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过去了。原来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一名年轻的教师。她仍然清晰的记忆着那一次英雄爷爷参加的队会。她记得爷爷是拄着拐杖自己走倒学校来的,爷爷满面春风坐在她们一帮少先队员中间,瞧瞧这个、拍拍那个小脑袋瓜儿,喜不自禁地咧开嘴,由衷的喜悦绽满他苍老而枯瘦的脸庞;他那松弛而皱折的面颊就像是他曾经浴血奋战埋葬日本侵略者的华北太行山区的一道道峰峦沟壑吧;深陷的眼窝里炯炯放光的双眼扫尽孱弱、老朽、颓废等等一切可能用来描摩耄耋老人的词汇,给人传递着一种春天般蓬勃生命的力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女教师蓦地从回忆中拉回思绪——今天,她特意带着自己的学生来慰问住院治疗的英雄爷爷。越来越近了,老人家的脸庞清晰地映现在人们的眼眸上面,他愈加瘦弱了,在绿色军帽的衬托下,脸色尤现蜡黄。当他看到女教师和她的学生们时,嘴角绽出一丝笑意,用一种歉疚的语气吃力地低声说:“娃娃们,现在不行,等我好了就给你们讲!”
女教师心里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没有人说话,橡胶的轮子在走廊里带起缓缓的响动,似乎正在孕育一场霹雳雷鸣。
少先队员们缓缓展开了一面鲜红鲜红的党旗,一刹那,老人家眼睛里照射出一道分明可以目睹的强烈光芒——他的右手已经在顽强意志力作用下伸向了自己永不屈服的头颅。呵,这面指引我生命航向的旗帜,红彤彤,宛如东方磅礴而出的太阳!呵,孩子们,多么可爱的孩子们呀,祖国的未来啊!哎,那个时候,那个叫美穗子的日本小姑娘也跟她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吧……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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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西沉了,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泛起在天边;朝西的山坡上草木岩石被映照得如同炉灶里刚刚点燃即将*的一堆堆柴禾,热烈而美丽。
一队身着老百姓装束的汉子,缓步走下山坡,然后卧倒在地匍匐向前。在接近矿区的地方,他们停下来,其中有人举起望远镜借助于夕阳的光亮,仔细观察。
几座高高耸立的烟囱喷着浓黑的烟雾,冲天而起,然后在微风中摇摆巨龙般的身躯缓缓飘向远方;烟囱下面的风车房里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尖厉的汽笛声过后,一列满载金灿灿煤炭的火车驰来,转过弯道,在山侧掩住了它长蛇般的尾巴——铁轨两侧,一座座钢筋水泥浇铸的碉堡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重峦叠嶂的远山……
“聂司令员要求我们飞兵突袭——看来敌人毫无察觉!”杨成武低声说。他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上,由于兴奋,在红润的日光辉映下,恰似金光闪烁。
“是啊!我们从易县急行军数百里,迅速、隐蔽到达平山洪子店,多亏一路上四分区群众支前工作做得好。”团长邱蔚接上话茬说。
“再强调一下,井陉是日寇在华北的战略资源要地,你们拼死也得拿下来!不但要消灭守敌,还得把搬不走的机器全部炸毁,让煤矿瘫痪!”
“放心吧,司令员!井陉就是块硬骨头,我们也要把它嚼烂喽!”
邱蔚压着嗓子狠狠地说。部队刚刚进行了战斗动员,政委王建中讲着话,一时激愤,一下子蹦到了跟前的八仙桌子上,怒不可遏地吼道:
“一次矿井起火,日本鬼子为了掠夺煤炭保护矿井,竟然下令堵死矿井出口,咱们一千二百多矿工兄弟就这样给活活闷死了啊!”
战士们胸中的怒火沸腾,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掀动着远处滹沱河水,就要迸发惊天动地的山洪。
天黑下来了。隐蔽在沟谷山涧中的八路军指战员们轻徐而迅捷的迈动脚步,手里紧握钢枪,借助透过黑魆魆的树丛间照射过来的电灯光,沿着谷子地、沿着沟坎、沿着石径,向着突破敌人防御阵地的出击位置挺进。一阵阵沙沙的响动与秋虫鼓翅鸣叫的戛然而止相伴相随。
八路军总部命令规定的正太路破袭战役发动攻击的时间:一九四○年八月二十日二十二时,犹如铿锵有力的脚步在太行山脉的崇山峻岭之间回荡。
战士们在矿工引导下,爬上电线杆,随着虎头钳“咔嘣”作响,耀眼的电灯光倏地熄灭了——立即,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骤然响起。
埋伏在东王舍村一家药铺里的连队,如猛虎下山直扑前进道路上的碉堡。不到十分钟,第一座碉堡就被攻破。连队向东边狠Сhā过去,却被两座暗堡截击。暗堡构筑在小土山上,四周围砌着高高的石墙,墙顶拉着电网,墙根还有一道深壕沟,三道铁丝网。
敌人凭借坚固的碉堡负隅顽抗。一位班长冲上去触电牺牲的一瞬间,剧烈的痛苦使他扭曲了身体,在闪光中痉挛。
“葛振林,把鬼子的电网给我统统砍喽!”连长大吼着。
“是!”葛振林已经跃起,“咣啷”抽出背上的大铡刀。为了防备触电,战士们集思广益,把平常娱乐锻炼用的心爱的篮球剖开,取出里面的橡皮胆裹在手上。“谁给我两个手榴弹?我的打完了。”他摊开裹着两层球胆的大巴掌,伸向战友。
爆炸的闪光映红了他宽阔的脸堂,宛如一块刚刚从冶炼炉里钳出准备锻造的钢铁,高高的个子就像一棵北方傲然挺立迎战风寒的白杨树。他接过手榴弹往腰间的皮带里狠狠一掖。“我把电网、铁丝网砍坏喽,就打手榴弹,你们听见爆炸声就冲!”说着,他噌地跳上梯子,机灵迅速的爬到墙头。他高举起了铡刀,从他的胸中迸发出愤怒的吼声,只见手起刀落,电网冒出刺眼的火花,紧紧绷着的电线立刻如烈日下的瓜秧耷拉下来。
密集的子弹像一阵风似的向他刮过来,墙头的石屑翻飞着火星四下迸溅。葛振林却已敏捷若猿猴跳下了墙头,滚进了壕沟,趁着掩护他的重机枪咆哮压制敌人火力的间隙,抢步跃上壕沟,抡起大铡刀,七里咔嚓,砍断了两道铁丝网;然后猫在一个土墩后面,从腰间拔出手榴弹,朝着碉堡狠狠甩出去,一颗手榴弹在火光照得透亮的天空上划出一道顺畅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入敌人的碉堡。战士们闻听爆炸声争先恐后地呐喊着冲了上来。一会儿工夫,踞守碉堡的鬼子被歼灭。
枪声稀落下来,战友们才注意到躺在壕沟旁边的葛振林。他正捂着胳膊上的伤口喘着粗气,咧着嘴露出白牙。班长急忙蹲下来给他包扎伤口,他却又一摊大巴掌,说:
“手榴弹又没啦!”
连队马不停蹄地扑向敌人的中心堡垒。
这座碉堡里麇集着从各处撤退下来的敌人,他们疯狂地嚎叫着,欲作困兽犹斗,拼命朝外面射击。碉堡有十几公尺高,墙壁坚实,上下几排射孔,很小并且由活动铁板遮蔽,在没有炮兵支援下,仅靠简陋的步兵武器攻击,极其艰难。
眼看着昔日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战友纷纷中弹倒地,班长眼眶简直就要冒出火焰来。他盯着碉堡外的又一道铁丝网,咬牙切齿的喊:
“跟葛振林那样,上!”
