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醒来的清晨,我头痛欲裂,看着镜子里浮肿、黯淡、疲乏的脸,只想一头撞昏过去。
昏了就不用像鬼一样青面青口地跑去公司吓人。
难道第一天做纪远尧的秘书,我就要这个鬼样子?
难道要穆彦看到我一夜之间憔悴得像失恋少女?
不,我要容光焕发,全身装甲。
翻出化妆包一阵手忙脚乱,涂涂刷刷……粉底、腮红与唇彩,真是女人的恩物,再憔悴的脸色经过遮盖也能焕然一新。平时我很少上全妆,刷点散粉、眉粉,抹一层淡色口红就算完。今天又是黑眼圈又是醉后浮肿,不得不劳师动众,将眼影一层层仔细涂好,睫毛刷上。
索性头发也盘起来,显得精神好一点。
高跟鞋、衬衣、丝袜、短裙,就是女人的全副武装。
我准点踏进公司大门。
前台笑着说早安,敏感视线从我踏出电梯,就一直紧紧附着在我身上——以往每次我穿了新衣,或发型稍有变化,这个眼尖嘴甜的女孩总会第一时间恭维我,会说“小安姐今天好漂亮”这样的话。但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用疏离客气的目光远远注视我。
纪远尧已经在办公室了,我拿着昨天整理好的几份文件去向他报道。
昨天他只是一个下午不在,各个部门送来需要等他签字的书面文件,就都积压在我的办公桌上,下班前费了不少工夫才整理好。
他在电脑前一边漫不经心回复邮件,一边问,都是些什么文件。
我一一择要说给他听,递给他看了,确认是电子版已通过审核,并有逐级主管领导签字的文件,他又再过目一遍才签署。
看到其中某一份时,他递还给我,那是企划部提交来的,上面已有穆彦的签字。
“程总的签字呢?”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哑然。
纪远尧淡淡说,“以后这种东西直接扔回去。”
“知道了。”我抿抿唇,问他是否还有别的事情吩咐。
“有。”他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半天没说话,提笔刷刷签上名字,这才抬眼递给我,也是今早第一次正眼看我,“怎么样,适应吗?”
我微笑回答,“正在适应。”
纪远尧抬手推了推眼镜,半开玩笑半责怪地说,“那好吧,给你一个星期适应够不够?”
“一星期?”我装傻,“还以为只有三天呢。”
纪远尧大笑起来,“那就三天,这三天里允许你犯错。”
“谢谢纪总。”我笑着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在取悦他,换作其他人面前,我不会用这种娇柔俏皮的态度说话。
以前我也从不这样对待穆彦,相反,在穆彦面前我尤其克制、礼貌,近乎冷淡。
尽管在销售工作中适当发挥女性魅力的优势,是一种常规,我一直明白,却不屑于那样做,总觉得靠这样得来的成果,不是真正实力的体现。败给孟绮,离开销售部,曾经一度让我对这感到怀疑,不知道这个社会是否只看结果,不论手段。
接下来调入行政部,面对苏雯这样的上司,我选择低调,再低调——不和她用同款的香水,不穿比她更贵的鞋子,不在她面前争抢任何风头。
苏雯是个节俭顾家的女人,她有能力购买大牌包包和衣服,但除了年会晚宴,我没在她身上见过任何奢侈品。行政部门永远不缺少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苏雯随时都在担心别人对她的威胁,不仅来自工作的威胁,甚至也来自衣饰妆容。
而现在,在纪远尧这样的上司面前,我很安心,不会像面对穆彦一样敏感、紧绷、克制,也不用像面对苏雯一样谨慎低调——我终于可以安心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我根本不必以展现女性魅力为羞耻。
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有一只习惯生活在暗处的灰色小蝴蝶,某一天突然被暴露在明亮阳光之下,才发现自己灰色的翅膀其实也可以闪亮。
我的职业道路至今走得并不成功,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再来一次失败,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在这条势必咬牙走下去的路上,我需要一切可推动的力量,需要被上司认可,也需要被他欣赏——无论是从上司对下属的角度,从总经理对秘书的角度,还是从男性对女性的角度。
但这和孟绮不一样。
这是策略,不是目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回到桌前,拉开身后落地百叶窗帘,俯瞰着脚下密集的,川流不息的车与人,我在心里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不一样,我不会和她一样。
企划部被驳回的这份文件是关于新项目前期推广的进度计划,如果计划通过,第一轮的推广预热就要开始了。穆彦在这方面向来很敏锐,总比同行动手早,善于不动声色从全方位进行宣传渗透,逐步加热,一到时机,全面发力的效果会非常惊人。
但这份计划书上,却没有程奕的签字。
我打电话给企划经理徐青。
徐青是个标准的企划人,头脑反应一流,为人十分灵活,谈吐滴水不漏。他在电话里没有问纪总为什么驳回,只说声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给他送回去。
跑一趟36层并不费事,以往我对跑腿毫不介意,但今天我告诉他,这里有事不方便走开,请他派人下来取——因为若是叶静,相信他绝不会这样随口支使。
徐青叫了一个企划部的职员下来跑腿,以往与我也认识的。我趁此询问他,为什么没有程总签字的文件会越级送上来。他很尴尬,解释说经办人并不是他。我知道这种重要计划是由主管直接制订,但只装作不明白,诧异问他,“怎么会这样子,你知道公司对越级上报是很敏感的,搞不好会让穆总很难做啊。”
他忍不住吐了苦水,“就是因为穆总和程总意见冲突,这个计划从上周就讨论起,周末都在加班讨论,周一还是没有定论,这才直接提上来给纪总定夺。不然你想想,我们下面的人,哪敢这么大胆越级?”
这种事徐青也未必敢,唯一有恃无恐的人,当然是穆彦。
还真是他一贯的跋扈作风,完全无视顶头上司的存在。
我将文件递还给他,低声说,“纪总不大高兴,叫扔回去呢。”
他耸耸肩膀走了。
程奕终于公开表示了和穆彦相左的意见。
这只温顺大猫一样的老虎,终于要露出利齿了么。
我端起已经变凉的咖啡,深深喝了一口,苦味直抵胃里。
没等多久,穆彦果然亲自拿着那份文件,大步流星地来了。
在他之前几分钟,我刚替纪远尧将财务经理叫了进去。
我拦下他,“穆总,不好意思,吴经理在里面,您得稍等一会儿。”
他收住来势汹汹的步子,转身看向我。
我坐得端正,隔一张桌子,朝他微笑。
“哦,安澜。”他扬起眉毛,也是一笑,走到我桌前,俯身撑了我桌沿,暗色斜纹领带垂下来,“你在做什么?”
“工作。”我微笑。
他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在我桌面看了看,似乎对摆在桌沿的那个相框产生兴趣。那是我刚入职时,第一次参加营销部门组织的旅游,在海滩上和大家的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边沿,长发披散,笑容羞涩。
照片上的他,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羁,墨镜遮挡了表情,薄唇微弯,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中间,周遭美女环绕。
同样的照片在他办公桌上也有一张,营销部门老班底的员工几乎人人都保存着一张。
那是拍得最好,人员最齐的一张合照。
我从销售部一直带到行政部,现在又带来这里,习惯性摆到手边。
他看着照片,目光掠过我,笑了笑。
“穆总有事吗?”我抬眼看他。
“没事,看看你的新工作,看起来不错。”他露出迷人笑容,伸手将有些放偏的相框摆正,倾身时离我很近,用只有我可以听见的语声,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叶静,就不会把退回的文件直接给企划部,会私下拿来给我。”
“是吗,可我不是叶静。”我没有抬眼,没有动,目光沿着他垂下的银灰色领带上移,停留于雪白领口上方,那一点凸起的喉节。觉得有无数矛头,带着阳刚十足的男子气息,带着强烈的攻击性,从四面八方指向我。
他的语声更低,笑意更深,“我以为安澜比叶静更聪明。”
我抬起目光,“你是说,我该私下拿去给程总?”
他直直盯着我,骤然朗声笑起来。
低沉笑声在我头顶上方,密网似的压下来,让我喘不过气。
他伸手拿起相框,看了看,轻轻放到我面前。
如同他突然变轻的语声,轻得像在耳语,却冷冰冰没有温度,“我说过,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个团队,你到企划部,或是到这里,结果都一样。”
“这就是昨天你所说的价值?”
他看着我,淡淡笑了,“除了价值,还有团队,人是集群生物,也是感情动物。”
“感情动物?”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是的,感情动物。”他迎视我的目光,毫无笑容。
财务经理推门出来了,和穆彦打了个招呼,疑惑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穆彦点头一笑,直起身子,低垂目光看我半晌,转身走向纪远尧的办公室。
我紧紧抿唇,看着他的背影。
像是知道我在看他,穆彦回过头来,眼里咄咄锋芒有些异样,“你明白我的话吗,安澜?”
“明白,穆总。”我慢慢靠向椅背,微笑说,“我懂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皱了皱眉,还是转身走了。
(下)
穆彦进去了半个多小时,外面有一份急需发回总部的文件需经纪远尧确认,我拿了文件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在门口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并不温和的对话声。在这两层楼里,敢和纪远尧当面争执的人,恐怕也只有穆彦。
“进来。”纪远尧的语声不善。
我推门进去,将文件给他,看见穆彦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神色阴沉。
其实我有些纳闷,以他和纪远尧亲厚的关系,完全可以私下先沟通好,再递交这份计划。为什么大大咧咧直接越级报上来,是因为穆彦没将这么个事情放在眼里,太过嚣张,还是因为纪远尧曾经给过他什么暗示,以至于他以为可以无视程奕的存在?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纪远尧又在此时变脸,给他一个大大的难堪?
谁也没法猜到纪远尧是怎么想的。
他和穆彦的关系是否真如我们一直相信的那样亲如同袍?
也许这也是穆彦正感困顿的问题。
纪远尧扫了眼文件,仿佛不满意,随手扔在一旁,“安澜,通知程总和企划、市场部门主管以上人员,五分钟后开会,你做记录。”
穆彦飞快看了我一眼。
“好的,马上通知。”我又小心提醒纪远尧,“总部在等着回传这份文件,那边比较着急。”
纪远尧靠上椅背,“那就让他们先急一急。”
我一怔,知趣地闭嘴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以往隐约听过传言,说纪远尧与总部几个高层关系微妙,看来是无风不起浪。
会议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齐了。
程奕低调地随便找了个座位,在会议桌一边尾端坐下,没有坐到纪总旁边的位置去。
穆彦和纪远尧一起进来时,众人都已落座,只给他留出那个座位,那也是以往有纪总出席的营销会议上,穆彦惯常的位置。
但今天穆彦却绕到纪远尧的另一侧——在我的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
也不知道是程奕在针对穆彦的跋扈越级,还是穆彦在针对程奕的低调作态。
两人都晾起那个位置,气氛顿时尴尬。
纪远尧扫了一眼会议室,“程总呢?”
“程总到了。”我以为他真没看见。
“我在!”程奕忙从角落里探了探身,几乎和我同时出声。
“哦,藏在那么个角落里,还嫌不够黑,怕我看见了你?”纪远尧用很严肃认真的语气说。
我们全都愣了一下,才纷纷失笑。
程奕露出他广告模特似的白牙,衬着保守的小白圆点灰蓝色领带,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到属于他的位置坐下。
纪远尧在我们笑成一片的时候,将那份引起争议的文件扔在桌上,“现在谁来说说,这个东西为什么会一拖再拖,拖到现在直接扔给我,是谁教你们遇到麻烦就往上面推,让总经理专门来修补烂摊子?”
会议室里刚刚冲淡了剑拔弩张的笑声,戛然而止。
饶是事不关己,我也听得暗替他们捏把冷汗。
这话明着是责备穆彦,暗里却落在程奕头上,作为营销系统的第一领导,他必须要对这个情况负责,也必须对他没有签署的文件被越级上报做出解释。
程奕立即开口道歉,首先向纪总道歉,继而向营销部门同事道歉,把责任完全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未能及时与大家沟通造成的失误,态度十分诚恳。
然后他条理分明地解释,为什么不同意此份计划。
按照以往工作惯例,企划部和市场部的工作是齐头并行,一直配合良好。
这次的新项目涵盖了以往从未涉及的领域,在国内也属罕有,以往的参照经验不能起到很大作用,无论是市场研究定位,还是全盘营销策略,公司都打算重头做起,脚踏实地去摸索,希望有所突破。因此对市场的研究被放在第一位,我们必须先了解将要面对什么,才能思考如何应对。这一点上,谁都没有异议。
前期的整体研究是已经完成了,也有了初步的市场定位,但进入具体环节,对层层市场的研究是细之又细的工作,各个阶段也有所不同。目前这个阶段的细化研究才刚开始,市场部门不可能快速拿出结果,哪怕初步结果也不可能。然而企划部却需要迅速出手,抢占宣传制高点,为后续推广攻势预先铺垫。这就涉及渠道选择与诉求规划等问题,从理论上来讲,都需要以市场研究的结果为依据。
这也是程奕非常坚持的一点。
“一切工作要有实据,才能实实在在推行下去,避免将我们的精力财力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花一分钱有一分收获,不必追求过度铺排的效果。”程奕出言直接,直接得令我刮目相看。
他的话却捅到了企划部的马蜂窝,不用穆彦开口,以企划部主管为首的人马纷纷发难,向他提出企划工作面临的难处和特殊情况,反对以这种近乎僵化的标准来束缚他们。
会议室里硝烟顿起。
企划部人人都有一张刀锋般的嘴,有舒马赫般的大脑反应速度。
穆彦根本什么都不用说,只需坐在那里,微笑就是对程奕最好的嘲讽。
他的行事作风,正如他的个性,思想天马行空,行动大刀阔斧,善于在所有对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闪电般完成布局、攻击、回防,一气呵成——这样一个人,想要他像程奕希望的那样,一步步攀着市场部的尾巴,谨小慎微地过河,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然而听着企划部的发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口才太好,竟让我慢慢觉得他们也有道理。
“时机不等人,先手丢了就会有别人捡去,这不像设计研发,或者销售,没有量化标准可循,我们就是需要灵活变通,先发制人。”徐青的回击很明确,“企划工作有的时候就是务虚,虽然务虚和务实也要结合,但完全用务实的态度来指导务虚的部分,也不合理。”
这话太犀利,不是徐青一贯的圆滑,我想他是被逼到这份上,不得不选择站队了。
要是我去了企划部,现在一定也会成为穆彦手里的投枪匕首。
程奕的辩才不是徐青之敌,显然无法说服这个下属,周遭也没有一个支持的声音。
也许不是完全没有支持,至少市场部集体选择了沉默。
但徐青的辩才,并不能动摇程奕的立场,自始自终程奕没有让步,坚持要让企划部提供策略依据,没有市场研究的依据,就是依靠个人经验,就不是正确的工作方式。
他那双单眼皮的明亮眼睛,在古铜肤色的脸上,显出异常坚定的神采,坚定得近乎顽固。
争论陷入僵局。
纪远尧摘下眼镜,用一方格纹手帕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问,“穆彦,你怎么看?”
我抬眼看去,等着看他怎样向程奕发难。
然而出乎意料的,穆彦只是笑笑,“我想我们争论的问题没有本质分歧,只是站在不同立场,看待同一个问题,最终目的是一样的。”
程奕只能点头,“是这样。”
原来穆彦在这出戏里是唱红脸,白脸留给别人去唱。
“我也赞同程总的观点,能在有依据的基础上展开工作当然好,只是这个依据如果等得太久,工作效果可能要打个很大的折扣。”穆彦直视程奕,“不知道程总认为市场研究什么时候拿出结果来指导企划工作比较合适?”
程奕坦然回答,“这个问题的症结在BR身上,至今他们出具的报告,没有一份合格。”
纪远尧皱眉问,“BR效率这么低下?”
BR是我们一直与之合作的市场咨询公司,在这个行业也算资深团队,合作一向顺畅。
穆彦沉默。
市场部经理迟疑了下,回答说,“BR提交了三次阶段性报告,程总认为不够详实,退回去让他们再进一步细化,目前有一些进展,但……”
程奕接过他的话说,“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查阅了BR历次的市场报告,发现他们的数据严密性和及时性都存在问题,个别数据长久没有更新,可见数据库陈旧,部分结论明显出现无意义的重复。这种合作态度和专业水准,让我对这家公司持有保留看法,将新项目这么重要的市场研究交到他们手里,我感到担忧。”
纪远尧转头看穆彦,“如果BR有这些问题,你之前发现过吗?”
穆彦脸色沉了沉,“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但在重要环节,BR的工作还是严谨的。”
这话听上去留了很大余地。
穆彦看了看纪远尧脸色,又说,“年初也曾提出过是否与BR继续合作的问题,当时比较了几家合作伙伴,从信任度与配合上考虑,公司认为还是延续与BR的合作较为稳妥。现在新项目即将启动,这个时候临时更换合作伙伴,恐怕不是适合的时机。”
“正因为马上要启动新项目,对市场的把握准确程度,很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程奕不温不火地反驳,语速不那么快,也没有穆彦和徐青那样密不透风的措辞风格,只是能让人感觉到,即使面对纪远尧,他也不会动摇的立场,“目前的合作,我也认为暂时不宜发生变更,但涉及以后长期工作,我建议公司考虑重新选择合作伙伴。”
市场部经理欲言又止地看向穆彦,穆彦脸色深沉,却没有反驳。
听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点明白过来,似乎程奕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上去他是想借此Сhā手市场部,先将与穆彦关系紧密的合作方拆开,再寻机引入自己的人马?难道之前拖延不决的计划,只是将穆彦引进来的幌子?
他抓住了BR的漏洞,等于抓住了穆彦的漏洞,尽管这漏洞算不上什么重大失误,但却刚好触到敏感区——公司对于职业经理人与合作方的关系相当敏感,穆彦若在这个时候过于维护BR,很可能给自己招来说不清的麻烦,毕竟在这个问题上犯有过失而离职的人不少,最近才刚有一个陈谦。
这么说来,穆彦宁可隐忍避让,也必然要在这个问题上避嫌。
我吃惊地看向程奕,在他轮廓分明的铜色脸庞上,看不出任何阴暗痕迹。
虽然一直感觉他颇有城府,可如果真是这样,程奕的心计也太可怕。
我实在不愿相信,宁肯他是一心为了工作,宁肯这屋子里还有一个稍微简单点的人。
或许这是我的妄想——能坐在这会议桌旁的,除了我,谁会简单。
十一章
会上一轮激战的结果,最终是企划部的计划书得以通过,依然按照穆彦的决策执行;重新考虑合作伙伴的建议也得到通过,并指定由程奕负责此事。
纪远尧的裁定看起来非常公平,既兼顾了紧要工作,变通从权,也重视长远的合作隐患,防患于未然;既坚持对穆彦工作能力的信任,也采纳了程奕的建议,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企划部迈过了眼下的麻烦,市场部也得到了相应的重视。
程奕没有异议,穆彦也不反对,大家再度心平气和地回到对推广计划的探讨上来。
散会时,他们三人有说有笑,一起离开,程奕还邀请纪远尧与穆彦周末一起打网球。
会议桌上的硝烟像是一场错觉。
只是当我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整理会议纪要时,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却犹在眼前。
穆彦的沉默太出乎意料,这样的沉静,越发让人心惊。
回想他离开时的样子,仿佛有巨大阴影潜伏在那孤傲背影之下。
可我最无法理解的,还是纪远尧的裁定。
他不像是在扑灭火星,而是用层层棉纸将火星暂时包裹起来。
连我都能想到,这样下去,程奕迟早会掀起更大风浪,穆彦也不会善罢甘休,纪远尧又怎么会想不到呢,他想坐山观虎斗也不该在自己的地盘斗,何况这把火真的燃大了,不还得他来收拾局面吗……这次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头绪,只觉得乱透了。
心里唯有隐隐一点幽光,是在总部急待回传文件时,纪远尧的冷淡搁置态度。
这似乎流露出一丝若隐若无的信息,再往下深想,就更是一团迷雾了。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各自的工作回到各自的轨道。
纪远尧真的给了我三天时间犯错,不但没有责备我的手忙脚乱,还时不时笑着说上一句“慢慢来”。他的笑容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能让人平静下来,觉得身后有这样一个人,就万事大吉,什么也不用怕。
起初这几天,我时时如履薄冰,每天忙得连轴转。
早晨提早半小时到办公室,将纪远尧当日的工作日程排好,几点的约见、几点的会议、几点的出行,一个也不能疏漏,哪一环安排出错,连带着就要影响一大堆人。
雪片般飞来的信函文件要一一整理好,按重要紧急程度递交给纪远尧。
这些都还算好,最头疼是每天下班前要向他作工作简报,将各部门当天提交的工作进度一一了解落实,再像纪远尧报告。这迫使我每天下午都得像监工一样,去向各个部门追问当日进度,行政、财务、人事等部门还会主动在下班前提交一个简报,最头痛就是研发设计和营销部门。偏偏这两头都是大爷,工作性质又复杂,对苏雯都差遣惯了,对我这样一个没有根基、一夜之间直升上来的新手,人家脸上客气已算难得,爱理不理更是正常。
我却不能两手空空,等纪远尧问起时才一问三不知。
以往有苏雯在头上顶着,对于行政职位受到的夹板气,我还体会不多。现在置身这个位置,回头看苏雯和叶静,更觉得她们不容易。这样想想,心气也就顺多了,一点小委屈实在不算什么。
毕竟工作是我自己的工作,脸色是旁人的脸色。
不管看到什么脸色,我总得笑脸相迎,把该落实的事项落实清楚,对哪一头的大佬都不能得罪,尤其36层那位。
穆彦到底是营销总监,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工作归工作,我心里明白,如果因私人情绪与他产生对立,吃苦头的只会是我。
自从那天的对话之后,我们再没有过私下交流,日常工作往来一切正常。
即使我无法做到选择性失忆,无法把某些痕迹说抹掉就抹掉,但好在我有足够繁忙的工作,足够强度的压力,迫使我集中全部注意力,无暇分心在别的事上。
也许可以说,是纪远尧救了我。
只要面对他,我就得高度集中精神,顾不上去想别的。
纪远尧非常看重效率,要求今日事今日毕,他自己就是最佳典范,只要当日工作计划还有一项没完成,不管再累再晚他都会留在办公室做完再走;如果当天很顺利,各项事务都完成了,他也绝不在公司多留一分钟,还会赶我及时下班。
他在八小时之外的生活似乎很简单,除了应酬,就是回家。
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和公司仅两条街区之隔的30层公寓里,那是公司给他安排的住处。我在行政部时,曾有一次帮叶静把他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资料册送去家里,那间公寓可以从30层俯瞰整个城市中心,颇有登凌绝顶的感觉,是黄金地段上的心脏位置。室内装修极简,黑白风格,整洁异常,看上去第一感觉是冷清,完全没有生活气息。
听老范说他回家之后,几乎足不出户,连买东西都请老范帮忙买了送上去,平常就一个人待在家中看书、看碟。有时他不让老范接送,自己走上半个小时步行回家,像在怡然自得地散步。
听上去实在是一个怪人,有点像老派英国小说里的绅士。
外界的应酬饭局,他也能推则推,只出席特别重要的。
起初我以为会有很多麻烦的应酬要陪同,但这一个多星期以来,纪远尧几乎哪里都没去。有些来自媒体的应酬都让程奕、穆彦替他去了。
听方云晓说,程奕好像很善于交际,短短时间就与媒体圈子里趋炎附势的那些人打得火热。
她和沈红伟都在媒体,方云晓是一家报社的美编,沈红伟在广告部,往来风声总是灵通的。
程奕的本事并没有令我太意外,也许第一眼见到他的阳光灿烂,就在心里阴暗地期待着,想看见他阳光背后的另一面——我尚且这样想,那么穆彦是否一直在等着,纪远尧等看这场争斗是否也等了很久?
在这不大不小的两层楼里,就像布下了一个珍珑棋局。
以前看《天龙八部》里描写那棋局如何惑乱人心,如何金戈铁马,觉得十分夸张,现在想想身边的楚河汉界,走卒车马,只会比书上更夸张。
不管怎么说,我栖身在纪远尧办公室外的这一方桌子后面,就像置身平静的保护伞下,来自哪一方的刀剑暂时都不会威胁到这里。
好在下周马上可以松一口气。
公司一年一度的拓展训练[1]要开始了。
苏雯早就提交了拓展计划,纪远尧也批准了,碍于前段时间各个部门工作压力都很大,难以抽出时间,才一直延迟到现在。如果再推下去,到新项目启动,这一年中就更没有时间了。
因此纪远尧决定,从下周二开始,全员参加为期四天的拓展训练,各部门手上工作都暂时放一放。他认为大战在即,团队建设和鼓舞士气是头等重要的事。
我参加过去年的拓展,上次为期只有两天,是比较简单的集训。这次却安排了足足四天,可见强度之大。我猜想一是因为新项目启动在即,需要对全体士气做一次激励动员;另一方面,或许是因程穆二人的争斗,令营销部门人心浮动,纪远尧才特别安排了这次富有深意的拓展训练。
估计大家会被折腾得很惨。
但我喜欢这种折腾。
至少能让人暂时放下办公室里的明枪暗箭,在短短几天的特殊环境下,像“兄弟连”一样的团结起来,共同去完成各种挑战,换一种眼光和心态来认识身边的工作伙伴。
(下)
周二一早从公司出发,行车近两小时,来到郊外山脚下的训练基地。
出发前苏雯就叮嘱我,这次纪总虽然也参加,但他身体刚好一点,有些项目就不适合参与了,我的主要职责还是跟在他身边,到时分组也会将我分在和他一起。
这种活动是完全打乱等级,不分上下关系,也不分部门,全部人员由拓展教练统一编成不同的小组。话是如此,苏雯照样动了不少手脚,私下和拓展方培训主任沟通过,有意将行政部的人尽量分在和重要高层一组,人事部的人则尽量塞到无关紧要的组里。
分组的时候纪远尧看出来了,有些不悦,当着大家没有发作,却把穆彦和研发总监分派到另两个组去,有这两位压阵,场面总算平衡了很多。
苏雯在一旁神色尴尬。
程奕在纪远尧这个组,他是第一次参加公司拓展,兴致高昂。
从写字楼里释放出来的这些人,难得有机会挣脱高跟鞋与领带的束缚,一个个都像多动症儿童,早就在那里笑闹折腾,跃跃欲试。
上午是培训师的宣讲,和一些室内互动的预热,拓展教练们全都在一旁不苟言笑地站着,到了下午才开始使出手段折磨我们。一听那些训练项目,我就知道,纪远尧这次是真要把我们往死里收拾,几乎全是强度极大、难度极高的。
而他自己倒好,只是象征性参加了轻松的一两个项目,就和拓展教练站在一起,笑微微看着我们像群猴子似的摸爬滚打。
缺乏锻炼太久,我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一路折腾下来骨头都快要散掉。
最后一个项目比较轻松,是两人配合着过独木桥,纪远尧也过来了,本来他要与程奕搭档的,不知是谁在旁边嚷了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活生生就把我给推了出去。
这个搭档是要有身体接触的,我看着纪远尧,纪远尧看着我,就听见程奕在旁坏笑。
然后在我压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被纪远尧一把拽上了三米高的独木桥。
对我这种有恐高症的人来说,即使地面有防护垫,即使只是三米高度的悬空,也是挑战。
站在桥上我腿软心慌,死死攀住纪远尧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松手。
可这万恶的桥必须两人配合,把未搭完的桥板搭好才能过去,一个人搭桥的时候,必须靠另一个人的全力扶持才能保持平衡。显然我这点力气,扶不住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纪远尧,只能是我去搭桥板了……
下面“加油”的喊声震得我越发心慌。
纪远尧原本抓着我的手,可这样根本无法平衡,我摇摇晃晃怎么也放不好那块木板。
“这样不行,你得腾出两只手,别怕……我扶着你。”纪远尧柔声说,双手稳稳扶到我腰上。
我实在很怕摔下去,可当他的手在我腰间收紧,传来温暖笃稳的力量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神就定住了,相信这双手不会松开,相信自己可以把安全完全交托在这双手上……我一咬牙,豁出身体重心,几乎让他托住我全部重量,终于一下子将木板搭对了位置!
一片欢呼声里,我们第一个通过独木桥,完成了任务,后面的人全都效仿我们才得以完成。
所有人都在给我们鼓掌,程奕的掌声最为响亮。
输给我们的另一组也在有风度地鼓掌,他们的组长是穆彦。
我站在地面上,膝盖仍在发软,回头看纪远尧,发现他笑着的样子十分温文,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眼镜的银边在阳光下闪着优雅光芒。
晚上住的地方十分简陋,就在训练基地旁的两层宿舍楼里,硬木板床,没有空调,12点前断热水,比大学军训时的待遇还要差。不过前次来住过,也习惯了,唯一的安慰是整齐干净。而且所有人不分等级都住一样屋子,包括纪远尧。
想起他那公寓里一尘不染的雪白地毯和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黑色沙发,再看看这简陋的木板床,我顿时有种恶劣的平衡感……不过也隐隐有点担心,他那身体应该受得了吧。
分配房间时,不知谁那么有才,把我和孟绮分到一间。
我很烦,但总不能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举手说“老师,我不和她玩”吧。
孟绮倒笑嘻嘻领了钥匙跑过来,一进房间就累得倒在床上不起来,连声抱怨皮肤被晒黑了。平时我会和她敷衍说笑,但现在,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不知是方云晓表述能力太好,还是我想象能力太丰富,M9屏风后的那一幕,想起来就好像是我自己亲眼所见似的,连同他和她的表情,我几乎都能想象……“乓”一声,我将窗户重重推开,发出很大声响。
孟绮惊了一下,扭头问我在干什么。
“通风。”我头也没回,径自拿了衣服,进浴室冲凉。
冲掉一身的汗,换上棉布睡裙,轻松了许多。
出来看见孟绮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出神,见了我,她立刻露出笑容,“美人出浴。”
我笑笑,坐在窗前拿毛巾擦头发。
她又无话找话地扯了几句,见我一直不说话,也就沉默了。
从工作的角度,我应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对她笑脸相迎。
可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想知道那天在M9,当她挑逗穆彦的时候,是否已经知道了我对穆彦的心思——那时我并没跟方云晓和她说起,自己暗藏在心,以为谁都不知道,可后来才知她们一早都看出来了。那么孟绮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不是明知道我喜欢穆彦,还去引诱他——其实这根本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像得了强迫症,总想知道答案。
是因为对曾经的好友还心存期望?
期望相信,她有不知情的理由?
湿漉漉的头发绞在毛巾底下,绞在手心里,越绞越紧。
我主动打破沉默,“那天和方方去元素吃饭,还聊起你,好久没一起去那儿吃饭了,那里的菜好像不及以前味道好了。”
孟绮沉默了下,轻声问,“什么时候?”
我说,“就前两天。”
孟绮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是吗,我也好久没去了,不知是不是换了厨师。”
我的心沉下去。
她在心虚什么呢,如果是同事之间相约吃上一顿饭,无需这样小心掩饰。以孟绮爱炫耀的性格,更应该主动说起,以显示高层与她的关系融洽——可她显然不想让我知道最近才与程奕一起去过元素餐厅。
“对了,还没恭喜你升迁。”孟绮走到我身后,像以前亲近时一样,卷着我的发梢玩。
我转身避开她的手,笑了笑,“谈不上升迁吧。”
突然传来敲门声。
孟绮去开了门,见是前台小蓓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探头问,“对不起,我来问问……小安姐,可不可以和你换一下房间?”
我诧异,“为什么?”
她说她一个人被安排到走廊尽头那间,本来就害怕一个人住,刚才灯又坏了,只剩卫生间一盏灯,实在怕得不敢睡。晚上维修工又找不到,一路问过来都没有人愿意和她换房间。
“行,我跟你换,我一个人住惯了。”
小蓓感激不尽。
其实不用对着孟绮,我倒是求之不得。
不过换过去我就有一点点后悔了,那尽头的房间真是冷森森的,窗外树枝被风吹得嗖嗖响,卫生间里一盏昏黄小灯,不但没多少光亮,倒像鬼片里的道具,更添阴森。
我看了看顶上歪斜的灯,估计是接口松动,也许可以修好。
找了把椅子踩上去,不够高,只能再搭一张小凳。
房间里太黑,我又打开房门,借着外面走廊的灯光照亮。
刚摸索到灯泡,就听门口有人一声大叫,“喂,你做什么!”
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定神一看是程奕。
“修灯泡啊,还能干什么。”我站稳脚,拍了拍手上的灰,“这灯坏了。”
他大步走进来,“下来下来,这太危险了!”
“危险什么,我家灯泡坏了都是我修。”我没理他,踮起脚继续转那灯泡。
“漏电怎么办?”程奕嚷着,“还爬这么高,喂,你到底下不下来,再不下来我动手了!”
“你动手,你要来修吗?”我低头看他,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好像是……没等我看清,突然脚下一轻,重心全失,晕头转向就被一双手拦腰抱住!
我很丢脸地尖叫了。
程奕将我放在地上,“别叫别叫。”
我狼狈地望向他,又望向他身后,那个站在门口的人。
那个人冷冷开口,“怎么回事?”
程奕一怔回头,“哦,她居然爬那么高去修灯泡,完全没有安全意识嘛。”
“修理工呢?”那人走进来,站在我面前,似乎在昏暗光线里打量我。
“下班了。”我闷声回答。
“你拿着。”他把手上什么东西交给程奕,二话不说站上椅子,仗着身高优势,随随便便就够到了灯泡。
“哎哎,穆彦,你怎么上去了,下来,下——”
程奕话音未落,屋里突然灯光大盛,死活不亮的灯泡就那么一下子修好了。
我们都愣住,一起仰头,看着长手长腿的穆彦从椅子上跃下,好像未费吹灰之力。
“厉害……”程奕一脸仰望地琢磨那灯泡,“怎么搞好的?”
“旋一下就好了嘛,你没修过灯泡?”穆彦打量程奕。
“我……”程奕挠头。
我实在忍不住问,“你们怎么都跑来了?”
