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到院门前时,裴玄静的心又略安下来。院门虚掩,正如她离开时那样,院中一切如常。但是,为什么她的呼喊没有回应?
下一刻她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浓而凝滞,很像烧过了头的熏香,还带着可疑的甜腻味道。裴玄静大骇,她记得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同样的香味——
贾昌的死亡现场!
她又大喊起来:“崔郎!自虚!”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裴玄静扑向茅屋。房门开着,味道果然是从屋内散出的。这肯定是贾昌死时的同一种气味,但比记忆中的更加强烈。她才吸进去几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窒息了。草席上空空如也,李弥不见了。
“自虚……崔郎!”裴玄静又转身奔出去。
隔壁的伙房门是坏的,平常根本关不严。她用力一推,居然没有推开。裴玄静这才发现,有人用一根铜丝把门栓缠住。也就等于将伙房门从外面反锁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能闻到从里面源源不断喷出的怪香。香味的源头正在伙房之中!
裴玄静强忍恶心,从门缝朝里看去,却见崔淼头朝外俯卧在地上,一只手向门口的方向伸着,似乎还在挣扎着往外爬,终因体力不支倒下了。
“崔郎!”裴玄静拼命拍门喊叫,崔淼动都不动。
她的心被恐惧攫得死死的,那股可怕的味道仍然源源不断地冲入鼻腔,使她的头脑愈来愈浑浊,身体越发无力,随时都像要软瘫下去——不行!
裴玄静勉强振作自己,徒手去掰那根铜丝,也不知是铜丝本身就缠得不够牢固,还是她拼尽全力的缘故,居然一下掰开了。裴玄静的手指也被割破了,鲜血涌出来,痛感顿时使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她撞开伙房的门,直冲进去。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崔淼双目紧闭,嘴角溢出白沫,面孔已呈青灰的死色。裴玄静抱起他的身子便往伙房外拖。
将崔淼拖至院中,裴玄静才敢大口吸入新鲜空气。她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谢天谢地,崔淼一息尚存。也不知该怎么弄醒他,她一眼瞥见院中树桩上的一个破瓦罐,里面恰好盛着前几天的雨水和露水,甚是清冽,她便往崔淼的嘴里连灌数口,其余的统统浇在他的脸上。
崔淼的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又接连呕出好几口黄黄的胆汁,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崔郎!你还活着……”裴玄静喜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把脸贴到他的胸口上。
“静娘,”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自虚,自虚……”
裴玄静“腾”地直起身来,光顾着救崔淼了——李弥呢?
崔淼又竭尽全力说出两个字:“后……面……”
裴玄静将他的头放稳在地上,直奔茅屋后面。似火的朝阳已经升起,细草像绒毛一样盖在地面上,反射着金光,斑斑驳驳的血迹看得十分清晰。她看见了!
茅屋后面的地上横躺着两个人,全都无声无息,难怪先前裴玄静根本没察觉。李弥是仰面朝天的姿势,旁边之人则合扑着,看不到面孔,斗笠甩在不远处的树下。
裴玄静尖叫着向李弥扑过去,“自虚!”
苍白如纸的面孔好像让她又见到了李贺的遗容。上苍不会如此残忍,非要她再亲历一遍同样的死亡吧!裴玄静的泪水狂涌而出。她抱起李弥的身子拼命摇晃,声嘶力竭地呼喊:“……自虚!你醒醒啊……”像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喊回来。
“哥哥……”
是李弥的声音,他还活着!
裴玄静稍微镇静下来,检查李弥的状况,发现他处于昏迷之中,呼吸紊乱,身上并无明显的伤口。虽然他的衣服上沾了大块的血迹,但毫无疑问,这些血来自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裴玄静洗衣服时发现自己沾到的血,也应该是同一个人的。就是此人,在黎明时分穿过田野,像地狱派出的无常潜入她的家中,带来死亡的气味。
李弥身上唯一可辨的伤痕是脖颈中央的青紫,两个清晰可辨的大拇指印,显示对方用出了必置人于死地的力气。然而李弥并没有死,他一定是在最后关头反击成功。结果——死的是对方。
裴玄静把旁边的人翻过来,匕首在他胸口Сhā入太深了,几乎连刀柄都没在身体里面了。没有必要试鼻息了,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着,他的心脏一定让这把天下最凌厉的短刀刺穿了——聂隐娘曾经如此评价过长吉的匕首。
裴玄静咬牙将匕首拔出来。现在该看一看凶徒的真面目了。
其实她对此人的身份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一见之下还是大惊失色。
这张脸上没有络腮胡须,只有长成一片参差不齐的胡子茬。正如裴玄静所猜想的那样,他应当是刮掉了原先的络腮胡子,后来又沾上假胡子易容。上次被李弥扯掉假胡须后,他可能就再没有伪装过,便任由胡子随意生长,才成了今天这副可怕的模样。很可能他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会不会被认出已经无关紧要了。
但真正令裴玄静惊恐的是,他的脸竟然以鼻子为中线,涂抹了整整半张脸的鲜血!
血还热乎乎地粘手,而他的右手亦被血染得通红,一碰便有血水滴下。
此人居然在临死之前,拼着最后一口气用自己的血,涂花了自己的半张脸。
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既已是亡命之徒,连用络腮胡子易容的手段都放弃了,为什么还要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用如此凄惨而恐怖的方式改变形象?
血腥味一阵阵地扑过来,加上刚才吸入的有毒香味,惊慌和恐惧一起在裴玄静的腹腔内翻滚,使她随时都想要呕出来。强压住恶心,裴玄静伸出手去触摸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虽然过去她曾多次接触过死亡,但没有一次令她感到如此极端的憎恶。
她摸到了下巴上的那条疤痕。
裴玄静伏在地上干呕起来。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不论真相多么丑陋残酷让人受不了,你从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静娘!”
裴玄静抬起头来,见到崔淼扶墙而立。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挪过来的?身上的衣衫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他的伤口是不是又挣破了?但裴玄静没有问,这一刻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只愣愣地望着他——这个自己永远看不透又舍不掉的人。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真相吗?
崔淼着急地问她:“静娘你怎么了?自虚没事吧?”
“哥……”昏迷中的李弥发出噫语般的呼唤。
崔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李弥伸手在空中乱舞,一下抓住了他,继续呼喊:“哥……哥!”崔淼犹豫了一下,握着李弥的手回答:“自虚,我在这里。”
李弥立即安静下来。
崔淼又问裴玄静:“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自虚没有受伤吧?”
裴玄静回过神来,“应该没有。他的脖子上有瘀青,你看要紧吗?”
“这是被人掐的,不过他现在的昏迷,主要还是吸入毒香的缘故。”崔淼说,“他死了吗?”这个“他”指的是俯卧地上之人。裴玄静仍让他保持面朝下的姿势,所以崔淼看不见这人的脸。
“他死了。”裴玄静举起匕首,“自虚用这把刀子扎死了他。”
“该死!”崔淼恨道,“他趁我睡得正熟,潜入伙房在灶上点起毒香,待我醒来时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了。只能眼睁睁看他在外将门绑死。他是成心要看我死在里面!还好自虚在隔壁发现了动静,与他打斗到屋后去了。我也失去了知觉。”
“崔郎,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是他从我这里抢走了金缕瓶。”裴玄静看着崔淼说,“我想此人便是成德藩镇的牙将,名字叫尹少卿。我告诉过你的。”
崔淼未及说话,李弥又叫了声“哥哥”,突然把眼睛睁开了。
两人顾不上别的了,都冲着李弥叫:“自虚,你怎样了?”
