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说:“静娘,你在辩才塔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从裴玄静惊慌失措地冲出辩才塔后,他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提出这个问题。
裴玄静微微合起双目,那火焰般的两个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烧起来——“俯仰。”
“什么?”
“崔郎,你记得在《兰亭序》出现过‘俯’和‘仰’二字吗?”
“当然有啊。”崔淼拿起纸笔就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一句。接下来还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应该没别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静,裴玄静也在看他。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还是崔淼先问道:“静娘,你还记不记得贾昌老丈死时,他的墙上……”
“他的墙上有字。”裴玄静干脆利落地说,“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记不得内容。”
“我记得!”崔淼郑重地提起笔来,“那时只是觉得奇怪,贾昌怎么会写那样一段奇怪的文字在墙上。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需待今日……”
他写完了。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这段文字: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许久,崔淼才说:“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原来是指这些。”又问,“乘兴几度往来,是不是也有个典故?”
“有。据说王徽之在某个大雪之夜驾着一叶扁舟,前往阴山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摇头叹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贾昌在墙上写这段话干吗?”
“崔郎还没看出来吗?”裴玄静说,“这段文字当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见得?”
“你看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献之的字,这不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再加上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这些永欣寺周围的景物,若非智永,又会是谁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静温柔地回答,“再请看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说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深,来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爱,难道还有疑问吗?”
崔淼向裴玄静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玄静不理他,继续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么会出现《兰亭序》里的句子呢?”
“就是这句‘俯仰之间’吗?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很自然,也很贴切。但是,这样一篇文字竟然出现在贾昌的屋子里,可就令人困惑了。贾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与王羲之、智永兄弟没有丝毫关系啊。”
崔淼思忖着说:“贾昌不是好佛吗?会不会视智永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墙上膜拜?”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淼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真兰亭现’的谜底已经离得不远了!你说呢静娘?”
这次裴玄静没有摇头,而笑容越发清润。
崔淼不觉看得痴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实……还是解不开才好……”他蓦地又清醒过来,赶紧移开目光,突然绷紧的侧脸略显凄怆,带着不可言传的失落。
裴玄静也有些慌乱,便随手拿起李弥写的诗来。他有个习惯,每天只写一首李贺的诗,接连写好多遍,每一遍都空着同样的字,看起来既滑稽又执着。
“崔郎!”裴玄静叫起来,“你快看自虚写的这首诗?”
崔淼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的是:“野粉□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梦铜□。吴霜点归□,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臣守迍贱。”
他又惊又喜地问:“《还自会稽歌》,是你让他写的?”
“我从不规定他写长吉的哪首诗,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咱们到了会稽嘛,自虚就想起了这首诗。”
“崔郎,你还记得吗?你曾在长安西市宋清药铺的后院,给我念过这首诗。”
崔淼笑了,“当然记得,还有你对河东先生的狂热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静说:“这首诗是长吉慨叹永贞年间‘二王八司马’的,我恍惚记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会稽。”
“是啊,所以长吉才作此诗嘛。”
“要不……咱们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当真的?”永贞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所谓的“二王八司马”死了一多半,仅存的几位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尚在贬谪中挣扎,苦苦期盼着当今皇帝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见天日。这些往事和这些人,至今仍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裴玄静说:“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么时候见崔某怕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自从来到会稽,雨水就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们。相对而言,裴玄静比较能接受烟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处处景物都像洗刷过几遍似的,色泽清新,姿态动人,潮湿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然而寻访的过程却不顺利。他们一路打听,要么根本没听说过,偶然遇上一两个知道的,却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静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皇权终究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维的独立,世间的绝大部分人只能遵从既有的规范,既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从王家祠堂的规模来看,当初必是大户。顺宗皇帝在位的八个月中,王叔文一度飞黄腾达,时间虽短却皇恩极隆,连其母过世也有柳宗元为之撰写墓志。然而今天看去,却已然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尤其让他们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
这光景实比李贺在《还自会稽歌》中所描写的还要凄凉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年纪的邻人,崔淼施展开他的魅力攻势,总算赢得了对方些许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诉他们,王家原先确是本地的一个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后,先是被贬去渝州,紧跟着宪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赐死。王叔文饮毒酒而亡,遗体由族人运回本地,安葬在后山的祖坟中。本朝早就不兴株连之罪,所以大家认为这事儿也就了了,族人们仍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不想一年之后,朝廷又来了人。不由分说就砸烂了王家的祠堂,还掘了王家的祖坟,把王叔文的棺材从地下挖出来,将尸骸曝露于荒野。这下可把王家族人吓了个魂飞魄散。皇帝对王叔文竟然仇恨到这个地步,族人们觉得太不安全了。谁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干脆就给王家来个灭门也说不定。于是族人们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祖产,举族南迁了。
老人家叹着气说:“他们走得那样惶恐,怎么还敢留下踪迹。等去到异乡后,肯定也会隐姓埋名的。所以现在再无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对着残破的遗址默默祝祷了。
临走时,裴玄静发现祠堂门楣上尚有残留的墨迹,像是曾经题写的对联,后来被专门抹去了。估计是太过匆忙了,最后的两三个字和题名仍旧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来看,“崔郎你看,这个题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点头,“没错!”王伾是顺宗皇帝的书法老师,永贞期间与王叔文同时得到重用,并称“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诏,王伾以书法获宠。两人一起在东宫侍奉顺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给王叔文的祖居题写门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王伾的结局和王叔文同样悲惨。顺宗禅让之后,他们迅速失势。王伾遭贬谪前已经得了重病,还没到贬地就病死了。
裴玄静端详着那残余的字迹,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先皇最擅长隶书,怎么他的书法老师写的却是一笔行书?”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这个……书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静一直在沉思。
崔淼实在耐不住了,问她:“嗳,接下去怎么办?咱们还去哪儿?”
裴玄静看着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我还不是都听你的……”他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长安。”
“什么?”
裴玄静说:“我想我们该回长安了。”
“你当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的眼睛说,“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崔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和静娘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裴玄静问李弥:“自虚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长安?”
“长安?是哥哥去过的长安吗?”
“对。你的长吉哥哥在那里做过几年奉礼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声问:“你真的要带自虚?”
“那怎么办?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
崔淼不吭声了。
裴玄静吩咐车夫转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辩才塔。”她对崔淼解释道。
“这次让我陪吗?”
“不,你陪自虚。”
崔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确定没有危险?”
“昨晚都没出事,现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马车停在永欣寺门前。崔淼带着李弥在寺庙里逛,裴玄静独自一人向后院而来。洗砚池水比昨天涨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来。洗砚池旁也站着一位禅师,却不是无嗔。
裴玄静上前打听无嗔方丈。
“无嗔?”陌生禅师合掌道,“鄙寺从来没有过一位法号无嗔的方丈啊。”
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裴玄静的心头仍然一紧。想了想,她又问:“我曾听过辩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谒?”
禅师连连摇头道:“辩才塔已经封闭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静刚想争辩,却听头顶传来凄厉的鸦鸣,漫天雨雾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在辩才塔顶不停地盘旋。
“阿弥陀佛。”禅师劝道,“女施主请回吧。为了您好,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听出了禅师语气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禅师目光中的恐惧。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经充当了头顶那只报丧鸟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机逐渐成形,化成真正的杀人利器。曾经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裴玄静道谢退出。
重新坐回马车里,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开口。
裴玄静说:“崔郎,会稽也应该有磨镜的铺子吧?”
“想来会有。怎么?”
裴玄静把聂隐娘相赠的小铜镜拿出来,不禁微笑起来,“又要麻烦你了。不过……这次我相信你不会再被关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过铜镜,“你想找聂隐娘?”