“都来给你修灯泡的。”穆彦不冷不热呛了我一句,从程奕手里拿过记录板,看也没看我一眼,板着脸就走出门去了。
程奕笑了笑,“我们在查夜,行了,你休息吧。”
他道了声晚安,也走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每晚是要有主管两人一组,逐个房间查夜的。
灯光明晃晃照着,房间又静又空,那把椅子还横在面前。
我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一低头发现身上竟还穿着碎花吊带小睡裙。
十二章
四天拓展训练下来,即使有防晒霜护体,我还是被晒黑了一大圈。
人人也都如此,例外的只有纪远尧和程奕——纪远尧是因为享受特权待遇,没在阳光底下怎么晒;程奕是因为底色摆在那里,墨汁里调锅灰,一样一样。
训练项目的难度强度不断提高,各组之间竞争很激烈,第三组基本已被甩下,只剩穆彦的组,和我所在的组,就要在今天最后的项目中决胜了。
看到那求生墙、高空断桥和绳降台组成的最后一组连贯挑战时,我倒抽一口大大的凉气。
这设置也太黑心了。
翻越四米高的求生墙是考验团队协作、人力分配与尤其关键的牺牲精神。
搭人墙的时候,程奕与康杰两个人咬牙扛在最下面,一动不动,让大家踩着他们肩头翻上去。我看见程奕那一头汗水,有些不忍落脚。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示意我尽管上。
在一群身娇体弱的OL当中,我算灵活的,小时候的芭蕾底子还有点用。
翻上去后,观望对面穆彦那一组,我才发现他是最早登顶的一个。
穆彦站在上面有条不紊组织大家依序翻越,先合力把笨拙的人送上去,敏捷轻巧的人垫后,进行得相当顺利。而我们这边却乱了套,因为程奕自己当“垫脚石”去了,无人有效指挥,几个女孩子落在后面怎么也爬不上来,能帮忙的男同事却都一早上来了。
看来这一局我们输定了。
程奕有牺牲精神,穆彦却有指挥刀在手,这次高下已分。
我没有时间再多观望,翻上障碍墙之后,马上要通过第二个考验,跨越空中断桥。
突破心理障碍,就在跳与不跳的一念之间。
双方都有人因为实在没勇气跳出去,在上面犹豫拖延时间,甚至有女孩子直接放弃。
大家都知道我恐高,将我留在最后位置。
眼看一边一个,淘汰的淘汰,通过的通过,终于轮到了我。
战战兢兢站上断桥,我没有听见队友加油的声音,底下全都一副无望沉默的表情。
因为那边断桥上站着的是穆彦。
他静静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全神贯注,然后突然跃出,没有一丝迟疑,矫捷得像只优美的豹,连续跃过悬高八米的断桥,如同穿行平地,飒然身影惹起下面尖叫连连。
这人真是天生的冒险家,热爱危险,乐于挑战,区区断桥对他就像一个玩具。
我站在这里看他,有一丝眩晕,有一些软弱,也许只是因为恐高症发作。
脚下断桥令我眼花心悸,冷汗阵阵,恶心与眩晕一起涌上来。恐惧本能渐渐控制住身体,连视线也模糊,看断桥桥面好像都在浮动。底下有人在叫“安澜加油”,仿佛是程奕的声音,也似乎有人在叫“下来吧”、“别勉强她”、“小安好可怜”……可怜吗,穆彦是不是也觉得我可笑又可怜,就像在电梯里,在车上,像看一个投怀送抱的笨女人那样看我。
我闭了闭眼睛,晕晕乎乎,脑子空白一片。
他仿佛就在断桥对面嘲笑我。
我朝着前方虚空中渺渺的“笑脸”迎了上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欢呼声雷动。
当我终于腿软软地回到地面,程奕上来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安,你最棒了!”
现在扳平一局,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绳降这一关只能赢不能输。
这次又是高空考验,豁出去舍身一跳,把自己交给地心引力的同时,也是恐惧临界点的突破。每人身上系有一根保险绳,自己控制降落速度,如果害怕可以慢慢滑降下来。
但决胜的关键是速度,也就是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勇气。
那边第一个上的是孟绮。
刚刚克服了高空断桥的亢奋还没有过去,我觉得应该不会再惧怕绳降,就自告奋勇站到了第一个的位置。
我们一起攀上几层楼高的绳降台,在教练指导下系好保险绳。
教练还要再检查一遍安全,我急忙催促,“快点,再不跳人家抢先了!”
教练笑着点点头,让我也就位。
转身悬空站好,将要往后蹬出的一刹那,感觉到身后空空如也的虚无,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本能地抓紧了护栏,不敢撒手,目光却同时瞟向旁边,看见孟绮也同样迟疑了。
她与我目光交会。
我朝她一笑,猛地松手,屈膝后仰。
瞬间的失重感之后,保险绳稳稳定住我,身在半空,手里控制绳决定着下落的速度。
孟绮也跃下来了。
我心一横,完全松开控制绳,瞬间身体飞一般下坠,底下惊呼声哗然腾起。
耳边呼呼风声劲刮,地面离我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古怪的“喀嗤”传入耳中,伴随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拉扯力,颈上疼痛传来!我下意识收紧控制绳,猛然停住下坠,只觉脖子上被勒得奇痛!
是我颈绳上的猫咪坠子,不偏不倚卡进了保险绳的滑轮里。
滑轮将绳链也绞了进去,越扯越紧。
我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极小概率的意外状况落在了我身上。
会死吗?
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这念头,其余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唯一维系着我安全的是手里这股控制绳。如果绳子抓不牢,滑轮继续收紧,我会不会被自己的项链勒窒息?会不会滑轮被卡坏,令我直接摔下去?
我听见下面惊恐的尖叫,听见很多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在叫安澜别怕、安澜坚持……好像有人冲上来了,我惶然低头看下去,看见穆彦和程奕一前一后冲上绳降台的扶梯。
程奕一边跑一边对我大叫,“安澜,抓牢,别松手!”
我闭上眼睛,一手攀住升降绳,分散下坠力量,一手用尽全力抓牢手里的控制绳,感觉掌心被勒出撕裂般的痛。
头顶上依稀传来穆彦和教练的声音。
“你不能下去,让我来,保险绳马上好……哎,你不能下去!”
我忍痛仰头,看见穆彦系着另一根绳子飞快滑下来,仿佛从天而降的救星。
他从半空中靠近,伸手勾住了我的绳子,借着两股吊绳晃荡的力量,准确地抓住了我。
为了在半空中定住身体,不被晃动的绳子扯开,他以双腿和我的腿交缠,一手稳住自己的控制绳,一手试图解开我颈上项链。
“这是什么?”他恼怒地问。
“棉绳。”我艰难地回答,“找到结了吗,抽短的一头!”
“找不到!”
“你……”
他困难地摸索了半天,总算勾住我颈上挂绳,却怎么也扯不断。
我攀住吊索的力气快要耗尽,掌心的痛已开始麻木,咬牙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住地颤声说,“快一点好吗,我没有力气了。”
他直直看我,蓦地一低头,直接咬了下来。
我本能往后仰头。
他含混地说,“别动。”
温热的唇落在我颈项,齿尖掠过皮肤,湿润而坚硬,有一点酥麻,有一点痛。
他咬住了这一股细而韧的颈绳,慢慢用齿尖,一点一点将它咬断。
我们一起落回地面,脚底沾地的那一刻,穆彦紧紧环着我的手臂立即放开了。
而留在我脖颈上的湿润温热还没有消失。
我还没有站稳,就被冲上来的同事抱住,他们争相拥抱我,感激庆幸我平安脱险。
可是怎么好像有哭声呢,我还有点浑浑噩噩,茫然转头,看见孟绮含泪欲泣的脸。
她一把抱住我,失声抽泣起来,令我和周遭同事都呆住了。
大家试着拉开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我也跟她说没事了。
她却推开我,打了我一下,冲我吼,“知道不知道刚才有多吓人?我以为你要摔死了!那么高,你非要那么快,找死是不是?就为赢我,就为赢这个比赛,值得拼命吗?就算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和你争了行不行?”
红着眼睛的孟绮,流着泪的孟绮,失态得全无形象的孟绮。
“小绮……”
我叫了她名字,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这么望着她。
周围人都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有程奕过来拍了拍孟绮肩膀,温柔地笑着,“没有这么严重啦,小意外,小意外,安不是没事了嘛,不要哭了。”
孟绮转头看他,眼泪扑簌簌地落。
他柔声说,“It's very nice,you're a good girl.”
说着又弯下身,手撑膝盖,保持和她平视的高度,促狭地笑,“糟糕,妆哭花了!”
孟绮立即捂住脸,哭笑不得地背转身去。
我也忍不住笑,真是的,参加训练也化着妆,还是那么贪靓。
这时教练赶了过来,一边向我道歉,自责没有做好安全工作,一边问我有没有伤着。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
教练问,“脖子受伤了?”
我忙摇头,下意识捂住齿尖掠过,犹存温湿的那个地方,抬眼却撞上穆彦的目光。
他正看着我。
我的脸陡然滚烫。
教练又问了很多,我只是含含糊糊点头或摇头。
他终于问完走了,围在身边的同事也散了,穆彦才走过来,将攥在手心里的一个东西给我。
是那被咬断的颈绳,坠子已经卡坏了。
“拿回去做个纪念,这么刺激的经历,不容易遇到。”他语气轻淡。
“谢谢穆总。”我接过来,摩挲着卡坏的坠子,低下目光,“谢谢你……”
他却饶有兴趣地问,“这是挂的什么东西,一个猫?”
“是招运猫。”我说着也有点发窘,这么不走运的招运猫。
“迷信!”穆彦笑了。
我捏着这只粉瓷小猫,突然想起,买的时候,店主说这是一只招桃花的猫。
(下)
虽然最后一项因我的乌龙被打断,最终我们两组还是打了个平手。
总结会上,穆彦的组得到精诚协作奖,我们这组得到奉献精神奖,还有一组得到集体智慧奖——就像在发棒棒糖,重在参与,人人有份,皆大欢喜。
优异个人表现奖,毫无悬念地被穆彦拿去。
原本程奕也很有竞争力,但却敌不过穆彦“空中勇救失足女”的佳话,女职员们说起那一幕无不花痴大发,用小蓓夸张的话来讲,“穆总好像蜘蛛侠一样,那个帅啊,要是我被挂在那儿,天呐……”
听上去我的经历香艳又刺激。
我非常感激穆彦的出手相救,只是不明白像蜘蛛侠能有什么帅。
穆彦上去讲话,代表团队做总结,不像培训师那么舌绽莲花,却句句简洁精炼,讲得极富煽动力,下面的掌声响起一次又一次。
结束总结致辞时,他拿起那个勋章样式的奖牌说,“最后,我想把这个奖项,送给一个真正应拥有它的人——她在此次训练中,展现出了对工作伙伴的全心信任,克服了自身障碍,尽管最后因意外而失败,却让我看到她面对困难时的镇定和坚持,看到了大家的关切和情谊——这正是我们这个团队,得以克服种种困难,团结一致走到今天的原因,以及这个团队的价值所在。本次拓展已完满结束,工作的挑战即将开始,我希望我们能将在这里领悟到的一切,发挥到工作中去,希望在团队中看见更多的安澜。”
起初的惊愕之后,我默然听着他的称赞,被浪潮般的掌声推动着,站起身来。
站在目光汇集的中心,我竟不再羞涩。
穆彦在众人瞩目中,朝我走来。
我接过他手里的奖牌,迎着他的目光,茫茫然看他的脸。
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对我的赞美,这样直接,这样毫无保留。
以往在他身边,我百般努力,想得到他一个赞许的笑容,他却无比吝啬。
而现在,这赞美,是仅仅只为赞美么?
我已不确定了。
他身上像潜藏着两个穆彦,一个那么好,一个那么坏,我无法分清什么时候,是哪一个穆彦在对我说话,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向我递来糖果,还是刀刃。
就连感激,或者感动,我也惴惴捂着心底,不想再被他看出。
总结会上没有看见纪远尧,问苏雯才知道,纪总因为身体不适,提前让老范送他回去了。我很不安,陪同他应该是我的职责,却现在才迟钝地知道这回事。苏雯倒没有责怪,她说纪总回去的时候,知道我刚刚遇到意外,还叫她代为慰问,让我休息一下压压惊。
苏雯问了问意外发生缘由,说要向拓展培训公司追究责任,我忙说不用了,这意外是我自己大意莽撞造成的,不怪教练疏忽,千万不要为难人家。
苏雯也没坚持,看着我笑了笑,“你倒很为人着想……心好,难怪别人对你也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听着这话有点滋味不对,不像是夸奖。
苏雯一笑,转开话题,叫我帮忙安排晚上的聚餐。
完成了四天辛苦的拓展,大家在极度疲惫之后的放松里,又有着还未消散的亢奋。
饭桌上,我有惊无险的戏剧化遭遇,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起初的慰问之后,话题很快拐到某人“英雄救美”的浪漫之举,这一场意外不知不觉就成了香艳刺激的花边谈资。
穆彦也在这桌,就坐在我对面,众人当着他的面戏谑,他也不吱声,只是微笑着,低调地吃饭。我成了被打趣的唯一靶子,不断有人怂恿起哄,一口一个“英雄救美”,说得煞有介事。
当再一次有人说这四个字时,我忍无可忍开口说,“不是,是美救狗熊才对。”
正在喝汤的穆彦被呛住,阴沉沉抬眼瞪我。
都说他美了,还一副不识抬举的样子,我回以白眼。
程奕过来找他喝酒了,我得隙脱身,拿了手机走到洗手间去。
拨了老范的电话,响很久才接。
我问他纪总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老范说没事,就是发烧,已经到家休息了。
电话里声响嘈杂,老范说正在街上到处找药店,帮纪总买药呢。
我心里不安,自知这件事做得太失职,尽顾着自己那点破事儿,连纪总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亏得出发前苏雯还再三叮嘱过。我毫不遮掩的将担心告诉老范,问他现在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补救。
“没事,纪总不会怪你的。”老范说着,好像想起什么,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倒是可以替我跑一趟腿,正好我还没吃饭,饿得胃都疼了,你一会儿买了药给纪总送过去吧!”
我长长叹了口气,捂着电话低声说,“老范,你是大好人,谢谢你。”
老范呵呵笑,“聪明丫头就该做聪明事儿。”
他说好人做到底,顺路开车过来接我,把已经买到的几样药交给我,另外冰袋实在不知上哪儿买去。我知道附近一间药店有,便约好时间让他在底下车库等着,我先去买冰袋。
老范特意叮嘱,“你悄悄下来就是,别让其他人看见,这种时候别人指不定怎么想你,知道吧丫头……”
我苦笑,“知道了。”
回到饭桌上,程奕他们正端着酒找我,我爽快地自罚了三杯,趁机请假提前告退,理由是刚刚接到朋友电话,有点急事。
买了冰袋,我在另一个路口等老范,他开着纪远尧那辆车,牌照惹眼,不便停在近处。
这路口有个的士站,竖着巨幅灯箱广告牌,背面是一部近期上映电影的广告。
我拎着冰袋转到背后,看那电影广告打发无聊。
前前后后的路人络绎不绝走过,我本来全未留意,直到不经意间,听见熟悉的说笑声,已近在跟前……竟是两个销售部的女同事过来了。她们像是也提早离开,一起站在广告牌前方等出租车,和我就隔一道灯箱,并没瞧见我。
一边等着车,她们一边在聊天。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说笑声不时被车声人声掩盖,我只听见几句零星对话。
“看不出来吧,以前那模样多清高,还不是一样走上层路线。”
“人家攀的可是高枝,爬得比谁都快。”
“往上爬就爬呗,谁都一样,我就看不惯她那股清高劲,假得要死,好像就她一个干净,干不干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你说凭什么穆彦那么护着她?”
“还能凭什么,全世界都看到了,他俩那个亲热样子……”
“喂,车来了!”
我默然听着,面对明亮的广告牌,眼前灯光晃得白花花一片。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话,总会有人这样说的,不是吗。
我这样反问自己。
如果几天之前听到,我会满不在乎地想,随你们胡说去吧——可现在我手拎着冰袋,等着老范的车,正要去人家家中送药,这该叫什么呢?
叫敬业,叫为工作?
我自嘲地笑笑,自知不仅如此,却也并不难堪。
这个从天而降的职位,正因来得轻松,也更害怕突兀失去。我一直小心翼翼,却还是有了今天的疏失。苏雯说,这没什么关系,可谁知道纪远尧是否也这样想。短短时日,我还无法揣摩到他的性情习惯,也许他表面温和,实际严苛,会因此认为我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并不值得信任,就此将刚刚建立的一丁点认同感收回。
失去纪远尧的认同,我很难想象,以后会是怎样一个进退两难的狼狈境地。
我的工作,是个外表光鲜的玻璃瓶,哪怕出现一条再细的裂缝,也得第一时间补救。
手机在包里振动,老范的车已经到了。
上车之后老范也没说什么,一路将车开得又快又稳。
到了纪远尧公寓楼下,老范将药交给我,敦厚地笑着说,“去吧,没什么的。”
我看着他,“老范,我是不是挺假的?”
老范一愣,“你假,那别人不都是塑胶人了?”
我笑了笑。
好吧,工作,就只是工作。
老范拍拍我肩膀,“别想太多了,这不也是工作嘛?说起来,他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儿,身体又不好,也怪不容易的……咱们做秘书、做司机,也是份内的事。”
我叹口气,推门下车。
乘电梯抵达30层,走在走廊地毯上,脚下安静无声。
我按了门铃。
门开处,纪远尧穿着黑色睡袍和拖鞋,头发微乱,一脸倦容与诧异,“安澜?”
十三章
万万没想到会看见一个穿睡袍的纪远尧。
我比他更尴尬,赶紧说明来意,将装药的袋子递上。
我说老范找不到地方买冰袋,刚好我在附近,就顺便买了送上来。
“谢谢。”纪远尧显得十分歉意,“这么晚了,真是辛苦你们……你和老范都吃过饭了吗?”
我点点头,说老范也回家吃饭去了。
然后不知该说什么,纪远尧也沉默了,只站在门口看着我。
在他目光注视下,我突然心跳加快,有些手足无措,局促地说,“那我不打扰了,您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您打我电话。”
他却问,“你赶时间回去?”
我怔了怔,“不赶。”
他微笑,“那就进来坐坐。”
我下意识摇头,“不用了,纪总……”
他已经拉开门,微微笑着,哑声问,“怎么了,怕我?”
我看着他,诚实地点了点头,“有点怕。”
他反倒一怔。
我抿唇笑,“是怕打扰了您休息。”
他无奈,“我看起来有那么虚弱吗?”
我笑着随他走进客厅,在柔软的黑色长沙发上坐下来,尽量端正自然,掩饰着紧张拘谨,克制着心里的好奇,不去向四下张望。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走进独居男性的家中。
室内只开着一面背景墙的蓝色灯,显得幽冷暗沉,另一处光源来自半开的卧室门口,里面有橘色亮光漫出,显然主人方才是在卧房里。那隐隐显露一角的黑色大床上,仿佛有床单之类的东西垂曳下来,直垂到床前的雪白长绒地毯上。
外面客厅没有光亮,卧室门后成了最亮也最醒目的地方,令我第一眼就不由自主注意到,也因此更加局促,仿佛偷窥到了别人最隐私的领地,与最暧昧的所在。
这时纪远尧打开了客厅的灯。
柔亮灯光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雪亮洞明,驱散了一切昧然不明的压力,顿觉轻松很多。
“喝茶吗?”纪远尧问。
“嗯。”我努力摒除刚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不是专门请你喝茶,正好有事,你跑来了,就不要怪我抓你加班。”纪远尧一边悠悠说着,一边从茶几上那副精致的紫砂茶具中拿起一个小巧的杯子,将沏好的茶倒给我。
“您现在还在工作?”我打量他疲惫脸色。
“刚接完总裁的电话。”纪远尧点头,在对面沙发坐下。
我有些不忍,“可是您在生病,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劳碌命,死不了的。”纪远尧推了下眼镜,虽仍笑着,神色却已严肃起来,“是这样,我今晚要起草一份报告,明天一早递交总部,报告需要附加几份数据资料,本来想让市场部的人加班,但暂时不让他们参与这份报告也好。基础数据资料已经有了,剩下的整理你来完成吧。”
他低头咳嗽,似乎想了一下说,“你……也可以带回家去做,不管多晚,做好立刻发到我邮箱。现在我先把数据给你,注意这是公司机密。”
我迟疑了下,试探问,“或者我直接在这里做?”
纪远尧转头看我,目光微动,“也好。”
我看着他那一笑,突然有一种,刚从闯关游戏里侥幸通过的感觉。
涉及商业机密的文本,按公司规定是不能私下拷贝带走的,尤其在我这个位置,接触高层往来文件很多,平时需要加班,我都尽量在办公室完成,避免带回家去。
今天纪远尧破例允许我带回家,也许是考虑到时间太晚,也许是出于信任,也有可能——是在试验我有没有恪守本分的自觉。
所幸我从来不喜欢成为特例,尤其这种特例,有害无利。
他带我到他的工作台前,打开办公电脑,仔细交代了要求,自己拿着手提到客厅沙发上去写报告。这些数据的整理并不复杂,只是有长长十几页,工作量实在浩大。
我无暇多想,立即进入工作状态,全神贯注在键盘上飞舞手指。
按照他的要求,挑选整理出第一部分数据后,我打印出来,拿去客厅给纪远尧看。
他似乎正在为报告大伤脑筋,皱眉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才低头开始看。
看了半晌,他叹了口气。
我以为他不满意。
“这样下去真要出问题……”他似乎喃喃自语,放下那份数据,眉头皱得更紧。
“那还继续整理吗?”我试探问。
“继续。”他眼皮也没抬。
我回到工作台前继续和数据奋战,一边看数据一边隐约觉得,好像都是对新项目推动有阻力的反面数据——有反面阻力存在很正常,评估报告中也必须列出这一面供决策层考虑。可为什么纪远尧会在这一份报告中,单独把全部阻力因素列出呢,难道是新项目又有变化。
当我再交给纪远尧第二份、第三份时,他已懒得看,直接放在一旁,脸色不善。
我第四次进客厅去,看见他两手交叠在脑后,盯着前方墙面,正出神思索。
我没打扰他,放下打印页,看见杯子里茶已喝完,便不做声地倒上茶,放到他手边。
“你坐下。”他突然开口,示意我坐到对面,手指敲了敲茶几,“安澜,你对营销团队怎么看?”
“我?”我愣住,这是好大的一个问题,怎能三言两语说清。
纪远尧盯着我,“你在营销部门待过,简单说,怎么评价这个团队?”
我想了想,“是个执行力很强,很特别,很能改变人的团队。”
“就这样?”纪远尧的目光,即使有眼镜镜片的遮挡,依然锐利迫人。
“可能暂时有一点浮躁,但整体很好。”我瞧着他脸色,猜测着他想听到的内容。
这次纪远尧良久没有说话。
我等得忐忑。
他终于又开口,“如果现在突然让你离开公司,你会怎么想?”
我一惊,细辨他神色,低声说,“我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
“也许是工作有失误。”
“你不认为是公司出现了问题吗?”
“不会。”
“你觉得公司就没有任何问题?”
“也许不是完全没有,但我相信,你在这里,就不会有重大问题。”
这句话是发自肺腑,我说得坦然,没有半分阿谀。
纪远尧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上,有种奇异的压迫感,并不强势,却带着莫名的重量。
他慢慢笑了,示意我回去继续做事。
这整个晚上,他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
我埋头在电脑前,直忙得两眼昏花。
终于完成最后一页,抬眼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
我走进客厅,发现纪远尧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双臂环胸,脸侧向一旁,额发散落,轮廓柔和,挺直鼻梁下的嘴唇在睡眠中也薄薄抿着,下巴透出淡青色的胡茬痕迹。黑色睡衣的带子束在腰间,打了一个平整的结,交叠的领口略微散开,黑色纹边透出暗色光泽。
我收回目光,意识到自己竟久久盯着一个男人的睡容,空茫的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已是更深夜静,繁华深处的灯火也已悄隐。
我不忍心把他叫起,轻手轻脚将茶几上文件整理好,拿起包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回来,将带来的药一一拿出,按说明剂量倒进瓶盖,放在茶几上,添满水杯,小心地带上门离开。
(下)
到家已是三点多,之前忙着做事,倒没觉得特别累,现在不仅全身骨头像要散架,人也困得迷迷糊糊。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冲完凉,一头栽倒在床上睡死过去的。
醒来是因为有人大呼小叫掀开被子,把我从床上拖起来。
我困得睁不开眼,死气沉沉地说,“方云晓,我给你家里钥匙,不是让你一大早骚扰我睡觉的。”方云晓气急败坏,“还一大早,都下午两点了,手机也关机,从昨晚就一直打不通,再不来看看我就要以为你被谋财害命了!”
下午两点?
这一下清醒过来,摸到手机一看,居然忘记充电,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池耗光了。
我手忙脚乱地充电开机,被方云晓在一旁看着嘲笑,问我急着接谁的电话这么殷勤。
“当然是老板。”我白她一眼。
“中南海保镖啊,还24小时开机待命?”方云晓抢白我,话音未落,就听见手机有未接来电的提示音。我定睛一看,暗叫糟糕,都是纪远尧的来电。
立即回拨过去,那边接起,传来纪远尧低沉温和的声音。
没等我解释关机的原因,他已主动说,“没什么事,问一下有没有平安到家,昨晚我太疏忽了,让你一个女孩子那么晚走,很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傻傻问,“您好些了吧?”
他笑了笑,干练语气似乎显得精神很好,“我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那我马上到公司。”
“你就不用来了,周末好好休息。”纪远尧顿了顿,收线之前,淡淡说,“安澜,谢谢。”
挂掉电话,我不由想起昨晚走时,看着他疲惫睡去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
方云晓追问我昨晚的去向,我一边泡面,一边将在纪远尧家加班的经过告诉她。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吃面,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就一点戒备也没有的跟人待了一晚上,也不怕遇到好色之徒?”
我咬着嘴里的面条,一想也是,的确没有往这方面想太多。
并不是我天真单纯,做销售的时候,对客户提出的暗示和非分要求,也见得不少,戒备心一直绷得很紧,第一原则就是晚上不会单独见客户,即使是以工作为名的私下邀约,我也一概婉拒,因此没少得罪人。
可昨晚,我好像一点也没往这个方向担心,完全没想过纪远尧会不会有别的意图。
似乎纪远尧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是值得信赖的理由。
方云晓连连摇头,“你该不会刚跳出穆彦的火炕,转身又陷进纪老大的漩涡吧!”
我险些被一口泡面哽死。
“姑奶奶,麻烦你,我这是工作,不是整天在公司拈花惹草、攀龙附凤!”
“我哪是这个意思,一句玩笑话,你看你急什么!”方云晓顿时错愕。
我闷头吃面,自觉刚才语气是有些重,不知为什么,心里十分反感听到这样的话。
“没生气吧?”方云晓凑过来碰碰我,“我只是感慨嘛,像你们公司这种青年才俊扎堆的地方,男男女女一个赛一个的妖孽,朝夕相处不发生点什么还不正常。就我们那社里,不也是一天到晚,红男绿女传不尽的绯闻!”
我横她一眼,“你们那圈子才是自由奔放,好意思说我们。”
“彼此彼此,不过我们社里的俊男美女没你们的含金量高,稍微平头整脸一点,就自恋得不得了,要说姿色,还真没几个有孟绮、穆彦那资本,跟你比就更……”
“少来灌迷汤,挡着我吃面了,一边儿去。”我不理她,捧起面杯还想继续吃,却因她提起那两个名字,不知怎么就被岔掉了胃口,“说起孟绮……”
我将拓展训练这几天的事简略告诉了方云晓,说起了穆彦的挺身相救,和孟绮在我脱险之后的那番话,那些泪。
方云晓听得愣住,半天没有说话。
我起身倒了茶来,捧着手里,沉默地看着茶叶起落漂浮。
“这姓穆的,也算像个男人。”
难得从方云晓嘴里听见一句说穆彦的好话,我忍不住笑起来。
“可孟绮这算什么,内疚吗?”方云晓喃喃说,“也许到底朋友一场,她还是关心你的。”
回想那一刻,我隐约记得,身在半空,听见了孟绮的惊叫。
“她是关心我,没错。”我慢慢地,迟滞的,考虑着用词,“当时我很感动,几乎觉得她还和以前一样好……可是后来,她抱着我哭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对程奕的那种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说不清的滋味。”
面对方云晓疑惑的目光,我也彷徨起来,不知怎样说、怎样想才好。
也许不该这样怀疑一个人的善意,可是直觉,总不肯顺应愿望。
我希望相信这一切都是发自友谊,可在那一刻,面对她的表现,我却本能地选择了沉默——若是以前,我会感动,会拥抱她,甚至也会流泪。
“这么说,她有可能是故意表现成这样,想与你和好?”方云晓皱起眉头,“倒也是,你现在的位置今非昔比,随口在纪远尧面前说点是非,也够她喝一壶。以孟绮的性格,当然不希望你再讨厌她,一定很想跟你和好。”
回想在房间里,她也曾主动示好,态度比我调职之前柔和许多。
也许不仅于此,还有程奕的在场。
她哭得梨花带雨,像个善良易感的小女孩,委屈得像是一直饱受我的压力,像是我在针对她……“就算是我对不起你,以后再也不和你争”这种话,听在不知前因后果的程奕耳中,他会怎么想,我不知道,只看到当时,他目光温暖,充满怜惜。
他对她说,“you're a good girl.”
这真是一团乱麻,男男女女,是是非非……我烦恼地撑住头,不想再去思索孟绮的用意,也不想理会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谁和谁,真和假,有与没有,我都不想知道。
我只是深深失落,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稍稍相信一个人,已是如此困难。
孟绮如此。
穆彦如此。
我问方云晓,“你觉得我有没有变?”
她想想说,“变也未尝不是好事。”
聊起这些话题实在令人气闷。
周末闲着无事,沈红伟又加班,她硬要拖我去看无聊的爆米花电影。
说来也巧,在电影院竟碰见了同事,是市场部一位主管,他与女朋友看的和我们是同一场。
等待电影开场前,他替我们买来了可乐与爆米花,坐在一起闲聊。
他是个风趣的人,有双笑起来像条缝的细眯眼睛。
他的女友还是大学生。
这个周末的午后,我和一个以往私下交流很少的同事,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的女友,还有方方,相处都这么轻松融洽——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将要发生的变故已经悄然开始,令人措手不及,无从提防。
周一上班,接到第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总部人力资源总监Amanda将在明天上午抵达。
现在并不是年终考核的阶段,总部突然派出这位大员,令人费解。
纪远尧一点也没透露Amanda为什么来,只在例会上通知人事、行政部门一起接待。
当晚给Amanda接风的饭局上,我陪同纪远尧去了。
这之前我只见过Amanda一次,以为她对我这么一个行政部小职员应该没有什么印象,想不到她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年底过来出差时,因前台的疏忽,订错了回程的航班,险些耽误她赶去异地分公司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是我通过航空公司的朋友,设法拿到对外已“订完”的机票,解决了这件事,并一路送她到机场。
Amanda对纪远尧称赞我,说他挑选了一个不错的秘书。
纪远尧只是微笑,苏雯她们也笑而不言地看着我。
听着她的赞扬,我脸上发烧。
那时我到行政部不久,处境孤立,难得当时的前台很照顾我。看到她因误订机票而焦灼,我才主动想到去找航空公司的朋友想想办法。但是我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订到机票后,我兴冲冲跑去告诉前台,她却正在苏雯办公室里,惶惶不安地建议Amanda改从其他城市转机。我推门进去,当着她,对在场的Amanda和苏雯说,航班的问题解决了。
那时的我,尚未改掉热心冲动的毛病,尚未学会临事替人替己三思。
Amanda走后,苏雯大发脾气,二话不说炒掉了那个前台,仅仅只因一张机票的误订——就这么微小的一次失误,令苏雯在Amanda面前感到丢脸,便足以抹杀前台一切工作努力。
前台离职之后,我打电话给她,想要解释这件事,每次都被直接挂断。
恐怕直到现在,她也认定我是个乘人之危,抢功博出位的小人。
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很少主动提出给人帮忙,除非别人一再请求。
对于Amanda,也因此留下必须小心应对的戒备印象。
这个四十多岁的独身女性是个严苛精明的人,有着香港人的典型工作风格,总予人审视挑剔的感觉。她的意见判断,甚至影响着很多高层的职务升降,区区一个不悦的表情,也可能让一个小员工立即走人。
然而这一次,或许是换了不同角度,我发现Amanda也有富于人情味的一面,时隔大半年还能记住一个曾帮她解决机票难题的小职员,并不吝于当面赞扬,实在令我感动。
饭局上没有谈及任何与工作相关的问题,一桌子的女人占多数,气氛圆融,话题机趣轻松。
程奕和穆彦也难得地出席了,我想是因为纪远尧对Amanda的重视和礼遇。
只是他们俩似乎都表现得有些心事重重的谨慎,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Amanda只停留了一天,其中大半天时间,一直与纪远尧、程奕、穆彦在小会议室里开会,人事经理任亚丽是两小时后才被叫进去,其间他们讨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种会议不需要秘书在场记录,纪远尧吩咐我留在外面,挡下电话和其他事务的打扰。
散会后,他们鱼贯而出,Amanda和纪远尧仍留在里面说话。
程奕第一个走出来,经过我座位,没有如往常般微笑点头,而是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穆彦一边走一边与任亚丽低声交谈着,两人神色都很严肃。
这两层楼里,再迟钝麻木的人,也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每个人都猜到将有事情发生,且一定与营销部门有关,很可能是人事上的调整。
Amanda是周二到的,而我的周三、周四两天,完全被探听消息的人搅得鸡犬不宁。
有人猜是程奕要调走,或是穆彦要调离,甚至有猜穆彦要辞职的。
最后一种猜测我绝不相信,穆彦若辞职,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认输,二是灰心。
这两个可能性在他身上发生的几率都太低了。
十四章
周五是休息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公司允许不穿严格的职业装,可以在符合着装制度和礼仪的范畴内,穿稍微轻松一些的衣服,算是一种人性化的体现。
因为晚上答应和方云晓去参加一个不知所谓的艺术展,我穿了件改良旗袍款式的上衣。一到公司,就遇见那天一起看电影的市场部主管,恰巧穆彦也正从任亚丽办公室出来,和我们打了个照面。他今天穿着黑色修身裁剪的上衣,浅立的领口有同色硬质镶边,从走廊那边过来,像块磁石吸附住许多目光。
“小安,打扮这么漂亮,晚上一定有约会!”那位主管笑着打趣我。
“周末当然要有约会。”我回应他的玩笑,并朝穆彦笑了笑,“穆总今天这么早?”
穆彦面无表情,避开我的目光,点头一笑就走过去了。
我莫名看着他的背影,隐隐觉得古怪。
走进办公室,发现纪远尧也已到了,今天好像每个人都格外勤勉。
我看了看纪远尧今天的工作日程,照例他会出席营销部门每周五的全体例会,周三出席设计研发部门的例会,直接听取一线员工对工作的意见。
我拿文件进去,顺便提醒他,一会儿该去36层了。
他正低头整理东西,BURBERRY米色上衣十足的学院风,被他穿来赏心悦目。
“今天不用去。”纪远尧平静地回答,
我怔了怔,“那我通知穆总,叫他们不用等您了?”
他顿住手上动作,抬眼看向我,淡淡说,“不用,他知道这个会该怎么开。”
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的嘴唇薄薄一抿,“公司决定对营销部门进行合并调整,今天将有一些同伴,不得不离开大家,我很遗憾。”
“合并?”我震惊地望着他,不知话要怎么说下去。
合并调整是什么意思,谁合并谁?
一些人要离开,这“一些”又是谁?