战士吴鸿奚嗷地叫一声拎着铡刀,朝铁丝网奔跑过去;到了跟前,一阵猛砍,铁丝网断开了,带着尖刺的铁丝向两边弹开并不停地振荡着。
忽然,从碉堡里射出的子弹,有一颗恰击中了吴鸿奚Сhā在腰间皮带上的手榴弹,只见红光一闪,手榴弹爆炸了。
班长和战友们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却被敌人的子弹又打倒了几个。班长拼命把吴鸿奚拖回隐蔽阵地。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吴鸿奚脸色苍白,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拼力忍住剧烈的疼痛而不致失声叫喊。他的腹部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已经流了一地。班长跪下,手忙脚乱地用纱布堵塞伤口,希望这样能够止住汩汩涌流的鲜血。
“别、别管我!快——拿下大碉堡……”
吴鸿奚微弱的声音被激烈的枪炮声湮没了,他闭上了眼睛,头朝旁边一歪,牺牲了。
几片撕碎了的乱云遮住了月亮,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响和爆炸声吞没了生与死的沉思,唯有那殊死搏杀将正义与邪恶铭刻在岁月的记忆里,并使之世世代代地流传。
班长缓缓摘下自己的军帽轻轻盖住吴鸿奚的脸。他抬起头,狠狠地盯住那喷吐火焰魔鬼般的碉堡,一挥手,狮子般怒吼:
“重机枪掩护,冲!就是冲它一百次,老子也要敲碎了这个乌龟壳!”
仇恨的烈火与枪弹在空中磨擦而生的闪烁以及掷弹筒、手榴弹的爆炸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冲锋,前仆后继的牺牲与誓不罢休的攻击,在这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华北太行山脉中演绎着崇高与伟大的争取民族自由独立的辉煌篇章!
“正面攻击的六班打光了!”
“不管它,咱们的攻击不能停!”
“六班还有人在!”葛振林大叫一声,跳进了一排的冲锋行列。
“太美了!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夜战场面了!”
站在身边的参谋眺望着战场啧啧赞叹说。杨成武把指挥所设在了距离新矿区两里地的一个小村庄里。此时,他观察着枪炮齐鸣的战斗场面,头脑里却是浮想联翩。自从去年秋天在黄土岭击毙阿部规秀中将以来,部队久静思动,一听说要打大仗,指战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虎啸风生。仅就部队一日百里的行军而言,就已经克服了重重困难呀!时值盛夏啊,天气晴雨忽转,灼热时几乎把人烤成老百姓家门口挂着的地瓜干,滂沱时却又把人浇得透心的凉。山路泥泞,梁岔陡悬,洪河奔腾……多少自然界的千难万险挡在部队面前啊!可是,自己麾下的这支英雄的团队硬是按照规定时间赶到了滹沱河畔,而且对于敌人来说,是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此时此刻,指战员们又正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慨舍生忘死地为夺取胜利浴血奋战!
枪声、炮声、手榴弹爆炸声挟带着山谷沟壑的巨大回响,在这一带太行山脉的峰峦深涧之中奏响了一阕没有曲谱的乐章。伴随着一阵阵轰鸣,一团一团的火光冲天而起,就像一朵朵姹紫嫣红的春花绽放,璀璨夺目;漫天飞舞的弹丸在夜幕里摇曳得如痴如梦,仿佛正在孕育着诞生,一场宇宙星系的爆发亦在其中紧锣密鼓地酝酿。而当炮火与流弹交相辉映的时候,一刹那的感觉,犹如怒放在天际之间硕大无比的心花,如此瑰丽、如此圆满、如此鲜明——这便是不屈的炎黄子孙捧献给祖国母亲的寿桃嘛!而醒目甜心的一点红却不是胭脂或赭土,是鲜血,鲜红鲜红的血!
天光渐渐地亮了起来。从矿区升腾起来一柱一柱的浓烟遮住了半个天空,宛然一只巨大的黑手欲把这一带山岭摧毁,把山谷里一切生灵碾为齑粉。然而,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顽强地证明着生命力的蓬勃与旺盛。黑色的烟云无奈低头朝着西边慢慢地飘散。
杨成武站在一座高岗上,环视一整夜血与火灼烧的战场,神态异常肃穆,可见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被烟火熏黑了两颊,同时也被胜利的喜悦滋润心田,催开了笑脸的邱蔚跑了过来,立定之后他挺了挺胸,气宇轩昂地报告:
“报告司令员,井陉,这块硬骨头,我们,啃下来了!”
“代价太大了!”
杨成武没有扭头看邱蔚,继续在望远镜里用他那炯炯目光扫视着战场。虽然具体的伤亡情况还没有报告上来,但从夜间战斗的进展和多次重新组织攻击的情况以及眼前还没有来得及打扫的战场上我八路军阵亡指战员的遗体来判断,邱蔚他们团打了一场恶仗啊!
当天,杨成武向聂荣臻司令员发出第一号战报:
八月二十一日,我杨部向正太路井陉、娘子关段及井陉以北各据点之敌,行迅雷不及掩耳之突然猛攻。截止二十一日晚,始获得序战胜利,连克乏驴岭、北村、地都等据点,守敌共500余,被我完全消灭,缴获正清查中。乏驴岭至地都段隧道及铁路、桥梁、碉堡、电线等,均被我破坏,并动员万余群众参加,继续彻底拆毁碉堡中。又我某部攻占贾庄镇、东王舍,守敌百余也被我歼灭,完全占领井陉煤矿,解放工人300余,所有矿井机器全被打塌。
盘踞在岗头老矿的日军闻知中心堡垒陷落,也只能黔驴技穷地向这边打来一排排炮弹,并夹杂着燃烧弹,妄图让那熊熊烈焰来熔化走投无路者的地狱之门。
靠近火车站的几座民房也被击中了,燃烧起来。
“里面会不会有老百姓?”
从战火与灾难中奋不顾身地抢救妇孺百姓已是黏附于每一个人民子弟兵每一根神经末梢之上的细胞。葛振林来不及多想,跟几个战友拔开脚朝那边飞奔过去。
葛振林已经冲进了火海。
寻着孩子的啼哭声,他奋不顾身地破门而入。霎时间,却像被一种无形力量捆绑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连衣裙、小圆脸上挂着泪珠被火光照射得好似玻璃彩球;小女孩也看到了这个高高个子的八路军战士,哭声戛然而止,一双惊惧不定的眼睛盼望着——“鬼子的娃子?”此时此刻,葛振林耳边嗡嗡作响,头脑里翻滚着一幕幕义愤填膺的悲惨景象——日本鬼子的中佐一手拎起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中国婴儿,挥动指挥刀,把婴儿剁成血淋淋的碎块再挑进磨盘,又命令汉奸推磨洒水,就在婴儿母亲撕心裂胆的哭声中将婴儿磨成肉浆;一次,行军途中,看到四具排列整齐的老百姓尸体,两位老人、两个孩子,他们分明是被逼迫排成一溜,被那些该千刀万剐的鬼子兵用他们初速极快的三八大杆步枪的一颗弹丸同时射杀的呀;还有,就在部队驻扎过的易县北淇村,那两个叫郭三河、郭珍儿的孩子,多可爱呀!却让鬼子扔进了水井里头,还砸石头,等捞上来的时候身首都分开了呀……
“娃娃懂个啥呀?他们都是无辜的呀!”
