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的时间,错的地方,错过的那只水晶鞋,再拾起也穿不回了。
如果那一天,他亲吻了我,没有及时抽身离开,也许我会陷进与上司的暧昧里,把潜规则变成客观事实;或是为他离开公司,放弃工作,一厢情愿追逐“爱情”……两个假设,都可能,也都没有续写的可能。无论哪一种,现在想来,只能苦笑。
办公室恋情是不见光的花朵,侥幸修成正果,也总有一人要离开。
不会是他。
不愿是我。
当他终于伸出手,我却不能回应,挡在面前的,有一个刚刚苏醒的自我。
从前也许不会相信,工作的意义,有一天会远远超过暗恋的分量。
心中自我的分量,也已超过他的分量。
天快亮的时候才有倦意,迷迷糊糊睡了会儿,被方云晓的电话吵醒。
差点忘了中午要和他们两口子吃饭。
有沈红伟在,我提不起兴趣,真不知方方为什么非要把他拖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拖拖拉拉收拾出门,化妆也省了,到约好的餐厅,看见他俩早已到了。
方方问我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这么一脸疲倦。
我支吾说是。
沈红伟接了话,“拼得这么狠啊,也真不容易,眼看着小安越来越厉害,你看看人家这叫什么追求,你就混日子。”他瞟方方一眼,虽是小两口说笑的语气,听在我耳朵里,也有点反感。自从孟绮说了他为正信牵线的事后,我对这人的感觉越来越差。
方方对他是没有脾气的,听了这种话,也就笑笑。
侍应生托着盘子过来,这家西餐厅装修浮华,做派十足,我和方方都不喜欢这种地方,但沈红伟很喜欢,他觉得高档。
我不作声地打量沈红伟,看他一举一动透出精心准备的风度,“练”出来的优雅和穆彦那种骨子里的倜傥,望之一目了然。如果只看外表,他和方方还是配的,如今衣装行头都是方方一手置办,把他拾掇得有模有样,本就眉清目秀,除了肤色黑一点,已经完全看不出起初那个朴实的农家子弟模样。
一顿饭吃下来,我没怎么搭他的话,和方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八卦。
方方看我兴致不高,以为是累的,便数落我,“你也悠着点,不要学你们那个工作狂的纪总,年纪轻轻熬成个病秧子。”我一愣,脱口反驳,“那叫积劳成疾,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咳嗽咳嗽怎么就成了病秧子,你这嘴也太坏了。”
“咦,你这人,说你丑你都不会跳这么快,说你老板一句倒跳起来了。”方云晓挤兑我。
沈红伟闷着头笑,像要给我打圆场的样子,连声说,“吃饭,吃饭!”
好多天都不去想了,却被他们这么提起。
趁方云晓去了洗手间,沈红伟开始和我说起工作上的事,关于广告份额的追加,希望我们能把投放到各个媒体的相对平均份额,朝他们做一些倾斜,且是尺度不小的倾斜。作为回报,他们将从舆论上全力支持,说得含蓄点,算是雇佣新闻。
我听着沈红伟舌绽莲花的游说,心里想,他还不太清楚我们很快要对正信展开怎样的反击,在这场反击中,我们的确需要媒体的助力,这也是穆彦这段时间着力布置的计划。
但是要不要与他们合作,我和程奕一样持保留态度。
什么人扎什么堆,沈红伟刚跳槽过去的这家媒体一向水浑,贪婪势利是出了名的,不可否认,他们的影响力和炒作手段也够强悍。在这件事上与他们联手,利弊都很大。程奕也许是出于制度上的考虑,不愿涉及灰色层面太多,穆彦却不以为意。
听完沈红伟游说,我只回答他,这不是我职责所在,我只是个秘书,Сhā手不了这件事。
沈红伟笑说,“你跟我还谦虚什么,都老朋友了,你是你们老大跟前的红人,不管程总还是穆总,最后说了算话的还是你们老纪,有你向他吹吹风,让他点个头,这事还不简单吗……你也是半个老江湖了,到时候该怎么样,我们有数,不会白辛苦你。”
我想笑。
这番话从沈红伟嘴里说出来,不意外,却闹心。
最刺耳是那句“你们老纪”,以及沈红伟充满暗示的眼神。
我靠上椅背,看着沈红伟,“职责范围内该提的工作建议,我会向老板提,吹风就不是我的职责了,这个忙我帮不到。”
他僵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方方一走开,我就完全不给面子。
“我不是那意思,对不起,吹风这话是我说得不对。”沈红伟陪着笑脸,目光闪了闪,“其实吧,小安,有些事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只不过是合理资源利用对吧,有可以借力的机会,为什么不用,你们女孩子有天生的优势,你又……”
“你想说什么,直接一点好了。”我打断他。
“小安,你看你,急什么。”沈红伟还绷着笑脸,但已皮笑肉不笑,“好吧,老朋友之间就明说了,你和你们纪总的关系,我也有数,这圈里你也知道,什么都传得快。”
我捏着手里餐叉,尽力放平语声,“是吗,怎么个关系?”
他笑,“又不是坏事,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就别掖掖藏藏了。”
我直盯着他,“是杜菡?”
他摇头否认,瞬间的不自然表情应证了我的猜想。
那次和纪远尧吃饭遇见杜菡,就那么一面,就是平平常常吃个饭……如果有心想要编排,编排出他们希望的内情,就算再平常的事也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或许还是来自其他人的添油加醋,孟绮认识他,也认识杜菡。
“聊什么呢?”方云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盆冷水浇上我的怒火,激起青烟阵阵。
沈红伟看着我一笑,“没什么,聊了聊工作。”
“吃饭还聊工作,你们两个都要变工作狂吗!”方方埋怨沈红伟,流露小妇人的娇柔情态。
我收回冷冷盯着沈红伟的目光,也笑了笑。
接下来风平浪静,我们吃饭、聊天、离开,在餐厅门口互道再见。
方云晓本想挽着我继续再聊会儿,我没有心情,推说累了。
他俩上了出租车,扬尘而去,我一个人站在满地梧桐落叶的街边,茫然不知该往街的哪一头走。站了好一阵,转身向右,茫然顺着大街走下去。
是什么感觉,委屈吗,愤怒吗,竟分不清了。
路过一间叫绿野仙踪的花屋,芬芳香气捉住我的脚步,不由自主走进去,选好一捧花,付款的时候才注意到,是适合探访病人的花。
我呆站在柜台前,觉察到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这一刻全被委屈推了上来。
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没有一个地方想去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总能给人安全和力量的人。
“这花要吗?”店员问。
“要。”我点头。
抱着花走出花店,阴沉了一天的天空,从云絮里漏出几丝阳光。
坐在出租车里,穿行于阳光下的长街,熟悉街景纷纷掠过,手中花束散发香气……经过一座桥,车行桥上,阳光照亮彼方,恍然有种错觉,像少年时赶赴约会的心境。
远方不可靠近,却又无从远离。
到医院的时候,阳光彻底穿过云层,明灿灿照在静谧的走廊,光晕里浮动着中庭花草的芬芳。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看见一个静美如电影镜头的画面——有个穿白色长衬衫的男人,在露台上,笼罩着午后阳光,栏杆外嫣然盛放着藤花。
他背对门口,面朝画架,正在画画。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里写了,主角就一个,安澜。
至于两个男人,戏份一样多,各是一片天。
谁会和谁在一起,不到最后一章都不作准。
二十六章(下)
今天没穿高跟鞋,我以为特意放轻的脚步不会打扰到他,走到露台门口,却听他笑着说,“我知道,这就进去,再画两笔就好。”
我抱着花束站住,从他身后,看他又直又长的手指握着画笔,在雪白纸上沙沙勾勒,给一个老人的侧影加上细部阴影,使那画上相扶相携的一对老人越发生动传神。
顺着他抬起的目光看去,露台外草坪茵茵,树荫下有白色木条椅子,一对银发老人并肩坐着,静静晒着太阳,彼此并不言语,属于他们的时光静止在此刻,又似乎鲜活在别处。
纪远尧望着那对老人,出神了好一阵,伸手揭起画纸,“嗤”一声撕下来。
我脱口而出,“别撕!”
他回转身,眉眼一扬,欣喜流露无遗。
或许只在这时候,能见到他未经修饰的表情。
“我还以为是护士……”他望着我,深邃目光被阳光照得异样明净。
“怕护士催你回房间?”我笑,头发被风吹到眼前,丝丝纷乱,“进去吧,外面风大。”
“你看不到吗?”他抬头望天空。
“看不到什么?”
“阳光,这么好的阳光,为什么要待在房间里?”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里融进阳光的澄灿,与以往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纪远尧,除了跟着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来别的。
他接过我手里的花束,“谢谢,花真漂亮。”
我微笑打量他,“今天气色不错,比住院前好多了。”
“是吗,之前有那么糟糕?”他皱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彦来也是这么说,早知道住院一次还有养颜的效果,我该早点住进来。”
“这叫什么话?”我立即抗议,“我们每天在公司望眼欲穿,你却在这里养颜!”
“一边养颜一边还画画呢。”他笑得慵懒,流露一丝顽童气的自得。
哪里是真的自得。
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雪洞似的病房里,工作的压力一刻也不曾离开肩头,却只能隔岸观火,这滋味落在谁身上都难熬。我这样说,不过是知道他的要强,顺风顺水哄他高兴。
那张撕下的画纸给他信手搁在一旁椅子上,我低头看,却正好一阵风吹来,把画纸吹落在他脚下。他一手抱花,一面俯身去捡。
“我来。”我抢在他之前拾起了画纸。
“谢谢。”他又说谢谢,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旁人对我说的谢谢,远没有我的老板说得多。
倒希望,他能不对我说这么多的谢谢。
将画纸夹回画板,我讶异地发现,他的画已是专业水准,完全没有一般爱好者的生涩痕迹。
“画得好好的,为什么撕了?”
“你看。”他将花放下,引我看向草坪木椅上的老人,“这样两个人,你能画出来吗?”
白发苍苍老人相依的身影,如光影默契相融,再好的线条也画不出其中浓郁自然的情感。
我叹气,无话可说,只余神往羡慕。
身旁的纪远尧,默不作声,久久凝望那对老人。
猜想此刻他的怅然表情是关于什么,关于谁,这念头让我感觉到阳光的刺目。
“以前看着父母每天晚饭后,都在家门前的巷子里散步,父亲扶着母亲,把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巷子又慢慢走一遍,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从不觉得无聊。”纪远尧缓声说,“那时候我十几岁,以为人生就是每天充满挑战,要有不同的惊喜。”
我听得怔了,满心意外,难道他不是孤儿吗。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我的养父母。”他笑了笑。
我了然,另有疑惑刚从心底冒出头,就听他平静地说,“都过世很久了。”
他不需我有所反应,也不必听到什么礼节性的套话,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边,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张椅子来。”
“我去吧。”我站起身来,
“你坐着。”
肩头被他轻轻一按,我抬头,看见他眼里的笑意被阳光映出点点光斑。
“这是医院,不是在公司,不用当自己是秘书。一直都是你为我工作,今天让我为女士服务,稍微挽回一点风度。”他微微地笑,半真半假的自嘲令人莞尔,即使只是玩笑也动人——再独立的女人也愿意被当作淑媛般对待,现世的男人却早忘了风度为何物,偶尔有一个罕见如古董的绅士,细枝末节的体谅尊重,也令人感动。
靠着露台栏杆,我看着纪远尧走进房间,白色长衬衣下的身影笼在窗外照进的一缕光线里,蓦然有种在看黑白老电影的错觉,舍不得那人从旧胶片里回来,回到烟火熏腾的市井间,回到匆匆碌碌的时光里,只想这样一直看下去,该有多好。
美好的午后时光,我坐在花香萦绕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谈着关于工作的话题。
纪远尧并没问起太多,公司里的事,他虽不在,却也一清二楚,该知道的一点不含糊,甚至包括我和苏雯之间的暗流涌动。
“这次展示会,你和苏雯配合很好,应该主动。”他微笑看着我,深邃细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间有被洞穿的凉意。我和苏雯之间的纷争看在穆彦和程奕眼里都太细碎,他们不会拿出来说,只有苏雯自己会告诉纪远尧——她等不及纪远尧回去,已开始将对我的负面意见渗透给他。
然而纪远尧对我表达了赞许,换句话说,也就是默许了我对苏雯的回击。
这是意料之内的,我也无法为此而自得,倒有一种小把戏被人看在眼里的尴尬。
他将我看得如此透彻,早知道我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那个样子,甚至洞穿皮相看到另一个我。
而这赞许,会不会,也同样给了苏雯一份?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面,叶静和苏雯之间中断的弈局,现在重新摆上来了。
我看着纪远尧温文淡泊神态,压下心里异样滋味,暗自自嘲一笑,不再去想这念头——多想多恼,想也没有用,这只是事实罢了——他是我的老板,这是最大的事实。
老板做一切事都不需要从情理上寻求解释,只有正误而已。
从纪远尧的话里,感觉他关注穆彦的动向胜过程奕,这让我略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想知道更多程奕的工作状况,尤其程奕与总部的联络往来……但在我说着这些的时候,他只是点了点头。包括今天程奕与穆彦在媒体与资金计划追加上的分歧,他听了也只是笑笑。
看着我的表情,他温言说,“没关系,有分歧是正常的。”
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不能再多话,只好把隐隐忧虑按下去。
纪远尧侧头,拂了拂肩,将一片被风吹到肩头的树叶挥去,“在一个公司里,如果每个人都不讲话,完全没有分歧,那是很可怕的。我要做的,是让每个人的想法和声音都放出来,有争论,有分歧,最后我来把这些统一到一起,筛选判断,留下正确的声音。”
到底是主帅的风度。
我没话说,只有心服。
纪远尧更关注的是穆彦大手笔笼络媒体,以及媒体对此的反应。
穆彦和程奕都会向他汇报,从不同角度提供意见给他,而从我这里,所见所涉层面都浅窄而直观,但纪远尧似乎仍有兴趣,想知道我的所见所想。
尽管他没有表露明显态度,或许只是我过于敏感,隐隐觉得,他对穆彦的格外关注透出一丝不寻常信息,是缘于看重,还是忧虑,或是更复杂的原因,我看不懂。
越来越觉得纪远尧心思如海,和这样的人说话,总有被溺窒的幻觉。
想了想,我决定把沈红伟的事告诉他,包括中午吃饭时沈红伟给我的暗示。
我委婉提到沈红伟与我好朋友的关系,也一言带过了孟绮。
由我自己把这层关系说出来是最好的。沈红伟总让我觉得像个定时炸弹,难免迟早有人拿这做文章。虽然身正,但影子斜不斜,有时很难说——和纪远尧吃一次饭,现在也被人说成“斜”了,没人真的关心是不是“正”的。除了这流言,不能告诉纪远尧,其余与沈红伟有关的事情我都向他说了,早早打好这预防针。
纪远尧面带微笑地听着,什么也不说,只有淡淡一句,“这是难免的。”
我吁了口气,转头看露台外藤花摇曳,有点累。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同他说话,不再像起初那样轻松,也开始字斟句酌地揣度。
再再早一些,对于纪远尧,我是有些怕的,见着他远远来了,只会低下目光问一声好;然后发现他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被包容、被指引的感觉令人依赖。
只是这感觉,还能让我依赖多久呢。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和目光,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怎么突然发呆了?”他轻声问。
“有吗?”我下意识避开他目光,看向露台外面草坪,“看,你的模特要走了,画还没完成呢。”就在说话的时候,那对长椅上的老人起身离开了,相扶相携的两个背影朝小径深处走去。纪远尧笑笑,“画了也是有形无神,不如不画。”
“已经很好了。”我实事求是地称赞,“原来你学过画,从来都没听你说过,这么好的天赋怎么不继续画下去?”
纪远尧摇头,“没有这份闲情,早就荒废了。”
看得出他画上功底,像是一早就有扎实基础的,我试着问,“是不喜欢画了?”
他静了一下,微笑说,“我最早的理想,是当个画家。”
这真出乎意料,我笑起来,想象他变成一个画家的样子,倒不觉得突兀,他身上本来就有一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气质,卓尔不群,可远可近。
“真的。”他笑着强调,好像以为我不相信。
我歪头打量他,“你要是变成画家……那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他点头,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太难得看见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我莫名感动欣喜,傻傻的跟着笑。
他去拿了其他的画作来给我看,都是在医院里这些日子画的,竟有十几张,可见兴致之浓。
我捧着画稿一张张翻看,他笑着看我。
画上几乎都是植物和鸟,各色各样的花卉,或栖息枝头或飞翔空中的鸟。
只有一张与众不同——窄巷子里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门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树从院子里长出,张开茂密枝叶,伸出墙头,墙面的阴影深深浅浅,条条是时间的痕迹。这像是北方小城里典型的民居,是这里没有的建筑。
“这张真好……”我忍不住问他,“这是哪里?”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听见我问,就走到身边来看。
“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来,手指着画上,“小时候,我就住在这院子里,常坐在门前台阶上等大人买好吃的回来。”
“那么乖?”我笑着侧头,恰恰望见他透出淡青色的下颌,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
在我看他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看画,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转向我。
一眼如电。
然后他直起身,神色如常,问水要喝烫一点还是凉一点。
我怔怔看他走进屋里倒水,怔着,就这么怔着……直到他倒了水出来,把杯子递回给我,方才那一眼投进心里的波动才平息下去,才能平静如常开口。
画还搁在膝头,我问,“那院子,现在还在吗?”
“拆了。”
“唉。”我叹息,“总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个个都像暴发户。”
“怎么说?”
“暴发户富起来之后,就怕别人看见他以前穿的住的不够漂亮,急急忙忙要把旧衣服扔了,旧房子推了,把里外门面都粉刷一新,贴金贴银,好给人参观羡慕啊。”
纪远尧盯着我,蓦地朗声大笑,笑得我一阵莫名。
“原来你也有这么刻薄一张嘴!”他笑了半晌,望着我,啼笑皆非的样子,“你这丫头!”
他叫我丫头。
我笑着低下目光,假装认真看画,心中酸怅又喜欢。
他的画,有纤敏入微的体察在里头,有着无关技巧的好,尤其这张院子——牵挂怅惘的感情都在一束枝叶、一方石头、一笔阴影里了。
“为什么你没选择学画?”我好奇,他这样的人,不像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认定的方向定会执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养父的意愿,他希望我放弃画画,学一门实际的本事,去国外学。”纪远尧平静地开口,“用他的话说,时代变了,才华和学识不能使人生存。”
心里刺了一下,我的脸有点发热。
这话听在我耳中,滋味难言,个中况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亲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样摆脱不了世俗名利纷扰,出头露面在外的时间远远多过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父亲也不是一个守得住寂寞清贫的学人,否则也不会有现在惠及子女的名望荣誉。
母亲可以一直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妥协,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赞誉,但那是因为她背后站着我父亲,使她有不妥协的底气。
纪远尧的养父,说出这样一番话,世事彻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苍凉。
有这样的养父,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令纪远尧在人群中卓然独立,是那一点旧时气质,一点不合时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红尘中,一切强悍进取手段,无非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防御。而独属于他的,那黑白胶片似的自我世界,与我们从来都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近不了。
二十七章(上)
“他不希望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重复他的人生。”
纪远尧说起他的养父,神色语气无不平静到极点,越是如此平静,越是听来揪心。
我太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纪远尧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见他露出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这一辈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画上,眼神中浓涩的情感,全无掩饰,“他说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前半生无所适从,后半生一事无成,去世时只有老伴在身边,连我也没能给他送终。”
在他眼角有一条浅细的纹路,笑的时候别有风采,此刻只见苦涩。
除了静默地听着,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触犯,亲情是人心底最软的角落。
“但在我眼里,他并不失败。”纪远尧沉默很久之后,再度开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华,是品德。虽然际遇坎坷,他对人世始终热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数捐献了家藏的金石字画,临终前又捐赠了所有藏书,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样一段人生了。
听到这里,全都明白了。
一个时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欢。
“我只在书里看过,听过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望着缄默平静的纪远尧,轻声说,“你能在他身边长大,真好。”
“我很幸运。”纪远尧点头,“只是遗憾,幸运的时间太短。”
他深深看我,“还记不记得,那次在餐厅,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说过什么?”
原来那么久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他仍记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记得。”望着他的眼睛,我说,“那天你对我讲,要珍惜现在能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这时间会越来越少。”
他不作声地望着我,深湛目光融进一分别样柔软。
这柔软,让我蓦然心酸。
不觉临近黄昏,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别过脸,被风吹起的发丝纷拂眼前。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
说出这句话,我竟不敢看他。
他没有回答。
滚烫的热度从两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却沉到底。
到底脸皮还是比从前厚了,我理了理吹乱的头发,若无其事笑着说,“这么晚了,搅了你一下午的清净,我该走了。”
他没有站起来,目光半抬,淡淡一笑,“被我闷坏了吗?”
我只得笑,“是我话多,总是问东问西。”
他顿了一下,语声很轻,“难得有人听我说这些闲话。”
这清癯脸庞上一掠而过的落寞,让我无从抵挡,心里的每个字都像活了过来,不受控制地说出口,“我可以常来听你说这些闲话吗?”
我望着他,盼望他不要拒绝。
他轻声说,“好。”
像是一场梦。
星期天的上午,抱着枕头,我睡醒过来,睁开眼又想起昨天在医院的一幕幕,想起秋日阳光,想起阳光下画画的那个人,那些话。
全身软绵绵不想起床,眼睛睁开又闭上,纷乱思绪像个黑洞。
不怀好意的谣言已经真真假假传开,秘书与老板当真有了暧昧,无外乎两种结果——被视作潜规则的获利者,或带着说不清的名声离开。
而事实上,在纪远尧眼里,我只是个听话的下属,是偶尔可以轻松说笑的小丫头。
于我而言,这也足够了,没有更多奢想了。
能有那样一个人,让我在他身旁,汲取他的光华和温度,被他的光亮指引着走得更远,已是我的幸运。而我所能给他的回报,也只有一个笑容,三两句言语。
至于外间流言蜚语,堵不住,也躲不了。
只能壮大起内心,以平静对猜疑,以坦荡对猥琐。
想得太多,无非自寻烦恼,别人的口舌我堵不住,至少能管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无聊的周日下午,给威震天洗了澡,抱着闲书发了会儿待,却没有闲适的心情。想起还有未处理完的工作,我决定去公司把事情做完,让星期一能少一点手忙脚乱。
在路上又接到方云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和她聊天喝茶。
她的措辞问得我一愣——“有没有时间”,什么时候开始,最好的朋友想约我,也是先问有没有时间了?也许这些日子,我太在乎工作和自己乱七八糟的心境,对朋友少了关注,隐隐觉得方云晓像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电话里却一副无所事事的轻松语气。
我已到公司楼下,想着堆积的工作,心思已经扑了过去,实在提不起喝茶聊天的闲情。
“晚上吧,一起吃饭,就你跟我。”我一边走进电梯,一边回答方方。
她却说要在家等沈红伟回来吃饭。
我只好说,“那改天再约你。”
到35层意外发现程奕也在,正皱眉在电脑前敲打得专注。
看见我,他像发现救星,立刻抓我到电脑前,让我帮他修饰措辞。
定睛一看,他竟然亲自操刀在写软文。
我哭笑不得,“程总啊,这是广告文案的工作,怎么你亲自客串上了?”
他大摇其头,把手边一份软稿给我看,“他们写的这种东西,真能打动购买者吗,完全没有投入感情,没有真正的认同感在里面,全是流水线一样的操作,套话都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要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自己都不热爱的产品推销给客户,怎能要求客户接受?”
这倒是真的,也是一直让我们头疼的问题,广告公司和媒体操作的软文太过模式化,纪远尧也对此不满,穆彦前后找了不少个中高手,炮制的东西始终不脱广告人那副假腔调。
但我真没想到程奕会自己动手写。
而且写得出人意料的好。
仔细读完他的初稿,发现他已摆脱了营销策划人的立场,放下游说心态,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去描绘他眼里的产品,既充满男人特有的节制的感性,又有硬朗的理性观点,这正是我们一直想寻求表达而无法突破的口径。
看得出他对产品和市场都花了极大心血去研究,初来乍到时,闷头所做的那些工夫,果然不是白做的。程奕是真正的有心人,这叫我不得不由衷钦佩。
唯一缺憾是他的书面措辞,可能没有经过系统扎实的中文教育,文法表达有些古怪。这倒是我能帮上忙的,虽然没有生花妙笔,但自小被父亲押着读的那些书,总算体现出实用性。
秘书的又一功能终于发挥,在纪远尧手里,只有他修改我起草的公文措辞。
程奕把座位让给我,站在一旁,看着我逐字逐句修改,不时与我讨论是否还有更好的观点补充。我被刻板公文禁锢了太久的头脑,被迫开动起来,竟也激发出新的想法,思维碰撞的火花不断闪现……修改中,我发现这软稿第一次正面抛出了产品信息,之前一直着墨于概念与品牌诉求,始终回避着产品实质。这让我有些疑惑,在已经确定的诉求方案中,这个阶段还不是抛出产品的时机,怎么无声无息提前了。
原本我只想给程奕的稿子做一下文字修饰,但一行行看到关于产品的诉求,曾为营销人的那点细胞不由自主被激活,忍不住向他提出意见——我认为应该加入新的阐释角度,建议从反方向的需求心理着手,利用缺失感来打开消费抗性的突破口。
程奕接受了我的意见,并讶异地打量我。
我了解他的讶异,自他到公司之后,从未见过我谨言慎行的秘书形象之外的表现。
连我自己也已适应了收起个性,管住口舌的职业新角色,但我并没有闭起眼睛和耳朵。站在纪远尧身边,一切能听、能看、能学的机会我都不曾放过,对营销的那点感情,和对工作本身的热度,还在驱使我的头脑。每次的会议,我不说话,并不代表没有参与,没有思考。
“穆彦带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全能型啊!”程奕竟发出这样的感慨,令我哭笑不得,更有说不出的心虚。我这算哪门子全能呢,只是哪里都抹过一点的万金油而已。
细想起来,穆彦带团队确实很有一手,他手下做销售的人也能介入市场企划,做市场企划的人也熟悉销售,务实与务虚可以贯通,一个个拎出来都近似全能人才。在培养人才的问题上,穆彦似乎从不吝啬,却格外残酷,团队中的淘汰与磨练是家常便饭……蓦然间,心里涌起毫无来由的感激,仿佛在这一刻,懵懵地明白过来,我曾有幸得到过什么。
那样的上司,可遇不可求。
正在想着这个人,桌上电话响起来,程奕接了,对那边说文稿正在让安澜修改,马上好。
没一会儿就见穆彦匆匆下来了,推门便问程奕,“不是说稍微改一下吗,明天一早要发,最迟五点出片,那边来电话催了。”
“我看了几遍,觉得还能再改改。”程奕向他解释,“明天是首战,配合的软稿太重要了,之前的表述不够到位,你看看现在这个怎么样?”
我诧异抬眼,忍不住问,“明天就发?”
按惯例,要发的软稿和报版,提前三天就要通过逐层确认,不会赶得这么急……而且,程奕提到“首战”?穆彦目光转来,一副这才注意到我的表情,“今天刚知道正信的定价策略出来了,我们的动作要提前,在他们公布定价之前把产品抛出去,给他们个惊喜。”
这么说,大战开幕。
我竟然激动了。
打印机吐出刚写好的软文稿,一式两份,穆彦和程奕各自拿起来看。
穆彦的阅读速度也飞快,几眼就扫完,抬头看程奕,“你改的?”
程奕朝我扬了扬下巴,“她改的。”
我愣住。
看他一本正经表情,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单眼皮下的眼神掠过我,似有叮嘱意味。
这眼神让我不得不闭上嘴。
穆彦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然后笑了,手指将那张薄纸一弹,“好,就这样发。”
直到离开公司,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仍在琢磨程奕为什么这样做。
总不会仅仅是高风亮节,甘为人梯吧。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响了,正是程奕的号码。
接起电话,程奕的语气听来轻轻松松的,不再是办公室里那副正经声色。
“是不是还在奇怪?”他直接笑着问。
“是。”我也直接问,“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以后媒体的软稿,让你参与把握,你有很好的敏感度,如果能像今天这样,站在不同角度提供新的见解,应该能做得很好。”
我大惊,“可是我不会写文案,又没有经验,怎么能把握这个……”
这完全就不搭界。
“不是叫你写,有现成的文案,只需要你提供意见,参与方向性的把握。”他笑嘻嘻的,“正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没有窠臼。”
我冷汗都要冒出来了,“程总……”
程奕笑得十分轻快,“没办法,话已经说出去了,穆总对你的软稿也很满意,下次如果他还抓你的差,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他顿了顿,换了稍稍正经的语气,“我也不想让人看成事必躬亲,连个软稿也自己操刀的副总经理,那不是又要被笑成纸上谈兵的海龟嘛。”
原来公司里私下看不起他的人,嘲笑议论他的那些话,他心里全都一清二楚。
这个程奕,真是可爱又可怕。
可是企划部有徐青,再往上有穆彦,程奕突然把我引回营销工作上,说得又这样含糊轻巧,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在现在的岗位上,我已不再期望重回营销团队,打算就这么走下去,即使不是原本喜欢的工作,也尽力敬业地做下去。
扪心自问,我仍向往着充满张力的工作,心里仍有不曾消失的热切,常常怀着欣羡的心情旁观穆彦他们像剑锋一样夺目的表现……毕竟那是我最初认定的目标。
程奕的话,勾起我蠢蠢不安的想法,眼前似乎出现一扇门,诱惑我去推开。
如果能得到纪远尧的认可,如果我不想从总秘一直熬成未来的苏雯,那么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重新考虑往营销方向的发展?
