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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早安 昨日 > 第3卷

第3卷

“走,我们去办公室说。”她拉着我,迅速小跑进拐角的办公室。

“什么?所有代表今早全都皮肤过敏?”我吓了一跳,不禁提高了音量。

“是。”戴琴为难地道:“今天早上,所有参会代表们的脸部及全身皮肤,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瘙痒红疹。本来预备今天开闭幕式,记者们全都整装待发,早早就来到了现场,没想到却发生这种事情……现在,他们全都认为是我们的酒店的卫生出了问题,说是床单没有消毒­干­净。这……这该怎么办才好啊?”

“那些与会代表们,现在在哪里?”我问。

“全部都被送往医院了。”戴琴越说越激动,几乎要哭出声来:“现场这么多媒体在,这个消息要是被报道出去,我们简氏酒店就要完蛋了。”

“戴主管你别急,”我试图保持镇定:“昨晚代表们的食谱检查过了吗,有没有什么问题?”

“哎呀,没有!”戴琴猛地一拍脑袋:“我把这事给忘了,心太乱……”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戴主管,不好了!”着制服的漂亮女接待员冲了进来:“809、1012、1603号房的客人都吵着要退房,怎么办啊?”

“我这就去。艾秘书,请你马上找到简总,这个事情该怎么处理,我们完全听从上级指挥。”戴琴瞬间消失在拐角。

事不宜迟。

我迅速掏出手机,按下那一串从未拨打过的数字。

忐忑等待。

电话那方,传来一个甜美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候再拨。

无……无法接通?

这下该怎么办?

对了,逸凡是跟秦涛一起去的。只要找到秦涛,就能找到他了。

我立马按下秦涛的电话号码。

继续等待。

甜美的女声又出现了: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怎么……会这样?

我忽然想起,昨天跟秦涛通话时,他好像说今天要跟简总去乡村考察温泉投资基地。难道说,手机在那边没有信号?

酒店出了这么大的事,偏偏联系不上总经理。

外面熙熙攘攘,众多客人吵着要退房,媒体记者到处拍照。

简氏开业才不到两个月,尚未在G城立足,现在就出现这么大的危机。逸凡明天才会回来,可到了明天,造成的损失恐怕就无法挽回了。

现在酒店乱成了一团,大家都在等待上级发话。可偏偏联系不上逸凡。

这件事一经报道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必须马上处理。

怎么办……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努力使心神镇定。好在前一个星期的突击学习,让我对酒店各个部门的相应职能都有了大体了解。脑海中不断回放工作那几年所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危机,以及相应的危机公关行为。

当戴琴破门而入的时候,我的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怎么样,找到简总了吗?他怎么说?”戴琴急冲冲地问。

“简总正在进行一项很重要的谈判项目,现在抽不开身。他已经告诉我解决方法,授权我全权负责此事。”我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作为总经理秘书,这样的理由似乎再正常不过。事出紧急,必须要尽快采取措施,防止事态恶化。所以只能先借逸凡的名号一用。

戴琴似乎没有任何怀疑,开口道:“艾秘书,简总是怎么说的?你下达命令吧。”

“首先,你把昨晚的食谱调出来,让后勤部拿去质量监督检疫局进行检查,对了,还得弄清楚大会组委会自己有没有带食品过来,把他们自带的食品也一并拿去检查;其次,请公关部的全体成员全部出场,安抚大厅内媒体记者的情绪,先别让他们离开。最后,让你们前厅接待部的人安抚客人情绪,请他们稍安勿躁,我们很快就给个说法。动作要快,想尽一切办法,检查结果必须两个小时之内出来。”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好,我马上吩咐人去做。”戴琴匆匆离开。

滴答、滴答,时间缓缓流逝。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我拿起手机,拨打逸凡的电话。甜美的女声不断重复: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候再拨。

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的手心不断出汗,不停深呼吸,让自己镇定。

“出来了,检查结果出来了!”戴琴破门而入,嘴角挂着笑:“不是我们酒店的问题!是大会组委会昨晚为了庆功,特地带了自己国家酿制的B洋酒,同与会代表们分享。质检局的检查报告显示,B洋酒与大虾同食,会引发皮肤过敏问题。所以我们的食谱是没有问题的,是组委会自行将我们的红酒换成了他们的B洋酒。”

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果然不是酒店的问题,这下就好解决了。

“大厅里的记者还没走吧?”我问。

“还没,因为听说酒店马上要给出答复,大家都在等说法。”戴琴道。

“好。你马上召集各部主管去会议室开会,”我迅速吩咐:“趁这次危机事件,我们堂堂正正为简氏举办一个新闻发布会。”

看着戴琴匆忙离去的背影,我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也许这场危机,会成为简氏酒店立足G城的良机。

宽敞的会议室,各部主管齐聚一堂,神态各异。有正襟危坐等待指示者,也有漫不经心面露不悦者。

我清了清嗓子,扫视一眼众人,站在专属总经理的黑­色­真皮椅旁,严肃地道:“今天把各位主管召集起来,是为了应对楼下正在发生的危机。酒店……”

“等等。”行政部李主管打断我的话:“请问简总在哪里?”

“简总正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他电话指挥我全权负责此事。”我平静地道。

“凭什么是你?”公关部主管任悦不服气,红­色­指甲油闪着银光:“放着这么多主管不要,偏偏授权一个小秘书来处理此事。这里在坐的每一位,职位都比你大。你凭什么当总指挥?”

“任悦你别这么说,是我让艾秘书找简总的。”戴琴出来打圆场:“简总吩咐她这么做的。”

“简总怎么安排?”餐饮部张主管问道。

“你们还真听他的安排?”任悦有些生气:“在坐的各位都是主管级别,为什么甘心让一个小秘书来指挥?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只听简总本人的安排。”

“我说过了,简总正在上海开会。”我一字一顿地道。

“即使他在开会,这么大的事情,为何独独交给你处理?论经验及资历,在坐的哪一位不比你强?”任悦争锋相对。

我举起手机,撇头望向任悦:“要不现在给简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简总正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他再三强调不要打扰他。这个电话,­干­脆任主管来打,如何?”

