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宝玉突然大吼一声,挺身甩手,一颗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
一阵子弹和手榴弹的呼啸过后,逼近前沿的鬼子横尸阵前,后面尾随而上的大批日伪军缩头转身仓惶逃了下去。
沉闷的轰鸣震颤了山体,石块纷纷顺着斜坡陡壁蹦跳着滚落山下。炮弹的猛烈爆炸,碎石和树枝在天空飞舞,硝烟笼罩着,一时间昏天黑地;人处其中或要胆战心惊、毛骨竦然了吧。但对于浑身是胆的六班战士来说,却恰似“箕风毕雨,育岭生峨”,此刻敌人是不会攻击的,可以卧倒在隐蔽的地方眯一小会儿,养精蓄锐,或许还能梦见白发苍苍的爹娘,和那没过门的俊俏腼腆的媳妇哩。这轰隆隆的爆炸便当了催眠曲,震撼得微微抖动的山岭便当了摇篮吧。
炮击一停,已经悄悄匍匐上来的鬼子兵呼啦站起来,弓着腰狂叫着向六班隐蔽的地方冲过来。
葛振林用力支撑起身子,抖掉埋住身子的石土草叶,晃一晃脑袋,就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狮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瞄准了蹿过来的鬼子,清脆的枪声响过,最前面的鬼子兵纷纷扑地,痛苦地挣扎几下便梦归东瀛去了。其他的战士也用稀疏但准确的射杀狙击敌人,与敌人若即若离,渐渐朝棋盘坨山峰上爬去。
袭袭秋风夹杂着炮火的硝烟气味吹了过来,好像有鬼子叽哩哇喇的说话声,马宝玉警惕地扭头朝棋盘坨望了一眼。不好!那里已经有鬼子爬上去了,正在架起机枪。
“卧倒!”
马宝玉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哒哒”的机枪子弹就扫了过来。子弹从他们的头顶“嗖嗖”地飞了过去,有的击中了岩石,溅起来一朵朵灰白色的烟花,在灰黄|色的山体映衬下格外好看。
幸好,六班战士没有一个挂彩!
“班长,我去敲掉鬼子的机枪。”葛振林爬过来,彪圆了眼睛说。
“不知道鬼子究竟上去了多少?”
“时间还早,不干掉它,咱们拊背受敌,不好走,会吃亏的!”
“好吧,带小宋一块去,小心!”
葛振林招呼一声宋学义,俩人迅速消失在草丛和怪石当中。延着一条时隐时现的盘陀路,他俩一步一步向棋盘坨摸了过去。马宝玉他们则有意在山石间不断地跑动着并举枪射击,以迷惑敌人。
距离棋盘坨越来越近了,葛振林听到鬼子的说话声音也愈加清楚,他判断敌人是攀援前头的一面陡峭的崖壁抢占棋盘坨的。
果然,再往前爬,他们看到了两道攀援的绳索。
“小宋,你守在这儿,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多吊上几个鬼子,到时候砍断绳子摔死这些狗杂种!”
“班副,鬼子机枪手有两个……”
“没问题!遇到麻烦我喊你。”
葛振林侧身紧贴着一道光滑的岩壁朝鬼子的机枪阵地爬过去。此起彼伏的枪炮声以及在秋风中沙沙作响的草木的婆娑声掩示了他匍匐向前的声音;而漫山遍野的秋色和青灰的岩石也伪装了他一身沾满硝烟尘土的灰色军服。
他已经爬到了鬼子机枪阵地侧后二三十米的地方。敌人根本没有察觉。
一颗手榴弹紧紧攥在他的手里,但他却有些犹豫不决,心里嘀咕:一颗手榴弹才解决两个鬼子,还搭上挺蓝灿灿的歪把子机枪,太亏啦!
他重新把手榴弹别进腰里,趴在地上锁紧眉头死死盯住两个鬼子机枪手的背影。他那宽阔的脸堂魁梧的身躯,恰似正欲凶猛扑向猎物的雄狮。
他又一个骨碌滚到另一块岩石旁边,狠狠地盯一眼鬼子迅速测看一下岩石与鬼子机枪阵地之间的距离和地形。呵,最佳的射击角度,一定是这狼牙山里的神仙在帮助自己矫正射击的方位和角度吧!“老子送你狗日的上西天!”葛振林在心里暗暗地发狠,枪已经举起来,准星已对准了一个鬼子的后心。
“一枪揍俩!”葛振林的脑海里又浮现那永远也抹不去的悲惨情景:两个老人、两个孩子,齐唰唰地倒在血泊里,他们是被鬼子一枪同时撂倒丧命的呀!