“我觉得咱们有危险了。”裴玄静郑重地说,“此去长安,最好能有隐娘夫妇相陪。她答应过我的,见信必会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迟,崔郎现在就去吧。”裴玄静道,“我带自虚回客栈等你。”
崔淼答应:“正好,我也去打听打听,韩湘子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们。”
马车停在十字街头。崔淼跳下车,裴玄静赶紧把伞递过去,“别淋着。”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着,我就来。”打起伞走入雨中。
裴玄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温柔的江南细雨真能使人断魂。
回到客栈后,裴玄静先把李弥送回房,便立即到柜台打听上房的情况。
掌柜的回答:“店里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柜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吗?”
“这个嘛……不便透露。”
裴玄静干脆地说:“行,我自己去看。”
掌柜刚想阻拦,有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说:“主人有请,娘子跟我来吧。”
她进去时,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见她便招呼,“娘子来得正好,尝尝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静坐下来。吐突承璀见她碰都不碰茶盏,便叹道:“娘子在会稽忙得很啊。”
“中贵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将脸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搁不起。”
“我要回长安,想请中贵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吗?”
“那人是奸细。”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我刚刚设计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问:“奸细?什么奸细?”
“崔淼是权留守的人。”
“权德舆?”
“最早是藩镇的人,刺杀案他也有份,但见刺杀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权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现在,他又奉了权留守的命,潜在我的身边探听机密。”
“是什么样的机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语气太温柔,简直都不像一个阉人了。
“我不能告诉你。”
“呦,那让我怎么帮你,相信你?”
裴玄静只沉默了一瞬,便直视着吐突承璀,问:“‘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毕竟没料到裴玄静如此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贵人替他分忧。”
“哪里哪里,还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离开长安一晃都快两个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好吧。”唇枪舌剑到此为止,吐突承璀终于应道,“那我就陪娘子走这一遭了。”
“请中贵人即刻启程。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奸细了。”
吐突承璀大笑起来,“娘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也好,就让他滚回权德舆那里哭诉吧。咱们走!”
又一次来到春明门外。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长安的天空好像整个地抬高了。碧玉般的蔚蓝色中透出隐隐秋意,几缕薄若无形的云丝慵懒地飘在极远方。这座城池和它所依附的天地,都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季节展露出最干净、安宁和包容的面目来。
途经镇国寺时,裴玄静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寺后张望过去。
吐突承璀恰到时机地说:“娘子别看了,贾昌的院子已经拆了。”
“拆了?”
“就是上回娘子在那里见过‘李公子’以后拆的。”吐突承璀说,“什么都没有了。哦,那座塔还留着。娘子想去看看吗?”
“中贵人允许我去看吗?”
吐突承璀哈哈大笑,“倒是可以。不过本将劝娘子别去了,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老和尚和贾昌的两具骸骨,怪瘆人的。还不及辩才塔呢。”
“你们把无嗔禅师怎么了?”
吐突承璀瞬间犯了耳聋症,却注视着从城门内迎出来的一小支马队,看服饰正是他管辖的神策军。
果然,这批神策军疾奔到他们面前后便翻身落马,为首者向吐突承璀行礼道:“圣上有口谕——命吐突中尉即刻送裴大娘子回府。”说完,又在吐突承璀耳边低语了几句。
“知道了。”吐突承璀笑容可掬地向裴玄静示意,“大娘子请吧。”
快到兴化坊时,吐突承璀才低声对裴玄静说:“‘李公子’让我转告娘子,娘子若是想见他,可立即送信给我,他随时……等着你。”
把裴玄静送到裴府门口,吐突承璀便拨转马头扬长而去了。
裴玄静就这样回来了。
在会稽出发时,她给叔父裴度写了一封信解释来龙去脉。吐突承璀派专人快骑把信送回长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当时信写完后,裴玄静特意拿给吐突承璀审阅,反正他肯定会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静在信中详述了自己从长安到河阴,遇上粮仓大火,再转至昌谷,李贺离世,因李弥患病又前往洛阳寻医的全部经过,直至蒙吐突承璀将军慷慨相助,愿意护送他们返回长安。
总之,所有合情合理的过程都写到了,不合情理的也尽量自圆其说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部分,至于会稽,则只字未提。
吐突承璀阅后表示相当满意,并且由衷地赞扬了一句:“娘子真识相。”
“不写成这样,中贵人会让我回长安吗?”
吐突承璀说:“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见到裴相公后应该怎么说。”
“我不会给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绝不能给裴度招惹是非,进而带来无妄之灾。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裴玄静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确实没有其他选择。她知道,一切都取决于自己能否解开、何时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那位隐身在大明宫的琼楼玉宇中的“李公子”,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只能暗暗祈祷,这个答案将不至于是无法挽回的。
裴度慈爱而平和地重新接纳了裴玄静,甚至没有多盘问几句,吐突承璀怎么会与裴玄静尽弃前嫌的。裴玄静再一次叹服于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现,已经表明了背后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静自己开口。时机未到,多问也是无益。
至于老好人婶娘杨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灵,也就只会拉着裴玄静的手哭哭笑笑了。
为了自己和李弥,也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静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当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欢李弥,但因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又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都不太自在。只有裴玄静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于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静的隔壁,便于照料。
除了每天默写一首李贺的诗之外,裴玄静想给李弥找些别的事情干干,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练书法。
李弥认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强。任何一个字,他只要看见一种写法,就能立刻默记下来。往往这个字的意思他并不明白,写法倒是背了好几种。就同他记忆李贺的诗一样,完全是不明就里的强记。赖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杂念地刻印下任何内容。
裴玄静在裴度的书房里找到了虞世南摹《兰亭序》和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的印本。她给李弥讲了讲《兰亭序》的内容,发现他根本听不懂,也就不为难他了。李弥仍然按照他自己习惯的方式,像画画似的临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静陪在他的身边,倾听窗外竹叶在秋风拂动下的窸窣声,往往不经意中就过去了整个下午。她知道这种宁静是难得的,却也是暂时的。
与此同时,权德舆在长安的府邸中也过得十分平静。
在河阴仓案和洛阳暴动案立下大功之后,皇帝下诏将权德舆召回京城,大为嘉奖,复拜太常卿兼刑部尚书。权德舆重返朝廷中枢,却保持低调,每日除了上朝办公之外,对前来拜访巴结的大小官吏一律闭门谢客。
但是这天傍晚,权德舆却破例在书房接待了一名来者。
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素巾,今天的崔淼看起来却相当憔悴,神色也有些焦虑,不复往常的潇洒落拓。
他是来向权尚书汇报这段时间的调查成果。
根据他和裴玄静在会稽发现的线索,来到长安后,崔淼便围绕着前朝书法家王伾展开调查。先皇喜好围棋和书法,居东宫二十余年,围棋国手王叔文和书法家王伾一直侍奉在他身边,深得宠信。先皇登基之后,由于重病瘫痪无法理政,便将政务全权委托给了最信任的东宫旧人。其中,王叔文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在翰林院中负责起草各项诏书。而王伾则负责将诏书送入内廷,交给顺宗皇帝身边的内侍李忠言。李忠言把顺宗皇帝的意见告诉王伾,再由王伾传递给外朝的王叔文他们。正是这个复杂而脆弱的上传下达的程序,后来遭到群臣的极大反弹。众人皆指,“二王”和李忠言几乎等同于挟持了顺宗皇帝,皇帝的所有谕旨都经由他们的口来发布,其他臣子压根无法与皇帝召对,又怎么能知道那些旨意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呢?
喧嚣一时的永贞革新派在李纯登基后就彻底垮台了。相对而言,王伾并不像王叔文那样直接介入政治,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受到特别信任的传令官而已。所以他没有像王叔文那样被赐死,而是因病死于贬所了。
然而吊诡的是,王伾却是永贞派中第一个死掉的。
崔淼说:“我查到了王伾的家史,发现了他的书法渊源。很有意思……他是则天皇后时期的大书法家王的后代。而王,正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
“王?就是那个献上《万岁通天帖》的王吗?”