任悦噤了声,不满地低下头。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放下手机,大声道:“请大家别忘了,我是总经理秘书。我今天站在这里,是因为简总临危受命,而非为了跟大家争权夺利。我明白,在坐的各位心里都不服气,但希望大家看在简总的面子上,以大局为重!”

公司出现这么大危机,一定要有个总指挥才能暂时稳住人心,以最高效率化解困境。若将联络不上总经理的事情公布出去,恐怕各部门主管此刻只会相互推卸责任,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勇气或者立场站出来承担大局。为了避免延误事情处理的先机,造成局面的无法收拾,这个谎,我只能继续撒下去。

“艾秘书是总经理亲自指示招聘进来的,”一直沉默的人力资源部主管王云,突然开口:“简总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请大家相信艾秘书的能力。”

“可是……”任悦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任悦,公司利益至上。”后勤部张华打断了她的话:“此时此刻,大家团结一心共度难关最重要。”他撇头望向我:“艾秘书,我们都听从你安排。”

我感激地望了众人一眼,拿出质检局的报告,放开嗓门大声道:

“我们已经查明,这场危机产生的原因,是因为会议组织方自带的B洋酒与我们酒店的龙虾合吃,导致食用者身体产生了过敏反应。这虽然不是我们的责任,但因为发生在酒店,目前看来,已经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为了挽回酒店荣誉,我们必须马上举办新闻发布会,向大家展现事情真相。考虑到简氏刚刚落户G城,这场新闻发布会将是我们向外界展示自己的重要窗口,希望所有部门都能引起重视,我们要将这场危机,扭转成宣传简氏的良机。”

众主管面面相觑,似乎颇为认可。

“具体应该怎么做?”行政部李主管说道:“艾秘书,请继续。”

“谢谢各位的支持。”我点头一笑,:“接下来,我对各部门要做的事情进行具体分工。”

“趁着所有记者都还没走,请后勤部现在去邀请质量监督局及卫生部门的官员,我们酒店所有餐饮、换洗用具的安全质量,接受全透明检查,酒店所有角落完全向媒体公开。主管们通知各部门员工,请所有员工今日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仪表,尤其是前厅接待部和餐饮部的工作人员。今天,我们要向外界完美地展示简氏酒店的风度和简氏员工的­精­神风貌。”

大家连连点头,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大家同我一样,对于酒店的卫生质量及员工水平充满信心,这才敢于接受质检部门的突然袭击,并完全不畏惧媒体的采访。

逸凡领导下的酒店团队,果真非同一般。突然之间,我对于这个在旅行中认识的男子,有了新的认识。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艾秘书,请继续。”前厅接待部戴琴轻声道。

我点点头,继续:“半小时后我们将举办新闻发布会。请行政部的同事,马上将简氏酒店在国外的发展历程,制作成一个幻灯片形式,在会场上进行播放。另外,请公关部发言人任悦主管,向媒体记者解释此次事件的真相。其他部门尽全力配合此次新闻发布会。”我瞥眸望向任悦,她没有再说话。我知道这算是默认,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本非我们酒店的责任,但为了显示酒店风度,我们愿意进行如下弥补。”我望向众人,继续说道:“与会代表明天应该就可以康复出院。为了补偿大家心中的不快,我们愿意给所有参与本次会议的代表及相关媒体记者,提供一次为持三天的三亚海岛旅行,也算是为明年简氏在三亚的度假村投资做宣传推广,所有开销由简氏负责。另外,为了向组委会表示歉意,也为了与亚洲SD国际金融会议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此次会议期间在酒店的全部开销,我们给予五折优惠。”

众人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没有人提出异议。

心里的一块重石终于放下,我轻声道:“接下来,就拜托大家了。散会。”

我叫住正走向门口的任悦,心里有些不安:“公关部一向是酒店的发言人,新闻发布会的事情,就拜托了。”

她轻声一笑:“虽然我对于你掌权有些不满,但是看你安排得这么到位,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放心,我的工作我一定会做好。”

我向她伸出手:“谢谢你。”

她想了想,回握住我的手。

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准备得匆忙慌乱,进行得却是有条不紊。

“以上就是导致各位代表出现皮肤问题的主要原因。”任悦放下手中的质检报告,微笑地面向媒体记者,甜美地道:“虽然会议组织方将我们为大家准备的红酒自行撤换成B洋酒,实属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未能发现B洋酒与龙虾之间的互斥­性­,并及时阻止大家食用,也是我们简氏失责之处。为了向会议组织方及各位媒体朋友表示歉意,我们经过总经理的授权,决定……”

任悦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用词礼貌委婉。熟稔的外交手腕使得下方的观众频频点头称赞。我站在台下,身旁的记者朋友们正小声议论:

“这个简氏酒店可真是人­性­化,会议组织方要撤换洋酒,即使他们想拦也根本拦不住。这事儿责任完全不在他们,可他们竟然愿意做出如此牺牲来显示自己的歉意。”

“这就是大企业的气度啊。你刚才看那幻灯片了没?简氏在英国可是非常有名望的公司。”

“还可以免费去三亚旅游,好开心啊!我一直都想去那边玩呢,报道这个会议,最让我高兴的就是这件事了。”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听说了没,简氏策划明年在三亚建设一个度假村,咱们也可以顺便挖掘一下有没值得报道的新闻。”

“真不愧是五星级大酒店,有气度有风度,值得信赖。其实我这几天就发现了,他们很注重细节,连餐厅服务员的鞋子,都­干­净得一尘不染。”

……

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悄悄退出了主会场。

任悦甜美的嗓音依旧响荡在耳畔:

“质检部及卫生部的各位官员们,现在正在简氏酒店进行卫生安全质量的检查。欢迎媒体朋友们前去参观采访,酒店所有角落,今天一律对媒体朋友们公开,请大家共同监督……”