即使在自己的头颅里楔进道理的钢钎,葛振林仍无法让自己胸中的万丈怒火熄灭。他真想现在就从自己血红的眼睛里面喷射出来两道雷霆般的烈焰,将眼前的一切,包括这个日本女娃子;将这一整座房子,包括他自己;将岗头鬼子的炮兵阵地,包括这太行山区里一切负隅顽抗的侵略者,立即燃为灰烬!
又一排炮弹打了过来,在这座房子的周围炸响。
悬在女孩头顶的一根梁柱正噼噼叭叭地溅着金色的火星就要倾砸下来。
衣服已经被火引燃,葛振林全然不顾;甚至绑在胳膊上的绷带也被掉落的仍然眨巴着鬼魅般眼神的炭火燎出了一缕缕黑烟。就在房顶的那根梁柱即将崩塌的千钧一发,葛振林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五
二
“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医院内科的彭主任陪着抗日老战士、原县武装部部长朝病房边走边说:“一般人做了气管切开手术,麻醉醒来会非常难受。葛老却总是将笑容挂在脸上,不给人有半点痛苦的表情。”
“他的顽强,是我们的民族与生俱来的一种品质!”老部长把拐杖戳得地面梆梆作响。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他和葛振林似乎有着某种灵犀相通。
病房里的医疗器械似乎要将空气凝固,并不断地增强其坚硬程度。但是,喉咙上Сhā着塑料氧气管子的葛振林,看清楚老战友的脸庞时,双眼仍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兴奋地挥动着双臂,学着《沙家浜》里的唱词,嘶哑着嗓音唱道: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你个摔不死的,这次也没事!”
“哈哈哈!”
“哈哈哈!”
“唉,瞧你瞧你,怎么又扯这当子事儿呢?咱们都是八路,真要是搁在你身上,你不跳?!”
几年以前,有个男孩子给他提了一个问题:“葛爷爷,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想了些什么?”
葛振林平静地不加思索地回答:“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宁死不投降!”
老人的情绪亢奋起来,情不自禁地又将遐思奔放到六十多年前的烽火岁月——
“请问贵军,取出此等盔甲之物派做何用?”
狼牙山上棋盘坨寺庙的李老道帮助八路军坚壁物资。这天,在山上修凿盘陀道的几个战士来山洞取回几套缴获的刺杀防具,为了让枯燥劳累的修路工作增添一些乐趣,没有想到李老道明知故问。
“练刺杀。穿上这行头伤不着。”葛振林瓮声瓮气地答道。
“那么,请问贵军,你们练华刺还是东洋刺?”李老道颇内行地又问。
葛振林愣了一下,怎么一个出家的道士对军旅之事如此熟悉?但他与八路军关系十分融洽,便也不去多想,耐心解释:
“我们练东洋刺,因为我们的教官是教育过来的鬼子俘虏。国民党不会给我们派教官。”
“练东洋刺?”李老道满脸的不屑神情,“那个东洋刺就是一个突刺,连程咬金的三板斧都不如,毫无花样,毫无花样!”
“怎么?不会吧——我们可是跟鬼子死拼啊!上级能让我们拿个炊帚涮锅?”葛振林满脸的疑惑。
“贫道斗胆,咱们对刺一番,领教领教如何?”
“这——”葛振林有些犹豫,万一自己被李老道刺倒了则有损八路军的形象,而自己刺倒了李老道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影响了彼此关系。
“班副,练练吧——试试看——”战士们在旁边一个劲儿地鼓动。
“也好,兴许能学两手。请道长穿好防具。”
李老道兴奋地一拍巴掌,一下子甩掉道袍,娴熟地单腿跪地,有条不紊地将防具穿戴整齐,一把抓住木枪,挺一挺身体,朝已经穿好防具的葛振林面前跨了两步,“啪”地一个标致的军礼。葛振林还真没有料到李老道还这么彬彬有礼,也急忙双脚并拢,还了一个标准的八路军军礼。一场别开生面、龙腾虎跃般的刺杀比武,在狼牙山上展开。
两人一身笨重的防具,手握练习刺杀的木枪,彼此虎视眈眈。李老道颇有江湖豪气,猛地一甩两臂亮开胸膛来了一个“大敞门”,喊道:“请先上吧!”
葛振林心里明白,这李老道有功底,就看他腿脚的架势,端肩握枪的凛凛威风就可窥豹一斑了;他暗暗告诫自己轻视不得。身经百战的他,揣摩李老道“大敞门”的圈套,于是就将计就计,大叫一声:“得罪了,我就不客气了!”他嚯地朝前一个虚刺,李老道哪知其中有诈,拼力抵挡却防了个空招,此时葛振林迅速一个突刺,把李老道捅了个仰面朝天。
葛振林慌忙扔掉木枪,弯腰扶起李老道,嘴里连连道歉:
“道长,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无礼!”
“没什么!来,接着练!”
李老道不急不恼,就着葛振林胳膊的拉力一骨碌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说着又把木枪端在了手里。
葛振林无可奈何,只得跟李老道继续比试刺杀。他本不想让李老道太难堪,但又不能让八路军的威风被丝毫减损,所以,他自始至终是全神贯注地攻守。好几个回合,李老道又被刺倒在地,似乎感到有点痛处了,这才极不情愿地说:
“贫道不行喽,老眼昏花啦!你,刺杀本领甚是高强,善哉,善哉!”
见李老道斜卧在地上气喘吁吁,嘴里说出服输的话,战士们忍不住都笑起来。
“不过……”李老道满脸通红地坐直了身子,梗着脖子一本正经地又说:“你们这一段时候在山上劈石开径,架线拓道,挖掘鬼子的葬身之地——你们凭何如此专心卖力?贫道可是首建一功呢!不信?去问问你们杨司令!”
原来,去年初,杨成武在行军途中邂逅了下山化缘的李老道,经过攀谈,两人竟交上了朋友。秋天,杨成武指挥部队赢得黄土岭战斗大捷,击毙日军“名将之花”阿部规秀中将,狗急跳墙的日寇对我晋察冀根据地进行了疯狂的报复“扫荡”。待敌人嚣张气焰逐渐被我机智灵活的游击战翦灭后,杨成武重新率领一分区司令部返回被日寇焚烧殆尽的北娄村。今年初春的一个中午,李老道带着狼牙山的核桃和苹果来看望老朋友。杨成武让警卫员搞了几碟小菜并端出了枣酒款待。
几杯农家自酿的颇具烈性的枣酒下肚,两人都有点脸红耳热,李老道渐渐话多起来。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
“杨司令身负国任,乃我中华真正英武之军人矣!贫道仰慕已久,今逢良机,特敬杨司令一杯!”
杨成武匆忙摆手,也立起身来,向李老道躬身说道:
“岂敢岂敢!应该敬李道长一杯才是——感谢道长对我晋察冀军区一分区抗日工作的鼎力帮助!”