“权尚书记得没错。”
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帖》,说来也算一段趣史。当年武则天称帝之后,也曾有样学样,像太宗皇帝那样下旨寻访王羲之的真迹。可是经过梁元帝焚书和太宗集帖,天下几乎再无王羲之的真迹可寻。最后还是王献出家中世代珍藏的王羲之真迹,令武则天大喜过望。她下令将这些真迹刻拓成帖,便是流传后世的《万岁通天帖》。之后武则天又将真迹装于名贵的宝匣中还给王,使其后代可以将祖宗之遗继续传承下去。
崔淼说:“王伾以书法待诏,流传在外的作品却非常少。大家都知道先皇擅隶书,所以想当然以为王伾所习为隶书。其实从我找到的线索来看,王伾写得一手祖传的王家行书。”
权德舆听得很专注。
崔淼往下说:“王除了献《万岁通天帖》之外,还做过一件大事,与贞观名臣魏徵有关——他买下了魏徵在劝善坊中的旧宅。当年太宗皇帝见魏徵的宅邸太朴素简陋,特命将修建皇宫剩下的材料替魏徵建了正堂,所以这座宅邸的意义非凡,乃太宗皇帝与魏徵君臣相得的证明。然而,恰恰是这座旧宅揭露了君臣二人关系中的另一面。”
魏徵死时,太宗皇帝亲自撰写碑文,立于其墓前。可说魏徵享受到了为臣子的最高荣誉。然而这一切很快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大逆转。
有人向太宗密报,说魏徵每次向皇帝上奏章时都留有副本,还将这些谏辞拿给当时的史官褚遂良看。说明魏徵在内心里根本不信任太宗皇帝,认定他会篡改历史。太宗皇帝闻言盛怒,下令推倒了自己亲书的墓碑。
权德舆含讥带讽地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嘛。”
崔淼不理他,继续道:“直到数年后王买下魏徵的旧宅,在其中的密室里果真发现了这些奏章的副本,并将它们编纂成书以传后世。所以……”
“够了!”权德舆打断崔淼,“你跟我说这些不相关的事干什么?”
“怎么不相干?!”崔淼正色道,“虽然王将魏徵的奏章印成书并公之于众,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匿下若干篇目?其中会不会就有与《兰亭序》真迹有关的内容?王是王羲之的后人,如果他见到了与其先祖有关的秘密,他会怎么做?还有,王伾不像王叔文,没什么政治才能,因何能得到先皇特别的宠信?又为什么在先皇内禅后第一个暴卒?据我所知,在‘二王八司马’中,王伾是唯一一个在先皇驾崩前就死去的人!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难道就一点关联都没有吗?”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权德舆斩钉截铁地说,“所谓‘真兰亭现’的谜别再查下去了!再查也是浪费时间,还会误入歧途。”
崔淼咬牙,“怎么是歧途……”但他强自按下怒火,隐忍地说,“权尚书,我敢保证这个调查方向没有错。只是……我需要和裴大娘子见个面,此谜即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进不去裴府,所以还需求权尚书帮忙。”
“不可能,我不会帮你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权尚书!吐突承璀三番五次企图阻拦,说明此谜事关重大啊。权尚书难道愿意拱手相让吗……”
“住口!”权德舆目露凶光,一改平时中庸通达的大儒模样,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挑拨朝廷重臣之间的关系,还对先皇甚至太宗皇帝的德行妄加揣测,是不想活了嘛!今日我留你一条狗命,你即刻滚出我的府邸,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滚!”
崔淼脸色煞白,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小人!懦夫!”抛下这两个词,他转身阔步而出。
权德舆正冲着他的背影运气,却觉屏风后香气拂动,一个人影转了出来。
权德舆及时收敛起怒容,向来人拱手道,“贵妃,您都看见了。”
郭念云穿着宫中女官的服饰,头上的帷帽也未除下。只将面纱撩开一片,可见她除了权德舆之外,不想对任何人露出真容。
对郭念云来说,即使有胆量私自出宫会见权臣,也必须将掩人耳目做到极致。毕竟,她要对付的人精明冷酷,还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郭念云从不敢自比则天皇后,她的丈夫更不是唐高宗。
所以她的企图心才更加迫切而又忐忑。
“权尚书,你为什么要赶他走呢?”郭念云焦急地问,“他所说的秘密分明是极有价值的呀!原来这些日子,吐突承璀东奔西跑就是在忙这个!”
“微臣自是明白这一点。可是……”
“可是什么?”
权德舆犹豫地说:“您不觉得应该尽量避开吗?毕竟,吐突承璀的背后是……”
“那又怎么样?”郭念云反唇相讥道,“你没听见他刚才提到了魏徵吗?世人皆以为魏徵死后太宗恩断,是因为所谓的奏章副本。但其实他们李家人心里都明白,太宗和魏徵在李承乾太子废立之事上已经彻底反目,只因当时魏徵病重,太宗皇帝为了维持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君臣典范,才一直隐忍到其死后,借着奏章案一并发作的。权尚书不会不知道,魏徵最早是隐太子李建成的门客,玄武门之变后无奈跟随了太宗皇帝。后来太宗皇帝又命他辅佐太子李承乾,魏徵就曾表示过,不希望自己辅佐的两任太子都遭到噩运。结果偏偏一语成谶。所以,魏徵在他留下的奏章中很可能提及太子废立,以及对江山社稷的影响。这些内容会不会真的被王隐匿下来了?方才那个崔淼说得很有道理,吐突承璀为什么也盯得这么紧,说不定真的和立储有关!”
权德舆摇头道:“贵妃所说的都是朝廷机密,他崔淼区区一个百姓绝不可能知道!无非都是些想当然的胡说八道,怎能取信……”
“不!就算是胡说八道,我也要去弄清楚。太子之事再也耽搁不得了。这回宥儿若是再落了空,我呣子前途危殆矣。”郭念云直视权德舆道,“尚书大人害怕引火烧身,自可躲得远远的。我反正是没有退路的!”
“唉……”权德舆无奈地长叹。
郭念云走了。权德舆在书房中坐立不安,越想越害怕。他仍然认为,最终皇帝会将李宥立为太子,所以不能得罪郭家,但眼下的局势又确实太微妙,存在满盘皆输的可能性。
只有拿最薄弱的环节开刀了。权德舆唤来心腹手下,吩咐他立刻去杀一个人——崔淼。
对崔淼这种不自量力非要掌握核心机密,甚至想借机兴风作浪的小人物来说,死亡是唯一的归宿。
这天裴玄静正陪着李弥练字,阿灵拿给她一封信。说是韩愈府中刚差人送来的。
裴玄静展开一看,不禁惊喜地笑起来——这个韩湘子,倒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他果真把在南诏国看到的《兰亭序》录了下来。韩湘在信中说,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完全正确,但应该差不太多。
内容如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确实如韩湘所说,从“信可乐也”这四字之后的内容,都与众所熟知的《兰亭序》不同。记叙的仍是兰亭集会的过程,而非普遍版本《兰亭序》中对人生的感喟。
光凭内容,无法判断孰真孰假。
“嫂子,”李弥在叫她,“这几个字没有。”
裴玄静不明白他的意思,再看李弥在纸上临摹的《兰亭序》,空了好几个字,就像他默写李贺的诗一样,总有那么些许残缺。
“为什么空着几个字不写?”
“这几个字找不到,没有……”李弥嘟着嘴说。
裴玄静更糊涂了,“你不是在临摹《神龙兰亭序》吗?按样写就行了啊,怎么会没有?”