从现在的位置跳过去,起点至少是主管,或许可以争取到更好。
企划部在陈谦走后,虽然升了新的主管接手媒介,但并没真正接得起来,事事还是徐青操持。而我记得程奕曾提出建议,想将牵连复杂的媒介划出来,相对独立管理。
一切条件似乎都在指向适时与有利。
假如我要谋求这职位,现在便是最好的契机。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我忽然间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被际遇推来推去,除了第一次放弃专业,来到这公司应聘,竟从未主动争取过自己想要的机会。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带进萧瑟寒意,我却感到热血涌起。
随之占据脑中的,是纪远尧的影子,像一片夏夜清凉,令我冷静下来。
纪远尧会怎么看,会不会认可,才是至关重要。
这个周末,实在是充满意外。
看了看时间,还算早,忙足一个星期,也该慰劳下自己。
我决定去试试某家新开业的餐厅,然后去看场电影,静静享受一个人的悠闲时间。
果然有尝试就有惊喜。
这家新餐厅的云南菜做得十分可口。
电影是一部爱情喜剧片,傻傻的平凡女主角最后打败邪恶的万人迷女配角,赢得英俊多金的白马王子。我坐在后排抱着爆米花,没心没肺跟着女主角笑,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爱情童话里,要打败恶毒继母和姐姐,抢到王子,灰姑娘好歹也需要换双水晶鞋。
哪有毫不努力,凭自己平凡幸运,就能当公主的好事。
但这样傻乎乎的爱情片,最是给人麻醉,轻轻松松看完了走出来,已是晚上十一点。
在影院里手机静音了,这才发现方云晓给我打了七八个电话。
我忙回过去。
响了好几声,终于接了,她哑哑一声“喂”传过来,我立即听出状况不对。
她在哭。
二十七章(下)
散发油墨香的报纸摊开在办公桌上,气势夺人的跨版广告,一翻开就被我们的新品LOGO猛然撞上眼球,鲜明的穆式风格,张扬得义无反顾,一眼看去不由会心而笑。
今天每个习惯走出家门就买一张报纸的人,无论买哪份报纸,大概都能看到我们的新品上市广告。全城的主流报媒,都被我们拿下了醒目版面——正信不会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看似被他们挤兑到无可奈何,因内外交困而迟迟不能启动新品正面应战的对手,在一夜之间,突然以铺天盖地的声势出现在公众眼前,并宣布已低调完成试投放,面向公众的测试报告将在展示会上公开,随后正式发布新品。
正信花大力气剽窃了我们的研发成果之后,率先向外公布,一面炒作概念一面掖着底细,出尽百宝来遮掩剽窃事实,抢占上风,迫使处于被动位置的我们放弃竞争,另寻出路。
但现在,他们将看到,我们的回应不是放弃,而是将被剽窃的研发概念大大方方摆出来,并将作为新品展示会上另一焦点,邀请客户、业界同行与媒体共同探讨。
这不仅是我们给正信的“惊喜”,也令业界哗然。
究竟是谁剽窃谁,顿时成了话题焦点。
受到这个刺激,我们基本可以预见正信的反应——做贼心虚之余,自身实力也不济,他们不会与我们做技术层面的争锋。何况占了先发制人的上风,谁剽窃谁的问题,他们也不会再缠斗,此时打击我们的最佳方式,又回到他们屡试不爽的法宝——低价。
这一点,是我们永远争不过的。
正信一定会抢在我们产品展示会之前,迅速、大量地将廉价产品倾投入市,以此把我们堵死在离胜利一步之外的门口。
万事俱备,就等他们这一步。
我在穆彦的眼神里看到愉悦残忍的快意,仿佛捕猎前嗜血的美洲豹。
而在程奕的眼里,只看到越发如履薄冰的审慎克制。
星期一的早晨,首战打响,酝酿多时的重拳挥出第一记,所有人都处于一种亢奋之中。
同时,另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在晨会结束的时候,由程奕宣布。
听到这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心头一紧——终于来了。
总裁邱景国,将在几天后前来视察,并亲自督阵。
此前一再说要来,又一再因故推迟,现在不迟不早选了这么一个时机,这不得不使人联想到纪远尧的病休。
我想,邱先生是起疑了。
纪远尧以肺炎的名义住院至今,将近大半个月,确实已有点久了。
虽然生病这种事,按个体差异也说得过去,但公司正值重要关头,以纪远尧那样高度敬业的工作狂,会丢下大事小事休假这么长时间,难免说不过去。
邱景国前来视察,只怕更多意图不在督阵,而在“杯酒释兵权”——假如纪远尧因健康问题,不适合再承担如此强度的工作,那将是邱景国向他发难的最好理由。
从程奕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会议桌旁所有人都显出错愕,微妙的紧张氛围迅速蔓延。
我看见穆彦扫向程奕的那一眼,尽管立刻被掩饰,还是流露出一刹那的警惕。
他似乎毫不犹豫就将程奕划到了邱景国的阵营。
我的直觉却倾向于相信程奕。
整个上午,我在不停的开会,陪同程奕开中层例会,再和行政部开会,然后和苏雯、赵丹丹开会,商量展示会与邱先生的接待工作,再再参加企划部关于展示会执行筹备的会——马不停蹄地奔波于三十五层与三十六层,间或被程奕叫去处理文件,我彻底□乏术,无法守在自己办公桌前,而今天要找程奕的人、事、电话必然多到爆炸。
我想叫一个行政助理过来暂时帮个手,却根本叫不动。
苏雯对我的孤立策略现在现出效用了,她们都有好借口,要做事,要外出,避我如病毒。
协助展示会筹备本就是我牵头的工作,苏雯索性袖手,让我扛,现在突然来了接待邱景国这一档事,立刻被苏雯定为行政部最重要的工作,不仅顺理成章指定赵丹丹负责,把我摒除在这事之外,也抽走了原本可以协助我的人手。
即使有私交好的同事想帮我,迫于苏雯是顶头上司,也爱莫能助。
我压着心里渐渐逼近底限的一团火,不发作,苏雯想看我的笑话,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焦头烂额的忙碌中,我心也静不下来,一直担心着方云晓。
一个上午几乎没有喘息空隙,想给她打个电话,也找不到方便说话的机会,发了短信,她也没有回……这时候她应该睡醒了,不知是不是还在我家里。
在三十六层和企划部门开完会出来,我又一次拨打她的手机,一边走到外面电梯间。
她的彩铃声还是张靓颖的《我们在一起》,这一刻听在耳中,莫名心酸。
昨晚拨通她的电话,听见她哭得声音沙哑。
我所认识的方云晓,一直是乐天宽厚,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电话里,她说她在我家楼下,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拦下出租车,一路催司机开快,赶到楼下看见她拎着包,衣衫单薄,坐在楼前台阶上,一口一口地抽烟。我把她拽起来,牵着她上楼,进了屋,她就虚脱般跌在沙发上。
原本只是一场吵架。
她在家里做好晚饭等沈红伟回来,然而沈红伟一回来就说马上还要出去,约了重要的客户。方方看着他精心换了套衣服,仔仔细细剃须,甚至还喷了香水,便开玩笑地问他是否还有美女做陪。沈红伟说只是一个人。
当他匆匆出门之后,方方却发现他将手机忘在家里,正想追下去给他,一条短信进来——
“你再啰啰嗦嗦不下来,我不等了!”
方方一愣,看发信人,是杜菡。
沈红伟也就在此时折回来拿手机。
方方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说一个人吗,沈红伟恼怒,责怪方方不该偷看他的短信,说她疑神疑鬼。方方定要他解释,他理直气壮,说是同事顺路过来捎上一程。两人在家门口僵持争执,沈红伟的手机却响了,方方不许他接,他强夺过去,骂了一句神经病,摔门而去。
方方气得半死,越想越不对劲,打开电脑查他QQ与邮箱,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红伟将原本两人共用的密码改了,让她进不去了。
听方方说到这里,直觉也告诉我,她没有疑心错——当一个人无缘无故瞒着另一半改换密码,总是有原因的,总是要隐瞒什么。
我却仍劝慰方方,暂时不要想那么多,先平静一下。
她惨淡地笑了笑,“但是他忘记了,他现在的QQ是我帮他申请的,密码保护是我设置的……他穿的、用的,样样都是我操持的,没有哪一样让他自己费过心!”
打开沈红伟QQ,找出的聊天记录,让方云晓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上面所能找到最早的记录,是两个月前,沈红伟和杜菡已有瓜葛。
沈红伟跳槽过去,也是杜菡牵的线,并通过她那所谓“干爹”给沈红伟介绍了大客户。
那天与他们一起吃过饭后,我听徐青和康杰闲聊时说起,杜菡以前没有什么背景,业务能力也平平,后来认了个主管广告审批的领导做干爹,转眼就混得风生水起了。
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讲,清清楚楚摊开在眼前,一点遮掩都不存。
假如沈红伟此时出现在面前,我想我会动手打人。
方方却抬起红肿的眼睛,用一种怪异的苦笑表情看着我,“这几天一直想约你,本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家里终于同意我和沈红伟结婚,还卖了老家的一套房,准备在这里给我们买房,妈妈选了年底的一个好日子,我是想……让你做我的伴娘。”
一直以来,她父母都反对她和沈红伟的恋情,尤其是方妈妈,不喜欢沈红伟出身农村,方方则反感她妈妈瞧不起农家子弟,嫌贫爱富,母女俩曾为此怄气一年多没有往来。到底还是做父母的心软,僵了这么久,方妈妈终于熬不过,点了头。
从我和方方在大学里成为好友,我们就说过,结婚的时候,伴娘一定是对方。
此时此刻,我愣愣盯着她,心头冰凉,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张开手臂,紧紧拥抱她。
她一动不动,像只憔悴受伤的小动物,趴在我肩头,像是没有了哭的力气。
她关了手机,到半夜,沈红伟把电话打给我,问方方是不是来了我这里。
电话里这个男人语声总算还有几分慌张和担心。
方方对我摇头,想让我否认她的行踪。
我却明明白白告诉沈红伟,“她是在我家里,我会陪着她,要不要接你电话由她决定,至于你,别想上我家来,你敢来,我就敢让保安撵人。”
沈红伟放软声气求情,口口声声说是误会。
方方不想听到他声音,我便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
电话响了许多声,仍是不接,我开始担心。
今天她请了假,待在我家里。
方方一直过着顺风顺水的生活,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坏事,对沈红伟又是几年的感情付出,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要以什么心情面对。实在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怕她越想越伤心,把自己圈进去,出不来。
方方电话没有接,身后电梯却叮一声到了。
出来的人是穆彦。
抬眼间,四目先对,都是一愣。
他开完晨会就出去了,连企划部的会议也没参加,匆匆忙忙不知是去哪里。
“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正要找你。”他诧异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怔了下,难道心情之恶劣全都写在脸上了,当即挤出笑容,“没有啊,找我什么事?”
他却皱眉,“你很热吗,脸这么红红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脸颊有点烫,拿手背一贴,果然……昨晚和方方聊天几乎通宵,昏沉沉的忙一上午,只当是没睡好,现在才觉得有点感冒似的,头很重。
“嗯,是有点热。”我对穆彦笑笑,还是问他什么事。
他说,“刚去了医院见纪总,跟他说邱先生过来的事情,他决定今天下午就出院,明天回公司,你和老范过去帮忙,你办一下出院手续。”
“现在就出院?”我忍不住叫起来,“可他还没有好!”
“我问过医生了,他恢复还不错,医生说可以出院,只是注意不要太劳累。”穆彦苦笑,“他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但邱先生来视察,这很重要,纪总不能这个时候不在。”
他说得隐晦,但我明白话里有话的意思,也看懂他脸上忧色。
可是纪远尧一旦回来,怎么可能“不太劳累”,怎么顾得上自己,想着这一点我就难过。
穆彦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脸上,有种探究意味令我不安。
我只觉得头更重了,昏沉沉的,也无可奈何,“那我现在就去医院。”
“等一下,还有几份资料,是他要看的,你一起带去。”
“好。”
我跟着穆彦走进他办公室,看他找出文件,厚厚的好几份,这都是纪远尧要拿去,一个晚上看完的,然后明天,他就要回到公司,又投入搏杀……医院里短暂的休憩时光终于结束。
可是他答应我,让我常去听他说的闲话,还没有机会讲。
平白一股怅惘蔓生在心底。
“安澜?”
穆彦的声音打断我的恍惚,回过神,看见他伸手递来资料,我却怔着没有接。
“对不起。”我忙接过。
“发什么呆呢?”穆彦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在想,徐青说要调整展示会流程的事,邱先生过来,纪总回来,以前的流程就要变动了。”我搪塞过去,顺势扯到工作上来,“苏雯在安排邱先生的接待工作,最好提醒她注意下邱先生行程跟这边活动流程的协调,另外行政部现在都在忙这个,活动的后勤执行有点跟不上,是不是另外抽补点人手?”
穆彦眉毛一扬,“什么时候了,还在扑来扑去搞接待,苏雯尽喜欢搞这种事,分不清轻重!”
我歉意地笑笑,面上自然要为苏雯说话,“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经验不足,没有撑得起来。”
“废话,一个人当然撑不起来。如果行政部人手实在不够,去跟康杰说,他手里人多,总能拨一两个闲着的。”穆彦毫不客气,锐利地看我一眼,“该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么好客气的,回头我会跟苏雯谈谈,你先去纪总那里吧。”
穆彦转回到他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住我“对了,安澜,昨天那份软稿,真是你改的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闻言驻足,迟疑了极短的一刹,说出实话,“不,大部分是程总改的,我只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见和文字上的润色。”
“哦。”穆彦显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却没有说什么,笑了笑,“那么哪部分是你的意见?”
我有些惭愧地告诉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着我,“那是我最欣赏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语气里满是真诚,“你做得很好。”
压抑烦躁了一上午的心情,这一刻,像阳光穿透云层。
“谢谢。”我朝他微笑,却见他皱起眉头,盯着我的脸,不知在看什么。
“怎么可能热,又没开暖气。”他像在自言自语,说着起身走到我面前。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掌心已贴上我额头。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着他,听见他低声问,“这么烫……怎么生病了也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就有读者问,为什么不把工作内容、公司性质、行业属性一一地写清楚,让大家看文时更清楚易懂。我想写完全文,在后记里解释这个问题,但写到这里,还是提前说一下:
也许有心的读者已经看出来,在文中工作背景上,我虚化了行业界线,把多个行业可能涉及的事,融合在一起写,影射了不同领域,比如营销上或许可以看到汽车、地产等行业的影子,产品剽窃的情节又是多发在电子、快消等行业,以及其他诸多细节,都有各自指向……这样写的坏处,是背影虚化,似乎不够真实具体;好处是,作者能表达更多想法,不受具体故事背景局限,也让置身更多行业的读者能找到自己熟悉的、有共鸣的地方。
二十八章(上)
厚绒毯开始捂出汗了,很燥热,吃过感冒药,脑袋发沉,困意涌上来。
我努力睁着眼睛,盯着手机,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衬着一串熟悉的号码。手指停在确认键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飘摇不定。
“你要把手机盯出朵花来吗?”方云晓回头瞟我一眼,盘腿蜷在椅子里,红肿未消的两眼直盯电脑,一手鼠标一手键盘,操作着游戏里的暗夜精灵猎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方方经常说,魔兽世界中的艾泽拉斯大陆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间,心情不好或无聊的时候,就回到游戏里去,在杀怪和战场中超度一切烦恼。现在我见识到了,从我中午回来,到现在两小时了,她一直盘坐在电脑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红伟的事对她已经没有一点影响。
“打你的怪,别烦我。”我放下手机,裹紧厚毯子,有气无力地躺回沙发。
“这样对失恋的人说话,不人道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还有心情打怪,证明死不了。”我郁闷地闭上眼睛,“现在我才比较需要人道对待。”
“发一次烧,换半天假,还有暗恋对象的关怀,值!”
“滚!”我把靠枕砸向她,却误中了趴在一旁看游戏的威震天,那猫嗷一声滚落桌下。
虽然一个失恋一个生病,却没有一句腻腻答答的嘘寒问暖,就这样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斗斗嘴、吵吵架,才是我们之间友谊的本色——话虽如此,比起失恋的痛苦,发烧实在不算什么,但方云晓仍把我按在沙发里捂汗,倒了温热水来,又翻箱倒柜去找温度计。
她闭口不提沈红伟,我也不去问。
倒是穆彦打了两次电话来,一次问我是否到家,一次问家里是否有药。
方方在旁听见了,撇撇嘴说,“这男人真贱。”
我正在感动,不高兴她这样讲,“人家总是好意,不能这样毒舌吧。”
“我是说,以前你有意的时候,他爱理不理,现在好了,倒过来大献殷勤,不是贱是什么。”方方大概是心情恶劣,今天语气格外尖锐。
我沉默,不与她辩,心里滋味莫可言状。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彦办公室里,他伸过手,试我额头的温度,仿佛自然而然,发自真心的关切……那一刻,有种微妙的悸动,让我无法将这举动与殷勤相连。即使最失望的时候,也不愿意听到方方说穆彦不好,也许是我固执,始终维护着最初仰慕的那个形象。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经随暗恋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吧。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范一起去接纪远尧的,因为感冒发烧,穆彦赶我回家休息。
他冷着脸说,“回家去吃了药,睡一觉,明天必须好起来。等老大回来,跟着邱先生就到,还有展示会……到时候我可没有空闲给你休病假,趁现在,赶紧好。”
说得好像别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决定一样。
穆彦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让老范单独去接纪远尧,这时候他们应该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许可以打个电话,出于礼貌,问候一下。
将手机翻来覆去捏在手里,我却不知要不要拨出这个号码。
想起纪远尧,眼前浮现出午后阳光下的侧影,却怎么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样子,分明是那样熟悉的人,为什么投在心底的,依然只是个或浓或淡的影子。
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混沌里思绪又飞回办公室,记挂着没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惊醒过来一看,来电显示“纪远尧”。
心头一震,我看着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熟悉的低沉语声传来,他问的第一句话是,“打扰你休息了吗?”
我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没有,我……正想给您打电话,您到家了?”
“嗯。”他顿了顿,没说话。
这仓促间的客气对白,让我也怔住。
“穆彦说你生病了?”他问。
“有点感冒。”我脸又烫起来,为了感冒就休假,在纪远尧面前哪里有脸说。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体,病了就好好休息。”
这声音听上去,像最熟悉的那个纪远尧回来了,虽然体谅又温和,却永远是职业化的冷静口吻,没有多余感情。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那端突然传来电话铃声。
我听出是他办公室那部电话的声音,试探问,“您在公司?”
“嗯。”他匆匆说,“没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电话挂断。
我看着手机,再抬头发现窗外早已暮色降临。
厨房里亮着灯,传来炒菜的声响和阵阵香味。
走到门口,推开滑门,看见方云晓系着围裙,在利落地切菜。
煮在电饭煲里的米饭,散发独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温暖迷人。
这么好的女人,也会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这一觉睡醒,出了身汗,烧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我走过去帮忙,和她一起做饭,把饭菜热腾腾端上桌,面对面坐在橘色灯下……方方捧起碗,笑着叹气,“终于不用吃那所谓的正宗川菜了,咸死个人。”
然后她埋头扒饭,仿佛没发觉自己的眼泪掉进碗里。
原来她不是不觉得沈红伟做的菜难吃,却一直跟我们说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我笑起来,跟她说起最难吃的川菜是我们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时间带她去领教。我们开始有说有笑,讨论各处难吃和好吃的东西,只是不提沈红伟,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不批评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才是有资格谈论的人。
方方是十分要强的人,这时候的沉默,是对她最好的尊重,批评只会给伤口撒盐。
饭要吃完时,我说,“搬回来住,帮我喂猫。”
她也干脆,“明后天吧。”
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黯然——对于她的干脆,并不意外,虽然几年的恋人,少有人能说断就断,但方方对感情,一直是有洁癖的,她眼里容忍不了半点沙子,乃至对穆彦的反感也由此而来。明知道穆彦是脂粉阵里游刃有余的那种人,我却无法真正厌恶——以前我们一样有棱角,都要求爱情的纯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这点棱角了。
吃完饭,方云晓不要我洗碗,说我笨手笨脚,我也不和她争,让她忙忙碌碌有事做总比在网游里发泄好。威震天的猫罐头吃完了,这几天工作太忙,忘了给它买,这猫死皮赖脸缠着人磨蹭,我只好认命做猫奴,下楼买牛肉干来暂时哄着它。
走出电梯,手机响了,却是程奕。
他问我一份已通过审批的文件在哪。
我告诉他原件已存档,电子件在OA上有,他却说要看原件。
原件一式两份,我这里存一份,提交部门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划部关于媒体经费的追加申请,徐青那里应该有。电话里程奕语声严肃,“那你记得,在提交审批时,原件附加的明细表后来替换过吗?”
被这么突然一问,我有点懵,“替换?”
迅速回想起来,脑子里有什么突然跳出,我定神想,只觉头皮一紧。
是的,徐青找我替换过,当时程奕已经签字通过,文件发还,我正要将原件存档。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来,说之前被助理搞错了,那份明细表上有细微错误没修正。按理说,附件要重新审一下,但徐青说只是笔误,重新再审也费事费力,我大致核对了一遍金额无误,也没有和他为难。那次OA的电子件里没有附件,隐约记得,程奕特别提出要看明细,徐青才补充上来。现在程奕突然问起,我有不妙的预感,一时间不敢给他明确回答,“有没有替换,我不太记得了,我马上回来找一下原件。”
“算了。”程奕听上去有些无奈,“不用来,我只是问问,不是要紧事。”
抬腕看了看时间,已是八点过,我匆忙拦了出租车,往公司赶。
路上想了想,还是拨了穆彦的电话,告知他刚刚的事。
“我记得,徐青是替换过。”我屏息等待穆彦的反应。
“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跟老大解释过,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穆彦沉默片刻,似乎带着不屑地笑意。他显然也在公司,电话响了几声才接,语声有些压低,像是走到外面来接的。
“可是这不合规范,真要追究起来……”我迟疑开口。
“那又怎么样?”穆彦失笑,“什么都按一板一眼的规范,公司走不到今天。”
即使透过电话,也有一种无形而跋扈的压力迎面迫来,将我剩下的话都堵在嘴边。
这个样子的穆彦,从前会令我目眩崇拜,被这张扬的霸道所吸引,现在只觉得欲言不能的窒闷和担心,分明觉察到不妥,却无能为力,只有将隐忧埋回心底。
“这样总是不好,我这就到公司,在程总没看到附件之前,是不是让徐青赶紧弥补?”我还想劝说他,既然能掩盖过去,何必非要闹僵。
“你感冒好了?”穆彦却问了全不相干的话,根本不理会我的着急。
“好了。”我无奈,知道他一贯做事不拘小节,利用制度漏洞和灰色边缘是家常便饭。那个媒体款项的明细表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车上也不便细问,何况他还是上级,怎么也轮不到我去追究。我只得问,“纪总清楚这个事吗,他怎么说?”
穆彦不耐烦,“我会处理,你不用管,这是营销部门的事。”
我哑然失语。
赶到公司,走出电梯,明晃晃的灯光令我意外,这时间本该是人去楼空的办公区却依然灯光大亮,员工区空荡荡的,总经理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却传来说话声。
似乎是纪远尧的声音传来,听不清说什么,语声低沉。
刚一离开医院,他的整个世界又被无休止的工作填满。
我顾不上多去想,到座位上匆忙打开文件柜,找到那份文件,将附件抽取出来。
穆彦不当回事,我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桩可大可小的麻烦,最好不要有实际把柄落在程奕手里。抽出来的明细表,被我塞进拎包里,文件重新放了回去。
刚刚放好,会议室半掩的门拉开,程奕听见外面动静,出来看了看。
“喔,是安澜。”他笑笑,回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脸上笑容并不自然。
刚才从会议室里传出的谈话声,也不像往常的轻松,似乎有争执的迹象。
“我过来加班,下午的事情没有做完。”我笑着走到门口,编了个借口,看见会议桌旁纪远尧与穆彦的脸色,印证了心中猜想——会议室里的硝烟气息仿佛刚刚散去,纪远尧一身藏青色西装,身姿笔挺地坐在桌首,鬓角修得齐整,神采焕然,看不出丝毫病容,嘴角一丝温文笑容,仿佛与眼里尚未消散的厉色毫无关系。
穆彦阴沉着脸,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一言不发起身走了出去。
我愕然,看了看沉默的程奕,又望向纪远尧。
他摘下眼镜,低头揉了揉眉心,对程奕说,“我们继续。”
程奕点头。
会议桌上摊放着几份文件,有细细密密字样,像是资金计划之类,我扫了一眼,顺势Сhā话,“要不要给你们送杯咖啡,提提神?”
程奕笑笑,“好,浓一点,谢谢。”
纪远尧抬眼,“我不用了,你去忙吧,事情做完早点回去。”
我望着他,“给你泡杯茶?”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疲惫而温暖的笑容,“好。”
这一刻,他们看上去都像是谦谦君子,不动喜怒。
我到茶水间,抬头就看见了穆彦站在窗边抽烟。
他头也不回,烟在指间燃着,不知为了什么事,竟在纪远尧面前摆出这样的脸色。
我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放在手边,“那份附件我取走了,如果程总问起,我会说是我疏忽,忘了存档。”
他回头,目光隐在灯光的阴影里,猝然一笑,“你在帮我?”
“你这样想?”我低头搅动咖啡。
“你的意思是,我又孔雀了?”穆彦自嘲地笑笑。
“我只是记得你的一句话。”我平静地说,“你说过,不管面临什么,我们这个团队,都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
二十八章(下)
大雨从早晨下到现在,航班延迟了一个多小时才落地。
纪远尧亲自来接机,随同的只有我与苏雯,这安排颇有心思。
程奕是邱先生亲自挑进来的人,照说应该来,但纪远尧淡化了这一层亲疏关系,也是变相回避了程穆二人的尴尬;他亲自前来,给了邱先生足够的尊重礼遇;我和苏雯,在这时候显出女性的性别优势,起着亲和作用,可以缓和某种意义上的尖锐关系。
和邱先生一起来的,还有Amanda与一位财务分析官。
一行三人出现在我们眼中,穿着风衣的邱先生,身形比我记忆中更胖了一些,头发也秃得更明显了,笑起来皱纹松弛。纪远尧风度翩翩地迎上去,两人含笑握手,彼此寒暄问候,一派兄友弟恭。邱先生中年臃肿的体态,站在高挑挺拔的纪远尧面前,格外显出衰老的无情。
这两人截然不同的状态对比,给我留下强烈印象。
一个已在下坡路,一个正在最黄金的时期。
苏雯陪同邱先生和纪远尧在前面的车上,我陪Amanda他们乘后一部车,一路上尽量不冷场地说说笑笑,聊聊气候冷暖,聊起机舱的干燥,聊起皮肤的补水。Amanda笑着抱怨皮肤干燥的时候,也流露十足女人味……我有点诧异,以前怎么会一见她就怕呢,抛开职务之别,再厉害的上司也是普通人而已。
同来的财务分析官Evan是第一次见到,普通话说不流利,时而夹杂英文和广东话,戴副黑框眼镜,外表斯文,细长鼻尖给人异常敏感的印象。
邱先生带来这样一个人,来意目的,让我无法往乐观处想。
那份被我抽走的费用申请明细表,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调出审批件核对才发觉,这笔媒体经费与审批时所列用途不符,财务审核时只关注数目,并不清楚各个用途实际支付是多少,只要最终数额能对上就万事大吉。
如果没有明细表,谁也不会发现其中问题,但程奕突然提出要看用途明细,这让企划部毫无准备。我猜想,徐青当时拿给他看的,一定不是现在这份。
不知徐青做了什么处理,瞒过程奕的眼睛,却无法通过财务的核查,所以他需要换回那份表格,重新拿出一份专门应付财务的数字。
显然,企划部门在掩饰什么。
我想到,或许有一笔数目不小的资金,用在了明帐过不去的地方,只好拆分成一小笔一小笔,不着痕迹地融入整个营销账目——这种方式,我不陌生,穆彦曾不止一次用这法子处理过有问题的费用。
他总是肆无忌惮,对非常规手段的运用别有心得,像武侠小说里的怪剑客,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可现实社会,不是武侠世界,没有快意恩仇和纵横江湖,只有规则。
去向蹊跷的费用,像块冰凉的石头压在心上。
也许我是个胆小的人,总觉得,常在边缘走,难免要触线。
在我眼里,穆彦不是别人,是永远坚信自己那一套丛林法则的天之骄子。
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替他担心害怕。
我丝毫不认为他会自己挪用,这种念头绝不会与他联系上,他活在耀眼光亮中,没有藏污纳垢的理由。但我不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这样想。
换作程奕眼里,邱先生眼里,又会是怎样?
邱先生的到来,比预想中低调,原以为会有冗长的工作会议,他却只与中高层员工简短的见了个面,二十多分钟的交流甚至连会议也算不上。
这让一些人的严阵以待,在费解中落空,尤以苏雯的失望为甚。
视察完各部门之后,邱先生去了三十六层,出乎意料地花了半个下午,与营销团队沟通。
他亲自向一线销售代表了解客户的想法,听徐青阐述产品定位,不时有幽默风趣的言谈,对陪同在侧的穆彦,更是表现得格外激赏。
见到程奕,邱先生神色和悦,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亲近,程奕则像弟子在老师面前一样谦恭诚恳。他安排了孟绮来做新产品的演示,孟绮不负所望,玲珑得体的表现令邱先生很欣赏。
纪远尧大多时候笑而不言,似乎业绩与成果都属于这支团队,与他毫无关系,每个人都比他更有光彩。他与邱先生总保持前后一步的距离,低调而从容——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火花四溅,他的谦和温文更甚以往。
只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目光冷淡了很多,微笑也缺乏温度。
他专注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专注,而冷酷。
我在他身畔,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心领神会——如同一件称手的工具。
在邱先生与纪远尧回到办公室,单独交流的时候,我陪Evan去财务部,介绍财务经理和两位主管与他认识,并向他汇报工作。
回来时经过苏雯办公室,Amanda看见我,将我叫住。
她和颜悦色问起我,关于纪远尧病休的情况,看上去像是出于真切关心;又问起纪总不在这段时间,与程奕的工作配合,问我是否有压力……这些问话,都在预料之中,我早已拟好答案,一一应对过去。
冷不丁却听她问,“最近与营销部门的协作,是安在负责吗?”
我看了苏雯一眼,她与我目光相触,若无其事转开。
“是苏经理在整体统筹,我只是具体执行。”我朝苏雯微笑。
每个上司都看重上下级次序,Amanda也不例外,如果我在她面前抢苏雯的风头,就是公然挑衅这个次序,间接也挑衅了她的权威。
苏雯一笑,心照不宣地大包大揽,所以功劳归于自己。
Amanda只是听着,表情温和地垂下眼光,点了点头。
晚上邱先生以私人名义宴请中层以上员工,预祝即将上市的新产品取得成功。
席间他发表了一番激励团队士气的演讲,多次提到纪远尧和穆彦对公司的卓越贡献,言辞间的赞誉几近夸张。
这不像是晚餐,倒像众演技派同台竞技的奥斯卡晚会。
一晚上频频举杯,连纪远尧也喝了不少酒,我看着他的脸色,有些担心。
而穆彦酒兴酣浓,来者不拒,似乎有些喝高了……他来与纪远尧干杯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笑了笑,仰头将酒喝了。
邱先生要提早回酒店,纪远尧亲自送他,我和老范一路陪同。
到了酒店门口,邱先生兴致不错,邀纪远尧上去聊天。
纪远尧欣然答应,下车时,回头吩咐老范送我回去,晚点再来接他。
我跟下车,将他忘在后座的外套递过去,轻声说,“晚上降温了……”
酒店门前流光溢彩的灯影浮动,旁边有人影穿行,目光如芒。
他低头看我,伸手接过外套,掌沿擦过我手背,没有说话。
我却失去看他的勇气,匆匆转身回了车上。
回家路上筋疲力尽,短短一天,像打过场仗似的,哪儿都不累,只是心累。
到家跨出电梯,抬头却被吓了一跳——门口一地狼籍,又是碎玻璃又是酒,门大敞着,方云晓正在扫地收拾。
一定是沈红伟来过。
“怎么回事?”我又惊又气。
方方没说话,拎起装满碎玻璃的黑胶袋,重重扔进楼道垃圾箱,转身回来,进屋把门一关,靠在墙上,眼泪夺眶而出,“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下午她回去搬走自己的东西,沈红伟晚上就追来,在我家门口拍门大闹,方方不开门,他跑出去拎了酒上来,坐在门口喝得大醉,借酒装疯,声泪俱下。最后方方通知了物管中心,叫来保安,强行把沈红伟赶走。
我听她说着,难以想象平时最在意形象的沈红伟,会这样不顾体面的发疯。
在学校的时候,沈红伟品学兼优,斯文勤奋,总是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旧牛仔裤,站在寝室楼下等方方,早上给她送早餐,晚上给她送宵夜,羡慕死了多少女生。
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抱着方方,竟有些想哭。
方方哭累了,进浴室洗澡。
我走到露台上,看见她扔在摇椅旁的烟盒,抽了一支出来……点燃烟的刹那,无端想起了穆彦,想起天台上盛满烟蒂的杯子和他落寞的身影,想起一起坐在车里抽烟的情形。
穆彦。
我叹气。
睡前陪方方喝了点酒,一宿无梦,酣睡到天亮。
今天要陪邱先生和纪远尧会见商委和外经贸局的官员,早早起来收拾好了,直接赶往酒店。
在门口就看见熟悉的车,老范在车里,没想到纪远尧到得比我还早。
走进酒店大堂,一眼就见到他,坐在晨光下的沙发里,展开一份报纸在看。
他靠着沙发,深蓝阔纹领带垂下,低头看报的样子专注动人。
直至我走到面前,他才觉察,目光从自下而上掠起,停在我脸上。
我垂下目光,像被阳光照耀。
他颔首微笑,“早。”
邱先生还没有下来,我和他面对面坐着,酒店大堂这一隅洒满清晨阳光,十分安静。
我想问他身体怎么样,昨天喝了那么多酒,有没有问题……可是这样看着他,我不愿开口,怕过多的关切,打破恰到好处的距离,近一分太近,远一分太远。
那么,就这样淡淡地对面坐着,说说工作,也是好的。
今天的报纸上,有正信的巨幅广告,两天前他们终于抢先上市,临时将价格下调,刚好扼在我们的价格底线之下,这使他们又有了叫板的底气,在媒体上大张旗鼓与我们对垒。
而我们的展示会就在明天,我简直迫不及待,想立刻看到绝地反击的那一幕。
“你也是个好战分子。”纪远尧看着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
“我好战?”我好奇反问。
“每个人都有攻击性,有的人强,有的人弱。”纪远尧看着我的眼睛,“你属于前者,你有征服的渴望,只是还在积蓄力量。”
我讶然望着他,从未想过,会得到他这样一个评价。
他眼睛里映出我渺小的影子,衬得这双眼睛更见深沉,蓄有读不懂的复杂意味,“有征服的愿望是好事,年轻就有无限多种可能,如果愿意,尽可以去大刀阔斧,打拼一个新世界。”
如果这是嘉许,可为什么,他眼里没有笑意,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邱先生此次行程安排很简单,除了参加明天的展示会,剩下就是与政府官员的会晤。
程奕稍后也赶过来,和纪远尧一起陪同邱先生前往。
上午的会晤很顺利,纪远尧在政府方面的公关能力极为出色,我们与各职能部门的关系都令同行羡慕。反倒是邱先生,久居美国、香港两地,与内地商业往来不多,对这方面不算得心应手。这些年内地市场越来越被重视,进入内地首要的一步,便是政府公关——若能打通政府渠道,很多事情做起来,便是事半功倍。
我帮纪远尧整理私人资料时,偶然看过他的简历。他生于内地,求学英国,曾在德国一家著名企业担任高管,回国后却出人意料地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之后才加入本公司,并被派驻本地筹建新机构。
这一段背景,在他同类人身上很少见,在公司高层中更是独一无二。
他了解游戏规则,清楚市场脉络,深谙各方面利益平衡的艺术,这正是邱先生和其他人都无法比拟的优势,或许也是董事会对他寄予厚望的原因之一。内地市场这块巨大的蛋糕,正在散发不可抵挡的诱人甜香,驱使着利益嗅觉无比敏锐的大佬们,重新思考谁是面对这一主力市场更适合的领军人物。
会晤结束之后,我们在附近酒店安排了午餐,苏雯早早已在等着,餐桌上宾主相谈甚欢。
纪远尧与几位官员私交甚好,席间谈笑风生,出来的时候胡局还在和他谈着新开发区一个投资项目,纪远尧不得不放慢脚步,颔首应付着热情的胡局。
邱先生自己加快脚步,径自朝前走,程奕和苏雯跟了上去。
我留在纪远尧身边,目光下意识跟着邱先生的背影,在想他是不是有些不悦……忽然却看见,大厅休息区一角,有个穿风衣的男人站起来,面对面拦住了邱先生。
他说了什么,邱先生停下脚步,似乎很意外。
程奕拦住那人,说了几句话,苏雯匆匆引着邱先生,想从侧门离开。
那人竟不理会程奕,再次拦到邱先生面前。
这是谁,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时想不起,却肯定见过这个人。
我看向纪远尧,他也注意到了,眉头微皱,给了我一个示意的眼神,让我去看看。
二十九章(上)
当我赶过去,看清迎面拦住邱先生的人,以及他手里出示的记者证时,一下想起这是谁了。
准确说来,我只见过他两次,却记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人,他叫江磊,一个资深的行业记者——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在我接触过的记者中,只有他,到场不领红包,对通稿置若罔闻,仍一针见血在报道中写出对我们的负面评价。那次惹恼穆彦,一个电话打到报社副主编那里,次日他们主任就和江磊一起来拜访,即使当着穆彦和自己上司的面,这个江磊也一副黑脸。由于穆彦的不满,报社最终还是换了一个行业记者来跟进,就是杜菡。
一晃这么久,连杜菡都做了广告部主任,却在这时又见到江磊。
他早已不再跟进我们,可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却当面拦住邱先生,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贵公司在对外宣传中,一向强调企业的社会责任感和诚信价值观,我再次请问,对于某些机构或人士,利用商业手段操纵舆论,妨碍媒体公正立场的行为,您有什么看法?”