李弥迷迷糊糊地盯着崔淼看了一会儿,绽开纯真的笑容,“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崔淼只得含糊应道:“是,自虚,你还好吗?”看来李弥的神志还没完全清醒,把崔淼当作哥哥长吉了。不过他能醒过来就说明问题不大,裴玄静长出了一口气。
“我很好,哥,这回你就别再走了……”李弥把头往崔淼的臂弯里面一靠,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崔淼对裴玄静说:“先把他弄回屋吧。我想想怎么帮他解毒。”
两人合力把李弥扶到屋中榻上。怪香已经淡了不少,崔淼解释,刚才他是先把灶上的香火扑灭了,才到屋后去找裴玄静他们的。门窗大敞,再加茅屋本来就四面漏风,不一会儿香味就散尽了。
李弥始终半昏半醒的样子,叫几声哥哥又闭上眼睛,就是右手死死拽着崔淼,不肯放他离开。
见此情景,裴玄静便道:“崔郎方才也中毒不浅,且歇一歇吧。”
崔淼点点头,在李弥身边躺下。
裴玄静端来清水,先给李弥喂了几口,然后崔淼也喝了半碗。两人死灰般的脸终于恢复了点亮色。但经这么一通折腾,负伤外加中毒,崔淼也实在撑不住了,合拢双目养神。裴玄静便悄悄退了出来。
她又来到屋后。
鲜血基本都凝结了,在日照下渐渐弥散出一股腥臭的味道。裴玄静又将地上的尸体翻过来,让那张半边血红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干透了的血好像在他脸上盖了半个面具。现在裴玄静已经完全能肯定,他就是自己最初在贾昌老丈院中看到的疤脸人。唯一不同的是,那次他是装死,而这次是死得确凿无误了。
疤脸人——络腮胡子——尹少卿——金缕瓶。
裴玄静默默咀嚼着这一连串的关联,伸出手在尸身上摸索起来。
除了胸口致命的刀伤之外,尹少卿的头上、背部和腿上全都伤痕累累。看来确如聂隐娘的丈夫所说,尹少卿在权德舆突袭连昌宫的战斗中身受重伤逃亡。从伤情来看,他潜至昌谷时已接近垂危的状态。所以在与裴玄静狭路相逢之时,都不敢暴露真实面目。可见他当时虚弱得连裴玄静这么个弱女子都害怕了。
但他竟没有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疗伤,却赶来昌谷杀人,为什么呢?
裴玄静搜遍尹少卿的全身,没有找到金缕瓶。
这只金缕瓶真宛如一个死亡诅咒,曾经得到过它的武元衡和尹少卿都死了。现在它又去了哪里?又找到新的诅咒对象了吗?似乎唯有裴玄静逃脱了它的诅咒,她幸免于难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裴玄静愣愣地盯着尹少卿的脸——用血染红的半张脸。这一定也是有缘故的,肯定不是为了掩盖身份。裴玄静想,当尹少卿被刺中要害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掩盖身份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应该是尹少卿试图留下的最后信息。那么这个遗言,他是打算留给谁的?
绝不会是崔淼。尹少卿返回昌谷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所以便只有裴玄静了。
“真兰亭现”的诗再度浮现在裴玄静的脑海里,线索有没有可能就埋藏在那些典故里?半张脸……金缕瓶……
“……静娘。”崔淼的叫声从茅屋里传过来。
裴玄静答应一声:“来了!”她把尹少卿的尸体往院墙下靠了靠,用斗笠盖住他的脸,才匆匆转回前院,并用井水仔细地洗去了手上的血迹。
崔淼坐起来,看着裴玄静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把匕首捡回来。”裴玄静将匕首放到崔淼的手边。
他说:“还是你自己拿着吧,防身。”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见李弥仍像先前那样紧闭双目,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便问:“自虚怎么还没醒?”
崔淼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按说这种毒香只要不再吸入,隔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神志的,何况他中毒的程度比我轻多了。像这样半醒不醒的状况,我还从没见过。暂时也不敢给他乱用药,先灌些清水再看情形吧。”说着用左手举起瓷碗,给李弥送了两口水下去。原来他的右手仍然被李弥牢牢地握着。
裴玄静心酸地说:“他还真把你当长吉了,一刻也不肯放开。”
崔淼没有吭声。
裴玄静说:“我去做饭吧,总不能饿着你们。”她在内心深处已经了然,那令自己无限陶醉的家常感觉,总共持续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将永远地逝去了。
崔淼叮嘱道:“记得先洒上水,把最上面的一层灰铲掉,然后再添新火,就不会有毒烟残留了。”
裴玄静并不起身。
“静娘?还有什么事吗?”她听出他话语中隐约的怯意,太罕见了。
裴玄静问:“崔郎对这种毒香很熟悉吗?此前也碰到过吗?”
“所谓毒香,无非是在香料中掺杂了致人迷幻乃至窒息昏厥的药物粉末。这类药粉大多产自西域诸国,我以前行医时了解过一些。”
“碰到过吗?”裴玄静不依不饶地追问。
崔淼把心一横,扭头道:“我不记得了。”
“我倒是记得遇到过一次相似的——就在我们初遇的那天夜晚。”
“你是指贾昌老丈的屋子里?”
“对,那间屋子里也有一股怪香,比今天这种香味要淡,我想可能是消散掉一部分的原因,也可能原先放的剂量就没这么大。”
“但是贾昌老丈死了。”
裴玄静说:“贾老丈毕竟是年近百岁的老人家了,再轻的剂量只怕也承担不起,所以才会在毒香引起的幻觉中猝亡了。”
崔淼冷冰冰地评价道:“有道理。”仿佛全然置身于事外。
裴玄静不放过他,接着又问:“崔郎中,那夜你也在场,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说过了,毒香的主要成分是来自西域的致幻药草,万变不离其宗,所以你硬要说是同一种,我也不能反驳你。”
“致幻?”裴玄静苦涩地说,“难怪那夜我把你当成了长吉……今天,自虚又把你当成了哥哥……”
“静娘!”崔淼厉声打断她。裴玄静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泄露的痛楚,下一刻又被掩饰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她情不自禁地想,也许这一切真的都是幻觉,是从春明门外的那夜开始就连绵至今的一场大梦。
崔淼回复了平和的语气,说:“我在伙房看见有新鲜的百合果,正适合解毒的,请静娘去煮点百合果水来,可以给自虚喝了试试。”
“好。”裴玄静去了伙房。
百合果水给李弥灌下去,也没见什么动静。谁都没有胃口,所以裴玄静新煮的粥几乎原封不动地剩在锅里。
似乎再没什么可说可做的,他们便各自沉默着。日上三竿,外面的世界早已热闹起来,这个家却寂然深锁在幽谷之中。
崔淼突然叫起来:“自虚!自虚!”
裴玄静从神思恍惚中猛醒过来,扑到榻前问:“自虚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就发起高烧来了?”崔淼也很紧张,“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难道是毒物侵入五脏?那可就太糟了,会危及性命的啊!”
裴玄静惊呆了。
裴度在遇刺重伤的一个月后,重新走进了大明宫。
按照御医的说法,他还应该再休养一段时间,但是帝国新任的宰相早就躺不住了。野心和责任感都能激发出人的潜能,在政治领域中,这两者又常常难分彼此。
大明宫就是最好的见证。百年沧桑,大明宫目睹了无数才智的挥洒、欲望的张扬,也见识了太多梦想的破灭、道德的沦丧。然而不管得意、失落甚至毁灭,旧人刚刚离去,新人就急着登场了。
元和十年的七月初一日,当裴度站在大明宫门前,倾听晨钟一如既往地奏出肃穆祥和的曲调时,他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眼前的重重宫阙依旧金碧辉煌。从表面上看,百年的椽木似乎能够不朽,就像钟声中所蕴含的贤明、安定、宽宏和富足,那便是从太宗皇帝开始建立的伟大基业,传承至今,仍然是全天下最值得为之肝脑涂地的事业。也是裴度此生唯一的事业。
天子特意下诏,因为裴度刚刚痊愈,免去紫宸殿常朝,允其直入延英殿召对。
时隔月余,君臣再见都很激动。皇帝说宰相瘦了不少,而宰相嘴里赞叹着皇帝英睿更胜以往,目光却离不开皇帝鬓边新添的白发——还不到四十岁的天子衰老得太快了。为了大唐中兴,他的的确确是在呕心沥血。
心惊之余是不忍,不忍之后是激昂。裴度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对皇帝说,这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有语言能够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皇帝倒是喜上眉梢地讲开了。
他说:“宰相回来得正是时候,朕这几日真是否极泰来,数喜临门啊。”
皇帝说的这些喜事包括:挫败东都暴动的阴谋,贼人悉数落网;平卢派出的杀手服诛,武元衡宰相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当然,最最让皇帝开心的还是裴度宰相的回朝。
皇帝说:“阴霾散尽,朕决心继续削藩。不令天下诸藩彻底臣服,朕誓不退兵!裴爱卿,你会支持朕的,对吗?”
