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现在听起来可能有很多人会笑。但是,朋友我告诉你: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那时候有人为一块红薯而赔上性命,甚至村里头的王喜因为饿极的女儿偷吃了一火柴盒的生米而将她活活打死。
我们每天都盼望着地里的粮食快点成熟,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迟迟未见有收获的希望。方圆二十里之内的野菜、草梗、树皮很快也被人挖光了。有人想起把身上的皮带、皮鞋用开水煮软来吃。我和天才连地也不种了,担起锄头往深山老林里去挖野菜。天才本来已经瘦得不像人形,但他还是强撑着坚持我们一起去。他走起路的时候耸拉着脑袋一步一歪地向两边掉着,好像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似的,让人看到伤心。
但是我们两个一起找也是徒劳无功,于是我建议我们两人分开找。因为这样我们会容易找到些食物。我原来想我们分开了,他要是觉得累自己找一个地方歇一下。谁知道我们刚分开,他就出事了。
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一个人会病死、老死或者被人杀死却没有想到饥饿有时也能使人想到自己杀死自己。天才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们分开的那天已经有二天一夜没吃过一点东西,但是他却一句怨言也没有。我以为他已经开始习惯直面生活的改变,谁知道原来并不是这样。我和天才分手的地方在村口,村东头那儿有一处地方有观音土。直到现在我依然弄不明白观音土是什么鬼东西,只知道人吃了一点下去,肚子就会胀起来,不会感到那么饿。我真是傻,真的!我想我是饿疯了才会让天才往村东头那个方向去。他走向那边的时候我还看到他笑,我竟然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妥。
天才是太饿了,吃观音土腹胀死的。我得知这消息是因为有人看到他倒在路边,所以以才跑来告诉我的。
他们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荒地上好不容易才挖到一块被虫蛀得干孔百疮的地瓜。我掂量一下大概有二斤重,心想这下可够我们凑合着吃二个星期。谁知道这时候村里的人就跑来告诉我,天才吃“观音土”出事了。
我吓得连地瓜都丢到原地,飞似地跑到那里。天才你怎么这么傻呢?好死不如赖活,出了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吃“观音土”自寻短见呀!
这件事我实在无法理解。我们听伟大的旗手的话该做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可是为什么我们还要穷到揭不开锅?在解放前是一回事,但是现在解放了,应该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说我们很快赶英超美,可是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些一火柴盒米一条人命和吃“观音土”胀死的事呢?他奶奶的。
我往天才出事的那地方跑过去的时候,在半路又碰到几个吃“观音土”胀破肚皮的。他们的亲人正围在他们身边啕啕大哭。看来吃“观音土”寻死的不仅是天才一个,活人居然有急着见阎王的,有谁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我不管那么多,继续往前跑。果然,很快看见天才躺在不远处。天呀!他的肚像十月怀胎的孕妇一样胀了起来,而且肚子里面还在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似乎快要胀破他的肚皮。天才仰面朝天地躺着,就像一只吃饱了染有杀虫剂的蛟虫青蛙。天才这时神志还算清醒,大概是人们所说的死前的回光腹照吧。他对我说:
“阿福,对不起!我想我实在太饿了!他们说吃些观音土肚子会好受一些,几天也不会觉得饿。我信以为真。我原本只想吃一点谁想到我吃得太多,居然这样……”
他指了一下自己胀起的肚皮,然后他停了下来歇了好大的一口气。我想大概是他吃下的“观音土”正在肚子里膨胀,痛得他难受。他又说:
“现在看样子我是活不长了……不过这样也好,原来我还以为它是好东西还打算带一包给你和周大爷,幸好你们没有……”
他说着从胸口像取出什么宝贝似地摸出一包包好的“观音土”。天才是一个好人,心地善良,他以为它是好东西,吃的时候也不忘了给我和周大爷留一份。我怕他伤心脸上强装笑容,眼里却哭泪出来。
我对他说:“天才,你听好,你会好的,明白吗?因为你说过要让中国篮球冲出亚洲,闯入世界四强的。”
天才说:“我也想,不过现在这心愿只有让你替我完成了,答应我好吗?操!那东西在我肚里胀得难受,我真想用刀给肚子划一道口子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他竭了一会儿又说:“阿福,有件事是我始终不明白的。报纸、广播不是说我们的粮食年年高产丰收吗?不是说亩产也达到几万斤,人们吃饱再不用愁吗?可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在却一粒粮食也没有,只能吃蕉梗、树皮、皮鞋,甚至观音土?”嗯,这些事连很多明白人也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傻瓜,你叫我怎么回答他呢?