“操纵舆论?”邱先生松垂的眼睑下,目光闪了闪,“比如呢,可以说详细一点吗?”
“比如贿赂媒体高层,垄断广告,压制负面新闻,只许发布对自己有利和对竞争对手不利的消息,甚至通过高压手段,干涉记者的正常采访……”江磊一口气说下来,咄咄逼人。
我听得心惊,下意识看向程奕,在他脸上见到罕有的凝重不安。
邱先生若有所思地听他说完,朝前略微倾身,温和地说,“媒体的公正立场不应该被商业利益左右,这一点毋庸置疑。”
程奕皱眉,想要Сhā话打断,江磊却已抢先发问,“那么您认为贵公司是否存在这种行为?”
邱先生还没有回答,苏雯在旁出言解围,语气尖锐地说,“对不起,你这问题是毫无根据的揣测,我们没有必要作出答复。”
江磊依然盯着邱先生,手里握着录音笔,不紧不慢说,“我没做任何揣测,只是提出问题,当然您可以拒绝回答,我作为一个记者,也有替公众了解真相的责任。”
“江先生,你的问题很有意思,商业利益和媒体立场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站在企业的角度,我们更希望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保持良好的商业合作关系。本公司也一向遵循这个立场,是这样吗,Alex?”邱先生笑容不减,转头看程奕,将话抛了给他。
“是的,我们欢迎媒体的关注。”程奕露出招牌式的诚恳笑容,伸出手,向江磊做自我介绍,“江先生,幸会!鄙姓程,程奕。”
江磊不得不与他握手,注意力被引到他身上。
越过程奕的肩膀,我看见和纪远尧站在一起交谈的胡局等人已望向这边,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纪远尧却像什么都没察觉,一径留住胡局说话——这个状况不能被外人知道,否则公司形象大损。在他拦住胡局的这点时间里,我们必须马上解决邱先生面对的尴尬。
程奕和江磊握手,是最好Сhā话打断的时机,但苏雯在旁没有反应,只一味戒备地盯着江磊,想引着邱先生自行离开——那样真像狼狈而逃,太不好看了。
我一步站到程奕身边,对江磊笑道,“江先生,好久不见。”
江磊看向我,勉强而冷淡地一笑。
“这位是我们新任副总,你和杜菡交接之前程总还没有到任,今天是初次见面。但江先生已是老朋友了,与我们很早前就接触过。”我将他介绍给程奕,“江先生的稿子非常漂亮,我很钦佩。”
程奕送上适时恭维,一时用礼貌堵住了江磊,迫使他脸上挤出敷衍的笑,目光却疑惑地扫向我,不知有没有认出我就是以前跟在穆彦身边,在应酬的场合,总是拙于应对的那个小助理。
我热情微笑,“程总现在分管营销,到任这么久,都忙于工作,没来得及与媒体的朋友多交流。其实江先生感兴趣的问题,也是我们最近在关注的事件。”
“你指的事件是什么?”江磊毫不放松,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向程奕和邱先生。
“不道德的竞争手段。”程奕回答,“这正是个别商家最擅长的方式,不仅他们自己这样做,更对外散布流言,让外界听到一些本公司的负面传闻,盲目产生质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天我们会在展示会上发布重要消息,并对个别传闻做出正面回应。现在涉及商业机密,暂时不便回答太多,还请谅解。”
这时候苏雯及时Сhā话。
“邱先生,您和胡局稍后还有安排,时间差不多,您看现在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纪远尧陪着胡局也往这边来了。
邱景国远远对胡局点头笑,回头向江磊道了声,“不好意思,失陪了,江先生如果还有问题可以与我们宣传负责人沟通。”
他将目光投向程奕与我。
纪远尧过来,与苏雯一起陪着邱先生离开,上了门前的车。
我这才松了口气。
程奕仍与不甘心的江磊应付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我们走出酒店,看见苏雯在后面一辆车上等着,邱先生他们已乘前面车子走了。
程奕一上车便沉下脸,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之色,“这记者是怎么回事,你给徐青打电话,让他半小时后给我答复。”
我并没有立刻给徐青打电话。
车到目的地,胡局领着邱先生一行去看新建投资项目,我走到外面,拨了杜菡的电话。
我必须心里先有个数,再去告诉徐青——徐青知道了,就等于穆彦知道了,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江磊为什么来找我们麻烦,而是他说的那些事,到底和穆彦有多大关系。
如果江磊说的都是实情,那就可以解释,企划部那些莫名支出的费用,都花到了哪里——打通媒体关节并不新鲜,用广告份额交换新闻支持,是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只要在适当分寸之内,没人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要是超出了分寸,就变了味道,传出去是绝对的丑闻。
贿赂媒体高层这种事,若被坐实了证据,更加严重。
江磊到底想干什么。
拨通杜菡电话,她听我说了江磊的事,第一反应是推卸,说是江磊的个人行为,报社完全不知情。在我追问下,她才说出,之前江磊被调离,一直存着怨气。最近我们和正信斗得乌烟瘴气,不可否认对市场有负面影响。江磊就此写了一系列评论文章,尖锐地指责这种恶性竞争,稿子却全被主编毙了,对我们不利的消息一条也不准发。而见诸报上的,要么是我们的软稿,要么是其他记者的吹捧文章。江磊为此多次和主任争执,扬言要维护新闻尊严,曝光我们的黑幕。报社领导已习惯了这个“刺头”,对他爱理不睬。
没想到,江磊来真的。
如果今天邱先生或是谁,说了半句有漏洞的话,真不知如何收场。
就算是这样,也让我们十分狼狈,纪远尧和程奕都是大丢面子。
杜菡向我道歉,承诺马上处理此事,然而电话里语气依然漫不经心,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别人不懂事的样子。
沈红伟的事,加上之前的流言,我对这个女人已厌恶之极,只是不打算把个人喜恶带入工作情绪。这时候,只好说,是她不识趣了。
“江磊是不是个人行为,这我不关心。”我对电话那端的杜菡笑了笑,“但恐怕今天的事,不会影响任何人对江磊的看法,只会影响到我们双方合作的信任基础。如果类似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我想,公司会重新考虑是否延签下半年的广告合约。”
“安小姐……”杜菡愣了愣,立刻换了语气,连声赔笑,“这真是抱歉,我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江磊完全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出于个人情绪,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这一点请放心,今后的合作不会有任何问题,也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对于江磊我们会严肃处理。”
她继续巧舌如簧地表达诚挚与歉意。
我却满耳朵听不见,只回响着这一句,“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
江磊说的都是实情。
想到这个人,想到这个黑瘦男人执拗倔强的脸,我心悸。
是的,我怕这个人,准确地说,是怕这一类人——他们不合时宜,不向游戏规则妥协,固执坚持着一点在外人看来或许可笑的职业操守,甚至理想,哪怕是和整个行业对抗,他们也豁得出去,敢于成为破坏者。像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但江磊不是唯一。
与其说怕,不如说是敬,我敬重这种人,只因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早已成为游戏规则的服从者。而穆彦,更是深陷其中,我已分不清他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被规则所“制订”?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本本故障,刚好,大家久等了。
二十九章(下)
在向程奕回话之前,我先通知了徐青,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
从徐青的反应来看,他已收到消息,也许纪远尧责问了穆彦,或是杜菡已致电解释。即使在电话里,也听得出徐青的紧张。他问起邱先生与程奕的反应,我据实以答,略过了自己的作为——穆彦的态度未明,让他把我当做局外人比较好。
程奕发火是意料之中的,但邱先生若有所思的阴沉神色,却让我不安。
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想着穆彦,想着那晚在茶水间的对话,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的情绪不断发酵。以致程奕在旁说话,我也没有留意,直到他出声叫我,“安澜?”
我回过神,转头看他,“什么?”
程奕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收,“我是问,受邀客户的回执,孟绮发给你了吗?”
“回执?”我正心不在焉,也没细想,下意识问,“没收到,这个需要给我吗?”
程奕没有回答。
我停了一拍才意识到他话里用意。
明天出席展示会的受邀名单是经过精心考量的,政府这边由苏雯和我联络,媒体有徐青安排,客户方面则由康杰筛选,孟绮负责邀请,最后确认出席的回执再汇总到企划部。
如果说上一次程奕还是半试探地提出,让我介入企划工作,这次的意思就更明显了。
之前我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伸出橄榄枝,此时提及孟绮,猛地让我摸到点端倪——莫非程奕想培植一两个他看好的人,分散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和集权?
也许在他看来,我是营销部出来的老人,穆彦不会对我排斥。
要是这样,程奕又怎么肯定我能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甚至是倾向于他这边呢?
虽有感情上的亲疏,但若真要把我划归在哪一派,既不是穆彦,也不是程奕——我眼里的“船长”只有一个。
以程奕的聪明,或许早已看出这一点。
这念头,蓦地触动我,似乎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重要问题——可,那是什么呢?明明就要有头绪了,却抓不到最要紧的那根线头,眼见着一切又飘远,归于混沌。
我茫然盯着车窗外灰蒙蒙朝后急掠的景致,头开始疼,不知是感冒的后遗症还是被这扑朔迷离的人际关系搅昏。只是一间公司,区区的两层楼,数十人,也能隐藏千头万绪的利害和制衡。最初满心只有一个简单愿望,只想把工作做好——可原来,这个愿望一点也不简单。
回到公司,我去三十六层找到徐青。
徐青看样子正在焦头烂额和媒体沟通,见到我,搁下电话,长叹一口气说,“幸好今天你在场,还有个打圆场的。”
比起邱先生遇到的尴尬,和企划部门在媒体公关上的失误,似乎他更担心江磊当面向邱先生讲了些什么。得知江磊还没机会说出更多,就被我们岔开,徐青长长松了口气。
我半开玩笑半埋怨地说,“倒也没多大的事,怪你们自己疏忽了吧?”
他感叹,“缺人啊,我一个人应付这么多事儿,陈谦走了,谁也没接得上手。原来说把你调回来,你又让纪总要去了,这烂摊子还不是只有我来扛。”
我心里一动,装作不知,“什么时候说过调我回来?”
徐青也没转弯抹角,“你调去做总秘之前,穆总和我谈过,他是看好你的。”
我笑了笑,“是吗?”
徐青语气听来,有些意味深长,“那个位置,不是信得过的人也不会随便安上去,孟绮前后争取那么多次,能力资历都够格,穆总也没答应。”
孟绮也曾希望调入企划部?乍听这一说,我大出意外。
前阵子程奕亲自提出,出于人才建设和岗位的需要,考虑将孟绮提升为销售部副经理。穆彦没有反对这个提议。我一直以为,孟绮的目标是在销售方向……现在恍若回想,在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一起讨论未来的打算,她说过,“做销售局限在一线,要进入营销核心层还是从企划起步快。”
虽然年纪都差不多,但孟绮的心智,比我和方方要成熟。
生活压力和成长的氛围让她更早接触到社会的冷硬面目,比我们两个温室儿童更多一分世故精明。她一直都有明确的企图心,知道自己一步步要争取什么。
徐青说,“团队需要不断造血,在你们同一批进公司的新人里,穆总一直在观察,像你,像孟绮,都各有所长。他一直希望能把你带出来。”
徐青的话,听来语重心长,却让我品出一丝曲意示好的味道。
如果不是站在现在的位置,他还会对我说这些话吗;没有江磊这事,会不会真的把我当做自己人。我只能笑笑,不去深想,想太透了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不知道明天展示会上,江磊还会不会来搅局,这才是我眼下最担心的事。
提起江磊,徐青很唏嘘,原来他们竟然是大学同学。
我知道徐青是从媒体转行做企划的,却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渊源,这个圈子说大也大,说窄也窄。徐青说,他们同系不同班,毕业后各奔东西,江磊原本最早混得出人头地,以秉笔敢言崭露头角,受到报社老领导的器重。后来报社经营不善,又多次报道“触线”,老领导终于被撤换,新班子大换血,不再看重江磊这样的人。
江磊个性刚直,看不惯的事总要说出来,为此得罪太多人,上层看在他资历深、名头硬的份上,多少容忍着,对他不理会不提拔不重视,随他折腾。
徐青叹气说,这次他在邱先生面前搅局,纪总训斥了穆彦,穆彦颜面尽失,肯定会把恶气撒在报社头上,江磊这次恐怕没这么好交待。
“纪总很生气?”我有些诧异,以纪远尧的性格,应该不会为了颜面之碍大动肝火,回想当时他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而已。
提及这个,徐青却缄口,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一下午忙得马不停蹄,终于熬到下班,纪远尧以私人名义和邱先生、Amanda吃饭,不需要外人作陪。帮他们订好座,派好车,也就没我什么事。
纪远尧离开办公室时,对还在埋头忙碌的我说,“今天早点回去吧。”
我抬头看他。
他侧身而立,低头对我微笑。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宽大的办公室里灯光雪亮,一天的工作又结束了,轻松之余只觉空荡荡的失落。
我想再去看看明天的会场,各个细节都看一遍,以免到时再出纰漏。
到了会场,却看见穆彦、徐青、康杰和孟绮都在。
这才初冬十一月,室内已开了暖气。徐青走来走去地忙着检查,康杰在与孟绮说话……穆彦却冷着脸坐在角落椅子上,只穿一件白衬衣,领带松开,拿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
我走到他身旁,他也没察觉。
还是康杰出声叫我,他才抬眼一怔,“安澜?”
我解释来意,他挑眉,“哦,是监工来了。”
“不是监工,是大内密探,来看你有没有偷偷装炸弹。”我顺着他的话胡说。
“不会。”他表情严肃,“我会在邱先生讲话时扔只鞋上去。”
这话,配合他招牌式冷峻表情,让我笑呛。
他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睨着我,“笑得张牙舞爪。”
“你优雅,你比穆小狗还优雅。”每当对着他,我就是说不出好话。
“女大十八变,穆小悦现在长得如花似玉的。”提起这狗,他一派洋洋得意。
“物似主人形,应该的。”我揶揄。
穆彦没风度地瞪我,夸他长得好,反而不领情。
好在徐青他们过来了,解围得真是时候。
检查完最后一遍,万事俱备,我向徐青询问了会场细节安排,大体了然于心。
康杰嚷着要穆彦请客,领大家去吃咖喱炒蟹。
穆彦懒洋洋说,“你领大家去吃,回来找我报账,我和安澜说事,就不去了。”
康杰嚷道,“什么事也等吃了饭再说嘛……”
不等他说完,徐青搭住他肩膀,半拖半拽地就把康杰弄走,“哎呀,听老大的,走走走。”
我有点尴尬,瞄了穆彦一眼,他也在看着我,目光直接,无所遮掩。
“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纪总取消了明天的开场致辞。”穆彦淡淡说。
“取消了?”我太诧异,昨天才将再三斟酌的讲稿敲定,看得出纪远尧很重视,可怎么今天说取消就取消,连我也没得到知会……“什么时候决定的?”我问穆彦。
“你来之前,他打电话通知我,让我代替他致辞。”
“因为上午那事?”我迟疑了下,还是问。
穆彦沉默,有种压抑的气息透出眉宇。
纪远尧出于什么考虑取消致辞,我无法猜测,但这做法,透露出太不寻常的讯息,如果不是有什么难处,就是故意为之——为给谁看?只能是邱先生。
他想表达什么态度给邱先生看,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强硬,又或者只是抽身远观?
从工作上,我是全公司离纪远尧最近的人,却远远不能了解他。
此刻穆彦的神色,也传递着疏离。
连他也不了解他。
上午江磊在邱先生面前爆出穆彦与媒体合作的负面行为,我想这是令纪远尧恼火的真正原因。反观穆彦,却没有意料中的反应,显得异常的无动于衷,仿佛早知会有这一天。
他只字不提江磊这事,我也不便主动说,满心疑虑只能忍回去。
穆彦看了看表,站起身说,“走吧,去吃饭。”
“咖喱味道我吃不习惯,就不去凑热闹了。”我想他是要和康杰他们会合。
“谁要和他们一起吃。”穆彦拎起外套,对我扬扬下巴,“我也讨厌咖喱,这楼下就有间餐厅还不错,淮扬菜,能吃吧?”
他穿上外套,“正好有人送了电影票给我,This Is It,吃完饭去看。”
这哪里是征询邀请的语气,根本是在安排工作。
“明天那么忙,电影就不要看了吧。”我委婉谢绝。
“要看。”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明天忙是明天的事,今天休息放松是今天的事。”
吃饭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理所当然和他去看电影……看着他施施然往门外走,我很想说NO,很想不跟上去,可是……M J的纪录片啊!一直想去看都没有时间,过两天再不看也不知影院会不会撤下。
我还在天人交战,穆彦站在门口,回头不咸不淡地说,“行了吧,不用左思右想,同事一起看场电影,又不是纯情小男生的约会,谁还用这么庸俗的法子泡妞。”
三十章(上)
银幕上正在上演着现实世界再难复制的传奇,光影交织的魔法,将银幕下的人带入了故事,进入另一个空间,踏上一段不属于尘世的瑰丽传说。
我看入了迷,看失了神。
忘了身置何地,也忘了身边是何人。
直到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身旁,影片已放过了一半,而穆彦竟已睡着。
安静的放映厅里灯光全熄,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不断变幻的光亮投在他半侧的脸廓。他半低头,侧向我这边,睡得沉静,挺直鼻梁镀上银灰色微光,眼窝阴影深深浅浅延伸到面颊。
我下意识想推醒他,抬手触到他肩膀,指尖传来外套下的体温和织物柔软触感。
心头一软。
他睡得这样安适,眉梢眼角的锋芒全都化为平静,平日的盔甲都因疲倦而卸下,连尖刺也变得柔软。这一刻我看不到什么精英,什么上司,只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向疲倦的本能投降——在电影院里,在一张柔软的椅中,他累了,困了,睡着了。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尽管他从来不说,从来不会显露疲态在人前。
有没有压力,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的彷徨困惑……恐怕连他自己也很少会去想,快马加鞭的工作迫使他不断加快步伐,要求他的团队越来越快前行,自己必然更快一步才能带领在前。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数年如一日,二十四小时不得懈怠。
我没有叫醒他,直至电影结束,字幕缓缓升起,灯光大亮。
他自己醒过来,以为我没有觉察,清了清嗓子坐直,假装一直在看。
“片子真不错。”我微笑说。
“嗯,不错。”他点头,神色愉悦。
我们起身,随在散场的人丛里往外走,拥到出口的人们,将他和我挤在一起,肩并着肩,臂贴着臂,仿若亲密……我低头,恍惚地想起,曾经以为他遥不可及。
回去的路上,穆彦显得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穆小悦的捣蛋劣迹,历数这只臭狗咬过他多少双鞋,撕坏多少本书,甚至把没啃完的鸡骨头藏在他枕头底下。
我笑到喘不过气,真应了“恶人自有恶人服”这话,谁能想到穆彦会败给一只无赖柴狗。
“狗不可貌相,当时捡到它,真没看出那可怜兮兮的外表下,潜伏着一个强悍的灵魂。”穆彦感叹,眼光不怀好意地斜向我,分明是话里有话。
我白他一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后悔也晚了。”
后视镜里,穆彦目光一掠。
“晚吗?”
我只是说,活该他被小狗折腾,可他好像以为我语带双关。
在我尴尬寻思着怎么回应时,他转移了话题,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邱先生称赞了你。”
我并不意外,处理江磊那事,想必给邱景国留下了印象。但特意夸我,倒像是为了返还一点颜面给纪远尧,使我们面子上不那么难看。
穆彦缓缓开口,“这次事出有因,你做得不错,但以后媒体的事还是转交给徐青处理,以你现在的职位,私下责问杜菡或其他人,都不合适。”
我僵在车座上,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不再言语,沉默开车。
我转向车窗外,深呼吸。
平静下来想想,他是对的,是我越界了。
作为总秘,私下过问企划部与媒体的事,传递的未必只是我个人的态度,对此敏感的人会立刻联想到纪远尧的态度。而我绕过徐青,擅自责问杜菡,也的确出于私心——我是想知道,穆彦到底做了什么,想知道他会被牵连到什么程度。
这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想将担忧挂虑,都说给他听。
然而,要怎么说。
说我不相信他的规则,还是说我认为他在犯错,认为他会给自己和企划团队招致麻烦?
“对不起,是我处理不当。”
我的道歉,似乎让他感到不自在,从后视镜里扫来的目光,流露一丝探究。
“安澜。”他目送前方,语声低沉,“我知道,程奕现在有调你回企划部的意思,但是这不是合适的时机,一些事还不明朗,我不希望你Сhā手进来。”
见我久久没有作声,他沉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真希望不明白,希望傻傻听不懂,那样就不会五味杂陈,不会这样难受。
他不避讳地提到了“一些事”,无异于承认了我的猜想,印证了我的担忧——甚至他自己比任何人想得更远,已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好坏。
“明白。”我笑着,一个字也不能再多说。
到了我家小区门口,穆彦停了车,没有要说再见的意思。
“今天真累。”他放低座椅,打开车顶天窗,“忙过明天,也该给大家放个假了。”
“明天你是最忙的,我就不拖着你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侧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他不理睬我的话,仰靠座椅,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是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城市夜空,只有霓虹映出暧昧色晕。
然后,听他突兀地问,“如果让你评价我,你会怎么说?”
我下意识问,“作为上司的评价?”
他笑,“除了上司,我还有其他身份吗?”
我回答,“还有朋友。”
他不屑,“谁跟一个黄毛丫头做朋友。”
我点头,“对对,只有小男生才和黄毛丫头一起看电影。”
“喂,说正事。”
“评价你?”
“嗯。”
“已经说了嘛,小男生。”
他转过头,冷冷的,不着边儿地问,“知道明天早报头条是什么吗?”
我愣了下。
他自问自答,“头条是,女白领惨遭午夜人魔袭击报复。”
话音一落,他从座位弹起,一脸凶恶,两手作势要掐我。
这双修长好看的手,在离我脖子几厘米的地方顿住。
等了半天,他收回手,挫败地问,“你怎么不尖叫?”
“这叫定力。” 我拨拨头发,感谢老哥小时候常玩这一招。
“没劲。”穆彦恢复了正常的冷脸。
“那我走了,晚安。”我推开车门,说走就走。
穆彦跟下来,不紧不慢走在我身旁,也不说话。
“干嘛?”我站定。
“等答案。”他气定神闲。
我苦了脸,转身沿着家门前林荫道,慢吞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搜刮赞美的词汇,“你嘛,当然是才华横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远见卓识、助人为乐……”
“安澜。”
他驻足站在一处路灯下,“不能告诉我实话吗?”
我站定看他,脸颊被初冬的夜风吹得微微生凉。
“要听实话?”我咬着唇想,实话又肉麻又尴尬,但终究是事实——“我的实话是,不管作为上司还是朋友,我都感激你。”
“什么?”他没听清或是不相信。
我看着他,收起笑容,缓缓说,“我知道我很幸运,能一开始就遇到你这样的上司,加入你带领的团队,有很多话可以评价你,但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
穆彦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笼在路灯橙色光亮中的身影,挺直而温暖。
这样英锐的眉眼,总让人感到压迫,却忽略了深邃目光之下的坦诚与关注。
真该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幸运,早一点感激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苛责”、“刁难”、“折腾”,我也许至今浑浑噩噩。说声谢谢是多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没有对他说过。
望着他的眼睛,我低声说,“以前,我还说过一些蠢话……对不起。”
他问,“什么话?”
我低下目光,“关于我父亲。”
他明白过来,有些好笑的样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曲解了你的好意。”
想起当时的狭隘敏感,我为自己羞惭。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
我跟上他,沿着路灯下幽静的林荫路,一左一右,并肩走着。
穆彦看着路面,缓缓说,“其实,一开始留意到你,不是因为你有多特别,是因为你专注,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不是之后的回报。我不会一来就看一个人的能力,能力可以培养,但素质和品性很难扭转。那时很奇怪,总觉得你很熟悉,很像某个人……后来才想起,是像我自己。”穆彦笑着,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荒唐,侧首看我的反应。
我等待他说下去。
“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并不会让我刮目相看,只会更高兴看到你的努力,看到有一个同类,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做我曾经做过的事,犯我曾经犯过的错……有时会想帮你,有时又想不该Сhā手,该让你自己一步步走。”他顿住,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是只有你才犯过傻,有一个时期,我也怀疑过自己。”
我了解他想表达什么,心里酸酸暖暖,接过话说,“看来我比你幸运,在犯傻的时候,能被人包容,被人引导。”
他笑笑,“我运气也不错,也遇到了帮我的人。”
“你是说,纪总?”我怔住。
他一笑不语,仿佛却有些怅然的样子。
我听说过关于纪远尧一手打下这片江山的漂亮事迹,也听说过穆彦如何完成一个接一个令业界惊叹的营销奇迹,却从来没有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他们说过。
他们都不爱夸耀过去的战果。
今晚我却真的好奇不已。
穆彦目光斜来,便知我在想什么。
他摇头笑,似乎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最早,只有三五个人一起筹建分公司……除了我,那几个都调走了。”
我感兴趣的不是谁被调走,只好奇纪远尧是不是真如传闻中,单枪匹马被派来。
“没错,他那时刚加入总部,直接被空投过来,做成怎样全看自己造化。”穆彦的语气听来,却是轻描淡写,“邱景国只看董事会眼色,说要开拓新市场,就把我们推出来,说要战略收缩,可能就全盘弃掉。开荒牛只能背水一战,那时候真是同甘共苦过的。”
我放慢脚步,听出他话里的一丝异样意味。
今晚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本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是工作压力还是别的原因,竟让他一反常态。这些话越是听着,越是让我不安。
已经走到楼下,穆彦转身,懒洋洋朝我一挥手,“上去吧。”
我怔怔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穆彦一笑,“谢谢今晚陪我看电影,晚安。”
他的声音柔和得发沉,神色也和平时有些不同。
我却迈不开脚步,他也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在玩“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偶人游戏,看谁会是忍不住先动的那一个——结果还是他,给了我一个“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的表情,扬长转身,走向停在远处的车子。
我只能这样看着他,看他走过一个个路灯,身影长长拖在身后,落寞成一线。
三十章(下)
从小没出息,每到重要事件之前的一晚,我总会失眠。
小时候的春游、演讲比赛、期末考试,后来的约会、面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没出息的毛病开始好转,渐渐不再发生。可是今晚,它又来了,整夜缠着我,嘈杂又细微的声音在耳后蒙蒙作响,脑子里交替变换的图像,似是而非,奔腾不宁。
我像患了强迫症,停不下思维。
也许是因明天的展示会而亢奋焦虑,可为什么,把各个需要我负责的工作环节从头想了一遍,还是心神不宁,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落拓的身影,浮现出他在路灯下头也不回的离去,在车里一言不发的凝望……间或,有纪远尧微笑的面孔飘过,将那身影覆盖,在夜色里像张巨大的网,密密裹紧我,将周围声与光都吸去。
我却在网中不由自主地挣扎,不时又有穆彦的身影掠过。
穆彦,到底是哪一个穆彦,今晚的他竟像变了一个人。
这还是他吗,竟会在电影院里睡着,会有孩子气的举动,还会欲言又止——全都反了过来,平时那个“正常”的穆彦,分明意气风发,拒人千里,干脆利落。
他那些话里话外透出的异样,让我无法不联想,越想越陷入惶惑。
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看不见的变化每天都在悄然发生,不仅穆彦,连纪远尧也似乎变得更疏冷了——难道这些变化,仅仅是因为邱先生的到来,仅仅是为了工作的压力?
眼睁睁看着窗外透白。
在胡思乱想里混过了这一夜。
起了床,看着镜子里黯淡疲倦的脸,不得不将一层层粉底往上抹,借此遮盖真相,伪装出一张容光焕发的笑颜。上了粉,发觉眼底细微的小纹路变得更明显了——这是在提醒我,已经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吗,敢于任性轻狂的时光,已经溜走了吗?
无论如何,还是得披挂战甲,踩上高跟鞋,精神抖擞地迎接又一天。
展示会是在下午三点。
上午和纪远尧一起陪同邱先生外出,适时到达会场,一切已井然就绪。
看了一眼到场嘉宾,虚荣心不由小小膨胀,这样的捧场规模可能在短时间内很难被同行超越,不仅各家媒体悉数到场,来的也都是重量级人物,受邀出席的客户都是VIP中的VIP。他们在休息区相聚交谈,发布会还未正式开场,这边冠盖云集,谈笑风生,气氛已热络。
邱先生的到场引起一番关注热潮,程奕向他介绍了几位媒体的朋友,徐青也在侧,只是没有看见穆彦的身影。我目光四下穿巡,一无所获……走神的片刻,没有跟上纪远尧,他已大步朝大厅走去。我匆忙跟上,笑出春风满面——门口有车停下,几位政府官员终于姗姗而来。
纪远尧亲自引着他们入座,此时暖场的音乐已换上,灯光变幻,巨大背景屏上的公司LOGO升起,来宾在工作人员引导下纷纷就座。
我随纪远尧回到工作人员区,穿过通道时,他翩然走在前面,两旁座席中一道道目光都投向他,前方灯光照来,给他风度迷人的背影镀上柔和光环。
我被罩在他的身影和光晕中,恍惚有些目眩。
只是这光晕不属于我,也不全属于他,而属于这满座风光背后看不见的资本巨翼。
他在邱景国身旁的位置坐下,目光微侧,向我投来不易觉察的一眼。
我以询问的目光回望他。
他露出一丝微笑,透着安抚力量。
此时明亮灯光全都暗了下去,如同进入影院,前方背景屏上出现3D短片,开始对产品进行展示,声光影的效果紧紧吸住全场注意力。
随着研发概念、技术内核与产品功能的一步步推进,起初鸦雀无声,媒体席里渐渐开始传出低微的议论声,有的人按耐不住了,发现我们大张旗鼓展示的产品,原来,根本是对正信那一款的复制,毫无出新,连阐释都是一样。
这错愕滑稽的感受可想而知。
背景屏上的画面仍在继续,炫目的功能展示正进行到精彩处。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画面停顿一闪,陷入黑屏。
底下发出哗然声音。
背景屏又是一闪。
油彩涂刷效果的一个红色大叉,触目跃出,随之出现一个大大的“NO”.