我继续前行,不自觉扬起了一抹开心的笑……

***************

次日九点整。

我整了整黑白职业连衣裙,迈步走进办公室。

总经理的房门开着。

豪华旋转椅面向窗外,墨­色­碎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我望里间看一眼,默不作声走到自己办公桌前。

“你进来。”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这回,他没有使用电话。

我想了想,径直走了进去。

“关门。”他轻声道。

门被轻轻阖上。

寂静。

长时间的寂静。

“简总,请问有什么吩咐?”我打破沉默。

旋转椅缓缓转动一个了180度的角,我与他的眸光,终于相遇。幽蓝的瞳孔深处,隐隐流动着悲伤、疲惫与思念。心,莫名有点疼。

他默默地望着我,疲惫眼神下潜藏的忧伤深情,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竟要将我的灵魂吸附进去。

良久。他开口:“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是你秘书。”我说。

他盯着我,缓缓道:“为什么要做我秘书?”

我答:“因为你选择了我。”

他笑:“你当初有权拒绝,为什么不拒绝?”

我垂眸,反问:“你为什么要选我?”

“小简,抬起头。”他说。

小简。鼻子突然发酸,我不敢抬头。

“小简,抬起头。”他重复。

我艰难抬头。

“那一天……你为什么要走?”疲惫的嗓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心酸。

我说不出话。

“我在丽江……等了你三天三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

心里像是有万股激流不断上涌,身体颤抖地有些站不稳,我努力平静自己。

“那天我偶然在人力资源部发现了你的简历,那一刻我有多激动,你明白吗?”他继续道:“我本想晾你一段时间再见面,可是到香港后,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这份思念。哪怕只有一天的空闲,我还是飞了回来,只为见你。”平静的嗓音里渐渐扬起了抑制不住的怒火:“孤儿院的相遇,实属偶然。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找我。今天,你给我一个解释。”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视线有些模糊,我垂头遮掩自己,从提包中掏出一个信封,低头走过去,双手将它放在桌子上。

“辞呈。”他拿起信封,嘲讽地笑。

嗒嗒、嗒嗒。他的中指轻轻拍打桌面。

我默默站在一旁,不敢看他的眼睛。

“艾简,这就是你的答复?”他问。

“假冒总经理之名下达命令,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员工。”我说。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他笑:“你为简氏化解了一场这么大的危机,现在却提出要走。你让我这个总经理,如何在其他人面前立足?”

“逸凡,”我抬头望向他:“你该明白,我为何要走。”

“我明白?”他轻笑:“你觉得我该明白?”

嗒嗒、嗒嗒。他的中指依旧在拍打桌面。座椅猛然被推开,他一把站起身,伸手指向我,指尖颤抖,声音低沉,似乎正极力抑制即将爆发的怒火:“艾简你做的事,我什么时候明白过?莫名其妙闯进我的生活,莫名其妙说喜欢我,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再次相遇,竟然像一个陌生人般对待我。现在还说我该明白,明白你是因为不愿意见到我而提出辞职吗?”

我的头垂得很低很低,指尖伸伸陷入掌心内。

“说话,艾简。”他说。

我低头沉默。

“你给我说话!”他吼。

我继续沉默。

“我在等你的解释。”一字一顿,他咬牙切齿。

波涛汹涌的情绪直逼心房,胸口似乎被堵住,我有些窒息。

“看来你对我……果真无话可说”轰地一声,他跌坐在座椅上。

嗒嗒、嗒嗒。修长的中指,有节奏地拍打桌面。

良久。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他拿起桌上的辞职信,条条青筋爬满手背。

我扬眸。他在冲我笑。苍白的嘴­唇­,邪恶的笑容。

撕――撕――

辞职信被撕得粉碎。

“如果你有能力赔偿合约书上那笔昂贵违约金,你可以选择不来上班。否则最好还是乖乖做好份内的事情,法律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方才炽热的情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令人心寒的冰冷。

“逸凡,你变得真快。”我低声道。即将从胸口喷涌而出的热流,在这冰寒的注视下,渐渐熄火。

“说起善变,我好像远远比不上艾秘书你。”他轻笑:“还有,叫我简总。”

我抬头与他对视,幽深眸海流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电石火花间,我忽然找不到自己。

“简逸凡,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冷冷地问。

“艾简,你又是什么意思?”他平静地盯着我。

咚咚咚。

身后,传来了礼貌有节制的敲门声。

他目不斜视:“继续说。”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莫名上涌的怒火淹没了理智,我思索一会,低声道:“既然你早已……”

咚咚咚。

礼貌有节制的敲门声继续响起。

他扫视我一眼,调整姿势坐好:“请进。”

既然你早已有了未婚妻,为何还要这般待我?盘旋我心底多时的愤怒质疑,差点就要说出口。

“哥,我看到公司的新闻了,清一­色­的正面报道。这场危机,你们处理得真好。”伴随着推门声共同响起的,还有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干­净的,似曾相识的声音。这般熟悉,却又这般陌生。

胸口的愤怒消失了,我僵硬在原地,大脑完全停止了运动。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蓦然间,眼前只剩一片茫然的白!

那一年,小女孩瘫坐在泥堆里,递给她手帕的小男孩,微笑地对她说了一句话。嗓音稚­嫩­­干­净,仿佛幽幽森林中的一缕清风,又仿佛清晨花丛中的一滴露珠。

“你……你怎么来了?”逸凡变了脸­色­。

“我决定留在G城工作,很久没见,想约你吃个饭。”几许疑惑,几许可小心翼翼,那个声音问:“这位……是谁?”

那年那日,那个美如天籁的声音,说了一句让小女孩永生不忘的话。他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孤独的心终于迎来了生命里的第一道阳光。从那天起,她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那个人,是谁来着?对我说那句话的人,到底是谁?