日本军队装备的三八大杆步枪弹丸出膛初速快射程远。开始的时候,葛振林跟鬼子拼刺刀见鬼子总要退出枪膛里的子弹,还真为鬼子自动放弃最后射杀对手保存自己机会的愚蠢的武士道精神而疑惑呢。后来,经俘虏的日军教员讲解,才恍然大悟。原来,正是因为弹丸初速快,很容易穿透第一个被击中者,而且一般只会留下很小的且整洁的创口,所以并不能立即减弱对方的战斗力;反而可能给予第二个被误伤的己方战斗人员致命的创伤。故在日本军队步兵操典中明令“退弹”。
“啪”,一声枪响,架在棋盘坨上的机枪哑了。两个鬼子兵几乎同时耷拉下脑袋,酥软的身体一下子滚落在地上。与此同时,那边也传来一阵恐怖惨烈的惊喊。葛振林立即转身朝宋学义那边望过去,只见宋学义刺杀一个刚刚露头的鬼子,正双手紧攥滴血的刺刀狠力戳断鬼子用来攀援的其中一根绳索。
另一根绳索上攀援上来的一个鬼子兵已经露出了他那张杀气腾腾同时又惊恐万状的面孔。可能是由于心急火燎的心理状态,以及刺刀与岩石的剧烈磕碰的声音,宋学义并没有留神去注意这边还有一个正在瞄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
此时,葛振林已不顾一切地霍地挺身立起来,腰背顶住大石头,敛神屏气举枪瞄准,随着他食指抠动板机,两声清脆的枪声,绳索倏地崩断,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回荡在山谷之间。他又一转身一个箭步跑过去,抱起机枪返身冲向鬼子攀援之处,对着峭壁下面集结的鬼子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扫射。
“叭叭”的子弹象流星一样泼在他两人的四周,在石头上迸溅起一颗颗秃瘪的弹丸。两人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颤,机敏地倒地滚到石头下面。探头一看才发现从棋盘坨寺庙里窜出了一队鬼子。看来鬼子已经先期控制了棋盘坨了,仅靠六班的兵力不可能在夺取棋盘坨方面力挽狂澜了。于是,葛振林和宋学义沿着来时的盘陀路迅速撤回去和马宝玉三人汇合,趁着解除了鬼子机枪封锁的短时间里向着棋盘坨附近的另一座山峰攀登而上。
前头的山峰叫牛角壶。它形状宛如一头壮硕的公牛凌空奋蹄的一刹那,欲将一切阻挡的力量撞毁的锐利坚韧的牴角;它三面为悬崖绝壁,颈系一脉山峦,极显刚武雄奇,有一种使人望而生畏的山崩钟应之感。六班战士正沿着唯一的一条通向峰顶的崎岖小路向上攀登。对这一带山谷沟壑已是了如指掌老马识途的六班战士来说,他们心里清楚,一旦爬上牛角壶崖顶必将走投无路。
“在这儿再顶上一阵!”
马宝玉环顾一下地形,见这里较为开阔的山梁,生长有树林和半人高的茅草,极易隐蔽又可以使敌人难以判断虚实,也就不敢轻举妄动,没有孤注一掷的攻势,就必然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样正是六班战士求之不得的——时间就可以一分一妙地争取到手,群众和自己的连队就可以转移得再远一点,也就可以更安全一点。
战士们已经找好各自的隐蔽物卧倒了,子弹顶上了膛,手榴弹也拧开了盖子。
敌人呆板的战术——炮火轰击之后,步兵开始冲锋了。
“鬼子上来了,打呀!”班长的一声吼,在居高临下的山峰间犹如天际滚过了雷鸣。
手榴弹从胡福才的手里投了出去,把敌人正在架起的一挺机枪炸飞了,一个举着小旗的鬼子官也被炸翻倒地。而葛振林则如轻猿跳枝,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个人就能给敌人造成至少一个班的假象。
茅草和落叶被炮弹引燃了,火苗冲天而起试与偏西的太阳媲美。
“班副,着啦!”胡德林猛推一把正在快速压弹的葛振林。
“哎哟!”葛振林这才感到背上一阵炽热。他顾不上解开纽扣,一把扯开衣襟,甩掉外衣,紧接着又一个跟头滚到一旁,举枪瞄准射击。
敌人的第五次冲锋被击退了。
马宝玉扫视一下身旁,透过渐渐飘散的硝烟,六班的战士仍是生龙活虎,竟然连一个挂彩的都没有,他不禁欣慰地露出一丝笑意。
他们又朝着牛角壶攀登前进了。
现在,崎岖的小路旁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被人工雕凿的痕迹隐约可见。就在巨石的侧旁隐蔽着一条直通山下的盘陀路。这将是六班绝处逢生的最后的希望通衢。
然而,尽管没有一声严厉的命令,更没有一个凶神恶煞的督战官,六班,六班的五名战士却在径直走过巨石的时候没有显露出来丝毫的迟疑,步履没有感到丝毫的沉重,朝向牛角壶崖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迈动步伐——此时此刻,一种希望之火破灭了,而另一种发自灵魂的照耀千秋的光芒却被炅炅点燃!