无数问号当头砸下,砸得我失去即刻反应的能力,仓促间低下目光,将来不及掩饰的情绪藏在眼皮底下,除了保持沉默,再没有别的可说。
“有同伴离开,难过是难免的。”
我听见纪远尧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么空,那么冷。
他用了“同伴”这个词,而不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同事”。
纪远尧从椅中站起,走到落地玻璃幕墙边,一手拉起白色卷帘,毫无波澜地说,“在公司与个人之间,有一些策略上的取舍,是必须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在他家里,他问我的那句话——
“假如现在要你离开公司,你会怎么想。”
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酝酿着今天的变故。
我懵然想起些支离破碎的对话,想起他皱眉思索的报告,还有那份负面评估的报告……却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只觉咫尺之外的纪远尧,像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
还有一缕寒气是从自己心底渗出。
我在这一刻意识到,虽然他对我和颜悦色,提携有加,但真正的想法从未对我表露半分。在他的信任范围内,并没有我的位置,我离着那个位置还有十万八千里距离。
这个认知,瞬间冻结了我的情绪。
我沉默片刻,平静地说,“知道了,纪总,您还有事情吩咐吗?”
他转头看我,微微一笑,“你去忙吧。”
我退出办公室,带上门时,见他低头看向外面,将那遮光的卷帘缓慢升起到一半。
夏日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刺目炫亮,令我眼里和心里一样的难过。
茫然回到自己座位,我脑子里盘旋着两个字,策略。
这是什么样的策略考虑,在新项目即将启动的前夕,打乱自己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丢掉这么久以来辛苦培养的人才——这样的策略,我无法理解。
很快,消息就已传遍两层楼。
人事部已行动起来,连同行政也都就位。
任亚丽和两个人事主管已在36层,行政这边的网络技术主管正要上去,开始对离职人员的办公电脑进行处理。OA系统上的离职人员账号几乎同时被锁定。
我看见网络技术主管缄默的脸,看来他也是此时才知情,却不得不在驱逐同仁的时候,亲自伸手,将那些人一一推出去。其实一切早就计划好,只等一声令下,就像做大扫除一样,将那些曾经为公司付出汗水、辛劳甚至感情的人,齐齐扫地出门。
留给他们离开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包括主管领导及人事部门与之谈话、由人事主管协助办理离职手续、在网络技术主管监督下清理办公电脑、整理带走个人物品。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的门禁识别卡就将失效,连踏入公司一步也不能了。
也许他们今早出门的时候,还在想着手头的工作,想着要为公司考虑些什么,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迈进来了。
我躲在座位后整整一上午,没敢走出去,怕看见那些将要离开的人。
但最后还是被苏雯叫去,经过走廊时,看见那天一起看电影的市场部主管拿着一只文件袋,从人事部出来,表情木然,手里的袋子也许就装着他为公司服务三年,最终能得到的一切。
他看见我,那表情似乎算笑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却说不出一声再见。
就在这一天内,销售部走了两个人,企划部走了一个,市场部走了四个。
整个营销部门共有七名员工离开。
真正受到重创的是市场部,走了一半的人,剩下一个经理,一个主管,两个职员。
被砍掉一半人马的市场部,和企划部合二为一,统称市场企划部。
原来的市场部经理成为市场企划部副经理,工作性质仍独立,职务上接受企划部徐青的领导,徐青直接向穆彦负责,整个部门依然是在穆彦的垂直控制之下。
对整个公司而言,七个员工被扫地出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个部门的闪电式合并,却是公司组织架构上的重要调整。
几乎与此同时,公司宣布了另一个重要消息——
新项目的启动,因故推迟。
当我去到36层给程奕送文件时,经过市场部的办公区,看见空出来的四个座位,背脊一阵发凉。穆彦和徐青在会议室里说话,看见我经过,目光刹那交会,然后他转过脸去,仿佛是一种回避的姿态。
我收回目光,快步经过了会议室。
程奕没在他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在茶水间待着,沉默地喝着一杯咖啡。
他看见我,转头笑了一下,有些勉强。
我看着那杯咖啡黑乎乎的颜色问,“你都不加东西,就这么喝,不怕苦吗?”
他回答,“苦也是种味道。”
我笑了笑,递上文件。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良久没说话,随手搁在一旁。
有风吹来,薄薄纸页掠过桌面,轻飘飘落在他脚下。
“程总?”
“程奕。”他纠正我。
我蹲下身将文件捡起,递上手中的笔,低声说,“麻烦您确认下回执。”
他接过笔刷刷签上名字,抬眼一笑,依然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
“你要咖啡吗?”他递回纸笔,问了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
我看了看他的杯子,笑着说,“不要了,我怕苦。”
他也笑,上扬的眉毛却微微皱着,使笑容中的阳光味道不再——我想起在机场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那时他很像一个大学学长,和此时眼前阴郁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低头喝了口咖啡,像是不经意地问,“公司这个决定,之前你知道吧?”
“今天才知道。”我平静地回答。
“哦?”他转头看我,仿佛有一丝释然。
我不是提早的知情者,也就不是对方阵营里的人,不知他是不是这样想的。
假如令他这样想,我很尴尬。
于是我没再答话,笑了笑,转身离开。
“安。”他却叫住我。
“什么事,程总?”我在最后的称谓上加重了语气,有意让他感觉到疏离。
他眼里的失望之色一掠而过,再度露出亲和力十足的笑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没事,麻烦你了。”
起初我完全懵了,不知这一通刮向营销部门的暴风雨从何而来。
但当最后得知离职人员的详细情况时,我的惊愕,超过了刚刚得知这消息的时候。
二十几人的销售团队少掉两人无关紧要;企划部九个人里面,走掉一个新进不久的媒介专员,对整个班底也没太大影响;市场部却裁得只剩半口气——换句话说,所谓的部门架构调整,只是元气大伤的市场部,被企划部事实上兼并了。
除了销售部离开的两个人,是因业绩考核没有过关,按制度正常淘汰,其他几人都是以部门合法裁员的原因被解聘,也获得了应有的赔偿金。只有那位市场部主管例外,他是因严重工作失误而遭到辞退,一点象征性的赔偿也没有,走得十分狼狈。
导致市场部付出这样惨重代价的源头,正是程奕负责调查的BR合作漏洞。
公司对具体人员的处理如此坚决,对事件本身却采取了淡化态度,并没有对内公开。
大多数员工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位市场部主管是因什么原因被炒,而我所能知道的全部信息,也仅含糊指向一点——此前BR的报告对市场风险评估严重偏差,影响了高层的决策。临时推迟新项目,给公司带来了十分不好的影响。
责任层层追究下来,最终落到那位主管的玩忽职守上。杀掉一只现成的替罪羊还不足以挡住杀气腾腾的刀锋,半个市场部也终于被推上砧板,挡在了他们的主帅身前。
企划和市场两个部门,在各地分公司都是独立并行的存在,职能上各有侧重,虽然同在一个系统,却常有各自为政,争夺利益的情况出现。早在去年,总部就提出过精简组织架构的想法,并在其他分公司做过尝试,试图合并这两个部门,进而削减一直居高不下的营销成本。
但在我们这里却受到抵触——多个项目的同时推进,强大的推广压力,加上纪远尧的威望日隆,使穆彦有充分的底气拒绝合并部门,拒绝削弱自己羽翼。
将在外,箭在弦,总部一时也找不到理由强制我们接受调整。
而现在,穆彦却手起刀落,亲自砍掉了自己珍爱的那条臂膀。
看上去程奕似乎又赢了。
穆彦一手建立的江山折耗惨重,市场这半壁几近全毁。
明明流血的人是穆彦,可阴郁的表情只出现在程奕脸上——他恐怕没有想到,对手宁肯自断其腕,舍车保帅,将整个营销系统打乱重塑,也不给他伺机Сhā手,逐个控制的机会。
市场部是程奕好不容易寻找到的突破口,刚刚撕开一条裂纹,正准备探手进去,先抓住一小撮人,再逐个分化瓦解……而现在,这个漏洞也好,破绽也好,都不复存在了。
这个结果不但使程奕的目的落空,更将他彻底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去。有了市场部的前车之鉴,很难相信,营销部里还有谁敢冒险为他做事。
从前穆彦自己半开玩笑地说过,如果在古代战场上,他愿做横刀立马,阵前直取上将首级的虎将。我相信舍车保帅不是他的风格,下这么重手的人,必然不是穆彦自己。
(下)
周一晚上纪远尧留在办公室很晚都没有走,将近八点钟了,他还在里面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个同事叫了外卖,顺便问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纪远尧的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进来。
推开门,看见他刚刚挂上电话。
我问要不要为他叫外卖。
他像是这才想起时间,看了下表,诧异道,“八点了?穆彦还在吗,你叫他过来。”
我点点头,带上门的时候又问,“那外卖还是先给您送上来?”
他笑了下,“好。”
雪一样清冷的灯光下,他又低头开始忙碌。
我拨了穆彦办公室电话,往常这个时候,他一般都还在,今天却好久无人接听。
又拨他手机,终于接了,却不像在安静的室内,电话里隐约有风声传来。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里了。
听说纪远尧找他,穆彦淡淡说了声“马上来”,便挂断了电话。
当他匆匆而来,经过我身边时,隐约还有一丝烟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烟。
小天台,我已经好久没上去了,栏杆后盛满烟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还在。
他身上的烟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一小下。
我定定盯着电脑,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极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衬衣的身影。
上周五的裁员风波刚发生,没有人心里好受,这两层楼里低气压仍持续不散,一整天下来,办公区里似乎连谈笑声都听不到。36层的气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须若无其事,和一门之隔的那个人保持态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亲眼见到纪远尧温雅面貌之下的冷酷。
七个同事作为斗争的牺牲品离开了,连穆彦这么凉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饰不住的伤感内疚,纪远尧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个优雅的古罗马雕塑,高高在上,充满权威,从头到脚找不到任何软弱的漏洞。
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应该是畏惧的,心寒的,可是真实的感觉我已无法分辨。
即使在他温文尔雅的时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战的时候,甚至是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我依然觉得他遥远飘渺,只是个代表等级与权力的符号;而现在看见了他的冷酷,反而觉得这个符号有了血肉,喜怒不形于色的微笑之下,终于有了温度。
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感觉,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所站立场已经不同。
外卖到了,我敲门送进去。
里面两人的交谈被打断,一齐停下来看我。
穆彦瞟了餐盒一眼,“怎么吃这种垃圾食品。”
我反问,“不吃这个,难道弄口锅到公司里来煮吗?”
穆彦一愣,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呛他,表情顿时有些异样。
在他面前我很少说笑,反倒是纪远尧与我说话,习惯偶尔调侃,不喜欢一板一眼,我也学会适时呛声,聊博BOSS一笑。
纪远尧听我呛了穆彦,会心地笑笑,抬腕看时间,“还真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听穆彦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我看着手里餐盒,用倚小卖小的语气埋怨他,“您不早说,浪费粮食……”
“好,下次我早点说。”纪远尧好脾气地笑着,一点也不以为意。
穆彦看看纪远尧,又看看我,然后移开了目光。
我假装看不到他的存在。
适当的女性化表现,偶尔的一点放肆,是纪远尧允许并喜欢的,他这一点脾气我已有数。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需要有人缓释气氛,充当办公室里的润滑剂,大多数公司都倾向让年轻温和的女性做秘书,不正是这样的用意么。
我还记得电梯里穆彦说过的话,不难猜到,他看着我对纪远尧说话的态度会怎么想。
但我已不再害怕他的误解,他此刻表情,反倒让我有种幽晦的快意。
他用怎样的眼光看我,并不取决于我怎么做,而只取决于他愿意怎样看我。如果是方方,就算我说我在某个男人家里过了夜,她也未必相信我们做了什么;换作某些见不得人好的八婆,就算摆出不食烟火的圣女姿态,背后也一定说你是荡妇。
老范开车,带我们去了一家幽静别致的私房菜餐厅。
餐厅在一座外表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里,天台搭起玻璃顶棚,灯光映着天光,没有刻意雕饰的靡靡情调,却有婆娑的吊兰、斑驳的木条地板和空气里浮动的木香。
我都从不知道有这样好一个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对面,只隔一条街。
打心眼里,我对老范的佩服又提升一个等级,他是最爱大排档的人,却能摸着纪远尧的脾性,对这种地方轻车熟路,可见平日做了多少工夫。
可惜是和上司们吃饭,再好的情调也白搭。
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吃饭,楼下有两桌情侣在喝茶,楼上只有我们四个人。
老范也上来一起吃了,坐在我旁边,同纪远尧笑谈着美食的话题。
等级与职务,在这张桌旁,暂时消弭无踪。
穆彦却沉默下去,在公司里安之若素的神情,不知什么时候被落寞疲惫取代。自落座之后,他就懒懒靠在椅子里,自顾出神,身周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屏,将自己与外界隔开。
纪远尧也并不理会他,任由他发呆。
菜上来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专注于碗箸之间,只有穆彦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吃的东西比我还少。
老范留意着他脸色,笑着问了句,“穆总,这地方觉得怎么样,口味还习惯吧?”
“挺好。”穆彦笑笑。
这时服务生端上最后一道缤纷十色的甜品,介绍名字叫“活色生香”。
纪远尧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鲈鱼莼菜汤,“对,有安澜同我们一起吃饭,算得上活色生香。”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正经太自然了,我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拿我打趣。
老范哈哈笑。
穆彦侧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厅幽约悱恻的光线里看去,对面的纪远尧,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竟给人一种妖异的错觉。
我被自己瞬间的错觉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对面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纪总。
幽暗灯光替我遮掩了一刹那的脸热。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们没有谈工作,也许是因为我和老范在的缘故。
但我刚这么想着,就听纪远尧对穆彦说,“明天早上的会,就让程奕说话,你不用开口了。”
穆彦沉默点头。
我记起明天上午的会议,是在新项目推迟之后,整体工作进度的调整讨论,涉及研发、营销、预决算、财务等多个部门,将会决定接下来的重要工作走向。
纪远尧这么说,便是毫不掩饰他与穆彦同一阵线的态度了。
起初很多人都以为,在程穆二人的争斗中,纪远尧会保持中立,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表明了立场。那些猜测他与穆彦关系出现裂痕的人,现在都缄口不语了。
舍车保帅的结果,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他对穆彦的维护,不如说是他给程奕的脸色——任凭哪里来的空降兵,没有得到他的认同,就什么也不是,也更不要想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但一切仅仅是因为意气之争吗?
被搁置的文件、充满负面分析的报告、突然推迟的新项目……这一环环衔接起来,隐约拼出一张庞大的网。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却也什么都没看见。
纪远尧只提了这么一句,再没有说起工作上的话题。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晚,走的时候纪远尧说先送我回家。
我笑着说,我家就住在对面,走过前面天桥就到了。
纪远尧一笑,“那也得把你送到家门口,老范从那边再掉头就是。”
穆彦却说,“那边路口不能掉头,要绕一圈,我送她回去好了,你们先走吧。”
我一时哑然,等纪远尧上车走了,才转头对他说,“就这么几步路,不用麻烦穆总送了。”
他瞥我一眼,“你嫌近?那再散步绕一圈就不只几步路了。”
我被噎住。
他嗤然,“又不是第一次送你。”
我再次被噎住,心一横,闷头往前走,随便他愿意送就送。
他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一直走到天桥下,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站住脚,回头看他。
路旁树荫的影子影影绰绰罩下来。
他站在这团树影的边缘,不做声地看着我。
“穆总,谢谢你送我。”我硬下心来,怕再摇摆,怕又一次摔倒在同样的地方,“但是真的不用麻烦了,您回去吧。”
“安澜,我对你没有恶意。”
他轻飘飘地说。
我怔住。
时近深夜的天桥下行人已经稀少,他看上去心平气和,笑容却很疲倦,“把你满身的刺收起来吧,我们不用这个样子,好好说话总是可以的。”
我仍怔在原地。
他轻轻拽了我一下,拽我走上天桥,走在他身边。
天桥上的风从四面吹来,寥寥行人经过身旁。
他在天桥中间停下,看向对面那栋高楼,“你家是在那里?”
“嗯。”我点头。
他望着远处,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各自说声抱歉?”
“为什么?”我很莫名。
“我对你责备过头。”他像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而你对我说了谎。”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他一字字缓缓说,“在我问你愿不愿意回到企划部的时候。”
我气得笑了起来,“你觉得那天我说的都是假话?”
他皱起眉头,像是强压着不悦,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好,那么我告诉你,在问过你的第二天,我就已经知道你被苏雯推荐为总秘的人选。”
我被定身法突然定住,整个人僵了一下。
“你真是傻得可爱,怎么会以为我完全不知情呢,纪总难道就不会告诉我吗?”他摇头哂笑,“安澜,你是从我的助理做起的,算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纪总要考虑让你做秘书,当然会询问我对你的工作评价。你以为我不愿意让你做这个总秘是吗,其实当我知道你有可能去纪总身边,远比你答应回企划部更高兴。”
穆彦顿了顿,淡淡一笑,“不算是为你高兴,算是为我自己。在我看来你仍然是营销团队的一员,让你去行政部是暂时的历练,迟早我是打算把你调回来的。”
我转过脸,手指紧扣着天桥的扶栏,怕听他再说下去,又想听他说下去。
“虽然我对纪总肯定了你的能力,建议他选择你,但他最后怎样决定,我并不知道。就算你自己愿意回企划部,于公于私,我也会放弃这个打算。那时我完全相信了你,以为你对我说的是真话……当时苏雯已经向你透露过这件事,而你在我面前,却表达了愿意回企划部的想法,这不算是撒谎吗?我一直在等你解释,你也有很多机会澄清,不是只有周末一次机会,但你一直隐瞒我到最后……安澜,我曾经对你非常失望。”
穆彦直视着我,目光深沉。
十五章
一团团浓雾翻涌在海面。
摇晃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传来浮冰挤压的声音,惊慌的乘客们纷纷从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面的巨大浮冰,并朝这边挥手,呼喊着让船上剩余的人快离开……难道船真的要沉没了吗,我茫然四顾,身边已空落落看不见一个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后的乘客。
不,还有一个人。
那人孤独站立在船头,面朝寒风和浓雾袭来的方向,背影坚定,一动不动,仿佛与这船浇铸在了一起。一眼望去,仿佛茫茫雾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会沉沦。
船舷上逃生的绳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挥手的人群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伫立船头的那个人走去,如果他不离开,我也不离开,无论这只船最终驶往何处,我坚信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远胜那些漂流的浮冰。
顶着呼啸冰风,我一步步走近他身边。
他回头,清晰面容从雾中渐渐现出。
是纪远尧。
又一个诡怪的梦境。
我醒来时,异常清醒平静,好像从未睡着,只是恍惚了一小会儿,看时间却已是清晨六点。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宁静安稳,哪里有什么海面、浓雾、浮冰和船。
只是梦里一切太过真切,情境是虚无的,心情却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开卧室通往露台的滑门,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挟着城市独有的味道,各种气息暧昧掺杂在一起,熟悉又陌生。这时候的天空还留有一抹最后的夜色,在即将到来的光明之前,显出薄弱的阴郁。
趴在露台栏杆上,我深呼吸,低头看见不远处那座跨街天桥。
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桥。
和穆彦站在天桥上说过的话,隔了一夜,再想起好像已远得隔山又隔水。
曾经令我耿耿于怀的那些话,那些误解,在听他亲口说出之后,我终于释然——只是这释然,不是他想要的释然,只是我给自己的枷,打开了锁。
他说,安澜,我曾经对你非常失望。
他问,难道那不是撒谎?
于是一瞬间所有委屈都有了明白的来由,我终于知道了一个“为什么”。
但是这还重要吗?
只有彼此有过期望与承诺的人,才有理由说失望。
穆彦有吗?他有的,只是最初我献予他脚下的那一点纯挚。
看着他自视明月孤皎洁一样的神情,我心中也月光照耀一样的明白,在他眼里,我最大的特别之处,只是从前真心将他视为一轮明月——倘若明月有心照沟渠,沟渠就该有感激不尽的自觉。
若是以前,我会抱着天真幻想,给自己寻找另一种更浪漫的理由。
而现在我只能自嘲地笑笑。
“是,我是想做总秘,想要这个职位。”
我一口承认,不推脱解释,这样反而简单,省了啰嗦麻烦。
解释没有意义,不用他说,我已没有这份矫情。
如果一定需要道歉,那也无不可,我平静地看着他说,“穆总,我很抱歉。”
他目光复杂地盯了我很久,淡淡地问,“是吗?”
明明是他要我道歉,现在却又反问,不知是什么逻辑。
我皱眉看他。
自从裁员那天早晨开始,他就变得奇怪,到此刻站在天桥上的穆彦,更像一个陌生人。
不仅一反常态,还无缘无故说了这么多话,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天桥上一男一女相对沉默,这样子实在尴尬,频频引来路人侧目,怕是将我们当成了争吵的情侣。我无可奈何,摸不清穆彦到底想做什么,这算兴师问罪,还是算示好?
示好,似乎我又有点抬举自己了。
他不是八面玲珑的程奕,程奕的笑脸迎人是不分对象的,我也好,前台也好,甚至孟绮也好,他都一视同仁地亲切;穆彦却是一向盛气凌人,只有莺莺燕燕围着他,没有他放下身段去哄谁的道理。
即使发挥最大限度的自恋精神,我也觉得,幻想余地很少。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好像不太高兴。”我岔开了话,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漠然别过脸去,“没有。”
我靠着天桥栏杆,望着远处霓虹,“这两天我总想起你以前最爱说的一句话,你说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个团队,是共同进退的一个整体……大家一起共事这么久,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可贵,突然一天,有些人说走就走了……”
我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穆彦也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却突兀地笑出声,“你觉得我该内疚是吗?”
我摇头,“如果我是你,会很伤心。”
他没有说话,久久沉默。
一手带起来的团队,被自己亲手砍掉,人前还得泰定自若。
再骄傲的男人也是会伤心失意的吧。
不管他今晚出于什么原因,对我说了这些话,至少在这件事上,彼此心情是一样的。
我低声说,“也许他们去别处会发展得更好。”
“你在安慰我?”穆彦瞥我一眼,笑了笑,硬邦邦说了三个字,“用不着。”
他像是一瞬间又恢复正常起来,语气冷淡强硬,“那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用牺牲半个市场部做代价,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是为了整个公司。两害相较取其轻,现在的情形,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如果不付出这种牺牲,公司会陷入真正的麻烦。”
我看着他,知道或许不该问,或许他也不会说。
但这真正的麻烦,隔着一层纱,终于呼之欲出。
“你是说,会威胁到整个公司,包括所有人?”我试探地问。
他点头,却将话又扯回我身上,叹了口气说,“安澜,跟叶静比起来,你真差得太远。”
纵然对他的冷言冷语已经习惯到麻木,纵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听见这句话,我还是被深深刺了一下。从来没当自己是天鹅,何必一再提醒我其实是个丑鸭子。
他明明可以八面玲珑,一旦对我说话,却总这么刻薄。
“你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个职位。”他继续打击我,“只是你有一个特点,恰恰是纪总看重的。”
我努力克制着说不清的情绪,静静等他说下文。
“你认人。”穆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跟着谁,就认谁,换句话说,你还很不职业,不懂六亲不认那一套,就算懂了也做不出来,至少现在做不出来。”
这算是贬我,但他的口气听着,却像是在夸。
我的确很不够职业,只是听他单刀直入地说出来,毫不留颜面,仍觉得难堪。
穆彦却嘲讽似的笑了笑,“所谓职业,是认事不认人,只做正确有利的事,没感情可讲——所以说,我和你,都是不够职业的人。”
对于落在自己头上的判断,我无话可说——然而穆彦,他是这样的吗?
我感到怀疑。
“高度职业是好的,但有时候,身边也需要一两个不那么职业的人。”穆彦看着我说,“这个人只要不是太笨,笨到分不清明枪暗箭,安置在身边总比聪明人来得放心。”
我终于听明白他真正要说的意思,只得苦笑。
明枪已经看到了,暗箭在哪里,我不知道,笨到分不清。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暗示得很明确了——纪远尧身边有施放暗箭的人,我得警觉识趣,不被这人利用,安分守己待在BOSS身边,不要有权衡钻营的念头。
我不想再猜谜,索性挑明了问他,“这么说,这次的事不是针对你,是针对纪总?”
穆彦也没回避,冷冷一笑,算是承认。
可是一个空降的程奕又能对纪远尧做什么,他毕竟只是个副手。
“新项目被推迟,也是他造成的?”
穆彦笑了,仿佛听见很好笑的笑话,“不,他们更希望逼纪总提前启动项目,越快越好。”
“他们?”我惊诧莫名“为什么?”
“有句俗话叫做,推瞎子跳崖。”穆彦露出一个带着凉意的笑容。
这笑容即使隔了一夜,再想起来,也令我惕然有种后背发冷的感觉。
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照在身上,明灿灿晃着眼睛,将纷乱的念头照得如露水般蒸发一空。
我活动了一下趴在露台栏杆上已经发麻的手臂,不知自己一动不动发呆了多久。
连屋里的威震天都已睡醒了,跟着踱来露台,安静地趴在我身旁。
我抚着它背脊上柔软厚密的毛,又想起昨夜的梦。
是因为听了穆彦那些话,才做了这样古怪的梦吧。
穆彦说,有人想“推瞎子跳崖”;
那天纪远尧说,“这样下去真要出问题。”
穆彦若有所指,又十分保留的话,让人一知半解,因而越想越多,越多越乱。
在浮冰挤压下艰难航行的船,弃船而去的人,伫立船头坚定不动的背影……弗洛伊德先生告诉我们,梦是用来解析的,一切符号都是潜意识,梦就是出卖内心世界的犹大。
“小威,你说佛洛依德是不是太夸张了?”我走回房间,一边从衣橱里挑选衣服,一边对蹭在脚边的猫说,“不用这么敏感的,对吧?”
威震天打了个呵欠。
我也跟着打了个呵欠,喃喃自语,“工作啊工作,就只是工作。”
(下)
一夜没睡好的恶果在九点半的会议桌上体现出来了。
各路人马都在桌旁正襟危坐,我随纪远尧走进去,刚落了座,就感到困意袭来。
我得拼命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提起精神聆听各路大佬说话,记下他们的发言。
穆彦就坐在斜对面,焕然一新的神采代替了昨晚倦色,眉梢眼角还是刀锋一样锐利。感觉到我在看他,他斜了斜目光,面无表情,伸手正了下自己的领带,倨傲的下巴如果会说话,估计会对我说,“你看什么看。”
耳边听见低低的咳嗽声,拉回我的注意力。
纪远尧习惯性清了清嗓子,让程奕先说说营销系统的工作调整思路。
新项目的推迟,在我看来是一件困惑不安的事,但此刻从会议桌上大多数人的反应看来,他们对此是深深地松了口气。程奕的态度,看上去也和大家一致。他尤其强调了部门调整之后,营销团队面临的诸多难题,最迫切的问题,是要解决人力的紧张。
我从这角落里无声无息打量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不露出洁白牙齿和隐约笑涡的时候,会有种冷静严谨的气质。
说起话来,语速平缓适中,略微透着克制。
不知是因为中文表达的习惯问题,还是思维使然,他平时谈吐随和,一旦在工作场合发言,遣词用句总像是从词典里硬搬下来,逻辑文法都无可挑剔,反而有种不真实的违和感。
也许这就是我对他一直难以产生亲切感的原因。
按程奕所拟的进度计划,我们与BR的合作将在下个月终止,新的合作方已初步圈定,只等完成与合同审计部门、财务部门的联合评估,就能最后选定接替BR的新合作方。
原本让程奕以一个副总的身份亲自操持这件事,已经不合适,穆彦又有避嫌的理由,现在部门兼并之后,市场人员自顾不暇,对新合作方的联合评估审查是相当琐碎的事,仅仅内部流程就足够令人头疼。
市场部门被砍去一半人手,面临巨大压力,不但有新项目的前期工作亟待完成,还有之前几个项目的后期工作堆积案头。以前企划和市场是全公司最令人羡慕的部门,工作强度大的时候虽然也通宵加班,持续出差,但完成一个阶段任务,却可以悠哉好一阵。
如今这种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程奕提出需要增调人手协助他。
徐青立刻说了企划部门面临的一大堆压力,听上去比市场部更苦不堪言。
穆彦拧着眉心,像在焦虑思索,只是一声不吭。
对这种反应,程奕似乎早就有数,也不跟徐青为难,转头看康杰,“这么看起来,还是销售部相对压力小一点,人手还充裕吧?”
康杰点点头,目光盯着桌面,一板一眼地说“这个问题,目前来讲,销售部这边面临的是短期任务和长期任务两方面的问题,从长期任务来说,首先是从去年就提出的销控制度调整,其次是全年销售计划的阶段性调整,再次是今年初总部下达的定期培训计划。按短期任务来讲,第一……”
估计等他从长期任务说到短期任务,从每件工作任务的人力安排,再说到人手到底够不够的问题,今天这会也差不多可以开完了,其他部门也不用再发言了。
康杰绕程奕的圈子绕得太明显了,会议桌上有人已经忍不住低头喝茶,以掩饰想笑的神情。
程奕那张本来就黑的脸,听着康杰的话,越来越黑。
我忍不住看穆彦,心想康杰这家伙,对他也算马首是瞻了。
坐在程奕对面的穆彦,非常专注地倾听着康杰的陈述,一脸严肃。
这真是一窝各自算盘拨得哗啦响的老狐狸。
最大的一只狐狸总算出声了。
纪远尧习惯性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下,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小口,并不说话。
康杰立马刹住话锋,还不慌不忙收了个梢。
程奕两手交握成拳,克制地握着,狭长的一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康杰。
会议室里有短暂一刹的沉寂。
然后程奕笑了,笑得很明朗,“销售部门的任务确实不轻松,但康经理的统筹工作做得很到位,很好,既然各项工作都有序安排了,人力调配应该不成问题。我觉得可以抽调一两个销售主管过来协助,穆总你看呢?”
“好。”穆彦干脆得出人意料,“销售人员对市场也有了解,抽一个过去应该帮得上程总的忙,就是他们都不熟悉评估流程,最好得有个参与过评估的人,不然程序上如果有漏洞,总部责问下来很麻烦。”
我心里格的一声,抬眼看穆彦,他却将目光投向纪远尧。
纪远尧低头在写着什么,好像根本没注意听他们说话。
一屋子人就这么眼巴巴等着他,全都被晾起。
纪远尧眼也不抬,一边写,一边悠悠开口,“程总?”
程奕应了一声,探身等听下文。
“这种小事就不用在会上讨论了,该抽调谁就调,不用这么跟他们客气。”纪远尧轻描淡写地笑笑,像一家之主在招待来访的客人,“你们个个部门都叫唤人手紧张,看来还是我最闲,这事就让安澜打打杂吧,我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你听程总的安排好了。”
最后一句,他是转头对我说的。
纪远尧隐含笑意的目光透过细银边眼镜,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要说:周一到周三有个临时提前的工作,非常忙,尽量每天写点,贴多贴少不好保证。
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回应一下个别读者意见:
非常欢迎不同声音,欢迎各种风格的讨论和意见,理性和热烈的意见同等可贵。
至于行文快慢和故事风格,属于写作技法问题,这个请留给作者自己独立把握。
讨论中希望大家心平气和,阅读愉快。:)
“不愿意去,是吗?”
纪远尧笑着问我,随手放下了车窗,午后热风吹进来,拂在脸上有种粗粝的温暖。
“怎么会呢。”我笑着否认,“既然是您安排的工作,做什么都一样。”
他转头看我,目光细微,“也有不一样的。”
我沉默了下,点头表示领会。
纪远尧一笑,就此打住,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老范在前面问他,是不是车里冷气太强,吹得冷。
“你冷吗?”纪远尧温和地问我,将放下一半的车窗又升起来,“闷了半天,透透新鲜空气好不好?”他的神色话语,无不体谅周到,人前人后风度俱佳,简直不像现代人,像从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里走出来的旧式绅士。
如果哪一天纪远尧要杀人,我想,也会彬彬有礼地替死者揩干净血迹。
就像上午的会议上,一点征兆没有的,就把我推了出去,推到虎视眈眈的程奕嘴边。
那一刻,我感到会议室像一座原始丛林,巨兽们踞坐两列,杀机腾腾,正要伺机相搏,这时一只兔子突然“嘭”一声被丢到中间——全身肉都不够一只巨兽塞牙缝的兔子,抬起头,只好对巨兽们露出一个和平的微笑。
我除了和平地笑,没别的反应可选择。
哪怕心已经坠下35层高楼,砸在地上,又弹跳起来,自己抖抖灰。
刚以为找了棵大树,靠着好乘凉,这就被一脚踹到毒太阳底下——凉不是给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们以含义各异的目光稍稍聚焦了我一下,稍稍,并没有特别的在意。
对于习惯了血肉搏杀的巨兽们而言,这算不上什么。
只有程奕转头看向我,单眼皮的狭长眼睛稍稍睁大了点。
而穆彦,用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审视着我的反应。
昨晚天桥上那一番话,果然不是平白无故说来与我谈心的。
程奕踢掉了BR,自己来圈定新的合作方,Сhā手市场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就算穆彦将他置于孤立境地,毕竟他还是副总,有尚方宝剑护体。
经过上两轮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处在十分不利的劣势,上下级一致针对自己,总部对空降兵管丢不管埋,简直叫做没有活路。如果是个没骨头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顺势把对市场的主导权还给穆彦了。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完成了第一步招标评估,高效率推进此事,态度丝毫没有软化迹象。
对新合作方进行评估审定,本身并不复杂,但是事关敏感环节,历来烫手,谁承担谁负责。参与联合评估的各部门,都会谨慎对待。
我以总秘的名义,参与进去协助,代表的是纪远尧的关注。
纪远尧以此表示他对程奕工作的支持,在众目睽睽下,礼节性地维护了程奕被损伤的颜面,给程奕面子,就是给他背后的人留面子。
作为总经理,他不偏不倚,处置公正,让人无话可说。
至于我被派去协助程奕,总秘的繁杂工作仍要兼顾,所谓协助也就不可能真的鞍前马后。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并不是给程奕跑腿打杂。
如果叶静还在职,我想,她会尽心尽职,把这个监工做得媲美大明锦衣卫。
穆彦的“推心置腹”似乎是一种前奏,这算不算是将我作为试验性棋子的第一步?