身上像是被绑了千层镣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全身只觉摇摇晃晃,我紧紧抓住桌角,艰难地转过身。

报纸从那人的手中缓缓掉落,沿着20度的圆角弧度,轻落在木质地板上。

我与他的视线,就这样相遇。

在高耸入云的26层摩天楼顶,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彼此对望。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旋转,旋转。四周所有的景像,突然失去了­色­泽。

他的身体在颤抖。湛蓝的眸底深处绽放着太阳的光华。惊喜、意外、疯狂、不敢置信。

惊喜、意外、疯狂、不敢置信。

多么熟悉的眼神,多么亲切的表情。曾几何时,我也曾这般快乐。

铺天盖地的悲伤巨浪般奔腾上涌,无处不在的恶魔之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颈。整个世界渐渐变暗,我在这片绝望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拼命地找寻方向。

旋转,旋转。我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小简?”温柔的声音,像是天使的呼唤,将我从黑暗中引出。我追寻声音,努力向前看。

我看见了一双眼眸。温暖熟悉的、令人潸然泪下的,蓝­色­眼眸。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眸子啊!如海水般湛蓝,如天空般清澈。­干­净温暖的蓝­色­底处倒映着太阳的光华。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那日的天空澄澈得近乎透明,他站在天空底下,微笑地向我伸出手:“不许哭。以后……我做你的朋友。”缝着补丁的白­色­布衣折­射­出点点金光,仿佛一对金­色­的翅膀,尽情闪耀。

那日的大槐树葱翠茂密,他站在槐树下方,伸出食指狠狠戳向我的鼻梁,咧嘴大笑:“小简是个大傻蛋!”

那日的雪花美丽得出奇,他从雪娃娃身后钻出来,涩涩地递给我一片书签,塑料膜后的白­色­小花,静悄悄开放。他将白­色­小花置于我的掌心,我身上的花棉袄映红了他的脸。他说:“这朵薄雪草……送给你。”

……

那日。那日。那日。

曾经那么多的那日,就这样发生了,飘走了,缓缓地流向远方。

转瞬十年。转瞬,十年。

“小简,真的是你!”一步一步,他坚定地朝我走来,满怀惊喜,又小心翼翼。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全身虚脱,完全没有力气迈开步伐。奔腾上涌的疯狂热浪,终于找到了一个倾泻口,沿着眼角不停往下掉。咸热的液体,爬满了我的脸庞,滴答滴答,缓缓落入地上。

我这是在哭吗?可是,我为什么要哭?

眼泪依旧不听话地往下掉。

“小简,是你。”他一把将我搂入怀中,紧紧地抱着我,嘴角不停地低喃:“小简,小简……”

千言万语,千言万语,预想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换成了一句话。

我抹了一把眼泪,轻声道:

“苏简,你回来了。”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简氏国际酒店19层,旋转咖啡厅。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背向太阳而坐,阳光穿越巨幅落地窗爬满肩头,投身在窗檐的黑­色­侧影,挺拔修长。时间给原本柔和稚­嫩­的脸部线条,强加了几抹刚强。天真纯粹的眼眸,在十年光­阴­里,沉淀为深邃。

“小简?”他轻声呼唤。短碎发梢垂落在耳根,在空隙处轻微朝上卷曲。

亦然和逸凡,长得确实很像。同样深蓝的眼眸,相似的脸部轮廓,但凡见过他们的人,绝不会怀疑两人是亲兄弟。

相较而言,亦然略微有些偏瘦,眼神也更为简单透明;而历经多年商战磨炼的逸凡,幽幽眸底常常流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但凡同时见过两兄弟的,定然不会将亦然和逸凡误认为同一个人。久居高位、冷漠傲慢的简逸凡,与有着邻家大男孩气质的简亦然,两人身上所散发的气场,冰火两重天。

简亦然,是相处十年、陪伴我从童年成长到少年的苏简;而逸凡,不过是漫漫旅途中某个突然邂逅的陌生男子。

当初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作祟,我怎就犯了如此致命的错误?

方才亦然拉我出来时,我不敢去看逸凡的眼睛。只记得他不断用中指在敲打桌面,速度很慢,指尖重重地落在木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嗒嗒声。走出门口的瞬间,我左眼的余光不经意瞟见他的额角,道道青筋反­射­着白光。

“小简,你在想什么?”­干­净温柔的嗓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怔怔地低下头,静静看着青花瓷杯中的暗绿茶叶,懒洋洋伸展开来。

良久,我缓缓开口:“我该叫你简亦然,还是叫你苏简?”

他愣了一下:“小简,你这是在怪我吗?”

我端起茶杯猛地往嘴中一灌,很烫,舌头突然麻痹。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眼神怜惜:“这些年,你跟妈妈过得还好吗?”

“妈妈她……”我继续盯着青花瓷杯,声音很低:“九年前就过世了。”

“怎……怎么会?”他不敢置信。

“妈妈临死前,希望我转告你,”我抬头望他,眼眶又很不争气地湿润了:“当初送你走,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她希望,你能够原谅她。”

他的眼睛很红,双­唇­紧闭,肩膀略微有些颤抖。良久,他缓缓开口,嗓音里有着难掩的悲痛:“对不起,小简。我……回来晚了。”

“有两句话在我心里停了十年,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我默默盯着杯中的绿茶,轻声道:“第一句是妈妈的遗愿;第二句,”我抬头看他,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苏简,对不起。”

苏简,对不起。这句话,我等了十年。

他呆愣地望着我,神态复杂难辨,像是悲伤又像是感动。他忽然伸出手搭在我的掌背上,颤抖着道:“小……小简,我……”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我倏地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转身,落荒而逃。

凉水狠命泼在脸上,激烈的心情终于渐渐平静。我抬步走出洗手间,他正站在过道里等我。白­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双手Сhā在裤袋里,拇指露出在外。声音在耳畔响起,忧伤难过遗憾自责:“小简,带我去祭拜妈妈。”