李弥把《神龙兰亭序》扯到裴玄静面前,又指给她《集王圣教序》看,说:“这里面的字,和那里面的字好多是一样的,所以我就把一样的字照着写下来。”
裴玄静笑道:“我的傻自虚,《集王圣教序》本来就是用王羲之的字集成的。所以呢,里面不少字取自《兰亭序》,当然是一样的咯。”
“可就是有几个字找不到呀。”李弥说,“比如这个‘致’、‘览’,还有‘亦感’、‘殊事’、‘视听之娱’……咦?嫂子,你怎么啦?”
好像遭到当头一棒,裴玄静从未经历过如此幡然醒悟的刹那,以至于在激动的眩晕之余,只剩下痛感了。
她终于看见了真相。
今天裴度回来得比平常都早,裴玄静立即过去请安。
她看出裴度的神色不对,“叔父,出什么事了吗?”
反常地提前下朝,裴度的心事重重多半和朝堂有关,按理裴玄静不该问,裴度更不该答。但是今天这叔侄二人约好了似的,双双破例了。
裴度叹道:“今天,我说错了一句话。”
“是对圣上吗?”
裴玄静问得太直接,使裴度会心一笑,“是啊。”弦外之音似乎是:还说你冲动,我这个当叔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是由刘禹锡和柳宗元再度被贬引起的。
本来将二人召回时,皇帝确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想法。偏偏刘禹锡性格旷达,天生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阔别长安十年,一回来他就跑去玄都观赏桃花,信笔写下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连傻子都能看出诗中的辛辣讽刺,更别说那些被调侃的对象了。刘禹锡和柳宗元一样,虽仕途飘零,却文名鼎盛。他们笔下的每首诗、每篇文都会自动地流传开来。
政敌们感到了深深的冒犯,于是将诗呈给皇帝陛下,谓之“诗语讥忿”,并且暗示皇帝,玄都观中的种桃人恰好也姓“李”。
宪宗皇帝很快下诏,将刘禹锡再贬播州,柳宗元贬至柳州。
播州位于大唐西南最边境,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刘禹锡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如果随行的话,到了那种地方必死无疑。危急时刻,刘禹锡的好友柳宗元挺身而出,连夜上表请求和刘禹锡对换,自己愿去死地播州,让刘禹锡去条件相对好些的柳州。
今天在延英殿中,裴度就向宪宗皇帝提出此事。他知道陛下对刘、柳二人憎恨极深,便试图从尽孝的角度来劝说皇帝。
可是皇帝反驳道:“你劝朕顾及刘禹锡八十岁的老母亲,但他自己写诗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他的母亲,和柳宗元这干朋友们?朕不会帮这种人成全他的孝道!”
见皇帝心意已决,裴度一急之下,脱口而出道:“如果这次陛下饶恕了刘禹锡,天下人都会知道,陛下是不忍令其呣子永隔。陛下此举,绝不仅仅成全刘禹锡的孝道,也是成全了陛下自己的孝道啊!”
此言即出,宪宗皇帝便不肯再和裴度说一个字。
裴度对裴玄静叹道:“我太想帮梦得和子厚,却伤到了圣上的心,是我的错啊。”
“怎么会伤到圣上的心?”
“玄静,你读过《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则吧?”
“读过。”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郑伯克段于鄢”不正是“真兰亭现”诗谜中的第一个典故吗?
“郑庄公怨恨母亲偏心,曾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是很少人知道,当今圣上也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母亲王皇太后了。”
裴玄静惊讶地问:“为什么?”她听说王皇太后长居兴庆宫,从大明宫到兴庆宫仅隔着两个里坊的距离,就算每天看望都是可以办到的。
裴度的语调变得异常凝重,“因为十年前,王皇太后在先皇的柩前对圣上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所以,即使圣上与母亲近在咫尺,却至死不能相见。”
“王皇太后怎会发下这样的毒誓?”
一个女人誓言终生不见自己的儿子,裴玄静完全想象不出其中蕴藏着怎样强烈的爱憎。
裴度摇了摇头,却道:“总之,对当今圣上提及‘孝’这个字,必须慎之又慎。我只担心,今天怕是给梦得和子厚帮倒忙了。”他忽然想起来,“玄静,你找我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叔父。”
“真的没事?”裴度上下打量裴玄静。
“真的没有。”她确实没有要对叔父说的话了。
裴玄静决定了,这些话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香与香是多么不同。
两种香气都令人闻之难忘,又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致人幻觉的毒香,味道浓郁沉积,吸入一口就会使人昏眩恶心,随即进入腾云驾雾般的迷醉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而龙涎香飘渺淡雅,似乎难以捉摸,又在不知不觉中侵入肺腑,这一身肉体凡胎仿佛也得到了净化,只剩下一颗虔诚之心,回应来自浩瀚天宇的圣洁与悲悯。
裴玄静想,难怪称龙涎为天子之香,确实唯天子才配用此香。
天子正从绘着王母瑶池盛宴的屏风后走出来。他说:“整座大明宫中朕最爱两殿。一是延英殿,即朕常与你叔父召对的所在。另外一处就是此殿——清思殿。”他一直走到裴玄静的跟前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吗?”
“玄静不知。”
“猜一猜嘛。”皇帝和蔼地笑道,“随便猜,猜错了也没关系。”
“一切判断都要基于对事实的了解。我既不了解大明宫、清思殿,更不了解陛下,如何判断呢?所以只能瞎猜……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皇帝一哂,“有那么严重吗?况且,朕觉得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的,于是送上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所允许的那些。”
“那就说一说吧。”
“是。”
她从武元衡所赠的半部《兰亭序》开始,将金缕瓶、离合诗、永欣寺和辩才塔一一道来。皇帝听得很专注,始终没有打断她。
裴玄静说:“在武相公留给我的谜中,最关键是要解开‘真兰亭现’的含义。世人皆知《兰亭序》真迹已被太宗皇帝带入昭陵陪葬,所以我只能从两个角度来推测:或者真迹并未陪葬;或者真迹被人盗出。直到前些日子,韩湘向我提到南诏国收藏的另一版本《兰亭序》时,我才想到还存在一种可能性。”
“什么?”
“我们所认为的《兰亭序》,也就是以各种摹本流传于世的《兰亭序》不是真的。”
皇帝注视着裴玄静,“你是说南诏国的《兰亭序》才是真的?”
“判断要基于事实。许玄作为王羲之的好友,是有可能将《兰亭序》真迹直接带往南诏国,但这也只是可能性。我并没有证据证明彼真此假。不过,从韩湘录下的南诏国所藏《兰亭序》来看,至少能够推断出《兰亭序》的上半部分,也就是直到‘信可乐也’这四字的部分,肯定是真的。”顿了顿,裴玄静补充说,“武相公临给我的半部《兰亭序》也说明了同样的意思。”
皇帝点头道:“那么后半部分呢?究竟孰真孰假?”
“后半部分确实令人困扰。直到我想起……在贾昌老丈墙上曾见到《兰亭序》中的句子:‘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哦?”
“贾昌墙上的文字,从笔体和内容来看,很像是智永和尚为纪念其弟智欣所作的一篇文章。其中‘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引用其先祖王羲之的《兰亭序》。假如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广为流传的《兰亭序》就应该是真的。因为:第一,在南诏国的《兰亭序》中找不到这句话;第二,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辩才所藏的《兰亭序》是从智永继承而来,所以智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兰亭序》里的句子,也算合情合理。”
皇帝尖锐地说:“听起来像在原地兜圈子?”