“臣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欣慰地点头,又叹息道:“朕与武爱卿曾订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待天下藩镇悉数归顺朝廷之时,朕便携手诸卿同上凌烟阁欢庆!可惜他看不到那一天了……所以今日,朕欲与裴爱卿续订此约,爱卿意下如何?”
“臣荣幸之至。”
皇帝遂把话题引向具体策略,“淮西之战打得艰难,河阴仓内囤积的军饷粮草付之一炬,朕虽痛彻肺腑,但绝不因此退缩。而今复战……还需设法为前线筹集钱粮。”
“这……”裴度不由地皱起眉头,李纯登基十年,就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仗。早已羸弱的大唐国力为支撑旷日持久的战争,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这次河阴仓的损失巨大,空虚的国库不可能再划拨出任何多余的钱粮。想要筹集的话,无非就是增加苛捐杂税,令早已困苦的民生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这也是朝中反战派最有力的理由。
裴度绝对支持天子削藩,但是继续增加百姓的负担却使他深感不安……
“请陛下允许臣好好想一想。”裴度说,“臣一定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对根本没有把握的事情做出许诺,裴度确实豁出去了。但凡有一点私心的臣子,就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这位爱相,自己所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臣子吗?光明磊落、忠诚浩荡,无条件地将自身的荣辱和帝国的兴衰绑在一起,与大唐同进退共生死。作为一个君主,自己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对裴度微笑道:“爱卿不必为难,朕已经想好了,就用宫中私库的钱粮先充了淮西军饷吧。”
“陛下!”裴度惊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摆了摆手,“皇帝以天下为宅,以四海为家,故禁中称朕为宅家。既然是宅家,朕的钱粮也就是天下的钱粮,当用则用。宰相替朕妥为安排即可。”
“臣遵旨。”裴度居然省去了在这种场合必然登场的歌功颂德,他本能地觉得,那些话反而会成为亵渎。
皇帝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昨夜朕做此决定的时候,回想起贞元年间,德宗皇帝用尽手段敛财,充实私库,着实遭到天下臣民的诟病。但实际上,这些钱并没有多少用在皇家,储蓄至今终有善果。可惜……人们往往只记住腹诽和责难,却忘记了无奈与艰辛。朕念及此,不胜酸楚。”
裴度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以天下为家,自然最懂什么是值得的。而为臣子者,虽不才,也敢以死效命。”
君臣四目相对,他们都懂这一刻的毫无保留有多么难得。在今后必将到来的猜疑、非难甚至背叛面前,唯有此刻的记忆将成为彼此的救赎。
继武元衡之后,宪宗皇帝李纯终于找到了又一座君臣相得的高峰。
裴度在延英殿中一直待到日落,皇帝还未谈得尽兴,但君臣二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皇帝才不得不放走了裴度。
亢奋过去,虚弱感便加倍袭来。延英殿前日影长斜,像一道金灿灿的伤口。皇帝呆呆地盯着看了很久。他悲哀地认识到,不论怎么努力,怎样付出,心中的空洞只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扩大,哪怕用整整一个帝国也填补不了。
“……大家。”
“嗯,你来了。”这种时候皇帝不愿意见任何人——除了他,因为他是唯一不会给皇帝增加压力的人。
吐突承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应是刚刚从洛阳赶回,就直接进宫了。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番,戏谑道:“你也不先回府换身衣服,就急着来邀功?”
“奴是惦记大家啊。”吐突承璀辩白,“况且奴也没什么功可邀。”
李纯笑了笑:“此次洛阳剿匪大获全胜。你是朕的特使,当然居功至伟。”
“可是……人家权留守好像不这么看。”
“他敢!”
吐突承璀低头不语。
“你和权德舆的奏表朕都读过了,出入不大。”李纯说,“既然当时你人在洛阳,功劳就逃不了你的。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吐突承璀愤愤不平地说:“大家,这次权德舆的行动如有神助,奴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办到的。据他自己说是得到了贼人内部的线报。可问他线人的身份,又死活不肯透露分毫。”
“难得能有一个鼓舞人心的捷报,”李纯微合起双目,“其他的就不要追究了。”
“是。”吐突承璀懂得李纯的心情。洛阳的胜利是皇帝期盼了太长时间的,比久旱逢甘霖还要珍贵。所以即使胜利来自郭派的权德舆,皇帝也得欣然接受,并隆重嘉奖。郭贵妃一族的气焰由此更甚,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吐突承璀阴差阳错地参与其中,算是给皇帝挽回了一点面子。不管怎么说,天下人只知道洛阳剿匪之时,东都留守和皇帝特使均在当地指挥,至于内情究竟为何,又有谁真的感兴趣呢。
现在,吐突承璀该谈一谈自己的真实任务了——不能在奏报中提及的部分。
他迟疑着开口:“大家,奴总有点怀疑,裴……她是不是和权德舆暗中勾结?”
李纯连眼睛都没睁开,“裴什么,你说说清楚。”
“裴大娘子。”
“她?和权德舆?”李纯把眼睛睁开了,哂笑道:“你啊你,朕允许你这样胡思乱想了吗?不着边际!”
“那权留守为什么要处处维护她?还把她给偷偷放跑了?”
“应当是不想与裴度结怨吧,再说了,你本来就不该关押人家。”李纯嗔怪道,“我是让你去监控她的行动,又不是让你去逮人的!”
“奴明白。可是这位裴娘子像条蛇一样滑,看起来挺柔弱,一不小心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奴还真没对付过这号人物……况且有大家的吩咐,又不能对她来硬的。”
皇帝连连摇头,“罢了罢了,看来朕是不能再用你了。”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脸通红。
皇帝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没头没脑地派吐突承璀去洛阳,要求他就近监控裴玄静在昌谷的行动,又不说明目的所在。所以吐突承璀和裴玄静在河阴仓大火中撞上后,干脆简单粗暴地把她押起来,想逼她自己露出蛛丝马迹来,当然也有借机公报私仇,为难裴度的意思。万万没想到,裴玄静居然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跑了!
吐突承璀认定是权德舆捣鬼,又拿不出证据来,况且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干瞪眼。之后权德舆抓获藩镇刺客立下大功,吐突承璀就更不便追究了。皇帝的诏书紧跟而至,要他即刻返京汇报洛阳案情,吐突承璀只得再赶往长安。直到此刻站在延英殿上,吐突承璀还是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始终不得要领。
其实吐突承璀一直在暗暗猜测,皇帝对裴玄静的兴趣来自武元衡,以及那只神秘的金缕瓶。但皇帝自己不挑明此中奥秘的话,吐突承璀是断断不敢贸然发问的。和皇帝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吐突承璀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哪些问题是可以问的,哪些甚至连想一想都不应该。
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皇帝下指示。
李纯终于说话了:“你再去盯住她。”
“啊……”吐突承璀满嘴发苦。
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表,道:“就在你回长安的同时,权德舆又给朕上了一份表章,声称已经找到最后一名藩镇逃犯尹少卿的下落。尹少卿死了,就死在昌谷……裴玄静的家中。”
“当真?!”