G城,度安公墓。

一座刻有“艾河之墓”的墓碑前,我和苏简分别将白掬花置于墓碑两侧,一同跪下。

“妈,我来看你了。苏简也来了。”我轻声道。

苏简沉默着跪在墓碑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磕了三个头,站起身。

苏简久久地跪在原地,望着墓碑发呆。忽然间,他猛地匍下身子,一个劲地拼命磕头,额头狠狠地撞击大理石墓碑,嘭嘭做响。

“苏简,够了!”我伸手拦住他的肩,心里很难过。

“你知道吗,我刚到英国的时候,的确怪过妈妈。”苏简停下激烈的动作,声音很低:“我从小是个孤儿,被不同的人收养,贩卖到不同的地方。是你和母亲,给我了从未曾拥有过的安全感。十年前当一个自称我父亲的人要将我接走时,我本以为母亲定然不会同意。青水岩才是我的家,你和母亲才是我的亲人,我为什么要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可是我没有想到,母亲那么轻松就把我送给了那人。那时的我,感觉自己又一次被人抛弃了。少年的倔强与骨气,让我一句话都没说就钻进了车里。”他转眸望我,眸光填满自责忧伤,隐有泪光闪烁:

“我到英国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不能原谅你和母亲。那时候,我将自己关在房子里,什么人也不肯接触,且因此而得了自闭症。后来,父亲和哥哥为我请了心理医生,每天持续不断地开导我。一年后,我终于得以重见阳光,渐渐能将自己融入陌生的环境中。当我领略到英伦文化的魅力时,我终于开始意识到母亲的良苦用心。如果当初她不咬着牙送我走,今天的我,可能只会是穷乡村里一个只懂砍柴的野小子。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给你们写信。”

我愣愣地听着,心脏揪成一团,莫名有些疼。自……闭症?如同天使般存在的苏简,到了英国后,竟然会得自闭症?

他的情绪越来越复杂:“小简,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刚开始是一星期一封,后来一个月一封,然后半年,然后一年,再然后,我终于放弃。因为,我从来没有收到你们的回信。”

“你离开一年后,青水岩被拆迁,所有村民都搬走了,以前的地址也作废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苏简,曾给我写过信。

“我知道。”他点头,眼神复杂:“两年前我回去过青水岩,那里现在已经围绕青水河修起了座座高楼,成为县城的经济中心。”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你……你回来过?”我不敢置信。

他点头:“六年前读大学时曾回来过一次,当时青水岩已经面目全非,我想找你们,却没有任何线索可寻。两年前不死心,又回来一次。当时我还盼望着,若能在马路上与你们不期而遇,该有多好。可是……”他遗憾地垂下头,伸手摸向墓碑,悲伤地道:“我终究……还是晚了。”

原来苏简,曾这么努力地想要找寻我们。

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周围的空气闷得令人窒息。

究竟是从何时起,我和苏简就这样错过了?

我转过身大口地呼吸,逸凡斥责的眼神突然浮现在眼前,我狠命摇头,想要甩掉一切。

“小简,你说妈会原谅我吗?”苏简依旧垂着头,声音低沉。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

我调整好呼吸,轻声道:“妈妈今日能听到这番话,定然会很欣慰。”

他抬头望我,夕阳照在他身后的墓碑之上,大理石碑上“艾河”两个字散发柔和的光芒,像是母亲慈爱的注视。

**************

夜渐浓。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苏简沉默地开着车。车厢内飘荡着柔和的爵士乐。

“小简,还记得燕子岭吗?”苏简开口。

“海拔520米。”我答。

“燕子岭被保留下来,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区,叫做燕岭公园。”苏简轻声说。

“哦。”

“我上次特意登上燕子岭,寻找属于我们的弯月溪。可这些年游客的垃圾污染太严重,公园保护措施不到位,弯月溪的流水已经变得肮脏浑浊,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清澈。”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我轻声道。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分开了整整十年。”苏简有些伤感,转眸望我:“小简,你有多久没回去青水岩了?”

“七年。自从考上大学后,我就没有再回去。”我纠正他:“已经没有青水岩这个地方了。”

“对。”苏简轻拍了下脑门,苦笑:“现在那里已改名叫兴振开发区,连‘青水岩’这个地名都消失了。”

我跟着笑笑。

“幸好,小简和苏简并没有消失。”苏简伸手靠近我的掌心,眼神明亮:“我们终于找到了彼此,不是吗?”

我迅速将手缩进怀里,与他拉远距离,撇头望向窗外。

苏简的手停在半空。

良久,他缓缓开口:“小简,你……恨我吗?”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胸口很闷。

无数个夜晚,当我从梦魇中惊醒,望着眼前茫然的黑­色­,胸口总是会无端产生一股恨意。我恨苏简。恨他给我那么多温存关爱,却又突然消失不见。恨他那么决然地将我抛在身后,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了十年。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我曾无数次幻想,当有一天真正见到苏简时,一定要大声地吼他、骂他,一定要将沉积了十年的悲愤情绪,狠狠地发泄出来。

我恨他。

然而。

在得知苏简因为自己而患了一年的自闭症,知道他曾这么努力地想要找寻我们,在与苏简的亲哥哥发生了这么荒谬的事情后。

现在的我,凭什么去恨?

胸口很闷。

我很想大声怒吼,却不知该向谁吼。复杂的情绪填满胸腔,完全找不到倾泄的出口,周围的空气闷得令人窒息。命运之神将我狠狠地推向了满是湿泥的沼泽地中,泥泞的藤蔓绕紧我的四肢,拖着我不断往下沉陷。我想要挣扎上爬,却不知该向谁求救。

“小简,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苏简轻语。

“我们……买运动服­干­嘛?”购物大厦内,我怔怔地看着苏简刷卡结账,极其不解。

苏简笑着将购物袋内的运动套装递给我:“小简乖,去换上。”

阳明山脚。

苏简打开车门,绅士般抬手邀请我下车。我钻下车,瞅了瞅彼此身上一模一样的蓝白运动套装,纳闷:“苏简,你这是­干­什么?”