“是的。但就在昨日,”裴玄静说,“我偶然发现,怀仁和尚的《集王圣教序》中有不少字取自《兰亭序》。那么反过来的话,从《集王圣教序》中找字,也可以拼回《兰亭序》。但如果有些字未曾收入《集王圣教序》,那就拼不出一部完整的《兰亭序》。”
她停下来。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终于讲到最关键的部分了。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而我又想到,为什么‘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就一定是智永取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呢?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取自智永怀念其弟智欣的悼文呢?”
皇帝惊诧道:“那怎么可能?王羲之《兰亭序》在前,智永在后,两者相隔数百年啊,当然是智永取自王羲之咯!”
裴玄静缓缓地说:“陛下,在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谋得《兰亭序》之前,天下无人见过《兰亭序》,它只是一个传说。而辩才,恰恰是智永和尚的徒弟。”
“说下去。”
“我们都知道,智永的书法造诣之深,直追其先祖王羲之,被评价为最能传承王羲之的后代书法大师。由于流传世间的王羲之真迹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把智永的笔墨误认是王羲之的。甚至有人说,在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中的许多字,本来就是智永所书。因其形神兼备,以假乱真,就连怀仁和尚亦不能分辨。”
“所以你的结论是?”
“称不上结论,只是一种新的假设。”说到这里,裴玄静变得越加小心翼翼,“我认为,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取得的《兰亭序》,只有前半部出自王羲之之手。从‘信可乐也’四字往后的部分,都是智永所书。”
皇帝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盯着裴玄静看了许久。清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裴玄静低着头,承受皇帝质询的目光,心中并不慌张。
“是谁干的?”皇帝终于又开口了,“智永还是辩才?”
“不知道。”裴玄静回答,“我只能推测,当年智永在其弟智欣去世后,写下一篇悼文,其中有‘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我们姑且称之为《俯仰帖》吧。有人……不知是谁,将《俯仰帖》中的一部分内容拆出,拼接在王羲之所书《兰亭序》的‘信可乐也’四字之后,乃成今日广为流传之《兰亭序》。而《俯仰帖》中还有一部分没有拼入《兰亭序》的内容,则被录在了贾昌的墙上。我尝试了将这两部分整合成文。”
皇帝指着御案,“写下来。”
她立即认出这种混着金屑的麻纸。回想起来,皇帝本人临摹的王羲之也是很不错的。
裴玄静定了定神,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
当其时也,余与欣安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良可悲也!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皇帝从容阅览一遍,问:“这就是智永的《俯仰帖》?”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也听不出喜怒。
“这只是玄静自己拼合的。除非能找到真迹,否则,谁都不敢说《俯仰帖》的原文究竟是什么。”
“但你竟敢说太宗皇帝拿到的《兰亭序》是假的!”
“也只是推测。”
“很好。那么娘子是否继续替朕推测一番:太宗皇帝在拿到假的《兰亭序》时,它究竟是一分为二的呢?还是已经拼起来了?还有,那个不管是谁的人,伪造《兰亭序》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陛下,您问的这两个问题,我都答不出来。”
“因为缺少事实,对吗?”皇帝无端地冷笑了一下,“那么朕就给娘子提供一个事实吧:贾昌墙上的字出自先皇之手。”
裴玄静大惊,“先皇?!”
“没错。还有一个事实——十年前当先皇禅位于朕时,曾经要求朕答应一个条件,他就会把贾昌墙上的秘密告诉朕。但是,由于朕并没有兑现承诺,所以先皇至死都未曾向朕透露这个秘密。”
“陛下怎么没有兑现承诺?”
“有几个不该死的人死了。”
“比如王伾?”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直切而来,“果然不该小看了你!居然提到王伾,你想干什么?想犯欺君之罪吗!”
“陛下!”裴玄静慌忙跪倒,“玄静刚刚听陛下提起先皇,才想起先皇的这位书法老师的,并非故意挑衅……求陛下明鉴!”
皇帝稍稍平息了怒气,放缓语气道:“恕你无罪。现在,你可以说一下新的推断了,基于……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两个事实。”
裴玄静深思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据我所知,王伾的宗祖是则天女皇时的书法大家王,而王又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所以王伾极有可能知道《兰亭序》的秘密,并将秘密告知了先皇。先皇得到《俯仰帖》后,摘出其中没有录入《兰亭序》的部分,写于贾昌的墙上。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只是为了使文气贯通,又保留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永贞内禅的过程中,先皇将这个秘密与陛下交换,意图保下一些人的性命,其中就有王伾,但王伾还是死了……”她抬眸望定皇帝,“陛下,玄静只能推测到这里了。真正的谜底恐怕只有先皇才知道。”
皇帝冷笑,“那怎么办?先皇已升遐十年,难道你要朕招魂吗?”
裴玄静低下头,皇帝语调中的仇恨令她心惊。她想起离合诗中那些皇家骨肉相残的典故,又不禁心酸起来。听再多的故事,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例子放在眼前时,带给人的强烈冲击。她又想了想,下定决心说:“武相公给玄静的离合诗中所用之典,要么是手足情深,要么是皇权争斗……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手足情深应和了智永为智欣所作的《俯仰帖》,那么皇权争斗这部分又是指什么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说:“玄静斗胆推测,伪造《兰亭序》的非为别人,正是太宗皇帝自己!”
清思殿中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皇帝才一字一顿地问:“理由呢?”
“……因为,否则这个秘密就不值得先皇亲笔题写在一处外人不得窥伺的地方,更不值得他与陛下做禅让时的交换条件。”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
裴玄静抬起头,看着皇帝没有表情的脸。他说:“你是在诋毁朕的先祖,大唐的开国明君!朕现在就可以将你凌迟处死。”
极度的恐惧令裴玄静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她随即聚拢意识,倔强地回答:“如果没有陛下刚才提供的两个事实,玄静怎么能得出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结论?要说诋毁,那也是陛下帮着玄静一起诋毁的!”
皇帝讶异地瞪大眼睛,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凝结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武元衡的眼光不错,替朕挑选了一个绝佳的解谜之人。”
“替您?”
“事已至此,朕便将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你吧。”皇帝笑得越发怪异,“其实‘真兰亭现’的离合诗并非武相公所写,他是从朕这里得来的。”
原来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皇帝突然从御案上发现了这首诗,夹在一堆奏表中。诗的内容晦涩难测,起初皇帝未太在意,但自己的案头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令皇帝感到非常不安。当时吐突承璀尚未回京,皇帝便命内侍省暗查了几个月,始终没有结果。不得已之下,皇帝将诗交给了武元衡,希望他能有所突破。
武元衡接下了这个任务,与皇帝约法三章,在破案期间皇帝不得干预不可催促。皇帝允诺。时间一天天过去,淮西战事吃紧,就在皇帝几乎要把此事彻底抛到脑后时,王承宗诉武元衡受贿的奏章递到皇帝手中。其中提到的金缕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记得那首诗中提到过金缕子,隐约感到其中存在关联。皇帝没有询问武元衡,一则答应过不多加干涉;二则也不愿流露出对武元衡的怀疑。皇帝将最大的信任给予了武元衡,等待他有朝一日送来谜底。
然而,他等来的是武元衡的死讯。
裴玄静说:“陛下虽然没有明着催促武相公,还是给了他暗示的吧。”
皇帝默认了。不就是在司天台监李素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天象的第二天,皇帝让武元衡把亲自临摹的王羲之《丧乱帖》送到裴府吗?
武元衡看懂了皇帝的暗示,也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于是他在那次拜访裴府时,当机立断挑选了裴玄静继续解谜。出于慎重,武元衡还给裴玄静设置了一系列考验,让她在接近谜题本身之前就需要排除万难。他肯定认为,如果裴玄静连谜题都识别不出,也就根本不配去解谜了。
皇帝说:“刺杀案发太突然,武爱卿没来得及把他的安排告知朕。但当朕得知他将金缕瓶遗赠给你时,联想你的身份背景,便知再无其他人选比你更合适托付此谜了。朕还特意安排了吐突承璀暗中助你。”
“不是阻挠吗?”