“权德舆的奏章上是这么写的。”皇帝望定吐突承璀,缓缓地说,“所以朕认为,金缕瓶应该还在裴玄静的身上。”
吐突承璀说:“如果大家想要回金缕瓶,奴干脆就去把那裴大娘子逮回来,不怕她不交东西。”
“你想得太简单了。”
吐突承璀迟疑地问:“大家是不是顾忌到裴相公……”
皇帝冷笑一声,“朕是说你把裴玄静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朕一直猜不透,为什么武元衡要把金缕瓶留给她,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尤其让人费解的是,裴玄静自取到金缕瓶后,居然光忙着去什么昌谷,一门心思要嫁给李贺那个病鬼,好像根本没有操心过金缕瓶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依朕判断,裴玄静的花招应该耍完了,她只有排除掉各种潜在的危险,确认自己真正安全之后,才会出手。也就是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出什么手?”吐突承璀越听越不明白,如坠五里雾中。
皇帝微微一笑:“朕就是要你去弄明白。”
就在尹少卿死于裴玄静后院的那天,正午时分,一队来自洛阳的金吾卫人马喧沓,冲破了昌谷那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他们是奉东都留守之命来追捕逃犯的。
尹少卿负伤逃跑之后,权德舆一直在追踪他。终于发现他潜来昌谷的踪迹后,担忧裴玄静的安危,便派重兵追赶而至。把尹少卿的尸体搬上马背后,领头的将领为难地对裴玄静说:“此人乃朝廷钦犯,如今死在娘子的院中,恐怕还得请娘子去东都走一趟。”
崔淼上前道:“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去东都过堂吧。”
“这……恐怕不行吧……”将领显得更为难了。
裴玄静轻轻一拽崔淼的衣襟,“崔郎不能走。你走了,自虚怎么办?”一个上午过去,李弥的病情急转直下,烧得越来越厉害,完全人事不知了。
崔淼说:“若想给自虚解毒,就必须去洛阳找药材。再待在昌谷只怕耽误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一起去洛阳。”
裴玄静愣住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她仍然必须相信他依靠他,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她已别无选择——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行吗,静娘?”崔淼温柔得让她心痛,“等自虚好了,我再送你们回来。”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是在当天夜里到达洛阳的。和长安一样,东都洛阳也实行宵禁制度,但维护城市治安的金吾卫可以通行无阻。洛阳城中水系交织,街道无法像长安城那么横平竖直,却别具一种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马蹄在寂静的街道上嘚嘚踏过,夹杂着低回的水声,显得比长安的夜晚更加幽深。
马车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但是不管进入哪个街坊,只要朝车窗外一望,便能看见城郭北方那座朦胧起伏的山脉,山头上悬着一轮孤月。
许久不发一语的崔淼在裴玄静的耳旁说:“那就是北邙山。”昏迷的李弥就躺在他们俩对面,仍然死死攥着崔淼的右手。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崔淼低低地吟了一句,“静娘,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生于苏杭,死葬北邙’?”
裴玄静摇了摇头。
“邙,亡人之乡也。北邙山上无卧牛之地,只有累累看不到头的墓冢。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北邙山下,就曾想将来我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送我上邙山。”
裴玄静垂下眼睑,她感到的不是尴尬,而是不忍。崔淼说起话来一向真假莫辨,可是每当他试图袒露胸襟之时,裴玄静就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悲凉。仿佛在这个变幻多端又魅力十足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无比孤独的灵魂。她至今仍在犹豫,要不要去深入这个灵魂——也就是崔淼所指的真相。
问题在于,自己有能力承担那么多真相吗?
裴玄静拿起覆在李弥额头上的湿手巾,换了一个面重新搭上去。换过来的那面已经热得烫手了。裴玄静心中的忧虑又添了一分。
“静娘,我想来想去,自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是中毒引起的。”
“怎么说?”
崔淼沉吟道:“毒香是点在伙房灶上的,所以中毒最深的是我,自虚只是被波及,当时还有力气追杀尹少卿,可见他中的毒并不厉害。”
“那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除非……他自己不想醒来。”
“他自己不想醒来?”这种说法令裴玄静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幻觉。”崔淼长长地吁了口气,“静娘,这种毒香的效应是分两个层次的。在一定的剂量之内,不会致死但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中毒者会见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人或者事,从而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我猜想,自虚一定是在幻觉中见到了死去的哥哥。”
“没错,他还把你当作了长吉。”
“是的。他知道哥哥死了,但当他发现在幻觉中能够和哥哥重逢时,便情愿沉溺其中。他不肯放开我的手,是为了让幻觉更具有真实感。其实毒香的效力早就没有了,但是自虚的执念太深,所以才会无缘无故地发烧昏迷,就为了能够让自己继续陷在幻觉之中,不要醒来。你也知道,自虚在心智上其实还是个儿童,所以会做出这种只有儿童才有的行为。”
崔淼的话是有道理的,裴玄静问:“那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自虚醒来?”
“静娘,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崔淼看起来疲倦极了。
金吾卫队将他们直接送入了东都留守府中的一所独立小院。这次的待遇相比在河阴县时有了天壤之别,小院环境清幽,庭院中翠竹若许,藤萝攀绕。三开间的正房,一应家什齐全,布置得温馨典雅,还有仆人殷勤侍奉。与昌谷的破茅屋相比,这里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家。
仆人传话,权留守请诸位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崔淼却道:“还请向留守大人通报一声,崔某有要事相告,等不到明天。”
因为崔淼的表情太严肃,仆人勉强应了一声,退出去。
迎着裴玄静困惑而忧虑的目光,崔淼淡淡一笑,“静娘,我和这位东都留守打过一次交道后,发现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不像一个官僚,更像一个商人。你可知有何道理?”
“商人可以谈条件。”
“对。什么都可以买卖,只要你敢出价。”
“崔郎这次想和权留守谈什么买卖?”
“我会要他连夜去找致幻草药。”
“致幻草药?”
“对。据我所知,在洛阳的胡人药铺中就有相应的药材。只要权留守派出金吾卫,拿着我开的方子去索买,谅也不成问题。”
“买来之后呢?”
崔淼慢吞吞地说:“为自虚再点一次毒香。”
“再点一次?!”
“他不是想进入幻觉吗?”
“我不明白。”
“别问了,都交给我吧,静娘。”崔淼说,“就信我这一次。”
裴玄静沉思片刻,又问:“崔郎打算用什么条件去和权留守交换?”
“还没想好……见机行事吧。”
“就用‘真兰亭现’的谜题吧。”
“这怎么可以!”
“自虚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虞。”裴玄静坚决地说,“我想,现在除了‘真兰亭现’之谜,再没有更能吊权德舆胃口的了。反正先救自虚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崔淼蹙起眉头端详裴玄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权德舆果然召崔淼去前堂问话了。裴玄静留在屋中,一边照顾李弥一边等待。天气尚有些闷热,她将屋门敞开,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住,她总担心蜡烛会突然熄灭,它却流着泪坚持了下来。直到更漏连响两下,裴玄静才听见——“静娘,我回来了。”
崔淼告诉裴玄静,他和权留守都谈妥了。权德舆已经派出金吾卫去胡人药商处按方抓药,估计不要半个时辰即能返回。
听完他兴致勃勃的一番叙述,裴玄静问:“他对‘真兰亭现’的兴趣大吗?”
“看不出来,他说帮我们出于善意。今后要不要把谜底告诉他,任凭我们定夺。”
“老狐狸。”
不到半个时辰,仆人就把所需的药材送来了。崔淼还要了杵臼、锤和瓷钵等工具。东西一齐,他便挽起袖子开工,麻利地把药草切碎再碾磨成粉末状。裴玄静Сhā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看着。崔淼在工作时的熟练和自信深深地打动了她。他的神秘更加强烈地吸引她,也更使她害怕了。
终于都准备好了。崔淼说:“静娘,现在请你出去等吧。”见裴玄静迟疑,他疲倦地笑了笑,“你不会也想再中一次毒吧?”
裴玄静盯着他,“你呢?你怎么办?”
崔淼从仆人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挑出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举起来给她看,“这种鸡舌香丸虽普通,含在嘴里也能顶上一小阵子,以保神志清醒。当然,时间久了肯定不行,我会速战速决的。”
裴玄静说:“也给我一颗。”
“不,你就在屋外等着。一炷香燃尽时,如果我还没有动静,你就开门通风,再把我们弄出去。”崔淼说,“静娘,你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中毒过量必死无疑,我和自虚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裴玄静站在院子里,全身冰凉地盯着窗上晃动的影子。
点在廊上的香还剩下近一半,裴玄静突然听到屋中传来几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崔淼的嘶声大喊:“静娘,快来啊!”