两人说兴致越高,尽数当地名胜古迹和悠久传说。从古易州名闻遐迩的十大景观:侯台清晓、太巍烟岚、洪崖积雪、孔山星月、狼山竞秀、紫荆残月、易水秋声、雪溪春涛、吟台夕照;再说到易县城隍庙旁从一棵槐树里神奇地生长出来的一株茂盛的枣树的“槐抱枣”;从城东门那棵传说孙膑拴牛的老槐树,再说到清西陵后面传说的孙膑与庞涓共同师从鬼谷子研修兵法真经的|乳水洞;从易县东北杨门女将穆桂英威武的点将台,再说到荆柯刺杀秦始皇悲壮之行的萧萧易水河畔;以及蜿蜒于太行山麓抵御异族入侵的雄浑巍峨的内长城。
杨成武不由自主地放下筷子,双手紧按桌面,感慨地说:“这里确实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啊!你看,三国时曹孟德远征渤海,东临碣石,易县就被作为他的留守基地。明朝屡遭外寇入侵,不是从居庸关那边打进来,而是从蔚县、涞源迂回包抄过来,然后渡易水、占紫荆关,长驱直入京城。我还听说,当年八过联军从天津打进北京,也派部队到了紫荆关。”
“杨司令所言之事,贫道也略有耳闻。”李老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兴致勃勃地说:“我还听师傅讲过,唐朝时,有一刘氏盘踞狼牙山,招兵买马与朝庭抗争,盖世英雄李世民最后剿灭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
听李老道这么一说,杨成武更加坚定了勘察狼牙山的决心。因为狼牙山方圆数十里,正处在一分区驻防地域的腹地,分区的部队不论是出击还是据守,都与它的地形密切相关。所以,他早想着把狼牙山的地形认真勘察一番,若有必要再对其进行适当改造,则可能成为未来反“扫荡”的一个重要的预设战场,“凡事预则立”嘛,看来走一趟狼牙山是势在必行了。
“过些日子,我抽个空,上狼牙山去看看。”
“贫道欢迎杨司令大驾光临呀!”李老道闻听眉飞色舞,喊道:“贫道到时候愿效犬马之劳,陪同杨司令勘察狼牙山。”
这正是一九四○年春深似海的日子。杨成武和副司令员高鹏等一行二三十人朝着狼牙上出发了。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沐浴温暖的明媚阳光,心情格外舒畅。毕竟,这是四季之中最美丽的春天,更重要的是,毛主席在延安已经发表谈话,宣布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有条件地到来了,形势的发展已在中国共产党倡导建立的全民族的抗日统一战线的力挽狂澜之下趋向有利于中国人民。这怎么能不让为之付出牺牲和心血的八路军指战员们由衷喜悦呢?
朝阳照耀着狼牙山的群峰陡崖,远远望去,整个山貌就像是一块剔透光亮的绛紫色水晶摆放在眼前。其属于太行山脉的五台山支脉,位于极具战略意义的平汉铁路以西,易水河南面,东西走向一百多里,南北走向六七十里。《水经注》中有狼牙山的记载,描状其险为“如鸟翅”、“如剑戟”。凝视山峰,一排突跃而起的尖峰直刺青天,酷似狼牙,故得其名。空明澄碧的蓝天之上,一朵朵、一片片的白云缓缓掠过,那便是广袤无际的草原上一群群的牧羊吧。等到置身在山中的时候,再仰头遥望,那白云却被峰刃裁剪成一缕缕薄纱,飞快地漂移,那一座座险峻的山峦就好像伐木工人砍倒的参天大树在不断向后面齐唰唰地倾倒。时平缓时陡急的盈尺山径,或袒露在古木松柏之间,或隐蔽于荒草乱石之中;而且有许多路段一侧即飞临悬崖,岧峣峥嵘。即使像杨成武这样在长期征战中,踏遍许多名山大川的人,行走在山径小路之上,也必须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往山上攀登,人们已经汗流浃背了。但是,那变化莫测的山色景物却令人流连忘返,暂时忘记了饥渴和劳累。那参天的古柏、潺潺的清泉、凌空的巉岩、缤纷的野花、睆纱的云雾……都是狼牙山的闺中待嫁的新娘吧,如此多情而美丽。
一阵和谐清脆的木鱼声随风忽然传来,一座耸立的山峰飘然出现在眼前,这就是远近闻名的棋盘坨。在棋盘坨旁边,依山傍石修建有一座小寺庙。他们悄然迈入山门,木鱼声戛然而止。
“贫道已恭候多日,今日诸位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老道疾步迎上前,彬彬有礼地请杨成武等一行人进屋歇息。而后去山泉汲来一筒水,以边给每位客人斟满一碗水以边说:“棋盘坨上的这口泉,泉眼虽小,水却清甜爽口。来,先喝口水,贫道再陪诸位到狼牙山各处走走看看”
“呵,好甘甜的水!”人们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赞叹着。
在地形极其险要的棋盘坨,李老道讲了一个妙趣横生的民间传说。这里有两块棋盘石,分为上棋盘和下棋盘。下棋盘是人工雕琢的,至于凿制于哪个朝代,已无考证。上棋盘是天然形成的,那块巨石上有许多格子,俨然一幅中国象棋的棋盘。民间流传说,久远的古代,孙膑与五蝉老祖王敖在此对弈,王敖张开大嘴冲着凹凸不平的巨石吹了口气,石头表面就像是被刨平了一样,光滑润泽;孙膑呢,伸出手来,用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划拉了两下,顿时一幅井然方正的棋盘格子被镂刻在石头的表面,成了棋盘。两位仙人随手捡来小石块摆到棋盘上,那些石块立即变成了车马炮的棋子。他们两位就坐定敛气兴致勃勃地杀起来。此时,有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好奇地凑过来聚精会神地观棋。只见那棋盘石旁边的树木不停地变幻着春夏秋冬的颜色。等到黄昏时分,樵夫下山回家,却见村里人一个个都是陌生面孔,急忙打听,才知道九十九年以前村里有个樵夫上狼牙山打柴失踪了,家里人认定是被狼吃了。后来啊,这座山峰就被人们称为棋盘坨。
人们被这个浪漫的传说逗笑了,有人兴冲冲地建议道:
“让咱们在这儿留个‘仙影’吧。说不定,我们再下山时,日本鬼子早被赶回老家去了!共产主义都可能实现了呢!”
他的俏皮话把大家逗得开怀大笑起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李老道也捋着长髯笑逐颜开。
“看,那里是仙人洞。”李老道领着人们又往前走了一段,举手指着一团徐卷着银白色的云雾说。
顺着其手指方向定睛看过去,大家禁不住被那奇异的美景惊诧得目瞪口呆——峭壁上影影绰绰有一个洞|茓,从洞口深处悄然不住地朝外翻卷出来一股股一团团的蒸玉抛银般的白云。仿佛在这个洞|茓里修练着一位神仙正在里面向人间轻轻吹拂着拯救人类的仙气灵雾。
“狼牙山上有许多隐秘的洞窟,藏人藏物都不易被发现。”
看来这狼牙山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理想战场啊!杨成武已经明确感到不枉此行了。他想,应该利用这里的山势地形与敌人周旋,这些千姿百态的天然洞窟利用好了就可能挖掘成为敌人死无葬身的墓|茓。
登临狼牙山峰巅,纵揽群山,在太阳的光芒里,若黄金灿烂敷缀,使人油然而生身飞心悬之感。放眼远眺,易水河、保定城、平汉线,千里古战场尽收眼底。霎时间给人一种庄严神圣的心灵冲击,令人沉默思索。
杨成武摊开地图,时而在地图上比划,时而举起望远镜环顾四周,时而与高鹏等人探讨。他们内心里已经澎湃着一股激|情,一股将使敌人灰飞烟灭的激|情——在狼牙山东面是平坦的原野,而且一直延伸到平汉线,西北边有著名的险峻山岭莲花山和一溜十八岗,正北面是项链般的易水河及内长城上的险隘紫荆关,东南面就是满城、保定——侵华日本军队的华北大本营。我八路军若牢固地占据狼牙山,从军事角度来分析,则可谓“攻可进、退可守”,如果出击,一夜之间即可直捣保定、徐水、定兴、高碑店,甚至还可以以此为战略依托,袭取北平侵华日军大本营之巢|茓。如果坚守,则可以在棋盘坨、仙人洞等地隐伏兵,在“鬼见愁”、“阎王鼻子”等处销杀敌人的锋芒——真是个“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方呀!