苏简伸手指向夜­色­里轮廓模糊的高大山岭,轻声道:“小简,我们去爬山吧。”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深夜11点?”

苏简点头,微笑:“现在。”

我咋舌:“你……确定?”

苏简低头看我,略带请求的天真眼神闪闪发亮,像极了悬挂在夜空的星星。

“好吧,现在。”我无奈地道。

苏简开心地笑,伸手指向前方黄土飞扬的乡间小道:“小简,我们来比赛。谁最先到达阳明山脚下,就算赢。”

前方大约一千米处,刻有“阳明山”三字的金­色­横匾,在星空下隐约可辨。

我找准一个舒适的位置弯腰蹲下身,两手自然下垂,与肩同宽,虎口朝下四指并拢,做好起跑姿势:“快开始吧。”

苏简在我身后笑:“小简真是一点都没变呢,急­性­子。”

他走到我右侧弯下身,做好预备姿势,大声道:

“三……”

“二……”

“一……”

“开始!”

我们如两只离弦的箭,飞快向前方奔跑。轻风迎面扑来,细细的黄沙在空中飞舞,伴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偶尔卷进嘴里,涩涩的,苦苦的。上弦弯月渐渐从云层中探出了头,甜甜地笑。

弯月下方,苏简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冲我咧嘴傻笑:“小简,你真慢!”蓝白相间的修长背影,在月­色­下闪烁温暖光芒。

记忆之窗缓缓开启。

11岁。“小简,你速度真慢。”苏简面向我,一边倒着身子向后跑,一边拼命做鬼脸。忽然,他的身子被石头一拌,往后一倾,整个人狠狠地摔在了烂泥堆里。我本来还有些生气,见到他这个滑稽样,不自觉笑出声来:“哈哈,苏简变泥人了,真笨,真笨!……”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12岁。苏简拼命向前追,比他高半个头的暴牙李在前方嚣张大笑,我在后面急得直跺脚。转瞬之间,俩人扭打成一团,难分胜负。见我来了,鼻青脸肿的苏简停下手,捡起地上的语文书递给我:“小简,书我抢到了,还给你。”说罢,拉起我的手就走。

暴牙李从泥堆里爬起来,嚣张地大喊:“臭小子你给我记着,老子明天找你算帐!”……

13岁。

“苏简,我走不动了。”

苏简弯下腰,白­色­布衣泛着|­乳­黄,他拍拍自己的肩,很有英雄气势地说:“小简,我背你。”

我望了望他单瘦的背,很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我怕摔。”

他生气地冲我瞪大了眼睛:“你不相信我?”

我很坚定地,又摇了摇头。

似乎是少年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苏简怒了,一把将我甩在他的背上,提起一股气就往山下冲。山风呼呼地刮着,两畔的青­色­樟树从视线里一闪而过。我紧紧地揪着他肩头的白布衣,慌张地大喊:“苏简,你停下,快停下!”

少年的斗志被激起,苏简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在他的肩头竟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苏简蓦然刹住脚步,弯腰将我放在地上,眼神迷茫:“小简,你哭什么?”

我抹抹眼泪,哽咽着道:“我……我害怕。”

“小简你别哭,我……不背你就是了。”苏简松开手,默默地蹲在路边,黯然垂下了头。

我走过去,涩涩地爬上他的背,轻声道:“苏简,你慢点。”

苏简回头,傻傻地冲我咧开了嘴,|­乳­白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

苏简背着我,在阳光下慢慢地往回走。山路两旁的一排排野山楂,掩嘴冲我们偷偷地笑……

……

刻有“阳明山”三字的金­色­横匾,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简亦然跑在右前方,不时回头冲我大声喊:“小简,你快点呀。”

眼眶有些模糊,我低头停在原地,无力再迈开步伐。

亦然迅速跑回我的身边,关切地问:“小简,你怎么了?”

我默默地盯着月­色­下的黄土地,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小简,你知道‘阳明山’代表什么意思吗?”亦然轻轻抬起我的头,迫使我与他对视:“阳明山,意思是:太阳明日照常升起。”

我垂眸,沉默不语。

“小简,这些年你一个人挺过来了,我明白你有多坚强。”亦然在我的耳畔轻声诉说,虽然成年后的他,声音与少年已经有了明显区别,但嗓音里那份独有的温柔,却是从来不曾消失。

“到达英国后,我一直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与你共同去看日出。今天,终于等来了我们的相遇。小简,我们……”

“亦然……”我抬起头。

“叫我苏简。”亦然打断我的话,近似固执:“苏简这个名字,我为你留了十年。以后,只准叫我苏简。”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我撇开眸,说不出话来。

“小简,”他轻轻托起我的头:“可以陪苏简去看日出吗?”

那般温柔纯粹的眼神,那般­干­净柔和的嗓音。他静静地望着我,蓝眸深处波光氤氲,流动着说不尽的思念与感恩。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我与苏简从来不曾分开过;仿佛那个­干­净温柔的大男孩,从来就不曾离开;仿佛逝去的十年,不过是短短十天。

哦,十天。

莫名其妙地,脑海中浮现了与逸凡相遇的那十天,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逼真得令人不敢直视。命运真是件可笑的事情。它让我用了十年停留在过去,却仅仅用了十天,颠覆了整个人生。

有时候,你历尽千辛万苦去追逐的梦想,却往往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件偶然降临的意外,蓦然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然后从那天起你就会觉得,那个你曾以为值得用一生去实现的梦想,突然就失去了意义。

就像苏简,之于我。

“小简?”苏简将手掌轻搭在我的肩上,执着的眸子里藏着些许不安:“我们去看日出,好吗?”