裴玄静用力打开房门。
浓郁的怪香直冲上脑门,她这才想起攥在手心的鸡舌香丸,忙以袖遮面,把已经捏得发软的药丸含入口中,同时将房门开到最大。
屋里像遭了强盗洗劫似的,屏风歪倒,架几移位,悬在榻上的帐幔扯下来大半幅,只有竖立在屋角的黄铜烛台纹丝未动,香烛刚刚熄灭,青烟正在迅速散开。烛台下面的地上,崔淼倚墙而坐,李弥扑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
裴玄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番情景,惊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崔郎,自虚他……”
崔淼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们没事……自虚醒了,让他痛快哭一场也好。”裴玄静诧异地发现,他的脸上似乎也有泪痕。
李弥的哭声更响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哥哥,你不要走……”
“他不是醒了吗?怎么还这样?!”
崔淼拍了拍李弥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说:“自虚,你不是都明白了吗?长吉哥哥死了,你看到的其实是我,是幻觉……所以你不可能替他的……懂了吗?”
李弥“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崔淼这才向裴玄静解释:“我们原以为他使自己发烧昏迷,是为了在幻觉中重新见到死去的哥哥,其实我们都猜错了。咳!原来这傻孩子是想自己死,把剩下的阳寿转给长吉,让哥哥活下去。”
裴玄静又惊又痛地问:“他怎么会有这种傻念头?”
“大概是在长吉病重的时候,曾有人随口这么一说,却被自虚记住了。他便一心信以为真。长吉之死,我想他刚开始也是懵懵懂懂的,直到你为长吉收殓,停灵到寺庙中之后,他才意识到哥哥真的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但为时已晚。直到那次中毒后产生了幻觉,他把我当成了长吉,以为长吉又活过来了。结果……”说到这里,崔淼的眼圈发红,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结果他便要使自己生病,最好立即病死,把剩下的寿命转给哥哥,他以为只要这样做了,长吉就能活过来。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也是他自己想当然地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把寿命转给我。”
天底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吗?
但是裴玄静不能用“愚蠢”二字来评价李弥。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配评价他。她所能做的,只是伸出手轻抚李弥瘦削的脊背,劝慰他:“自虚,别哭了。你这样子,哥哥在九泉之下也会难过的。”
她的安慰很有效,李弥的抽泣声慢慢低落下去。
裴玄静轻声问崔淼:“你是如何让他明白过来的呢?”
“很简单——再现幻觉。我在他的幻觉里是长吉的替身,便由我再在他的幻觉中亲口告诉他真相,让他幡然醒转,打消傻念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你怎么说的?”
崔淼没有直接回答裴玄静,而是握住李弥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自虚啊,你的长吉哥哥已经死啦,现在就算你要把命给我,延长的也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三水哥哥的寿。我虽然很感谢你,可真的不想活得太长,所以还是算了吧。”
裴玄静含泪笑出来,“三水哥哥,你这算字还是号?”
“尊称。而且是自虚专用,好不好?”
李弥亦破涕为笑。
崔淼正色对裴玄静说:“我告诉你啊,除了自虚谁也不准那么叫,尤其是你!”
出屋时毒香早已散尽。裴玄静默默地向月祈祷,但愿永远不要有再点燃此香的那一天。
檐下的竹马和着更漏声,响了整个夜晚。夏末秋初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草木香虽然幽淡,却能醒人肺腑。裴玄静起身步出东阁。青苔沾满露水,走下台阶时,湿意便轻轻拂上裙裾,她感到了许久不曾有的闲情。
“静娘。”
果如她所料,崔淼也早早地站在了庭院中。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气色好了很多,因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褐色的圆领长袍披在肩上,若再除簪散发,便是一派天然的落拓风姿,浑如魏晋名士再来。
裴玄静不禁冲着他莞尔一笑,此人倒不辱没了“真兰亭现”这个谜——或许真乃天意吧。
崔淼还了她一笑,问:“你笑什么?”
裴玄静反问:“自虚怎样?”昨夜崔淼和李弥同榻而眠,睡在西厢。
“他很好,还在熟睡。”
裴玄静欣慰地点头,方道:“昨夜我决定了一件事。崔郎,我想我们一起去会稽,把‘真兰亭现’的谜题彻底解开吧。”
“当真?”崔淼不敢相信地问,“能告诉我你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吗?”
裴玄静答非所问:“尹少卿的尸首运来洛阳了?”
“金吾卫一起带回来的,静娘不是都看见了。”
“崔郎有所不知,我在他的尸体上做了手脚。”裴玄静淡淡地说,“他死前用血抹红了半张脸,我……都替他擦干净了。”
崔淼等着裴玄静说下去。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智慧和自信。在裴度遇刺后独自应对时,在地下水渠中找寻出路时,在奔赴昌谷的途中一再遇阻时,在灵觉寺里破解离合诗时……他都曾见到过这种独一无二的眼神——“女神探”的眼神。
裴玄静开始说了,却是从武元衡的离合诗讲起的。
“崔郎应该记得‘真兰亭现’中的典故,我们还有几则没来得及讨论,其中一联‘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从字面上分析并不难,这一联讲的正是梁元帝萧绎的往事。崔郎,你在昌谷时也曾对我提起过这个人,记得吗?”
“记得。就是他一把火焚毁了古今图书十四万卷,还有梁朝积蓄的所有‘二王’真迹一万五千纸,称得上千古罪人了。”
“对,那么这位千古罪人梁元帝萧绎自号‘金缕子’,崔郎也知道吗?”
“……似乎听说过。”
裴玄静道:“梁元帝萧绎史称‘才子皇帝’,自小博览群书,学问非常高。他还曾亲自动手搜集材料,历时数十年撰写了一部子书——《金缕子》。江陵城破时,萧绎亲手烧毁了包括《金缕子》在内的全部藏书,自己也被俘杀害。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找不到《金缕子》这本书了。”裴玄静做出结论,“我以为这句‘仃伶金楼子’,说的就是萧绎独立完成一部子书的故事。”
“那么‘江陵只一人’呢?”
“萧绎在写《金缕子》的时期,也正是他翦除兄弟子侄的时期。他以文人彬彬之外表,做出极端残忍之举动,将对他登极皇位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子侄一一诛杀。古往今来为了皇位争夺而骨肉相残者或许并不鲜见,但像萧绎这般身份与手段之不般配,言语与做法之不一致者,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一人。父子兄弟的亲情到了萧绎这边,可谓绝矣。而他自己最后也只落得孤家寡人而死的下场,所以称为‘江陵只一人’。”
“有道理。”崔淼表示认同,“但是……”
“崔郎先听我说完。史载这位梁元帝萧绎还是个独眼,他幼时得过一场大病,病后便瞎了一只眼睛。也正由于他有残疾,内心十分自卑,所以才更要发奋苦读,著书以‘成一家之言’始终是他的抱负,因此才会有《金缕子》一书诞生。可叹的是,萧绎尽管一度当了皇帝,也确实写成了《金缕子》,却始终无法得到结发妻子徐昭佩的真心爱慕。那徐昭佩貌美出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的就是她。然而这对夫妻的关系并不和睦。萧绎即位后,后位一直空着,也不肯立徐昭佩为皇后。徐昭佩便酗酒泄愤,大醉后还常常吐在萧绎的衣服上。她甚至特意给自己画‘半面妆’,借以取笑萧绎的独眼。天下后妃之中能像徐昭佩这么疏狂的,也算绝无仅有了。”
裴玄静终于说完了,而崔淼一字一句地问:“半——面——妆?”
裴玄静微微一笑,“崔郎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尹少卿临死涂花了自己的半张脸,所指的应该就是‘半面妆’,也就是说,他在最后时刻想留下的讯息,是有关于梁元帝萧绎的。那么,尹少卿和梁元帝萧绎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淼叫起来:“我知道了,金缕瓶!”
