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重铅,雪若轻鸿,上苍公平地将雪花撒在北京市每一个角落。
北京市北郊,山洼甸村。
胡旺田仿佛一只打了单帮的企鹅,板寸上顶着一坨雪,肩膀上披着黑昵纶羽绒服,露着驼绒色人造毛保暧裤,蹲在影壁旁的青石碾子上,紧凿着眉头,吧嗒、吧嗒猛嗫烟**,在青石碾子周围,七只死鸡、四只死鸭和两只灰背大肥鹅,横七竖八扔成一片。
这些扁毛畜生是被他家大柴狗一黑夜掐死的,昨天晚上这老狗跟疯了似的,顶翻鸡洞子,冲破鸭鹅棚,闹了大半宿。不过,它也没得好死,有点发扁的尸体僵直贴在西墙根下,现在墙上还有一滩狗血。
华天任和欧阳贵已经检查过,菜花脊椎折断,两排肋骨乱树桠子似的叉在一处,心肝成粉、肠肚皆爆,似乎被一只脸盘大的重锤从侧面重击腰部,撞死在墙上的。
家犬的灵敏度人人尽知,什么东西能把一条四十多斤的年成大狗顶死在墙上?
“不是说老母猪也死了,哪儿呢?”欧阳贵咯吱、咯吱踩着雪,从猪圈里走出来,洋灰水泥抹的猪圈里空无一物,手指粗钢筋焊就的猪栏却被硬生生撞断铁栓,斜躺在雪地里,半截被埋在雪下。
大十五发生这种事,胡旺田心里乱得跟麻线团似的,哪有心思陪着老欧阳搞研究?更何况,他知道这件事属于家丑,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对华天任和欧阳贵一点也不欢迎。他儿子胡可心对天任酷毙了的白色短发羡慕得不得了,手里捧着半拉凉卷子,吧赤着两只小眼,边吃边说:“老母猪,在东棚子屋地上呢!”
华天任和欧阳贵对视一眼,马上奔向东棚子。
比起院子里的鸡飞狗跳,东棚子里的情形几乎可以称得上惨烈,四百来斤的大白母猪,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占据了多半个棚子。
屋地上满是馒头、花卷和年糕,一把用来钊粪、倒土的四齿镐被顶在墙角,镐把像发报天线似的斜楞楞立在猪头上方,四根锋利的镐齿连根贯入母猪卤顶。
“呸!”欧阳贵看着肝脑涂地的景象,啐了口唾沫,从兜里掏出烟盒,一边点烟一边对华天任说:“这把四齿镐的镐把儿这么长,镐齿应该在八寸以是,猪颅骨那么硬,人力不可能将四根镐齿钊尽没镐底……如果说是大型动物,又不可能把四齿镐用得这么稳、准、狠,我觉着,这家肯定有不干净的东西。”
这会儿,华天任病痛又要上来,双腿发软、心里恶心,随时都有可能张嘴喷出口鲜血,那还能说话?他靠在门框上,使劲撑着双腿,勉强点点头,然后仔细打量着这个阴冷的小棚子。他不怕死,但是他不想让华梅和天怜、天养担心了。
屋地上除了一片食物,还有三个高梁莛串成的大排子,看样子是用来摆花卷馒头的,南墙根一张油黄斑驳的黄木柜,柜面上一层浮土,北墙壁的通风孔上整齐地挂着锄头、铁锹、耙子、撞板,唯有中间缺了个位置,猪脑袋上那把四齿镐应该就挂在那个位置。
“求求你们,给我口吃的吧!”
一声异样的女人呻吟从北屋传来,仿佛被冤枉的死囚,哀求青天大老爷不要再对她动用无法忍受的酷刑,每个字都尖细冗长巍巍颤抖,凄凉、幽怨、绝望、无助之中显露出无比诡异。
华天任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身上的肉皮发紧,仿佛有股寒水搜遍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欧阳贵也揪了揪脖领,眼神之中露出一丝惊骇。
这是人在叫吗,怎么听着这瘆痛?
砰!
瘦猴似的胡可心没头没脑跑进来,差点把华天任撞个跟头。华天任正被那声音叫得心虚,被孩子冷不丁撞到,轰的一声血液循环加速,深身毛孔排出一层冷汗,不过病痛倒暂时被压下去了:“干嘛呀你?”
“我奶奶饿了!”
“你奶奶?”华天任一怔。
“嗯!”胡可心含糊地答应一声,斜着身子从华天任腿缝间捡起地上的两块年糕,三五个凉馒头,满满地抱了一怀,心急火燎地向北屋跑去。
华天任喘着气,心想这孩子八成缺电,他奶奶就是再饿,也不可能吃这么多东西。
欧阳贵却是脸色一变,眼睛像老猫见到耗子一样,闪出一抹精光,跟着胡可心小跑着奔向北屋。华天任见他跑过去,无暇细想,也紧紧跟在两个人**后头,跟着看一眼,到底叫唤得那么难听、又这么能吃的,会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
进了正堂,胡可心麻利儿地一个左转,直奔向西屋,把屋门连开一道细缝,小身板像纸片一样Сhā了进去,跟着用脚一勾,砰的一声,把门带上,毫不顾及紧跟在后面的欧阳贵,欧阳贵正跟着跑得欢呢,眼前一花,差点把鼻子撞扁了。
“妈的,这家子全都精神不正常!”