“乡亲们和战友们还没有走远!”
这是一种足可以让宇宙间消逝万有引力的牵挂,它来自于一种觉悟,而觉悟又来自于对于一支人民军队崇高宗旨披肝沥胆的铭心刻骨;这也是一种足可以让旧世界改天换地的震撼,它来自于一种力量,而力量又来自于千千万万群众在解放自己把握命运的伟大事业中责无旁贷的一往无前;这更是一种足可以让一切梦魇幻想自惭形秽的憧憬,它来自于一种信念,而信念又来自于洞察几千年人类社会发展必然王国而高歌猛进的义无反顾!
斜阳已经把整座狼牙山披挂上一件缀满艳丽无比的玫瑰色衣裳。那山石、树木、荒草反射着殷红的落日余辉,蒸腾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朦胧梦境,那么光滑、那么柔软、那么从容;同时又是那么神秘莫测,令人心驰神往。
狼牙山,你便是那个清晨里魁伟健壮的汉子抱起了一位妆粉的即将出嫁的新娘嘛?孕育着崭新而蓬勃的生命力,如此俊秀、如此婀娜、如此挺拔。峻嶒妖娆的奇峰,便是新娘子晶莹灿烂的瑶簪宝珥;顽强生长在悬崖绝壁顶风冒雪的草木,便是新娘子琳琅满目的翠钿金钏;岿然屹立的磐石玄岫,便是新娘子妩媚翩翩的韫藏百宝的妆奁……玉虬长啸为骥骊,鹥羽风飘为花轿,羲和扬鞭,就要朝崦嵫神仙之所风驰电掣而去嘛?那蜿蜒弯曲的清澈的易水河,静静地流淌在狼牙山脚下,宛如赧红了脸颊的新娘子飘坠胸前熠熠闪烁的项链,光彩照人。
棋盘坨上两位远古的神仙,势均力敌的对弈究竟哪位稳操胜券?《史记》载——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琼之,欲隐勿见。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孙膑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两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石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
中国和日本乃一衣带水的邻邦,两国人民友好交往千百年来源远流长;两国文化血脉所系,甚至可谓同种同文,为什么竟致彼此残杀不共戴天?
问苍天,问狼牙山,我为孙膑乎?日寇庞涓乎?
七
狼牙山峡谷里有个龙王庙子村。
也就在这天上午,村民冉元同听见枪炮声连绵不断,心里忐忑不安,便跑到村口嘹望,察看情况,正巧发现有一股鬼子正朝村子扑过来。他赶紧奔回家,不由分说背起家里负责照看的一位八路军伤员三步两步爬上一座山,把伤员安置在山洞里隐蔽好。但当他回头想照顾家中亲人时,却被鬼子发现,哇哇叫嚷着企图抓住他,他没办法只得扭头往山里一阵狂奔,小鬼子的子弹擦着耳朵根子飞过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鬼子。也可能就是这股鬼子,循着他的逃跑的路线摸到了棋盘坨的那个峭崖下面。
在他脑子里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就是自己曾经藏身的地方最安全。于是他也不顾周围的枪炮声,一鼓作气朝着那个记忆的地方奔跑着登爬着,却恰与六班的战士在靠近棋盘坨的地方不期而遇了。
“老乡,鬼子追上来了,快找地方躲起来!”葛振林一手提着枪,一手攥着颗手榴弹,突然瞅见一个中年农民在山上逃避着,急忙紧张地劝他快离开。
“你们上哪儿啊?”
“上棋盘坨。”
“别、别去那儿。这附近就有山洞,挺隐蔽,鬼子找不见。跟我去吧!”