屏幕亮了,黑色粗体大字映出一句话——
“这不是我们满意的,也不是你需要的。”
全场寂静。
不同于开场时礼貌的安静,这是真的屏息静待。
“下午好,感谢各位莅临本次新品展示会。”
强光聚焦处,穆彦正装出现在背景屏之前。
“毫无疑问,刚刚各位看到的,是一件失败的产品。这是我们在研发过程中犯过的错误,走过的弯路,为此也付出很大代价。将这个失败产品记录下来,是为避免错误的再次发生,也是对一直信赖我们的客户负责。”
穆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递全场,冷静语调透出不可抗拒的磁性。
他带着神采夺人的微笑,从容发表了我所听过最简短的欢迎辞,开门见山地回到正题,介绍出研发总监,将接下来的产品介绍环节交给了他。
研发总监快步走上讲台,与此同时,穆彦抬手示意,灯光与背景屏上图像随即变化,所有光影仿佛被他一个手势调动起来——这一刻我从下方仰望,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受尽上天偏爱,有这样卓越的才智又何必有同等出色的外表。
研发总监针对前期失败产品,将那个致命的硬伤,彻底、详细、毫无保留地公布给众人。
而这硬伤,此刻仍存在于正信粗糙复制出来的产品之中,无法消弭,无法否定,正被红红火火地送上市场,随这硬伤带来的潜在损失,正被转嫁给毫不知情的客户。
这一回真的是全场哗然了。
为时40分钟的介绍过程,多次被底下的激烈反响打断。
公布失败产品的硬伤之后,经过重新设计的正式产品被隆重展示出来——它简洁、实际、突出人性化,摒去华而不实的设计噱头,符合环保开发理念,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踩在前期产品失败教训之上的杰作。
当研发总监完成讲解后,穆彦回到台上,宣布了另一个具有震撼力的消息:公司将对前期试验性投入市场的产品全线召回,并下调新品定价。
他的话音刚落,掌声已如潮而起。
经过那么久的等待,这全线逆转的一刻终于到来。
毫无疑问,这一仗,我们打得漂漂亮亮。
陶醉在全场的掌声里,我情不自禁想要跳起来,为这一刻欢呼,为这团队欢呼,更是为穆彦卓绝的表现,为纪远尧的运筹帷幄欢呼。
我望向身边的纪远尧,他却平静得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连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嘴角带上一点笑意。他感觉到被注视,转头与我目光交汇——此刻此地,我再无法掩饰种种情绪,它们从心底喷薄而出,混含着景慕、感激、与向往,如无声潮水般卷向我,淹没我。
仿佛,也将他包围在这潮水中。
否则,为什么他久久不将目光收回,直看着我,像一个立足洪水中央的人,一动不动任凭洪水涌上,将自己卷入激烈漩涡——这是幻觉还是直觉,是假的还是真的?
瞬息不能成永夜。
没有更漫长柔软的时间让我沉浸其中。
意识清醒跌回现实,我看到邱先生在掌声中站起来,像个绅士,谦逊而矜持地欠了欠身,徐步走上讲台,开始发表他的演讲。
他感谢了所有到场的人,再感谢这支团队,满怀着感情,开始回溯这一条苦乐兼备的开拓之路——他从数年前说起,说到自己如何远见卓识地看到今日这一切,如何力劝董事会重视内地市场,调整战略,改变保守意识;说到建立本地化团队过程中,如何困难重重,如果在他的坚定领导下渡过难关,破浪前进;说到这一新产品的开发,是他做出的最自豪的决策,即使曾面临众多反对之声,曾遭遇不可想象之困难,也义无反顾。
我听着,听着每一个字被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用一种圆融近腻的腔调说出。
由错愕、而惊诧、再愤怒,最后只剩几欲大笑的骇然。
原来人真的能够这样无耻。
颠倒了一整个儿的真相被他说得如此自然自如——原本是他施加的怀疑阻力,变成了我们的摇摆退却;所有纪远尧的成果,纪远尧的付出,属于整个团队的成果,被他云淡风轻地揽在自己手中——就在今天,在属于我们的胜利时刻,他轻轻巧巧走上前,享受掌声,摘取了成果。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有客户、有媒体、有官员,邱景国踌躇满志,大放豪言,抛出他对未来市场的断言,称新品开发的成功意义重大,这将引导我们下一步的开拓方向,并将作为本公司后续战略发展的重点。
这正是纪远尧在之前会议上向他提出的建议,被他当场质疑和搁置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要如何相信此刻这一幕,如何相信一个邱景国这样的人,一个受尊敬的企业领袖,做起这种事来,也和逼仄格子间里处心积虑的小白领没什么两样——辛苦是你的,功劳是我的,甚至无法说他抢去了什么。
身为总裁,一个公司的最高行政领导者,他做得心安理得,也似乎理所当然。
三十一章(上)
邱景国乘次日中午的航班,与Amanda等返回香港。
与来时一样,还是我同纪远尧、程奕一起送他们到机场,礼数周全。走时邱景国愉悦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Amanda给了我一个轻轻的礼节性拥抱,低声说,“辛苦了。”
她语气很淡,就这平淡的三个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国在全体员工出席的会议上那番热忱煽情的致谢,Amanda真诚得太多。
紧跟着昨天展示会上精彩表现之后,邱景国又在晚上答谢团队的餐会上大方收买人心,宣布给研发、企划部门发放丰厚的团队奖金,其他部门也不会只剩眼红,同时得到他许诺的奖励——公司员工无论职别,每人增加三天带薪假期,由自己灵活安排,年内休完既可。
当时欢呼一片。
加薪、升职、休假,没什么能比这三样好处更实际了,想想我们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时间谋杀在狭窄在格子间里,加个五百块的薪就高兴不已,打破头升上半个职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捡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这是多容易满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过这么一点点。
自相争斗起来都是狼,在老板面前就成了羊。
邱景国对我们是如此慷慨大方,对纪远尧与穆彦却是另一回事。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老范开车,我在副驾,纪远尧与程奕偶尔在后面低声交谈,不像来时一样谈笑风生,我与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们都已知道了接下来的变故,实在没有心情谈笑,也无法像他们一样不露声色。
我的心情已经坏透了。
连老范问了句,“都过12点了,回去员工餐厅也赶不上趟,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饭?”
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烦。
纪远尧说好,程奕便提议某处餐厅,两人语气神色平和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将脸转向车窗外,我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着神经。听着纪远尧与程奕不时交谈一两句,我沉默着,就算理智不停告诉我——没错,他应该平静,应该以处变不惊的态度应对一切,尤其在程奕这人面前——可感情冲动下,我还是很想看到纪远尧会表露一点情绪,一点愤怒,哪怕是一点点。
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够这样“波澜不惊”。
我想看到他真实的情绪,那样起码能触摸到一点点他的真实。
也许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来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难以接受的事。
就在离开前最后一次会议上,邱景国收起笑脸,终于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实远比我预料的更坏。
邱景国有备而来,给纪远尧准备的刀子不是一把,是两把。
他首先发难的,不是企划部挪用资金的问题,而是我以为早已经尘埃落定的BR报告事件。
那份错误评估了市场风险,以至于带来后续连串影响的报告,责任已经早被归咎到BR头上,对方也被撤销了合作,然而现在旧事重提,邱景国提出质疑——认为是我们内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场风险的报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总部,提早启动项目,以使前期启动资金更早划拨下来。
至于划下来做什么,只怕就是,往好处想毫无问题,往坏处想百口莫辩的事了。
随同前来的财务官查过公司账目,虽然我们的账面做得全无漏洞,但从几宗资金支出项的异常,还是能看出填补痕迹,瞒不过真正的内行。那几项大多出在营销经费,顺着疑点摸下去,问号落在企划部头上。
江磊那一闹,火上浇油,使邱景国多了一条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国手里的质疑依据,这都不是真正让我骇怕的。
前市场部主管冯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职被突然解雇,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我还记得他走时木然无措的样子,却不知道那天离开后,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邮件给穆彦,表达自己的委屈和质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对他的误解。
这种邮件,不该回,只该当做没有收到。
可是穆彦回了。
那次裁员,穆彦本就难过内疚,以他重情义的脾气,做不到那样绝情。
在他回复冯海峰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经自己之手发出的是一枚定时炸弹,会在日后给他带来灾难性后果——这邮件内容,都转到了邱景国手里。
尽管穆彦在邮件中措辞谨慎,还是透露出要命的一个讯息——冯海峰见过BR之前准确无误的报告初稿,之后收到正式报告,数据却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质疑,穆彦却肯定了修改后的报告,将他的质疑压下。
这段尴尬的邮件内容暂时没有公开,邱景国也没有亲自责问穆彦,只把这块烧红的炭块丢给了纪远尧,让纪远尧来追究此事,再给他,给董事会一个交代。
交代是穆彦有严重的渎职行为,纪远尧本人管理失误,还是干脆全部责任由纪远尧来担——无论哪一种,邱景国都能开心大笑。
谁又能想到,BR事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却在现在爆发出最大的破坏力。就像一个看起来早已治好的创口,再次被挑开了,原来底下藏着从未见光的病患。而挑开的人,心怀叵测,根本不是为了治愈,是为了进一步撕裂。
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战栗。
但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冷意侵入骨头,我战栗了。
如果穆彦没有蠢到自己把这种邮件发给公司总裁,就只能是冯海峰所为。
冯海峰已离开公司,又不可能给邱景国发私人邮件,邮件怎能转到他手里。
车已停下。
程奕率先下车,替我拉开车门。
薄雾弥漫了一早晨,现在总算雾气散开,露出几丝阳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脸上,健康的浅棕肤色被阳光一镀,明朗照人。
我转过脸,不想看见他的表情。
谁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冯海峰与邱景国两头的人、介入调查BP事件令他发现过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温和诚恳是不是伪装——我不知道,只被本能驱使着,以鸵鸟姿态避开。
不愿再想,也想不下去。
餐厅里环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风后临窗的角落,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不说话的饭总是吃得特别快,看他们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结账。
“我来。”程奕站起来,是要私人埋单的意思。
纪远尧默许了。
我也没有话说。
老范跟着离开去洗手间,桌旁就剩我和纪远尧。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着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还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竹荪汤可以多喝一点。”他语声温和。
我摇头。
他也不理会,拿过我的碗,亲手盛上汤,稳稳放到我面前。
我无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没有胃口,也不喜欢竹荪这味道。
他微笑侧首,耐心地说,“不要挑食。”
我拿起汤匙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开始喝,喝得缓慢而专心。
薄瓷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轻盈,传人耳中,却清晰得近乎锐利。
我搁下汤勺,“不喝了行吗?”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
这低柔语声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砾大堤。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实话,“我很难过。”
静默。
他没有表情。
眼睛像黑色深渊。
然后他将脸转了过去,转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澜不兴的语气说,“我也是。”
我说不出话了。
直到他再转回脸,我都说不出一句话,呆着,只是呆着。
承受压力最多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再难过又怎么能把情绪写在脸上。
“总有解决的办法,不会那么坏。”
他说得很慢,仿佛有种奇异力量,令人不得不倾听,不得不信服。
“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点笑容,眼里有锐利光芒,“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
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样问,“真的?”
他就笑了。
我像游戏中资质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点小道行,遇到纪远尧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该撑着职业化的画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看到我很窘的样子,他笑得很开心。
我想把他这一刻温柔开朗的笑容从脸上摘下来,夹进书页里保存。
有了这句话,不必深究,没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保全穆彦与他的团队,并保全好自己。
这山雨欲来的一切,整个公司并没几个人知道。
大家还都沉浸在亢奋中,士气高昂,十分鼓舞。
对正信的反击之战旗开得胜,但离完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的验证。
只要我们不犯太蠢的错,正信要想翻身怕是难了。
当他们剽窃到手时,就没给今天留下退路,这时施展百般手段来撇清,大造声势来遮掩,哪里还来得及——怎么办,已经大量上市,召回自然输不起,不召回就只有硬扛。
正信落在这个境地,不仅要感谢我们,还得感谢闻风而动的媒体。
穆彦养着的那些记者,派上了用场,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他们一点不手软,纷纷学习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舆论一边倒。正信事到临头再来抱佛脚,搞危机公关,怎么搞得过穆彦用糖衣炮弹的长期渗透。钱到用时方恨少,想用还用不到。
要说穆彦的手段光明吗,未必。
有效吗,当然。
从公司角度来说,穆彦是当之无愧的功臣,而邱景国却想来个卸磨杀驴、借刀杀人,刚打败对手就来对付自己人。这一切,还不能让公司同事知道,尤其不能让营销部门知道。
邱景国让纪远尧调查处理,还留下了一个程奕在他身边。
穆彦现在是什么感受,什么心情,我是真的不敢想了。
上午在公司匆匆打了个照面,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影子,听说他给整个营销团队放了半天假,组织他们出去打篮球比赛了。
居然还有这个心情。
我坐在办公室,看着外面难得的好阳光,心神恍惚。
手里有份文件需要程奕的意见,我由心底里抗拒看见这人,想打电话问一声算了……拿起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把情绪化的冲动死摁下去。
拿了文件,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却见孟绮在里面。
他们在愉快交谈着什么,程奕边说边带着手势,孟绮笑得春风满面。
看着这两个得志的人,我无论如何心情好不起来。
程奕看见我了,笑着招呼,“安澜,找我吗?”
我微笑,进去将文件递给他,询问他对某事的意见。
孟绮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说话,没有回避的意思。
说完我准备离开,对她颔首一笑,却听程奕叫住我。
“孟绮的任命下来了,下周一向全公司发布,刚刚正在说,这周末大家聚会庆祝一下。”程奕笑着转向孟绮说,“安澜一定要参加,我自作主张帮你邀请了。”
“我还担心邀请不到安大小姐呢,有程总这句话再好不过了。”孟绮笑吟吟瞧着我。
除了恭喜,我还能说什么。
回到自己座位,这里没有众目睽睽,嘴角扯出的笑立时瓦解。
我不嫉妒凭自己努力走得更快更高的人,但我还是生气,不知是对孟绮洋洋自得的态度,还是对程奕急于培植自己势力的做法。
对程奕终于还是失望了。
我苦笑,将文件啪的扔到桌上。
就在这时,纪远尧一边接手机一边从走廊过来,刚走过我座位,被摔文件的声响惊了下。
他伫足看过来。
我尴尬地笑笑。
他挂了电话,走到我桌前,低头打量,“忙完了吗?”
“差不多。”
“那好。”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今天提前下班。”
“下班?”
“对,下班。”他笑,稍稍欠身靠近,神秘地放低声音,“然后去打篮球。”
我一愣反应过来,“和营销部打篮球?”
“刚给穆彦打电话,听见他们那边玩得热闹,我也好久没上过场,干脆杀过去跟他们打一场。”纪远尧边说边松开一丝不苟的领带,走回自己办公室,在门口回头说,“对了,把程奕也叫上。”
三十一章(中)
还在健身会所走道上,就听见室内篮球馆传来加油的呼喊,篮球拍地发出咚咚的震耳声响,强劲的运动节拍带得全身细胞都要活起来。
会所将两层打通,透过架空层看台,正好俯瞰下面篮球馆。
纪远尧手撑扶栏,看得饶有兴致,并不急于下去。
场上赛况正激烈,平时衣冠楚楚的男人们全都露胳膊露腿,拿出一身彪悍劲腾挪扑跃,其中最吸引眼球的一个,穿着黑色球衣,露出匀称的长腿,宽肩窄腰,真是豁出去的性感,对场外女观众太不厚道。
当康杰和他抢球,女观众们一边倒地支持穆彦,热情堪比《灌高》里舞花球的啦啦队……我忍不住要同情可怜的康杰,却见穆彦长身跃起,一球命中,动作之快、狠、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是一片尖叫。
身旁纪远尧也用力鼓掌。
我从小就是运动盲,看什么球赛都只能看个热闹。在学校时偶尔也去围观篮球场上的帅哥,花痴过一两个学长,后来的男友不打篮球,我也好久没看过被方方称为“最佳耍帅运动”的篮球赛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我们,看见纪远尧在鼓掌,下面尖叫声一弱,像沸腾的滚水里掺进一瓢冷水,听到“纪总来了”,个个收敛起形状……营销部的人在穆彦面前野惯了,敢疯敢闹,见了纪远尧还是有点敬畏的。
穆彦仰头望上来,扬了扬眉毛,脸上汗水被灯光耀得晶亮。
“我们下去。”纪远尧笑着,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挽起衬衣袖子。
“你真要上场?”我望着他衬衣笔挺的背影。
他回头,“这么不看好我?”
我哭笑不得,“看好是看好,可你打算穿成这样打球?”
他低头打量自己质地考究的雪白衬衣,掸了掸裁剪精良的长裤,“有问题吗?”
再看看他脚上的正装皮鞋,我努力忍回了话,其实很想问……篮球馆打过蜡的地板光亮照人,他穿着这样一双硬底鞋上去,到底是想打球还是溜冰呢?
说话间已走到场边,康杰和穆彦一起走过来。
穆彦什么废话也没有,将手里篮球直接往纪远尧一抛,“玩两把?”
纪远尧伸手接住球,“来吧。”
我就看着他,居然在场边将皮鞋一脱,穿着双黑色袜子就上去了。
康杰在旁摇头,小声坏笑着嘀咕,“您可悠着点啊。”
我横他一眼,“兴许真人不露相。”
他反应飞快,“打赌?输了晚上请喝酒。”
我噎住,眼角余光瞄到场上纪远尧高挑修长身影,没入如狼似虎的一群野蛮人中间……心一横,“赌就赌!”
事实证明我果真慧眼识英雄。
纪远尧一上了篮球场,简直判若两人,身手灵活娴熟,进攻时迅猛果断,闪避时不慌不忙,一开始除了穆彦,其他人还缩手缩脚不敢与他拼抢,几个回合下来,领教了他的厉害,雄性生物的好胜心被激发,在穆彦带头下,再不跟纪远尧客气。另一队被穆彦他们压制已久,现在有了纪远尧,士气大振,扬言洗雪前耻……场上打得如火如荼,战况越来越激烈。
在纪远尧一个成功远投后,我忍不住跺脚喝彩,要是这时会吹一声口哨就完美了。
刚这么想,身后就传来一声漂亮的口哨,吓了我一跳。
是程奕。
他和我们一起从公司过来,正好住在这附近公寓,说要回去换衣服,磨刀霍霍要在球场大战一场,却磨蹭到现在才过来。看着场上纪远尧和穆彦针锋相对,程奕夸张地感叹,“老大还藏了这么一手!”
孟绮刚刚还在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如影随形来到程奕身后,笑着说,“要是你也上场,三巨头就聚齐了。”程奕张望场上,显得心痒又无奈,“我现在是替补……”
她和他说话的语气神色,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已不像下属对上司。
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他们,然而再看场上纪远尧的身影,惕然一惊——会不会我看他的时候,也不自觉流露了超出秘书身份的情绪,会不会也有别人瞧在眼里,才有杜菡之流编造的流言?这念头让我心里一阵发虚。
正走神想着,忽听身旁程奕与孟绮同时大叫起来。
场上,纪远尧被穆彦撞倒了。
他侧跌下去,手肘撑地,眼镜也跌掉……穆彦那一撞十分凶狠,自己也险些跌倒,却到底体格强悍灵敏,单膝一屈又跃起,不管不顾拿到球,扣入篮筐!
场上其他人却已围到纪远尧身边,我奔过去,几乎与跑来的穆彦撞在一起,踉跄间,我心头火起,狠狠瞪他一眼。
纪远尧已经站起来,对关切询问的同事连连摆手说没事,袖子高挽的手肘却擦破一大片,渗出血珠。穆彦指了指他手肘,“要不要处理一下?”
他低头看,像是这才注意到,“不要紧,继续打。”
大家都叫他先清理下,不然会感染。
“我带了急救包过来!”被销售部同事一致称为“小叮当”的傅小然,费力挤进来,果然还是她的装备永远细心齐全。纪远尧尴尬地笑着,还想拒绝,我上前不由分说抬起他的胳膊,接过小然递来的消毒棉花团,“忍一下,会有点疼。”
浸过消毒酒精的棉花团从内到外洗过擦伤的皮肤,我小心翼翼,手上轻而又轻。
洗过两遍,我说,“好了,记得不要沾水。”
抬眼,看见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的脸,像是怔了一下,才从我手中收回胳膊,“谢谢。”
我被他瞬间收回的目光定住。
是什么藏在他眼里,像带着咒语,让我无法呼吸。
他又对小然道谢,带着同样温柔感激的笑容。
我清醒过来。
刚才触到他皮肤的温度,仍停留在我手上,莫名有些脸烫。
不自在地转过脸,我装作若无其事,蹲下身去捡那副跌落在地的眼镜……眼前,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伸来,将眼镜拾起。
穆彦淡淡看我一眼,晃着摔断的镜架,对纪远尧说,“老大,你这副古董终于能换了,不用谢谢我。”
纪远尧给了他肩头一拳,“这老家伙跟我的时间比你都长。”
穆彦双手捧起那眼镜,神色内疚,“前辈,得罪了。”
众人绝倒。
小然笑弯了腰。
穆彦自己也笑,“所以说,早该换副新眼镜了,跟你再久也不能跟一辈子。”
“跟多久,就是多久的缘分。”纪远尧仍将破眼镜收起来,“老家伙不能薄待,我看修一下还能接着用。”
穆彦笑笑,没有接话。
“这么俭省……”我在他们一时无话的空隙开口,笑着调侃,“纪总,您对自己吝啬点没关系,给员工发薪的时候千万不要啊!”
众人哄笑附和。
再看纪远尧和穆彦,各自神色如常,有笑有说,好像话里从不曾有过针锋相对的玄机。不是知道底细的人,也听不出丝毫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几天颈椎又不太好,不能久在电脑前敲字,一般颈椎没事的时候就会更得快,今天就写了这么点,先贴上来,休息一下再写。
三十一章(下)
很多人想看穆彦和程奕的对抗赛兼个人秀,却统统失望了。
穆彦不打了,将球扔给康杰,径自去更衣间,说走就走。
最失望是程奕,专门换了衣服来,想一展身手,却没有人和他打——穆彦一走,剩下的队友也都意兴阑珊,康杰没一会儿也嚷着脚脖子扭了,一瘸一拐下场去。
纪远尧若有所思,盯着场上,并不像在看他们打球。
我看他手上还把玩着那副跌坏的眼镜,伸出手说,“晚上我拿去眼镜店里修吧。”
他没把眼镜给我,笑了笑,看着完全断裂的镜架,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换换也好。”
穆彦已换回衣服走过来。
康杰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说着向我眨眼,暗示打赌输了,该我请喝酒。
“今天都累了。”穆彦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改天吧。”纪远尧顺水推舟。
两个人看上去心情都不太好。
外面天色已发暗。
篮球赛不了了之,大家渐渐散去,场上只剩程奕、徐青等寥寥几人还在自娱自乐,看客也走得只剩孟绮和小然。程奕看上去还是兴致高昂,并不介意有多少人肯跟他玩,只是跳跃奔跑间的身影,显得有点寡淡。
晚上回到家,方方做了我喜欢的藕丸子,一进门就香味扑鼻。
可即使回家有好友,开门见美食,我还是心情萧索。
最近方方在考虑跳槽,有家不错的广告公司请她去做设计主管,比起在杂志社悠闲混日子,这份工作的专业空间和酬劳都更有吸引力。我极力鼓励她接受新工作,她虽然舍不得已经过惯的安闲日子,想到翻倍的工作强度有些心虚,但还是咬牙决定过去了。
“男人没了,好工作来了,这是老天补给我的,不能不识好歹。”方云晓一面嚼着丸子一面说着自嘲的话,像是满不在乎,早已把那个跑掉的糟男人抛到九霄云外。
我慢吞吞说,“有个八卦,刚听来还没告诉你……”
她眨眨眼,对八卦兴趣盎然。
“杜菡的干爹被调走了,听说是去了个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等退休。”
“咦,那老头不是混得挺风光吗,怎么说下就下了?”
“谁知道,官场上的事,多半是站错队吧。”
“不过杜小姐的后台应该不只这一个……”
“难说。”我趁她听得入神,迅速抢走盘里最后一颗丸子,“她那位置已经有人开始争了,肥缺嘛,拼不了后台就拼资源,杜菡估计坐不稳了。”
方方放下碗,大笑几声,“好,我就幸灾乐祸,就高兴!”
她举起碗,“我做的菜真好吃,妞,再添一碗饭来!”
我拿着饭勺乖乖去厨房给她盛饭。
却听见手机响了。
方方跳到厨房门口,递来手机,“梦中情人来电。”
是穆彦。
接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就听那边急火攻心地说,“悦悦不见了!”
我丢下碗出门,快步往他说的地方赶,就在第一次捡到穆小悦的路口,离我家不远的路边。
老远看见穆彦站在花坛旁的路灯下,焦急喊着悦悦的名字。
我匆忙迎上去,“怎么会在这里走丢?”
穆彦空着两手,一脸无措懊恼,“我出来遛狗,走到这里听见花坛里有声音,它一头扑进去……就不见了。”
“遛狗遛这么远?”我大感惊愕,从他家过来这里可不近。
“今天顺路……”穆彦语塞片刻,不耐烦地一扬眉毛,“我就是过来找你,顺便带上它!”
我呆看他,他直望我,面面相觑。
“悦悦往哪个方向跑的?”我定了定神,想起当务之急是找狗。
穆彦指向花坛后面的绿化隔离带,护栏外是个小斜坡,连着市政公园的树林,从这里进不去,除非翻越护栏……我左右看看,领着穆彦找了个好落脚的地方,借着灌木遮挡,“从这儿翻进去,有条小路,它肯定是跑进里面玩了。”
穆彦二话不说,长腿一抬就翻了进去,看着就是个经常翻墙揭瓦的。
他身影没入树林里面影影绰绰的黑暗,只有一点手机亮光晃动了几下,随着呼唤悦悦的声音渐渐去远。我在护栏外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拨他手机竟然是“该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也不知里面黑灯瞎火走到哪里去了,实在等得心焦,我心一横,费力翻过护栏,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往里走,“穆彦——悦悦——”
脚下斜坡不好走,又滑又软,树上枝叶时不时挂住衣服,又有古怪的窸窣响声。
记得有一条市政工人和花工走的小路,却半天也找不到,手机微光蓝幽幽的照着,叫了无数声也不见人回答,我渐渐发憷,再一次拨穆彦的电话,这次竟然通了,接了!
“喂,穆彦!你在哪里?”
电话里一片诡异的安静。
“穆彦?是你吗?”
没有人说话,却隐隐有呼吸声。
我背脊骨开始发冷,转身快步往回走,声音不自觉颤抖,“你不要吓我,穆彦,你说话……”
电话被挂断,一片盲音传来。
冷汗爬满后背。
横过的树枝挡在前方,我胡乱拨开,心慌慌加快了步子,终于看到路灯亮光和前方的护栏。
蓦然身后一只手搭住我肩膀。
我头皮发乍,慌忙间低头一口朝肩上的手咬去。
“啊!”
这声大叫,是穆彦的声音。
“你干嘛咬人?”穆彦甩着手,又惊又痛的样子。
“你干嘛吓人?”我大口喘气,心口还在乓乓狂跳,冷汗出了一身。
“我只是叫你别跑了,会摔的。”
“明明就是装神弄鬼,接了电话不说话!”
“我就在你背后啊,还打什么电话……”穆彦一本正经绷着脸,嘴角却分明忍着促狭的笑。牵在背后的穆小狗也歪着头,贼眉贼眼,朝我呜呜摇尾巴。
总算找到这臭狗了,我松口气,瞪它一眼,“什么人养什么狗,找你半天,也故意藏着不吭声,下次再走丢活该被人偷去煮了,我才不来找你!”
“人家不是故意不吭声。”穆彦为它辩白,“那是没法张嘴。”
“嘴怎么了?”我诧异地俯身看去,担心穆小狗的嘴受伤。
它昂头冲我一晃,嘴边有什么东西甩了甩。
我定睛仔细一看。
“老鼠——”
穆彦大笑。
原来就为了叼住一只老鼠,这狗不张嘴不吭声,让人找了半天。
狗拿耗子的现场版,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被穆彦伺机捉弄的愤怒,因穆小狗的耍宝表现,不由自主消散,我再也生不起气来,只催穆彦把老鼠弄走,别让悦悦真的吃下去,太脏了。
被夺去了好不容易抓来的老鼠,悦悦很受打击,嗷嗷挣扎着,不让我们把它抱过护栏。现在它已是肥美的一只大狗了,抱进抱出可不轻松,累出穆彦一身汗。
就着路灯打量这一人一狗,脚上有泥巴,身上沾着枯树叶儿,狼狈到一处了。
刚想嘲笑他们爷俩儿,忽见一道手电筒光柱照过来,有巡夜的市政工人过来了,“你们,干什么的?”
我愣住,还在想怎么解释,却被穆彦一拽——“撤!”
他一手拽我,一手牵狗,在笔直的大路上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到停在路边的车旁,打开车门,把我塞进副驾,把狗丢到后座,跳上车扬尘而去。
我在上气不接下去的狂奔之后,根本缓不过气来骂他。
他却还能哈哈大笑,罪魁祸首也在后座亢奋地“汪汪”。
“这人这狗都疯了。”我只剩翻白眼的力气。
穆彦晃了晃被我咬过的那只手,“谁比较疯,动不动就咬?”
我鄙夷,“这是基本的防身意识好不好,万一真是遇到变态、色魔、抢劫呢……”
以前学校发生过几次女生被袭击□的事件,专门请了人来培训安全防身意识,别的我都没记住,只记着这一条——被人从背后搭住,千万不要一下转身,歹徒就等着你转过来,下一步可能就是击昏,扼喉什么的。我解释给穆彦听,“最好就是这时候出其不意攻击,趁歹徒分神赶紧跑,比如咬一口,抡包砸他脑袋,或者踢要害……”
我斜目瞟向穆彦,说到最后这句,语声渐弱。
他好像干咽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我转过脸去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谢谢你心慈手软。”穆彦不冷不热地说,“想笑就笑呗。”
看他心情转好的样子,与下午冷脸判若两人。
却不知道,他说特地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脸上散漫的神情收敛起来,叫了一声,“安澜。”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他放缓语声,“我从下周开始休假,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我呆了好一阵,轻声问,“是休年假吗?”
他笑笑,“算是吧。”
“那很好啊,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了。”我尽量平静如常,“打算休多久?”
他沉默片刻,“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久一点。”
我怔怔听着,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变得干涩。
在这个时候休长假,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上面要调查与他相关的工作问题,他此刻再在公司里,继续领导着营销团队,就显得不合适了。在没有调查出任何结论之前,只能以休假为名,让穆彦暂时离开工作岗位,既是避嫌,也是让负责调查的纪远尧和程奕不太为难。
下午篮球赛结束后,穆彦和纪远尧一起离开,想来是纪远尧给了他授意。
我不敢转头看他现在的表情,也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车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连悦悦都不出声。
还是他打破沉默,“能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我真有些累了。”
这个永不示弱的人,终于也说自己累了。
我低头笑,掩饰强烈的心酸,“你摆明是在刺激我这种没有假期可享受的人。”
他微微一笑。
我仰头靠了座椅,发白日梦地说,“要是我有假期,就找个喜欢的地方,一个人背着包去旅行,只带张地图,没有计划,走到哪里算哪里,累了就住下休息,厌了就换个方向走,自由自在……”
他居然没有嘲笑我过于浪漫文艺,只是笑着,听着,隐约有神往的表情。
我却心酸得说不下去,“等你休假回来,大家还是老样子,工作不会耽误的。”
穆彦转过脸来看着我,目光像起了雾的深夜一样平静,“嗯,那都不要紧,我只想跟你说一声。”
这样的目光,只望上一眼,竟无法抵御。
我硬生生将脸转向一旁,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微笑说,“是,我还没忘记,你答应过把我要回企划部的。”
他目不转睛看我良久。
却半笑半真地问,“跟我混有什么好,老大身边不是好乘凉吗?”
“朝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也许更轻松。”我平静回答,“但最初的理想,我不想放弃。”
三十二(上)
“要不,你干脆换个工作,正儿八经谈个恋爱吧。”
从外面客厅飘进来这么一句。
我洗好澡,在浴室擦头发。
方方抱着薯片盘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嘴巴在和我说话。
“和谁谈?”我问。
“今晚一个电话就让你冲出去的那位呗。”
“你是说走丢的穆小狗?”我走出浴室,一面梳散湿发,“可是人狗恋不被社会接受。”
“那要是张三李四家的狗,你还会急急忙忙跑去?”
方方斜起眼睛看我,从我脚沾泥巴,头发带着枯叶回来,她就这幅表情,俨然质疑我和某人偷情去了。我挤开威震天,坐到沙发另一头,“你不是看不惯穆彦吗?”
她耸肩,“男人都这德性,他和沈红伟的区别,无非是一个明目张胆,一个偷鸡摸狗,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反正你也喜欢过他……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没变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抱猫在膝上,想起穆彦走时满不在乎的笑容,明明承受着不公平的境遇,却像真的开开心心去休假一样,还说,打算趁这时间陪老头子回一趟东北,老头子好多年没回过故乡,越老越恋旧,时常唠叨起东北的万里冰封,黑色冻土。
这季节的东北已经冰天雪地了,我说,“带足衣服,那边冷。”
“别嘘寒问暖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妈。”
他恶毒的一句话,哽得我七窍生烟。
“难得有机会欺负你,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了。”
他半笑半真的表情却让我怎么也发不了火。
方方说得没错,他是特殊,至今依然特殊。
一个那样喜欢过的人,一个关照维护我许久的人,不管过去现在,于我的分量,总是不同。
在他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竭力摆脱迷恋,慢慢远离他;现在他失意寂寥,我所能做的,只是和从前一样对待他,不远不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恋爱。”
说出这两个字,心底空荡荡,我讪笑,“哪还有这份心思。”
“为什么?”方方问,“一个都没心思?你的纪老板呢?”