假如我是一双眼睛,将要紧紧盯在程奕身上,那么这双眼睛能够看到些什么,看到的是真是假、有没有价值,在这过程中能不能做出正确有利的判断——这一切,也许将决定我能否在纪远尧身边待下去,能否在这大鱼吃小鱼的浑水池塘里生存下去。
你站这个山头,他站那个山头,总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梁山,没平衡木可走。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一份工作,不参与是是非非的幻想,也许在我成为纪远尧秘书的那天就已经破灭了。
车子飞驰在路上,老范开得又稳又快。
纪远尧第二次抬腕看时间了。
刚结束午间的饭局,我们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后还约见了一位银行副行长,时间排得很密集。途中纪远尧接到财务经理一通电话,脸色就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说话。
我和老范都不敢吭声。
这一路上他的电话就没消停,其间财务经理打来过,穆彦打来过,这次再又响起时,纪远尧却让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低沉愉悦的语声接起。
听到他称呼对方“Jeff”,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我们的总裁。
现年五十岁的邱景国是个美籍台湾人,一般被员工们尊称为邱先生,Jeff是高管们叫的,显示一种亲近。看见真人之前,我在商业杂志上多次见过他的照片和访问, 公司网站和内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气质敦厚。
但第一次见到来此视察的邱景国本人时,我发觉以前的印象错了。
那个微微发福的男人,其实并不爱笑,也不像照片上那么敦厚。
按原计划下个月邱景国就要来视察新项目。
纪远尧接了他的电话,面带微笑,语气随和。
我听他谈到了新项目推进的情况,并没有提到阻力,只是提了下资金链的问题,并说今早总部财务总监刚和我们财务经理做了沟通。
在今早的会议上,财务经理也谈及了接下来的资金计划。
涉及花钱的问题,总部一向死扼着下面的咽喉,达到一定数额就必须层层上报,再从总部层层批下来,一个关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面的人吐血。
今年的资金计划本已通过总部审核,即使新项目推迟,总体来说调整也不大,该花的钱迟早要花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财务经理在汇报后续资金调配时,很有些忧心忡忡。纪远尧也没深入讨论财务问题,会上主要的讨论点,除了营销还是研发。
毕竟能够摊开在这种会议上说的财务问题,都是正常的。
听上去他们谈得十分亲切愉快。
电话里纪远尧问总裁过来视察的时间是否又要推迟,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纪远尧朗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呛住,开始连连咳嗽。
“没事,感冒了……”他对电话那一头说,脸上依然带着笑,一边极力忍着咳嗽。
挂上电话,纪远尧转过头去,咳得相当厉害。
我忙从老范手里接过一瓶水,打开递给他。
纪远尧又咳了好一阵才缓下来,脸色相当不好,眉头紧紧拧住。
老范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担忧地说,“纪总,车上好像有药,我给您找找。”
纪远尧摆摆手,脸色疲惫,“不用,我没事。”
老范有些着急,“您得去医院好好瞧一下,老这么拖着不行的!”
纪远尧不耐烦地皱眉,“没有那么严重。”
“老范说得对,再小的病拖久了都有可能变严重,您就抽时间去医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开口劝他。以前听老范说过,他患过一次肺炎,还没全好就忙着出院,又连续出差很多天,累得再次肺炎发作。那之后就常常发烧咳嗽,一直好不彻底。
“好,等不忙的时候就去。”纪远尧对我笑笑,没有像对老范那么不耐烦。
“您哪有不忙的时候!”我知道他越是温和的时候,也就越是固执。
他无奈地笑,小声抱怨说,“医院最麻烦了,一点小病也叫住院,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
我哭笑不得,“怎么是跟医生耗呢,明明耗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他颇不以为然地样子。
我忍不住数落,“您这是讳疾忌医。”
纪远尧像见识了稀罕事儿似的笑起来,“老范,你看,安澜在教训我呢。”
(下)
程奕从销售部钦点的助手是孟绮。
作为初来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对本地市场和各种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了解的不足,是他无法回避的弱点,而这恰恰是孟绮的长项。
评估的进展比我预想的更困难,也和我以往的经验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介入这种工作是在给穆彦做助理的时候,在他的强势主导下,几乎没有什么阻力,财务和合同预决算等部门在联合评估中大开绿灯,甚少刁难。现在换到程奕手里,很细微的一个问题也要经过反复讨论,最令他头痛的是,本该各个部门主动配合他这个副总的工作,事实上,却是他去寻求别人的配合。
这个副总当得比我一个小秘书还郁闷,要面子没面子,要实权没实权。
没有亲眼看到程奕举步维艰的处境之前,谁都会觉得纪远尧对他是不坏的,至少礼数周全。只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手段,远比针锋相对可怕。
副总经理办公室里,阳光充沛,身后落地窗的遮光帘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边听对面的孟绮陈述下轮评估的准备情况,一边翻看之前BR的报告。程奕一直在强调BR的不专业,虽然没有明确表现出倾向性,但从孟绮的陈述里,我感觉她对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倾斜,那也是一个经验和口碑皆属上佳的团队。
程奕问我的看法,我顺着孟绮的话带了过去,不发表意见。
只是BR报告里一栏注释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在纪远尧家里处理的那些数据,并没有在BR的公开报告中出现过,应该是之后的补充。但在这一处修订注释里,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内容。
程奕问了我几次意见,在具体判断性的问题上,我仔细拿捏着话,没有正面回应,只在一些方式性的问题上给他适度建议,提出有可能被质疑的地方,提醒他尽量严密每个环节。
程奕很谦逊,不时把“很好,非常好”挂在嘴边,适时赞赏我们。
每当被称赞,孟绮就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朝程奕忽闪着笑一笑。
看他们两个互动,很是享受,一敏捷一沉着,一伶俐一仔细,不时有机趣对话发生。
午间休息时,我找到市场部以前和BR衔接的一个同事,问他要一份电子版的文档,在他拷贝时,我说最好是把从最早到最后的版本全都给我一份,我那里需要存档。
他给了我很全面的数次报告,包括一份已标注“作废”的版本。
下午没有时间看,我必须与一堆积压得不能再积压的文件奋战到底。
纪远尧外出归来,经过我座位时点头一笑。
我只顾焦头烂额的忙碌,竟过了好一阵才发现他没进办公室,而是站在我桌旁,拿起一份刚处理好的文件翻看。我停下来,仰头看他,“纪总?”
他眼皮也不抬地说,“你这里有前天研发部例会的纪要吗?”
“您是要看原文?”我一边问一边麻利地滑动鼠标,调出oa上的原件。各部门例会的纪要都会抄送一份给我,由我整理提要之后再给纪远尧看。
前天研发部的纪要已经提交过,原文文档打开,我准备打印。
纪远尧却走到我身边来,“不用打印,我就这样看看。”
说着他已俯下身,自己从我手里拿过鼠标,点开文档,侧身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看得专注。我被定在了座位上,想要站起来让他,身后却是一个文件柜,没地方可让。
眼前是他垂下的领带,光泽与质感,不由自主捕去人的视线。
我的肩头几乎挨到他手臂。
我保持着不自在的姿势,脖子很僵,试着侧身让了让……他却同时抬起手臂,去指屏幕上的内容,手背不偏不倚从我脸上扫过去。
“啊。”我忙避让,背抵上身后文件柜,发出不小的声响,十分尴尬。
“对不起。”纪远尧怔了下,退开两步,歉意地看我,“有没有碰疼?”
我哭笑不得地摇头,却一眼瞄到他纤尘不染的衬衣袖口上,擦到了一抹淡红。
是我口红的颜色。
我窘住,“糟了,您的袖子……”
纪远尧低头看看,好像没明白过来,再抬眼看我,目光恍然。
然后他笑起来,“好在没有太太,不然才糟了。”
我一愣,头一次听他提起私人的事,一直看他形只影单过日子,也不知道是没结婚还是家室在别处,总觉得这个年纪地位的男人,没理由还是单身。
大概是太意外了,我愣住好一阵,忘了该有什么反应。
脸上被他手背扫过的地方有种酥麻的感觉。
成熟男子身上陌生的气息,仿佛带着体温的热度,即使在他离开之后也久久不散。
临下班时,我接到手机上一个陌生来电。
对方是前几天和程奕一起见过的,思拓的项目经理,一来就开门见山约我吃饭,强调是私下邀约,不谈工作。这是意料之中的电话,只是没想到人家“工作”做得这么快,见过一面就开始活动。潜规则实在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我没有一口拒绝,和他在电话里推辞客气了半晌才问,“只是我一个人吗?”
那边见机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这个您决定。”
“孟小姐可以吗?”
“当然当然,两位一起赏脸,那是再好不过了。”那边使劲打哈哈。
“不过我不确定孟小姐愿不愿意,她要是不想去,我一个人也就算了。”我发觉装傻很适合我,因为本身不装也傻。
“这个……我想孟小姐是没问题的。”那边委婉暗示,“或者还是让我们来安排?”
听上去,孟绮大概已经与他们私下接触过了。
“对了,突然想起来晚上我还要加班,还是改天吧,今天就算了。”
我以加班为由,将这邀约回绝了。
回到家里,将BR前后各期的报告,仔仔细细看完,已是午夜十一点。
对着白晃晃的电脑屏幕,我发了很久的呆。
手机摆在桌边,无声无息,却像有个声音在蛊惑我拿起来,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手指停留在光滑的按键上,停留了很久,我站起身来,进浴室放水冲凉。
温暖水流漫过全身,我掬水浇湿了脸,闭着眼睛,混乱思绪里慢慢有清晰脉络浮现出来。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像BR这样一个公司会犯下明显得不能原谅的低级错误。
参照在纪远尧家里看到的数据,再将BR前后多次修改的报告对比起来可以发现,BR并不是一开始就发生疏漏,而是人为的、不着痕迹的、一次次地,把对市场阻力的评估压低。
专业的市场团队只是一个工具,使用这工具的手,还是我们自己的市场部门。
BR方面没有理由做这种导向性修改,他们只需交出客观准确的结果,除非是客户自己希望把研究分析结果向某个方面引导,那么BR作为拿人钱财的乙方,也无所谓职业操守,这当中看不见的利益关系还不知道有多少。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市场部门有人做出对公司不利的事。
这得告诉穆彦。
就在将要拿起手机的那一刻,突然想到,这样明显的问题穆彦为什么没注意到?
这个念头令我背后冷了一下,再想下去,冷意加深。
会是他吗?
如果是他,就很好解释BR与整个市场部的集体失职。
可又怎么解释纪远尧的“失明”,是穆彦的隐瞒,还是纪远尧根本就对此心知肚明?
公司出了任何问题,第一责任人就是纪远尧,他没理由做出不利于公司和自己的事情。
穆彦说,推瞎子跳崖。
这句话的意思我以为我已经猜到——总部有人不希望看到我们在新项目上的成功,想把我们往一个有陷阱和黑洞的方向推去,所以纪远尧只能顾全大局,向总部提交了那份报告,让市场部门出来承担严重后果,坚持将项目进度推迟。
现在我却不确定了。
十七章
思拓的优势在接下来的评估中渐渐凸现,最终脱颖而出,成为我们新的合作伙伴。
程奕在整个评估过程中受到许多孤立和压力,但最后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
从穆彦到纪远尧,到参与联合评估的各方面,对选择思拓这个最后的结果都没有异议。
思拓本身资质实力无可挑剔,唯一可诟病的,就是评估期间私下与我方人员接触,当然这是我没有任何凭据的“心知肚明”——按照公司制度,这个理由足可以取消合作。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严格按这个制度追究,我们的许多合作方都得被取缔。
用穆彦的话说,“中国社会是人情社会”,一板一眼讲职业化,站在大众规则的对立面,孤立的只是自己。他的这种态度,自上而下影响着整个企划市场团队。
这项工作由程奕主持之后,纪远尧就很少主动过问,完全放权给程奕。我的份内事,也仅是每天向他提交各部门工作简报时,将这一并提到,按进度汇报。他偶尔问及我对思拓的看法,我也不添加主观意见,实事求是反馈。
孟绮私下接触过思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纪远尧,只如实提到了思拓的人向我提出过约见。纪远尧对此一笑了之,什么都没说。
为了这件事,我和方云晓差点起了争执。
她觉得我犯了大错,既然觉察到了,就不该为孟绮隐瞒。
我不这么想。
孟绮如果真的做了什么,另当别论,但她也可能只是常规交际手段,未必就有坏的意图。即使是穆彦也有看不见的人脉网络,有些事是在公司默许范围内的,真要深究也无从深究。程奕需要对思拓有公开和私下两个层面的了解,他不出面,应该是怕在敏感时期招惹不必要的猜疑。也许这就是孟绮对于他的价值,是他迫切需要一个助手的原因。
捕风捉影的倾向性猜测,既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恐怕也不是纪远尧安排我参与此事的目的。眼下已经足够复杂,我再去说些是非,除了显得小人得志,能有别的意义吗?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什么犹豫,纪远尧如果真的希望我履行锦衣卫和包打听的职能,这份工作我也不可能长久做下去,它有违我的底线。
另一种顾虑,我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否定,隐隐约约觉得,在思拓被选定的背后,仍有另一个人伸出手的影子。
“你说穆彦?这太夸张了吧!”
方云晓听我这么说,几乎叫起来。
如果没有看到BR那份报告的疑点,我也死活不会往穆彦头上想。
疑窦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埋下,发芽抽枝,藤蔓缠绕,很快就密密实实缠得人无法脱身。
论人脉,穆彦在那个位置上时间不可谓短,BR也好,思拓也好,他有什么理由不比初来乍到的程奕拥有更多人际优势;他全程不吱声,任凭程奕引了思拓进来,真的是在退让吗?
穆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真的去想过,只记得他的英俊、冷漠、闪闪发光,就算失落与难过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他会有月球的另一面。当这个念头终于从以往眷恋里挣扎浮现出来,我的难过是钝的,不再像听见方方那番话的时候一样锋利。
方方听着我分析,听完很久不说话,闷闷喝了一口可乐,“我觉得,你辞职换个工作吧。”
我一愣。
“你不觉得累?”她翻白眼,“听你整天说来说去,我都要吐血了,这日子过着还不如在小公司里拿个饿不死的三千块,磨磨洋工摸摸鱼,少受点活罪。”
我抬眼看她,回味着这句话,一时没有回答。
“以前你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照这么下去,你离……你离更年期也不远了。”方方的话,在最后半句迟疑了一下,也许原本要说的不是“更年期”,是更不愿看见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
我了解这个朋友,如同她了解我。
混,也是一种活法。
就这么没心没肺地混下去,一天天泡在格子间里,和文件们厮磨,靠八卦磨牙,随波逐流地被推来送去,从二十四五岁,混到二十六七岁,再就是三十岁了。我会始终以仰望姿态,看着穆彦这样的人闪闪发光,越走越远;在同时起步的孟绮面前,我的目光越来越低,某一天开始称呼她一声孟总,然后向新人们慨叹,当年孟总是如何如何……
起初在外面站着看,觉得五光十色,什么都诱人;一头热望扑进来,撞个灰头土脸,自信动摇,意气消沉,蜷起身来,安分守己地混日子……要是没有之后的变动,我会一直这么混下去,或者忍耐不住离开。
“可是方方,我喜欢现在,不喜欢以往。”
我看着方云晓流露质疑的眼睛,心平气静。
评估工作完成,新项目正式启动之前总算落下一块大石,大家都松了口气,
程奕得到纪远尧的称赞,在汇报会议结束后,他轻快地提出庆祝一下,以此理由让营销部门举行个活动,大家经过部门裁并事件,很伤了些元气,需要振奋振奋。
其实这个问题,穆彦已经用另一种手段安抚下去。
在部门裁并之后,穆彦提高市场企划部门的绩效奖金比例,将一大块蜜糖塞进刚挨了巴掌的孩子嘴里。工作伙伴离去的遗憾,在切实可见的自身利益面前,变得比白开水还淡。
不安情绪并没有在营销部门蔓延很久,在看不见的压力下,人的工作神经绷得更紧,危机的存在,更能激发人的动力。
但纪远尧对程奕的提议却很感兴趣。
“不用那么高调,公司下半年会组织全体员工的旅游,倒是程奕,你们几个可以放松一下,忙了这么久,大家很辛苦,该给你们放个假了。”纪远尧笑着,看了穆彦一眼,“还有你,叫上徐青、康杰一起。”
穆彦与程奕互视一眼,同时浮现的意外神情,又几乎同时换成笑脸。
纪远尧补上一句,“我也去。”
这番话像兴奋剂,也像黏合剂,目的很明显,是要各藏算计的这几个人借机走近一些,大局之前,齐心为上。
安排出行度假这种事,是秘书的天职。
八小时内要能做牛做马,八小时外还得精通吃喝玩乐。
别的我不敢说擅长,玩,则当仁不让。
考虑到纪远尧同行,我找了一个有温泉可泡,有小溪可垂钓,有绿谷可探幽的避暑景区,山顶上有一家田园风味的度假村,条件陈设应该入得了纪远尧挑剔的法眼。
出行时间定在周六上午,周日回来,一共五男三女。
参与这次工作的,除了我和孟绮,还有程奕临时从销售部抓差的一个女孩傅小然。
叫上小然,是我的一点私心,不想与孟绮单独住一个房间。
这次出行,最兴奋的人是程奕,他已经几次跑来问我安排了,像个被憋闷坏了的贪玩孩子,还问我要不要带户外装备。穆彦则一如既往摆冷脸,好像要劳动他老人家出去玩一趟,是多么辛苦不易的事。
订房间时刚好单男单女,我自己单独一间,纪远尧单独一间。
周五下班前我拿着行程单去给穆彦,康杰正好在他那里,看了这安排就坏笑,跟穆彦低声说了什么,两个男人一起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
等康杰出去了,我问穆彦,“他又说什么坏话?”
穆彦笑而不答。
我认真地想了想,“你要是不说,我把你和徐青排一间房。”
徐青睡觉打呼噜的狮子吼威力,经过公司上次旅游之后,已经人尽皆知。
穆彦把脸转过一旁,抿着嘴角忍了忍,还是招了,“他说应该露营,男女混帐,省钱省地……”
没说完他就破了功,扑哧笑出来,笑得睫毛颤动,眼睛弯起,冷面形象大毁。
“流氓!”我瞪他。
“你说谁?”他睁大眼睛。
“康杰!”我扭头而去。
(下)
出门前还是阳光灼烈,我们的车在高速路上走到一半,阳光就隐退到云层,越来越厚的阴云从天边涌向头顶,风吹得道旁树木起伏摇曳,正是夏天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我看着窗外,只希望暴雨等我们抵达之后再来,前面再开二十分钟就能下高速,走十几分钟的盘山公路就能到了。
这时候穆彦他们的车,突然从后面提速超了过去。
程奕的手机响起,孟绮在那边车上打来,叫我们开快点,抢在下雨前赶到。
“那我们追了?”程奕挂了电话,问副驾上的纪远尧。
“超了他们。”纪远尧干脆利落。
“你们要在高速路上飙车?”我顿时心就紧了。
“放心,不会超速。”程奕笑嘻嘻,补上一句,“追他们,用得着超速嘛。”
我和小然,在后座面面相觑。
果然程奕二话不说超了过去。
两车擦身而过时,我不妙的预感陡然飙升,想起穆彦的脾气……这念头还没转完,眼角一闪,穆彦的车已风驰电掣般飙了上来。
接下来这十几分钟,我的心脏负荷不断加码,眼看着时速越来越快,两车不断相互反超,小然紧张得要死,不停嚷着,“程总程总,慢点慢点……”
好歹下了高速,转上盘山公路,穆彦就趁我们稍稍减速看路的一下子,嚣张地压上来,逼得程奕赶紧闪避,让他扬长而去。我看程奕还要追,一点没有消停的意思,再也忍无可忍了。
“纪总,你也不管管他们俩,小然都快吓死了!”我向纪远尧软声求救。
小然赶紧附和。
“害怕了?”纪远尧笑着回头看我们,“程奕,你看你这技术,停车!”
我终于松了口气,下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听见纪远尧的后半句话——
“我来开。”
如果我能有一点先见之明,打死也不会再叫他来“管管”了。
没有限速要求的盘山公路上一弯接着一弯,护栏外山壁悬空,林涛起伏,远近层峦在阴云低压的天空下显出水墨画似的静美,但我和小然谁都没有心思欣赏这份静美了。在纪远尧的驾驶下,我们好像在乘风破浪,狂野无畏地乘风破浪,真正狂野无畏……狂野的是纪远尧,无畏的是程奕,我是全身绷紧,小然那表情更是战战兢兢,生不如死。
他们飙的是车,我们飙的是汗。
每到一个转弯,我手心冷汗就飙一把,小然的惊叫就高一浪。
前方已看到穆彦的车,我们飞快逼近,终于在一个大转弯处,纪远尧利落地斜超上去,超车同时一个甩尾将穆彦逼开,连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待他们急起直追时,我们已甩下他们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气定神闲领先。
“太帅了!”我和程奕一起欢呼尖叫。
纪远尧从后视镜里笑看我们一眼,慢慢将车速缓下来,放下车窗,对并肩赶上来的穆彦扬了扬手。穆彦那边车窗也放下,我看见他侧过脸,露出一个气恼又无奈的笑。
像驱策战马一样驾驭着汽车钢铁之躯的男人,实在是性感之致。
暴雨没能追得上我们飞车狂飙的速度,总算赶在下雨前到达度假山庄。
“玄香山庄?”康杰看着门上名字嘀咕,“怎么像进了尼姑庵。”
“明明就像武林盟主聚会的地方。”程奕揶揄他,“谁这么一心想着小尼姑。”
说笑起来一团和气,公司里的剑拔弩张像是上辈子的事,这感觉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整个山庄很有一点古香古色的田园风格,后面有个曲曲折折的荷花池,一眼望不到边,田田荷叶碧连天,凉风习习吹拂,蜻蜓不时追逐掠过。
我们订的是池畔一栋独立双层别墅,每个房间都有露台探出池面,窗外绿柳依依,蝉声徐徐。
对于我安排的这个地方和住处,大家赞不绝口,纪远尧一看那荷花池就被迷住了,从门口木桥一直走到池上,久久站在那儿,好像不舍得进来。
楼上三间房住纪远尧和我们女孩子,那四个男人统统被我赶到楼下。
在水榭餐厅吃荷叶水煮鱼的时候,大雨终于来了,四周池塘上雾雨连成一片,雨丝织满天幕。
听雨观荷,温酒吃鱼,这样的妙事,在写字楼里想都没法想。
雨下了一会儿渐渐停了,风里还有些细雨如丝,飘飘拂拂。
孟绮倚着栏杆,探手出去接雨丝,晶莹水珠吹到她鬓发上,风掀起裙摆……咔嚓一声,我回头,看见程奕拿着相机,将她拍了下来。
孟绮嫣然一笑,大方地掠了掠刘海,任他拍个够。
下着细雨的午后,刚刚吃过饭,去泡温泉又早了点,于是纪远尧提议钓鱼。
曲桥雨檐下,各自排开,一人一根钓竿。
我是根本不会钓的,纯属凑热闹,外加给他们打杂,递递饵,数数鱼。自己的钓线一扔出去,我就懒得管了,往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本带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开始看。
孟绮在一旁,问我看的什么书,我说言情小说,她长长地“喔”了一声……小然却瞄到封面,说,“这本我也看过,我喜欢里面的督军,老男人比较有魅力。”
我不以为然,“人家哪里老了,才三十多岁,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
小然说,“可是女主角才刚刚二十岁,配三十几岁的大叔不会有点怪吗?”
这家伙怎么忘了纪远尧就在旁边坐着,“三十几岁的大叔”,亏她说得出来……我一边拼命给她递眼色,一边偷窥纪远尧,看上去这几个男人都在专心钓鱼,没理会我们嘀咕什么。
小然飞快明白了,一吐舌头,赶紧岔开话,“不过姓薛的那个男配角也很好,如果选男朋友,还得选这种,外表风流,内心专一,长得又帅。”
孟绮哈哈笑,“那是骗小女孩的,怎么可能有这种男人,有也是怪物。”
我和小然还没回话,却听程奕的声音Сhā进来,“什么话,谁说没有这种男人,眼前不就有个活的!”
“喔,比如?”孟绮歪了歪头,挑衅似的朝他笑。
看程奕笑得厚颜无耻的样子,显然是说他自己。
我和小然相视一笑,拿起矿泉水正要喝,却见程奕下巴朝身旁一指——“喏,穆总呀。”
我呛住了。
穆彦看也不朝我们这边看一眼,只盯着他的浮标,施施然说了句,“有眼光。”
钓鱼这种事,实在很需要一点耐心和安静,像纪远尧这种天天待在家里不出去的人倒是自得其乐,穆彦反正很闷,我看着小说也无所谓,程奕和小然还算勉强坐得住,只苦了康杰、徐青、孟绮这几个好动的人,没多久就百无聊赖,鱼竿一会儿又捞起来看看,只见纪远尧和穆彦嗖嗖的钓起鱼来,程奕偶有斩获,其他人是颗粒无收。
大概是看他们太可怜了,穆彦总算站起来,说去看看晚上烧烤的场地给我们准备好没有。
他们如蒙大赦,跟着一个个溜走。
我只管看小说,钓竿基本不管。
“你是来钓鱼呢,还是喂鱼?”
“啊?”
听见纪远尧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奕和小然也一起溜了,就剩纪远尧和我。
他还在那儿优哉游哉地钓着,我放下书,走到他身边一看,小桶里真是丰收啊。
“这么多,可以收手了吧。”
“晚上等你们烤鱼吃的时候就不嫌多了。”
“也是,八个人,这得钓多少鱼才够吃。”我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眼角一下子瞄到浮标动了动,马上指着大叫,“哎哎,鱼鱼鱼鱼……”
他一把打下我指出去的手,“别吵,等等,这肯定是条大鱼。”
我紧张盯着浮标,气也不敢出,就等他的超级大鱼上钩。
等着,等着,等着,终于,纪远尧以渊渟岳峙的气势,猛地将钓竿一收。
随着闪亮水珠飞出水面的,是一只,手指长的青虾。
作者有话要说:发文之前,我在博客和官网都说过,这个文写之前就被晋江签去了,会入V的,老读者应该都不意外了。新读者如果感到不快,我很理解。
编辑从上周催起,拖到周六是她给我的底线,明天不得不V了。
愿意买V买书或是用其他方式看都可以,没关系的,谢谢各位的关注和支持。
十八章(上)
夏天真不是泡温泉的好时节,但既来之,则泡之。
这里的温泉别有野趣,是真正的天然地热,不像很多有名的温泉大多引入人工加热。
临近黄昏,小雨初歇,天边一痕斜阳,映着青壁野萝下的一眼热泉,氤氲白雾伴着泉流汩汩涌出,蜿蜒汇入天然生成的弯月形池子里,几乎没有斧凿痕迹。池边用竹子和干草搭了几座亭子,散放着几把躺椅,一道竹编篱笆屏风挡在入口,上面爬满青藤。
女孩子换衣服、挽头发总是拖沓,等我们终于裹着浴巾走到池边,那几个男人早已经惬意地泡在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对穿过青石小径而来的我们,一览无余。
小然和我交换了一个暗恨的眼神,都觉得亏大了。
在里面换泳衣的时候,就这几个男人谁的身材最够看的焦点问题,我们仨已经严肃讨论过,女人就是在美色和八卦面前,最能同仇敌忾,任何矛盾都能在这个大前提下放低。
孟绮和小然居然一致认为程奕最够看,理由是那身铜色皮肤,入水一定有鲨鱼皮般的性感彪悍。这让我太意外了,原以为小然会比较欣赏穆彦那副媲美男模的身架子。但她色笑着说,有的男人属于穿上衣服比不穿好看,有的属于不穿比穿了好看,那两位应该各是一类。
我以为我偶尔看看□片,翻杂志时仔细研究内衣男模广告已经是比较好色了,原来连小然这么个外表清纯的姑娘,都已经是先色起来的那一群人,我太落后了。
孟绮一口咬定我是故意安排的泡温泉,说明早有色心。
可是走到温泉池边,面对水雾里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我发觉我原来有心无胆,根本不好意思抬眼,还没泡进热水里,先就耳根发烫了。
孟绮大大方方解开浴巾,信手抛在躺椅上,屈起长腿稍稍活动了一下,才不慌不忙滑进水里,那曼妙白腴的身材被黑色比基尼勾勒得令人喷血。小然色归色,自己却很保守,穿着小圆点连体泳衣,紧捂着浴巾,到了池边做贼似的把浴巾一丢,飞快就钻进了水里,然后冲我嚷,“安安,怎么不下来?”
我指了指池边花丛后面的亭子,那里有自取的水果和饮品,泡温泉会很口渴,要随时补充水分才好。石台上的葡萄是山里的野葡萄,青翠小粒,乘在木桶里的甜茅根水清香扑鼻。我一一倒好水,分好葡萄,找托盘端着杯碟,穿过花丛回到池边,挨个送到每人手上。
纪远尧微笑道谢,不待我俯下身,已主动伸手来接,水珠从他露出水面的胸膛滚落,成熟男性的肌肤紧实有致,水雾蒸腾起来,有些迷眼……我不由自主抬眼,见他难得摘下了眼镜,露出清朗眉目,鬓发有些湿漉漉的贴着,让人又产生了那晚在餐厅里的妖异错觉。
康杰肉麻地恭维我,“这么贤惠体贴,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佳人!”
我抢回他的葡萄,让他为贫嘴付出代价。
其他人毫不客气地围过来,把我托盘里的水和葡萄一抢而空,只有孟绮柔柔靠在一块石头上,是程奕替她拿了送到手边,穆彦则一脸不感兴趣地闭目养神。我好人做到底,走过去把杯子俯身递给他,他这才懒懒睁眼看了看杯里,“什么水?”
我没好气,“老鼠药!”
他眉毛一扬,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一言不发把脸扭了过去。
我觉得有点不对,低头一看,裹在身上的浴巾半滑下去,露出了桃红色泳衣。
我下意识想要丢了杯子,裹紧浴巾就走,转念一想,反正都要泡在水里了,有什么好矫情的。看他冷着个脸的样子,我一时恶向胆边生,索性就地放下托盘,甩了木屐和浴巾,滑进水里,明目张胆从他旁边游了过去。
小然笑嘻嘻对我耳语,“我修正观点,有的人脱了衣服和穿着衣服一样好看。”
我们一起转头看穆彦,虽然只有锁骨以上露出水面……但是的确,我承认小然的观点。
我们同时笑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我们笑什么。
两个色女凑在一起,且在温泉池里,完全就有了肆无忌惮地理由和底气。
穆彦像是没有觉察,闭眼靠着石壁,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样子,嘴角却抿得像在笑。
也不知他们之前在聊什么话题,现在我们三个来了,池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第一次抛开楚楚衣冠,“赤诚”到这种程度的相对,实在让人很不适应。
永远担负活跃气氛重任的康杰又开始拿我开涮,“你们觉不觉得小安很像一个演员?”
“谁?”小然好奇地问。
“以前有部老片子,叫戏说乾隆还是什么,里面不是有个侍候皇帝的小丫鬟,你看她刚才端着托盘那模样像不像?”
“春喜?”小然的记性简直太好了。
“我要是春喜,谁是乾隆?”我皮笑肉不笑地问康杰,“谁又是那个小太监?”
康杰一下愣住,这池子里除了徐青,没有哪个他敢说是小太监的。
徐青反应超快,伸手一指康杰,“这还用说,当然是他!”
我们笑成一团,孟绮一边笑一边给程奕解释什么是戏说乾隆,什么是春喜。程奕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始终露着白亮的牙齿,笑得比谁都灿烂。他怕热,离开水面坐在池畔石台上休息,跟孟绮一样的大方,完全不介意一身匀称健硕的肌肉被我们看去。
纪远尧悠然说,“这不叫小丫鬟,这是服务精神,为他人服务是一种美德。”
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起来,我反而窘了窘。
程奕笑说,“看来我们失职了,美女应该是被服务的。”
纪远尧看了他一眼,眯起眼角一笑,仿佛有点意味深长。
对面的孟绮低头撩了撩刘海,掩饰过去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我们企业文化里提倡的创造价值,和服务精神也是相关的,服务就是在创造价值。”纪远尧的话锋说转就转,唇边笑容不减,目光却加深,“企业里面所谓的精英,是一群太过看重自己的人,没有服务心态就没有对企业的忠诚。”
我们都怔住了,在这么一个氛围下,水汽氤氲,湿发泳衣,突然听他说起企业文化与服务精神……好像实在有点“冷”。
这话题太考验人的应变能力,我和小然交换眼神,随大家一齐噤声。
诡异的片刻沉寂之后,穆彦懒洋洋出声,“老大,泡个温泉而已,用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啊。”
纪远尧只是笑。
也只有他敢这样当面呛声,一句话里的亲疏,顿时显出不一样。
从温泉里泡了起来,我们就在远眺溪谷的小平台上动手烤鱼做晚餐。
康杰和徐青搬了许多冰镇啤酒来,小然与孟绮都是烹饪高手,我只能给她们打打杂,递递调料。程奕起初从孟绮那里讨了一条鱼试着烤,却弄得火苗噌噌地窜,被我们立刻赶走,还心有不甘地在旁边晃来晃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索性把打杂的光荣任务交给他,让他帮着小然和孟绮,我趁机远离了烟熏火燎,到一边去洗水果。
正就着泉水洗山葡萄,穆彦过来了。
我以为他要洗手,侧身让他,没想到他一言不发地帮我洗起葡萄来。
泉水用竹管从山壁引出来,水流只有细细的一股,他不耐烦地去拨弄那竹管,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接口处塞住的竹叶不要扯,他就已经扯了!
突然喷溅出来的冰凉泉水浇了我们一脸一身。
“天呐,快点堵住!”
我手忙脚乱去塞那接口,他却挡开我,自己用手掩住出水口,顾不上被水溅湿,理直气壮地说我,“找东西来塞啊,傻着干什么!”
我低头到处找那卷被他扯掉的竹叶,好不容易找来,堵上了出水口,再看穆彦那样子已经狼狈不堪,质地考究的烟灰色细麻衬衣完全贴在了身上,头发也湿了,水流从发梢滚落脸颊,连睫毛上都是水珠子。
我想怪他添乱的,可看着他绷起冷脸的狼狈相,和睫毛上闪闪的水珠,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低头再看看自己同样弄得一塌糊涂的小背心裙,忍不住笑起来。
他郁闷地抹了抹脸,自己也笑了。
当我们一起湿漉漉地走回去时,以程奕为首的幸灾乐祸人士,全都狂笑。
康杰偏在那明知故问地嚷,“你们这是干了什么呀,干了什么呀?”
纪远尧笑着叫我们赶紧回房间换身衣服,免得感冒。
穆彦一脸不爽,说懒得换,夏天很快就晾干了。
程奕非常认真地问了句“你是要秀性感吗?”