我点头。

苏简笑了,快乐地向我伸出手:“走吧,小简。”

我愣了下,迅速绕开他,向前方跑去:“快点吧苏简,再磨蹭下去就天亮了。”

我,没有牵他的手。

待我们打着电筒终于爬到阳明山顶时,日出尚未降临,我和苏简背靠背坐在山顶的大磐石上。

我伸手指向头顶枝叶萧瑟的高大木棉树:“不过才初秋,木棉树的枝叶却几乎全掉光了,生命真是件脆弱的东西。”

“小简,你见过木棉花开吗?”

我轻微点头。

“木棉树是热带及亚热带植物,在英国并不常见。”苏简仰头望向天空的弯月,似乎是在回忆往事:“多年来我从未真正留意这种花,直到两年前我再度回到青水岩。镇上不知从何时开始栽种木棉花,正值早春,木棉花开满树火红,赶走了萧瑟的冬天。我当时很惊讶,刚入初秋就枯萎得毫无生气的木棉树,经过严严寒冬的摧残,竟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那时我就在想,木棉定然有着非常顽强的生命力。”

“四个多月前,我从伦敦被派遣到G城人民医院进行一个项目合作。那一天,我独自徘徊在G城街头,道路两旁的木棉花都已长出椭圆形的果实,朵朵棉絮漂浮在空中,就像是冬天里的片片雪花。我想到了薄雪草,想到了你。我甚至向木棉花许愿,如果能让我在那天遇见你,陪你一起过26岁生日,该多好!”

“你……”我猛地一怔,嗓音有些微颤:“我26岁生日那天,你……你在G城?”

“嗯。”苏简点头,清澈的眸光柔和似水:“那日我在G城的街头闲荡了一整天,朵朵棉絮如雪花般飘浮在头顶,忆起了很多往事。可是中国这么大,我又该去哪里找你?当时我就希望,如果小简也在G城生活,该多好。”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心脏像是被电流击中,酥酥麻麻间,恍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鼻子很酸,空气中的寒意似乎要将眼泪逼出来,我慌忙转身,掩饰突如其来的脆弱。

“小简,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苏简在我身后轻声问。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暗自握紧了拳头,平静地道:“七年来,我一直待在G城。”

“怎……怎么会?”苏简不敢置信,伸手抚上我的肩:“为什么……为什么是这里?”

我回头望他:“你难道不知道?”

苏简愕然:“我……应该知道?”

我有些失望,低声道:“曾经收留你的那家孤儿院,15年前就被拆迁了。但是五年前,离那里三条街道之外新开了一家孤儿院,我偶尔会去那里做做义工。”

“孤儿院……难道你以为……”苏简惊异地瞪大了瞳孔,又迅速垂下头,声音充满内疚:“小简,我的家乡不是G城,而是S城。”

我垂头盯着深陷于土壤中的落叶,默默地听。

“我也是到英国后,才清楚自己的身世。”苏简轻声解释:

“我的父亲简飞,年轻时爱上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女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在改革开放之际来S城旅游,偶然认识了我的父亲,父亲当时已是一位成功的本土企业家,两人相识相恋,很快就生下了我的哥哥简逸凡。在母亲的帮助鼓励下,父亲将生意重心渐渐移向英国。两年后,所有商业重心交接完毕,父亲携母亲及哥哥移民英国。当时母亲已怀孕八个月,可我却在机场提前出生。迫于无奈,父亲只好临时取消机票,将母亲送进了S城的医院,安排紧急接生。”

“父亲这些年闯荡商业圈,得罪了不少人。眼见他即将移民国外,于是仇家就抓紧最后一个机会,在医院里偷偷将我抱了出来,当夜就离开S城送往了G城的某家孤儿院。据说,当时父亲在S城逗留了好几个月,只为寻我,可英国那边的生意催得紧,再不过去就面临破产的危险。万般无奈下,家人只好放弃了我,按原计划移民英国。”

苏简的声音多了几缕苦涩:“哥哥12岁那年发生了一场车祸几近丧命,经多次抢救,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却丧失了儿时的所有记忆;同年,母亲因多年抑郁成疾,离开了人世。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意识到那个被遗弃的儿子的重要­性­。简氏的规模已经越来越壮大,多一份血脉,就能更加稳固集团的力量。于是,他花重金在国内寻找线索。那个时候,我已经被辗转贩卖多次,父亲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在青水岩找到我。”

胸口像是被大团棉花堵住,很难受。同样是富人家的孩子,逸凡和苏简的命运,却是天壤之别。

鼻子酸酸的,我探头望向苏简,声音有些哽咽:“你在英国……好吗?”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苏简点头,­干­净的眸子里填满感恩:“大概是为了弥补,父亲和哥哥对我好得没话说。尤其是哥哥。我跟他因为从小生长环境不同,彼此间交流并不多,可他总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照顾着我。我患抑郁症那年,他为我前后请了五个最顶级的心理医生;我因为不习惯简氏庄园奢华的生活环境,他为我在英国找了一间普通公寓,定期请人打扫;父亲本是要求我从商,继承简氏家业,可是哥哥尊重我个人从医的意愿,说服父亲将我送入了医学院学习,一个人扛起了简氏集团的所有重担。我在英国那十年,过得很好。”

苏简被照顾得这么好,我有些欣慰。一想到简逸凡,内心又复杂起来。

“可是小简,有件事我一直很后悔。”苏简忽然抓住我的肩,认真地望着我,丝丝内疚忧伤:“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带你一起走。”

“陈年旧事,无需再提。”我轻声道。

苏简轻叹一口气,苦笑:“当年因为赌气,竟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到英国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固执地认为是你和母亲抛弃了我。我这个人,真是笨得让人无法原谅。”

“那件事……我有错。”我艰难地开口。

“错的人是我。无论你对我说了什么,我都不该就这样一走了之。”苏简掰过我的头,迫使我与他对视:“某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你哭着问我:‘苏简,你什么时候回来?’,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痛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在伦敦享受优越的物质生活,接受一流的教育,可是小简呢,小简依旧在青水岩,与母亲过着清贫的生活。从那天起,我下定决心要搬出简氏庄园,过普通人的生活,我给你们写了很多信……”

“苏简,别说了。”我闭上眼睛,阻止眼泪掉下来。

苏简轻轻将我搂入怀中,“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待在G城,是为了我吗?”