我一愣,扑哧笑了,“你怎么不干脆说邱景国,把公司大佬一网打尽得了。”
说完我自己哈哈大笑。
尽管这完全不好笑。
方方看着我,顿了顿却只是把一块薯片扔进嘴里,什么也没说。
我抢过她的薯片,一边分食,一边看电视剧……那里面一男一女在说着激|情缠绵的对白,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恍惚想着另一回事。
纪远尧,穆彦,恋爱。
这些念头组合在一起多么艰难古怪。
当方方口无遮拦问出纪远尧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局促,不得不用大笑来掩饰的局促。似乎只是从别人嘴里提到这种假设,也让我局促。
穆彦休假的消息公布之后,徐青暂代他的工作,程奕没有直接介入,他开始真正像一个副总,站在管理者的高度来掌握这支团队,不像初来乍到时一样事必躬亲。
虽然公司对穆彦的调查是保密进行的,但没有哪堵墙不透风,消息多少还是传了些出去。
从营销部门到整个公司,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流言已悄然散播。
康杰那张一贯笑嘻嘻的娃娃脸,最近也鲜见笑容,几次在会议上与徐青意见不合,黑着脸离开。他的黑脸不是给徐青看的,是给程奕。
徐青为人灵活,与程奕的关系可近可远,现在颇有受到笼络的意思,处处压了康杰一头。反观徐青本人的立场,也显得暧昧不明……看程奕的目的,是要制造这两员大将的嫌隙,从内部瓦解穆彦的影响力。一手扶植孟绮上位,只怕是在给踢开康杰做准备。
中午在员工餐厅和康杰一个桌子吃饭,他向我抱怨穆小狗的劣迹斑斑。
穆彦休假一走,不放心把穆小狗寄养在宠物店,我家又有威震天,照顾它老人家的重任就被强行指派给康杰。反正康杰单身一人,独居大屋,多一只狗也不嫌挤。
穆彦还特别叮嘱康杰,凡是关于穆小狗的难题,都可以向我求援。
我就这么成了他的临时养狗顾问。
餐桌上聊着穆小狗,午餐时间变得很愉快,康杰黑了一上午的脸总算变得晴朗,绘声绘色描述穆小狗听见电话里穆彦的声音时,如何激动地满屋乱找……大概是我们的笑声引来了程奕,他走过来,坐到康杰身边,问什么事这么开心,也不和大家分享。
康杰前一分钟还像个话篓子,现在沉默是金。
我和程奕敷衍了几句,说起宠物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聊了会儿就走了。
看着康杰晴转阴的脸色,我试着委婉提醒他,现在并没到划分阵营的时候,何必自己站到非此即彼的立场上,多一些退路总是好的——这是我的想法,但康杰并不领情,他听懂了我的暗示,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我,带着三分疏离,三分研判。
面对他的目光,我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毕竟不是度假时一起钓鱼探险的伙伴了,那时毫无芥蒂的对话,再不会发生在彼此之间。
事实证明,我还是天真了。
康杰是对的,即使他不表明立场,也会被迫选择站队——程奕很快把站队的选择抛到我们面前,没有给人观望的余地,几乎是穆彦前脚刚走,他这里就开始分化队伍。
孟绮升职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发布,大家已心中有数。
周五,程奕以私人名义发起部门聚会,名义上是普通的周末娱乐,实则都猜到是给孟绮庆祝升职。这么高调的捧场,无非是在暗示,“跟着我,有肉吃。”
吃肉或是不吃肉,聚会参加还是不参加,非选不可。
康杰没去,徐青去了。
因此销售部一大半人没有到场,企划部倒来了不少。
程奕先打了电话给我,孟绮又当面邀请一次,临到下班时,程奕从纪远尧办公室出来,特意又告诉我一次——如果这样我还不去,等于直接甩脸色给人看了。
向纪远尧做完工作简报,我故意叹口气。
他询问的目光投来。
我将晚上的聚会告诉他,笑着抱怨,“真累,下了班只想回家睡觉,哪还有精神玩。”
纪远尧一笑,漫不经心理了理桌上文件,“难得周末,去玩吧,累了早点走就是。”
见他这样说,我心里多少有数,笑着点头。
转身却笑不出来。
连纪远尧都在若有若无地帮着程奕撑场面。
反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我不经意抬眼,在门即将合上的刹那,撞上纪远尧的目光——他也在审视我背影。
我僵了一瞬,轻轻的,若无其事将门带上。
晚上的聚会,如同预料中一样无趣。
从餐桌到酒局,都是一群人拿捏着,试探着,虚应着在表演。
只是把演戏的布景从白天的办公室搬到了觥筹交错的夜色下,除了作为主角的孟绮,春风满面以外,大多数人各怀心思。
我坐在角落,和身边的同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目光逡巡场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演。
孟绮被簇拥着,不知是喝第几杯了,次次都一饮到底。
程奕在一旁笑着,身旁不乏殷勤者,频频斟酒举杯。
他们是今晚的赢家。
我想起许久之前,类似的场面,只是那时的男主角是踌躇满志的穆彦。
不知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零下十几度的东北该是积雪盈尺了。
我搁下杯子,越过迷离灯光下的男男女女,走到会所包房的露台去透气。
露台上很冷,大衣忘在里面,风吹得我瑟缩清醒。
又想起了三十五层的天台,想起那盛满烟蒂的旧杯子。
眼前挥之不去,尽是那个背影,尽是那个人。
“不冷吗?”
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妩媚语声,不用回头已知道是孟绮。
她走到我身边来,也靠着露台栏杆,穿得更少,一半白皙饱满的胸口□在寒风中。
“看见你更冷。”我笑了笑。
她撩撩头发,眯起眼睛看我,“心情不好?”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正在嫉妒你。”
她哧的一声笑,“这么直接?”
我笑而不言,等她出招。
她迎视我半晌,还是转开了目光,看着露台外夜色阑珊,“今天你来,我真高兴。”
没有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我失语,竖起的刺不知该往哪里扎。
眼前的孟绮看上去没有以往的侵略性,神色里倒像带了点茫然。
在这个属于她的胜利之日,怎么还会茫然。
我审视着她,她也平静接受我的审视。
“你一直看不起我这种人,对吧。”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还有穆彦,是不是一直像看小丑一样,看我丑态百出,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身上有浓烈酒气,如果没有喝高,也许不会同我讲这些话。
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转过头,“进去吧,这里太冷了。”
她却望着我,迷蒙了目光,“你说,是不是?”
她的手搭上我胳膊,冰凉冰凉的。
“不是。”
我干硬地回答,却知道这是违心之言。
她看了我好一阵,嗤笑,“你也变得这么虚伪。”
虚伪。
这一次当面听到这样的评价。
露台的门被推开,是傅小然。
“啊,你们在这里。”她诧异,手扑扇着,“里面一股烟味,我出来透透气。”
“我们也是出来透气。”我笑笑。
孟绮又回到酒桌前,一杯接一杯豪饮。
片刻前的谈话,没有影响她春风得意的姿态,那一刻偶露的迷茫倒像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借口感冒头疼,我要提早离开。
几个已经喝高的同事不肯放行,拽着我要罚过酒才许走。
程奕过来解围,做出维护我的样子,叫大家对女士别太勉强。
本来只是闹着玩,他这么一说,气氛反倒隔阂,连喝酒都索然无味。
程奕自己也觉察到了,有些讪讪。
在这个团队里,他依然像个外人,手腕可以为他拉拢人脉,却赢取不了人心。
聚会之后,我以为,下周就该公布孟绮的职务任命了。
奇怪的是,将近一周过去,仍然没有动静。
我这里算是消息最灵通的位置,按常理,程序也该走下来了。
同样蹊跷的,还有所谓对穆彦的调查——他离开岗位,休假已好些天,却没看到任何实质性的行动,纪远尧只让财务部门全面清点营销费用,会同企划部门做一个说明报告。
程奕几乎没有Сhā手此事。
他在忙于对正信的穷追猛打,和对市场的重新占领。
这才是正事,运筹帷幄那么久,就等着收获季来临,摘取漂亮果实——只是摘果子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种果树的人了。那个辛辛苦苦种下果树,日日夜夜守护着果树的人,在果实终于结成的时候,却成了局外人。
可我坚信,这不会是最终的结果。
若说纪远尧就这么轻易抛弃了一起奋斗过来的伙伴,将穆彦当做舍车保帅的棋子——这也许是上位者惯常的做法,却不会是纪远尧的作风。穆彦话里话外透出的失望,也许只是情绪所致,也洗有不为外人道的误会。
我不相信纪远尧是这样凉薄寡恩的人。
看着他沉静不迫,依然做着手上该做的事,顶着上下压力,混若无事人一样,这样的状态让我想起他钓鱼时的样子,凝神、耐心、敏锐,一到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再下周,纪远尧要回总部述职,我忙于准备他的述职报告和材料,几天下来连轴转,要不是家里有方方,连给威震天买猫粮的时间都没有了。
而穆彦,一直没有打过电话,短信也没有。
听康杰说,他倒是每晚一个电话问候穆小悦大人的起居。
我很无语。
方方说,“既然惦记着,那就打给他呗。”
“拒绝了人,又去招惹,这不是手欠么。”
“你不拒绝不就行了。”
“你怎么这么容易变节……”
“唔,听小康说起,这头孔雀男还是有些地方不错的……”
女人果然耳根软。
前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康杰惊恐地打电话来,说穆小狗吃鸡骨头被卡住了。我叫他赶紧带去上次那家MAYA宠物医院,说了半天地址也说不明白,我又□乏术,索性让方方带他去——这两人在医院守着贪吃的穆小狗取出那块儿倒霉骨头,就那么一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竟让方方对穆彦大为改观。康杰这个销售经理实在不是白混的,当年号称能把一头猪忽悠成熊猫,看来宝刀未老。
他们甚至相约这周六一起去给穆小悦做美容,计划给他弄个新发型。
我做好心理准备,等待接受穆小狗晴天霹雳一样的新形象。
然而,没等到周六,另一个让人错愕的消息却传来。
孟绮递交了辞职信。
三十二(中)
孟绮离开公司的时候,异常狼狈。
她是周五上午直接来交的辞职信。
康杰签字,程奕签字,人事部门全部手续通过,到中午下班就已完成流程。
连工作交接也是直接与康杰对接的,之后人事主管陪同她回到座位,简单收拾了个人物品,只抱着两只大纸袋,就走出公司大门。
在电梯口,一只纸袋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只有傅小然一个人上前帮她收拾,三十六层的其他人,那些共事时久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离开有所表现,全都保持距离,在一旁漠然看着,甚至没人对她说句再见。
这一幕也正是小然后来告诉我的。
当时我一无所知,正在从机场返回公司的路上。
纪远尧提早启程,原本下周一才回总部述职,却悄然提前到周五一早飞赴香港。
他没有让我通知总部的接待人员,只告知不用接机。
我也没多问,猜想他周末提早出发,多半有私人安排——这也正常,谁没有访友晤旧的时候呢,假行程之便,和公事并不冲突。他低调不声张,酒店也是以私人名义订的。
一早和老范送他去机场,路上他还在一气不停地安排离开期间工作,我一一应声记录。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最是繁琐,全年的工作要收尾,来年的计划要搬上来,大小琐事总爆发,还有最头疼的资金流……我只庆幸,遇到一个逻辑极强,有条不紊的上司真是幸运,在他大脑中,像安装着一个强大的处理系统,指派下来的每件事都已分好条理,从不会将一团乱麻不负责任地丢给我。
要到下周四纪远尧才回来,这期间的日常事务,他指定程奕全权决定。
好在这周也没有太重要的事,只是营销部门比较忙,他们要确定年终客户答谢方案。
我试探问,营销这边具体的事儿,还是徐青负责吗。
纪远尧的目光斜了过来,嘴角一勾。
以前我最怕被他这样看着,像在照X光,无处遁形。
习以为常之后,我笑了笑,与他心照不宣。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我是问,穆彦是不是还要继续休假。
“徐青也就再顶两天吧。”纪远尧不紧不慢回答。
这么说穆彦快要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窃喜。
我想淡定平稳一点,可笑容已经自己爬到脸上来。
“笑什么?”纪远尧明知故问。
“没笑,没笑。”我装出一本正经。
他半侧了脸,瞅着我,眉间舒展。
他的喜怒起伏,没有人比我站在旁边看得更清楚了。
低气压笼罩的这些天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喜怒不惊,不管是邱景国的施压、穆彦的暂离,还是程奕的得意,仿佛都吹不起他这里一点波纹。
但这平静之下,压抑着多少情绪,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只知道,他已很久没这么轻松的说说笑笑。
然而今天的纪远尧,似乎有哪里不同,话明显比平日多了,语速也快,像有某种情绪不自觉地流露——直觉告诉我,并不是坏情绪。
到了机场,他总算交代完繁琐的工作,舒了口气,抬腕看看时间,“你们回去吧。”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门口,遥远含糊的播音在一遍遍重复着。
要有好几天见不到他。
望着他的脸,想说声旅途顺利,我却不由自主问,“还有别的事吗?”
他温和地笑笑,“别的都不要紧,让程奕安排就是……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好。”我点头,别无话说。
“那我走了。”他却没有转身,仍静静看着我。
该说再见了,张了嘴,声音却不知忘在哪里。
我就这么怔住。
他笑了,近前轻轻给了我一个告别的拥抱,拍了拍我的后背。
只是礼节性地告别,可当他衣襟上透来的独特气息扑入鼻端,混杂了男性的体温与衣服上的清新味道,我竟紧张到窒息,僵硬地无法作出反应。
迷怔里,他放开我,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机场匆匆碌碌的人丛里。
一个短暂的拥抱,像梦里才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又回放。
回到公司,毫无征兆,没有来由,就得知孟绮辞职的消息。
程奕将我叫进他办公室,将他代替纪远尧在总经理签名栏上签字生效的人事文件递来。
我问了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纪总知道?”
程奕点头。
纪远尧在机场说,“别的也不要紧,让程奕安排”——现在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孟绮的突然辞职,对他和程奕而言,一点也不突然。
就在程奕为她举行所谓的庆功会时,已经准备好亲自对她宣布这决定。
公司希望由她自己提出辞职,不用公开原因,不使双方撕破脸,走得太难看。
理由很简单,向来精明谨慎的孟绮,触犯了雷打不动的一条禁令:越级上报。
——她越过顶头上司,也越过纪远尧,向前来视察的财务官Evan报告了营销总监穆彦的经费支出问题,并提供和冯海峰相关的证据,指出最初BR篡改报告的行为,是出自穆彦的授意。
穆彦有没有过失,有没有做过那些事,现在并不重要了。
孟绮的辞职,意味对穆彦的调查还没有开始,结果已经注定。
纪远尧不会允许那样严重的过失发生在穆彦身上,否则一损俱损,穆彦倒下去的时候,必将动摇他的地位。所以,错的只能是孟绮,只能是她作出了错误的行为。
大多公司都有明文或非明文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越级上报。
这是对管理秩序与职场规则的挑衅,一旦开禁,多米诺骨牌般的恶果必然随之而来。
没有哪个公司会鼓励这种行为,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不被原谅。即使上司犯有严重过失,也自有更上一级来监督,被自己下属越级告上去,高层往往会先选择充耳不闻的庇护,随后再来清理门户——那个越级上报的人,通常不会有好果子吃。
程奕说出这原由的时候,神色严肃,目光冷静,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流露。
就像这一切,统统与他无关。
就像孟绮一个人做尽所有的坏事,出卖一手将她带出来的穆彦。
精于算计的孟绮,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已被人当做攀上袖子的小甲虫,轻轻抖一抖袖子,就摔开了。
我望着眼前这人,在这张毫无侵略感的阳光面孔上,看到一个彻底陌生的程奕。
现在的他,终于也是一个标准的职业人了。
离开程奕办公室,我回到自己座位,平静刻板地处理工作。
一直忙到眼睛干涩,心里堵着沉甸甸的铅块。
抬起头,突然很想呼吸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
推开三十五层天台的门。
我站在穆彦以往伫立的围栏后面,裹紧大衣,裙下丝袜挡不住刺骨的风。
那只“烟灰缸”还在,落满厚厚灰尘,里面烟头像陈年古董。
抽出瑟缩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将烟头倒出来,摊开在掌心看。
杯子都脏了,忍不住,抽出纸巾一点点将它擦干净。
风吹得两手冰冷,满眼望出去,灰蒙蒙的天际线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金属般坚硬。
每一栋金属堡垒般的大楼里,又有多少如我,如孟绮,如穆彦,如纪远尧一样蚂蚁般渺小的人,在看不见的财富和资本之网里碌碌穿梭……有的蚂蚁小,有的蚂蚁大,差别仅此而已。
我的手指有点发僵,按了两次才拨出穆彦的电话。
听见他声音的一瞬,心底五味俱全,说不出话来。
“安澜?”他压低了语声,电话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杂音。
我问,“你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你是要告诉我,孟绮辞职的事?”
我默然,当然,他当然不会像我一样蒙在鼓里。
我感到陷落,正在陷落,落进一个巨大的失望之中。
却仍不甘心地问,“你早知道会这样?”
电话里,他只说了平静的一句,“我明天回来,到时再跟你说。”
“明天?”我喃喃重复。
“老大已经出发了吧?”他不答反问。
“是,他提早了行程。”
穆彦笑了下,“那就好。”
我如释重负,也茫然若失。
三十二(下)
晚上和方方聊起孟绮,不约而同想到她以后的去向,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她毫无准备,狠狠一个跟头栽下去,以后要怎么办,再从哪里站起来……想着这些,心里不是滋味。
针锋相对了这么久,一夜之间,这个人就被公司抹去,抹得不留痕迹。
我难以理解,孟绮怎会犯这么低级的错,又有什么理由不择手段攻击穆彦。
方方坚信她是受了程奕的利用,现在被程奕当弃子甩开。
真是这样吗?
我站得离他们那么近,却一直看得云山雾罩,慢慢发觉,一系列起伏转折的背后,程奕才是最关键的环节——他究竟在纪远尧与邱景国这场杀人不见血的争斗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穆彦,在孟绮身后演出了什么戏份?
无法深想,越想越心凉。
也不用深想,我知道,摊牌的时候就要到了。
到底朋友一场,方方惦记着孟绮,终于说,“打个电话给她吧。”
不知道这个时候她会不会乐意听到我的问候。
方方想了想,自己拨了孟绮的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方方表情诧异,把手机递到我耳边——里面传来很High的音乐声,男男女女的尖笑声震耳掀天。
孟绮大着嗓子边说边笑,明显已经喝高了,在那环境里,根本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
方方尴尬无语,没说几句,那边匆匆就挂了。
“好像用不着我们操心,她也不愁再找份工作。”方方叹口气,“这方面,我挺佩服她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倒觉得,宁可听见孟绮在哭,也比听到刚才电话里的笑声更好。
她笑得那么张扬,张扬得近乎空洞。
“明知道周围人都不喜欢自己,还是活得漂漂亮亮,我行我素,这一点她比我们都强。”方方感慨,“她是自私,但谁又不自私呢?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别人怎么评价完全不管。做到她这种程度,也是人才,这个社会可能更喜欢这样的人。”
“她舍得付出代价。”我并不赞同方方的最后一句话,却也不想反驳。
想起那天晚上,在会所露台,孟绮的茫然表情,不知道那样的代价对她来说,是不是真的值得,但愿她拥有外表所示的坚强。这次苦头吃足,对她应该会是一个新的起点,要说有多同情,也谈不上……只希望她能过得好吧。
今天疲乏又低落,早早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脑子里满是不同的面孔、奇奇怪怪的对话和景象,像在快镜头放映电影……神智有些迷糊,我闭着眼睛,放任思绪漂浮……穆彦明天要回来了,这个时候是在收拾行装吧;纪远尧又在哪里呢,是一个人在酒店看书,还是拜访朋友,把酒言欢。
两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交剪而过,淡淡笔触勾勒出的影廓,一晃就不见了。
半梦半醒的意识里,掠过机场那个告别的拥抱。
那一刻,为什么我会僵硬不安,身体本能的退缩。
距离明明近了,却像与那个人更加疏远。
凌晨两点过,方方和我,被电话吵了起来。
来电是孟绮的号码,接起来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说孟绮烂醉如泥,一个人在他的酒吧里喝到打烊还不肯走,现在神志不清,也不知家住哪里。
酒吧老板无奈找出她包里的手机,照着通话记录里最后一个联系号码拨过来,找到了方方。
冬天深夜里,我们打车赶过去,把醉得半死的孟绮半拖半扛地弄了回来。
将她塞到沙发上,拿毯子盖上时,她吐了,几乎吐到方方身上。
我们手忙脚乱扶她到卫生间,她吐了好几次,狼狈不堪地滑坐在地,贴着冬天冰冷的瓷砖地面,长发散乱,满身酒气。我扶起她,让她靠在我身上,怕她摔倒……方方弄来热毛巾,帮她擦干净脸,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孟绮差不多缓过来,披头散发躺在沙发上,脸色青白,憔悴不堪。
她望着我们,有气无力地说谢谢。
我问她要不要进卧室再睡一会儿,她摇摇头,很拘谨的样子,问有没有热水喝。
方方进厨房去给她弄解酒的柠檬茶。
看着她木然发怔地坐着,我也沉默,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最好。
威震天警惕地跳到餐桌上,冲霸占了它领地的孟绮不满地竖起尾巴。
孟绮转头看它,宿醉后嗓音嘶哑,“小威,你也讨厌我?”
我把猫抱下来,安抚地挠了挠它脖子,“这猫小心眼,呆头呆脑的。”
孟绮笑笑,头发凌乱垂在脸侧,“看来我被它列为不受欢迎的人了。”
“怎么会。”我笑道,“这里从来没有不欢迎你。”
“安澜……”孟绮抬眼,认真地看着我,“你从来没讨厌过我吗?”
我顿住抚摸小威的手,想了想,不想掩饰,“讨厌过。”
她露出释然表情,“谢谢你说真话。”
我看着她的脸,留意到宿醉之后眼睛下面的淤青和浮肿,看上去已经不是最初认识的时候,那个青春飞扬,美得肆无忌惮的孟绮。我缓声问,“你对穆彦做的事,自己不后悔吗?”
孟绮脸色变了变,没有回答。
我不想指责她,指责也没有意义,只是为穆彦感到不值与不平,“他也没有亏待过你,一手把我们带出来,现在你回过头害他……孟绮,你怎么想的?”
提起穆彦的名字,孟绮目光微变,显出尖锐,听到我这样问,她反倒笑了,“好像个个都觉得我不识好歹,对大好人恩将仇报了?你也认为我该感恩戴德,假装不知道穆彦有多瞧不起我?”
刚才还是平静的,提起穆彦,孟绮开始有些偏激。
我不想和她争辩,只回答,“如果非要把人往坏处想,难免觉得谁都对不起你。”
“你当然有资格说这种话。”孟绮嘲讽地笑。
方方调好三杯热腾腾的柠檬茶端出来,并没察觉我和孟绮之间的僵硬。
捧了散发着柠檬清香的玻璃杯在手里,一时谁都无话,只是低头喝茶。
“在聊什么呢?”方方好奇地问,“听见你们说什么好人坏人?”
“是啊,在讨论一个人。”孟绮看着我,不掩讥诮,“安澜心目中的大好人。”
“我没说过。”
“谁?”方方问。
“穆彦。”孟绮故意将这名字说得很清晰,“你不认为他是个大好人吗?”
“那你告诉我,他有多坏?”我被她激得笑了,放下茶杯,反诘地问。
孟绮盯着我,笑了笑,“你想知道,我就讲个八卦,信不信由你。”
我点点头,“好,你说我听。”
孟绮抿了抿嘴角,“市场部的冯海峰,还记得吧?”
我笑笑,怎么能不记得。
“冯海峰去了正信之后,所有人都说他不地道。”孟绮哂然摇头,“可是,说出来都没人肯信,当初老冯走的时候,满以为公司会让他再回去,以为过了那个风头,穆彦会把市场部再招回来。”
方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做梦呢!”
孟绮冷笑,“老冯没做白日梦,只是太相信人,被他的好上司骗得死心塌地。”
方方打断,“你和那个冯什么,关系很好?”
“谈不上。”孟绮顿了下,淡淡一笑,“男人嘛。”
一个八面玲珑的美女,只要她愿意,男人总乐于为她帮帮小忙,献献殷勤,关系总不会太坏。
“当时BR的事情瞒不住了,穆彦为了保自己,暗地已经决定放弃市场部,却跟老冯许诺,让他暂时先离开公司,等事情过去,再招他们回来。”孟绮的目光投向我,“你知道的,老冯清楚不少底细,逼急了他说不定闹得不好收拾。”
回想冯海峰离开公司那天,茫然无措却平静接受的样子,我想找出可反驳的地方,却不得不接受脑子里自动冒出的念头——难怪冯海峰走时,没为自己做半句辩解,之后却做出那么绝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冯海峰有委屈,但他信穆彦,接受穆彦的安排。最后穆彦的承诺落空,市场部裁了就裁了,人走了再没有回来的位置。等他弄明白,BR的麻烦已经过去了,后果都由他和市场部承担,再说什么也没人听了。
方方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孟绮,又看看我。
孟绮的目光与肤色一样黯淡,“如果不是穆彦两面三刀,老冯不一定会到正信去……老冯想不到他是那样的人,谁又想得到呢。”
方方愣愣地问,“可你怎么知道,那冯什么,说的就是真话?”
孟绮无所谓地笑笑,“我说了,只是八卦,是我背后道人是非,爱信不信。最好把这话拿去告诉穆彦,就告诉他是孟绮说的,让他自己辟谣吧。”
我沉默。
她们的目光都落在我脸上,神色各异,像要等我说些什么。
而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只想再知道一件事——
“这些,都和程奕无关?”我望着孟绮的眼睛。
她的眼神似乎被这问题刺得一缩,缄默了很久,姿态僵硬地看我,“你觉得,和他有关?”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孟绮的表情,让我相信,这是实话。
“调查BR的时候,他给过我暗示,也算是拉拢……我想方设法撬开老冯的嘴,搞清楚了怎么回事,但我没告诉程奕。”孟绮古怪地笑了笑,“我知道穆彦有偏见,瞧不起我,但那时还相信只要努力,拿得出业绩,他总会改观……后来才算看清楚,要么我离开公司,要么换一个老大,跟在他手下,我已经被定义为不可信任的人,好机会永远不会给我。”
提起穆彦,孟绮眼里切切的,也不知是不是憎恶,不知道她对穆彦是真有心思还是只想找个靠山,或者兼而有之。孟绮是聪明的,懂得捷径之便,也深知男人的软肋。
可在穆彦这里,她撞上一壁墙,屡屡碰壁。
那堵墙已经撞上去,穿不过,也退不回。
正在最尴尬的时候,来了程奕——像是专门给她的一个转机,这一位职务更高,来头更大,甚至对她更有兴趣……我了解孟绮的转变,这么做无可厚非,谁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孟绮还是选择站到了穆彦的对立面,借着程奕的高枝往上爬,绕开穆彦这个绊脚石,甚至以后也将踩过他头上。有了程奕撑腰,只要穆彦失势,康杰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挡在她面前的石头就全都搬开了。有机会要上位,没机会就制造机会上位。
这是孟绮的如意算盘。
她很倔强,始终没说自己被利用,也不提程奕有没有暗示或授意。
恐怕连她自己也至今没搞清楚,程奕到底想做什么,到底做了什么。
就这么聪明反被聪明误,成了糊涂炮灰。
三十三(上)
孟绮走后,茶几上的三杯柠檬茶还散发着温暖香气。
方方怔愣一阵,转头问,“她说的事……真的假的?”
我无法回答。
她问,“你信不信?”
我沉默。
她张了张嘴还要问。
我抓过椅后靠垫,挡住脸,闷声说,“别问我!”
靠垫很软,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记忆不会说谎,曾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飞速掠回。
墨汁滴进清水,阴影迅速扩散,那些忽略过的,不在意的细枝末节,突然间清晰放大数倍,如显微镜下的标本呈现眼前。
裁员那天,天台上穆彦沉闷抽烟的背影;
天桥上重提此事,他复杂莫名的表情;
最后定格在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早上,纪远尧传达裁员的决定,一个人站在晨光铺洒而入的窗后,凝固如冰冷大理石般的侧影。
之前我想弄明白,现在害怕明白。
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是裹在层层布帛下面的刀,没有鞘。
隐约知道,揭开,再揭开,就要将自己割到。
深吸一口气,我扔下靠垫,宁肯装聋作傻,“管他的,我们去看穆小悦。”
方方瞪着我,好像不相信我若无其事的笑脸。
我不理她,起来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冬阳灿烂。
不去怀疑最初的信赖,那是不可触动的底线。
想到要见穆小悦,我和方方心情放晴,约会美少年也没这么欢欣。
还没出门,康杰的电话就催来了,等我们赶到MAYA二楼的美容部,远远听见穆小悦亢奋的吠叫,和康杰无可奈何的呵斥。
穆小悦正被一只前来美容的长毛兔子深深吸引,吐着舌头,一脸花痴地想扑过去。
被她的大舌头舔一口,那安哥拉长毛灰兔的半条小命,怕要吓没了。
“悦悦宝贝!”
方方搂住这狗,又捏又亲,比对我家威震天热情一百倍。
我朝她撇嘴。
重狗轻猫、重男轻女、重色轻友,都是没品的表现。
还算穆小悦是个有良心的,知道谁是老熟人,见到我异常热情,尾巴都快甩掉了。
“行了行了,别摇了,一会儿好好做个造型,迎接你爹回家。”我捋了捋它圆滚滚的大脑袋。
“老大一早的航班,这会儿都快到了,落地就给他个惊喜。”康杰坏笑。
方方看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笑。
来时对她说了,见到康杰,不要提起孟绮那些话,就当不知道——今天的穆小狗才是主角,那些打破头的是是非非,都暂时抛来,什么也不如这只小土狗的美丽重要。
宠物美容师大概也是第一次给土狗做造型,为难地征询我们意见。
康杰和方方这两个雷人,完全无视客观条件,提了无数雷死人的设想,诸如染色、朋克头、公主裙……甚至康杰冒出一句,“剃个光头怎么样?”
我真的同情穆小悦了。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不知它会不会被整成外星狗。
最后还是我的靠谱建议得到美容师的认可。
穆小悦被牵进去了,三个“家长”无聊地等在休息区里看电视,墙上液晶电视屏正在放一部爱情片,台词都是老套路,听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康杰和方方已经玩得像老熟人一样,理也不理我,自顾玩起猜台词的游戏,电视里角色刚一开口,这两人就抢着说出下句台词,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
我坐到后面沙发翻杂志。
虽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看着康杰与方方说笑自如,心情也开始变好。
职场上没有朋友,只有作战的拍档,“同事”是经过了脱水处理的两个字。
可我仍时常想,每天八小时的相处,不会没有感情,这份感情带不进工作,是不是可以带出办公室,带进日常生活里。假使有一天不再是同事,能做朋友也许更好。
像康杰,像小然,早已不是朋友胜似朋友。
而穆彦……该将他算作哪一种人,朋友吗?
我合起手中杂志,手机却响起来。
正是穆彦。
他已经下了飞机,正在返回市区的路上。
我叫他直接来MAYA接他的宝贝狗,有惊喜奉送。
穆彦警惕地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我笑说,“没什么,就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我转过身,正好看见穆小悦被美容师从工作间牵了出来。
后半句话就愣是没有勇气说下去。
康杰和方方已经笑得快要从椅子上掉下去。
笑声一定通过电话传到穆彦耳中,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二十分钟后,当穆彦风尘仆仆赶过来,一眼看见穆小悦的尊容——
他的表情很凝固,神色很复杂。
穆小悦的打扮并不花哨,只是吹蓬松了毛发,尾巴梢系上金色蝴蝶结,穿了一件金黄与黑条纹相间的虎纹连帽衫,帽子是个虎头。
在它浑圆脑门正中,美容师细心染出一个黑色的“王”字。
康杰把美容账单客客气气交给穆彦。
穆彦黑着脸买单。
康杰请赏,说最起码今天中午这顿饭是有着落了。
穆彦问我与方方想吃什么,我们还没开口,康杰又嬉皮笑脸代答,“你不是说,你家的烧烤架还没开过张,我看今天人头刚好凑够,就卖你个人情,把这张给开了。”
方方听到要去不熟悉的人家里吃饭,忙说,“不用了吧。”
康杰眨眼,“你想要我单独约你?”
“呸!”方方脸红了。
穆彦看向我,我无所谓地笑笑。
于是一行四人,牵着“狗行虎步”的穆小悦走出MAYA,曝光在无数路人复杂的目光中。
穆彦连抱带拖将穆小悦弄到车上,唯恐太丢脸。
待我们都上了车,穆彦不理康杰,将车门一关,“你去买吃的,买齐了再来!”