皇帝微笑,“娘子回想一下整个过程,便知吐突承璀的恶形恶状都只是表面上的。吐突承璀为人骄横小气,娘子就别太计较他的态度了。其实吐突承璀对内情一无所知,他只是绝对听从朕的吩咐。”
“陛下的吩咐是不是——除掉所有知道或者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娘子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冷冰冰地反问道,“那娘子为什么来见朕,难道你不怕死吗?”
这张脸上的标致和残忍又一次达到惊人的和谐,裴玄静垂下双眸,不愿再看。
她承认:“我怕。我也想过放弃。当我越是接近谜底的时候,恐惧感就越是鲜明,几乎令我难以承受。”
“但你还是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谜底。而且我相信,没有陛下的帮助,我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
皇帝微微挑起剑眉,“你还真是……执拗。”
“我是。”裴玄静抬起头来,“所以陛下,我的推测没错,对吗?现存于世的《兰亭序》的确是太宗皇帝一手炮制的。他以王羲之《兰亭序》的前半部,拼合了智永的《俯仰帖》的内容,再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并使之广为流传。陛下,太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原因才是真正的谜底,这个谜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
皇帝沉默了许久。午后的日影投在大殿上,温暖绚丽,仿佛能看见其中舞动的灰尘。不知怎么的,裴玄静想起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么清明多么美好的——尘世。
她想,平等无处不在。大明宫中的灰尘和昌谷破茅屋中的灰尘没有区别。即使面前的人贵为天子,随时可以夺取自己的生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比他卑微。实际上,她是可以和他谈一谈的。
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朕不会告诉你谜底,因为朕现在还不想要你死。”
“陛下!”
“朕说了到此为止。”皇帝摇头制止她,“从今日起,娘子便是进过大明宫,见过朕的人了。现在朕要和娘子谈一谈,你今后的安排。”
她明白了,他决定留下她的性命,但是有条件的。
裴玄静欺身拜倒,叩头道:“妾已发愿入道观修行,还求陛下恩准。”
“入道观?”
“是的,陛下,父亲亡故后玄静即入道观,只因与李长吉早有婚约,才出观待嫁。如今长吉已逝,玄静对红尘再无留恋,愿从此入观修道,永不再涉凡尘。”
皇帝盯住她,片刻方道:“这么说,你确实早都想好了。”
“否则玄静怎敢来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修道嘛,很好。朕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你叔父会不会……”
“玄静本就是从道观出来的,况且我意已决,叔父必不会阻拦。”
“那就说定了?”皇帝的口气中竟有了些迟疑,“不过朕还需要你这个女神探。如果你专心求道,一味不问俗务的话,似乎也太可惜了……”
“陛下还要玄静做什么?”
“朕想要你追查金缕瓶的下落。此外,‘真兰亭现’的离合诗究竟是何人所作,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朕的案头,均关系重大,朕仍然要找到答案。目下看来,唯娘子能担此任。”
裴玄静想了想,郑重回答:“妾愿担此任。”
皇帝再度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你当真吗?是不是因为惧怕朕……”
“陛下!”裴玄静说,“陛下是天子,是大唐的皇帝,永远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回望着她,鄙薄的神色中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柔,仿佛寒冰在悄悄融化。
终于,皇帝说:“天色不早,娘子可以退下了。”
“是。”
“……等等。刚进殿时朕问你,能否猜出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现在朕就告诉你。”皇帝兴致勃勃地向裴玄静招手,引她转到屏风后面,“看见了吗?”
偌大的玉石条案上,摆放着一座精工细作的楼阁模型。
“娘子一定听说过凌烟阁吧?”
“当然听说过,凌烟阁不是在太极宫里吗?”
“是啊,所以朕让人仿制了这座模型,置于清思殿中。这样便天天都能看到。”皇帝饱含深情地说,“朕发誓剿平藩镇,中兴大唐。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朕将在凌烟阁中宴请所有的有功之臣。朕曾经对武爱卿说过这话,可惜他等不到了……朕也和裴爱卿说了同样的话,朕相信那一天终将到来。”
裴玄静没有说话。她隔着泪水端详这座无上精美的楼阁,即使它只是一个微缩的模型,也足够令她心潮澎湃。
她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会挑中自己了,使他下决心的,恰恰是她所念的长吉的诗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也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说“长吉诗中有真意”。
武元衡从来没有期望过长吉能帮她解开谜底,他说那句话,只是在由衷赞叹长吉的诗句,契合了他自己的心声。而裴玄静所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奔向长吉的理由吧。
“长吉,我见到你诗中的凌烟阁了。”
吐突承璀有些醉了。
秽气绝不许入陵园,李忠言便在陵园外的更衣殿中和他见面。吐突承璀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失当,老老实实灌下几盅热茶,头脑清醒了不少,心情却仍然无法平复。
若非满腔郁结需要发泄,他也不会如此狼狈地来找李忠言。
在掌握了太多皇家机密之后,吐突承璀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能倾吐衷肠了。唯有李忠言,虽然活着却等同于死者,于是连吐突承璀自己也没想到,丰陵竟然变成了他安抚灵魂的地方。而沉默的李忠言,更成为他在这个世上不可或缺的“朋友”。
今天他实在有些话不吐不快。
“圣上竟然向郭贵妃低头了!”吐突承璀恨恨地说。
“不就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么。”李忠言不以为然,“三皇子本来就是嫡子,立为太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这下让郭家遂了愿!郭贵妃也满意了。”
“那不是挺好的。”
“哼!”吐突承璀说,“为把事情办得体面,圣上还让我帮澧王拟了奏表,自请以三弟为太子,简直是……”
李忠言淡淡地说:“那是效仿当年玄宗皇帝的长兄宁王,上表让出太子位吧。这样做澧王今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圣上想得很周到嘛。”
“反正我不服!”
“你?要不服也轮不到你。”李忠言露出不屑的笑容,“对了,圣上怎么突然想通的?”
吐突承璀的眼睛骤然亮起来,他凑到李忠言的耳边说:“这可是件天大的秘密!你还记得我上回带给你的先皇笔墨吗?”
“当然,先皇又怎么了?”