众人笑得丝毫不给穆彦面子。
趁他们还没打趣到我之前,我溜上回房间的小路,耳听着身后不停歇的笑声,就见穆彦噌的从后面超过我,大步流星往前走,背影看着很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编辑说V章只能一次性贴完,我一般每天只够时间写两三千字,忙起来两三千字也写不了,以后单章就只贴一次了。
好像作者可以送分给写长评的读者,我还没弄明白怎么送,需要送的说一声。
十八章(下)
回房间换了身热裤吊带,把弄湿的头发干脆放下来,我走到门口又转回去,拿起Anna Sui的Secret Wish洒在手腕……洒到一半我顿住,怔怔看着湖水绿的剔透香水瓶子,讶异于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洒香水。
心里有个什么念头像小土拨鼠似的拱了拱。
挥洒在夜里的香氛,仿佛真有Anna Sui广告里说的许愿精灵,携着花果麝香萦绕飞舞。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刚泡过温泉,肤色状态比任何时候都好,嘴唇也许可以再增加一点光泽……我拿出唇膏,慢慢涂抹上去。
一个人静下来,想起温泉池里纪远尧那番话,有点小庆幸的暗喜。
我听懂了他的嘉许,也听懂了话里话外的警训,只是没有想得那样深。
美女受关注,未必受欢迎;受欢迎的人,未必最受关注,因为他更多地在关注别人——这个道理是我从销售部转入行政部的时候明白的,也是或多或少从孟绮身上发现的——销售部门就像那个受关注最多的美女,行政内勤部门得不到那么多的关注,却是永远最受需要,最被欢迎的平凡人。
我想成为被需要和被欢迎的那个人,过多的被关注,会不安全。
只是纪远尧的话,把这个道理引申得更深广,精英们的自以为是和自知之明,服务精神和对企业的忠诚度,句句话外都有着太多耐人寻味的含义,不是我这个层面参得透的,显然他也不是要说给我听。
我叹口气,驱散脑子里乌糟糟的念头。
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度假,竟然还在挖空心思想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儿,真是要命。
楼下半天没有声响,我想穆彦应该早就换好衣服离开了。
可当我走下楼梯,却意外地看见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悠闲地叠着腿在看书,看的正是我随手搁在茶几上的那本小说。
“你还看言情小说?”我毫不客气地把书从他手里抽走,“不嫌幼稚肤浅?”
以前我午间休息时在办公室看一本宫廷言情小说,被他嗤笑过。
“我看看你们说的极品好男人是什么样。”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想借鉴?”我挑挑眉。
“应该让这个作者来向我借鉴吧?”
我上下打量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脸皮这么厚?”
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面不改色回答,“因为你缺乏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我带上房门,跟在他身后小声问,“像陈年厚牛皮一样美?”
他头也不回,“女人牙尖嘴利嫁不出去。”
我在后面一脚一脚踩他的影子,“男人太自恋娶不到老婆。”
他闷哼一声,“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以前哪有这么坏的嘴。”
我大惊失色,“这是诋毁我还是诋毁老大?”
他闷哼第二声,“有差别吗,你们是一伙的。”
我哈哈大笑,抓到他的把柄,打算等会儿向纪远尧狠狠告一状。
他突然转过身来,斜睨着我,“笑,就知道笑!”
“笑怎么了?”我刚呛回去半句,抬头看见橘色路灯下他半侧的脸,余下的话就都消散在他幽幽的目光里,那目光即使被垂下的睫毛阴影遮了,仍有不可匹御的光彩。
我们已走到小径尽头,前边隐约听见康杰的笑声,闻到烤鱼的香味。
穆彦就这么斜睨着我,用一种好像我欠了他钱的眼神,偏偏又勾魂得要命。
我退了半步,“你别这样啊,再这样放电,我会仰慕你的。”
穆彦定定看我,嘴角一勾,“我同意你仰慕。”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扭头走了。
愣在原地好一阵,我才感觉到两颊发酸,嬉笑的表情还定在脸上,忘了收回。
美味的烤鱼就着冰凉的啤酒,满天的繁星照着静谧的山林。
微醺的男人和女人,懒洋洋的笑声和闲聊。
这个夜晚如此完美。
完美得像午间趴在办公桌上做的一场梦,像梦里的一次集体穿越,我们不再是写字楼里一言一笑皆精准的精英和OL,像一群逃脱藩篱的超龄小孩,像穿越到世外桃园里的异乡人。
溪谷里潺缓的流水声从平台下流过,夜里听来格外清泠,纪远尧突发奇想,要夜探溪谷,顺着溪水流来的方向去找源头。程奕立马亢奋地跑回去找手电筒,穆彦虽然懒洋洋也不想拂他的意,我们趁着几分酒意纷纷响应。
一行人顺着小石阶走下去,草丛里不时有窸窣声响,四下萤火虫被我们惊飞。
小然怕蛇,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我吓唬她说,“山里有鬼会从背后往你脖颈吹凉气。”
话音刚落正好就有一阵风吹来,小然惊叫着奔到前面去了,在最前面探路的程奕哈哈大笑,顺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怕她摔倒。溪边的小路满是青苔,我们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转弯处,领头的手电筒光被遮挡,我们只带了两只手电,被程奕和穆彦一前一后拿着,我只能借着后面照上来的微光,低头仔细看路。这时身后有人拉住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带我迈过乱石,温暖宽大的手掌在黑暗中紧紧牵着我走过,替我不停挡开那些生满尖刺的树枝。我在起初的局促之后,也没有扭捏,自然地牵住这只手,满满的安全感使这黑夜毫不足惧,即使看不见的路,也敢随他大步走过去。
因为我知道这是谁的手。
终于通过了难走的一段斜坡,又能看见前面的光亮,同时听见了程奕和小然的笑声,“到了到了,你们快来,看看这是哪里!”
他们的笑声让人精神一振,后面穆彦他们也加快步子跟了上来,手电筒的亮光照见前面落满竹叶的平坦小路,身旁的人放开了我的手,温和地说,“走吧。”
然后他径自走到前面去了,背影修长,身姿洒脱。
“安安,走呀,怎么站住了?”孟绮走过身边,关切地拍拍我,“走累了吗?”
穆彦的手电筒光柱照过来,从我脸上晃过去,雪刃一般。
孟绮也被晃到,娇嗔埋怨,“哎呀,你讨厌……”
我笑笑侧脸避开,加快步子往前面追去。
转过这片竹林,眼前豁然开阔,一片平坦的草地延伸向水光粼粼的湖面。
再远处,顺着湖畔垂柳走到那座拱桥,过了桥,有灯火宛然,正是我们居住的度假山庄后园。这小小湖泊与我们居处的荷花池是连通的,水从这里汩汩流入山谷,成了一脉小溪。绕了半天,我们其实就在山庄外围溜了一个大圈。
这个发现让人有种柳暗花明,原来如此的释然欢喜。
已经走得累了,我们就在湖边草地上席地而坐。
四周虫鸣唧唧,凉风从湖面吹来,头顶繁星如碎钻散布苍穹。
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在夏夜里如熏如谜。
程奕早已就地躺下,头枕双手,大呼惬意。
康杰这个酒虫,居然走了那么远路,还把剩下的几罐啤酒都拎着。
男人们开始喝着酒聊天。
我和小然跑到湖边去洗手,在湖边草岸捉到小小的螃蟹,带回来献宝似的给他们看。
纪远尧对小螃蟹很感兴趣,摊开手掌接过去逗玩。
我突然想起他钓上的“超级大虾”,笑嘻嘻说,“好像这只螃蟹都比虾要大一点喔?”
他立刻压低声音,“不许说,说好不许说!”
我笑不可抑。
孟绮在旁边听见了,指着我说,“安安藏着什么小秘密不告诉我们,快点坦白从宽!”
我顺着她的话猛点头,“是喔是喔,我知道一个秘密!”
纪远尧施施然拎着我的螃蟹,用最温雅的语调说,“我有人质,你要是叛变我就杀死它。”
我们全都被纪远尧一本正经的劫匪样子煞到了,一个个笑得倒地不起。
康杰开始绘声绘色编造“一只螃蟹引发的血案”,跟徐青两个有板有眼地配合起来,简直可以说一台相声。这两个家伙“人来疯”发作,一发不可收拾,竟趁这山郊野外,大讲特讲鬼故事。我本来就爱看鬼片,听得津津有味,可怜小然和孟绮吓到两个靠在一起。
程奕到底怜香惜玉,看她们俩实在害怕,厚道地打断了康杰学鬼叫,提议每个人讲一个故事。
他先讲了一个自己在奥地利旅行时听来的故事,叫“十字架下的纺织娘”。
徐青讲了个拿政治人物开涮的荤段子。
纪远尧讲的是《世说新语》里“玉镜台”的故事。
轮到穆彦,他居然伸手将我一指,“安澜替我讲一个,我不会讲。”
作者有话要说:注:安澜的Secret Wish——
因为我深喜这款香水的一句广告语:“ 许愿精灵是献給我们每个人心中那个对于魔幻力量深信不疑的小女孩;更是献給那些经过世俗洗练后却仍对世事充满信心的大女孩。”
十九章(上)
穆彦理所当然地把故事推给我讲,我还没表示,旁人已一片嘘声,嘘他耍赖耍得太过分。
我转头看穆彦,他满不在乎的垂着目光,任他们笑嘘,手里捻着根细长草叶,有一下无一下地拂着自己掌心,那表情明明白白在等着我的反应,等着瞧我到底说不说。
“好,我讲。”
我一本正经打断他们的起哄,“本人专业替人讲故事,收费服务,不赊账,可以折合成请大家吃饭,也可以肉偿。”
穆彦淡淡回答,“成交。”
所有人都在笑,惟独程奕喝着啤酒,愣愣看着我们,没明白什么是肉偿。等他终于对博大精深的汉语艺术领会过来,我们已经笑完了,只有他一口酒笑喷在地上,自己在那儿乐。
我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只孔雀和一只麻雀,孔雀美艳无敌,麻雀呢……”我想了想,“只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
孟绮打断我,“你不会要给我们讲睡前童话吧?”
我不理她,继续讲,“麻雀偷偷喜欢着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像孔雀一样好看,于是离开自己生活的小树林,来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树丛里,每天都能看见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却很讨厌这只麻雀,烦这只又笨又难看的鸟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麻雀很难过,有一天它偶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空中有很多鸟飞过,有鹰、有白鹭、有鹦鹉……原来漂亮的鸟不只有孔雀这一只,每一种鸟都有它的骄傲。孔雀有尾翎,雄鹰能翱翔,就算是只乌鸦也有嘹亮的叫声,麻雀自己呢……只要它愿意张开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飞翔。”
我顿住话音,这次没有人打断,他们竟然都在听,甚至纪远尧也听得专注。
可是我有点讲不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分明没喝很多酒,却不知道怎么话就多起来,脸也热起来,突然后悔讲了这个故事,后悔把一个自己都没想过开始,更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就这么冒冒失失讲了出来。
而且还被他们都听了去。
我后悔得想像那只螃蟹一样钻进草丛逃之夭夭。
“后来呢?”
出声的人是穆彦。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视,手里还在玩着那根草叶,平平地问,“麻雀后来飞走了?”
我装出最大限度的若无其事,笑着说,“不知道,可能是飞了吧。”
穆彦沉默片刻,不屑地说,“这故事太无聊了,我来给你补个结尾,其实孔雀是吃肉的,它想把麻雀养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没有跑成,最后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声救了场,解了围,从画地自困的笼子里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彦的话激起那一刹的心跳如鼓,也在这笑声里平息下去,脸上耳后的热还没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应该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夏夜草地上即兴胡编的童话故事。
没有人会当真。
我也不会当真。
笑声渐渐低下去时,却听见纪远尧问,“麻雀和孔雀,谁是男,谁是女?”
“啊?”我一惊,在月光下望过去,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呗。”小然接过话,非常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说,“这其实是一个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无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着抹冷汗的冲动,尴尬地笑,希望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总不至于我这点鬼迷心窍的小秘密已经连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这只麻雀听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纪远尧却微笑开口。
不知他怎么会偏偏对两只鸟的性别较真起来,我疑惑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好耳熟的话,似乎在书上读过,意思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来大家都一样满头雾水。
程奕挠了挠头,“老大,你能说现代汉语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着我们这样亲密地称呼纪远尧。
纪远尧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爱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爱情里,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程奕,你该好好补补中文了。”
湖面凉风吹过,望着他唇边薄薄的一点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顿时醒了。
有种凉意,并不是风里吹来,也不是夜露浸来,却凉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却不会生寒。
在我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康杰跑回去又拎来了很多酒,竟然还从山庄里搞来了一罐去年酿下的桂花酒。这里夏天观荷,秋天赏桂,冬天寻梅,实在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边喝着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边约定每个季节都来这里相聚,忘记工作,忘记烦恼,还在这草地上谈天喝酒。
后劲绵长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够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话就可以当作没有说过。
笑也罢,哭也罢,都不必当真了。
他们喝得酒兴正浓,个个都抛开形骸拘束,在康杰那疯子的怂恿下闹成一团,什么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飞到天外,孟绮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着空酒瓶子唱歌,穆彦抢过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两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纪远尧坐在一旁笑着看,只有我们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刚刚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经有些模糊,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我抬头叫他,“纪总?”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从草地上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就将手伸给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来。
“我已经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许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纪远尧放开手,摇头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发起酒疯来他们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么厉害吗?”
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回走,我一边仰头看他的脸。
他笑着回答,“平时越温和的人,爆发起来越厉害,是不是这样?”
我哈哈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纪远尧笑出声来,难得这么爽朗的笑。
我们穿过静夜虫鸣的小径,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间走过,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笼罩下来,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门前荷塘幽谧,风里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他走上伸向荷塘深处的木桥,望向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田田荷叶,仿佛叹了口气。
“以后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悠然说。
“好呀,到时我们来喝你家的酒,钓你家的鱼。”我笑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老了以后。”他低声笑。
“啊。”我满心失望,“那时候我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转过身,笑容温暖地看着我,“你还这么小。”
“我二十四岁了。”
在我看来,整整二十四,已经是远离青春,一步步在变老了。
他却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皱眉看他,醉里目光看不分明。
“别笑,我也会有三十岁的一天。”我才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
“对,我们都会变老,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实我更期待变老以后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点智慧,有一点魅力,像我妈妈那样。”
他点点头,笃定地说,“你会的。”
听到这三个字,似乎什么事被他一说就是事实,于是我满心欢喜,趴上木桥栏杆,低头看桥下静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头发从脸两侧垂下来,遮挡了视线,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觉得这一刻风平浪静,山长水远,明月荷塘,哪里还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说。
“是啊。”他的语声里也带着惋惜流连,“等新项目第一阶段的推广完成,也该是秋天了,到时我们再来喝新酿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呢,我心里这样想着,怅惘无比。
明天离开山庄,踏上归途,我们就走出了桃花源,一个个又被打回原形。
纪总还是纪总,安澜还是安澜,穆彦与程奕仍然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小然也只是见面微笑的一个同事,孟绮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孟绮。
会难过吗,我不知道,
我轻声说,“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纪远尧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没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着桥下静静的流水,“有人对我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为这句话非常正确,可是后来想想,每天离开家门,踏进公司,再到晚上离开,面对工作伙伴的时间远远超过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见的、谈论的、想着的,甚至夜里做梦还在记挂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难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剥离,用脱水处理过的心态对待这些人,才叫真正的职业化?难道真的不能充满感情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这不是应该问自己老板的问题,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不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只知道他沉静又温暖,深远又广阔,像这月下荷塘静水深流,可以聆听我的一言一语。
“你是对的。”
纪远尧沉默了片刻,温和而缓慢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扰地工作,那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讲。
“感情分很多种,对工作热忱,对伙伴信赖,包括Partner之间的默契和灵犀,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这一点天性。”他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对于天性,你说是去抵制好呢,还是平常心对待,坦荡接受,把它转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阵,慢慢抬起头。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从头顶一直照进心底,所达之处无不透明。
十九章(下)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鸟叫啾啾声里醒来,懒洋洋躺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就要离开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来梳洗了,推门到走廊上,发现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每间房门都关着,他们还在睡懒觉……昨晚不知喝成什么样子,大概全都醉得够呛。
我回到房间,推开通向露台的滑门,带着荷香的清新晨风吹拂脸庞,顿时心旷神怡。
一只停在栏杆外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被我惊走。
“早。”
我蓦地转过脸,看见旁边房间的露台上,纪远尧闲逸地靠在一把躺椅里,手上拿着书,对我露出微笑,淡淡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我也笑,看着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他鬓发和脸庞,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也再没有别的话,转过头去,专注看书。
我想了想,也回房间拿了书,拖了椅子出来,在阳光初照的露台,面朝凝露映日的荷花池塘,安安静静翻开书本。
直到阳光渐渐变得刺眼,隔壁才有了动静,看时间也快十点了。
我下楼去,打电话给餐厅,叫送早点和荷叶粥过来。
他们闻着香气一个个下楼,带着宿醉和慵懒的神态,围坐在长桌旁,看上去像是平常家庭一天的开始,真像是一家人。康杰在抱怨醉后头疼,穆彦一声不出地喝粥,脸色也有些宿醉后的苍白。
桌子太长,我够不着长柄的粥勺,正要起身盛粥的时候,穆彦伸手拿过我的碗,漫不经心地添了两勺……我怔了怔,双手从他手里接过碗,手指触到他的手,心里有丝淡淡的异样掠过去,也就这么掠过去了。
“我也要,谢谢穆总。”小然笑嘻嘻递上碗。
“我也要……”康杰学小然,捏着粗嗓子,扭捏地递碗给穆彦,几乎令桌上的人集体喷粥。
穆彦居然真的接过他的碗,勾着嘴角笑,像个一声不吭的老好人,给每人都添了粥。
这是我们踏上归途前的最后一次嬉笑。
拎包上车,一路开出山庄大门,把仿佛已变得遥远的荷塘月夜的记忆,渐渐抛在脑后。
归途中的情绪与来时截然相反,大家似乎都疲惫了,很少有人说话。
我和小然依然在程奕和纪远尧的车上,很快就随着车辆行驶的晃动昏昏欲睡。
前面的两个男人偶尔聊着一两句,话题渐渐回到工作上。
睡意朦胧里,我听见纪远尧和程奕已开始谈起了第一阶段推广计划的资金调整,熟悉的工作词汇钻进耳朵里,却觉得陌生。只不过一天一夜而已,竟像已从工作状态里抽离了太久。我闭上眼睛,靠着车窗,沉沉睡了过去,只希望这一觉睡得长点,不要那么快到家。
“喂,天亮了!”
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程奕笑嘻嘻的脸在眼前放大得近乎滑稽。
车窗外景象已是市内,我和小然揉着眼睛茫然下车,才知他们要在路旁一家酒楼吃午饭,据说这里的香酥骨和酒渍八爪鱼味道绝佳,不用说一定是穆彦的建议,他对美食的了如指掌毫不逊色于对市场的掌握。
我们径自乘电梯上楼,徐青说要去马路对面买报纸,其实一定是买烟,他在纪远尧和穆彦面前憋了这么久没抽烟,终于忍无可忍。穆彦瞪了他一眼,俨然禁烟先锋的样子。我想起三十五层天台的“烟灰缸”,不由得笑了,一眼瞥过去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我有些哑然,同样回以微笑。
刚刚点好菜,徐青拿着报纸上来了,坐到穆彦身边。
小然朝他要报纸,想要看看娱乐版上“快女”的报道。
徐青没有理会她,把报纸递给了穆彦,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神色,让我喝到杯中掬花茶微涩的花瓣,也忘记了滋味,只怔怔看着穆彦展开报纸。
穆彦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凝住。
身旁康杰与孟绮的谈笑声随之顿住,所有人都望向穆彦。
那份普通的报纸在他手上展开,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起身走到纪远尧身边,也就在我和纪远尧的中间,俯身低低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但我看见了他同时展开给纪远尧的那份报纸,中间对开跨版,是一副醒目的广告。
第一时间,几乎令我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广告。
纪远尧端着茶杯,仍是喝完一口,才平静地放下,接过报纸仔细看。
我的冷汗冒了出来。
因为此时我已完完全全看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广告——报版上光彩夺目的主角,与我们即将推出的新项目首期产品惊人相似,相似到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那就是我们的产品。
推出这广告的,正是与我们早有恶战的竞争对手,一家以不择手段著称的本地大鳄。
我们的产品被盗窃了。
盗窃者非常高调,并对这次成功的盗窃感到得意洋洋,选了一个我们正值低谷的时期,炫耀性丢出他们的战果,以此作为挑战,或者叫羞辱。
当这幅今天的广告见报之前,在座的每个人,包括睿智如纪远尧、敏锐如穆彦、消息灵通如徐青,都没有任何觉察。小偷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盗走了我们的财产,顺便以一个恶毒的耳光甩在我们脸上。
自此我们进入本地市场,就与这家靠恶性垄断得志多年的公司狭路相逢。
最初纪远尧与穆彦联手和他们展开的连番恶战,我没有机会赶上,到我进入公司的时候,最惨烈的战况已经过去。穆彦以他天才般的敏锐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硬生生撕开这只大鳄的嘴,抢下属于我们的市场,为公司得以站稳脚跟立下汗马功劳。而纪远尧以蚕食硬吞的战略,步步为营,各个击破,在随后的一两年间,打压得对方不断收缩,渐渐失去起初压倒性优势。
近年的对峙胶着状态下,优势正在慢慢向我们倾斜。
但那毕竟是一家拥有盘根错节势力的大鳄,更倚凭本地优势,毫无商业道德和底线,善于用低价劣质的蝗虫式手法展开竞争。在他们的几次反击中,我们已深稳的基底固然不会动摇,却也屡屡受到骚扰,很吃了些阴招。
然而以往所有阴招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次的触目惊心。
我感到耳背脸底骤然升起的火辣,因惊愕和愤怒而来的火辣,和从未有过的报复之心。
“怎么了?”小然惴惴碰了碰我胳膊。
对面不明就里的程奕他们也以凝重神色等着纪远尧开口。
纪远尧沉默,目不转睛看这幅广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抬眼看穆彦,他负手站在纪远尧身后,目光垂下,纹丝不动,嘴唇抿得刀刃般薄,整个人像一柄寒冷的离鞘之剑。
“安澜。”纪远尧把报纸递回给穆彦,叫了我的名字,“通知各部门经理参加会议,我们一小时后回公司。”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很忙,写得不多。
二十章(上)
被蒙蔽与被激怒的纪远尧,从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变成一只雷厉风行的狮子。
在他的震怒下,我真正见到了这个团队可怕的行动力。
全面调集信息资源、了解对方动向、清查泄密途经,每一项都是难上难,急上急,没有人能够说办到就办到。即使纪远尧也不能。但是仍然一个下午之后,我们所有资源都动员起来,紧急启动危机应对,一面由技术部门着手展开详细调查,研究产品被剽窃的具体程度;一面汇集与之相关的所有讯息,尽一切可能摸清对方底细。
尽管处于被动局面,我们仍在最短时间内汇集了足够重要的信息——
第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在BR事件导致的裁并之后,包括前市场部主管冯海晨在内的三名离职员工,全部于上个星期,正式入职我们竞争对手正信集团的市场部。
冯海晨成为市场部副经理。
如果说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第二个真正的坏消息却是,研发中心一位资深主管也同时闪电跳槽,他的辞呈正好是上周五递给人事部,人事经理甚至还没来得及汇报给纪远尧,也没想到他在递出辞呈之前,早已与对方暗通款曲。
这个研发主管是总部作为技术支持直接派遣过来,他的跳槽不仅出乎意料,更让人棘手,人事经理任亚丽在会议上脸色如土,为自己的失职一再自责。
纪远尧没有为此责难任何人,毕竟是我们裁并在先,才导致冯海晨等人集体倒戈。
只是冯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牵线搭桥,从老东家这里,挖走了那个研发主管。冯海晨熟知我们前期产品的市场定位,这个研发主管又带去技术层面的更多信息,这怎能不让正信集团如获至宝。同时也让对方获知我们内部动荡,项目启动推迟的变故,这对他们,不啻为最佳出击时机。
先下手为强是正信一贯作风,不管他们究竟对冯海晨等人带过去的产品信息吃透多少,只管抢在第一时间,囫囵抛了出去,向公众和市场宣示了他们的独创和优先,将我们的成果先套上他们的名字再说。
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推出的产品再好,也成了步他们的后尘,跟他们的风。
我们花费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发的产品,不仅仅是被剽窃,更是被人剽窃后再踩上好几脚——完全可以预见,正信是绝对没有这个诚意和实力真正按研发思路投入生产的,即使盗得研发思路和设计图纸,他们也只会毁了这个产品。
正信的老板十几年前从电子小商品起家,靠对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将低价劣质的仿冒品倾泻式投入市场,大打价格战,逼得根正苗红的正牌竞争对手纷纷败走麦城。他们以这种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经过无数次投机钻营扩张到今天的规模,虽然企业形象一再经过包装,品牌反复镀金,却从未发生过本质改变,只不过从一只小蝗虫变成大蝗虫。
“不只一个正信,这种手段也是中国商业社会最光明正大的潜规则之一,是许多名企黄金外衣之下的共同原罪。”纪远尧用简洁的一句话抚平弥漫在我们当中的愤懑情绪,与随时可能升起的硝烟,“越是这样,我们越需要冷静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扰而偏离。”
这一番话,他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也是说给针锋相对的程奕和穆彦听,说给焦躁不安的研发部门听——在如何应对反击的问题上,程奕与研发部门态度一致,不主张立刻回应,以免被对方牵扯进更深的圈套,一步失步步失;而穆彦充满自信,不认为正信能在短短时间内,凭那几个人就摸透我们的底细。他认为正信急于下手抢夺先机,正是没有底气的表现,还击就要趁这时候,不能等对方进一步站稳脚跟,必须以更强势的手段还击这种卑劣。
这两方的态度尖锐得像锋利矛尖,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
我飞快记录着每个人的意见,开足冷气的会议室里,仍觉得手心冒汗。
纪远尧一直在听着他们的争论,眉心微皱,目光深沉。
然后他开口,不高的语声,淡淡压下所有人的情绪,“我们与正信的不同在哪里,他们是用一个投机商人的方式,靠十几年时间积累起金钱和经验,我们进入内地虽然不到十年,但之前的几十年,与这之后的任何时期,我们在每一个城市都脚踏实地发展,做企业、做产品、做品牌,一步步做到今天的规模。正是这种积累,使我们有底气,不被外力牵着鼻子走,永远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纪远尧环视在座的人,语声沉缓,“正信能钻到这个空子,根源在于我们自身,如果没有这些内部分歧和消耗,今天我们不会坐在这里被动讨论这些问题。”
会议室里静得鸦雀无声。
我的手指敲击笔记本键盘的声音,即使尽力放轻,在这片安静中也显得突兀。
突然在这安静中听见纪远尧叫我的名字。
“安澜,以上的话不用记录。”
“是。”我愣了下,抬起头,看见穆彦朝这边扫了一眼,那张英俊的脸因情绪克制而显得轮廓更加锐利,却不见平素一贯的冷漠傲气,难得地透着隐忍沉静。
在他对面的程奕,低着目光,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觉得此刻低头的姿态,和以往显著的低调谦和有着说不出的不同。这两个人之间的暗涌,异于以往,像另一种性质的涌动。
纪远尧沉默地看了他们好一阵,缓缓开口,将话带回眼前局面的分析上。
他的判断与穆彦相近,笃定正信的动作是在虚张声势,用意无非有二,一是造成舆论上的既成事实,一是逼迫我们仓促应战或临阵放弃。但他同样不主张立即反击,至少不是顺着正信早有准备的方向,对方既然敢这样挑衅,自然有后招准备着。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正信应该正期待着我们的回应,等着借我们的东风,把他们的产品和影响抬起来,他们从不介意这种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只要够出位,只要博眼球,就正中小人下怀。
现在这一团乱局已渐渐理出头绪。
值得庆幸,情况不像之前预料的那么严重。
冯海晨只是一个主管级职员,更多接触的是到市场层面的信息,产品核心层面不在他所知范围;真正构成威胁的是那位研发主管,他熟知前期研发过程,对我们的研发思路和产品理念了如指掌,但他没有介入后期深化设计,对这之后的环节只有泛泛了解。
我一边记录着纪远尧的话,一边想起了那个梦。
他站在风雨袭来的船头,脚下是这只航行中突然触礁的船,船身被恶礁撞出裂缝。
那竟像一个征兆,和今天的场景不谋而合。
我停住键盘上敲击的手指,转头看去,恍惚觉得他的侧脸与梦中所见的“船长”惊人相似。可不正是如此吗,他现在就是我们的船长,如此镇定不迫,带领我们第一时间找到船身裂缝所在,堵住海水继续从裂缝灌进来,稳住向前航行的方向。
从度假回程的途中赶到公司,我就没有停下来歇过一口气,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他们也都一样。无数资料与讯息雪片般飞来,我要马不停蹄进行处理传达,如果说纪远尧是一颗恒星,我就是围绕他身边高速运转的许多行星之一。
但这种压力,并不使人慌乱,反而令我越忙越冷静。
公司自上而下的反应都显得迅疾而克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精力在无谓的责任推卸上,无论最傲慢的穆彦,还是最护短的技术部门,以往为了部门之间利益冲突可以刀来剑往,现在面临外敌,每个人无需多言,立刻站在一起,以背靠背的姿态,选择共同进退。
和这些人在一起工作,才会明白什么叫团队。
现在我开始庆幸,能够置身这样的公司、这样的团队是幸运的,比起这一刻的凝聚,其他纷争变得微不足道,这也许就是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付出感情的地方。
窗外已经夜色深沉,远近华灯照得城市夜空一片繁锦,而一道玻璃幕墙之隔的会议室内,却像另一个世界,风急霜寒,剑在弦上,弓弩尽张,只是这一箭将要射向哪里?
时间已经很晚了,所有人从午后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但我知道,在会议没有讨论出实质性结论之前,谁都不愿离开。
纪远尧的脸色被会议室雪亮灯光照着,显得疲惫苍白。
我试探地看了看表。
他注意到了,淡淡看我一眼,终于说,“休会半个小时,大家调整一下思路,不能继续陷在这种僵局里,要跳出来想问题。”
纪远尧离开会议室,回到他自己办公室去。
员工餐厅的师傅这时间已下班,我只得叫前台从外面订餐,尽快送上来。
穆彦沉着脸走到窗边,程奕主动走到他身旁,低声和他交谈。
会议桌旁的康杰等人,仍在与研发部门同事一起展开图纸,对比我们获得的对方产品信息,进行比较研究。
我合起笔记本之前,又再浏览了一遍整个纪要,将其中几段话,用红色标注,然后起身离开会议室。推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穆彦,想要问他的话,还是忍了回去,哪怕他是这时候唯一令我想到的人。
是的,我想到一些话,一些事,却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讲。
也没有人能告诉我该不该说。
我只是一个负责上传下达的秘书,保持沉默是我的本分,不出声并不是错。
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拍了拍隐隐作痛的太阳|茓,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问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从心底传回的答案,令我的迟疑淡去,勇气渐渐浮上。
作者有话要说:包袱还没抖完,暂时看不明白不用着急,后面会说。
二十章(下)
我敲了敲掩上的办公室门,没有听到回应,却听见压低的咳嗽声。
“纪总?”
“进来。”
推开门,一眼就见桌后的纪远尧低头又在咳嗽,脸色十分不好。
度假在外这两天,看他状态都很好,一回来却遇上这件事,我忙过去帮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刚把药片咽下去,又抬腕看时间。我忍不住说,“还早,刚刚给大家叫了餐,帮您也叫一份好吗?”
“不用,我不饿。”他摇摇头,“帮我倒杯咖啡吧,浓一些。”
“你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固执地站在他面前不走。
“我不饿。”他的固执远甚于我。
我不再坚持,转身离开,按他的要求泡好咖啡,再送进去的时候,带上了几颗费列罗巧克力,一起放到他手边。纪远尧看了一眼,诧异地笑了,“怎么还有巧克力?”
难得看见他的笑容,我也笑道,“是我的。”
他“哦”了声,“原来你经常躲在外面偷吃零食?”
我急忙解释,“不是,我低血糖,只好随时带着巧克力……”
他笑起来,然后认真看我,“低血糖要注意,你是太瘦了。”
这种时候听他还有心情与我说巧克力与低血糖的话题,我有些啼笑皆非,心里却觉得异样踏实,有淡淡的感动和回暖。正想着这时候是不是适合说话,却听见苏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纪总?”她敲了敲敞开的门。
我见她有事找纪远尧,忙要退出去。
纪远尧却一边示意苏雯进来,一边叫我等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我只好站在一旁。
苏雯进来在桌前坐下,等纪远尧先吩咐我的事情,好让我离开,纪远尧却头也不抬地问她,“什么事?”
苏雯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向纪远尧提出是否应该让法务主管介入,同时向总部人事部门上报此事。我第一反应只是诧异她怎么干涉起人事部门的工作,转念一想,明白了她的意图,后背倏然凉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出于工作考虑,毫无问题,真正用意却指向任亚丽的疏漏。
都这时候了,她还惦记着扳倒任亚丽,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
难怪纪远尧会把我留在这里,他见苏雯进来大概已猜到她的来意,这么做或许就是暗示苏雯,不想这时候见到任何人再起事端。但苏雯太急于抓住一个攻击任亚丽的机会,连这么明显的暗示也没有放在心上。
任亚丽作为人事经理,事前事后毫无觉察,连离职员工去了竞争对手公司这样重要的信息也没有及时反馈上来,未能及时发现内部异动,的确应对此次恶意跳槽事件承担责任。最起码我们对涉及核心层面的技术人员都有约束机制,劳动合同中的非竞争性条款是如何限定的,为什么没能起到丝毫作用,由此带来的违约责任是否应该立即追究……这一系列问题是该任亚丽主动考虑的,但她的表现显然不够尽职,以致被苏雯发现纰漏。
苏雯的反应之所以这么快,也许是怕任亚丽回过神来,将纰漏一一弥补,再发难就晚了。
我却难以理解,像任亚丽这么精明老练的人,为什么此次表现如此不力。但是从她的处境想想,对冯海晨等人去向的一时疏忽,倒也正常;那位研发主管又是总部直接委派,在公司服务多年,一向以资历自傲,以嫡系自居,动辄要求向总部上报,很是个棘手人物。纪远尧要敷衍总部的面子,对这种人,只能采取不冷不热的搁置态度。
现在出了这么一个状况,要怎么处理,已不由任亚丽说了算。
任何人和事,只要牵涉到总部,就变得莫名复杂,就算纪远尧也一样为难。
看着苏雯的落井下石,我并不意外,却依然心惊。
如果不是纪远尧,而是遇到一个易怒多疑的上司,任亚丽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中了苏雯的招。
但好在他是纪远尧。
“现在不是忙这些事情的时候,自己还没弄清底细就上报总部,拿什么上报?”
很少见到纪远尧用这种口气说话,语声很淡,话锋却冷。
“法务可以做些工作,但起不到实质作用。”他正视面前脸色微变的苏雯,严厉地说,“正信做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他们很清楚怎么抹杀证据,不会留着把柄给你抓,否则告他们的人已经排成长队。至于追究个别人能挽回什么,实际意义在哪里,是帮正信抬轿还是引总部来打我们巴掌,你深想过吗?”