事实证明,让康杰去采购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他兴冲冲买齐若干食物,惟独忘了买烧烤用的调味料,甚至连要买哪些都不知道。
穆彦感慨,“智商这玩意,发挥起来,时灵时不灵啊。”
不得已,方方亲自出马采购,康杰开车。
穆小悦看见有人出门,以为是去遛弯,兴奋地想要跟出去。
穆彦将它拖回来,它不高兴地呜呜,张嘴一口假装要咬穆彦。
“有出息了,敢咬人了?”穆彦扬起巴掌,照它ρi股就拍。
我赶紧把穆小悦拽过来,一把抱住,“不许家暴,我告你虐狗!”
“人虐狗是家暴,狗虐人不是家暴啊?”穆彦白我一眼,悻悻放过了穆小狗。
穆小狗得意洋洋蹭上来,腻歪地哼唧,把个染着王字的大脑袋贴着我,眼睛水汪汪的。
从在MAYA碰面,注意力都到了穆小老虎身上,说笑归说笑,我没怎么和他说话,他也没怎么搭理我。路上一直和方方谈笑风生,他们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以穆彦的礼貌是不会把初见面的女孩子谅在一旁冷落的。
等到康杰与方方一走,偌大个屋子里,发现能说人话的只有对方,还是借着穆小悦为桥梁。
这别扭的感觉,来得突兀又熟悉——可不就是,十几岁的时候,和相互暗恋又未表白的男生单独留在教室做值日,你不抬头望我,我不抬头望你,却都知道对方举手投足在做什么的情境回放吗?
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抬眼看穆彦,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正四下打量,猛然听到音乐声,雄厚的男声铿锵传来,惊得穆小悦一蹦而起。
穆彦在角落里捣鼓CD,从包里掏出几张刚带回的碟,冲我扬了扬,“好东西,要不要听?”
“听着像前苏联的老歌……”我嘀咕,接过碟一看,封面还真是俄语。
“有点耳力。”穆彦笑笑,“从老头那里顺来的。”
这调调现在真不容易听到了,我侧耳听了会儿,独特的前苏联革命歌曲风格,别有穿透力,连音符都带着冰原朔风的呼啸劲,一转又有白桦林里阳光与手风琴的奔放……穆彦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冲我一扬下巴,拍了拍身旁地毯,“坐着听。”
想到今天穿的裙子……我犹豫了下,侧身跪坐。
穆彦哧地笑了,不怀好意地瞄了瞄,被我瞪回去。
他扬起嘴角笑,目光很软。
休假一走半个月,不知道为什么音讯全无。
回来之后,人还是那个样子,却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许是旅途颠沛的疲惫,使他看上去有种散散淡淡意味,往日锋锐得像随时可以出鞘的剑,现在这感觉不见了。
他就这么望着我,平静无声,目光让人看不懂。
有些话,在想说想问的时候,没有说没有问,也就失去再开口的动力。
他说回来之后,再解答孟绮辞职一事的疑问。
可现在真的见了面,他不提,我也不想开口问,假装不记得那回事。
席地而坐听着怀旧的异国老歌,抱着毛茸茸的肥狗,眼前坐着一个英俊慵懒的男人……如果可以,把之前记忆抹掉,关于他好的坏的,尴尬的隔阂的,未发生与已发生的,全部都忽略,从这一刻起,会不会再次喜欢上?
“如果可以”,多好的四个字。
几张CD换着跳着听了听,其中有后来翻唱的,我们一致认为唱得很难听。
“唱成这种水准都可以录。”我很不以为然。
穆彦笑得诡异,“还有更难听的,等着!”
他起身往楼上去,一会儿蹬蹬地拿着张碟下来,让我听。
原来是乱七八糟的地下摇滚。
听了两分钟,穆彦问,“怎么样?”
我诚实回答,“还行,比装修噪音好点儿……我欣赏不来摇滚。”
他嘿嘿笑。
我探头去看,“什么乐队?”
他飞快把碟藏到背后,“不告诉你。”
我反应过来,一惊,“你……自己玩的?”
穆彦居然露出类似扭捏的表情,“嗯,读大学的时候。”
虽然大学里面自组草台班子玩乐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想想穆彦那曾经的愤怒摇滚小青年模样,还是狠狠地雷了我一把。
“这可能是我做过最没水平的事。”穆彦摇了摇头,痛心状,“靠,还真难听。”
他自己也受不了,关了。
我笑得趴倒在穆小狗身上。
穆彦伸直了腿,头靠着墙,看着我笑,悠悠叹口气,“那时候好像也不在乎水平有多烂,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就全力投入,评价输赢全都不管。当了考试,丢了女友,也不在乎……要是没这样玩过,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痛快。”
“我从来没机会这样玩。”我被他说得一阵怅然。
“你是女人嘛。”他不以为意。
“女人就玩不得?”我挑高语声。
穆彦做了个投降姿势,不理睬,不争辩。
“其实……”我犹豫了,看着他,不知要不要说下去。
“欲言又止的,其实什么?”他笑着问。
“其实刚到公司,跟着你做事,有过一点这种感觉。”我低下目光,心里滋味复杂,“虽然后来没那么傻乎乎了,但还是会全力投入,享受工作本身,享受每一个细小的成就感。只有在你的团队,能感受到这氛围,就算也有矛盾,可到了冲锋上阵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暂时抛开,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目标,一起为这个目标拼命。”
我望向他,“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是吧。”穆彦笑了,“我说过,你适合做这行。”
他笑得竟有几分惘然。
我轻声问,“那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去?”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竟然是这个回答,我意外,失望来得太突然。
穆彦低下目光,神色萧索,“安澜,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都愿意回答,但不能是现在……公司可能很快要发生大的变化,与很多人都有关,包括你我。虽然不是坏的变化,但现在说什么都还过早。再等几天,我就可以回答你,现在请你什么都不要问。”
再等几天,我猜,是等到纪远尧回来。
在此之前,滴水不漏。
我无话可说。
“作为上司,我连这些话都不应该对你讲。”穆彦平静地抬眼,口吻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现在你面前的不是上司,只是个喜欢你的男人。因为喜欢你,没有原则,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剩下不肯说的,要么是在保护你,要么是不想对你撒谎。”
即使是喜欢,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也像在理智宣布一个事实。
我接纳这个事实,不惊愕,不局促,没心没肺的平静。
他是上司,也是一个喜欢着我的男人,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到此之前,谁也没戳破这个共识,办公室恋情的禁忌横亘其间,说破也无济于事。
当初战战兢兢表白的人是我,被拒绝得狼狈不堪的人也是我。
现在他却坦然说着“喜欢”,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就像一句闲谈,说过作罢。
门铃声里,方方和康杰拎着东西回来了。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起身去开门,假装听过的话转头就已忘掉。
就在他家的小庭院里,四个人和一只狗,架起木炭烤架,开始烟熏火燎的烧烤大餐。
方方手艺精湛,烤出金黄焦香的小羊排,被我们一抢而光,穆小狗竟分到最肥美的一块;泡沫丰富的啤酒倒在杯中,麦香四溢,喝到后面不过瘾,穆彦又开了珍藏多年的威士忌。
穆彦和康杰喝了许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酒酣耳热。
他们大口喝酒,大声谈笑,说起这些年大家并肩走过,共同经历的大事小事……有我不知道的,有我经历过的,微醺里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忍不住一次次举起杯子。
方方喝得脸颊红扑扑,托着脸,听着我们说话,时而一笑,时而自顾出神。
康杰喝高了,把方方手里杯子拿下,望着她说,“不要喝闷酒。”
方方想夺回酒杯,康杰说,“等着,我给你倒酒。”
他去倒了一大杯温热水给她,递在她手里,看着她喝。
穆彦也在笑着看他俩,目光偶或与我交会,总是他先移开。
三十三(中)
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繁重琐碎工作压得人喘不过气。
穆彦的归来,给人心浮动的营销部门打了一剂强心针,对整个公司也像是兴奋剂。
他旋风横扫式的工作效率再次让人叹服——自周一回来,他让部门全体加班,持续三天高速运转,将堆积未决的工作逐一清理解决,从一年下来的逐笔款项,到全年总结报告与来年资金计划,都得以顺畅推进。
只有他能够说一不二,让这支团队随时开启全速运转。
相信这一点,旁观的程奕也看在眼里,离开了穆彦,要驱策这支团队并不容易。
每天看他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像要将自己离开这段时间,所有没做的事,全部补上。
在他家渡过的那个午后,连同其间的记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穆彦再没对我表露过一丝逾越工作关系的情绪,除了必要工作往来,见面也只点头一笑。
既然不能说,不能爱,办公室里的情愫,像慢慢挥发在空气的酒,到最后也就这样了吧。
上午的会议中,程奕当众赞赏营销部门的工作效率,半开玩笑说,“照这样下去,恐怕明年的任务都要提前完成了,工作全都被你们做完了。”
大家都笑。
穆彦却语气平平地说,“能做完就好了。”
程奕笑说,“要是人人都赶上纪总的工作狂程度,这公司就太可怕了。”
穆彦抬了抬眉,一笑不言。
明天纪远尧就回来了。
我安排好老范去接机,临下班前拨了纪远尧的电话,想对航班号和时间再确认一下。
电话没有拨通,我想他大概是在忙吧。
晚上有一个生日派对要参加,我匆匆收拾下班,到洗手间补妆。
派对妆容不好太简慢,我也懒得专门去打理,就扫了层亮粉在眉骨眼睑,描上眼线,补上眼影膏和口红,将长卷发弄得凌乱,看上去也还凑合。
回到办公室,遇见穆彦。
他刚从程奕办公室出来,目光一定,打量我的脸。
“晚上有约?”他像不经意地问。
“朋友的生日派对。”我笑着回答。
“哦。”穆彦点头一笑,“去吧,玩得开心。”
看他的神色,似乎不只想说这句话。
我迟疑了下,“有事吗?”
“没事。”他笑笑,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隐隐不安,觉得他有什么事想说……也许我该叫住他,可是和他说什么好呢。
手机响了,朋友来电催促。
心里一丝犹豫,微弱挣扎。
穆彦的背影却越去越远,走廊上巴西木的绿植终于隔断了我的目光。
这是个难忘的生日派对,我见证了一幕浪漫的求婚。
朋友在她二十五岁生日这天,被一个认识刚刚三周的男士求婚——她答应了。
果然是传说中的闪婚。
在场友人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
气氛实在太热烈了,不停歇的笑闹声,盖过了我的手机铃声。
近半小时后,拿起手机我才看到,是纪远尧的号码。
匆忙走到外面回拨,估计是打来确认明天接机的航班号。
听着等待音,等待电话里低沉的一声“喂”传来,心情暗暗雀跃。
接通电话,不等他开口,我赶紧解释刚才没接电话的原因,问明天是否还是预订的航班回来。
纪远尧的语声,听得出微微笑意,“我已经回来了。”
我错愕,“已经到了?”
“是的,晚上刚到。”他语声愉悦,“你在家吗?”
我定一定神,“没有,正要回去。”
他问,“现在方便出来吗?”
我怔住,“到公司吗?”
他笑,“接到我的电话就只能是加班?”
我反应过来,有些窘迫,有些局促。
纪远尧问了我所在的地方,叫我等他过来。
这里离他家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我穿上大衣,站在醒目的路灯下,手Сhā进口袋,脸颊被夜风吹得冰凉,耳后却潮热,心里有一小簇火苗,忽明忽闪。
熟悉的车滑到面前停下,纪远尧探身推开车门,带着微笑。
我坐进车里,从衣袋里取出手来搓了搓,“外面真冷。”
“傻姑娘,谁要你站在路边等。”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有那么笨吗?”
“……”
我的失语让纪远尧笑得更加愉悦。
他不告诉我为什么提前回来,也不说出来干什么,只说要领我去一个好地方。
我还在刚刚目睹现场求婚的激动里,兴冲冲讲给他听。
他摇头笑,“你们八零后的爱情方式,比老男人的瞻前顾后厉害多了。”
我心一跳。
“也不是所有八零后都这么义无反顾,也有人在瞻前顾后拿捏着要不要恋爱。”
“是吗。”纪远尧微笑,“那是自己太贪心。”
“贪心?”我反问。
“是人都贪,想要的太多,爱情、事业、自由……”纪远尧看了我一眼,笑笑打住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减速将车驶入了一处停车坪。
已经到了他说的“好地方”,下车一看,原来是个酒庄。
这里环境很雅,品酒轩里有三面落地玻璃的观景台,面对波光粼粼的一池水景。
我们在观景台落坐,点上一盏琉璃烛台,烛光从中空的琉璃盏里透出,映得人脸上手上都是莹莹流转的光华。
我对红酒毫无了解,不知这支Lafite Rothschild好在哪里,只看着纪远尧将酒慢慢倾入水晶玻璃杯中,酒液艳如融化的红宝石。握住瓶身的手很稳定,指节修长,袖扣的金属光微略闪动。
葡萄酒的馥郁香气像魔术师的咒语,开启的一瞬,空气中绽开数不清的五月鲜花,叫人心驰神迷。
纪远尧娓娓笑谈,从酒的渊源说起,又讲酒杯,什么酒该用怎样的杯子来喝。
手中的奥地利水晶玻璃杯,迎着光线看去,剔透得脆弱。
我敲了敲杯壁,听听好材质到底好在哪里。
“不是那样。”
纪远尧笑着拿过只空杯来示范,指尖在杯沿一弹,叮一声清越悠长的回响,宛如音乐。
他擎着酒杯,侧首微笑,整个人就是风度二字的完美诠释。
这个男人的光亮,照得我微微迷了眼。
要怎样的女人才可与之匹配。
也许应一个皮肤吹弹可破,纤手不沾阳春水的淑女,从不用奔波在清晨上班的人潮中,从不用挤在傍晚蜂拥的地铁里,绝不贪吃街头的麻辣烫,更不会上网打游戏,只在家中捧一本厚书,闲来弹弹琴,品品酒,能与他谈论中世纪诗篇,也会一手无可挑剔的厨艺。
在超出我视野范围之外的地方,大概,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吧。
“你在想什么?”
纪远尧的声音像从遥远地方传来。
我发现我已走神得太远。
“在听你说话。”
我掩饰着自己的黯然与恍惚。
他注视我,沉默来得令人尴尬。
我岔开话,“对了,穆总休假回来了。”
纪远尧点头,笑容里隔着层疏淡。“回来就好。”
这表情表示什么呢,我又开始猜他的心思,在八小时之外也忘不了这惯性。
纪远尧转动手中酒杯,淡淡问,“和我喝酒,是不是很闷?”
我想了想,“也不是太闷。”
他沉下脸,“真不会说话。”
我眨眼,“本来就没说话,都听你在说。”
他恍然,“哦,这是嫌我啰嗦。”
我们相顾而笑。
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心情好得不同寻常。
“今天很奔波,精神倒特别好。”他顿了顿,“到了家,一个人突然很有喝酒的兴致。”
男人的心思真有趣,有时候明明很想告诉你一件事,却忍着不说,非要等你去问。
原来高深莫测的纪远尧,也有这样子的时候。
忍不住想笑,于是满足他,我睁大眼睛问,“这么开心,是有好消息要分享吗?”
他抬了抬眉,“对公司来说,是好消息;对你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我错愕,静等下文。
他深深笑,一向平和的目光,流露踌躇满志味道,“总部决定,从明年起全力进军内地市场。”
“这么说,我们的努力被总部认可了?”
“是的,非常认可。” 纪远尧点头。
我忍住欢呼地冲动,“那为什么,对我未必是好消息?”
纪远尧笑了,“因为接下来,你会很忙,会被压榨得没有假期,没有时间逛街约会,没有办法偷懒,要跟着我当空中飞人,过一段马不停蹄的苦日子。”
“干嘛?”我有点惴惴。
“总部计划明年之内,进入五个重要城市,第一步要在南部与东部,增设两地分公司。”纪远尧目光灼灼,焕发夺人神采,“筹建新公司,不是件轻松事。高速扩张需要大量人才,我们现在的团队就是今后的管理基础,要由你们去把新的团队带起来,也就是说,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更大空间,也必须尽快成长,才能成为以后的中坚力量。”
我深呼吸,心都快要飘起来。
这岂止对公司是个好消息。
对我们的团队,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机遇,意味着更多可能。
他把一个宽广的职业平台搭建起来,并把我们推到这个平台跟前。
能不能站上去,就看每个人的造化。
与此同时,董事会决定将内地各新公司的筹建,交由纪远尧全权负责,未来重要团队的核心,都将从他手中带起——换句话说,纪远尧已被选定为执掌内地市场的舵手。
真正的赢家,此刻坐在对面,含笑不语地看着我。
他眼里的神采,几乎耀疼我的眼睛。
三十三(下)
新项目大获成功,意义不仅在于为公司获取多少利润,更在于为公司找到新的发展方向,突破了长久以来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们眼里,庞大的内地市场,是一块悬在空中的巨大馅饼,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诱人香气,却苦于迟迟找不到靠近的途径。这是一个令邱景国和高层们屡屡碰壁,以往经验全都施展不开的新江湖,这里景色诱人却又遍布壁垒,新游戏规则令他们无所适从。
也许邱景国将纪远尧空投过来的时候,也没抱太高期望。
然而这次他们找对了人。
纪远尧带领孤军深入的团队,历时数年,挖开层层荆棘丛,将一条黄金铺设的大路呈现在他们眼前。他以事实说话,向对内地市场垂涎三尺,却心存疑虑的董事们,证明了我们可以驾驭新的游戏规则。邱景国一定没有想到,纪远尧不但远远高过他原本的期望,也高过了董事会对这个人最初的价值定位——
随着内地市场的金脉被打通,公司发展战略与重心也随之调整,纪远尧的价值应势上涨。
而身为总裁,却局限在保守经验中,不谙新游戏规则——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会信任的邱景国,也终于感受到真正的威胁。
从程奕空降,到资金链处处受制,邱景国一直不动声色压制着我们,压制着纪远尧一朝崛起的机会。新项目几经周折才得以启动,如期而至的成功,让邱景国最终撕下脸来。
纪远尧飞赴总部,不只是去受勋,更是去应战。
小说里高手决战,一招见分晓。
仅仅三天,千里之外就已格局大变。
而我相信真正的战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纪的权力屠场上,没有冷兵器,没有嘶吼,没有流血……写字间里的男女们,温文尔雅,不动声色,凭直觉辨嗅着空气里的算计和心机,凭本能趋利避害,水泥丛林动物也同亚马逊丛林动物遵循一样的生存法则。
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些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来不会发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残酷的那一幕发生,只看见尘埃落定之后,纪远尧平和地坐在面前,酒在手,笑藏锋,不用像古代角斗士那么狼狈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绮,想起和她一样离开的那些人,那些权力角逐的牺牲品。
古罗马人献祭战争之神,喜欢用鲜艳美好的女人,和她们的血。
孟绮是这场战争里最后一个祭品吧,但愿以后不会再有人被牺牲。
“还有一件事。”
纪远尧低声开口,却又顿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缓缓斟酒。
我的心被悬起来,唯恐一个好消息后面,跟着会有一个坏消息。
他悠然斟酒,语声和缓,“我们有个老朋友要离开了。”
杯里的酒,在我手中一荡,“谁?”
“目前只是职位变动。”纪远尧淡淡回答。
“是谁?”我心紧。
“邱先生。”
总裁邱景国。
我倒抽口凉气,被这名字震得回不过神。
纪远尧像在欣赏我震惊的表情,不紧不慢说,“今天董事会上决定,由行政副总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将改任特别顾问。”
所谓特别顾问,就是让老臣子被踢下台后,有一个缓冲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温情脉脉的面目,等你自己识趣,安排好去向,主动提出辞职。
猜测过任何人可能会离开,也没有想到是邱景国。
我目瞪口呆。
纪远尧的目光,谜一样幽深。
不为人知的前因后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这双平静的眼睛里。
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传言,谁也不知道,董事会早已对邱景国的去留作出决定。
邱景国从一开始就压制新项目的启动,不主张对内地市场投入过多,这在董事会内部也引发分歧,以两位执行董事为首的激进派明里暗里都在支持纪远尧,不耐邱景国的保守令他们钱袋迟迟不能膨胀。
纪远尧提早两天启程,不是访友,不是私事,而是与两位执行董事低调见面,并见到了早已息心养性,极少过问公司事务的老董事长。
对于邱景国的无作为,老头子不是不失望,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恋旧,虽然董事们对邱景国负面意见日渐增多,老头子还是假装不在意,不动老臣子。
也许邱景国继续安稳下去,不燥不动,反而能坚持到风光退休。
但男人的好胜心受到刺激,膨胀起来谁也说不好会做出什么不聪明的事。
纪远尧的崛起,董事会的质疑声,都令邱景国坐立不安,怀疑自己地位岌岌可危。
邱开始坐不住,一再强调自己对公司的绝对掌控,并借公司的平台积累个人资本,在各种场合频频突出他的个人影响力,自觉或不自觉地凌驾于企业之上。
当他在展示会上出尽风头的时候,纪远尧在一旁低调地看着,并不出声。
当一个人犯浑的时候,总是他的对手看得最清楚。
自己不犯错,等待对手犯错,就是最安全的进攻。
此刻纪远尧的笑容,又让我记起了那一幕。
烛台的光,映着酒的艳色,酒的艳色映着他的目光。
我又想起了妖异这个词,原来第一瞬间的直觉真的最准确。
站在路边寒风里等待时,我心猿意马地猜想,为什么深夜相约。
原来今夜的纪远尧,需要一个倾听者。
再辉煌的胜利,没有欢呼声都索然无味。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急于有人分享胜利喜悦,超然面具之下,他也是个渴望欢呼声与崇拜眼神的,有着所有雄性生物旺盛虚荣心的男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索然的寂寞,风光失意的时刻,没有亲友同喜同悲,眼前只有一个沉默、忠实、顺从的追随者。
以往滴水不漏的秘密,现在可以大白天下,漂漂亮亮赢得掌声。
他不再忌讳,像个乐于炫耀的顽童,在吊足了观众好奇和惊诧之后,亮出魔术底细。
董事会对邱景国的信任和好感虽然下滑,却还不至于触动最后的bottom line
纪远尧在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那根草,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展示会那天,看着邱堂而皇之将我们团队的功劳据为己有,心安理得攫取他人功劳,我只感到异常愤怒,没想到就在那时,邱景国一只脚已踩进了自作自受的绳套。
他当众向媒体披露了随后的研发计划,将纪远尧提出的开发思路和构想,变成他的决策结果——除了道德问题之外,没有任何不妥——对外披露的计划只是个概念性方向,不会泄露商业秘密,这一点邱景国很有数。可他并不知道,当他的发言经由媒体广泛传播,成为那段时间行业新闻热点的同时,纪远尧的回击已经不声不响展开。
当研发团队在某一领域取得进展,就全力深入,务求专业,做一件事就要树立一个标竿。
这是董事长一辈子做事的方式,也是公司一贯风格。
邱景国忠实保持这种风格,纪远尧也欣赏这种风格,甚至是我也知道这是正确高尚的。
但欣赏之余,纪远尧清醒地知道,在这个尚未规范的行业,在混沌竞争中的内地市场,有种蝗虫叫“跟风”,有种灾难叫“山寨”。
无论多强的研发团队,除非掌握了明显领先于众的尖端技术,否则来不及做到精细深入,已被大量粗劣的仿造复制所淹没。
以往公司在内地屡次吃过类似的亏,导致几年前全线收缩,裹足不前,以邱景国为首的决策层,仍固守传统不变,不思应对方法。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说,“他们抱着一种优越心态,不肯对以往瞧不上眼的游戏规则低头,以为可以重新制订游戏规则,不承认在他们认为落后的内地市场玩不转。”
我不知道,纪远尧的圆滑实际方式,是不是就更正确。
这不像他,和他绅士般的个人风格截然相反,明明是一个保守文雅的人,却崇尚世故圆融的做事手段,直接准确地追逐利益,理想化色彩被他冷冷踩在脚下,踩个粉碎。
在他看来,要摆脱恶劣的复制跟风,只能永远领先一步,在蝗虫来袭之前抽身,把吃剩的蛋糕留给别人,及早发现别处的新蛋糕,转战新领域。
从新项目启动,他就没有打算把后续力量全都投入进去。
“这只是一块探路石,只是转型的第一步,如果不及时转向,照老套路持续开发下去,只会把公司又一次拖死在原地。”
今晚的纪远尧,措辞直接,词锋鲜明,不同于以往内敛,毫不掩饰胜者意气。
他太了解自己的顶头上司,明智地对邱景国保留了后续开发计划的真正设想,没有把预见到的雷区指给邱景国,任由一个瞎子昂首阔步朝断崖走去。
对项目后续开发前景的判断,没有人比纪远尧更清楚。
邱景国未经董事会许可,擅自对外宣布了开发计划,再经媒体渲染出去,无异于一个致公司于狼狈境地的重大错误。而他将董事会大佬们抛开,自作主张的行为,显然比决策失误更加严重。
这一次,董事会选择信任纪远尧的判断。
大佬们能够坐在今天的黄金椅上,总不是白白坐上去的。
年岁渐高的董事长固然顾念旧人旧情,到底更关心他和他家族的钱袋。
对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刻,邱景国都被蒙在鼓里。
当老板们开始重新思考他对公司的价值时,他却抓着穆彦这个把柄,向纪远尧施压,努力干着瓦解团队的事,忙内斗忙得不亦乐乎。
假如邱景国不是一个小人,不出这些阴招,不知道纪远尧留的这一手还会不会有用。
谁的招更阴,也说不清楚。
青色琉璃烛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间流动。
我所熟悉的这张温雅面孔在光晕里,隐隐起着变化。
原来他的眉梢也如此锋利。
锋利起来,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纪远尧对邱景国做的事,与孟绮对穆彦做的事,没有本质差异。
在孟绮是死罪一条,换作纪远尧就是成王败寇,只因他有重置判断准则的资本,只因他对公司价值重大,可以为老板们点石成金——假如孟绮也有这等本事,出局的就该是穆彦了。
我已见过孟绮与冯海峰的离去,见过市场部集体变成炮灰,自以为了解“残酷”这个词的定义,现在这个定义却被邱景国刷新。
职场可以冷血到什么程度,也许永远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郁芳香,折射着美丽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纪远尧留意到,“不喜欢吗?”
“酒很好喝,只是有点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里喝起来冷丝丝,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心里。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们应该喝茶。”
也许我才应该抱歉,辜负美酒,也一晚上木头似的辜负了他胜利的喜悦。
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话都是他在说,好在他并不在意,愉悦心情并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损。平常在他面前,我也总是安静倾听,他也许更习惯我的沉默。
理所当然应该为对手的流血喝彩,但这一刻,我只是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血流出来,也和对手的一样鲜红,即使走到邱景国那样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来。
再强的人也强不过资本的权威。
可喜可贺么?
是的,胜利总是可喜可贺。
一万个庆幸,倒下的人不是纪远尧,为此值得喝下这杯鲜红如血的酒。
余下的半支酒,纪远尧让酒庄封存起来,让我在存酒卡上签名。
我笑着摇头,“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没关系,过几天你想喝了再来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说那太浪费了这酒。
他莞尔,在存酒卡上挥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将笔递给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点意义,这支酒就一起存着吧。”
我无法抗拒地接过笔,在他的签名之侧写下自己名字。
“纪远尧,安澜”——
他的名字写得行云流水,我的字写得偏硬,并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三十四(上)
纪远尧喝不少酒,虽然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影响驾车,我还是提议换我来开。
纪远尧没有拒绝,笑得很愉快,“这是破荒第一次,让女士为我开车。”
“以后把老范的工也兼下。”我发动车子,笑说,“就可以做个万能秘书。”
“秘书不是万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远些。”
心里咯噔了下,有个念头晃过去。
刚才他说,要我跟着他做空中飞人,全力应付新公司的筹建。
那这之后呢,既然他开始全面负责内地市场的拓展,那他的职位迟早要发生相应变化?那时我会有什么去向?新的公司筹建起来,会从现在团队中调哪些人去做开荒牛?
这念头像泥潭里的泡沫咕嘟翻滚着冒上来,令人不安。
计划得再好,也总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身在海中,被一个接一个浪头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纪远尧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长远,可是站在一旁,仰视高处的那些人,职场的金字塔尖那么遥远,无数人你踩我踏,一时间心里生出深深惧意。
叹口气,“要多远才算远,多好才算好呢。”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里笑了笑,有种无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轻声问。
“是。”他平静回答,静了片刻,“男人没有选择,女人不样。”
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转折。
我转头向他看去。
纪远尧一笑,提示我,“专心开车。”
车窗外路灯昏黄,道路笔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梦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后方。
我问,“为什么这样说,女性和男性,到了职场上还有本质差别吗?”
静等他回答,好一阵没有等到,想要换个话题时,他平缓开口:
“女性的优秀有很多种方式去实现,如果我有个妹妹,像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善良,我不会建议她学习Amanda,那样付出的代价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承担,像Amanda这样的女性不需要太多。”
我愣住,心头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话更令我错愕。
从这个侧面,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但矛盾到他这样的地步,把对立的两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统率这样复杂的个性。
他把自己的欣赏都一分为二,划得这么清楚,作为上司的时候,激励下属勇往直前,目标远大;作为男人的时候,他说女人不用都去成为Amanda;当他作为纪远尧本人的时候,保守温文,像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公司领导者的时候,圆滑世故,却是一个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
在他斯文清癯的侧脸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纹路。
“你有很好的资质,如果愿意,可以走得很远,远得超出你现在所能设想的距离。” 纪远尧低沉地问,“安澜,你做好准备走那么远吗?”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多少激励和期许。
也许他眼里永远不乏勇猛的女战士,叶静、苏雯、任亚丽……即使一个被淘汰,总有下一个接班顶上来。现在他问我,是否做好准备,愿意披甲上阵,做又他个金刚女战将;是否想到为职业理想全付出的代价,会是我难以承担的……似乎连纪远尧也认为,事业成就属于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终也要退出战场,回到父系社会圈定给我们的领地。
我笑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想,这不用退缩也不用勉强。”
到了楼下,纪远尧下车替我开了车门,风度翩翩地站在门旁等我下车。
我仰头看他,留恋这一刻,迟迟目不转睛。
他搭了车门,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到一个上司应有的样子,温和而有分寸地对我说,“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车,站在路边看他上车离去,一直看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寒风吹得周身冰冷,我竖起大衣领子,低头慢慢朝家门走。
斜前方一道车灯刺过来。
不知是谁的车停在里,半夜还这么讨厌。
我转头望过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辆熟悉的车。
车灯闪了闪,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挡。
那车离开道旁林荫阴影,笔直朝我驶来,驶到近处,车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车上的穆彦点了点头,脸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
不知哪来的心慌,我竟脸上发烫。
“怎么不打电话?”
“你关了机。”
“关机?”
这才想起,在接纪远尧电话的时候手机已出现低电量提醒,我没有在意,听到纪远尧提前回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手机有电没电。
“手机好像是没电了……”我忙解释,“对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彦没容我再说什么,语气很淡,“我打给小方,她说你也没回家,我就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等着这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轻声说,“纪总提前回来了。”
“我看到了。”穆彦笑了笑。
刚刚和纪远尧下车道别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时补妆打扮,说去朋友的生日会,半夜却与纪远尧一起回来——这要我怎么说,说什么,不说也罢。
穆彦在车里,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而我站在路边,被风吹得瑟瑟,隔着车门与他相对无话。
我实在太冷,“可以上车再说吗?”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事,很晚了,你回去吧。”
“别你半夜等在这里,只是看我几点回家。”隔着车窗,我望住他,不想再这么猜谜一样绕来绕去,“下午你就有事要说,干嘛现在还吞吞吐吐?”
“谁和你吞吞吐吐。”穆彦横了我一眼,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要去吃晚饭,你不想回去就上车。”
我惊讶,“你还没吃晚饭?”
他嗯了声,“没空,九点过才从公司出来。”
——然后找不到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这个时间已经找不到还没打烊的餐厅,唯一的选择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坐在静悄悄的M记餐厅角落,看他大口咬着汉堡的样子,我的内疚呈几何级数翻倍,想问他到底要什么事,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吃东西。
总算等他吃完,我态度良好地赔笑,“可以说了吧?”
他心情看起来好了一点,看我一眼,懒洋洋地说,“邱景国不再是总裁了,老大已经告诉你了吧。”
“你早知道了?”
“昨晚接到老大电话的。”穆彦的语气平板,“你大概是这里第三个知道的。”
难道第二个是……我诧异,“程总也知道?”
虽然知道程奕现在算是和纪远尧站在同一战壕,但还是意外,不知什么时候,纪远尧居然这样信任他了。
“他比我更早知道。”穆彦笑了笑。
“他?”