裴玄静似水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悠悠荡过,轻声道:“崔郎还真是……一点即通。”
不知为何崔淼竟叹息了一声,道:“后面就由我来说吧,静娘你看对不对。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为了取得《兰亭序》真迹,曾派了一个叫萧翼的人去骗取老和尚辩才的信任,从辩才手中诈得了《兰亭序》。事成之后,萧翼获得的赏赐中就有一件金缕瓶。而成德牙将尹少卿自称曾向武相公行贿,贿物也是一件金缕瓶。后来武相公的金缕瓶机缘巧合落入娘子手中后,那尹少卿便一路追踪而至昌谷,又从娘子手中夺回了金缕瓶。现在看来,这个金缕瓶肯定就是当初太宗皇帝赏赐给萧翼的。那么萧翼收到的赏赐怎会落入尹少卿之手?——‘半面妆’给出了答案!尹少卿当是萧翼的后人,从其祖上继承了金缕瓶。而那个骗取《兰亭序》的萧翼,本来就是梁元帝萧绎的重孙!”
“是的,当年太宗皇帝赐给萧翼金缕瓶,难道不也是为了指代其曾祖的别号‘金缕子’吗?”裴玄静说,“还可能含着讥讽的意思,让萧翼记得其祖焚烧‘二王’真迹的劣行。”
“没错!”崔淼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手掌心,“这就全联系上了。金缕子——萧翼——兰亭序——半面妆——尹少卿——金缕瓶。所以尹少卿濒死之时想留下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金缕瓶根本就不是王承宗的东西,那本来就是尹少卿祖传之物!难怪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夺回!”
裴玄静说:“我想,很可能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将死之时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用这个方式留下讯息。”
两人又都沉默了,仿佛在品味这一连串真相中的况味。良久,崔淼用怅惘的语调问:“那位徐昭佩最后怎样了?也在梁元帝国破时被杀了吗?”
“不,她没有活到那一天。因为徐昭佩私通他人,忍耐已久的萧绎终于受不了了,借着爱姬王氏生子后去世,给徐昭佩安了个投毒的罪名,逼她投井自尽,又将她的尸体送回家,曰‘休妻’。”裴玄静冷冷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连尸体都能休的。从对待发妻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这位梁元帝萧绎实非君子。他既没有爱的能力,更没有放弃的勇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崔淼的这句话反令裴玄静一愣,萧绎有什么可怜的?
“嫂子。三水哥哥。”李弥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一起应道:“自虚,你好些了吗?”
他回答:“嫂子,我饿了。”
听到这么一句,裴玄静和崔淼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我去找吃的。”裴玄静话音刚落,就有青衣侍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娘子,早饭已经在预备了,马上就送过来。”
裴玄静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应道:“多谢。”她转身看了看崔淼,两人的目光里都是同一个意思——权德舆盯得够紧的。
看来东都留守表面上对“真兰亭现”的谜不以为然,实际伸长了脖子瞄着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一路行来倍加艰辛,接下去肯定还有更多的急流险滩。确实有必要找一个同盟军、支持者。眼下尽量吊起权德舆的胃口,让他提供协助是正确的。
崔淼和李弥聊得热火朝天,经过毒香事件,现在李弥对他比对裴玄静还要亲热。
“说什么呢这么起劲?”裴玄静笑道,“自虚,早饭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
崔淼说:“我正在问自虚,他是从哪里听说‘转阳寿’的。”
“哥哥病重,郎中们都说没救了。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个道长,说是……韩什么夫子请来的?”
“肯定是韩愈。”崔淼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李弥说,“反正那个道长讲,人快死的时候,如果有别人愿意把阳寿转给他,他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哥哥听了后,骂道士在胡说八道,把他赶跑了。”
裴玄静的心一阵刺痛。她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又控制不住地要想……
“静娘,你想到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道:“天师道确实有这种说法。昨夜我就一直在想这个。”裴玄静看着崔淼问,“‘真兰亭现’诗的最后一联,你还记得吗?”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裴玄静嫣然一笑,“还请崔郎解之。”
“好。”崔淼胸有成竹地道,“典出《世说新语》。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还遇到了王戎、王敦和王导在座,在另一个屋子,又见到王诩和王澄。出来后,他对人说:‘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美玉。’所以这联易解,就是赞美琅琊王氏的。静娘,王羲之不就是出自琅琊王氏吗?此典中的王衍、王导都是王羲之的族人啊。”
“那么崔郎一定也知道王羲之好道,从的就是天师道。”
“静娘是指……”
“所谓转移阳寿的说法,最有名的故事发生在王羲之之子王献之和王徽之之间。”
“果有此事?”崔淼莫名惊诧,“不可能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转寿成功,但确是一个兄弟情深的悲伤传说。”裴玄静娓娓道来,“王徽之、王献之同为王羲之之后,无论气质高下、官职高低,还是书法造诣,七弟献之都要胜过哥哥徽之一筹。但是,徽之、献之兄弟从不在意这些外人的评价,兄弟俩的感情就如陈年的美酒,愈久愈醇。那一年,五十岁的徽之和四十三岁的献之兄弟相继病危。因天师道有转阳寿之说,徽之便请来了一位术士,在病榻之上挣扎着恳求那位术士说,‘我的才能、官职都不及弟弟献之,今天就请大师用我的阳寿为弟弟献之续命吧。’不料术士回答,‘要替他人续命,自己得先有未尽的阳寿。如今你兄弟二人大限都到了,谈何续命呢?’徽之听罢,仰头长叹晕死过去。几天后,弟弟献之先去了。徽之不顾家人反对,强撑病体去为弟弟献之奔丧。他对着献之的遗体,抱着弟弟心爱的琴却并不弹奏,痛哭道,‘子敬,你的琴也与你一同仙去了。’此后不到一个月,徽之便也随着弟弟去了。所以,这个转阳寿的故事说的其实是徽之与献之的兄弟情深,正如……长吉和自虚的手足之情一样,难能可贵,令人动容。”
李弥垂下了头,裴玄静知他又在想念哥哥,便轻唤一声:“自虚。”
“嫂子。”
崔淼突然说:“静娘,我们一鼓作气把诗中的典故都解了吧!”
“好。”
有了之前的经验,剩下两联各自迎刃而解。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前一句说的是诸葛亮和诸葛瑾兄弟,分别投靠刘备和孙权两家。尽管各为其主,他们的兄弟之情一直不变,至死也没有因公废私、兄弟相争。后一句则说的是孙权继承江东后,幽禁大嫂和侄子。晚年又杀掉自己的几个儿子。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反因其权术被曹操赞为‘生子当如孙仲谋’。总之,诸葛亮位极人臣,尚且能全兄友弟恭之义。而孙权称王,则家不成家,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了。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则引用了东晋时期豫章王司马炽遭刘聪讥讽的典故,指出晋朝皇室骨肉相残何其多,虽然司马炽明哲保身,不参与兄弟相残。但当自己登上皇位时,仍然被拖累到亡国身死。
——都清楚了。
这首离合诗中引用了诸多史料和典故,无非指出两个道理:其一,自古皇家无亲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之例数不胜数;其二,世间仍存在真正的慈爱、孝悌,为了亲人手足不惜牺牲自我的例子同样不胜枚举。
那么,武元衡究竟想说明什么?
裴玄静说:“离合诗的最高境界在于谜面和谜题的契合。昨夜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当《兰亭序》真迹现世之时,便能同时证明皇权争夺的残忍与手足亲情。”
“我不明白,如何证明?”崔淼思忖道,“况且这两者相互矛盾,怎么可能同时证明呢?”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们要一起去找出真相来。”裴玄静说,“不仅仅是为了武相公的谜题,也是为了千古一帖《兰亭序》,更是为了见证亲情与人伦永存世间。”她将最温柔的目光转向李弥,“就像长吉与自虚,证实了徽之与献之的传说,那才是人间最可贵的真情,值得为之付出一切。”
秦望山下会稽湖畔,古刹永欣寺的香火已经旺盛了数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时节,隔着古刹如墙的烟火向南眺望,雨雾笼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显云蒸霞蔚、气韵飘渺。寺里的墨池水涨高到了池沿,淅淅沥沥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面上打出涟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与长满池周的青苔融为一体。
古刹宝殿的每一面粉墙都是湿的,草席在地上铺一会儿,潮气就渗上来。即使对于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个季节也挺难熬的,更别说来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对来说,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静一些。
无嗔方丈在清晨的细雨中漫步,尽情享受着古刹中的宁静和惬意。当他看见围在墨池前的三人时,便从他们略显狼狈的模样中看出,肯定是来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来得真早啊,可见心诚。于是他主动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这厢有礼了。”
这二男一女连忙向方丈还礼致意。他们的清秀模样和脱俗气质立即引起了无嗔的好感。
寒暄几句后,方丈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三人果然是刚从洛阳来的,那个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江南梅雨的闷热潮湿,但兴致显然未受影响。
无嗔笑道:“几位施主若是来观光的,现在这个时节实为最佳,否则是见不到此墨池满溢之景的。”
“原来这叫墨池?是因为池水发黑才得此名吗?”