苏雯脸色阵红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站在一旁,满心惴惴,既是被纪远尧的厉色吓到,也是尴尬于自己目睹了这一幕,只怕往后苏雯对我微妙的态度要完全转变为敌意了。这让我心底暗暗叫苦,趁着纪远尧因咳嗽而打住了话,我小心翼翼说,“纪总,我先出去看一下……”
“你等着,这里还有事。”纪远尧一眼扫来,令我几乎冻住。
我触了他的逆鳞。
显然他对苏雯这个时候还忙于内斗的举动十分生气,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让我在场。
以往在苏雯这个嫡系与空降的任亚丽之间,纪远尧总是偏向着苏,微妙压制着总部派下来的任亚丽。也许这让苏雯以为,终于有个扳倒任亚丽,替纪远尧拔掉身边一颗钉子的机会,却没想到纪远尧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来自纪远尧的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苏雯感到一丝难过。
最后他还是颜色稍霁,似乎又恢复一贯的温和,“这件事我会与Amanda沟通,法务可以稍后介入,但这不是解决眼下问题的方法。你明白吗?”
苏雯还能怎么不明白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一片凉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静等纪远尧的吩咐。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坐在桌后,脸上有种厌倦神色。
“咖啡凉了,要换过吗?”我低声问。
“要学会主动承担。”纪远尧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是点到为止。
就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原来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惭,羞惭得只想钻到地板缝里去。我被穆彦训斥过,被苏雯刁难过,但那些都不像这句话,直接敲打在人的软处。
羞惭之下,我有些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原本苏雯和任亚丽是相互牵制的两个对头,再加一个叶静,形成这个体系的微妙平衡。现在我的弱势,任亚丽的失误,使得平衡被破坏,苏雯迫不及待的举动引起纪远尧不悦,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面,需要维持这种稳定。
任何一个下属的独大,都不是上司乐见的,无论苏雯还是任亚丽,穆彦还是程奕。
这个念头倏忽闪了过去。
我一惊,下意识抬眼看向纪远尧,从他平静的侧脸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没有动,积攒不易的勇气被这一番话击破,重新聚集起来需要一点努力。
纪远尧抬眼,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不能再迟疑,横了横心,“刚才会议上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他言简意赅。
“是这样……我注意到,从时间上看,正信剽窃去的资料,是我们修正BR报告之前的。”我尽量放稳语声,“如果冯海晨离职前没有接触过您让我处理的那部分数据,可能不会知道BR的问题其实是产品硬伤导致,不是BR本身的错,他也不会知道我们之后做出的修正。”
“说下去。”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
出现硬伤属于后期环节,与前期研发各是一批人员,公司为了避免泄密,对每个环节都设立了一定的保密机制。按照纪远尧对那份报告的机密重视程度,应该没理由让一个并不信任的研发主管知道。当大家的注意力放在产品和正信本身,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我想起了BR那份报告和它背后困扰了我很久的疑问——为什么产品的硬伤,一直到最后才被发现,并且不是被技术部门发现,却是在市场测试中偶然发现,再经BR反馈回来。
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颓然放弃,隐隐感觉那不是我这个层面可以解开的疑问。
我所能接触的内容有限,只知那份在纪远尧家里完成的报告是关键,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方向,因而触动了另一个想法——
“如果正信是连我们的产品硬伤也一起剽窃过去,那是不是说,他们只要启动,很快也将遇到我们已经预见的困难,并且凭他们的能力,解决不了?”
我飞快说完,屏住呼吸看纪远尧。
他没有回答,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久久审视我。
“这是你刚刚在会上想到的?”他问。
“是。”
“那为什么我让每个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时候,你没有说?”
我迟疑片刻,低声说,“因为没有得到你的许可。”
项目推迟的真正原因至今没有宣布,产品有硬伤的事也许只是纪远尧和个别高层心中有数,在管理层中未曾见到公开。BR的问题也已经按下去很久,再在这时候提起来,不知道是否合适。我因这个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窥得一斑,按道理应该在看过之后立即忘记。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很想问穆彦,他应该对此也有数,却为什么没有提?
是因为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走入思维盲区,还是另有顾忌?
无论如何,既然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是藏在心里不说,还是为了公司大胆说出来——也许说了,会碰触到我无法看见的禁区,不说却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坏处。
挣扎良久,我决定说。
与其私下再问穆彦,不如就让纪远尧来判定这结果。
“没有得到许可,你就不敢说?”
纪远尧带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应和我的话。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说。”
“那是什么?”他问。
“我认为不该说。”我回答。
他看着我,好一阵不说话,沉寂得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时,终于听见他说,“很好。”
随后的会议没有继续开下去,纪远尧表示其他人都可以离开,只把程奕、穆彦和研发总监叫进了他办公室,让我在这几人面前,把刚才的想法再说了一遍。
看到他们的反应和表情,我知道自己所触碰的,果真是一个禁区,一个让穆彦也审慎以对的禁区。也许他们不是完全没想到,只是不约而同回避着什么,是什么,我看不到。
“不要陷进僵局,要跳出来想问题”——纪远尧在休会前说的这句话,显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话坚定了我说出来的勇气。尽管想过触碰禁区的后果,仍是迈出这一步,我不可能永远预知后果再去做事,不试一试,就连知道后果的机会也没有。
在听我说完之后,程奕与穆彦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
程奕缓声说,“刚才穆总也正与我讨论到这个问题。”
穆彦颔首。
看上去程奕说出这句话,似乎下了很不寻常的决心。
纪远尧笑了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了然,似乎早就等着程奕说这句话。
研发总监打破了这种哑谜般的对话,直截了当地说,“好在我们之前严格保密,没有透露这个产品硬伤,原来这是我们的拦路虎,现在却可能成为正信的绊脚石,只要推动他们走下去,这块石头绊倒他们的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机会……但关键是怎么推动,我怀疑他们会把原来的设计胡乱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细节,很有可能绕过这一部分。”
“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了。”穆彦终于开口,靠在椅子里,像只捕猎前一动不动蓄势的豹子,神色阴冷,“推瞎子跳崖,还不容易吗?”
这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平白起了一阵寒意。
二十一章(上)
离开公司已是晚上十点,老范今天没有加班,纪远尧不想这么晚再把人专门叫来,就让穆彦开车挨个送我、程奕和他自己回去。
按路途纪远尧最近,我们一起送他到公寓楼下,他对我们道了晚安,感谢大家的辛苦,然后推门下车。我从车里,看着他修长瘦削的背影,孤单单走在夜色里,路灯把他影子拖得深长又狭窄,突然心就酸了一下——再强大的一个人,走出公司那扇门,还是只剩一个人,回到三十层那间冷清的公寓,连一盏为他亮起的灯也没有。我也习惯独居,习惯寂寞,但至少还有一只猫会在我推开门时,热烈地蹭上来。
“纪总!”我脱口叫了他。
他回头,侧身站在路灯下,外套搭在臂弯里。
“你……的药记得带了吗?”我想起来,他在办公室里叫我提醒他记得带上药,走的时候,其实我看见他把药放进外套口袋里了,但我只想得起这一个借口和他说话。
我想和他说句话,一句稍微有点温度的话。
哪怕没意义,一个孤单的人或许也会需要。
“带了。”他站在夜色里,疲惫语声微微带笑,伸手进外套口袋,拿出什么东西朝我晃了一下,“还有这个。”
是我的费列罗。
我笑出声来,抬手挥了挥,“明天见。”
穆彦发动了车子,利落地原地掉头,像在炫车技,飞快提速驰了出去。
身旁程奕笑着问,“是什么宝物,还打暗号?”
我回答,“人参果。”
“给猪八戒吃的?”
前面开着车的穆彦突然Сhā了一句,问得我噎住,又被他的毒舌钻了空子。
程奕大笑,“你怎么不趁老大在的时候说?”
我哼了声,“某人只会以大欺小。”
“小姑娘,倚小卖小是不对的。”穆彦故意把第一个字念得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大叔,你今天和我有仇吗?”
“大男人怎么能欺负小女孩!”程奕很有良知地维护我,“安帮你讲故事,你还欠人一顿饭,不如现在一起还,请我们吃宵夜!”
“我不吃。”我坚持气节。
“没错,饭有什么好吃的,我明明记得还有第二种偿还方式。”穆彦慢条斯理说。
肉偿!
我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喝酒果然误人,他们营销这群人私底下玩笑尺度远比我大,疯起来可以很彪悍,偏偏就我这一句被抓住不放!
程奕已经笑得像要抽风。
我把脸扭向车窗外,不想看见后视镜里穆彦险恶的笑脸,斩钉截铁吐出四个字,“吃宵夜去!”
地方是程奕建议的,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外面看着并不起眼,只是停车处一溜的好车露了端倪,进得里头,果然别有洞天,听说老板和厨师都颇有来头,来往的都是熟客。
穆彦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我只奇怪程奕才来不久,怎能找到这种地方。
他说是朋友领着来过。
我转念想想,大约想到了是谁。
坐在屏风半隔,暗香浮动的餐厅里,透过脚下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游动的热带鱼与飘摇水草。
我却走神想起了那家马蹄酥很可口的小馆子,陈设简单,充满市井烟火气,想起扯下领带闷头吃粥的穆彦,想起那时坐在他对面,一眼一念都被他牵动着的我。
并没有隔开多少时光,却惊觉彼时与此时,样样都不同了。
正想着,就听见穆彦问有没有马蹄酥。
我低头喝茶,懒得看餐牌,随便他们点。
一边无聊而八卦地想起,有本心理学的书上说,点餐态度很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和环境。但眼前这两个男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尤其和穆彦共事这么久了,他的私人背景,公司里也鲜有人知。我总觉得他那样的性格,不是平常家庭里惯得出来的。
程奕看上去平和得多,像是踏实苦读,靠个人奋斗一步步上位的大多数人,只是孟绮对他异乎寻常的热情,让我有些怀疑。她的约会对象,以前总被我和方方按座驾起绰号来打趣,A8先生算是其中一个,还有位模样俊俏的马6先生,那是她的下限。
那时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孟绮肯花费时间在穷人身上,那一定是她的真爱降临了。当时孟绮笑啐,说我们嫉妒她的太太命……我想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应该是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寺庙外面遇见一个拦着算命的大婶,硬说了一大堆吉利话,讲孟绮命格富贵,一定嫁入高门,又讲方方旺夫旺子,还说我命带桃花,贵人多助,哄得我们不好意思不掏钱。
不知道最近为什么常常想起以前的事。
我收回飞得太远的心思,专心吃东西。
看他们也都累坏了,没什么胃口,只是晚上在公司叫的外卖实在太难吃,现在多少也得吃几口。一整天绷紧的弦,终于松懈下来,累得谁都不想多说话,吃完恨不得立刻倒下就睡。
吃完出来,把程奕也送了回去,车上只剩我和穆彦。
他沉默地开车,我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皮端正坐好。
“你睡吧,到了我叫你。”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索出烟盒,“对不起,我得抽支烟,不然困得没法开。要是你怕烟味,我到前面靠边,下车抽。”
“没事,不过你靠边歇一下也好,疲劳上路不安全。”我揉揉眼睛,努力睁着。
他嗯了声,慢慢把车拐进一个路口停了。
看他放下车窗,点上烟,徐徐吐出烟雾,我叹了口气,“给我一支。”
穆彦一怔,倒也没说什么,将烟盒递过来,倾身替我点了烟。
太久没有抽烟,第一口让我稍微呛了下。
他侧目,用一种“你到底会不会抽”的表情睨着我。
我也怀疑自己还会不会抽,“上一次抽烟还是高中最后一年的事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口气太过沧桑,沧桑得好笑。
穆彦挑眉失笑,“你还曾经是个叛逆少女?”
“如果抽烟、逃自习课、考试睡觉,也算叛逆的话。”我眨了眨眼。
“还有早恋、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是不是?”他低低笑着问。
“离家出走倒没有,我挺怕被拐卖到山区当小媳妇。”我诚实地回答,“其他有。”
“我都有。”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得意。
我们同时转过头,盯着对方,像发现新大陆,诡异的沉默了一刻,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安静地抽烟,修长手指弹去烟灰。
我将脸转向车窗外。
然后听见他说——
“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很对,让我刮目相看。”
我要怔一下,才能反应过来他在说工作,并且在称赞我。
“谢谢穆总。”我下意识这么说了,才觉察有多生分和不自然。
终于被他称赞,终于。
可是距离我曾经的期待已太久远,应有的狂喜已挥发殆尽,只剩淡淡一丝感激。
“是我冒失了,你们早已经想到的。”我的自惭是发自内心,只有后面半句不是真心,“当时很心急,想到什么就冲动地说了,实在不周全。”
“你出声出得正是时候,不然我们要花更多心思来解这个结。”穆彦微笑,看上去并无芥蒂。
“是因为程总和总部,才不便说?”我试探着问。
“这个你不用知道。”穆彦毫不含糊堵上我的话。
我收了声,转换话题来掩饰尴尬,“但是正信真的会顺着圈套跳进去吗,我们有没有时间等那么久?”
“不用很久,加把火把他们架起来烤,就会很快见分晓。”穆彦平静地掐掉烟头,“只要总部不施加额外的压力,我们就有足够时间,扛住这头压力全靠纪总,他的责任危重。”
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穆彦没有说话。
我从后视镜看了眼他的表情,也抿住了嘴。
他发动车子上路,在深夜宽敞的长街上开得迅疾又平稳。
我靠着车窗,困意又有些浮浮沉沉。
前面将要到我家楼下了,有个大转弯,我想提醒他减速。
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已打了方向盘,车子流利地转过去,雪亮的车头灯光扫向路面——几乎同时,路边花坛里奔出一个小小影子,正正暴露在车灯下!
急刹车带起的尖利声响掠过耳边。
我被惯性推向前方,又被安全带猛然后勒,勒得肋骨生疼。
车刹住了,穆彦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僵了两秒,转头看我。
我失声问,“是什么?”
穆彦喉结动了动,沉声说,“我去看看,你不要下来。”
他推开车门的声音,令我一颤,下意识揪住胸口,脑子空白。
等待的几十秒是可怕的酷刑。
他走回来,打开我这边车门,俯身说,“你来看。”
我机械地点头,机械地下车,一步步挪到车后,看见了一只蜷缩在地,把头埋在后腿间瑟瑟发抖的小狗,地上没有血迹。
我的腿顿时一软,下意识抓住他胳膊,“我以为……以为你撞到一个小孩。”
穆彦长喘一口气,“我也是。”
我们走到小狗身边,没发现它有外伤,只是看它不停发抖,不知到底有没有被撞到。
穆彦又紧张起来,“会不会是内伤?”
我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看它皮包骨头的瘦弱样子,估计是只流浪狗,不会有主人,“这附近有家宠物医院,送过去看看?”
穆彦二话不说,俯身就去抱小狗。
“小心。”我怕小狗恐惧起来会咬人,但当穆彦张臂将它抱起来时,它只是低微的呜咽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望了望我们,满是哀求,尾巴甚至还摇了一下。
二十一章(下)
MAYA宠物医院的美女医生小舒正在值班,看见我们抱着小狗赶来,忙问怎么回事。
我说可能被车撞到一下。
穆彦立刻坦白,“是我不小心撞的。”
小舒医生脸色一冷,瞪了瞪他,“怎么开车的。”
穆彦不吱声,小心翼翼把狗抱到治疗台上,难得态度这么良好,也是做了坏事心虚。小狗呜咽着缩了缩,好像被碰疼了,穆彦赶紧摸着它脑袋说,“对不起!”
小舒医生给它做了全身检查,又照了X光片,发现右后腿有轻微骨裂,其他没有问题,只是比较虚弱,长期营养不良,称体重轻得可怕。这是只典型的柴狗,是流浪在城市里最不被人待见的狗,在某些号称喜爱宠物的人看来,非高贵品种的狗,唯一价值是被吃肉。
我们看着医生给它包好了腿,打上固定,安置好笼子和食物,小狗拖着伤腿一头扎在食盆里吃得心满意足,不时哼哼地抬眼看我们,尾巴摇个不停,完全没有埋怨穆彦这坏人撞伤它,反而感激不尽。
穆彦和我一左一右陪着这只小狗,看它吃东西。
小舒医生拿着登记本过来问,“狗狗没事了,安小姐,你先来登记下?”
我正要起身,穆彦走过去说,“我来吧。”
他登记完,支付了医药费,又预付了狗狗住院一周的费用,叮嘱医生给它喂最好的犬粮与营养膏,用最好的药。小舒医生总算对他露出笑脸,接过登记本看了看,“咦,这名字叫……安小澜?”
“啊?”我下意识回答,还以为在叫我。
小舒懵了。
穆彦皮笑肉不笑地把脸转了过去。
我反应过来,“不许叫这个名字!”
“那你说叫什么?”
“叫,穆小狗!”
“不行。”
“又不是你的狗。”
“难道是你的狗?”
“我……”我差点说大不了我领养它,突然想起家里的威震天,它小时候被方方领回来的一只吉娃娃欺负过,从此恨狗入骨。穆彦还没有出声,小舒医生却Сhā话进来,“谁起名字都一样啦,以后是不是就你们领养它?”
听上去她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儿。
我耳朵后面直发热,“不是,我家还有威震天啊,领回去要被那个醋坛子打死的……”
小舒连连点头,“这倒也是,你家威震天太猛了。”
每次威震天来MAYA体检和做免疫,都要对其他猫猫耀武扬威一番,小舒医生已经很了解它的战斗力。只有穆彦莫名所以,“谁?威震天?”
“嗯。”我点头,“和我住一起的。”
穆彦的表情很诡异——想想一个外号叫威震天的很猛的和我同居的爱吃醋的家伙,这样的联想效果,让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威震天是只猫。”
他愣了下,似乎想笑,却露出一种“什么烂名字”的表情,转头问小舒医生,“收养它需要什么手续?”
小舒说,“不用手续,你给它办个户口就行。”
“那我养了。”他答得十分干脆。
“你确定吗?”我正色问,“养一只小动物不是很容易的事,你要承担它一辈子,生老病死都不能轻易放弃……”
“那当然。”穆彦不理我,却对小舒医生温柔一笑,“我会对它负责的。”
很明显的,小舒医生有点粉脸飞红。
我白了他一眼,“既然以后是你家的狗,叫穆小狗正好。”
他皱眉,“俗,要叫也叫穆……穆小悦。”
我飞快思索“小悦”这俩字有没有不怀好意的陷阱,却见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中学时同桌的女生,名字叫小悦。”
“哦。”我怔了下,笑着转过脸去看小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乎什么表情都不自然。
被穆小悦和穆彦两个耽误了一晚上,回家睡下已近半夜两点。
第二天肿着眼皮走出家门,在楼下正要拦出租车,却见一辆红色马6慢慢滑过来。
车窗滑下,里面开车的居然是孟绮。
“你的车?”我开门坐上副驾,奇怪地看了看车内,也不像新车。
“朋友的,他换了新车,这个借给我开。”孟绮淡淡回答,将车驶上大路。
“专门来接我的?”我看她一眼,由衷佩服孟绮能在不同男人之间游刃有余的能耐。
“有话和你说。”她很干脆。
我想了下,决定开门见山,“如果是问正信的事,我建议你在一会儿的晨会上问康杰,他应该会向大家传达公司的态度。”
孟绮淡淡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正信的销售部经理确实和我谈过跳槽的事,那是三个月前,当时也对那边的薪水动过一点心,但是我从没做过对公司不利的事。”
她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更意外是她的态度和做法。
我皱眉问,“你是认为,有人怀疑你的职业操守?”
她沉默了好一阵才回答,“昨天,你们回公司以后,我给穆彦打电话问需不需要销售部的人也回来加班,他说不用。到晚上我才知道,还是有几个人被叫去帮忙了。”
我一时哑然,斟酌着话,“可能穆总是认为,你刚度假回来很辛苦,才叫别人来加班,小然不也回去休息了,我因为纪总的缘故不得不去,你想多了。”
孟绮目视着前方,语声平静,“安安,是你吗?”
“什么?”我诧异转头。
“如果是你怀疑我,我可以解释。”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懵了。
“正信找我,是通过谁搭桥的,你不知道吗?”孟绮僵硬地笑了一下,语速加快,“沈红伟和正信有广告业务往来,因为方方而认识我,替正信的袁经理约了我吃饭,就是这样!如果你从沈红伟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大可以当面来质问我,我问心无愧。”
原来还有这事。
我算是恍然,却也同时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滋味,不由自主想笑,却笑得无奈。
沈红伟做的这件事,别说我不知道,连方方也未必知道,他向来有些小动作,不足为奇。
孟绮因此感到惶恐,担心泄密的事会被穆彦怀疑到她头上,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只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将我当成背后告密的人,这滋味说不上是酸是苦,或者什么也不是。
“孟绮,第一,我不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正信或者谁挖过你,都很正常,这个圈子本来就是四通八达,我们也挖过其他公司的人。你就算真的跳槽过去,也出卖不了公司什么机密,你只是销售主管,对新项目接触不多,除了手上的客户资源,没什么值得正信来买;第二,我不需要报复你,没有这个必要,不管你是不是破坏过我的订单,是不是抢过我的客户,这个职位都是你应得的,我的销售能力是不如你,这一点我完全认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有前所未有的轻松,从未想过会当面对她说出的话,真正说出来,压在背脊骨上很沉很久的一包大石头仿佛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猛然发觉,在她面前曾有的自卑,已经不见踪影。
孟绮沉默。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听见她开口,语声伤感沮丧,“穆彦对我成见太深,有些事真的没公平可言,我付出很多努力,你却完全不开窍,但他还是更看好你,我不能不嫉妒……那时候不是你一个人喜欢他,只是我用错了方法。”
“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只能笑一笑,满心苦涩。
也许是的,孟绮对穆彦是用错了方法,但用对用错也与我无关了。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销售部里总不乏依仗年轻貌美想走捷径的女孩子,有人连康杰都贴上去,何况是穆彦。这是一个圈子、一个行业的暗面,不是哪一个公司能改变的风气。
现在的穆彦已收敛很多,两年前更加轻狂不羁。
偏偏也是那个样子的他,像灯烛一样吸引着我这样的傻女孩飞蛾扑火。
我幻想在他眼中能够与众不同,却不知,习惯了被女人投怀送抱的男人,看谁都一样轻慢。
那晚车上发生的事,令我羞耻的原因,不是穆彦的拒绝,而是自己的轻率。
那之后我开始明白,太过谦卑的仰慕,怎能不被轻慢。
道理是已经懂得,但真的做到,却是现在。
一路无话到了公司,和孟绮在电梯里一笑而别,走时我拍了拍她手臂,表达安慰与善意,却没有什么掏心掏肺的话可说。一杯变凉的咖啡,加热之后再喝,已不是那个味道了。
到办公室坐下,就开始连轴转的忙,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喝口水。
纪远尧在里面和Amanda通电话,已经讲了很久,门一直关着。
其间不断有人来找他,都被我拦下。
我正埋头处理文件,突然听见匆忙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任亚丽,忙叫住她。
她不耐地停下,“是纪总叫我过来。”
通常纪远尧要见谁,会通过我传声,只有紧要的事他才会自己打电话把人直接叫来。
我歉意地一笑,起身替她敲了敲门,“纪总,任经理到了。”
“进来。”纪远尧的声音低沉冷淡。
看着任亚丽走进去,我将门轻轻掩上,心里升起隐约的不安。
纪远尧与Amanda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任亚丽的紧张神色,哪一样都不寻常。
二十二章(上)
任亚丽进去并没有多久就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我对她微笑,她没有反应,木着一张精心化妆过的脸,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紧接着纪远尧叫进去程奕、穆彦和苏雯,这次门一关,就关到中午一点过,苏雯最先出来,满面春风对我笑笑,程奕和穆彦过了一会儿才一起离开。
我看了看时间,恰听见里面传出纪远尧的咳嗽声,起身敲门提醒他,“纪总,一点过了,先吃饭吧。”
纪远尧看见我显得诧异,“你还没去吃饭?”
我摇头笑笑。
老大们都还在里面忙,小秘书怎么好自己溜出去吃饭。
纪远尧松了松领带,抬腕看时间,“算了,我不吃了,你出去找地方吃饭,这个时间员工餐厅应该没有菜了,你可以晚一点回办公室。”
他的细心体谅让我默然感动,这人对秘书对司机都很宽厚,只是对自己马虎潦草。
我微微加重了语气,“你不去吃饭可不行,要是实在不想出去,我从外面给你带?”
他看着我,笑了下,“好吧,谢谢你。”
回座位收拾了一下东西,我正要出去,见他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了车钥匙,对我微笑说,“算了,还是跟你一起去吃饭,免得整天被啰嗦。”
看上去他心情不错,没有风雨突变的迹象,我暗自松了口气,最近真是神经紧绷,什么都往坏处想。路上纪远尧悠然开着车,绕着兴致打量着街边林立的餐厅,最后将车停在一间意大利餐馆外面。我跟着他走进店里,说巧不巧,迎面见到一个很眼熟的女孩。
那女孩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目光移向纪远尧,似乎怔了怔。
他颔首一笑,没有说话。
我这才想起她是一家媒体的专刊部记者,和穆彦很熟,以前在我做穆彦助理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整个人透着一股世故灵活劲儿。我心里一咯噔,假装没看出她想要攀谈的意思,也只点头笑笑,和她擦身而过。
我有点为单独和纪远尧出来吃饭感到不安,看他的样子,倒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纪远尧只吃了很少的东西,看起来心情虽不坏,人却很疲倦。
有些人是可以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但长时间积劳成疾,一朝垮下来,也比平常人生个小病严重得多。我对这种人的想法再了解不过,也不记得是第几次对纪远尧啰嗦,他却从来都是笑而不语。
我忍不住对他说起前年父亲因胃出血入院,就是日常小疼痛不放在心上,那次险些被医生怀疑为胃癌,吓得我赶最早的航班飞回去,妈妈一个人在家几乎崩溃。
“好在有惊无险,化验出来不是癌症,但也让老头子受了很大的罪。”我叹口气。
“你父亲工作很忙碌?”纪远尧漫不经心地笑着,“除了工作忙这点之外,我没有更多地方再像你父亲了吧?”
我顿时窘住,有点小小郁闷,“哪有说你像老头子,我的意思是……算了,反正我怎么说都不对,以后不说了。”
纪远尧目光温润,“我知道你的好意。”
我低头吃饭不说话。
“生气了?”纪远尧歪过头来看我,笑容展开,声音柔和,“我是开玩笑的。”
“怎么敢跟您生气。”我专注地低头吃饭。
“你这丫头!”纪远尧失笑。
我早在心里偷笑了,偶尔被老板哄一下的滋味十分受用。
平时我很少对人提起家里人,几乎从来不提。
孟绮也只不过知道我父母亲在一所高校工作,对于他们做什么,并不清楚。大概真正知道我家里那些事的,只有方云晓,连沈红伟这个人我也不大放心,再三叮嘱方方不要对他说。
却不知为什么,面对纪远尧,我没有这种戒心。
纪远尧顺着这话题问起我父母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告诉他,父母都在外地,我从念大学起就没和他们在一起了。他问家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孩,我迟疑了一下,想说是,却已不由自主说了真话,“不是。”
无论谁问起,我都说自己是独生女,事实上妈妈也只有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哥哥,是我父亲和他前妻的儿子。”我平静地说出一向不愿对人提起的话,说给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听,没有原因,只是在他目光注视下,我想说真话。
但说出来我又后悔,怕他会问下去。
有个被称为知名学者的父亲,和一个被称为画家的母亲,该是值得骄傲的事。
可我却是这个家里最黯淡的存在,一切平平,既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智慧,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才华,却有一个优秀得耀眼的异母哥哥,他的存在就像是为了提醒父亲,当他儿子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建筑天才的时候,他女儿还在浑浑噩噩学设计,看不到一点天赋,自小培养她学芭蕾、钢琴、绘画,却全都一事无成。混进大学里,依然无目标无理想,懒散度日。
用老头子的话说,“以后你有本事靠自己找工作,不指望你多了不起,只要饿不死,我就给你鼓掌了!”
我顶撞说,“那我等着你来鼓掌。”
那之后大约有一年多时间,我和老头子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他胃出血住院,把我叫回去。
其实小时候他也对我宠溺有加,只因我的叛逆和不成器,越来越失望。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摆脱父亲施加给我的自卑,或许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摆脱。在个人履历表的家庭情况栏里,我只填写了母亲的名字,最不喜欢别人问起我的家人。
“你一个人在外,父母总是挂心的,有时间多回去看看他们,能陪伴父母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能珍惜还是要珍惜。”纪远尧的语气很淡,仿佛有一点伤感。
我想起他孑然一人住在那高高在上的屋子里,不知他的家人又在哪里,心里突然就像被谁揉了一下,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好像看出了我神色的不自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说回工作上,问了我几件事情的进度,然后说,一会儿回到公司,先起草一份文件,关于把销售内勤工作单独剥离出来,成立专门的销售服务部,直接对穆彦负责。
这个想法,是前阵子程奕提出的,建议公司将销服工作进一步规范起来。以前没有独立部门,一直由康杰兼管,程奕认为这不利于团队的长远规划,要求把销服团队独立出来。这个建议本身不算紧要,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却不知为什么纪远尧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我迅速将他提到的要点记在脑子里,冷不丁听见一句——
“任亚丽由人事部调往销服部负责筹备。”
“任经理?”我一愣,“那人事部呢?”
“人事部暂时由苏雯兼管。”
这突兀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动,他却说得这么平淡。
我直望着他,太过错愕,过了几秒才回过味来。
这意思是,任亚丽从重要的人事经理岗位上直接被踢到一个刚刚划分出来的,实际上只是销售部一个分支的部门去待着,且只是筹备,只是是暂时?从这分公司建立不久,就从总部派过来的任亚丽,Amanda一手培养的人,就这么被纪远尧说踢就踢了?
难道苏雯的动作真的立竿见影,就因为任亚丽在此次正信挖墙角的事件上负有间接失职责任,就受到这样的处置?总部能允许纪远尧这样做,Amanda能这样好说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任亚丽在那天会议上失措慌乱的神色,闪回眼前,像海面下的冰山隐隐约约浮现。
我被一刹那间浮出脑海的念头震住。
她?
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看懵了吧,明天再揭秘,猜对奖积分~
二十二章(下)
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只要利益与诱惑的分量足够。
这个观点如果是在以往听到,我会不以为然地认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操守“两个字也许和爱情中的誓言一样薄弱。
很久之后,我仍会常常想起在这间餐厅,纪远尧说过的这一番话,仍会想起任亚丽这个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计“导致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原来早在研发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经有所觉察,那个人同她一样,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从总部空降,在纪远尧手下同样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当不错。那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流露过对公司和纪远尧不满的情绪,私下向任亚丽吐露说,他在纪远尧手下迟早待不下去。作为人事部经理,任亚丽没有将这些问题如实反馈给纪远尧,没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将这个动向反映给Amanda,作为纪远尧领导有误、导致团队离心的一个证明。
那个研发主管同时向Amanda和总部研发中心总监提出调回申请,得到的答复只是让他等待。然而有一个重要问题是,公司与他签订了三年的劳动合同,即将到期。
重要技术层面的员工,按理早该及时续签合同,把人稳住,这一点任亚丽十分清楚。
但她没有这样做,看起来,她非常乐于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纪远尧发难。
可她没想到去了正信的冯海晨一伙人,会在这时候来挖墙角,不仅挖走了研发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项目机密,将一个内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胁。
她以为只是踹一块石头落崖,却牵连成了泥石流,这后果远远超出任亚丽所能承担的范畴。
连Amanda也不敢,更不会替她承担。
纪远尧得知研发主管不顾公司约束条款突然离职,自然产生怀疑,但真正把任亚丽整个卖给纪远尧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静观其变的Amanda——她把自己培养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随时关注着每个“封疆大吏“的一举一动,忠实为公司服务,受邱景国知遇之恩,追随邱景国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亚丽敢于背后对纪远尧下阴招,若说没有Amanda甚至更高层的授意,谁会相信。
可正是这个Amanda,将任亚丽一手丢了出来。
一个聪明人做了她认为聪明讨好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在餐桌上听到这一段,哪怕纪远尧语声温和磁性,我也听得喉咙发干,胃口全失。
看着我的震惊反应,纪远尧露出笑容,每当这种笑容出现,总让我想起电影里风度翩翩的中世纪吸血鬼将要搏杀猎物的样子。他仿佛因为我被上了这样震撼的一课,而感到有趣,一面搅动杯中咖啡,一面娓娓地说,“任何时候任何人,把内斗摆在大局之上,都是一个领导者最不应该容忍的。”
我无言点头,不能多嘴,什么也不能问,只带着一副耳朵仔细听好。
他完全没有必要将内里因由说给一个小秘书听,但是他说了,似乎为了让我听懂,还加以解释……我听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么也不知道,离这一锅滚滚煮沸的水越远越好,又不想继续埋头做鸵鸟,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任亚丽在这个公司算是玩完了,现在暂时搁置在销服部,不公开免职原因,是纪远尧给Amanda和总部的面子,钦差要死也得留个全尸。我猜用不了多久,总部就会把任亚丽调回去,让她自动辞职。
这么一想才发觉,将任亚丽搁到销服部,岂不是交回程奕手里。
他与她同属空降派系,是总部那一脉的人,这样算是将烫手石头交到他们自己手上,若任亚丽在这期间也学那个不争气的研发主管,搞点鱼死网破,便是程奕拿话来说。
这算是纪远尧间接给程奕的警告吗?
可那研发主管年龄已大,或许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项目就拿钱走人,毕竟正信这种公司,是不会真正给他撑腰的。可是任亚丽不一样,她正在职业道路的关键期,这么一个跟头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这些人,到底图的什么。
说心灰意冷有点夸张,我还没有心灰意冷的资格,只不过在巨兽们你争我夺的厮杀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奔跑追逐。
“这也只不过是工作。”纪远尧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种穿透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竟在其中读出一丝怜恤意味。
“你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也许是这怜恤的目光蛊惑了我,让我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单纯视为老板。
纪远尧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笑,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恋爱,不是用来喜欢。”他微微笑着说。
仿佛有什么冰了我一下,让我再也说不出话。
任亚丽的倒下,成就了苏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亚丽发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样砸晕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临大敌,惶恐地等待着或许会被牵连的命运,行政部却是扬眉吐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苏雯只是暂时兼管人事部门,但这次情况特殊,总部恐怕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便再空降一个过来,我从纪远尧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他与Amanda已有某种默契和共识。
苏雯建议先从主管里提升一个副经理顶上,这招既为她收买人心,也迅速在任亚丽之前的心腹中制造竞争和分裂,不用担心人事部的旧人团结起来抵触她。
这样苏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顿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实权被她抓在手里,尽量亲力亲为,唯恐被谁冒出头来,现在她不用有这个担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经等同于行政总监权限,她离这个期望已久的职位,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接下来行政部也将需要一个副经理,不出意外,也会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个主管就是以往被苏雯怎么也看不顺眼,一直混得灰头土脸的赵丹丹。
如果我没做纪远尧的秘书,难免和赵丹丹有得一争,但现在我庆幸自己可以远远站开。
这份庆幸没能维持两天。
苏雯让赵丹丹全面负责对内事务性工作的同时,要求她将对外联络事务也统一整合。
这就是将触手伸入我的责权范畴了。
作为总秘,我的工作是围绕纪远尧,包括协助他处理与外界的联络往来,各种关系维护,如政府、相关机构、业界、媒体……这也是行政部门外联事务的核心,一直以来都是由总秘牵头,具体执行工作才会由行政职员配合。
叶静在职的时候,苏雯Сhā不进半分手。
到了我手里,多亏纪远尧耐心好又肯教,让我一点点开始理顺,总算进入状况。
这个时候苏雯却要我乖乖交出来,听从赵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办公室谈话,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议,问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指着她鼻子骂上一句“得寸进尺”;第二个想法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竟完全不把老板身边的人当回事,刚踩下任亚丽,又掉头想要灭掉来自我的威胁,哪怕这威胁还仅仅是个小火星。
假如纪远尧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纪远尧告状吗?