吐突承璀长叹一声,这话说起来还真够长的。
竟要远溯到太宗皇帝的贞观十六年。在太宗皇帝的一再坚持下,魏徵同意辅佐太子李承乾。对魏徵来说,这是一件伤感的任务。因为多年前,他曾经竭力辅助的上一位太子李建成,正是死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从哥哥的手中篡夺了继承人的位置,为树立一代明君的典范,又把李建成曾经的辅臣魏徵纳于麾下。
到魏徵接任李承乾的太子太师之职时,将要垂范千古的贞观之治已进入第十六个年头。大唐国力蒸蒸日上,海晏河清,君是明君,臣为良臣,血腥肮脏的往事早已如烟,偶尔在魏徵心头泛起的,也是一种后怕与庆幸兼而有之的情绪吧。
然而宿命的循环似乎躲不过去。当太子李承乾一再失德,魏王李泰却声望日隆时,魏徵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辅佐的第二位太子,即将重蹈当年李建成的覆辙。他预感到,假如这次太宗皇帝处理不好立储的问题,皇权争夺将成为李唐王朝永远绕不去的坎,一代一代靠宫廷政变的血腥残杀来解决问题。这太可怕了。
于公于私魏徵都要力保李承乾的太子位,问题是他已病重,时日不多,办法更少。
恰在此时,魏徵得到了一份智永和尚悼念其弟智欣的《俯仰帖》。篇中感物伤人,以昔怀今,比照祖先王徽之和王献之的兄弟之情,来悼念弟弟智欣。
太宗皇帝本人酷爱书法。作为战乱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更是鼓励全民学书法。他尤其推崇王羲之,一手将其捧上“书圣”的位置。魏徵得到《俯仰帖》后,灵机一动,决定借题发挥,将《俯仰帖》广为刻印,向天下宣扬“手足亲情,天地钟之”的理念,进一步确立正统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的皇位继承规则,防止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重演。他甚至策划了一个周游全国各地发放《俯仰帖》的活动,比照当年智永周游全国寺院发放《真草千字文》的壮举,以造声势。
然而魏徵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溘然长逝了。
太宗皇帝还是发现了他的计划,并且下决心废掉了李承乾。太宗皇帝太痛心了,痛心到找借口推倒了亲手为魏徵写下的墓碑。因为他终于发现,尽管他们携手共创了君臣相得的范版,魏徵始终没有在内心认可过他当年的行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魏徵仍然对“手足情深”耿耿于怀。也就是说,他至死把太宗皇帝看作一个谋杀亲兄弟的凶手。如果《俯仰帖》流传出去的话,这是对太宗皇帝杀兄弑弟罪行的绝佳讽刺。
最让太宗皇帝无法接受的是,魏徵居然恨了他一辈子。
究竟是谁给太宗皇帝出了这个计策,现在已无从考证。总之,太宗皇帝决定将《俯仰帖》和《兰亭序》拼贴起来,成为一部新的《兰亭序》。并且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分发给诸皇子们。
让真相湮灭的最好方式不一定是毁灭它,也可以用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假象来取代它。
全新的《兰亭序》横空出世,立刻以其超凡脱俗的完美征服了天下人。再加上太宗皇帝推波助澜,亲自编写《晋书》中有关王羲之的部分,赞扬王羲之的书法“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总之夸得尽善尽美。
《俯仰帖》原文中缅怀手足的含义被扭曲成了“今人所为,后人同感”。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溢美之词“势如斜而反正”才是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思想。
就连萧翼骗取《兰亭序》真迹的过程也由阎立本绘成图卷,由丑闻变为美谈。最终人们记下了《兰亭序》的美和太宗皇帝的智,辩才的悲剧下场反而成了陪衬。任何胜利都需要牺牲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站在正确的那一方。
李忠言不耐烦地打断吐突承璀的长篇故事,“你说的这些和先皇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嘛,当初先皇立圣上为太子时,不就是凭着‘立嫡以长’这四个字嘛。先皇自己能当上太子,凭的也是‘立嫡以长’这四个字。所以永贞元年时,王叔文和王伾那帮人拼命阻挠先皇立太子,担心大权旁落,就曾想用《兰亭序》的真相来做文章!”
“他们知道《兰亭序》的真相?”
“好像王伾知道,先皇肯定也知道。”
李忠言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当今圣上登基后,头一个除掉的人就是王伾。”
“对。但是先皇不肯将全部实情告知圣上,所以圣上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皇那会儿病得那么重,你让他怎么说!”李忠言少有地激动起来。
吐突承璀嘟囔:“真想说,还是可以说的嘛。”他始终有些惧怕李忠言,尤其在谈到先皇的时候,李忠言所表现出的忠诚总令他在敬畏之余,更有许多共鸣。
李忠言之于先皇,正如吐突承璀之于当今圣上。
李忠言又问:“难道《兰亭序》的真相最近暴露出去了?”
“差点儿。所以圣上才下决心把立储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引起无谓的流血争斗。”
“早该如此。”
吐突承璀兀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李忠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放下这块心病,圣上的心情是不是大有好转呢?”
“不见得。”
李忠言微笑道:“你把此人给圣上带去吧,保管令他龙颜大悦。”
“谁?”
李忠言一指跪在旁边的陈弘志,“他。”
“他?”
“今日之茶,你喝得可痛快?”
“当然了,你的手艺嘛。”
“不是我的手艺,是他的。”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你教会他了?”
李忠言含笑点头。
“哈哈,好啊!”吐突承璀乐得直拍大腿,“这敢情好!圣上定会欢喜非常的!”
10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东市都有杂戏演出。午饭过后,裴玄静就让观中的炼师带李弥出去玩,她自己则留在观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实,金仙女观大概是全长安最安全的道观,常年有金吾卫把守着,哪里需要裴玄静一介女子来看门。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亲自指定裴玄静入这座皇家道观修道,她自然得从命。从第一次见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并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兰亭序》带给她的后果,裴玄静对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观不久,她就听说了好几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裴度全面担当起了削藩重任,负责同时对淮西和成德兴兵作战;皇帝撤回了将刘禹锡贬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为连州,柳宗元仍然贬赴柳州。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几件事情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察觉到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叔父在她入观前曾这样问。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静回答:“父亲自小教诲玄静,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为国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导过玄静,竭力去做,将结果交给上苍。所以玄静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当结果来临时,自会甘之如饴。”
叔父再没有说什么,他首先是现实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对于这个次序,他们都不会搞错。
李弥跟着裴玄静来到金仙观,只要不离开嫂子,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金仙观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过得很不错。每天都在享受安宁。心地纯净,没有欲望,自然不会寂寞。
直到这个中秋节日的午后,裴玄静才开始思考皇帝派给自己的任务:追查离合诗的来历和金缕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图以“真迹陪葬”来掩盖的真相,被“真兰亭现”巧妙揭开。那悄然挑起整个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太宗皇帝还是大唐帝国?
她尚且毫无头绪,但清楚一点:追踪下去势必将开启更深层的罪恶渊薮……
突然,裴玄静听见门口有响动,回头便见到一个鼻梁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儿。
裴玄静笑了,“自虚啊,你是去看戏的,怎么也学着扮起来了?”
“看戏哪有演戏来得尽兴。”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阔别一个多月,崔淼又出现在玄静的面前,穿着李弥的衣服。“是我。”他变戏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块白色就脱落了。
“自虚呢?”
“在宋清药铺后院里藏着呢,你就放心吧。等我离开,自会换他回来。”
裴玄静含笑点头,“他很听三水哥哥的话。”又细细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确实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气,崔某而今的样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却丝毫未减,又对裴玄静拱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如果崔郎这样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过江之鲫也。”
“但被追杀成我这样的,一定寥寥无几。”
“追杀?”裴玄静深深地望着崔淼,“崔郎没事吧?”
“多亏娘子想得周到,让我用铜镜送出了消息。幸有隐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里逃生了。”
“崔郎不应该来长安。”
“娘子忘记了吗?你我约好了要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的。不来长安,不见娘子,怎能解谜?”
裴玄静垂下眼睑,“谜题已经解开,崔郎不必再挂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谜底是什么?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执着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断她,“娘子不说也没关系,在下倒有些推论,想请娘子听一听,不论对或错,今天对娘子说过了,在下也算了结一件心事。”
裴玄静不听也得听了。
崔淼说得十分缓慢,仿佛在边说边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静立刻就听出来,这些内容他已经在内心酝酿了无数遍。
他说:“在下以为,当今流传之《兰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没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们之前围绕《兰亭序》做了很多调查和分析,但自从会稽一别,我就放弃了追查《兰亭序》的真迹。因为有人要杀我,我便更换了一个思路——从这个谜题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来推测。结果我发现,凡是接触过这个谜题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当年的书法老师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联系到王羲之的书法渊源上面去。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兰亭序》是伪造的。因为只有这个谜底,才值得那么多人去追查围堵封杀。真迹现世,不过是无价之宝的争夺。而伪造败露,才会动摇到某些至高的权威,后患无穷,必将除之而后快!”
裴玄静竭力作出波澜不惊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劳的。崔淼实在太聪明了,他既然能在那么多环节缺失的情况下,依然凭借直觉切入到问题的核心,难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吗?