“不不不,这池其实叫作‘洗砚池’,但只在梅雨时节池水漫溢时才会呈现墨色,故而又称为墨池,传说是王献之洗砚而成的。”
“王献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静,追问道,“王献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过吗?”
“施主不知道吗?此处本来就是王家旧宅啊。王献之曾长期隐居于此地练字,所以方有‘洗砚池’嘛。某夜,王献之忽然见到屋顶出现五彩祥云,于是上表给晋安帝,愿将此宅献出,晋安帝遂下诏建寺的。”
裴玄静忍不住Сhā嘴道:“晋安帝下诏建的不是云门寺吗?”
无嗔方丈大笑起来,“女施主只知其一。没错,王献之旧宅建成的是云门寺,而云门寺就是永欣寺的旧称啊。”
崔淼和裴玄静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赶紧又问:“为什么要改名?什么时候改的?”
无嗔反问:“二位听说过智永和尚吧?”
“就是写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吗?当然听说过啊,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孙,也是其最重要的书法传人。”
“施主说得没错。那智永禅师便是在本寺出家。他历时四十余载写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后将寺庙托付给弟弟智欣大师,自己用车载了八百本《千字文》,云游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庙,借助佛门的力量护持王氏书法的万代传承。在本寺后院还有智永禅师留下的秃笔冢呢,施主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崔淼说:“我们当然要去看,不过方丈还没告诉我们寺院为什么改名呢。”
无嗔笑得有点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谁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静说,“是以这二位兄弟禅师的法号命名?”
方丈点头道:“女施主猜得不错。当时梁武帝特别赞赏二位禅师的德行和功绩,所以从二师的法号中各择一字,赐本寺新额为‘永欣寺’,还御提了寺名,就挂在本寺院门前。”
“难怪。”崔淼说,“我们向路人打听云门寺,他们直接就把我们指来这里。我还在跟娘子说呢,怎么搞错了。”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裴玄静说:“听说智永禅师的徒弟辩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辩才法师吗?”无嗔不动声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辩才和尚是在丢失《兰亭序》之后,抑郁而亡的吧。”
这一次,方丈没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胧雨雾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虽然烟雨蒙蒙,水汽蒸腾,寺后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还是让裴玄静立即回想起了贾昌院后的白塔——两座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无嗔淡淡地说:“二位听说过辩才塔吗?这就是辩才和尚被萧翼骗走《兰亭序》真迹后,用太宗皇帝赏赐的钱造起的塔。阎立本还曾以此为题,作了一幅《萧翼赚兰亭图》呢。”
传说太宗皇帝最爱王羲之的书法,遍寻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记的《兰亭序》却始终弄不到手。后经多番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兰亭序》藏在会稽的永欣寺中,为僧人辩才所有。辩才和尚视《兰亭序》为命,从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访求,许以高价,辩才和尚均不为所动。于是房玄龄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委派监察御史萧翼设法谋取之。
那萧翼便向太宗讨得王羲之的两三幅书帖,装扮成布衣书生的模样来到会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画,引起了辩才的注意。两人谈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极为相得。萧翼次日再访,晚上留宿在寺中。两人又引灯长谈,赋诗互赠,竟如知己一般。兴之所至,萧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给辩才赏鉴。辩才说,帖是真迹,却非精品。萧翼乘机叹道,可惜啊!举世都知《兰亭序》妙绝,却没人见得到。辩才遂从房梁上取下《兰亭序》给他看,萧翼却说,是假的!两人还争论了好久。萧翼暗中记下藏匿之处,次日等辩才外出时,潜入偷得《兰亭序》。随后萧翼到驿长处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将《兰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宝欣喜若狂,遂派钦差至永欣寺,先装模作样地斥责辩才隐藏国宝,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并赐给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怜的辩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骗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从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阎立本根据这段往事绘就《萧翼赚兰亭图》。图中萧翼口沫横飞,正在想方设法骗取辩才的信任。老和尚则忠厚地倾听着,完全没察觉到对方居心叵测,还在命仆从为萧翼烹茶。凡观此画者,都为之唏嘘不已。
崔淼感叹道:“所以那幅画上所记载的,其实是一段巧取豪夺的丑闻。我还听说太宗皇帝得到《兰亭序》后,因房玄龄荐人得力,赏赐锦彩千段。萧翼智取《兰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为员外郎,加五品,并赏赐给他金缕瓶、银瓶和玛瑙碗各一只及珍珠等。又赐给他宫内御马两匹,宅院与庄园各一座。”
“不义之财只会带来无妄之灾。”无嗔的语调变得阴森,“那些赏赐上都依附着诅咒!所以辩才将钱粮造了这座塔,以消其祸。”
裴玄静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静问:“方丈,我们可以去看看辩才塔吗?”
“不可。”无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辩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登塔会有危险的。再说塔中空空如也,没什么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说,“也不行吗?”
“不行。塔锁住了,你们上不去的。”
李弥扯了扯裴玄静的衣袖,“嫂子,我们走吧。”
裴玄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首对无嗔说:“方丈,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拿来祭奠辩才师父。”
“什么东西?”
“金缕瓶。”
崔淼惊道:“娘子你……”
裴玄静朝他微微摇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无嗔冷冷地问:“什么金缕瓶?”
“方丈心里最清楚。”
无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东西带到辩才塔。”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后,崔淼才问裴玄静:“娘子,你找到金缕瓶了?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
“我是想试着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么。”
“好吧。”崔淼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现身,到时就我一个人去见方丈。”
“那我怎么保护你?万一他……”
裴玄静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们没有金缕瓶,更要示出诚意,否则怎么让人家信赖呢?”
雨好像永远下不停似的。
裴玄静确实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干涩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辩才塔底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霉浊之气扑鼻而来,从塔顶投下一线幽暗的黄光,萤虫在阴影中环绕飞舞。裴玄静到底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头上有人在说:“施主请上来吧,老衲已等待多时了。”
裴玄静紧握栏杆,拾级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尘、霉味和飞虫就在她的身旁轰然而起。裴玄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步声的节奏,在空旷的塔中回响。
塔并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顶。塔顶才有一个几步见方的六角形空间。无嗔方丈盘腿坐在正中间,身旁的地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裴玄静在方丈的对面坐下。
“女施主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无嗔冷笑,“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每次从那里来人,都会带来死亡。”
“方丈可知为何?”
“因为那儿来的人都太贪婪了。”无嗔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施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裴玄静说:“对不起方丈,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请方丈告诉我《兰亭序》的秘密。”
“《兰亭序》的秘密?”无嗔反问,“《兰亭序》已经被人用最卑鄙的手法得到了,哪还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丈,为什么我听说《兰亭序》的真迹还存于世呢?它会不会并没被夺走?”
无嗔的眼睛陡然精光暴射,“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还能找到《兰亭序》的真迹……”裴玄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嗔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举手一挥道:“你是说这个《兰亭序》吗?!”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只见一幅巨大的尺牍从塔顶直贯而下。就着幽暗的烛火,裴玄静依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幅放大了数倍的《兰亭序》!
她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但制作者的水平令人咋舌,每一个放到半个桌面大的字看起来也能以假乱真。
“此乃辩才师父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呕心沥血之作,亦是他的控诉!”无嗔用如泣如诉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兰亭序》的真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花样翻新的欺骗——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一指裴玄静,“你不是也在骗人吗?你说的金缕瓶在哪里?拿出来啊!就用它来了结一切恩怨吧!”