我像被人敲了一记,愣愣醒过神来——难怪邱景国输得这么干脆,拿到穆彦的把柄也没能扳倒纪远尧,这背后总也少不了“自己人”的一份功劳。
意外接踵而来,似乎要把各种消息全都集中在今天丢下来,考验人的神经和定力。
我吁了口气,脑筋已快纠成一团。
“这算不上什么,趋利避害而已,换你也会做。”
穆彦不以为然地笑笑
想来的确如此。
程奕被空降过来,夹在上下之间,与顶头上司作对,做的是两头不讨好的事。
个夹心饼干当着,谁也说不定哪天邱景国一翻脸,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纪远尧则不一样,这边是水涨船高,一荣俱荣。
职场上没有什么忠臣烈士,程奕也没理由给邱景国尽忠。
穆彦说起程奕,神色平和,没有以往的敌意。
在我印象里,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枪在一线拼出来的铁血悍将;程奕却还没有受过硬仗的洗礼,没有业绩的加封,只有空降兵的资历和细密心机;还有那些针锋相对,硝烟横飞——许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以为,难道连这都错了,连他们都是盟友?
我掉进一团雾里,越想越觉得不对。
程奕查他,孟绮告他,这些总不会都是做来敷衍邱景国的。
我问,“那孟绮呢,不是程奕在背后利用吗?”
穆彦哂然一笑,“程奕那么聪明,怎么会让这个女人乱Сhā一脚,她自己要添乱,人蠢起来拦也拦不住……别再问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你自己去问程奕。”
我语塞,僵了一阵,转开目光问,“是吗,市场部被裁、冯海峰离开,也是破事?”
穆彦的脸色变了变,抿着嘴,露出疲惫笑容,“你想知道这个?”
三十四(中)
M记里没有吸烟区。
我们坐在外面长椅,旁边是和人同高的麦当劳叔叔。
穆彦取出烟盒弹了弹,一言不发点燃了烟。
香烟燃起的雾,被风吹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在我和他之间,消弭于瑟瑟冬夜。
“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穆彦神色和语调都很冷淡,“当时程奕还没跟老大达成默契,BR的报告被邱景国逮到破绽,他是真要查出底细……既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有一刀切掉。”
“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们做了手脚?”
没想到会是这样。
穆彦沉默片刻,点了头。
“报告是我让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当时不改,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成功,可能整个项目早就泡汤了。”
穆彦将当时的情形简单道来——
当时纪远尧为了说服总部,投入力量启动个项目,在早期的评估报告中,将风险程度压低,成本也随之控制。进入筹备环节,着手对各环节进行分析评估,得出一个与之前报告差异颇大的结果,风险和成本都被提高。
这个结果报上去,董事会必定会重新考虑,邱景国的更有可能借此压下整个项目。
纪远尧很清楚这是个绝好机遇,对我们,对公司都意义重大,值得冒一次风险。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彦让BR修改报告,将份润色过的结果提交给总部。
从原则上讲,这不是职业经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从结果来说,纪远尧和穆彦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到项目启动,大获成功,谁也不会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样进行风险评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关责任人又是出自什么动机。偏偏百密一疏, 前任总秘叶静的一个工作失误,使不该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来总部的质疑。
叶静匆促离职,并不是表面那么喜气洋洋的原因,难怪在她离开那天,会对我说,工作仅仅只是工作,没有情面情谊可讲。
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脱离了穆彦和纪远尧的控制,不仅将更多人牵涉进来,也直接威胁到项目能否顺利启动——纪远尧决定快刀斩乱麻,以局部牺牲,保住大局。
当时曲折焦灼的复杂过程,被穆彦简略地说来,仿佛平平无奇,再正常不过。
但我知道,对他引以为傲的团队,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穆彦做不到那么绝情。
在那晚天桥上,他的苦闷无奈不会是伪装。
孟绮说,穆彦对冯海峰出尔反尔,欺骗了市场部的同事。
我问他,“那时对冯海峰的决定,是纪总的意思?”
“不关老大的事。”
穆彦却否认,尽管语气里多了疏淡,还是将纪远尧叫做老大。
“是我答应老冯让他回来,想等事情过去再把市场团队召集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应他们的事根本没法做到,没有能力再掌控这个团队。事实上,老大是对的。”
他笑得很自嘲。
这样的话从穆彦嘴里说出来,如果不是当面听着,我不会相信,一向斗志昂扬,骄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彦竟会出“没有能力掌控这个团队”。
“从前我很清楚,应该带领他们做什么,把他们带到什么方向去。”穆彦深深抽了口烟,“等到他们被卷进去,要对不该由他们负责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力量阻止或改变,反而要在后面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后,我不会接受程奕作为伙伴,老大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程奕拉进来,达成一致立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我错愕,却不是不能理解,这的确是纪远尧的风格。
也许无关乎信任和亲近,纪远尧太强势,不会允许任何不确定因素出现,以至影响全盘计划——穆彦却爱憎分明,尖锐又骄傲,他容不下程奕以种方式成为伙伴。
他自嘲地笑,“我像个傻子,和根本不是对手的对手,较劲了这么久。”
如今结果证明,纪远尧是对的,他的计划赢得很圆满。
“老大许诺给程奕另立一个山头,建立新公司之后,由程奕出任执行总经理。”穆彦摇头笑,“实打实的双赢,不服不行。”
“然后,纪总升迁,他这个总经理的职位,是留给你接班的。”猜测。
穆彦默认了我的话。
水涨船高,一荣俱荣,看上去再好不过了。
“更高职位,更多薪水,大多数人在职场混一辈子也就奔着这两样了。”穆彦靠着长椅,懒懒散散地笑,指间香烟落下一段长长的烟灰,“这话说给别人听,好像挺矫情……你怎么想,我不管。”
我拂去落在长椅上的烟灰,有一些落在他灰色大衣的衣角,“谁说只剩这两样,还有你的团队,你影响过的人,你带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这些价值比薪水职位高太多了。”
穆彦静了片刻,淡淡笑,“你终于肯对我说句好话。”
我也笑。
穆彦仰头,望着夜空喃喃,“安澜,我有点后悔把你带进公司。”
我一怔,“为什么?”
他缓缓,“在这个团队里,我希望每个人都凭真才实干,不靠勾心斗角,不靠歪门邪道,全力以赴去实现职业理想,每个人站出来都可以独当一面……但是我很失败,一个成熟的团队,不应该是围绕某一个人运转,不该像现在这样,离了我就谁也带不动;我和程奕较劲,把一个部门变得立场微妙,连徐青和康杰也相互不再信任;我不希望你们整天心思都花在勾心斗角,却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带进来,逼着你们强大残忍……就算是你,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现在你什么都懂了,你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了。”
穆彦笑着,最后这句话说得很低,低得近乎叹息。
“休假之前,我把所有问题归结在公司的大环境,以为是环境出了问题,离开的那段时间,不和你们联系,不过问工作,静下来一个人想了很多……有时候人很怪,站在里面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发现不了,一旦抽身站出去,才看得清清楚楚。”穆彦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环境没有关系,跟谁都没有关系。”
坐在外面夜风中,听他说了这么久,我已冷得骨头快要结冰。
此刻张口说话,连声音都带着抖。
“今晚上怎么了,突然良心发现,开始自我批评?”我裹紧大衣,脸上笑着,心里惶然,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哪有这么严重,你是太累了,太给自己压力了。”
“你很冷?”
穆彦终于看出我坐在这里陪他抽烟说话,已经冻得半死。
他脱了大衣,二话不说将我一裹,“冷得发抖,你也不说,还在这里废话!”
衣服上传来他的体温,目光垂下是他领带下随呼吸起伏的胸膛,目光抬起是他透出一层淡青色的坚毅下巴。被他裹在大衣里,声音还有些抖,我说,“别再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今晚你来找我,只是要邱敬国的事,对吧?”
穆彦低头看着我,与我隔着一团夜里清寒的空气,目光却比这更清冷。
“安澜,你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不管以后往什么方向发展,相信都会很出色。”
最坏的预感从心底涌起,我紧紧望着他,盼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还要给你个忠告,喜欢他,就换一个工作。”穆彦英俊的脸被路灯朦朦映照着,满不在乎的笑容里,分明已藏不住浓涩的伤感,“晚上我已将辞职信发到老大的邮箱,明天他会看到,所以……小丫头,以后我们要各走各路了。”
三十四(下)
夜里也没怎么睡着,早上浑浑噩噩被闹钟吵醒,大概只睡了三个小时,眼睛肿得睁不开。
怎么会肿成这样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涩,难道是哭过吗……我想不起来,颓然回想昨晚,已经想不起当时我说过什么,做了什么。
撑着额头爬起来,手脚冰冷,头很痛。
即使过了一夜,睡醒过来想想还是真的。
我没有听错,也不是做梦,穆彦真的辞职了。
原地潇洒转身,走就走,离开正待大展拳脚的公司,离开他一手带起来的团队,离开我们这群人……在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
他就那么平静地,微笑着,对我说出这个决定。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样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这个行业,吸引我以他为标竿,满心憧憬想成为那样出色的人。等我学会用平视的目光看他,渐渐习惯了他的嘲讽、他的注目,乃至他沉默又鲜明的情愫。这一路走来,不远处总有一人的目光护航,使我走得笃稳而不惊慌。
他的每一次注视我都了然于心,也许太了然,太习惯,他不会像小男生一样隆重其事地表白,出那句“喜欢你”就像在讲明天天气会很好;我也无法乍惊乍喜,忽视心中暗涌而过的波澜,把若无其事挂在脸上。
我是如此心安理得,抬头直望着前方灯塔,心无旁骛前行。
以为他的目光会一直在,以为他的航向永不会偏离。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割舍这一切……是连番恶战下来的心灰意冷,是对自己的反思,还是与纪远尧之间手足般的信任默契的不再?
或许我已经在他眼中长大、走远、变陌生,不再需要他的关注和守护。
回想起来,那天在穆彦家里烧烤,康杰就已知道了他辞职的决定。他们喝着酒的那些话,回忆一起过来的日子,此刻全都挤进混沌的记忆画面,尖锐地挤在一起,一跳一跳的疼。
临走之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给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欢他,就换个工作。”
这个骄傲的人,连放弃也表达得这么骄傲,这么不在乎。
松开左手,放下工作;
松开右手,放下感情。
就此两手挥挥,洒脱地笑着离开。
茫然里空空如也,仅仅一个晚上,什么都变了。
当纪远尧和我喝酒的时候,穆彦的辞职信已经不声不响发到他邮箱,不知当他今早看见那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运筹帷幄的纪远尧,可以打败千里之外的对手,可以推倒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没想到他曾经信如臂膀的穆彦,会这时候离开。
谁能想到,纪远尧和穆彦,这对并肩作战的黄金组合,到今天竟然说散就散。
从此以后,传奇不再。
今天是我最不想去上班的一天。
天遂人愿,昨晚吹了半宿的冷风,今早果然感冒发烧,烧到39度。以此为由请了一天病假,关掉手机,不想去公司面对穆彦的正式离开,不想面对所有人的反应。
吞下加量的强效感冒药,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热,噩梦不断的昏沉中睡了过去。
傍晚时好像退烧了,满身冷汗,泡在热水里看花板上水雾蒸腾,情绪慢慢沉了下来,昨夜的一切终于清晰回到记忆中,连同每个细节,每句对话,连同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水汽湿漉漉,濡湿睫毛。
穆彦的辞职很干脆。
在发出辞职信之前,该归纳、移交、交代的工作,全都井井有条地完成。
他的重要私人物品,也已不声不响地带走,只留了些看过的财经杂志和零散物件在办公室,也都被整理过了。
听说纪远尧与穆彦关起门来谈了三个多小时,随后就在文件上签字,同意了穆彦的辞职。
他深知穆彦的个性,没有做无意义的挽留,也没有与我谈起过任何有关穆彦辞职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时候,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论事,对那个人,并不多谈。
随着文件被收档,穆彦这个名字也就成了这个公司的历史。
三十六层格外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惊。
并没有可怕的轩然大波,在真正的大变故面前,人人谨慎噤声,以沉默相对。
即使有什么反应,现在他们也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从前所有人看我,仿佛身上都带着一个“穆彦”的印记,一个鲜明的营销团队印记,现在这个印记正式被纪远尧取代,被嫡系部队的色彩取代。
在立场不同的人眼里看来,不啻于一种微妙的背叛。
灵魂人物走了,其余的人还是要把工作做下去,把日复一日的写字楼生涯过下去。
也许穆彦说得对,该让这个团队适应没有他的环境,学会在他放手之后自己走路。
筹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刚刚发布的明年工作计划,像一剂强心针注入进来,使每个人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变局和可能改变职业轨迹的机遇。这是最微妙的时期,巨变与动荡,带给个人的也许是机遇,也许是打击,谁都不想遇到后者。
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一个钟一个钟地过去,朝九晚五,人来人去,仿佛没什么不同。
只是穆彦离开后的一个星期,我仍回避着三十六层,不是万不得已不愿上去,不愿经过那间已经空出的办公室。
那屋子里已经没有留下什么属于穆彦的东西,尽管如此,独属于他的气息和色彩似乎仍挥之不去。门上“营销总监”的挂牌,让人每次经过门前,徒然刺痛了眼睛。
三十五层天台那扇坏了很久的门,我通知行政部找工人来修好,重新上了锁。
在我桌上,多了一只空杯子,一个边沿有缺口的旧咖啡杯,擦洗干净了搁在桌面的角落。现在不会有人再那么粗鲁地拿它来当烟灰缸了。
它的釉彩略有损坏,却依然造型精致,每天都在桌面安静地陪伴我,看我很早来,很晚走,匆匆忙忙就是一天又一天。
纪远尧的职务暂时没有变化,虽然有了负责新公司筹建与内地市场拓展的权限,目前仍然还是以分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在履行职责。董事会很谨慎,大胆启用新血的同时,也给了他一段考察期,观望着他的表现。
在纪远尧的高效作风下,筹建新公司和在异地考察项目的计划很快展开,我的空中飞人生活也随之开始。频繁的出差,渐渐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近半个月来,几乎每都是在酒店、机场、路上、会议室与酒桌之间辗转度过,陪同纪远尧往返于各个城市。
会议桌上讨价还价,酒局上长袖善舞,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不到极度疲劳就不会休息。
纪远尧大半精力都投入新公司的筹建,同时仍兼顾着日常管理,虽有程奕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强度和压力。
专注的男人最是吸引人,全情投入到工作中的纪远尧,依然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男性与领袖的双重魅力,我依然会被魅力吸引,和他的工作默契也越来越深……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念头,保有这份不远不近的默契与欣赏,我已足够。
现在纪远尧能偶尔脱下面具,说说实话的人就剩下我。相对于程奕和他的纯粹工作伙伴关系,我知道我们稍稍还有一点私人情分,也许是青睐欣赏,也许是一女和一男的天然化学作用在起着微妙调和。
酒庄那一晚,是属于私人的一晚。
天亮之后魔咒失效,各自退回到上司和下属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容有失。
匆匆过去的每一天,无暇分心其他,脑子里从早到晚只有工作,不知厌倦,不敢懈怠。
最近总是很晚才结束一天的繁忙,从斗志高昂的工作中抽身出来,仿佛兴奋剂过期失效,再难抵挡疲惫和空乏,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即刻倒头睡死过去。
再好不过,工作狂就是这样炼成的。
做年终总结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年,意味着太多的转折、变动与意外。
精心筹划的年会依然是重头戏,尤其在这个时期,少不得要花大力气在凝聚和安抚上。
往年的年会,营销部门总是最活跃,最有创意的,不像财务部年年只有大合唱。
但是今天的年会之夜,企划和销售部合唱曲《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很多人都唱红了眼睛,他们在台上唱,一些人在台下唱。
我的眼眶酸热,在程奕过来向纪远尧祝酒的时候,起身走开。
一个人走到外面走廊,拿出手机,翻到穆彦的电话。
他离职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就这样了吧,不回复,不联系,慢慢在时间里淡忘。
此刻听到这首歌,却突然很想告诉他,这是昔日伙伴为他而唱。
“安澜。”
背后有人拍了我肩头一下,是康杰带着一身酒气,手里还端着杯子。
“到处找你,咱俩今天还没喝,这杯酒你得给我干了!”
“喝高了吧你,找我拼什么酒!”我哭笑不得。
“没高,这杯是一定要喝的,不喝不仗义!”康杰指指,“你个鬼丫头,穆彦走的时候就躲,这次我走,你总得干一杯酒,就当给大哥践行了。”
我一惊,“你也要走?”
康杰笑笑,“有什么奇怪的,我早该走了,只是老大要我再多带大家一段时间,等过渡期过去,一下子走两个,他们适应不来。”
他口中的老大自然不是纪远尧。
穆彦为他的团队和伙伴考虑很周到,他清楚康杰得罪程奕已久,既然他要走,就不会把康杰一个人留在孤立尴尬的境地。
“这么说,你也是一早想好要走的。”
酸楚涌上来,把想的话都堵在胸口。
康杰笑嘻嘻的,“我这是另谋高就,好事儿!”
“有去处了?”
“保密。”
康杰做个鬼脸,
显然他要追随穆彦,有同样的去向,不想让我知道。
我看着他,“穆彦现在还好吗?”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希望他春风得意呢,还是黯然销魂呢?”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
迎着我的目光,康杰慢慢收起了戏谑表情,“你自己打个电话问候他吧,就算是旧同事,也有三分交情。”
三分交情。
心里蓦地一刺,酸涩苦麻诸般滋味齐来。
宴会厅里年会已至尾声,苏雯推门出来,看了眼康杰,对我说,“安澜,纪总在找。”
我匆匆折回,看见纪远尧与程奕站在一处谈笑风生,神色间俨然十分投契合拍。
程奕在他面前将态度拿捏得极好,不显得卑下,却又一眼看去就知高低职别,待人接物的分火候真是老到……老到得不像一个出身优越的公子哥,这是我一直以来对程奕的印象,难道是我想错,分明记得程奕是个连灯泡都不太会换的人,怕是从小在家娇养,一路顺风顺水从名校读出来的学院派,和穆彦的叛逆实干截然相反。
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知道康杰要辞职的决定。
在消息公布之前我会当做一无所知。
看到我走来,程奕笑容可掬,眉梢一扬,“安,正在说你呢,还以为你提前溜掉了!”
他坚持这样亲近的称呼,叫得久了,大家也都以为我们关系极好。
我看向微笑不语的纪远尧,“老大还在这里,我能溜到哪里去。”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也当众称呼纪远尧为老大。
以前从不样叫,刻意回避亲信色彩,不愿意被看作和老板很亲近的人。
公司订下了酒店附设俱乐部的K房,让年会晚宴结束后还有兴致玩的人继续下半场。这种场合一向是“无领导专场”,留给大家去闹去疯。
今晚极少踏足K房的纪远尧,却要跟他们一起去。
显然是给程奕撑场面去的,否则程奕号召不了营销部门这么些人,晚宴一完各自散场,下半场难免要尴尬地泡汤。有他到场,所有人该来的都来了,无一离席。
偌大的VIP包房里,灯光迷乱,乐声靡靡,各色各样的酒都上来了,午夜好时光,男男女女的面具将要脱下,酒精的魔力会征服理智,打开欲望与情绪的枷锁。
纪远尧身陷酒色合围中,在这样的场合并不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天生有一种本领,可以融入任何他需要融入的场合,这份圆融与独处时的清高,奇异地共存于他身上。
隔着迷离的灯光,偶尔与他目光相触,他笑一笑,与每个人都喝过酒,始终没和我喝
存在酒庄的那支酒,早已过了期,不能再喝,也不会有人再去喝了。
就那么存着吧,哪怕是个空瓶子,以后也盛满回忆。
我过去与康杰喝酒。
看其他人的反应,应该还不知道他要走。
和他心照不宣地笑笑,拿杯子倒上只加冰块的威士忌,也没什么话,各自干杯。
烈酒加冰,入喉熊熊燃烧,我的酒量随着入职时间一直在增长。
几杯下去,火辣辣的酒意冲上来,鼻子先就酸了。
康杰把杯子一顿,“唱首歌送你们。”
看起来他已有了三分醉意,夺过别人手里话筒,让把歌给他切了,直接点他要唱的一首。
他要唱《骊歌》,那是穆彦喜欢的歌,以往每逢有人离职,践行的局里必唱这一首。
康杰用这首歌把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和醉意煽到了最□,站着的,坐着的,喝着酒的,全都停下来和他一起唱……我悄然推门,走到外面走廊上,拨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我的电话,依然是直接叫一声名字,“安澜?”
当这个声音传来,我怔怔对着电话,想的话全都说不出口。
电话的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就这么安静地听着,等着。
我将包房的门推开一线,传出歌声。
“听到了吗?”我问电话里的穆彦。
“什么?”他没听清。
我将房门再推开些,“你听,他们在唱歌。”
傅小然和两三个销售部的女孩子已经泪眼婆娑,跑到台上和康杰一起唱。
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首歌,公司里的85后大概不曾听过,当年唱着这首歌同我们的青春岁月一起走过的小虎队如今也都老了,也都天各一方了。
“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难过,离别以后要彼此珍重。绽放最绚烂的笑容,给明天更美的梦,亲爱的朋友请握一握手,从今以后要各奔西东。不管未来有多遥远,成长的路上有你有我 ……”
平平常常的歌词,简单回旋的调子。
偏偏是一枚击穿最后防线的催泪弹。
我哽咽在电话的这一端,“听到了吗?”
那端沉默。
我跟着他们,五音不全地低声唱,“当我们飞向那海阔天空,不要彷徨也不要停留,不管岁月有多长久,请珍惜相聚的每一刻……”
在他要离开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哭;
在看见他空荡荡办公室的那刻,我没有哭。
我想我不在乎,我想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什么大不了。
电话里传来低柔得不像他的声音,那么软,那么轻。
“不要哭……傻丫头,不要哭。”
我在泣不成声之前挂掉了电话。
今夜下半场的唯一主题是喝酒。
全年的压力和情绪,在这时候得到集体发泄。
人人都在扎堆的喝,上司和下属的界线被酒冲淡,部门与部门的竞争,谁与谁的较劲也在杯影交错间打破。在左右惊诧起哄的围观下,我和康杰一杯接一杯较劲似的悍饮。
他拍着我肩膀,大声说,“不管以后怎么样,咱们照样还是好兄弟!”
“好姐妹行不行?”我笑着问。
“不行!”康杰大摇其头,大着舌头说,“所有的公司都是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你要接受现实。”
我点头,“好吧,工作需要花瓶的时候,我就是女人;需要苦力的时候,我就是男人。”
他笑倒在沙发上,仿佛我这话真的很逗乐。
我也跟着他笑,笑声里的眼泪不会引人侧目。
这是我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个晚上。
直到纪远尧过来将我酒杯拿走,朦胧摇曳的视线,已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那时我已醉眼朦胧,依稀记得他蹙着眉头,记得他衣服上传来好闻的味道。
我抬起头,满世界只见他的眉目,下一秒天旋地转,攀住他的手臂不敢放开,直坠入黑暗。
……
当神智再度清醒过来,睁眼,只看见车窗外掠过的街灯,一团橘黄从浓黑夜色的划过。
我一个人静静靠着后座,身上盖着温暖的外套。
开车的是老范。
问他纪总呢。
老范头也不回,不知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切随意,变得客气疏离,“程总开车送他,他让我先送你回去……前面就快到了,你再休息会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外出了一周,刚刚回来,久等了。
三十五(上)
新公司的筹建进展很顺利, 这次和纪远尧一起过来,检查完筹备工作,一切都已就绪。
明天纪远尧将飞回总部,向董事会做最后一次报告,得到通过之后,两地新项目的合作性协议即可签订,新团队核心成员的人事部署也将确定。
一个新的开拓时代就要真正开始了。
晚上纪远尧又看了一次报告,提出有个地方还不够细致,需要完善。
已是十一点,我连夜加班,按他的要求修改。
纪远尧坐在一旁,将他的想法告诉我,一边讨论一边调整方案。
他想法中的闪光不断跳出,我集中精力才能抓住,不妥的地方也挑出来与他再商榷,在讨论中把设想一点点打磨精细。和有默契的人一起工作,真是种享受。
酒店寂静的房间里,灯光柔暗,说话和敲字的响声都格外清晰。
小小的工作台坐两个人有挤,纪远尧只能将一只手臂支在桌沿,倾身过来看屏幕,时而皱一皱眉;每每侧首,都能清晰看见他的鬓发和眉峰,无处不在传达着让人安稳的力量。
忙到凌晨一点,终于将报告全部完成。
如释重负又兴奋莫名。
我催促纪远尧回去休息,明还要赶一早的航班。
“这个时间已经睡不着了。”纪远尧笑着摘下眼镜,拿起桌上矿泉水瓶。
“有热的。”我伸手抢过,知道他不喜欢喝冷水。
纪远尧被我拿走瓶子,空着手,无奈地笑。
我倒好热水递给他。
他目光柔和,“这段时间把你累得够呛。”
“但是累得很开心。”我笑着。
“开心吗?”他看着我,半开玩笑半感慨,“这工作太消耗人,这么熬下去,你会很快变老,变不漂亮……到时候耽误了嫁人,公司不会负责任的。”
“不工作也是要老的,人人都有那一天,变老有什么可怕。”我笑着回答,“结婚太遥远了,等我老了再说吧。”
“婚该结还是要结的。”
“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脱口出这句话,顿时后悔唐突,笑着打圆场,“我倒觉得,一个人生活也蛮好。”
他笑着,“不,这样不好。”
温暖昏黄的灯光和他的笑容,驱散了尴尬,让我索性有了刨根问底的勇气,“那为什么你还一个人,工作忙得连结婚都没时间吗?”
纪远尧失笑,“我真的这么像工作机器?”
我笑着点头。
他笑着摇头。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我大起胆子问。
“有过。”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我噤了声,想着被他喜欢的女人,会是什么样。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是读书时的同学。”
“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吧?”我忍不住问。
“嗯,她很出色,自小到大都是佼佼者。”说起以前的女友,他语气平缓,带了点笑,“她给自己名字也取作Victoria,做任何事都不服输,上进心很强烈。毕业之后我们一起去德国工作,发展还算顺利。”
“后来呢?”
“后来,我的养母病。”
我专注等他说下去。
纪远尧神色平静,“养父去世的时候没来得及回去,知道养母病重后,就赶紧回来了,这才知道她患帕金森症已经很多年,从没有告诉我,当时已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孤零零在国内,无亲无故,这境况我实在不忍去想。
“她病得连我也不认识,只是一步也不肯离开和养父生活了一辈子的旧屋。”纪远尧缓缓,“我就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留下来,做了公务员,一直做到送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他神情很克制,语气里没有太多感情Se彩,只在提到养母时流露憾色,而曾经的感情仿佛已变成不关痛痒的陈年旧事。
不必再问也知道后面的结局。
如果跟随他一起回国发展,只能是那个女孩做出牺牲。
走到那一步谁都不容易,要放弃,要牺牲,岂是仅仅一个“爱”字就能解决。
看着橘色灯光下,这个沉默里显出格外温雅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会被他吸引,却没有一个入他的法眼,是还爱着当年女友,宁肯孤独至今?
“因为这个,你不打算再结婚?”我不由自主问。
纪远尧笑了笑,“前几年压力比现在大得多,公司一切从空白开始,精力全都在工作上,忙起来没有别的闲情,也很少接触工作环境之外的女性,除了同事就是同行。一个比一个更强势的职业女性,作为工作伙伴无可挑剔,作为伴侣并不理想。”
他得坦白,我听得哑然。
不上意外或讶然,这的确符合传统大家长式男性的思维——纪远尧不就是这样一个骨子里透着传统的大家长式男性么。
谁能一厢情愿地要求,优秀强势的人必须欣赏和他同等水准的女性。
男人真正的想法远比这个现实。
可我只想问,“职业女性难道就不是女人,八小时之外又有什么不同?”
“不在于八小时内,还是八小时外,在于女性为自己选择什么样的角色重心,是社会属性大于家庭属性,还是刚好相反……虽然欣赏工作中独当面的女性,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总要有所取舍。现在的中国社会本身是个功利型社会,年轻女孩子走出校门就被送到险恶的环境中磨砺压榨,慢慢变成精明成熟的女人,被职场锻造得越来越功利和自我。如果一段婚姻中,男女双方都野心勃勃,只顾事业发展——那是希拉里和克林顿,他们的婚姻怎么样,全世界都知道。”
这么番话,把我们这些身受职场磨砺,由可爱女孩堕入凡尘而成的世故女人,寥寥数语就剥得干干净净。或许此刻在他眼里,我尚算可爱边缘,也许迟早有一天也要变成他口中不那么可爱的成熟精明女人。
“所以,你们欣赏鼓励的是一种人,娶回家做太太是另一种人。”我笑着,半真半假,半调侃半不屑,“男人就是这么虚伪。”
“是,我也是虚伪的一份子。”他也不反驳,目光坦直而又意味深长,“男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浪漫,对于婚姻,或者伴侣,男人的要求很实际。要在柴米油盐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往往并不是最符合爱情理想的那个人。”
我无言以对,错开目光,只能沉默。
或许惘然,或许失望,或许又都不是。
他慨然,“红酥手,黄藤酒,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可梦想成真了就不再是梦。”
谁是梦里的红酥手,谁又将是未来的黄脸婆。
纪远尧看着我,以一种复杂难懂的神色,“有的女人愿意过一辈子安逸日子,有些女人天生不甘愿被局限,重视挑战和成就胜过安逸……是后一种人,有天赋,有上进心,有好的起点,条件都已经铺设好了,没有理由能拦住你的发展。”
他话里话外的表达,已如此清晰。
面对这样一个坦白真实的纪远尧,不得不随他目光沉浸,不得不在他的话里,心情忽高忽低,忽凉忽热,渐渐历转成凉凉的平静。
他的目光却如此诚挚,“职场让一些女孩渐渐分不清自私和自立,这是你的长处,你一向有对人、对企业的服务精神,以后也不要丢掉。”
他谆谆叮咛,像师长,像父兄。
这些话,在别处不会有人肯传授,我多么幸运,能有他耳提面命。
他让我少花费许多时间去摸索,直接告诉了我答案。
“谢谢。”我望着他,“你的话,每一句我都会记住,走到哪里都会记住。”
纪远尧注视着,目光深湛,“那么,你愿意留在现在的团队继续发展,还是去打拼一个新天地?”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却终于还是来了。
如果只问私心里的意愿,我愿在他身边,一直有他的指引,在他的背影和光亮中,心无旁骛往前走,不担心方向,也不害怕路径,只因有他在前方。
一直到有一天,他将放我下,放在需要的地方。
这一天我以为还很遥远。
我真笨,总是忘记时间的存在和溜走。
他已经漂亮完成了从一个层面到另一个层面的跃进,董事会给他的考察期已经结束——他不会再驻足于现在的位置,前面的平坦大道已经铺好红地毯,准备迎接胜利者的脚步。
而留在他身后的我,也要有新的起点,他已不再需要我继续做个亦步亦趋的小秘书。
三年,快得好像一眨眼,猛然回头看去,曾经的领路人都已走远,剩下我站在分岔路口,再也不是起初的小丫头,再没有人来包容,面前只有更沉重的责任与更开阔的平台。
留在熟悉安适的地方继续发展,或者,赤手空拳去打拼一个新天地——去成为当年的纪远尧与穆彦——在没有指引者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从一无所有的平地上,开辟一片新市场,建立一支新团队,亲手搭起自己的梦想之塔。
纪远尧正式升任执行副总裁。
连番的人事调整随之而来。
程奕升至分公司执行总经理,徐青任营销总监,康杰的职位由一位副经理顶上。
除原地上升的一批人,另一批则被调往新公司当开荒牛的,包括财务部一位副经理、研发部门一位主管、销售部一位主管,最后是苏雯和我。
恰好大半是女性,被同事们戏称为娘子军精锐尽出。
每个的人司职都恰如其分,苏雯依然负责新公司的行政,惟独我的任职出乎所有人预料。
都以为我会和苏雯继续在行政、人事上平分秋色,但最终宣布的任命是——从总经理秘书,直接调至新公司市场部副经理。
有人认为,我是被降了半级。
按我现在的位置资历,调往新公司,可以轻松和苏雯平级,一个行政部经理,一个人事部经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调任市场部,跨了一个大步,以前做穆彦助理和在销售一线的经验有优势,但毕竟是跨界,职位降个半级,算留下可进可退的空间。
即使是这样,也足以引来诸多质疑之声,无外乎“她凭什么”和“她能做什么”。
这些声音算不上困扰,我知道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平台来回应。
从此之后,真的要一个人前行,再没有谁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绕了一个大圈,我终于跨回到最初梦想萌发的地方。
这是纪远尧临别给我的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他成全了我一个方向。
从此以后说远不远,还在一个公司,还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兴许一年也还能见上几面;然而说近也不近,空间的距离,层级的隔阂,再没有从前朝夕相对的亲近。
给纪远尧饯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那种喝法叫我看得心惊。
以前他没有机会这样痛快喝酒,以后或许更难有了。
这些一路随他走来的工作伙伴,和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给我们这些将要调任的空降部队践行。
耳边萦绕不绝着恭维热情的声音,我被笑脸包围,团团的看出去,都是鲜花着锦。
是应水涨船高的老话,纪远尧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是他眼前的“红人”。
用方方的话,跟对了Boss,就等于坐上直升机。只是途中多少人等着把你从直升机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脸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涂起来跳下去,最惨是这架直升机飞到一半掉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几分醉意上来,我端着酒杯一个人发笑。
看着眼前觥筹交错,往事纷纷绕绕,缠得人喘不过气。
都走,我也要走了。
纪远尧往总部赴任,穆彦还在这里,我却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陆”。
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离开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暂时都要分别了,要等我自己安顿下来,才能接来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远腻在一起;而穆小狗,从此要再戳到它圆鼓鼓的大脑门,会很难了吧。
再美好的记忆也要留在身后,转身各奔东西,从白茫茫一片里重新开始。
记忆不肯放过这个怅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纷纷回到眼前——第一次走进三十五层、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彦面前等待面试、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纪远尧、第一次顶撞穆彦、第一次发现纪远尧的温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两层办公区里,平常来来去去从不在意的格子间、百叶窗、玻璃墙,甚至每一个细节处的摆设,每一个转角处的植物,此刻在记忆里争先发出呼唤。
夜深酒尽,散了局,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纪远尧还在与几个中老员工把盏话别,听他们说着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静悄悄离席,一个人沿着深夜寒风刺骨的长街,走回不远处的写字楼。
值夜的保安认得我,没有多问,看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升上三十五层,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长长一串回音。
数不清门禁卡已经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烦,除了今晚。
顶灯都打开了,从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四壁纤毫毕现。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却好像回到第一次走进时的样子。
穿过走廊,一侧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来了,挡住玻璃幕墙和外面冰冷的钢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虚空,高高凌驾于城市夜空之上。
走过自己座位,没有停步,径自来到纪远尧已锁上的办公室门前。
我开了门,放轻脚步来到他办公桌前,站着,呆着,看着。
桌上空了,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见。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细整理,一丝不苟放好。
桌面每个角落,每样物品都是主人习惯脾性的流露,是时间留下的无声痕迹。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桌面,尽管桌面已经洁净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却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还想为他多做一件简单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这张办公桌。
像每次离家之前的心情,久久留连,眷恋每一点不曾在意的温暖。
往日埋头忙碌在座位上,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从来不会认错……走路的频率,落足的轻重,不知什么时候已潜移默化在耳朵的习惯中。
恍惚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慢慢朝里来。
是我恍惚了吗?
