四句能离合出什么来?”
“前两句首字为‘克’,末字为‘兄’,这个容易,离合出一个‘十’来!”崔淼一边比划一边说,“后两句首字为‘惧’,末字为‘心’……离合成一个‘具’?‘十’配上‘具’,是什么字呢?”
裴玄静轻声道:“是‘真’字。”
“没错!”崔淼迫不及待地写下后面四句——“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斓和文,离合出的应该是个‘阑’字,蓬和逢,离合出的是个……‘艹’,拼起来就是一个‘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静,接着往下写——“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这回解析得更顺畅了,崔淼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出:“这四句诗离合出的是一个‘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静,她却低垂着双眸,保持沉默。
于是崔淼以水为墨,写下最后四句诗——“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端详着渐渐淡去的水渍,崔淼轻声道:“前两句离出的是‘见’,后两句离出的是‘王’,合起来便是一个‘现’字。所以……这首离合诗的谜底是——‘真蘭亭现’。”想了想,又不敢确定地问,“对吗?”
裴玄静终于抬起眼睑,望定崔淼点了点头。
“可是……‘真兰亭现’是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地道:“我想此处的兰亭,当指的是书圣王羲之的千古一帖——《兰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为在我的行李里,就有武相公赠予的半部《兰亭序》。”裴玄静说,“是他特意临摹了,送给我的新婚贺礼。”
崔淼恍然大悟,马上又疑道:“但此处说的是真兰亭,又指的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兰亭序》的真迹吧。”
“真迹?!”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可是据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临终前还特意嘱咐高宗皇帝,将《兰亭序》的真迹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所以我们今日能见到的只有《兰亭序》的摹本,而真迹荡然无存。”
“难道武相公的这首离合诗是说……他发现《兰亭序》的真迹了?”崔淼惊奇万分地问,“静娘,他给你的贺礼不会就是真兰亭吧?”
“当然不是。”裴玄静倒是十分平静,“纸和墨都是簇新的,临摹得也比较仓促,一看便知是临时写就。而且……还只有半部,所以绝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
“那就让人不解了。武相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一个‘真兰亭现’的谜来,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裴玄静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这个谜,到此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处心积虑布置的一切,处处围绕着王羲之和《兰亭序》,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然而,她又面对了更大的困惑——真兰亭现。
贞观年间的《兰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别提作于五百年前的《兰亭序》真迹,那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假设,《兰亭序》的真迹确实重现于世,那么它现在何处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静找到它?他凭什么认为她有这样的能力?他还给她留下了什么进一步的线索吗?
再说全天下都知道《兰亭序》真迹陪葬入昭陵,怎么可能又重现于世?难道当初高宗皇帝根本没有遵从太宗皇帝的遗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从昭陵里偷出来了?
这一切太过扑朔迷离了。
裴玄静思忖着说:“好的离合诗,应该做到谜面与谜底的寓意交融,相互映衬。所以,还需要从表面的诗意出发想一想。”
“这倒不难。这首诗句句用典,无非把典故理一遍罢了。”崔淼说,“头两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用的是春秋之典。《春秋》开篇第一则‘郑伯克段于鄢’,讲的是郑庄公老奸巨猾,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令共叔段娇纵,欲夺国君之位。庄公遂以此为由讨伐弟弟,将其弟杀害之后,庄公又怨恨母亲偏心,将她迁往颍地,还发誓不到黄泉,再不与母亲相见。后来经过孝子颍考叔规劝,才从地道中迎回母亲,呣子重归于好。这个典故嘲讽帝王家骨肉相残,手段隐蔽而毒辣。后来郑庄公虽然有所悔悟,迎回母亲成全孝道。但是他杀了母亲最爱的小儿子,再怎么做也弥补不了母亲的丧子之痛。所谓‘孝归兄’无非是表面文章罢了。
“至于‘流言日’和‘周公心’这联嘛,我记得白乐天写过一句类似的诗,好像是什么‘周公恐惧流言日’,对吗娘子?”崔淼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下来,突然注意到裴玄静已经许久未发一言了。
她抱膝坐于灯下,油灯将尽时的微光,在漆黑的双眸中摇曳不定。
崔淼这才意识到,裴玄静的神魂早就离开这间小屋,飘荡到了旷野的深处,也许……已经随着清光掠过邙山之巅,去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的身边。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崔淼暗暗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娘子累了,先休息吧。咱们明日再接着猜谜。”
待他走到门边,裴玄静才如梦方醒,问:“崔郎去哪儿?”
至少,他听出了她语调中的依恋,也许她自己并不知觉。
“我就在外边,快睡吧。”崔淼倚着廊檐坐下来,第五夜——他对自己说,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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