裴玄静吓得全身发抖,“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
“没有就滚啊!”
裴玄静跳起来,向塔下狂奔而去。无嗔癫狂的吼叫声紧随着她,就在裴玄静连滚带爬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顶楼唯一的烛火突然熄灭。整座塔内瞬间漆黑,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从塔顶悬垂而下的巨幅尺牍彻底没入黑暗,只有两个硕大的字像鬼火一般燃烧着:“俯”、“仰”。
裴玄静完全吓呆了。
从暗如地狱的塔顶传来无嗔的狂笑,裴玄静惊叫着逃出了塔门。
“静娘!”崔淼迎上来,他按照计划一直守在塔外。裴玄静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崔淼急问:“你没事吧?”
裴玄静牙齿打着战说:“走、走……快、快离开这儿……”
辩才塔上,无嗔狂笑不止。直到塔中重新被烛火照亮,有人从暗中出来,劈手打在无嗔的头顶。无嗔顿时血流如注,但还是在笑。
吐突承璀吼道:“别笑啦!你怎么回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无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中贵人不是、吩咐贫僧、套、套那女施主的话吗……我都照办啦……哈哈哈……”
“放屁!”吐突承璀又用尽全力扇了一个耳光过去,“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座塔里到底藏着什么!”
“中贵人不是都看见了吗?藏着……《兰亭序》啊……”
“你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口的!”
无嗔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吐突承璀,“我真的全都说啦,再没别的可说了……”突然,他乘着吐突承璀愣神之际,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栏杆。
随着一声巨响,无嗔撞破栏杆,从塔顶径直摔向地面。在他下坠的过程中,身躯先撞到巨幅《兰亭序》,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被扯得四分五裂的尺牍纷纷飘下,覆盖在无嗔血污四溅的尸体上。
在这个时节,长安城里还趴着一个秋老虎。但当这只秋老虎来到丰陵时,就变得格外驯顺而温柔了。
除了正午的太阳尚有夏日的余威,其他时候都需要穿上夹衣了。尤其入夜以后,冷月清光下的整个陵园都透着森森寒意。
广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独寻不到半点人世的气象。
陈弘志自午后来到丰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见。等着等着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陈弘志感到全身凉飕飕的,他将生平头一次在陵园中过夜了。
他倒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唯一的体会就是周遭异乎寻常的宁静。大明宫里的夜晚也是极其静谧的,但还是和这里不一样。陈弘志觉得,丰陵的宁静无边无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尽头。
他想象不出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李忠言这样吗?
整个下午,丰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陈弘志的面前,却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李忠言很忙,忙着——练字。
若非亲眼所见,陈弘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丰陵台令竟会沉迷于书法。他暗暗地想,也许守陵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寂寞了吧,总要找些什么来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临摹案上的一幅字。临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心无旁骛、兴致盎然。陈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内容,心中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宫人来掌灯了。
李忠言搁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点上灯也没法写字了。”
他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看到陈弘志,“嗳,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幅字临得怎样?”
陈弘志迟疑。
“过来啊!”
陈弘志赶紧凑到案前,见白纸上的墨汁尚且淋漓——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陈弘志看得云里雾里。
李忠言说:“唉!越写越觉得奥秘无穷,太难把握了。你看,尤其是这两个字——‘俯’、‘仰’最最难写。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陈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来,问:“你懂吗?”
陈弘志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将案上的字纸收拢到一起,随即“唰啦唰啦”地撕起来。陈弘志还没反应过来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统统销毁,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烧了去吧。”他吩咐宫人。
陈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来,再给你开开眼。”招手示意陈弘志再靠近些。
陈弘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
此时,书案上只剩下一幅卷轴了,也就是李忠言整个下午所临摹的范本。
“看得出来是谁的真迹吗?”李忠言在陈弘志的耳边问。
陈弘志哪里懂这些,勉强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凛,“你还说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气最大的说啊。”陈弘志嘟囔,“其实我总共就知道这么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难怪他们说你挺机灵。”
他至为爱惜地收起卷轴,道:“王羲之算什么。你今天有福啦,这可是先皇的墨迹,我只习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写隶书的吗?这看着像行书啊。”
“你连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陈弘志,好像直到此时才对他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进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岁数?”
“回李公公话,我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岁。”
“十三岁进宫?倒是和我当初一样。”李忠言的兴趣似又增添了几分,“你在大明宫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话!”李忠言断然道,“你连先皇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谈什么侍奉?”
陈弘志低头不语。
李忠言道:“我这里不能收你,你还是回长安宫里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陈弘志愣了愣,突然连连叩起响头来,“李公公开恩呐!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宫去了,求求您了!”
“为什么?”
“……”
李忠言阴森地道:“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滚回去。”
陈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顷抬起头来,仍显稚嫩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不想死。”
“是吗?”
“这两个月来,已经活活打死了三个了。”陈弘志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给打死了……”他终于悲难自抑,放声痛哭起来。
李忠言等他哭声渐落,才问:“为什么要打死你哥?”
“……他、他总是睡不好、做了噩梦就发脾气,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皱起眉头,皇帝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了吗?他素来刚烈易怒,但也不至于……
“圣上因为什么睡不好?做的是什么噩梦?御医难道就没有办法?”
“好像是没有任何办法。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噩梦,圣上并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一次我哥对我说,他值夜时听到圣上在梦中惊呼,不要杀我!谁知没过几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问:“那把刀子找到了吗?”
“刀子?什么刀子?我没听说过……”
李忠言又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陈弘志向前猛扑过去,抱住李忠言的双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来守陵?”李忠言摇头道,“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哼,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陈弘志绝望地饮泣着,就是不肯放开李忠言的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李忠言在问:“……你恨他吗?”
陈弘志抬起模糊的泪眼,“恨?你说谁……啊!”他突然明白过来,吓得全身脱力,瞬间瘫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视着陈弘志,渐渐露出笑容,他说:“也罢,我就给你指一条活路出来。”
他们刚回到客栈,李弥就迎上来,“嫂子,三水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咦?嫂子你没事吧?”
裴玄静笑答:“我好好的呀。”她越来越发现,李弥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敏锐,在他身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直觉,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夺目。她问他:“自虚在做什么?”
“写哥哥的诗。”自从裴玄静给李弥安排了这项任务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完成着。李弥会写的字不多,虽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却往往连一首诗都写不完整。所以他写下来的诗都漏着一个个窟窿,得等裴玄静和他一起反复念诵,再把缺失的字填进去。对于裴玄静来说,那真是掺杂着心酸和甜蜜的奇妙过程,每每都令她深陷其中。崔淼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所以从不参与。但又总是在她难以自拔的节骨眼上,用个什么借口来打断两人的工作。
从昌谷到洛阳再到会稽,他们三人已经相处得浑如亲人了——无法定义又相当融洽的一家人。
夜很深了,裴玄静让李弥先去睡下。崔淼看她坐到自己对面,才微笑着问:“嫂子没事吧?”
“你说呢?”
崔淼叹息道:“我要是自虚就好了。”
裴玄静微笑着摇头,“你太聪明了,做不了他。”
“那……我就做你的一个谜题。”
“什么意思?”
“那样你就会锲而不舍地盯着我啊。”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曾放弃过。”
“那不是真的你。寻根究底决不罢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静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
“是,静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开始陈述他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云门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献之的旧宅。而因千字文闻名于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孙,实为王徽之的后人。说来有趣,智永起初学习书法时,跟随的是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而萧子云正是咱们之前谈到过的梁元帝萧绎的布衣之交,他们都出自于兰陵萧氏,所以关系非常好。”
裴玄静补充:“萧子云是智永的师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萧子云又是萧绎的好友,萧绎焚毁了王羲之真迹万纸……”
崔淼接着说:“辩才是智永的徒弟,辩才藏有的《兰亭序》是从智永手中继承的,而智永的《兰亭序》,则很可能是萧子云从萧绎那里保护下来的真迹。智永自己没有后代,就把《兰亭序》传给了徒弟辩才。结果呢,又让萧绎的曾孙萧翼给骗走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这些人,绕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们现在当轶事来谈当然轻松,对于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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