不能。
看着苏雯那细细弯弯眉眼里渗出的笑意,我温顺地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仅如此,我还主动提出尽快让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资源,因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让她现在就试着接手,我从旁配合。
离开苏雯办公室,经过赵丹丹座位,她对我心领神会地微笑,看来早知苏雯的安排。
我克制住情绪,笑着对她说,“丹丹,以后这么大个包袱交给你,我真是轻松了,不用整天焦头烂额的,真要谢谢你。”
“我只是打杂,哪像你这大忙人……”赵丹丹不是热切的人,性格有点刻板,以往同在一个部门,我们也说笑得少,今天她难得开起玩笑,却开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点,收了收表情说,“以后一起分担工作,还要你多指点。”
穿过长长走廊,回到座位,我面朝身后玻璃墙外阳光灿烂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际的云朵像海边浪头,一朵接一朵流过,平静的海面暂时没有波澜,却不知下一个潮头什么时候会打来。我站在岸边,等待潮声逼近,或者投身潮头,或者被淹死。
强忍下来的情绪,让我心里火烧火燎,脸上依然只能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公司也同样处于火烧火燎之中,我们对正信的反击策略已悄然开始部署,人事动荡带来的不安,却还在群体中蔓延。
捱到又一个周五,终于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只觉得像脱水的鱼终于又能回到水里呼吸,一门之外的世界真宽敞。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蓝,低头看路……路边一辆眼熟的车子不声不响滑过来,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朝我勾了勾,从驾驶座上探头看我一眼,“去医院看狗,顺路捎上你?”
我坐上车,不提狗狗还好,提起可怜的穆小狗我就没好气,“你还记得看狗啊,这几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却一次面都没露,真不知道是谁领养的狗。”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忙成什么样了?”他白我一眼。
这倒是实话,他是忙翻了,连带整个36层都是夜夜灯火通明,听他助理说,没有哪天见到穆彦在晚上十点之前离开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疯了。
“那以后真跟了你,你忙起来,就不顾人家死活?”我还是不放过嘴上呛他。
“你指谁跟了我?”他问得很正经。
我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两耳发烫,哭笑不得,“喂,不能这么孔雀开屏吧……”
穆彦闷声笑,笑了好一阵,淡淡问,“我是孔雀吗?”
想起孔雀与麻雀的故事,我脸上有点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穆彦不出声了。
到了MAYA医院,一走进去,就听见小舒医生的声音。
“臭狗,不要乱爬,你给我安分点!天呐,你还爬!”
我诧异地推开住院室的门,赫然看见穆小狗拖着三条腿,正满地乱爬,另一条封上石膏的后腿硬邦邦拖着,随着它爬动,敲在地上嗒嗒直响……就这副残样,它竟然还一拐一拐爬得飞快,让小舒医生在后面跟着追。
这场面滑稽得无法形容。
“哈哈……”我指着穆小狗,笑得靠在门上。
它听见我笑声,飞快掉转方向,躲过小舒的魔爪,一脸狂热地向我奔来,三条腿爬得哒哒哒哒。穆彦一步上前,将它捞在手里,“不错不错,身残志坚!”
好几天不见,穆小狗却还记得他,伸出舌头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彦闪避不及,脸颊中招,狼狈地把狗交给小舒医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从包里取了洁面湿巾递给他,叹口气说,“看吧,人长太帅,狗都喜欢。”
“也就狗喜欢,人不喜欢。”他顺着我的话自嘲,懒洋洋瞄了我一眼。
连走过来的小舒医生都听出这话里味道,朝我挤挤眼睛笑。
我装作没听懂,心里甜酸滋味混杂,什么感觉都变得似是而非。
穆小悦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多了,按小舒医生的意见已经不用住院,可以带回去慢慢休养,每天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也很可怜。
不知是不是听懂要带它回新家,穆小狗呜呜地爬到穆彦脚上,两个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样可怜巴巴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抱着小狗一路出来,将它放在穆彦车后座,他却打开副驾的门,对我说,“先帮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来吧,就这么带回去,我还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我难以置信,“你不会没养过狗吧?”
他很自然地点头,“除了养死过两只乌龟,我什么都没养过。”
我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对自己未知命运完全无觉的穆小悦,油然而生同情。
为了穆小悦这一条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后座和穆小狗说话,他在前面安静开车,车里音乐声低低袅袅,穆小狗的皮毛细软又温暖,湿漉漉鼻尖不时摩挲我的手心……车窗外景物飞逝,初秋阳光照进来,半小时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远。车子开进近郊一片住宅区,沿着高大梧桐夹道的安静路面开进去,枯黄泛金的梧桐叶子落在路边,被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四散,仿佛窸窣有声。远处静卧着小小一弯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鸥鸟流连水面,湖岸东侧林荫里散布着独栋别墅,西侧有一列南欧风格的联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萝缠绕,阳光斑驳。
穆彦将车停在临湖的一栋联排车库里,领着我和狗狗经过碎卵石铺设的小花园,走进家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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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上)
穆小悦这家伙真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流浪街头时没有片瓦遮头,现在竟“一个人”住半层屋子——映入眼里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气,这也奢侈过分了。
新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它,把负一层衔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个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间。精巧的原木狗屋、长绒垫子、自动喂食器、无菌饮水器、狗咬胶、磨牙棒、各种皮球玩具……琳琅满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进狗屋,赶紧又爬出来,左嗅嗅右看看,蹑手蹑脚不知该怎么好。
穆彦靠在门口,两手环胸,“怎么样,对得起它吧?”
我回过头,“难道你把宠物商店的东西全部搬了一套来?”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没时间去买,让店里送来的。”
遇到这样的冤大头,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给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丢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个天井,三面够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里还有专供烧烤的长桌和架子,脚下浅草茵茵,墙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来,放在庭院里,穆彦拿一只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满满的暖。
我和穆彦的目光数次在穆小狗身上交汇,又落进对方眼里。
是因为心情变柔软了吗,为什么我又在他注视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像救星出现,解了他目光里侵蚀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悦走到里边去,回避他讲电话。
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隐约听到声音。
从他的称呼里,我听出打电话来的人,似乎是任亚丽。
穆小悦扭动着还想跑出去玩,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放它出去。
然后我跟着追出去,在庭院里抓到它,也断断续续听见穆彦的几句话,“我理解……这很遗憾……谢谢……希望以后仍有机会……我会转达给他……”
我松了口气,至少这语气听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连穆彦都和任亚丽有利益瓜葛,这个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穆彦收了线,走到我身边来,俯身挠了挠穆小悦的耳朵。
“是任亚丽。”他对我说。
“她?”我诧异抬眼。
“她向纪总和Amanda提交了辞职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调去销服部吗?”
穆彦淡淡说,“那只是个过渡,迟早要走人的,她还算是硬气。”
我心里滋味复杂,想到任亚丽的干脆利落,倒觉得之前对她的印象还是没错的。她不是苏雯那样的小人,只是这一次选错边,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胀得太快,想走捷径上位,帮着某些人算计自己顶头上司,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亚丽是打电话来告别,让我代为向纪总致歉,她对纪总留给她的余地很感激。”穆彦一贯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明显的感情,“其实她各方面都比苏雯强,可惜了。”
这样的离开,总算保留了最后一点风度给自己。
我和穆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的心情也轻快不起来。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阴沉,我想的却是任亚丽背后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处还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纪远尧和我们这个团队,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我们被打垮。眼下的这道坎,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翻过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苏雯翻脸,就算不为了工作,也为了纪远尧的那番话,为了不令他失望。也许苏雯这样明显的刺激我,就是等着我做第二个任亚丽,主动撞上枪口。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气,转身就会向纪远尧告状,会自恃有人撑腰,明目张胆与她闹……那样只会让纪远尧对我完全失望,像疏远她一样疏远我。
我并不害怕张丹丹的竞争,她有她的强项,我有我的优点,就算口头答应配合她的工作,实际上我比她多一层总秘身份的优势,什么事只要牵连到纪远尧身上,我不动,她就别想动;我要动,她却必须得跟上来。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错,因为苏雯正用放大镜等着找我的漏洞。
产品发布会就在下下周了,这是向正信公开反击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来的反击机会。
纪远尧挑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借助政府举办的一个经济论坛,在行业分论坛活动中,公开展示我们的产品,将新的研发概念展示出来,与业界同行、媒体和市场用户共同探讨。企划团队紧接着推出产品发布会,巧妙地将关注度建立在更高层面。政府很乐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借力平台,我们也对政府行为提供了极大支持。
这般高调展示产品雏形和研发理念,施加给正信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会真的沿着这条思路,花大力气和他们硬斗下去。我们花的力气越大,他们可钻的空子越大,正信没理由不钻进来。假使他们仍有迟疑,我们的宣传广告也会在下周全面铺开,通过传媒力量强势应战,把雏形产品抛出去,诱使他们朝错误的方向深度跟进。
推广是个无底洞,银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没有一分钱会白花。这既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也为他们添上一把推力——把他们推上去之后,就是我们绝地反击的时机。
“徐青今天给了我一个发布会的预案,说要根据到时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纪总出面接受访问?”我问穆彦。
穆彦点头,“这次公司可以很高调,但纪总个人不希望太高调。”
我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感觉颇有深意。
“那媒体方面的邀请,我都一并转给徐青处理?”我摸了摸脚边撒欢的穆小悦,“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听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时候头绪会乱。”
“好,反正你对付媒体也有经验了,跟着我没白混吧?”穆彦笑着拿起球,远远丢出去,让穆小悦又去捡,看上去并不知道苏雯私下的动作,也没看出我的打算。
“别让它再疯了,人家腿还没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悦,揉揉它大脑袋说,“乖了,我们回去休息了……有没有毛巾,给它擦擦爪子?”
穆彦愣了下,进去拿了条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脚地帮它擦干净在外面跑脏的爪子。
穆小悦躺在我臂弯里,吐着舌头,十分享受穆彦的服务。
看上去,穆小悦的崭新生活不仅令人放心,还足以令许多女人嫉妒。
“一只艰苦朴素的狗,就这样堕落了。”我由衷叹息。
“不要嫉妒得这么明显。”他又摆出那副拽脸。
我懒得跟这孔雀成性的人斗嘴,有这精神还不如动手帮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边收拾,我一边按养猫经验叮嘱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粮一次不要给太多,自动喂食器的量要设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类骨头,禽类骨头尖利,会刺伤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彦皱眉打断我,“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得拿笔记下来,上去你再说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着他老老实实上到二楼书房,等他找出纸笔,听我说一句记一句。我语速一向不算快,他还老打断,叫慢点说,最后干脆笔一搁,把纸推到我面前。
“真麻烦,你来写,写好我照做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忍无可忍,“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朝门外走,“说这么多话的时间都够你写完了。”
我气结,“还真当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驻足回头,“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
一切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写了一大篇注意事项,不厌啰嗦,免得他真把狗给超度了。写完再三想想,又添两条——“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悦说说话,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关爱;心情不好也不能对狗狗发脾气,它会懂得伤心。”
写完,我拿起纸下楼,偌大个屋子里,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穆彦?”我左右看看,刚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客厅陈设布置。
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凌乱,却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适,细节的考究并不给人疏离感。
夕阳余晖从长窗外洒进来,照在散放着杂志和书的沙发上,旁边有个很小的相框,珐琅边框反射出一点光芒。
我的视线被那相框吸引,走近两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点褪色的旧照片里,一个漂亮颀长的少年,板着脸站在一个穿笔挺军服的男人身旁。两人乍一看并不很像,少年大眼长睫,脸庞俊秀,男人是威严的国字脸,只有鼻梁嘴唇长得一模一样——只这点相似,已足够表明他们的关系,如同男人肩章上的军衔,鲜明显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认识穆彦的人,从他言谈举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个不错的出身。
只是我没想到,他父亲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来自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阶层。
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描写的这类人,书里喜欢描写他们炙手可热的权势生活,仿佛生来就与普通人隔开一个光年的距离,动辄享有特权,比住豪宅、开名车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彦是这样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样朝九晚五,和我们一起上班、开会、加班、领薪水、在小店里吃宵夜……这栋湖滨联排的房子,也远远算不上豪宅,只是中产阶层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个性,没有哪一点能够把他和某个阶层联系起来。
盯着照片,我久久忘记移开目光,等意识到这行为似乎偷窥了别人隐私时,身后已传来声响。
我忙转过身,看见穆彦站在背后。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平静地看着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将杯子递过来,扫了一眼我刚刚盯着看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时候,像根豆芽菜。”
这么一说倒还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过分,不如他现在好看。
我转头又看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龄,整个人像有光从内而外透出,拥有比例完美的身体,衬衣下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蓄满力量,举手投足有着猛兽般的矫健,会是雕塑家眼里最好的模特。
“看什么?”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将写好的“养狗注意事项”给他。
他被满满一页的字吓了一跳,“要注意这么多?”
我正色点头,“跟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郁闷,小声嘀咕,“我看不是养个孩子,是请了个爹回来供着。”
“什么话呀!”我正喝着冰水,险些笑呛,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老爹么。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很傻,耸耸肩,瞟了瞟照片上威严的男人,“老头没有顺风耳,听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么,不停的笑?”他在沙发上坐下,叠起一双长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头,原来不只我这么大逆不道。”
家里那个老头都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穆彦笑着点头。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呛了,呛得连声咳嗽。
“知道什么?”我转头瞪住他,顾不上被呛的狼狈。
“知道你当面叫你父亲老头,还写在纸条上,被他公开念出来。”穆彦懒懒靠着沙发,似睨非睨地瞧着我,笑容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傻了两秒,啪一声将杯子搁下,又窘又急,“你怎么会知道?”
穆彦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悠悠说,“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谁和你像!”
隐私被人偷窥去的愤怒,让我几乎炸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认识老头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样不算认识吧。”穆彦摇头笑,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发火。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别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问什么,省得增加他的娱乐。
我从沙发中站起,一言不发拎了包,转身往外走。
“安澜。”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穆彦这个背景是有原型的,身边有这样的朋友。可能你和他共事多年,都不一定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他们也一样上班下班,个性可能傲气一些,为人倒很低调。太子党固然有,但并不是都像小说里那样招摇。
二十三章(下)
他扣得那么紧,将我另一只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纹丝不能动弹。
我像个投降的犯人,狼狈举起被他禁锢的双手。
他低头看着我,“你在躲什么?”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传来异样温度,这温度灼烫了我,也触痛了我——私心里仅有的一点小小自傲,原来早就被窥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偏偏眼前站着喜欢的那个人。这感觉令我狼狈不堪,挫败感排山倒海而来。
“我还没说完,用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他语声放得低柔,“你是抵触我,还是抵触我知道的这件事?”
心里一颤,我望着他,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对我的成见这样重吗?”他低声问,目光在睫毛下又静又深。
曾经那样仰慕过的人,现在紧扣着我的手,这样问。
是成见,是抵触,还是珍视,原来他分不清。
穆彦,你这个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这样失态。
我不是傻瓜,过往日子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问候,我都清晰记得,你的关注回护我不是不懂得,哪怕仅仅停留于工作,哪怕伴随着冷言冷语,也是曾经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紧这仅有的暖意,不舍放手。
可如果这一切的好,是因为你认得我,认得我父亲,曾经弥足珍贵的温暖也就没意义了。
旁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无非对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头上羡慕一下,这我早已经习惯。可是穆彦,你不一样……你是我喜欢过的人,喜欢过的。
只是这些心底里的话,他听不到,我也说不出。
我哑口无言,直望着他的脸,被一种强烈而无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没,淹没在窒息般的酸楚里,然而这潮水在涌涨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气透进来,令我一点点清醒……心里乱的、酥的、棉软的、坚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绪,无声无息消散。
我失去愤怒的力气,颓然心酸,蓦然间模糊了双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独具慧眼的王子发现并欣赏,果然是童话里才有的情节。
我转过了脸。
他觉察到。
“安澜……”穆彦松开我的手,有刹那失措,然后退开,神色僵硬地看着我,“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眼底的酸热只涌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机会,我不许它软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缓和这难堪的气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缓和。
“原来你认得老头子,怎么不早说。”我努力地笑,歪头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见过你,有多早,小时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仿佛自嘲,“如果能遇见小时候的你,我们也许会是好朋友,那时候我很想有个伙伴,但是一直都没有。”
小时候的我,遇到生人从来不说话,要是遇到他,也只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吧。
我试着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姐姐,六岁时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语气平淡,“父亲对那件事很自责,后来生了我,就一直当犯人看着,走到哪里都有人跟前跟后,没有小孩愿意和这种家伙玩。”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暗下去,最后一抹从窗外照进的阳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坚毅轮廓有强烈的阳刚气息,这样一个男人,却说着孩子气的话,毫不掩饰满脸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时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坚硬。
也许可以换一个话题,说说我自己。
“你认识我哥哥吗?”
“不认识。”
“我有个哥哥,小时候他一直欺负我,不许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叹口气,“很长时间,我都讨厌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见他们就躲得远远的。”
“哥哥不是应该宠着自己的小妹妹吗?”穆彦不解。
“我妈妈是他的继母,小孩子和继母……不过,后来他们关系变好了,哥哥还是很孝顺的。”我想起以前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混世魔王,现在都成了杰出的年轻建筑师,实在有点感慨——妈妈说,每个男人在成熟之前,都会有一个荒唐胡闹的时期,直到他们像豆角一样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进油盐的豆角,也会变得很香。
哥哥已经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彦却还带着坚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在什么人的手里变熟变软,那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吧。
我转头看穆彦,心里似酸似涩,隐隐有些不安,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有些事对自己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听去只当笑谈。
穆彦一直倾听着我的话,神色沉静,仿佛也陷进自己的思绪里。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白日余晖落下,窗外暮色渐渐四合。
这黑暗给人隐蔽的安宁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仿佛如释重负。
不知道小时候孤独的穆彦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难言处。
我陷在柔软的长沙发里,不由想起爸妈。
现在很多人将他们称为佳偶了,一个是儒雅的学者,一个是有才华的画家,多让人艳羡。
可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妈的,那时根本没有人看好这段婚姻——因为妈妈比我爸年轻十岁,算辈分该是我爸的学生,那时还是个一名不文的艺术女青年。很多人说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气和资源,才很快成为青年画家,名声大振。
我妈是顶顶好强的一个人,唯独摆脱不了这跟了大半辈子的阴影,到现在还是不高兴别人介绍她的时候,强调她是谁的妻子。母亲的性格举止,毫无疑问会对女儿产生最大影响,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无法改变,这就像天性一样根深蒂固种在我骨子里。
当我稍稍长大成年,就花样百出地表达这种叛逆,想要摆脱家庭的影响,害怕笼罩了母亲许多年的可厌阴影,再移过来将我笼罩。对于这一点,妈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不顾爸爸的反对,支持我离家求学,希望我能在别处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还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够真正以彼此为荣。
所以才有穆彦所说的那张“纸条”。
“我传纸条给老头那次,你在场?”我从他话里猜出一点端倪,试探着问他。
“你变聪明了。”
昏暗里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话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念大三的时候,老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途应邀来我们学校演讲。妈妈为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一定去给老头捧场,说我去了,老头会很高兴。于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讲厅竟然人气高涨,后排都坐满了人,想不到老头这样受欢迎。
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交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
就是这句话。
我说过两次。
两次都被穆彦听到。
我很难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诡异的事。
“那张纸条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听你父亲念出来,我很感动。后来听到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你又姓安……我查阅了你的档案,看到你的毕业院校和你母亲的名字。”穆彦低声说,“你来面试的时候,说在广告公司实习过,我奇怪怎么没有注意过你……想不到远比那时更早,我们就在那个演讲厅擦肩而过了。”
他说,他喜欢我父亲的书,有朋友在我们学校任教,邀请他去听那天的演讲。
他说比起整个演讲内容,更打动他的是那张纸条,和我父亲念完纸条后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他的语气满含羡慕。
我曾经满怀仰慕的人,竟然羡慕我。
我看向昏暗里的穆彦,只能看见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往事温暖,记忆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带起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苦涩。
那晚上车里的拒绝,是出于克制还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后疏远了我。
疏远,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儿,知道我的仰慕是发自真心,不是一种投怀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儿用不着靠身体做捷径。如果不是恰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呢,假如我和孟绮一样,来自没有背景的普通家庭,仅仅就只是一个想活得好一点,吃苦少一点的女孩呢?
那就该负有不可原谅的动机?
原来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点不同,仍然不是因为我本身。
突然间口干舌燥,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穆彦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屋里没有开灯,令他在茶几角上绊了一下,水杯从手里滑落。我下意识起身去接,却撞上他的胳膊。
两个人都想接住,同时伸手,水杯还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稳的我,低声说,“小心碎玻璃。”
隔得这样近,他的呼吸温热,影子像水波漫延,将我漫过,男性阳刚而温暖的气息,织就天罗地网,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触碰我……我往后退,悄然挣开他的手臂。
“开灯吧,太暗了。”
我们面对面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去开灯,一个个的,将屋里所有灯全都打开,照得里外澄亮。
转身回来时,他又是那个表情淡淡,从容傲气的穆彦。
刹那之前的温情影子被光照得烟消云散。
“还没替穆小悦谢谢你。”他随口笑着说,“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主要是还有工作没完成,我想早点回家做事。”我笑着婉拒,低头拿起拎包,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彦漫不经心地笑笑,“我还从没和别人在这屋子里吃过饭。”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住。
“怎么了?”穆彦问。
“有四个未接电话……下午开会设了静音,忘记取消了。”
看着手机,我心里发紧,那四个未接号码全是老范的。
会是什么事,让老范这样急着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起,外出一周,没有很多时间写文上网,不一定能更新,看情况而定。
二十四章(上)
走到外面去回电话,连拨几遍,老范也没有接。
应该只是老范的事吧,如果纪远尧有工作交代,他会自己打我电话的……这样想着,心神纷乱不定,转身看见穆彦关切询问的眼神,我摇头笑笑,只说有点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诉他。
穆彦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拿了车钥匙,简短地问,“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我只能先回家。
一路上继续拨老范电话,始终没有接,我越来越不安。
穆彦沉默地开车,表情淡漠,和刚才一起照料小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窒闷的沉默一直持续,直至车到我家楼下。
穆彦倾身过来,手臂横过我,推开了车门。
“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他没有收回手臂,就以这么接近的姿态,一手搭住门,转头看着我,用目光迫使我点头。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夜色已浓稠,红幽幽的车灯一闪一转,在夜色深处渐远渐淡,淡出视线,融入远方,终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华灯高照的街头,分明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却在这一刻变得空旷寂寥,随延展的长街一直寂寥到天边去。
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怅然。
老范终于回电话了。
顾不上客套,我接起来劈头就问,“怎么了,老范,什么事找我?”
那边语声压低,不像老范一贯的大嗓门,“安澜啊……没事,刚才有点事,现在没事了,我这儿忙别的,不用帮忙了。”
这么明显的搪塞,怎么可能没有事。
“老范,你支支吾吾什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说啊。”
“真没有事,你别管了。”
“是不是纪总的事?”我急了,也不跟他客气,“你再不说,我自己打他电话问。”
“哎。”老范的叹息听来很无奈,语气也焦躁,“真不该打你电话,刚刚一着急也不知道找谁过来帮忙好,现在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他不让我惊动公司里的人……现在我一个人在医院看着他,你也不用过来了,明天再说吧。”
真的是纪远尧病了。
心一下沉到脚底。
“等着,你别挂。”我抓着手机,冲到街对面,拦下正好经过的一辆出租车,“说,哪家医院,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老范招架不住,说出了医院名字。
车子开出去,我接着在电话里追问老范,才得知他送纪远尧去晚上的饭局,本来还好好的,也许是席间喝了酒,中途纪远尧突然叫老范把车开出来,送他去最近的医院。老范当即吓一跳,如果不是情况严重,纪远尧这种人怎么会主动想到去医院。待他看见纪远尧一个人走出来,脸色白纸一样,才知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咳出血了。”
电话里,老范压低声音说。
我心一抖,骤然说不出话。
今晚这个饭局,本来我该陪同他去的,临到下班时纪远尧却说不用了,难得周末,放我早点回去逛街约会。
他说,“占用女孩子的约会时间是不人道的。”
我说,“除了工作会议,我哪还有别的‘会’可‘约’。”
他笑着感叹说,“工作造就的剩男剩女越来越多,看来公司以后需要成立红娘部。”
我笑不可抑,强烈要求去这个部门工作。
他说,“你得做崔莺莺,做小红娘太浪费。”
可几乎同时,我刚想开玩笑说,老大是不是该以身作则,做第一个张生……这话险些抢出嘴边,幸好说迟一步,要不然可尴尬大了,我怕要窘得遁地。这一念之间的巧合,说也不敢说,笑也不敢笑,忍得我面红耳赤。
他却不知我脸红的真正原因,也许以为是那句“崔莺莺”的调侃让我害羞了,于是弯起眼睛笑,温和地看着我,神情温缓,姿态放松。
才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这样愉悦地和我说着话,现在人却在医院里。
如果那个饭局,我陪他去了,也许不会让他喝太多酒,至少不会……那么孤零零的。想着老范说他一个人苍白着脸走出来的情形,我心如猫抓,内疚得透不过气。
赶到医院,在走廊上见到老范,被他一把揪住。
他不让我进病房去,我只能隔着门上玻璃,看见医生和护士围着雪白病床上的那个人,将人遮得一点儿也看不见。等待医生出来的时间无比漫长,我和老范呆坐在走廊椅子上,似乎他说了些什么,我也回答了什么,却不记得内容,满脑子乱纷纷,坏的念头像水面泡沫不断浮起,我要很用力才能将这些黑色泡沫压下去。
终于等到医生出来,等来的结果是支气管扩张诱发咯血。
没容我们松一口气,那阴沉着脸的矮个医生又甩来一句,“目前没有大量咯血,暂时不用手术,先住院治疗,万一恶化出现大咯血,就有生命危险。”
这话听得人一起一落,心直打颤,老范却多了一句嘴,“这个咳嗽……也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把眼一瞪,“咳嗽怎么了?拖成这样才来医院,还嫌咳嗽不是病?我告诉你,这个如果病变严重,就是肺源性心脏病,到时候心力衰竭,伴随大咯血,你说有没有危险?”
老范不敢再说什么,连连点头听候医生吩咐。
医生打量我们,“都是家属吧?”
我们面面相觑,只得说都不是。
“那家属呢?”医生冷口冷面,“通知家属过来,病人要马上住院。”
丢下这么句话,医生转头就走了。
这家区级医院从环境到态度都令人恼火,是老范匆忙之下就近找来的,连里面病房都已十分陈旧,还是三人间,不断有其他病人的家属看护进进出出。
纪远尧是十分注重隐私和安静的人,让他待在这病房里,我看着已难受,何况是他自己。
我告诉老范一定要尽快转院,等他情况稳定一点,就转去最好的医院。
“好,你进去陪着他,我先去办手续。”老范叹口气,“如果好问的话,提一下通知家属的事。”
还能有什么好不好问,这时候再冒昧也只能问了。
推开病房的门,冷冷的蓝白二色扑面而来,我放轻脚步走到最里面的病床旁,看见细长的输液管垂下,连着一段针头扎进他手背,透明胶条下的皮肤苍白得透蓝,修长手指静静搭在床单边沿。他闭着眼睛,唇色很淡,眉色很浓,轮廓起伏柔和,沉静疲惫的样子像一块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无数故事潜藏在看不清的纹理之下。
我不敢出声,连呼吸也怕惊扰了他。
他却忽的睁开了眼睛,好像不曾睡着,稍有一丝动静,立即清醒过来。
“安澜……”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我,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我没事。”
我怔怔看着这一点笑,即使如此虚弱,笑容里仍有歉意和温暖。
忽然间看不清他的脸,才觉察眼泪已涌上。
毫无预兆的酸涩直冲眼底,刚才在外面明明若无其事,却在看见他笑容的一刹那,情绪遽然不受自己控制。我仓促转过脸,眨掉眼泪再回过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还是微微一笑,笑容里的安抚和暖意更浓。
我将医生的话转告给他。
他皱眉听着,听到要住院一段时间,眉头拧得更紧。
我轻声说,“我们会想办法转一家条件好的医院,不住这里,等你……”
他打断我,“应该止住出血就可以出院吧?”
“你还想着回去工作?这个病已经是累出来、拖出来的,医生说治疗期间不能再劳累!”我忍无可忍,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人的想法,工作狂是一种病态,高度敬业却被称为一种职业美德,有时看着纪远尧,我分不清这种病态和美德,到底有什么区别。
纪远尧听着我的数落,好一阵没说话,阴郁脸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么,会有如此神色,却不得不硬起心来问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听到家人两个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摇头。
我在他眼里仿佛看见一丝异样的掩饰闪了过去,掩住了谁也看不穿的情绪。
“除了你和老范,公司还有谁知道我住院?”他又说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没有别人知道。”
他点点头,“叫穆彦来。”
我一愣,“穆总?”
“对,这个时候,只能是他了。”他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语声又低又哑。
话里的无奈,听得人万般不是滋味,苦楚直涌舌根。
我知道这个时候纪远尧病倒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本已错综复杂的局面,这下又要有天翻地覆的动荡了。但不管怎样动,都不会是好事。也许正是这些原因,让他迟迟拖着,不能放下手上责任,不敢安心休养。他在和自己的身体拼命,想抢在它被拖垮之前,将陷在水深火热中的团队先带上安全的陆地。
也许商场职场上,他纵横捭阖自如,屹立不败至今。
自己的身体,却到底战胜不了,不管怎样都有一输。
或许现在病倒,好过再拖延下去,至少这一场病不是绝症。
即便如此,医生说大咯血也是有生命危险的,假如今天的情形再坏一点,后果如何不堪想象……到了这个地步,他似乎完全不觉自己已在生命危险的边缘转了个圈,还强硬着不肯认输,竭力要掌控住局面,不愿把自己病倒的消息张扬出去。
他这里稳住一天,公司就能多稳一天,我们或许就有足够余地扭转劣势,站稳脚跟;一旦传扬出去,最可怕的不是外界如何反应,员工如何慌乱,而是总部一定会以纪远尧的健康问题为由,立即派人下来接替他的工作,至多一两个月,就能将他完全架空——到时这个团队会被带向何方,一切是否又要打乱重来,全都成了未知数。
谁也不愿看到这个担忧成真。
尽管我知道,成真的可能性相当大。
就算是有穆彦,也不知能顶住几天,如果纪远尧不能尽快好起来,总部一定会有动作。
更何况,近在身边,还有一个来意不明的程奕。
我走到走廊上,拨通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起来,语声温柔,“安澜?”
我简短告诉他大致情形,叫他立刻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相当吃惊,上一刻的温柔语气转成严峻,“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哑然无从解释。
电话那端也不等什么回答,当即挂断,只丢下冷冷一声,“我马上到。”
我在病房门外站了一会儿,理了理心情,推门进去。
纪远尧正欠起身,抬手去拿床头水杯。
我快步过去,倒好温水递到他手里,拿枕头让他靠上。
他哑声说谢谢,目光斜掠上来,在我脸上停了一停。
邻床的病人和家属在看着我们,似这般亲密,谁又想到,只是上司和下属。
我毕竟只是他的秘书。
“真的不通知家人吗?”我低下目光问,“总不能一个人住院,有人陪伴一下比较好。”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得异样。
我不安地看他。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目光静如死水,就这么静了半晌,终于笑了下。
“我没有家人可通知。”
二十四章(下)
没有家人。
短短一句话,在我心头猛揪了一把。
看着纪远尧苍白的脸,我转过目光,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医生说要多喝水。”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若无其事引开了话,“你还没吃晚饭,叫老范出去买点粥好不好?”