这次,连老欧阳也气得嘟嚷了句脏话。
屋子里似乎禁闭过一头老猫,木格门上新糊的窗纸被利爪抓得稀烂,隔着门能把屋里情影看得一清二楚。华天任从后面跟上来,欧阳贵对他打了个手式,低声说:“咱们先在外面瞅瞅。”
华天任点点头,一老一少隔着烂窗户纸,向里**。
“可心儿啊!”一个蓬头散发、圆脸粗眉的中年妇女,盘腿坐在土坑上,身上裹着一铺肮脏的大红花棉,窝窝囊囊的,仿佛从垃圾堆里拣来的纺缍,用大出身体年龄至少二十岁的苍老嗓音,悲声哽咽:“又给奶奶送粥来啦?”
“奶奶,这次我给你拿了馒头和年糕!”
“年糕?”妇女抬起头,毫无活人气的眼睛直直楞楞地盯着孩子,缓缓伸出右手,拖长尾音,一字一句地念道:“拿来,快拿来,奶奶最爱吃年糕了。”
华天任借着窗户上的窟窿向里瞅着,只觉得肉皮发紧,脚后跟向上嗖嗖冒凉气,身上越来越冷,中年妇女那表情、那眼神、那动作、那声音恐怖电影明星都学不上来,哪有点活人气儿?
胡可心依言把怀里东西放到床上。妇女饿狼似的拿起一个凉馒头,一口咬下大半个,接着连咬两口啃得渣儿都不剩,伸手又抓起块年糕,嘎叭嘎叭地猛嚼起来。
年糕是北方人过年必备之物,由糯米磨面,撒枣、拍红豆蒸成,厚度约有一寸。首次出锅后,要切成二十公分见方的大块,放在阴凉处,想吃的时候先切成两厘米厚的长条,然后得码在箅子上馏透。
糯米粘性大,晾干以后的年糕如果不上箅子馏,走夜路的时捌一块在腰里,足能当板砖拍晕劫匪。
中年妇女嘴巴蠕动得飞快,不仅毫不在乎凉年糕的硬度,而且连枣核都不吐,咯吧咯吧的声音,哪儿还像是吃年糕,分明是在咬冰块子、啃大骨头!就这吃法,没等一块年糕吃完,牙龈都被划破了,饿死鬼似的胖娘们儿不仅丝毫不顾,反而变本加厉,又拣起一大块拿在左手,轮流往嘴里塞。
年糕上逐渐染满鲜血,嘴角也滴滴嗒嗒流出血汤,女人却依旧疯狂地咀嚼,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奶奶,年糕忒硬,您吃慢点儿,我妈受不了!”胡可心后退两步,小脸变得跟像条蔫黄瓜。
怎么奶奶又变成妈了?
华天任正看得毛骨脊梁骨上冒冷气,听胡可心这么一说,脑袋突然里轰的一声:在路上欧阳贵说过,胡旺田的妈胡可心的奶奶,已经死了整整三年了!这妇女真正的身份应该是胡旺田的媳妇,胡可心的亲妈——李淑芬!
“鬼上身!”华天任脑袋中打了个霹雳,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个一直在胡旺田家里作崇的鬼,就是胡旺田的妈,她先控制“菜花”把家里的鸡鸭全咬死,然后又让老母猪跳圈,将“菜花”顶死在墙上,最后再把母猪搞得自杀,怪不得胡旺田不愿意欧阳贵来考察研究呢,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就在华天任打怔的档口,李淑芬的疯狂咀嚼被孩子的声音打断,她放下手中的年糕,直怔怔地盯了会儿胡可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扑嗤一声喋喋笑了起来,随着这种猫头鹰般的怪笑,握在手里的年糕被捏得粉碎,糕块和枣泥似烂泥似的顺着指缝向外流。
“爸爸呀!”
胡可心小脸煞白,大叫一声,撒丫子向外就跑。
“咦嘿嘿嘿!”李淑芬不理会逃跑的胡可心,自己个儿狞笑一声,把被子掀到地上,只穿着三角裤,挺着一对颤巍巍的肥乳,光着**站起来,单手一拉,拽过炕根上足有百十斤的红漆大炕柜,**一撅,又把另一只搬起,嘭的摞到一处,接着从自己脱下来的裤子上抽出腰带,敏捷地爬到两只炕柜上,甩手把腰带兜到了房柁上。
这壮娘们儿体宽腰肥,那根腰带足有一米五六,一下就把房柁绕了一圈,将腰带打好结,抻了抻劲,翘着脚就把脖子向圈子伸。
这明摆着是要上吊哇!
“住手!”欧阳贵暴喝一声,顾不得李淑芬穿没穿衣服,踢开门闯了进去,华天任也跟着一个踉跄撞进屋。
李淑芬手抓腰带,缓缓低下头,怨毒地盯着这两陌生人。
老欧阳正气凛然地说:“怎么说她也是你儿媳妇,你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呢?”
“我们家的事,你管不着!”李淑芬脸色铁青,话音儿阴得让人发冷。
欧阳贵曾分析过,所谓“鬼上身”无外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因为对某位故人内疚、怀念、憎恨等原因,幻想死者通过自己的身体的表达,甚至自残、自虐;另一种就是体质差的人,大脑被死者生物磁场同化,思想与死者的记忆融合,分不清自己是谁。
当然,第一种解释是科学的,而第二种不过是他的臆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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