杨成武在沉思,忽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豁亮。他回忆起来自己学习一篇毛主席哲学著作里的一段话:“《水浒传》上宋江三打祝家庄,两次都因情况不明,方法不对,打了败仗。后来改变方法,从调查情形入手,于是熟悉了盘陀路,拆散李家庄、扈家庄,和祝家庄的联盟,并且布置了藏在敌人营盘里的伏兵,用了和外国故事中所说木马计相象的方法,第三次就打了胜仗。”他由此联想起来《水浒传》当中的那回“盘陀路”的情节来——
“‘……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打前门,却不济事;若是两面夹攻,方可得破。前门打紧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湾,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杨树木砍伐去了,将如何为记?’杜兴道:‘虽然砍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只宜白日进兵去攻打,黑夜不可进去。’”
他再进一步联系眼前这狼牙山的怪石嶙峋、深涧纵横的地形,除了有两条羊肠小道能够分别通往棋盘坨和姑姑坨,另有一条通往老君堂之外,别无他途。如果我军派出部队,民兵和乡亲们再支援一下,在这狼牙山一带,环绕各座山峰,修筑几条秘密的盘陀路,使其隐蔽于石垒和草丛之中,与原来天长地久踩踏而成的小路陡径衔接而成整体;那么,仗一旦打起来,我们就可以在这山岭奇峰间如鱼得水神出鬼没,而敌人则必然晕头转向被动挨打,鬼哭狼嚎一筹莫展。倘若,再在狼牙山各山峰之间埋设电话线,设置一些秘密观测站,收集情报,我们八路军不就等于装备了如同“千里眼”和“顺风耳”的先进的通讯设备了嘛?
杨成武越想越兴奋,浑身如同燃烧一样灼热;他一把扯开衣襟,让微寒的春风吹拂胸怀。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政治部的史进前正站在一块青灰色的巨石上引亢高歌,他于是也敞开喉咙随着激越昂扬的音调尽情地唱起来——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
千山万壑,铁壁铜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听吧!
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
三
听着那嘹亮的、似乎可以穿过狼牙山的峰峦叠嶂传遍整个神州大地的歌曲,李老道那张庄严枯瘦的脸颊流淌着两行激动的泪水,在光线的波动中闪烁着晶莹。
“不瞒杨司令,贫道出家前,与你一样,也是戎马中人呢!贫道曾在东北军中做过营长,本想尽忠报国,何曾想张少帅一时糊涂,坚决执行蒋光头的‘不抵抗命令’,还甘愿替人背黑锅。竟致我们二十万东北军被区区两万日本军队跟赶羊一样被驱赶到了关内,东北三千万父老乡亲惨遭日寇蹂躏屠戮,沦为亡国奴——诸多烦恼之事,谅难尽述,遂逃离红尘,来到这狼牙山棋盘坨庙堂,拜师出家,苦练修行,凄风苦雨,朝雾暮云,忽已多年矣。”
上次与杨成武喝枣酒的时候,借着酒力他道出心中的苦闷悲伤。
一九三三年春,已经轻而易举吞并了三倍于其本土的中国东北三省的日本军阀,为割断东北抗日武装与关内的联系,扩大并巩固伪满洲国的疆界,进而蚕食华北,决策攻占热河、古北口以东的长城一线,伺机进占冀东。驻守当地的东北军和西北军在忍无可忍的情急之下,违抗国民政府和蒋介石的“不抵抗命令”,被迫在长城喜峰口、古北口等关隘奋起抗击日军的侵扰。李老道所部就参加了这次史称“长城抗战”的光荣而悲壮的战斗。
仓促应战的我长城沿线驻守的东北军和西北军将士与穷凶极恶蓄谋已久的日军进行着一场根本把握不住胜券的惨烈厮杀。后来,在国内舆论的强大压力下,蒋介石极为吝啬地抽调了三个师的“中央军”北上增援。然而,这也不过是仅仅为了维护一下国民政府在国际社会的面子而已。相比之下,在邻近江浙的江西,他却部署了几十个师的嫡系精锐兵力疯狂“围剿”红军!
“兄弟,你们辛苦啦!我们带来了德国造的大炮!”
一位刚刚赶到长城前线的“中央军”团长对李老道说。
李老道看着眼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中央军”,再扭头扫视堑壕里东倒西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自己手下的残兵,瞥一眼对方,冷冷地说:
“谢谢长官!——不过,山那旮垯不知道又架起来多少门大炮呢!”
那团长闻听一愣,微蹙眉头,有些尴尬;稍缓和,他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拍拍李老道的肩膀,大声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来了!即使横尸在这巍峨长城之上也总比烂在南边山沟子里强呵!”
他们是心照不宣的——“中央军”增援部队是通过北宁铁路线运输到长城前线的,塘沽是北宁线的必经之地。而根据中日《辛丑条约》规定,塘沽就驻扎着日本军队。日本宪兵每天把守着车站,对中国军队的往来调动做了详细登记造册,所以日本侵略军对中国军队兵力装备早已是了如指掌。
悲壮的长城抗战只坚持了两个多月就全线崩溃。五月,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了臭名昭著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事实上承认了伪满洲国,默认了以长城为国界。同时长城以南的华北广大国土被划为非军事区,令历史啼笑皆非的是,中国不能在本属于自己的领土的该地区驻扎军队,而他国的日本军队倒可以在该地区随意出入。两年后,蒋介石在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脱口而出一句足可以使那令中华民族蒸骨糜肉的“中庸之道”再添一章遗臭万年的促使民族灵魂蜕化为奴犬的“地狱章”的千古奇言:“和平未能完全绝望的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绝不轻言牺牲。”呜呼!东北三省早已沦丧,华北危在旦夕,如果这个时候还不是“最后关头”,那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最后关头”呢?其实,这个号称民族领袖的人,自始至终就被江浙财团的金银枷锁所镣铐。不论从思想还是言行来审视,他都是一只金色琥珀当中首躯完整却丝毫不得动弹的苍蝇!
——国家政权一旦和利益集团结成联盟或者说是被“绑架”及“收买”,那么整个国家民族的利益和命运,都将可能成为随时予以抛弃的草芥筹码。因此,东北也好,华北也好,那都是在其集团利益的范围之外,弃如弁髦才合情合理啊!日本人在那里的侵略行动不过是“庎癣之疾”,绝难致命。这当然不能“轻言牺牲”啦!只要死死攥住这权柄,能够继续苟延残喘,偏安一方,即使比《塘沽协定》更难下咽的苦果,哪怕是吃了秤砣的乌龟又何妨就着耶稣的洗脚水吞进肠胃里去呢?滑稽、窝囊、卖国求荣等等词汇,怎能妨碍了淞沪的脑满肠肥者的纸醉金迷、肩摩辐辏呢?对历史更具讽刺的是,正由于北方战乱不已,遍布租界的上海和江浙一带凸显安全,吸引了更多资金和人才,反而成为国民党统治时期繁荣景象的一块金字招牌。
戴着雪白手套的团长阵亡了。李老道死里逃生,侥幸活了下来,暂时撤防北平。当时,北平正在*,他因此遭到了麻烦。
那天,他手下的的士兵拦住了一个日本军官,欲加盘问。但被日本军官蛮横无理地拒绝了。此时,百无聊赖的李老道恰好踱步来到检查站,见其情景怒火胸烧,一挥手,哨兵“咣啷”拽出背上的大刀。
“休得无理!”翻译官慌忙凑近来解释:“这位是日本公使馆的武官酒井隆先生。”
“他妈的,老子不认什么狗屁武官!”