“不用,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他却回答,“这里有老范。”
我回头,捧着手里的水杯,在他脸上看见一种冷清自持的表情,像是不愿被接近,不愿被照料,宁肯一个人藏起来,抗拒自己近似弱者的一面被人看见。
“我不走。”
我朝他笑,脸上灿烂,心里酸涩,将水杯倒满,递到他手里。
他错开目光,低哑地说了声“谢谢”。
“你可以不要再说谢谢吗?”我轻声问。
他抬眼看我,眼光似飞鸟掠过水面,轻倏无声,然后沉默。
我静静看他喝水,也没什么话可说,目光扫过这间陈旧病房的每一个安静角落,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是不想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刚强得遥不可及,脆弱得不忍触碰。
邻床守候在侧的家属也是女性,看上去像是病人的妻子或母亲。
不知道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像在守护一个亲人。
这是我第一次,深夜守候在医院,守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
这个人,没有家。
这是怎样的生活,没有家人,似乎也没有朋友,想起他那高踞三十层楼上的“家”,那间冷色的空旷大屋,才明白第一次踏进去时的冷意从何而来。
假如可以暂时抛开工作关系,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个最起码的朋友——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只希望,这里至少能有一个人,可算是他的朋友。
或许我不是,或许穆彦,或许老范,但愿他们能是。
心里沉甸甸的酸,工作和私人的关系,一直竭力分清界限,但在这种时刻,又怎么分得清。
安静的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以为老范回来了,抬头却见推门进来的人是穆彦。
他来得风风火火,进了病房,与我目光一照,便放轻脚步,匆匆走近。
纪远尧看见他,点了点头,笑容平缓,即使倚卧病床,仍有庄重神态。
片刻前那脆弱的一面,只像是我的错觉,这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出现脆弱。
穆彦问了纪远尧的病情,没一会儿老范也回来了,他们的嘘寒问暖充满关切的真情,令病床前的冷清淡去,多了几分人情味便不再那么寥落。
纪远尧却没有一点领情的样子,开门见山就和穆彦说工作。
当着我和老范,他把几件紧要的事务移交给穆彦,又条理清晰地交待了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隐瞒他实际病情,对公司暂时告假几天,只说是一般的肺炎发烧,不让公司同事来此探视;其次在他养病期间,让程奕接管日常行政管理工作,而把这个阶段最重要的营销工作全部移交回穆彦手上,一方面给程奕腾出日常管理的精力,一方面也重新强化了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研发方面按兵不动,一切照旧不变;最后一件事,是让我同时配合穆彦与程奕两个人的工作。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病成这样,还能迅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盘算好各方面安排,有条不紊,纹丝不乱……看着纪远尧疲惫而冷静的表情,我不知该觉得叹服还是畏惧,也许都不是,只是说不出的心酸和难过。
他把一切都替我们考虑得周详细密。
来自总部的压力,来自竞争对手的威胁,来自身边的觊觎,全都在他考虑之中。
对外的防御,全靠穆彦,看来纪远尧对这一点并没有太多担心。
然而对内,恐怕他最不放心的还是程奕。
如果这时候程奕再与穆彦动起手来,再出一次市场部那样的变故,后果难以设想。所以纪远尧当机立断把程奕从营销团队抽走,让他接管行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程奕无法拒绝,总部也抓不到口实。
行政这边还有个苏雯,她功利心重,好不容易抓到行政人事的大权,不会轻易受程奕控制,她对程奕能有一定的牵制作用。况且她挤走任亚丽,得罪了嫡系,对同属空降兵的程奕是一个不友善的信号,纪远尧也不担心她会投向程奕。
这样一来,程奕和穆彦,一个对内一个对外,如果能携手齐心那是最好,如果真要斗起来,也是势均力敌,不会因纪远尧的缺席而一边倒。两个人能不能齐心,谁也不知道,程奕的态度始终都不明朗,依然给人一种云里雾里的猜疑。
我却真的要成为一块夹心饼干了。
在这个总秘的岗位上,从两方面协调配合穆彦与程奕的工作,在他们之间起到对接转换的作用,好比一条通道,或是一道纽带,营销与行政的配合向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如果他们相安无事,我的日子会比较好过,如果他们枪来剑往,我就惨不忍睹。
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对我戒备森严的苏雯。
要承担这样复杂的工作,起这样重要的作用,扪心自问,我还没做好准备。
可又有什么战场,是能让人预先准备三天三夜再开打的。
变故之下,连我这种青嫩角色都被逼上前线,真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了。
当晚就给纪远尧安排了转院,转到本城最好的一家军区医院。
这自然是穆彦出面的,大半夜里打了几个电话,就一切安排妥当。
到了那边医院,好几个医生在等着,看上去都不像普通值班医师,对待穆彦也异乎寻常的客气。其中有位气质出众的女医生,亲自迎上来,直呼穆彦的名字。
穆彦说是他的表姐,是这里的某科室主任。
在外面走廊上,听到两个漂亮护士在张望议论,只言片语里听出端倪,似乎穆彦的母亲是这医院的副院长。
此时听到我已不意外,军区医院的副院长大概是个大校军衔,比起他父亲不算什么。
老范却诧异得很,以他消息之灵通,在公司日久,也不知道穆彦的家庭背景,也许只有纪远尧多少知道一些。做到这个份上,是当真低调,不似一般人扭捏作态。这样想想,倒不觉得以往的穆彦有多张狂傲慢了。
这里病房条件自然与之前的小医院不可相提并论,说是一间豪华套房也不为过。
病房外面有大客厅一样的接待室,连接着一个半弧形露台,外面花木茏葱,夜色静好。旁边厨房、餐室一应俱全,并有看护人员休息的小房间。
老范正感叹这待遇的差别,穆彦从里面出来。
医生们在给纪远尧做检查,我们都等在“客厅”里。
穆彦走过我面前,在老范身旁坐下,抬眼看了看我。
“你冷不冷?”
他这么一问,我才觉得真有些凉意。
入秋的天气,夜里气温降了不少,手脚早已冰凉,自己却完全忽略了。
“让老范先送你回去吧,这里有我们,你待着也没用。”
我看看时间已过凌晨三点,却没有困意,“反正都这时候了,天亮我自己回去。”
穆彦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老范沉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这么活着值得吗?”
他不用我回答,自言自语,“挣再多钱,爬到再高的位置,没有一副好身体来享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白干一场。”
“别人为了什么拼命工作我不知道,但是纪总这样的人,像是为了钱和那个位置吗?”我反问老范,对他的话十分不赞同,“有的人,对他们来说,工作是理想、责任、寄托,是成就感,甚至是一种自身的存在感。”
老范嗤之以鼻,“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都是你们白领才讲究,你要问我好日子是什么,那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话听得我五味杂陈。
如果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心爱的人,比如有滋有味的生活,还会不会有人把工作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呢?这个假设放在我身上,应该是不会。可对大多数人而言,没有工作带来的物质与地位保障,便谈不上如何有滋味的生活,甚至也没有爱情。而放在纪远尧身上,更是不成立的假设——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只有工作,也许只在工作中才有自己的归属感。
“这和白领、金领没什么关系,只是每个人活法不一样,也许换老范你在这样的位置,想法也不同。”我叹了口气,“现在你只想挣多点钱,把家人养活好,等有一天你的钱足够养家,那时自然又有更多想法。”
“但愿有那一天吧。”老范沉默了一阵,无奈笑笑,旋即又打趣我,“你这丫头,想法倒老成得很,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我早就这么说了。”
穆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过老范的话。
他不知几时走进门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随手扔给我。
“这什么?”我莫名接过,看是件宝蓝色女式风衣。
“给你搭着。”穆彦不耐烦地说,“是我姐的,很干净。”
“谢谢……”我怔了怔,摸着手里柔软衣料,有丝暖意滑过心底。
身旁老范突然安静了,目光在我和穆彦之间扫来扫去。
我有些尴尬,低头翻过风衣,却看见胸前别着一枚喜羊羊的卡通胸章。
我好笑地拿给穆彦看。
穆彦也失笑,“一定是嘟嘟趁他妈妈不注意给别上的。”
“原来她是嘟嘟的妈妈?”我恍然。
“你知道嘟嘟?”穆彦挑眉诧异。
我忍不住笑,“不就是摔你手机的小孩?”
穆彦啼笑皆非,“你耳朵比猫还灵。”
老范那六十瓦灯泡似的眼光继续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
我转过脸,耳根有点热,轻声问穆彦,“医生说了纪总几时能出院吗?”
穆彦沉默了下,“看他恢复的情况了。”
一时目光相对,也许我们都想到同样的问题上。
不知纪远尧这一病,穆彦是否能顶住四面八方压力,能否把危机中的团队保住。
“不会有事的。”穆彦沉声说,深深目光里有种异样光亮,映在其中的信心和意志,仿佛坚固得不可撼动。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种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我知道。”
迎着他的目光,我用力点了点头,微笑说,“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唇角微抿,笑意抿成一丝坚毅的纹路。
“我说……”老范皱眉Сhā话,“可别让他急着出院,再这么好好坏坏地拖着,还不一定拖出什么毛病,工作又做不完,哪能为了工作就把别的全给废了!”
穆彦无奈,“这些话你得跟老大说,跟我说有用?”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老范呛他。
“我怎么了?”穆彦莫名。
“你、苏雯、叶静……现在再加安澜这丫头,我算明白了,你们都是工作狂,跟着老大全都成了拼命三郎,女的就是拼命三娘!”
我和穆彦对视一眼。
老范数落上了瘾,“你看吧,像苏雯,有孩子却塞给父母,自己没空养;结了婚的吧,孩子也不敢生,一拖拖几年;你们这些没结婚的更惨,有没有时间谈恋爱?有没有闲情谈婚论嫁?没有吧!安澜进公司还是个小丫头,这一晃也二十四五了,还整天不靠谱地晃着……”
“老范!”我忍无可忍打断他,“你像我妈一样啰嗦!”
穆彦低低笑出声,靠着椅背,笑看我。
我只作没看见。
他转过脸,看着里面病房,缓声说,“最不靠谱是里面那个。”
老范叹气,“没见过他那样过日子的。”
我们都沉默了。
老范摸出烟盒,起身到外面去抽烟。
我忍不住问穆彦,“他真的……没有家人?”
“是。”穆彦目光不抬,垂着眼,语声很淡。
“怎么会呢,一个家人都没有,这怎么可能!”我一时难以理解。
“他是孤儿,抚养他的祖父母已经过世了。”穆彦简短回答,似乎不想多说,“我也知道不多,他很少说自己的私事,反正没有家人就没有吧,我知道怎么安排,这里的护理很好,不用担心。”
我木然点头,目光投向里面病房,看见白色灯光映出一片孤清。
孤儿。
心里被这两个字刺得一怵一怵的疼。
二十五章(上)
这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周。
纪远尧的病休来得太突兀,除了程奕和主管研发的副总经理在周日提前得知,去医院见过纪远尧之外,公司所有人都是星期一早晨才得知这个消息。
外面风雨交加,大家坐在一间漏雨的房子里,抬头一看,大梁不见了。
就算传达给大家的信息是纪总暂时告假几天,很快会重返工作岗位——这在公司里,仍引起一种低落情绪的蔓延。
事实上,纪远尧什么时候回来还很难说,这样一场病,恢复再快也要十天半月。
这点时间不算久,但在眼下,足以发生许多变故。
程奕仓促接手纪远尧的工作,没有一点准备,一涌而至的头绪像大浪卷起,几乎将人淹没。
接手工作之初,程奕与各部门经理逐个沟通,过程并不顺畅,个个都抛出一堆难题,也都有所保留;尤其财务经理又在资金计划调整的难题上大发牢骚,这方面我们一直受到总部捆手捆脚的压制,即使是纪远尧在也没有办法;而研发团队面临的问题,随便挑一个也够头疼。管研发的韩总圆滑老练,做技术的人不太热心弄权,这种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到要他做决议的事,一概拉上程、穆二位,以至于研发系统的工作进度骤然变缓,下面做事的人有苦难言,不做是错,做了也可能是错。
程奕名义上处于代总经理的位置,但营销和研发各有各的老大坐镇,以往一个方案只要纪远尧点头就可以拍板,现在重要事件都需三个人点头,谁不肯点那一下,事情就得悬着。
有同事半玩笑半抱怨说,现在是不是可以叫三巨头时期。
这真不是一句好话,却是一个事实。
在大家都疑虑观望的时候,穆彦态度鲜明地打破这个僵局,给了程奕最有力的支持。在意见层面上,两人迅速保持一致,对程奕作出的工作安排,营销系统以强大的执行力作出回应,而对穆彦的一举一动,程奕不再像以往那样冷眼审视,即使意见有所分歧,也充分尊重穆彦从专业角度作出的判断。
两个人的转变看上去都不动声色,但我知道,这齐心协力来得太不容易。对穆彦来说,尤其如此——当初市场部被裁并,毁了穆彦的心血,他这样爱憎分明的人,一旦心里竖起尖刺,哪里能轻易放下。
那天在医院,穆彦对纪远尧说,他最担心的局面是程奕不敢承担责任,处处抬出总部,大事小事一律上报,那无异于在我们脖子上系一条沉重的铅块。
穆彦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
当时纪远尧沉默半晌,笃定地说,程奕不会这样做。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相知不深又来意不明的人。
但事实证明,纪远尧又一次判断正确。
程奕没有令人失望。
起初我也担心程奕没有足够强势的手段镇住场面,他也的确没有,不强势,不张扬,接过手来立刻埋头做事,有条不紊的态度让人看着,总算有些安慰和信心。
也许程奕不是那种天生光芒四射的领袖人物,但他勤勉、踏实、一丝不苟的工作风格,让人无法不产生好感。也许是气场相和,我也习惯多做少说的方式,与他配合起来,有意料之外的轻松,不用紧追急赶去跟随上司的步调节拍,只要尽我所能,倾力而为。
其实有一个程奕这样的上司,也是件愉快的事。
尽管在更换BR的事情上已配合过他工作,但那时心中存有抵触,自觉需要保持距离,反而刻意得无法正常投入工作。这一次又比前次重要得多,工作关系也近了许多。
现在对我而言,做事便是做事,恪守职责,不分亲疏,只有正确与否是唯一准则。
面对工作,虽有如履冰上的紧张感,却与以往压力截然不同。
以往压力是被迫承担,只是怕做得不好,混不过关。
其实承担两个字,只有在自愿的时候才有分量和意义。
当自己主动想要承担些什么,压力也就成了动力,疲累也可当做成就。
多年如一日的工作狂也许就是这样熬成的吧,我似乎有点明白纪远尧的生活乐趣。
面对的上司是谁,不再重要,程奕也好,穆彦也好,要说心里没有亲疏之分是不可能的,但在办公室里,我努力视他们为同一个人,没有面目差异,仅仅只是上司……尽管我知道,他们远远比不了那个人所能带来的信服和踏实,他们谁都不是纪远尧。
每天上班,我还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只是身后总经理室的那扇门是关上的。
这扇门关上,就像背后缺了什么,仿佛玻璃幕墙外空荡荡的感觉,忙碌起来顾不到去想,某一瞬间停歇下来,总会觉得少了什么,隐隐的心神不定。
我很想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快一点回来。
有时这样想着,会不由自主拿起手机,然后克制住拨打那个号码的冲动。
尽管他说,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但我没有打过,几次跟穆彦去医院探望,也没有提及工作上的压力困顿,我只希望他能心平气和,无所挂牵的休息,然后回到我们中间来,继续引领我们,驱散前方的阴霾和背后的失落。
我也克制着,不单独去医院探望。
那天在医院里,他沉默回避的神色,我是看见的,也明白的。
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了解自己的定力,也深知面前这块巨大磁石的吸引力。
曾经碰过的壁,走过的弯路,难道又要再走一次,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吗。
不能的。
这复杂的心情,比强大的工作压力更让我烦躁。
好在并没有很多闲时,可以想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从早到晚不断需要应付的工作,无数需要协调的事情,让我疲于奔命,不是被程奕抓去,就是穿梭在各部门的办公室之间——我是传声筒、是挡箭牌、是转换机、是处理器,功能四合一。
昨晚和程奕一起加班到晚上十点,今早一来,发现程奕发出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是在凌晨五点,看来整个晚上,他就在办公室里熬了过去。
也难怪他这么拼命,无数头绪要在极短时间内理清,确是无比耗神费时的事。
正这么想着,桌上电话响起,程奕叫我去他办公室。
我过去,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在公司熬了个通宵。
他笑着承认,看上去精神倒还好,没有困顿的样子。
我感叹他精力旺盛,实在是个强人。
程奕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打工时熬过两天两夜不睡觉,这算什么,再说我有天然优势,熬出黑眼圈也看不出来。”他说着,圈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下比划两个大圈——还真是看不出来——再黑的黑眼圈也黑不过他的肤色。
我们相视大笑,连日紧张工作,难得片刻开怀。
正巧孟绮过来,拿着一份程奕要看的某集团客户资料,在办公室门外驻足,莫名看着我们笑成这样。我复述刚才程奕的话给她听,学他比划黑眼圈。
孟绮也被逗乐。
程奕睁大狭长的眼睛,隐现酒涡,笑望着她说,“其实我还能熬更久,那时打工的动力不如现在。”
“我才不信。”孟绮歪了歪头,调侃地笑,“你还用打工?”
“是的。”程奕的笑容似乎顿了下,没再说笑,接过她手里资料,正色回到工作上,询问我出席展示会的邀请对象,确认进度如何。
在产品正式发布前,我们会邀请具有一定影响力和背景的集团客户,与政府、业界与媒体等多方面的重要人士,以技术展示的名义进行预热,铺设渠道口碑,为大规模推广架起基础。这个层面的公关,就不单是企划和销售部门的事,他们一个对口媒体,一个对口客户,剩下的各个方面就需要从公司层面出发,这种交道并不好打。
孟绮看我一眼,淡淡Сhā话说,“早上赵丹丹刚发了工作函,做了说明。”
程奕点头,“我看到了,刚才叫了赵丹丹来问,几个关键方面没能落实,以往纪总出面也是这样的吗?”
他最后一句是问我,带着探问眼神。
我不置可否地沉吟,“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情况了。”
程奕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朝孟绮点点头,示意没有其他事她可以离开。
等孟绮走出办公室,程奕放下资料,靠上椅背,双臂环在胸前,皱起一双浓黑上扬的眉毛,“安澜,这件事上,有什么问题?”
我也正色,“应该不是以谁名义出面邀请的关系,您或是纪总,都一样代表公司,不存在私人情面的差异。”
“那你认为是什么阻力?”程奕凝重的神色,因我的话稍微有所好转,也仍有忧虑,“从现在的反馈来看,外界的态度转变很明显,导致观望必定有原因,这个原因肯定在我们身上。”
我点头,“会不会是方式不当,给外界传达了不明确信息?”
程奕眼光一抬,反应敏锐得出乎意料,看来我不用说得更多了。
“哪一方面?”但他明知故问。
“可能各方面都有,很难说……协调这方面关系,苏经理经验丰富,她应该有她的考虑,是不是可以再和她沟通一下?”我扯出苏雯,回避了他的试探,话已说到位,不能再说,说太满了就像自说自话。
纪远尧说话的风格就是这样,从不说满,当他需要你尽可能明白的时候,会说到七八分,余下由你自己揣摩,当他不需要你太明白,就只说三两分,怎样理解看你自己——用方云晓调侃我的话来说,“在这种风格的老板身边待久一点,是头猪也会逼得听懂人话了”。
我尝试以纪远尧的角度和习惯去思考,并解决问题,一点点拙劣而用心地去效仿——很多画家在成为有独创艺术风格的画家之前,都是从模仿开始,慢慢找到自己。
这是妈妈说过的话,我曾不屑,现在深以为然。
程奕现在坐在这个位置,最怕什么,怕下面的人不拿他当回事,搁纪远尧那儿只是一根针的事,到他这里就成了一根抬不动的梁,这种心态应该是人之常情。外面的人的确管不着我们这里是姓程的做主,还是姓纪的做主,没必要和他过不去。自己人却说不定,苏雯是纪远尧一手提拔的人,和空降的嫡系有过节,她如果避忌纪远尧的看法,不肯对程奕拿出诚意来支持,防着他趁这时机绕开纪远尧搭建自己的人脉渠道,也是完全可能的。
事实上,苏雯正是这样滑头的缩起来,让赵丹丹顶在外头,自己生怕落个两面逢迎名声,等纪远尧回来之后里外不是人——心里窄的人,难免也拿狭窄的想法去比照别人,苏雯跟着纪远尧那么久,仍不了解或者说不相信纪远尧的胸襟。
赵丹丹却不是苏雯,远不及苏雯了解这些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
在我向她移交工作的时候,就为今天埋下路障,留下雷区等着她去触雷。
每个利益团体里都有针锋相对的雷区,同样一件事,找对了人,和找错了人,结果截然相反。比方说可以找穆彦的事,莽莽撞撞先去找了程奕,回过头来穆彦自然黑脸,原本可以开绿灯的变成开红灯——赵丹丹虽然做了很多努力,但一开始就没有走上对的方向,自然一再触雷。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从我这里得到了错的信息和方向,而苏雯本可以指正,却并不关心她下属的工作为什么会碰壁。
程奕对此的态度干脆利落,没有再三审度,直截了当对我说,“你来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我必须要说,我讨厌写大篇幅的工作内容,讨厌每天在这些破事里烦心够了,回来写文还要继续写这些破事……我想写JQ,写暧昧,写狗血……
二十五章(下)
制造给赵丹丹的难题,现在回到我自己手里。
然后我利落解决给程奕看。
这一次苏雯没有出声,看在她眼里,怕是程奕给我撑了腰,让我有了僭越上司的机会——不知纪远尧回来后,她会不会以此作为攻击我的把柄,如果那样就太有趣了。
我乐意这样的僭越,乐于把份内份外的事,一起揽下来。
尽管看上去很傻,尽管要付出数倍的辛苦,承担数倍的压力。
以前是别人不肯做的事,分给我做,现在是别人不能做的事,让我来做。
照程奕的意思调整工作分配之后,本该赵丹丹接手后勤,但我并没有真正放手给她。
展示会的场地确认之后,企划部门接手活动筹备,与场地协调相关的事务很繁琐,再加上对外的公关联络也统一归口在我这里,企划部同事一向和我熟稔,徐青遇事直接找我,我帮着他忙进忙出,随叫随到……赵丹丹一开始忿然甩手给我,等着看我焦头烂额的笑话,现在她终于觉察到,自己已被边缘化,已被排斥在这项重要工作之外。
“那些表面风光,像烧红的炭,抓在手里,谁烫谁知道。只有实实在在的工作,支撑着我在这个团队中的存在价值,如果放手,别人就有了取代的机会,那样我就成了多余。”
我在博客上写了这两句话,记录一时的感慨。
却在车上,收到方云晓的短信。
“刚看你博客了,境界又拔高了嘛……晚上出来吃饭。”
“正要跟你家沈红伟吃饭。”我这样回她。
立马电话响起来。
她问真的假的。
还真不是假的。
我和程奕、穆彦、徐青正一起赶往晚上的一个饭局,约的是沈红伟的上司的上司。
沈红伟刚跳了槽,还是做广告,职位倒没见跳得更高。
今晚这饭局,做东道的正是他新东家。
和正信的战争已经开始,广告战首当其冲,但我们并没有太大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被正信牵着鼻子走,他们出什么牌,我们回什么招,温温吞吞在招架,无力展开反击。
正信那边大张旗鼓,广告上得如火如荼,一步紧一步地压着我们。
最大限度的收缩,是为了积蓄更大的反弹力量。
车里还坐着程奕与穆彦,电话里我不便和方云晓多说,推到明天中午和她吃饭。这一阵忙得昏天黑地,她几次打来电话,我都匆匆忙忙,顾不上多聊。
细密雨点打在车窗上。
“又下雨了。”
“下雨了。”
坐在后面的穆彦,同时说了一样的话。
徐青一边开车一边笑说,“真有默契。”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穆彦微微的笑容。
他和程奕一直在后座低声谈论着资金计划的调整和推广预算的追加,我留意到,程奕神色凝重,几次摇头,似乎和穆彦有了意见分歧。此时中断了话题,穆彦没再说话,转脸朝向车窗外,深刻的侧脸轮廓被外面铅灰天色蒙上一层影子。
从早晨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时歇时起,一阵风雨刮起一层寒意,夏天的影子仿佛还在昨日阳光里流连,转眼秋天已无声无息到来,这短暂的几个月过得尤其快。
今晚的饭局,我们出动两位高层,对方也是广告、财经、新闻的“头面”尽出,彼此都给足颜面。沈红伟也在,虽然是叨陪末席,可见也混得不错。
让我意外的是,许久之前与纪远尧一起出去吃饭,在餐厅遇见的那位美女记者杜菡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从记者变成广告中心副主任了,上位真够快。
饭桌上谈公事比在谈判桌上容易许多,算是中国特色也是人性本色。
广告份额换媒体支持,一分钱一分货,交情也是用钱养起来的。
一番觥筹交错下来,都喝了不少酒,穆彦有三两分薄醉,笑起来平添风流不羁神采。程奕却格外低调寡言,对方同他说什么都只是笑而不语,一派谦和地倾听。以他现在代总经理的位置,并不需要亲自来与媒体应酬,穆彦特意要程奕一起来,必然有他的意思。
大概是下雨降温,有点感冒,我没喝多少酒就头疼起来。
喝酒也有状态差别,今天显然不宜饮酒,渐渐眼前迷蒙,晕乎乎看见穆彦目不转睛在看我。
我笑了笑,他却皱眉。
散了饭局,走出餐厅大门,风一吹脚下竟有些浮。
穆彦走在我身旁,似不经意回头,“没事吧?”
程奕诧异,“安澜喝高了?”
“没事。”我摇头笑笑,迎面却一阵风吹来,套裙丝袜全不当风,顿时瑟瑟,酒意激得头更痛了。徐青去车库取车,好一阵还没来,面前待客的出租车慢慢滑到我们面前。
穆彦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程奕说,“她这么冷,我先送她回去好了。”
我说不用送,他睬也不睬,拦下出租车,径自打开车门,“上车!”
程奕饶有兴味笑着,“去吧,去吧,周末愉快。”
我坐进出租车后座,穆彦却没有坐到前面去的意思,我只好让到里侧。他关了车门,将我家地址告诉司机。车开出去,风从窗缝吹进来,他又叮嘱司机关窗。
“还冷吗?”穆彦问我。
我放下环抱的两臂,“不冷。”
穆彦皱眉,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真的不冷。”我忙摇头,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已扔了过来。
“你这样会感冒的。”我抱着外套,想要递还给他,他却默不作声低头整理自己的衬衫,理也不理我。出租车突然加速,司机探头往窗外看了眼,啐了声,“开个跑车了不起啊,非要超上来!”后面果然有个想超车的敞篷宝马,开得毛躁嚣张,惹毛了出租车司机,故意不让道。
穆彦和我相视一笑。
前面车到一个转弯路口,我刚想提醒司机慢点,却被一个急甩抛向一侧,猝不及防地靠上穆彦。我狼狈地刚要坐直,前面突然灯光刺眼,司机叫了声“哎呀”,车子在转弯中突然踩了急刹,原地打横,巨大惯性几乎将人和车都掀起,几乎同时,又一下猛烈撞击的冲力从后方传来,我失去重心,将要撞上前座的刹那,被一双手臂用力揽住。
惊心动魄瞬间,我大脑空白,本能抓住穆彦的手。
尖利摩擦声里,车子擦过道旁护栏,颤巍巍刹住。
只差那么一点就要侧翻过去,司机抱住方向盘直喘气。
我一身冷汗冒出来,心怦怦剧跳。
“安澜?”
穆彦的声音近在耳畔,我回过神,发现我在他臂弯里,被他紧紧抱着,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抓着他的手,抓得太用力,指甲掐住他手背。
我慌忙松开手,一抬头,看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昏暗里,这目光像火星溅烫。
“没事了。”他抬手抚上我的头发,将我按在胸前。
有力的心跳声透过他薄薄衣衫,一下下击打在耳畔。
悬紧的心,在这一刻落下,像落回软绵绵的云朵里。
温热气息迫近,他低了头,下巴抵在我鬓旁,呼吸酥酥拂过耳朵。
仅有的一丝清醒,在用它孱弱声音叫我离开,我却像被催眠,被蛊惑,失去了力气。
我没有动,任由他静静地抱着,听着他的心跳声,周遭一切都变得遥远……被撞打横的车,闪烁的灯光,纷乱的人声,前排司机的动静,全都不在我眼里了。
直到,哐一声,车门被粗暴的踢了一脚,震得玻璃喀喇响,外面一个人踢着车门高声叫骂。
惊魂未定的司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骂声娘,跳下车与外面那人理论。
我们跟着推门下车,见后面的宝马收势不住撞上来,与出租车追尾了。
宝马撞坏一个车头灯,出租车尾部撞得一塌糊涂,前面也在护栏上撞得不轻。刚才转弯时,我亲眼看见是宝马强行超车,逼得出租车司机为了躲避另一辆车,急刹打滑,才跟后面的宝马撞上。显然吃亏的是出租车,理亏的是宝马。
可宝马车主气势汹汹,上来猛踢车门不说,更对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
这人是个高壮的胖子,出租车司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怒气冲天,没说几句就开始推搡。
没想到好好的回家路上,遇上这破事,我无奈转头,却见穆彦正拿着手机,不知在对谁说,“你来一下,我遇到点麻烦,在华新路上段,刚过了高架桥。”
“谁,康杰?”我随口问。
穆彦没回答,挂了电话,皱眉看那出租车司机与宝马车主的纠纷,脸色冷冰冰。
那边胖子越来越嚣张,说话间手指头几乎戳到出租车司机脸上去。
出租车司机又气又急,与他理论不清,只说等交警来。
那胖子冷笑问,知不知道交警大队的某某是他什么人。
司机说,随便你把谁叫来,这事总要讲理。
胖子说,理,有钱才有理,老子撞死你也就是拿钱埋了,你能怎么样?
司机气得骂了句粗话,胖子一脚踹去,将他踹到地上,抬脚恶狠狠又是两下。
我失声叫道,“不要打人!”
话音没落,司机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挨了胖子一脚。
穆彦快步过去,挡开了胖子,将司机扶起来。
有围观的路人也在指指点点,胖子叉着腰没再动手。
我们将司机扶到路边坐下。
看他嘴角破裂,流着血,我忙取面巾纸给他。
司机手在哆嗦,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穆彦问他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他默然摇头。
胖子鄙夷不屑地看着我们,“装死卖活,傻X!”
我抬头,“你不要太过分了!”
胖子打量我,皮笑肉不笑的,“唷,不好意思,还让个美女受惊了。”
我冷冷看他。
穆彦放开出租车司机,站起身来。
我想拉住他,却拽了个空。
胖子一脸贱笑还没笑完,下一刻已发出杀猪般尖叫。
穆彦的拳头落在他胃部,让他变成一只弓起来的臃肿虾米。
胖子的脸色瞬间煞白,后领被穆彦拎住,却像蛮牛般发了狂,合身想将穆彦撞倒,等待他的是更重一记反肘落在背脊,直接让他面朝地面,以嘴啃泥姿态趴下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的穆彦,想象不出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动起手来剽悍利落,下手毫不含糊,简直像专业的身手,没有一点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三下五除二就让这魁梧的胖子躺倒在地,连嚎叫都省了,只剩粗气可喘。
穆彦走回目瞪口呆的我身边,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
“怎么了?”我以为他伤了手。
“掉了颗袖扣。”他笑笑,“好久没动过手,忘记解开扣子了。”
我哭笑不得,暗自松口气,没伤到手就好。
他活动着手腕,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干嘛这种表情,我又不是经常打架。”
“虽然暴力是不对的,但是……”我叹口气,望着他,实在忍不住笑,“打得好,太帅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昏黄路灯下,穆彦脸红了。
交警很快到来。
与交警前后脚到来的,是一辆挂着军车牌号的黑色轿车。
车里下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
穆彦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胖子,“人是我打的,回头让他把出租车修理费出了,还有司机的医药费。”
他跟交警说了经过,拿过车钥匙,让我跟他上了那辆军车,把赶来的两人扔在这里,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他们说,“事情处理完了打个电话给我。”
他的神态还是散散淡淡的,有些微妙的凌人,与工作时的傲气截然不同,倒不令人厌恶,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流露。这个样子的穆彦,与动手时剽悍的穆彦……一个晚上,我仿佛见到三个不同的穆彦。
车开出去,外面飞掠而过的街市流光,将明明暗暗的幻影打在他脸上,缤纷深浅。
他沉默开着车,专注目视前方,侧脸线条无可挑剔。
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人,现在近在身边;曾在开会时偷偷窥看他的侧脸,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瞧着,看得如此清晰;曾在他伏案书写时,悄悄留意他修长好看的手,片刻之前正是这双手抱着我、护着我——王子还是王子,灰姑娘并没有变成公主,我也没有神仙教母的水晶鞋——可是童话,难道真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双节快乐,阖家安康。
60大庆,又兼月饼节,先让小穆出来增加下节日气氛,随后纪BOSS也有惊喜送上。
二十六章(上)
睡不着。
闭上眼睛,仍能看见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笑容仍晃动在眼前。
不管闭上眼睛,还是清醒地睁着,都有一部电影在脑海里循环回放,停不下来,对话和场景一遍又一遍重现。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亮白,横过床前,映在枕上。
我觉得烦热,翻过身,挨到一团热烘烘、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
“呜。”威震天嘟哝一声,往我身边拱了拱,难怪这么热,刚进十月,拥裘而眠太早了。
我起来倒了杯冰水,盘腿坐在窗台上,慢慢喝。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照在身上,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真的拒绝了吗,拒绝一个喜欢过那么久的人?
将冰凉水杯抵在额头,我蜷身靠着窗台转角,心里空空如也。
一个人身上,最滞重的感情和思绪都飘远之后,仿佛身体也轻飘起来,轻得不复存在。
玻璃窗外悬空的世界,悄无声息沉睡在夜色里。
在恐高症好起来之前,我从不敢坐到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面有灯光璀璨的夜景,有远近错落的建筑描绘出这城市最性感的天际线——直到拓展训练那次,跃过断桥,悬在半空,被穆彦救下来,双脚落回实地那一刻开始,我对高处的恐惧消失了。
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惬意眺望夜色,只是没过多久,近处一栋摩天大厦从视野中拔地而起,遮挡了远处最好的景致,银灰钢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错落温暖的灯火。
我无意中错过了璀璨处的那片灯火,错过了一个人。
据说每个人的命运被一个个分叉点交织在一起,每当一次意外之门被推开,就进入另一段新的旅程,发生新的际遇——这个充满意外的晚上,险将发生的车祸、无辜被殴的出租车司机、跋扈的宝马车主,以及我和穆彦,我们的对话,像不可知的光斑掠过彼此命运的交集点。
回去的路上,他挽起打架时掉了袖扣的衣袖,一边开车,一边随意说起七岁时第一次打架,打倒两个比他大的男孩,在大院里一战成名,从此三天一打五天一架,揍过多少人都记不起了。就这么为非作歹混到十七八岁,上了大学,叛逆的问题少年突然转了性子,彬彬有礼地扣起袖子,轻易不再动手了。
“一开始老头子以为犯了毛病,找医生来检查我。”他嗤笑。
我忍着笑,“如果没出毛病,就是恋爱了。”
他没有否认,过了好一阵,轻忽一笑,“谈恋爱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是吗。”我看向车窗外。
他缓缓说,“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简单的喜欢,不像现在,要想太多。”
我像听到定身咒,一时被定住。
只听他问,“如果当时,没把你招进公司,你会做什么?”
从未发生的假设,我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也许还是做设计。”
“那么,我还是会认识你。”
“那么多的广告公司,不一定是你有接触的,也许不会认识。”
他语声低沉,“该认识的人,总会认识。”
声音凝在喉咙里,我说不出话,眼望着前方,平静了半晌,轻声说,“可你还是把我招进来了……能和你们在一起工作,我很幸运,谢谢你把我领进这个团队。”
穆彦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很少在他喜怒鲜明的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表情。
他握着方向盘,稳稳将车驶入我家门前的弯道,一点点减速。
这么快就到了。
突然间有许多话,随着纷乱念头涌上来,抓不着头绪。
我没有推开车门,他也没有动。
沉寂昏暗的车内,仿佛静止的时间,两个静默的人。
“以前你说,工作只是一个次要部分,还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他突然说。
那时我真傻,傻到把这种话对自己的上司说。
我低头笑,“那时好迷糊。”
他问,“现在清楚了?”
穆彦侧首,目光如深潭一般望着我。
我不能看他,只能看着车外沉沉夜色,“现在,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嗯。”他目不转睛,静听我说下去。
“这份工作,不只是上班下班,它让我找到存在感,知道自己可以更好。”
“存在感。”他笑了笑,若有感触。
别人可以想当然地认为,有一个后顾无忧的出身,没有压力,就无需珍惜和努力。
但我珍视这工作,它给我一份吸取养分的土壤,以使自己成长和强大。
“你养花吗?”我问他,“有没有看过一株花苗是怎么长出来的?”
从冒出泥土、抽芽、抽枝,一天一个变化的长大,那种成长的声音,几乎能听见,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我一直在看着。”
我垂下目光,“现在对我而言,没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里有淡不可寻的伤感。
我恍惚在这一刹。
终于能够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说话,不是上下级,不是一男一女,只是两个没有设防的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相信对方懂得,不害怕被误解与被猜疑。
只是太迟了。
在还存有转身空间的时候,我不能让他再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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