她只能干涩地应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吗?”崔淼仍然洒脱地笑着,“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都认。然则我还多想了一点,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为,假如《兰亭序》确系伪作,那么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属。”
这回裴玄静没能控制好自己,脱口问道:“何以见得?”
崔淼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兰亭序》是完美的书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贞观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完美得如同一场幻觉。”
“不,你说得不对。”裴玄静必须反驳了,她坚决地说,“他们都是真实的,并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将‘完美’这个词强加给了他们。如果说真有幻觉,那也是别有用心之人将他们制造成了幻觉。”顿了顿,她说,“就像崔郎的致幻药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凶。”
崔淼的脸上现出痛楚之色,她终于把他的气焰打击下去了,却也不得不撕开他们两人中间最后那层朦胧的薄纱。祼陈相对,原来是这么无奈这么伤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问:“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见到崔郎中,你以幻觉之词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后来,我们二人在东市磨镜铺中的经历,和你对王义之死的解释,又让我暂时打消了疑虑。不过我始终无法相信,你认不出郎闪儿是女扮男装。”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两件法宝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闻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药,只对女子奏效。很可惜……这两样法宝对娘子都失灵了。”
“后来我又见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脸人,再次对你产生了怀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药铺后院,你以对河东先生的关心爱戴重获我的信任,我才将写有‘真兰亭现’的黑布展示于你。但你的信用已经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络腮胡子掩盖疤痕的尹少卿时,我已经基本能断定,你对贾昌院中的解释全都是谎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于我,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义已死,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第二,禾娘一心爱慕于你,对你言听计从,同样不可能戳穿你。”她看着崔淼说,“崔郎,以女儿要挟王义的人,正是你。对吗?”
崔淼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静强压心痛,继续道:“王义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偏偏禾娘不听话。王义在绝望中想到了找聂隐娘帮忙。而当你发现贾昌暴卒、禾娘失踪后,也只得放弃以贾昌院子为藏身之处的计划,独闯裴府探听情况。之后,你根据铜镜的线索找到聂隐娘……还设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说:“静娘高看崔某了。聂隐娘出身于藩镇,本来就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她的立场向来如此,非是崔某能影响得了的。”
裴玄静问:“我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为何要假装瘟疫而死?谁都无法未卜先知,你们当时全无必要装给我看。”
“本来就不是装给你看的,是给那满院子的穷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静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卢节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这个江湖郎中。我便主动请缨,为刺杀朝廷重臣效力,于是被派往长安提前踩点。贾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还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计划在刺杀得手后,刺客不再回镇国寺,而是到贾昌的院中暂避。禾娘明确告诉我,贾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别保护,无人敢于擅入。但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住了满院子的穷苦百姓们。”说到这里,崔淼的语气越发自嘲起来,“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崔某行事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吓散百姓之策,还说动了尹少卿配合装死人。那个雨夜,不论娘子有没有进院避雨,我们都将按计行事。我还让禾娘去给贾昌老丈点了毒香,以免他察觉坏事。不想这丫头没掌握好份量,香烧过了头。而那贾昌老人又过于年老体衰,竟在幻觉中狂喜而亡了。结果,正是贾昌老人的死彻底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但是不管怎样,院子里的百姓确实无一伤及,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了。总之,贾昌之死纯属意外,那时候不论我还是禾娘,都未留意过他墙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没有进过那间屋子。”
裴玄静点头道:“那个雨夜的另一个意外,就是我了。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禾娘那么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还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坏了。从她的立场,这么说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吗?也许吧……”崔淼显得十分惆怅,“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让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经由你的口说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来做旁证,不是更具有说服力吗?”他赧然一笑,“现在必须承认,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来说服自己的。其实从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输了。静娘。”
裴玄静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所以从长安到昌谷再到会稽的一路上,静娘都在利用崔某。”
“没有崔郎,我走不了那么远。”
“到会稽时,静娘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静娘真是好计谋。”话虽说得切齿,他的神态和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怨恨,只有不尽的感伤。
“你走吧,崔郎。速速离开长安。这里不安全。”
崔淼注视着她,问:“静娘,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怜悯、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不,请你不要回答。就让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崔淼却摇了摇头,道:“静娘,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人。在面对威权的时候,一类人永远说是,这类人人数众多。还有一类人却更喜欢说不,人数很少。在我看来,前者是懦夫,而后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长久。叛夫嘛,虽遭千夫所指,却有一个快意人生……不凑巧的是,崔某正属此列。”
“但也不应该为叛而叛。”裴玄静轻声说。
“为叛而叛?说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说,“所以说,即使在目睹那么多不公和谎言之后,静娘仍然愿意为皇帝效忠,对吗?哈,我明白了。静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嘛,终归要维护正统的。”
裴玄静正色道:“崔郎,身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荣光从来不是幻觉。我相信,并且愿意用生命去维护它。”
“用生命去维护谎言?这真不像一个女神探所说的话。”
“天下苍生的福祉,远比一个神探的原则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哑的嗓音说:“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谎言,却不能原谅我的。”
“崔郎。”裴玄静说,“你骗的人……是我。”
崔淼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肃立片刻,转身离去。
崔淼离开后不久,李弥就顶着个白鼻梁回来了。
“嫂子,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玩?”他还在为帮上崔淼的忙而兴奋不已。
裴玄静爱怜地说:“好玩,也好看。”
李弥也像刚才崔淼那样,在鼻梁上一抹,白色就脱落了,然后摊开手掌,裴玄静看到一个薄薄的玉片,不禁轻呼:“怎么是这个?”
这竟然就是她在贾昌尸体旁捡到的玉片,连敲坏的一角也还是原来那样。当时完全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没想到是夹在鼻梁上做丑角打扮的。
“三水哥哥说是什么皇帝的东西。”
“皇帝?”
“是啊,他说过去有个皇帝在梨园串戏时,喜欢扮演丑角,又怕有辱一国之君的尊严,便在鼻梁上覆盖一个玉片,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来。后来流传到了民间,丑角都在鼻梁上画一块白色了。”
“我知道了,那是玄宗皇帝。”裴玄静拿起玉片,这很可能是当年玄宗皇帝随手赐给贾昌老人的。而在那个雨夜,在毒香燃起的幻觉里,贾昌老人回到了梨园,与皇帝贵妃相逢扮戏,终于死在了旧梦重温的狂喜中。
“嫂子,我今天在药铺里还见到禾娘姐姐了。”李弥又喜滋滋地道,“她打扮得像个波斯人,以为我认不出。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可我没说。”
“为什么不说?”
“她装着头一次见到我似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哦对了,她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有一把刀子?”
“刀子?”
“对,她给我看了图样。我一下就认出是哥哥的那把,就说我们有啊。”
裴玄静愣了愣,“她怎么说?”
“她说波斯人要找这把刀子,还问我卖不卖,我说这得问嫂子。嫂子,你会卖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李弥的问题,她失了神,连手中的玉片落地都未察觉。
“哎呀!”李弥从地上捡起玉片,“嫂子,玉碎了!”
她愣愣地望着裂成几块的白玉。这是他在对她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崔淼曾经说过要做她的谜题,所以今天特意戴着这个玉片而来。他怎么会对玄宗皇帝的宫帷之乐了如指掌?他就是要她对他这个人产生锲而不舍的好奇。
崔淼实在是她见过的最矛盾的人,聪明至极,又愚蠢至极。他真的读不透她的苦心吗?
试问,有谁会在意一个谜题的安全?甚至为了保他平安,而抛出了自己。
不,她觉得他什么都懂,偏偏不肯承认。
“三水哥哥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四个字的。”李弥认认真真地念出来,“他说——戏假情真。”
她明白了。崔淼不会走,更不会放弃。裴玄静注定要和他一直纠缠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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