第二天,酒井隆便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气势汹汹闯到中南海里的居仁堂,要向何应钦当面抗议。守卫新华门的中国哨兵拼命想拦住日本武装宪兵,但最终还是听令放行了。
瞥一眼狐假虎威的日本宪兵,何应钦倒不担心自己会在这个昔日皇家禁苑里面的居仁堂上血溅沙场。但听酒井隆说到昨天被哨兵盘问,还诳言哨兵逼迫其下跪,举刀要砍他;并扬言若不是念及与自己是旧相识,又是同学,才亲自来当面抗议。否则,驻守北平周围的日本军队早就自由行动了!何应钦感到事态的严重,连连道歉,并下令驻城部队以后对外国人一定要客气、要礼貌;许诺整肃被“控告”的部属。这才把一起由酒井隆逞性妄为的挑衅事件平息下去。
对此,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实业部长的陈公博,在其以北上“劳军”的亲身经历写的《苦笑录》中有相应的记载——
“北平每夜宣布*,把人力车、汽车截在街上过夜,而日本的军官倒坐了电单车,到处横冲直撞。因为北平*,照例要对于东交民巷的公使馆送通行证的,中日没有绝交,日本也有公使馆,我们还得送通行证,因此日本军官可以在*时期,通行不阻。我们想想,我们为什么*,当然是对付日军,今*戒不到日本军官,而单戒了本国人民,这次仗从哪里打起?”
李老道曾对杨成武讲:“贫道既已出家,本不应再问世俗之事,皆因日寇入境肆虐,令人发指;而八路军忠勇抗击,以血肉之躯护民保国,与诸国军有天壤之别,不由得令贫道赞叹不已,时常忆及少年从军报国之梦。”
当时,李老道探听到上峰要严加查处此事,并要缉拿他以获敲山震虎之效,以训戒轻言“抗日”的广大下层军官。他一时气涌如山,却亦是徒唤奈何;一把拽下军帽掷在地上,学着当地人的腔调大骂:
“我Cao你八辈祖宗蒋光头,老子不干了!”
四
自从杨成武勘察了狼牙山之后,他真的雷厉风行,先后派出一分区的一团、二十团并由当地民兵、群众配合,对狼牙山等几座主要山峰进行了地形改造。葛振林和战友们不知为此流了多少汗水,有的战友还在施工当中不慎跌坠深谷献出了生命。为了更好利用这里的天时地利,以便在以后可能的战斗中与敌人巧妙周旋,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杀伤威力,葛振林所在的一团就在这一带山峰沟壑里反反复复进行实战演练。他们对这里的地形乃至一草一木都已经老马识途,都可以得心应手地用以歼灭敌人。
这些,棋盘坨寺庙的李老道历历在目。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号称日本军界“三杰”之一的冈村宁茨大将接替了因“囚笼政策”破产而被撤职的多田骏,出任日本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总司令。他一上任就企图对我八路军来一个下马威,立即纠集优势兵力,首先向我晋察冀北岳区发动了一场空前规模并称之为“百万大战”的大“扫荡”。其报复我八路军“百团大战”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为了彻底打垮被日本侵略军视为“军事区”的晋察冀军区一分区,冈村宁茨大将亲临驻扎保定的第二十一师团,巡视察看了战场情况。这天,日军八架飞机飞临狼牙山上空,盘旋扫射。李老道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见飞机掠过山峰,心里嘀咕:日本鬼子的又一次秋季大“扫荡”就要开始了。当时,他不知道,冈村宁茨大将就坐在飞机上俯瞰巍峨的狼牙山;或许,棋盘坨寺庙也一同收进了他的视野,因此在日本侵略军行将就木垂死挣扎的时候,这座寺庙终未能逃避兵燹的厄运。
九月二十五日这天,枪声炮声响得十分紧密,天上还有飞机盘旋轰炸。
夕阳西沉了,李老道从躲避战火的松树坨的山洞里钻了出来,眺望对面的山峰,不禁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激战一整天,与千余名敌人血战的仅仅是这八路军的五位战士嘛?显然,他们已经弹尽粮绝,正以狼牙山上的石头作武器,拼命地砸向敌人。由于山径狭窄陡峭,被石头击中的鬼子不断有跌倒滚落山涧亡命的。目睹这一幅悲壮激烈而且震撼心灵的战斗场面,李老道近乎在一种陶醉和梦幻中潸然泪下。
那可是一条绝路啊!怎么,这五个八路军战士记不得了?李老道蓦地从一种晕眩的情愫里挣脱出来,他定睛再看,五位视死如归的八路军战士已经聚集在悬崖边上。通往悬崖的小径上涌动着日本鬼子冲锋的浑浊急流。那一簇簇被天光反照的钢盔的斑斑亮点,就像是一堆堆被秋风席卷的败叶,任由风力的吹打。
八路军,五个,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纵身跳下悬崖啦!
他们的身影是那么飘逸和雄健,在李老道的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翻卷起庄子笔下《逍遥游》里的鲲鹏形象来——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直到一个一个的身影在视野里彻底消失,李老道禁不住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倏然涌上五脏六腑的悲痛锥心刺骨,他仰面朝天嚎啕大哭。
天色愈来愈暗淡了。
静谧得令山峰欲倒,令草木欲枯。咋啦,该死的日本鬼子为什么一枪不发?
李老道匆忙抹一把眼泪,透过泪花的缝隙,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了战战兢兢爬上了那高耸入云的崖顶的日本鬼子竟然在整整齐齐地列队,然后恭恭敬敬地朝五个八路军战士跳下悬崖之处三鞠躬。
一股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于李老道的心田,蓬勃茂密的郁郁葱葱,那便是这狼牙山上的精灵和亘古不褪的容颜!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咏诵《老子》的经典篇章——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对于八路军来讲,此时此刻的确如此吧。李老道以其崇尚的信念诠释并领悟着今生有幸亲眼目睹的生与死的转换瞬间所迸发出来的永恒意义。
当他再朝八路军战士跳崖的地方望过去时,一个意外的发现令他欣喜若狂——从崖壁石罅里以一种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滋生长出来并不粗壮的树枝,竟然凌空托举着两个刚刚跳崖的八路军战士!
李老道不顾一切地飞奔下山。
五
“多么好的棋盘坨老道啊!”