“……曾经是。”

拥在我肩上的双臂更加用力,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无:“你26岁生日那天,我望着街头飘飘洒洒的棉絮,忽然很伤感。我和小简,分开已足足十年,究竟有生之年,还能否再相见?”

“那天我也在G城的街头,足足走了一天。”我低语。

“怎么……怎么会这样?”苏简不敢置信地松开了手,疑惑地盯着我瞧:“我们居然没有……”

“对,我们没有相遇。”我平静地答。忽然有些恍惚,那一天,我为什么要在街头流浪来着?对了,我很绝望。26岁生日那天,我站在人潮汹涌的过街天桥,望着喧嚣繁华的闹市大街,竟是那般撕心裂肺地绝望着。

然后,我好像在旅行中认识了一个人。他是谁,我怎么突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小简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温柔的声音隐隐藏着担忧。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我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帅气的脸庞,­干­净温暖的眼神填满纯真的关怀。漂亮的蓝­色­眼眸静静地盯着我,这般熟悉,却又这般遥远。仿若初次相识,又仿若认识已达一生之久。这双眼睛,和另一个人很像。那个人……那个人是……

尽管拼尽力气去忘记,他的名字仍旧蹦了出来。

那个人,是简逸凡;而眼前的这位男子,是苏简。

等待苏简的日子,就像是在梦幻的城堡里守候童话,它纯洁了我的心灵,却也局限了我的思维。于是漫长十年里,我的人生除了苏简,再也容不下其他。而与逸凡相处的日子,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尽管只有短短十天,那种真实欢喜的感觉,任凭我绞尽脑汁都无法被忘记。

一个是少女童话,一个是成年生活。我,怎就遭遇了如此混乱的人生?

“小简,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苏简焦急地望着我。

我茫然地望着他,忽然开口:“那一天,你为何不找我?”

“你……在说什么?”苏简疑惑。

“我生日那天,我们都在G城大街上,如果你往不同的方向走,或者在某个路口多停留一下,也许就看到我了。”我站起来伸手指向他,情绪变得很激动:“苏简,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

“小简,我……我不知道……”苏简跟着站起身,眼神迷茫。

“苏简你是坏蛋!”我无法自控地冲着他吼,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掉:“如果那天我们相遇了,该多好……”

苏简一把将我搂入怀中,紧紧抱住,在我的头顶低喃:“小简不哭,我们现在相遇了,不是吗?”

他轻拍打我的头,颇为感慨:“幸好前阵子我在马路上看见了你。那时你和另一个女孩已经上了公共汽车,我追不上你。自那晚后,我便决定把伦敦的工作辞了,留在这里。我想,只要你在G城,我一定会找到你。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所以……那晚那个人,是你?”我哽咽着问。

“是我。”苏简轻轼去我的眼泪,望向远方渐露鱼肚白的天空,牵起我的手:“小简你看,日出要来了。”

蓦然间,我条件反­射­似地挣脱他的手掌,离开他的怀抱,向前踱了几步。

苏简没有追来。

|­乳­­色­白光缓缓从地平线升起,漆黑天幕里的满天繁星,默默藏身于云雾之中,一闪一闪,透过黑白斑斓的云朵,若隐若现闪着银芒。纵然日出即将来临,夜空里即将归隐的颗颗星星,依旧顽强地展露自己的光芒,为黑暗尚存的世界带来点点明亮。

“你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正在闪烁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这种事,谁能知道。”

苏简在我身后,轻柔地报出了一串11位的数字。

我诧异地回头,惊异:“一百三十多亿?你怎会这么清楚?”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10

“你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正在闪烁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这种事,谁能知道。”

苏简在我身后,轻柔地报出了一串11位的数字。

我诧异地回头,惊异:“一百三十多亿?你怎会这么清楚?”

苏简静静地望着我,嘴角忽而绽开了一朵花:“小简,还记得你14岁那年的日出吗?”

我点头微笑:“当然记得。”

那一年,我期末考试一团糟,又被母亲批评,心情很沮丧。苏简深夜把我叫醒,说是要我陪他去爬山。待我们赶到弯月溪畔时,日出恰好降临。

清晨的朝阳穿透层层云雾向上爬升,火红的圆球将天空染得五彩斑斓,那个穿着月牙白布衣的少年,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扬手指向天边即将破茧而出的朝阳,傻傻地冲我笑:“早安,小简。”

阳光透过云朵慵懒地爬上他的肩头,他站在缓缓爬升的太阳底下微笑,汗珠沿着他短碎的黑发往下掉,五彩朝霞铺满身后的天空。

那个温暖的笑容,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

多年以后,朝阳下的月牙白布衣少年,被时间永久地雕刻在记忆里。

“那年霞光下,你的两条麻花辫在风中飞舞,漆黑的大眼睛闪闪发亮,比朝阳更加耀眼迷人。清晨复苏的天地万物,在那一瞬间忽然失去了光泽。”苏简在我身后轻声诉说:“我离开后,无时无刻不在怀念。”

我回头,他嘴角的弧度盛开成一朵温暖的花。

太阳从后方悄悄爬升,绚丽的霞光缤纷绽放。他指着我身后破天而来的日出,轻声微笑:“早安,小简。”

他背光而站,耳隙处的短碎发尾轻轻卷曲,宽松的运动服领口在风中微微浮动,­干­净温暖的瞳孔浮现迷人的蓝­色­光芒,若隐若现,就像是在云霞里悄然眨眼的星星。

回到家,已是凌晨七点。

我匆匆洗漱收拾自己,卸掉运动服,换上职业服。

画妆镜前,我情不自禁拿起桌上的手机,按照苏简说的那串11位数字,发送了一条信息:早安,蓝­色­星星。

一百三十亿颗星的陌生电话号码迅速回复: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更新中,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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