猝然抬头,半掩的门前,一道斜长影子被灯光投进来。
纪远尧站在门口,黑色大衣裹着修长身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背后灯光照不见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办公桌后。
“你也在。”他走进来,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并不走近。
“我,回来拿东西。”我低下目光,情绪却都写在脸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纪远尧语声很淡。
是他说谎还是我说谎,还是都在说着彼此心中洞明的谎。
我转过脸,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别忘了。”
他手Сhā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带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小锤击中。
何尝不是呢,最重要的记忆、时光、情谊,全都留在这方寸乾坤,一间办公室,一个格子间,就浓缩了几年的喜怒悲欢。随着这他转身,消散在身后,很快连痕迹都无存。
眼前光线变暗,他来到我面前,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来。
是他在叹息吗,这声叹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一阵,还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原来他要说的话都藏在里头……也许我懂了,也许想错了,这都不重要,只这一刻静静蔓延的温情,不言自明的眷恋,足够酬尝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带一点也好,路上东西多了会很累。”我笑着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纪远尧莞尔。
“近朱者赤。”我望着他笑。
“好的不学,坏的你全学。”
“那是你藏起好东西,怕我偷师。”
“最好全偷去。”
“我尽力。”
我们相视微笑。
笑也惘然,却无遗憾。
最可信赖的船长依然还在舰只上,还将引领我们前行,只是他将站在更高远的地方,我却不用像从前努力抬头才能仰望,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转身之后,还会遇见。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诗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外面有动静,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们走不走。
纪远尧低头看着我。
我不想先说这一个“走”字。
可是再踯躅,再流连,也总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吗?”
“好。”
我笑着看他,“就在这里说再见?”
“好。”
他言简意赅,却迟迟不将再见二字出口。
我转过脸,酸热的眼睛已经模糊。
“安澜……”他抬手,犹豫了一刻,轻轻落在我头发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抚过我头发的手掌暖暖掠过后颈,落在肩背,如同幼时父亲的拍哄。
“再见了。”我张开手臂,轻轻,再轻轻地,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脸颊触到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时,终于如此真实清晰,不再遥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无比温暖。
“走吧,我们都走。”他笑着叹口气,“路还那么长,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时候,也许连你都老,也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图景。
惟愿生知己有斯人。
作者有话要说:赶在平安夜之前更新本章,Merry Christmas :)
三十五(下)
“安小姐,还有这个。”
我正要从座位起身,助理又递来一张应聘资料表,“这个是迟到的,后面来一直等到现在,还要不要面试?”
“连面试都能迟到。”身旁的苏雯皱皱眉。
助理看着她的表情,“那就跟他说面试已经结束吧?”
从早上九点,走马灯般面试到现在,我已经得口干舌燥。
我想想,还是笑笑,“叫他进来吧。”
对于我们只是再花费十分钟,对于一个来面试的女孩也许就是改变轨迹的一个机会。
低级错误谁都犯过,我也在第一次面试时迟到过。
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路上大塞车,我迟了十几分钟,当时并不知道身为面试官的穆彦,已经不想再面试一个不知高地厚连面试都迟到的菜鸟。只是刚巧走出来接电话时,瞥到一眼坐在接待区等候的我……是什么原因让他心软,不得而知,只知最后他还是让我面试了。
如果他没有一念间难得的心软,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为市场部面试新员工。
不守时是最让穆彦反感的行为之一,用他的话说,起码的负责任态度都没有,还能做好什么。
观念被他强硬地灌输给团队中每一个人,也影响我至今。
从前偶尔还能偷个懒,现在是宁可提早小时,也生怕迟到一分钟。
不是愿意勤快,只是压力升级,逼走懒骨,睡醒睁眼想到若干事情,想赖床也躺不住。
今天对新员工的第一轮面试,营销总监周竞明并没有到场,授权我直接负责。
他是有意安排今天外出,让我自己主持招聘,是新上司卖给的我第一个人情,也是一次考验——招进来的人怎么样,好不好用,也会让他对我的管理能力有个谱。
周竞明是如今的新任上司,是个外表随和的本地人,身量虽然瘦小,精力却很充沛。
他和新公司的执行总经理都是在本地工作多年的,由猎头直接推荐过来,经纪远尧反复挑选确定的。在是否由空降兵担大梁的问题上,纪远尧力排总部异议,不按以往惯例,坚持本地决策层要尽量适应当地环境和市场,如果决策层全是空降兵,抱着旧经验指导新市场,将是阻碍们与本地市场融合的最大绊脚石。而中层职位却大都由空降兵担任,他认为扎根个新地方之始,确保执行层面的高素质,是避免本地化过程中执行不到位、理念偏移的关键。
周竞国是他亲自招进来的营销总监。
这个人同样年轻,三十刚过,走路说话都快,有一双灵敏的眼睛,开会时总在不停观察每个人的反应。面对我这个下属,周竞国的态度十分微妙——全公司都清楚我是从纪远尧身边调过来的,可谓嫡系中的嫡系,恰如当初我眼中的程奕。现今我挂着市场部的副职,正职却空缺着,没有列入招聘计划,顶头上司直接是营销总监——假如做好,留出的位置很快会是我的;假如做得不好,就会有别人空降过来,届时当头一压,我就狼狈了。
高层给的暗示摆在这里,周竞明心里很明白,对我这个下属也就保持三分客气,三分审视,三分重视,外加一分距离。
对于我实在是半糖果半毒药,滋味自己明白。纪远尧将我放到敏感处境上来,事先是提醒过的我,得享任何好处背后,必然有相应的坏处。
“这女孩跟你还是校友。”
苏雯笑着推过一张应聘资料表。
现在我们暂时不具备竞争关系,她搞她的行政人事,我忙我的营销,在新阵地上并肩奋斗,常有相互倚赖的时候,关系反而融洽友善。
我笑着打量表格上资料,“名校优等生。”
助理推门,引着那女孩进来,是一个清秀大方的女孩子,衣着得体,还没开口就已微笑。
先对自己的迟到道歉,又谢谢我们依然给她面试的机会,在我和苏雯都没有开口询问迟到理由的情况下,她只道歉,没有一来就为自己陈述大堆理由。仅这,已给人好感。
本想只给她五分钟时间,最后花了十五分钟。
在长达十五分钟的陈述和多话中,她作为毕业才一年的新人,对答反应都属流。
看她不卑不亢地微笑着向我们道谢离去后,我和苏雯互视,都会心地笑了笑。
她想必和我有同样的感叹,越来越残酷的竞争,把新人们锻造得一个比一个厉害,潮水般涌上来,追逐在前人的身后,不断往前超越……也许当年苏雯看我,就是我今天看这个女孩的心情。
我和苏雯一边讨论着面试结果,一边走出来,正好在门口遇见徐总,如今的老大,今穿身宝蓝色套装,令人眼前一亮——我们的执行总经理是位四十六岁的女性,容貌不算美丽,很少化妆,剪头利落短发,自有明朗自信的风采。
驻足对我们微笑,问问今天面试的情形,将要离开时她忽然想起来对我说,“安澜,晚上那个酒会,你和周总去就好,我不爱跟媒体打交道,晚上端着多累啊。”
我和苏雯都笑了起来。
徐总是做技术出身的,快言快语,脾气直率,这么多年职场生涯过来还是保留着明快直接的工作作风,与很多性高层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发起火来也是不逊于人的火暴。
我钦佩纪远尧选择来领导新团队的眼光。
上周纪远尧过来开会,会议上徐总直接尖锐地否定他对本地市场规划的一个想法,并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能当面样驳斥纪远尧的人,徐总是我所见的第一个。
当时忍不住向她投去膜拜的目光,我强忍笑意,却还是被纪远尧瞥见。
他面无表情,一掠而过的郁闷眼神,让我忍了半天的笑还是跃上嘴角。
今年上半年,我能有不少机会看到他,新公司刚刚起步,他时不时会亲自过来看看。
让人心情矛盾,我既想尽快将工作引上轨道,省却他的操心,又想多些机会见面。
一晃已经来到这里两个月。
说起来不算长,整天忙忙碌碌,事情多起来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我回到办公室坐下,准备关电脑出去吃午饭。
却见一直挂线的MSN有对话窗口弹出,是方云晓。
一个震惊的表情符号,后面跟着一连串的惊叹,“知道你们那个程总的朋友是谁吗?”
八卦传播速度太惊人,连我也是才知道的事,就传到她的耳朵里。
上个星期程奕随纪远尧起过来开会,会后纪远尧直接回总部,恰好是周末,程奕就留在这里过了个私人假期。出于地主之谊,我应该作陪,但他另有朋友要来,只约周六中午一起吃饭。
顺水推舟的人情我也就应承下来,并没多想,也不关心他的朋友是谁。
到了那天约的餐厅,程奕在门口接到我,上到电梯才笑着轻轻抛来了句,“是你认识的人。”
看他这样的笑容,我一愣,心里浮出孟绮的名字。
服务生引我们到角落座位,一个娇小身影背向我而坐,听见动静转身站起,朝我羞涩地一笑。
是傅小然。
那时候我定是惊诧得傻眼,引得她捂嘴笑了起来。
我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到,程奕和傅小然,两个人居然早已不声不响开始地下恋情,瞒过所有人耳目,甚至瞒过对程奕一直留心的孟绮——谁会去注意傅小然这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呢,从不主动接近上司,遇见纪远尧更是低头说话,日常在公司几乎没有与程奕直接打交道的机会。
他俩请我吃饭,是为了谢媒。
那次度假,正是我临时起意,为回避与孟绮同住的尴尬才把她叫上,才让程奕注意到眼皮底下还有这么个恬静温柔的傅小然。所有人都以为孟绮和程奕走了那么近,多半有一腿,却没想到孟绮是活脱脱做了幌子。
程奕有这份城府我毫不意外,震惊的是傅小然竟也能不声不响,瞒得我们密不透风。
如今他们辛苦维持的地下情也算修成正果,程奕不需要再那么谨小慎微做人,终于大大方方承认傅小然是他的朋友——而在前天,傅小然刚刚辞去工作,离开了公司。
如果不辞职,应该很快就能升为主管。
看上去她辞得并无遗憾,往后虽然要从头开始,也显得充满信心。
撇开错愕,撇开对程奕的个人看法,我想还是为她高兴的。
但在程奕走开接电话后,小然却望着我,问我,“安安,会不会我觉得是故意搭上高层,想钓金龟婿的那种人?”
我哑然失笑,倒真没有往上头想,“天?我不觉得你有这觉悟。”
小然却没笑,幽幽说,“他们恭喜我的时候,那眼光……我知道的。”
“人之常情,随他们爱怎么吧。”有不知说什么好,想着开个玩笑安慰,“别人嫉妒也应该啊,闪闪一只金龟,就这么不声不响被你捉回去。”
“唉,你也这么说!”小然拍着额头直苦笑。
我噤声。
“他哪是什么金龟。”她低下目光无奈地笑,“这话,也不好跟外人说……其实,他不是以往我们想的那样,那时都猜他是富家子,确实以前他家的生意做得不错,可他从国外毕业回来刚接手,就遇上投资失败,还欠了债务。以前邱先生看在他父亲面上,给他这个机会,所以才来公司做事,真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难怪,难怪。
我听得醍醐灌顶,两件想不明白的事终于豁然明朗。
程奕那矛盾奇特的做派,像富家子不知咸淡,却又低调用心,原来是这么来的。
没有这番底细,至今还理解不了程奕对邱景国的前后转变。
刚来时程奕定是对邱景国给予他的机会满怀感激,后面才慢慢发觉,邱根本不看好他,所谓机会只是把他当个绣花枕头,安Сhā在纪远尧身边碍事添乱的。
“他怕背景说出来被人看轻,也不是故意装腔作势。”小然低声为喜欢的人辩解,似乎想从我这里寻求到理解,真的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
是我的朋友么?
抛开工作伙伴这层利害关系,为什么我们不能是朋友呢。
程奕接完电话回来,温和自若,并不知道们刚刚谈话的内容。
我也对他笑笑,将他的阳光笑容看在眼里。
每个人的奋斗史都是一本悲喜故事。
回了消息,问MSN上的方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回复,“孟绮。”
看着屏幕上这个名字,我心里不是滋味,很难想象孟绮是以什么心情告诉方方的。
对话框里静了会儿,跳出字来,“康杰晒得好像煤炭一样。”
“咦,他从西藏回来了?”
“刚回来两天吧。”
“还真不见外,回来也不告诉我这个做妹妹的,倒先跟你汇报。”
“跟我就等于向安大小姐汇报。”
“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
不理方方在MSN上的嘀咕,拿起手机拨给康杰。
他可着实的潇洒,辞职后一个人跑到西藏去旅游,说是几年为工作从没好好休息过,攒了几年的年假想去西藏都泡汤了,现在终于能自由自在去圆满这个心愿。
西藏也是方方想去的地方。
康杰邀请她同行,被给拒绝了。
他追求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方方明明也心动,却仍迟疑退缩。
沈红伟给她的伤害,并非表面坚强所伪装出的那么浅。
我想这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愈合,她才能重新接受下一段感情。
电话响了半天,康杰才接,一个钟还在睡意朦胧。
我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之后,他也不客气,直奔主题,“穆彦怎么回事,最近风传他一会儿要出山,一会儿又传要转行,也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听说两三家公司都有好位置等着他,可他这么不声不响拖着是什么意思嘛。”
“问我?你怎么不直接问他?”
康杰一句话呛得哑然。
年会那天主动给穆彦打过电话之后,他并未再与我联系,走就走得干脆彻底。让我即使只是关心个老朋友的处境,只想知道他好不好,也实在厚不起脸皮再打扰——他不想再联系,不想彼此再有关联,我还去问什么呢。
问他好吗,问他在哪里,问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问他打算哪里高就?
怎么问怎么尴尬,不如装聋作哑。
他是明智的,如今天各一方,都已放下过往,自己走自己的路,再交汇也难。
康杰却在电话里嘿嘿笑,“放心吧,老大做事有分寸,不管混哪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兴许山不转水转,哪又转回来,是吧。”
我叹口气。
心里的声音默默对那个无法传达的人——要好,越来越好,比从前好。
THE END
下午连续两个会议,又见三个媒体的客户代表,其间不断被电话打断,我忙得头昏脑胀。
晚上还有个新媒体成立而举行的酒会,声势浩大地邀集业界人士出席。我们新来乍到,人场都是相互捧出来的,人脉要搭,江湖要混,我务必既当花瓶又当长矛去应阵。
出发前将挽起的头发放下来,换了一条亮色斑斓的丝巾,一副海蓝宝石圆扣耳环,应付商务酒会正装加上两样点缀,就算得体又不失重视。
周竞明有分寸地称赞,微笑,我端正坐进车里,正色与他谈起工作话题。
不在上司面前过于表露性特质是我时时提醒自己的新准则。
以往倚小卖小,拥有“小孩”护身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到达位于酒店顶层台的酒会,迎面灯影流光溢彩。
与周竞明达到门口,早有媒体的客户代表热情迎了上来,引着我们步入场中,与新交旧识招呼寒暄。这家新媒体来势强劲,网罗不少资深传媒人,多有脸熟的,一个个论资历职位都是江湖前辈。但今晚受邀而来的我们,却是座上宾,是未来的广告大客户。当这些身份光鲜的人物围聚过来,当我置身恭维与笑脸之间,仿佛可以从他们眼里,照见自己身上发出的光亮——当然不是我的光亮,是我们背后所代表的集团财力在灿然生辉。或是周竞明,都镀着一层美丽斑斓色彩,在扮演金钱使者的角色。
媒体耳目很灵敏,对我的空降背景一清二楚,总能准确迅速把握到应该把握的人,对我没有丝毫慢待。到场不到半小时,一杯接一杯的酒,已让我脸颊有些发热。
这样的夜晚,让人很难不虚荣,不飘然。
媒体的包围刚刚散去,周竞明又介绍我与他相熟的业界同僚认识,将我称为他的搭档。我识趣地接受抬举,记得待在他肩之后的位置,不抢在他之前开口说话。
看着他们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我保持着脸上微笑,心思已不知不觉飘忽。
似曾相识的场景氛围,也曾发生在不同的人之间。
与纪远尧,是如影随形的存在,是一幅安静的背景。
而穆彦……
记忆里总有个小小角落,藏起我不喜欢看到的往事,那些丢脸的、出糗的、想起来就脸红耳烫的,比如那一晚车里失败的告白,比如第一次和穆彦出席酒会,什么应酬话都不会,从头到尾张口不超过四次,一次还语无伦次说错,简直像块木头。
那时紧张懊恼地要死,以为事后会被他不耐烦地训斥。
但穆彦的“训斥”只是淡淡句“以后多看多学。”
然后他问我,晚上有没有吃好,再找个地方去吃东西吧。
回忆起这一幕,历历在目,心情却已两样。
那时并没意识到他的体谅,心里只将他当作冷口冷面,不拿正眼看的那个穆彦。
脸颊发热,没喝多少酒,热意却蔓延到耳后,让人不自在。
奇怪的感觉忽如其来,让我一怔一怔,摇摇头也挥之不去,仿佛不是来自自己,而是……而是人丛之中,远远的,隐隐的,似有一道目光缠绕上来。
回过头,隔了好些人,看不清那入口处,正走进来的着谁。
顶层台像个巨大的玻璃盒子,钢架挑空斜顶,头上与前方都是无遮无拦的透明,映出星星的璀璨灯光,叠垂下来的幔布有酒红色、深紫与银色,脚下黑色镜面般的大理石折射微光,仿佛洒满细碎银粉。
在这流光溢彩的玻璃盒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每个人都无所遁形,也都捉摸不定。
我眯起眼睛,越过面前的人,看见那身影站定。
周遭灯光骤然都虚化,一切好似幻觉,毫无可能的时间地点,见到毫无可能出现的人。
恰恰不早一秒,不晚一秒,正在我心里刚刚念及。
他就这么走进来。
他没有朝我走来,风度翩翩地驻足,向迎上去的人微笑。
那是这家媒体的广告总代理商,一位精明热情的男士,姓韩。
韩总领着他,亲自向东道主做介绍,看上去和他十分相熟。
穆彦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但也有明显的不一样。
他脸上始终有淡淡笑容,无论交谈还是倾听,都一派专注,态度平和许多,没有以往锋芒毕露的傲气,而目光,再没有朝我里斜过一下。
“安澜?”
身后传来周总的声音,我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像一根木头,端着酒杯一动不动望向那边已经好一阵。周竞明和旁边人说什么,完全不知,此刻他们正看着我,似乎问什么问题,正等着我回答。
周竞明为的我失神打圆场,“还在想工作呢,这个搭档实在太敬业。”
其他人纷纷善意地笑。
我也笑着说声不好意思,侧转身,继续刚才的话题。
然而周围声音都弱下去,我听着身边人的谈话,看着他们的表情,信息却传达不到大脑。
周身都有什么在刺着,从一眼看见那人时的惊愕欣喜,渐渐转为愤怒。
一直留心着他的消息,记挂着他的去向,他却无声无息在这里出现。
他来了,却对我视若无睹。
这里在场的人大概不太认识穆彦,毕竟地域有隔,一方有一方的江湖,即使媒体多少听过他的名字,总不那么熟稔。也许有人知道穆彦和我是熟人,可我们不打招呼,旁人也就假装不记得。
在周竞明和我周围,氛围热络,不断有人过来介绍认识,而穆彦到场和东道主聊了一会儿,却没有引起太大反应,周遭关注的人并不多,他也自与那位韩总在一旁聊。
让我看得诧异,以往穆彦走到哪里,都是被恭维与注视的焦点。没人能否认他本身的气场和魅力,但也不能不承认,更有魅力的是他的影响力。当他还在公司的时候,挥手一签就是一份利益可观的广告合同,他就代表一个有财有势的响亮名号。
而今晚的他,似乎只是以私人身份到来,不是代表任何公司——假如背后另有个财雄势大的光圈,不可能受到相对的“冷遇”。
难道他还没出山,可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酒会上。
要说他不受关注,也不尽然。
今晚的穆彦,仪表风度格外出色。
他没像大多士系着刻板的领带,正装下面不羁地敞开领口,衬一条低调而考究的灰色领巾。
周竞明与他的朋友聊着私人话题去,我和新认识的朋友随意聊着,偶或听见身旁两个美女的低声议论,“那是谁,很帅啊!”“还有人长这么好看的眼睫毛……”
与他直在交谈的韩总,此时又将他介绍给几个本地媒体的人。
人们似乎要抽烟,一起走到外面平台去。
穆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我试图摆脱那个背影的影响,却办不到,目光总不由自主飘向那个通往平台的门口。
曾经在三十五层台上落寞抽烟的背影又浮现眼前。
还有那只掉釉的杯子。
怔怔望着那门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股不清的强烈情绪将我主导,在心底催促、推搡,要走过去,到天台去,去和那人说声,“你也在里?”
呵,你也在里,小说里才会有的对白。
并没有千山万水,也没有天时地利,从这个城市到另个城市,从这座写字楼的天台到另个高楼的天台,沉默也掩不掉的过去,三年里点滴回忆,汹涌漫卷。
我走向那扇通往天台的门。
外面空气清寒,铁花灯柱散发柔和光晕,朦朦照着几处人影。
我看见穆彦,漫不经心倚着栏杆在听人话,手里有杯酒,脸上有笑,目光飘忽在别处。
从我所在的距离,不远不近看着他,隐约听得到他低沉笑声。
他目光回移,看见我。
似乎是这个晚上第一次正视彼此。
他目不转睛看我,慢慢微笑。
旁边几人向我看过来,我被门口光亮照着,没处隐藏,也不想隐藏,迎面朝他走去。
天台的中央,我们只剩步的距离。
他先开口,“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
没想到会是这么句开场白。
他不问自答,“我在想,最后会是你先忍不住来找我,还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你。”
一副孔雀腔调,也只有他能得理所当然。
好在我习以为常,不至于被噎死。
我扬扬下巴,“还有悬念吗,从来都是我先!”
起初表白的是我,被拒绝也是我,麻雀一直都飞在孔雀之前。
他意味深长地笑,“我更喜欢后发制人。”
我瞪着他,他看着我,正经对视半晌,一起忍不住笑。
他笑起来还是眼睛微弯,睫毛浓长,冷面不攻自破。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笑笑,“我来凑热闹,韩总是我老朋友,帮了我不少忙,今晚来给他捧场。”
谁信他会千里迢迢来赴一场无足轻重的酒会,明知他是敷衍,我笑笑,“好,你就继续玩神秘吧,最好今晚蒙面来,挥挥衣袖,不带走半个眼球。”
“只带走你的关注?”他反问。
这话直接得让人脸热,我下意识移开目光,低声音,“关注你的,又不是我。”
“比如?”他挑挑眉。
没想到别后再见会在这种境地,更没料到见面什么叙旧的话都没有,先就斗上嘴,仿佛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换了个地方。
错觉,从我心里生出暖来。
他问得我一时无言,其实还能关注什么呢,无非是简单到近乎废话的一句话。
“最近好吗?”我叹口气。
“凑合,就是琐碎事情多。”他语气平淡。
“逍遥么久,总算要出山?”听出他话里有意思。
“不是出来了吗。”他笑笑,“不然今晚凑什么热闹?”
“是……”我心头一跳。
穆彦漫不经心地笑,“以后就在这里待下。”
没有听错?
直勾勾望住他眼睛,像跌落一个早挖好的陷阱。
他的表情和挖下陷阱眼看着人掉进去的顽童样满足得意。
还没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韩总的声音Сhā进来,在热情地叫他,并朝我微笑,“安小姐、穆总,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翰华集团的企划部经理夏菁。”
和他同过来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女。
韩总先介绍我,又介绍穆彦。
当我字字清晰地听见,介绍穆彦的身份为这家新近成立的营销顾问公司总经理时,只想用目光把穆彦那悠然自得的表情掀掉,看看这人到底还隐藏多少名堂。
等韩总和美女离开,他知道我要问什么,自动交代,“看我干什么,用不着惊讶,离开公司总要另外找活干,退休还早。”
我还是瞪着他。
他清了一下嗓子,“就个小破公司,刚把摊子搭起来,没什么好的。”
我继续瞪着他。
他终于不自在,“你还能再把眼睛瞪大吗!”
“能。”我把眼睛睁大,“你所以不声不响跑来这里,忽然诈尸跳出来给人惊喜?”
“你少自恋,谁要给你惊喜。”他嗤然否认,“我做事的风格向来是这样,事情没到位,先就嚷出来多傻……这边和韩总的合作,太早公开也不合适。”
“跟韩总合作什么?”很好奇。
“只是代理渠道,没有能力做全案,你们做全案,暂时没精力Сhā手渠道,正好各取所需。”穆彦认真解释,“这样客户资源共享,双方都省一半力气。”
我听明白,点头,眯了一下眼睛,“也就是说,以后,我有机会成为的甲方?”
甲方是乙方永恒的噩梦。
穆彦的表情,让我大笑起来。
里面酒会是什么时候散去的,我都不知道。
重逢穆彦,一个接一个的惊喜从天而降,我有点找不着北。
等我找着北时,里面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而上司被我弄丢了。
周竞明高度近视没拿到驾照,来时也没让司机送,是我开车载他来的。
手机忘在大衣口袋里,没有接到他打来的四个电话。
回复过去才知道,他以为我自己不声不响回家了,便也搭朋友的车走了。
我汗颜解释,告诉他遇见朋友一直在外面聊天,电话里周竞明无奈地笑了,只提醒我,他将一份文件忘在车上,明早记得带到公司,一早开会要用。
我才提醒他,下班出来得匆忙,将明开会要用的资料忘在办公室,本该今晚带回去看的。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到电梯间,电梯已到,穆彦站在门边等。
“怎么?”步入电梯,他侧首问我。
“还得回公司一趟,忘东西。”我挠挠头。
“低级错误。”穆彦皮笑肉不笑。
回头瞪他。
狭窄的电梯里,熟悉的一幕忽然涌上来。
靠着电梯壁,不知是下降的失重感,还是因为什么,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了。
原来真正喜悦的时候,嘴角会怎么也忍不住地往上翘。
抬眼看穆彦,表情似乎也这样。
他就这么不声不响,离开了自己最熟悉的城市,放下从前的江湖,连同本已得心应手的资源人脉全都放下,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依靠别处的财雄势大,从一个小小的公司,一个人重新开始。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白起,没有任何可依托的平台。
他回应我的注视,在这狭小空间,目光深远静谧,暗流被笃稳抚平。
从未在他眼里见过这样的笃稳、明晰和一往无前的沉静。
我轻声问,“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坦然回答,“接到你上个电话之后。”
我低下目光,“要是我那没打那个电话呢?”
他想想,“不知道,也许还是会。”
静默片刻,他又自嘲地笑,“这就叫,山不过来,我过去。”
电梯叮声,给这句话加上清脆感叹号,门打开了。
时间已很晚,穆彦坚持陪我回公司取文件,不肯让我一个人上去。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位于一片入夜就死寂无人的商务区。一栋崭新写字楼新建不久,入驻率还低。我们租下半层,另半层空荡荡的,大半夜里走过确实渗人。
以往加班超过九点,都有同事相伴离开,要是今晚真的一个人上来不知什么滋味。
穆彦走在身旁,也没有说话,平稳脚步声仿佛一下一下合着心跳,莫名让人安稳。
走进办公室,灯光里外雪亮,他饶有兴味打量这小间属于我的分寸阵地。
“在这里过家家?”
放在桌上的水晶苹果是调职时行政部同事送的;旁边歪歪扭扭的陶盆是方方做的手工陶艺,养着株仙人掌;白锡相框里是威震的照片。我的办公室充满女性特质,不喜欢千篇一律的刻板……不理睬穆彦的取笑,我走到桌后,低头翻找文件。
他不见外,拿起威震的照片端详,“过几天康杰说要带着悦悦过来,要不要把你家肥猫一起捎上?”
“好啊好啊!”我听得这话倒是求之不得,不过我又愣,“康杰也来这边?”
“他只带狗过来,人不会留下来。”
“那他以后不再跟你干?”
“他不能一辈子跟着别人,新去处已经找好,推荐的职位不会比从前差。”
我为方方松口气。
这样也好。
文件找到了,我抽出来放进夹子里,“好了,走吧。”
穆彦没有回应。
我转过头,见他目不转睛,出神地看着桌子角。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
是那只被当他做烟灰缸的咖啡杯。
我愣住。
火辣辣的热意从耳后烧到脸颊。
想抢来藏起已来不及,他分明认出那个杯子。
我心慌意乱,拿起包装傻,假装没看到他目光所向。
“走了。”
我催促他,低头绕过桌子,绕过他身边……
他臂弯猝然一紧。
挽住我手臂的力量拽得我直跌入身后怀抱。
他的胸膛温暖坚定,下面传来急促有力心跳。
“这杯子是我的。”他像个孩子在大声宣告。
“是的。”我承认。
“现在还是我的?”他在我耳边问。
热的呼吸,软的唇,强烈而阳刚的男子气息。
我不出话来,目眩心悸,耳中轰然回荡着他的声音,急促的心跳令人窒息,我张嘴喘息,却在这一刻被他倏然侵入唇间。随即而来的天旋地转,让我站不住脚,缠绵凶狠的吻,仿佛要将呼吸也吞没。
这就是情动的气息么,像深林里苔痕与松木的香气,像酿到最好时节的醇酒骤然揭开封泥。
我好像飘起来,失去重量,没有羁绊,自由飘摇在风里,飘摇许久,恍惚中被根线牵回一只携我路走过的手里,悬停在一个庇护过我的怀抱。
耳边回荡着他的问题,如风声过境。
现在还是他的么,杯子,情愫,最初的仰慕。
我闭上眼睛笑。
在自己的川流上行走,走过的我时光,我的路。
我仰慕过的人,我向往过的梦,无关谁的离去与给予。
一切,终是我自己的。
——END——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喜欢坚硬诚实的读者,可以把后面两章看作安澜的白日梦——在上上章,与纪远尧告别后,每个人各走各路,即使重逢也有多年后的惘然回首,那更接近生活的原样——但在故事里,我们可以把冰冷变成温暖,把离别变成重逢,这是一个说书人仅有的神通。生活已经足够坚硬,在故事里来一点柔软,有什么不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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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将由万榕书业出版,预计出版时间1-2月
具体出版时间确定后会在文下及我的博客、微博通知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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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网因为服务器的调整,暂时关闭,预计一月初重新开放。
接下来要出版一本短篇小说合集,会花一段时间准备这个。
再开新坑应该是在一段时间之后了,也可能写完再连载于网络,题材已经确定,还是现代文。
那么,在2009年的最后两天,我把这本《在寂与寞的川流上》送给大家,愿书中的温暖、勇气与幸运,与我们同在,愿即将到来的2010年平安丰盛。
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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