杨成武获悉情报站的报告,立即命令邱蔚赶紧派人去营救那两名战士。此时,他所率领的分区司令部也正遭受日军的重重包围。就连聂荣臻司令员的军区总部也陷入了日军的合围当中。为了隐蔽电台,以免目标暴露,数日保持无线电静默,任凭杨成武等所部,甚至是延安的日夜焦急的呼叫。
此时,敌人广播了一则消息:“聂总部的电台已被英武皇空军的勇士炸毁,今天已是第三天听不到聂总部的电台发报了。”
敌人的消息反而使杨成武等人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这次敌人“扫荡”与以往有所不同。冈村宁茨汲取多田骏屡次对我晋察冀根据地用兵屡次损兵折将无果而终的教训,采取了多纵队、多梯队的合击,采用了远程迂回包抄和所谓的“铁壁合围”战术。并且,规模之大,兵力之多、来势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的。
从战略角度来看,自六月德国希特勒撕毁《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突然发动侵苏战争以来,日本朝野正在为南进东南亚还是北攻苏联的十字路口踯蹰徘徊。所以,冈村宁茨欲毕其功于一役,企图以此“扫荡”彻底清除我华北敌后根据地,解除侵华日本军队的后顾之忧。
八月二十三日,从东、北两个方向朝我军佯动包围的日军第二十一师团机械化机动部队,以突然动作由徐水迂回猛Сhā到易县、金坡、紫荆关一线。
二十四日,刚刚进驻易县的日军又迅速掉头南进,稳固解村和姚村的据点。而原来从南面朝我军袭来的日军一○○师团出乎意料地乘汽车向南火速绕到望都,又转头向西北经完县县城、杨各庄至刘家台。同时,进驻金坡的日军也推进到了娄山西北的苑冈和上下铺。就这样,在日军津田美武少将直接指挥下,合围杨成武的一分区部队的阵势在一两天之间基本形成,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岌岌可危。瞬息万变的战场主动权暂时被日军所掌握。
绝不慌乱、井然有序的转移,于二十四日傍晚在北篓山一分区司令部驻地开始了。秘书在整理文件,吩咐挑夫搬运。
门敞开着,杨成武站在门前默默地为扶老携幼的乡亲们送行。他们背着粮食,赶着牲口,有的孩子怀里抱着自家的大母鸡。他们逐渐加快了脚步但没有显出丝毫的惊慌,朝着那夕阳里好似一篮一篮的玫瑰的狼牙山走去。凝视那一张张冷峻的脸庞,杨成武的心在颤抖,为了抗战,为了民族的独立自由,乡亲们又将义无反顾地付出血的代价。然而,他们却没有半点的哀怨和祈求,而只有坦然和坚毅。
但在他心里似乎有那么一点不详的预感:乡亲们还像过去那样习以为常地沿着狼牙山伸向原野的沟沟壑壑,往其纵深里钻,以躲避敌人的“扫荡”。以往,敌人兵力少,战役重点也没有放在狼牙山,也的确没有发生过敌人深入山里进行“清剿”的情况。可是,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啊!倘若还那样故伎重演,能不能在敌人重兵压境的严峻形势下安然无恙呢,乡亲们会不会吃亏呢?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决不是杞人忧天。在转移途中,杨成武就已得到情报,敌人拉开了一张大网,把整个狼牙山团团包围了。
昨天,也就是李老道报告悬崖树枝上挂着两名跳崖的战士的前一天,中午时,分区司令部转移到了张家庄,杨成武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向正在狼牙山上养病的邱蔚团长了解详细情况。
“司令员,情况紧急啊!我们和敌人从早晨打到现在,鬼子的飞机轮番轰炸扫射——小鬼子的炮弹都打到了棋盘坨上了!”
“我问你,山里头被围住了多少乡亲?”
“狼牙山周围各村的老百姓都往这里头钻呀!还有易县、定兴、徐水和满城四个游击支队,加上这四个县的县委机关,总共有三四万人呢!”
“怎么——怎么让鬼子围住这么多?你们考虑突围了吗?”
“这么多人,怎么组织啊?我手头就有一个连啊!跟我干的鬼子山地指挥官高兴手里可有三千五百多呀,还有赵玉昆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叛徒带着的伪军——司令员,怎么办?我脑子都快炸了呀!”
杨成武似乎刚恍然大悟,他在脑子里闪念着:是啊,邱蔚的这支能征惯战、勇猛顽强的一团主力被抽出去保卫军区总部了;邱蔚目前手下只带着一个七连啊!这一点兵力怎么能抵御如狼似虎配备有飞机大炮的数千敌人呢?另外,即使凭借狼牙山上经过改造的天险地形,守住阵地,那么几万人的吃饭问题也没办法解决呀!所以,他们必须组织突围。想到这儿,他咬紧牙关说:“邱蔚,你听着,现在四个游击支队归你统一指挥,无论如何也要先顶住敌人,决不能让老乡遭殃啊!”
“司令员,放心吧,我们死顶着——有几股鬼子已经上山了!但被盘陀路弄得晕头转向,在山头瞎转呢——要快想办法啊!”
“你随时报告情况,我们尽快想办法解围!”
杨成武咔地撂下电话,眼睛里分明喷吐着火光。他仿佛就伫立在南淇村和北淇村的废墟和血泊之上——就在昨天凌晨,盘踞在塘湖的敌人突然出动,包围了狼牙山下的这两个村庄,对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一时间血光弥天,哀鸿遍野,几百名群众无一幸免。而现在,狼牙山里竟有几万群众啊!
怎么办?杨成武与副司令员高鹏、政委黄寿发、参谋长罗元发等分区领导已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就地宿营,立即商讨研究解围方案。
各个情报站的敌情十万火急地纷纷报告了上来:狼牙山四周的干河、毛儿崖、管头、东西水、松山、娄山、淇村、菜园、雪踅岭、碾子台及九莲山都有敌人;并且,也很快掌握了敌人的兵力部署情况。
杨成武已经胸有成竹,他抓起了电话,对邱蔚讲:
“咱们也学学孙膑,来个‘围魏救赵’。我马上命令三团和二十团集中兵力,从上、下隘刹和岭西打出去。猛攻管头、娄山、松山和周庄一线的敌人,摆出要跟敌人决战的架势,把九莲山和碾子台那一路敌人吸引过来。”
“好啊!司令员。”
“敌人如果能中计,就能暂时空开十多里的口子,你们就趁机突出去!”
“好,我们这就做好突围准备。”
“对,马上准备,一接到我的通知眨眼的工夫都不能耽搁——争取今晚就让群众和地方干部突出去。”
“我们等司令员的消息。”
“邱蔚,我担心时间短了,群众走不远呢!——突围时,你让七连和民兵配合殿后掩护;突围后,再留下一个班,务必在明天再跟鬼子打半天,别让敌人过早看出你们突围的破绽来。等完成任务后,他们就沿着自己修的盘陀路隐蔽撤出来。”
黄昏了,阳光早已被山岭遮挡,秋日的天空高远云稀,清澈如洗;田野里一派灰蒙蒙的景象,偶有随风飘落的青黄的叶子给板结如皲裂土地般的空气溅上几滴无形的雨。一切,似乎都在挤压掉自身所有的空间,使之坚硬得随时都可能爆炸。
管头、松山一带激烈的枪声、爆炸声骤然响起来。一分区三团和二十团奉命如猛虎出山,向日伪军发动了强劲的攻势。那里的日军正被一段以来徒劳无益的“合围”搞得筋疲力竭、恼羞成怒,像是一群一群失去猎物的野兽喘息着、松懈着。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几个主要据点的守敌顶不住了,纷纷告急。
月亮已经悬挂到西南方向了。这个农家小院子洒满了白霜一样的月光,在这秋凉时节,便有几分的寒气攀援着光线的丝缕在地面上袅袅升起。
杨成武寸步不离电话机。他深信三团和二十团的指挥员能够完全领会自己的战斗意图,恰到好处地落实战斗部署,不但确保敌人中计上钩,而且不会真的赤膊上阵跟鬼子拼命。况且,这狼牙山一带的山山水水可是和孙膑这位中国兵法大家、“围魏救赵”战术的首创者息息相关啊,所以此招岂会落空?
急促的电话铃声再一次震响,似与人们的心跳共鸣就要把房梁震塌。杨成武不由分说一把抓起来。立即从听筒里传来情报员扯着嗓子报告的兴奋声音:
“九莲山、碾子台和雪踅岭的敌人直奔北娄山方向救援去了!”