我支支唔唔地说:“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们中只是平民百姓,干什么事也只是人云亦云而已,大家都听伟大的旗手的。”
天才这时突然抓住我的手,两眼出奇地变得有神,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人死前的灵光一现。他说:“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不是说只要我们大炼钢铁,很快就能够超英赶美,把所有资本主义国家都抛在后面吗?可是我们炼钢到底炼出了什么成果?”他停了下来突然间情绪出奇地安静他对我说:“我明白了。一定是报纸、媒体……他们想制造一种假象来欺骗某些人。而他们竟然想信了。让我们卷入了这场运动里面……报纸、媒体说的全部是谎言!妈的,可怜我们无缘无故地赔上性命,也卷进了这场闹剧里……”
闹剧!这可是我第二次听到别人说第一次是爱因斯坦给我说的。这一次天才是在“人之将死,其言必善”的情况下说的。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其它什么的。我正低下头想着这问题的时候,突然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才抓住我的那只手已经松开。而且热气一点点从他手中流走。他的目光迷蒙涣散,脸上的血色好像被子吸墨纸慢慢吸干一样。总之,他就是这样去了。
过了一会儿,卫生站的医生才匆忙赶来。他妈的,他居然还要给天才打针。但很明显天才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硬,他怎么也扎不进去。他又选了一个地方扎进去,他努力地想在别人面前表现一个医生的尽职尽责。但他真是一个混蛋,见死人扎不进去,居然往给我这活人扎了一针狗屎。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对我说:
“不用怕,我已经给病人注射一针。”
我抬了手,示意他那一针只是扎到我手上而已。我对他说:
“你才他妈的有病!你这傻瓜难道没有看到他已经死了吧?你给我滚!这场闹剧我受够了!”
傻瓜!这还是我第一次破口而出地称呼其他人。不过情况看来确是如此,我们的确有病,而且傻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就像天才临死前,他依然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死也是死得糊里糊涂的。
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一年,那三年自然宓害时期里死的不光是天才,许许多多以前生龙活虎的人三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倒是山上多了好多座新坟。有人说某某是饿死的,有人说某某像天才一样吃观音土死的。我认为他们都有不对。在我心里,我沉得他们是被子某种东西噬现时死的。那是一种属于人的头脑里面的概深蒂固的恐怖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三年的经济困难时期,我知道自己也差点死掉了。医生说我生浮肿病生出“大跃进”水平,可能很快就要去见*了。我索性什么也不做,在屋里躲起来。村里的白事在这时是最兴旺的,喜事倒是很久也没有听说过。大家没几天就看着有棺木进土,表情却已纪麻木。并不是他们对死人的冷漠,而是哭得太多连神经都变得麻木再也哭不出来。
但是有时候,人活在这世上总是在不断地和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作斗争。死其实像爱情一样。在你在追它的时候;它拼命地跑。当你转身走的时候,它却拼命在追你。生与死,其实就是那么一回。
过了一阵子,有人推广大家吃什么“灵丹妙药”小球藻浓缩液的东西,据说原料是人尿。这一下可真正做到,“自给自足”。我本来不想吃,但是我最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而且吃了很多。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和一连串运动一样,本身有足够的荒诞和无稽。
但我还是活了过来,而且我不仅死不了,连浮肿也奇迹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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