“多宽?敌人腾出的地方有多宽,够十里吗?”
“不止,二十里也打不住呢!九莲山、碾子台、沙岭子、雪踅岭那里见不到一个鬼子了。”
杨成武当即接通邱蔚的电话,对狼牙山里被围困群众和干部的突围不厌其烦地仔细叮嘱:
“邱蔚,你听清楚,口子已经开了,立即突围!”
“啊,司令员,我们早准备好了!”
“记住喽,邱蔚呀,一定要从姑姑坨西边那条盘陀路走过去,绕过那棵上次咱们坐在那儿吃柿子的老槐树——”
“是棵歪脖子树?”
“对!然后再Сhā向咱们曾经铺开地图查看地形的那块大石头,那里正是敌人亮出来的口子。突出去以后,赶紧把乡亲们分散到牛岗和大良岗一带,千万别再闪失!”
“司令员,放心吧!保证不让一个乡亲走瞎喽!”
“你带领七连和游击支队,在东、西田岗稍作休息,就Сhā到平汉路,把敌人的铁路交通线砸烂喽,不愁它小鬼子不退兵!”
六—七
六
“指导员,把任务交给我们班吧,我们留下来!”
邱蔚准备突围时,就安排好了七连殿后掩护,并嘱咐挑个战斗力强的班最后再拖敌人半天时间,六班长马宝玉、副班长葛振林听说了,就跑到指导员蔡展鹏跟前主动请缨。
蔡展鹏走向正蹲在石岩下和机枪班战士一起填装子弹的连长刘福山,说:
“六班的战斗力很强,我看完成任务没问题。”
刘福山抬头端详一下马宝玉和葛振林月光下的脸庞,有点强颜欢笑地咧了咧嘴角,说:
“两位班长也算身经百战了吧,行吧,就这样!”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跑回自己的班里,这时候,忽听在一块石头下面发出悲哀的呻吟:
“共产党、八路军啥时候都行。可是这回孬了,完了完了!”
葛振林一瞪虎目,跨上去一步,拽出来一个浑身瑟瑟颤抖的毛头小伙子,原来是战线剧团刚刚招收的一名新兵蛋子。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狗屁话呢——真给咱们八路丢脸啊!”
“算啦。他还小,没经战火呢!”马宝玉伸手拦住葛振林就要搧下去的大巴掌,轻篾而厌恶的瞟一眼这个新兵在月光下愈发惨白的脸,在扭头走开之前说:“你,赶紧去找你们政委准备突围吧。”
见眼前成群结队的乡亲们在地方干部的引导下井然有序地顺着明暗相间的盘陀路,悄悄地向突围的口子方向转移。人影越来越稀少了。病中坚持指挥战斗一天的邱蔚想着自己也要走了,便特意到担任牵制敌人的六班来看望战士们。其实,经过一天的激战,六班现在只剩下五个人了。
清冷皎洁的月光照在战士们的脸上,仍抹不去硝烟和尘灰。邱蔚缓缓从斗志昂扬的六班队列前走过,那一张张黑魆魆的熟悉面孔,牢牢地铭刻在自己的心上。不过两三米的距离,他迈着铅重的步履似乎走了许久许久。现在,他已经站在了班长马宝玉、副班长葛振林面前,他一字一板地说:
“突围的群众和你们的连队能不能跳出鬼子的包围圈,转危为安,还要看你们到时候能不能死死拖住鬼子。你们要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充分利用你们亲手改造过的狼牙山天险,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拖住敌人,完成任务!”
“请首长放心!”
六班的五名战士异口同声地喊道。那声响如霹雳冲上云霄,在天地间久久回荡。敌人封锁山口的歪把子机枪的清脆而恐怖的声音霎时被湮没成秋寒中垂死挣扎的虫蝇干涩无力的翅鸣。
夜幕被晨曦悄然拽开。薄雾淡妆的狼牙山如汪洋大海中一片湛蓝的彼岸,给予人一种希望,一种包涵着生命永不沉没的坚强力量的希望。这种希望已在磅礴升起的太阳的红彤彤的颜色里冶炼成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它高傲地叫喊着,羽毛闪亮着钢铁切削时的锐利和光彩。现在,雄鹰已栖息在狼牙山上。
敌人开始进攻了。
七连和民兵密切配合,在各山口的必经之地遍布地雷,依托地形从四面八方向敌人射击,造成狼牙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八路军的假象。正在往棋盘坨攀爬的一队鬼子兵,踩响了地雷,山坡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鬼子的尸体,腥红的血顺着岩石往山下淌。
随处可闻的枪声和连绵不断的爆炸声,使鬼子山地指挥官高兴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他已经把一分区八路军主力围困在狼牙山当中。于是,他命令日伪军接连不断地发动疯狂进攻,不给八路军喘息的时间,他要在今天早一点儿的时候站在被神武皇军彻底打败的对手的尸体上喝上一瓶清酒。
在一座山岭上阻击敌人的连长刘福山身负重伤,他带领的二班和机枪班也已伤亡殆尽。蔡展鹏拼力把刘福山抱到有一人多高的茅草里,扯着嗓子喊道:
“马宝玉——葛振林——”
“有!”
蔡展鹏凝视着三步两步蹿到跟前的马宝玉和葛振林。心想:为了保存七连的有生力量,他们也必须撤退了。
“你们慢慢往山上爬吧。为了让乡亲们走得更远点,多争取点儿时间,咱们连也得突出去呢!坚持到中午,啊,中午!然后马上撤,哪儿能撤就往哪儿撤!”
“放心,指导员!快带着咱们连走吧!”
蔡展鹏明白,与当前千余鬼子再加上伪军战斗半天时间,他们五个人,凶多吉少啊!他不忍心再面对马宝玉、葛振林严峻的视死如归的眼神——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啊!他蓦地转头对正准备转移的战士们低声吩咐一句:
“把地雷全部留下,再给六班补点弹药。”
说罢,他咬一咬嘴唇,一下子背起连长,朝着突围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轰轰”,地雷爆炸的巨响在山间震荡。
六班战士为了把敌人吸引到自己这边来,故意站起身子举枪射击,又马上敏捷地闪身岩石树丛后面。
虽然被地雷炸得鬼哭狼嚎,心惊胆战,进攻前哨的鬼子兵仍在指挥官举刀督战下提心掉胆地撵着六班朝山上紧追不舍。
又到了一个山岗上。
葛振林回头瞅一眼后面不住晃动的鬼子兵黄军服,说:“好地方,揍它一下!”
战士们应声找到射击的位置。马宝玉趴在一块凸起的锍着浅赭色斑纹的石头上,低声命令:
“把鬼子放近点打,听我的命令再开火!注意节省弹药,在这儿,最多打五颗手榴弹。”
暂时间的宁静。山林间的鸟儿的歌声从远处传来,多么惬意的人类生存的美好天地呀!然而,依偎在狼牙山的怀抱,五颗怦怦跳动的心脏欲与大山共鸣,将那地幔之中的火焰灌入胸怀,就在这狼牙山的山峰云巅,冲破花岗岩的禁锢让火山点燃太行山脉的每一座峰峦,就把自己连同这邪恶猖獗的魍魉世界灰飞烟灭了吧!就把这苦难深重的神州比作郭沫若笔下《凤凰涅槃》里的凤凰吧——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茓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黄昏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切,更生了。
狰狞的、蜡黄的、丑恶的日本鬼子的嘴脸在战士们的步枪准星里愈来愈清晰了。他们是那么战战兢兢、慌慌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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