马宝玉十分感激老乡的好意,自己都有家难归家里的亲人生死不明呢,还不忘跟八路军患难与共。他微微一笑,摇摇头说:
“不行啊!我们有任务,得牵着鬼子到山顶上转悠呢!”
冉元同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与六班战士们告别。鬼子向他开了三枪,没有击中,这才逼迫他甩开脚跑走了。他藏到了牛角壶附近的大莲花瓣山。
歇了口气,怦怦急跳的心稍梢平稳了一些,他心里惦记着那几个八路,于是就钻出山洞,爬到一块大石头上,趴在那儿寻找着八路的身影。
那边窜起来的一团火吸引了他的目光,草丛里隐隐约约有几个身着八路军服的人影在不停地晃动。
和这几个八路干仗的小鬼子足有几百呀!山脚下还有黄了巴几的好几大片,就像是秋风扫掉的枯叶子。这时候,在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纪录下了鬼子的又一次进攻——七个鬼子兵已经爬上去了,紧前面有两个,一声“啪”的闷响,前头那个端机枪的鬼子往后一仰,后面的鬼子冲上前扶住他,放倒在地,就用白布给他裹头,然后背上这个死鬼下去了。有个鬼子官在摇旗,只见他一挥旗,一下子又冲上三十多个鬼子。这时,鬼子抬上松树坨的一门炮也轰起来,架在东西水那边的一挺重机枪不听地叫唤着。可是,这帮子孬种,就会跟俺们手里头不拿家伙的穷老百姓横行霸道,怎么这回在八路面前就是攻不上去呢——算下来,小鬼子这是冲了第几趟了啦?咱们的八路真正牛啊!冉元同心里喜滋滋的,忘却了自己的安危,一个劲儿的瞅着。
山间似乎在回荡着一种什么声音,闷闷的,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怪物在吼叫。但他看到了山腰那里集结的百八十个鬼子兵。其中有几个正把一面很大的鬼子的膏药旗Сhā在地上,紧挨着,又在地上铺开一大块红布。“鬼子又要耍啥鬼名堂?”冉元同有点莫名其妙。此时,那种闷闷的声音开始轰隆隆地震耳欲聋了,山上的石头都在微微抖动。他急忙循声眺望,嚄!两架飞机贴着山顶飞过来,凶神恶煞地朝八路埋伏的那片草丛俯冲下去,从飞机的翅膀上冒出来好几道火蛇,随着“哒哒”的机枪声一串串子弹跟大雨一样倾泻下来;而后,飞机的头朝天一扬,呼啸着从自己的头顶上掠过去了。
小鬼子围住了多少八路啊?下这么大的本钱!冉元同喃喃自语道。再看那片草丛里慢慢地站起来的八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就这么五个八路?他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抬手揉一揉眼睛,没错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正正好好五个八路!
太阳西斜了,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冉元同在这边的山径上跟着八路走,希望能尽可能看得清楚,抓树枝的手湿漉漉的,他为八路捏着一把汗啊!走着、望着,有一次自己悬一点跌进深涧,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八路爬上了牛角壶!怎么,他们为什么自寻绝路?难道这几个八路不是杨司令的一团的?冉元同不禁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几个鬼子在崎岖的盘陀路上栽倒坠下悬崖,传来一阵一阵的凄厉的哀叫。伴着傍晚出来觅食的野狼嚎叫。增添了这狼牙山的阴森与恐怖。
呀,不好!莫非八路没子弹啦?他们在打石头呢!鬼子硬是冲不上去!
冉元同的心揪紧了,呼吸也几乎要停止了。他看到五个八路已经伫立在牛角壶悬崖顶边沿了!他们在砸枪,然后扔下悬崖。
突然,“轰隆”一声,他周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一下死死闭上双眼,不忍目睹那悲惨的一幕。但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又立即睁开眼睛。啊,五个八路,就像是五座狼牙山上能够刺破青天的山峰,依然岿然屹立在悬崖之上。靠近他们的地方又多了几具鬼子的尸体。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天光更加暗淡了。成群结队的鬼子蜂拥着向八路步步逼近。五个,五个的!他们再不必怀疑自己的眼睛,与他们一千五百多兵力而且配备了大炮和飞机等重型武器的神武皇军战斗竟日的不过是这当前区区五个依然在极其藐视着他们的八路军!
一阵崩天塌地气吞山河的呼喊震荡在狼牙山的群峰峡谷之间——五个八路从两个位置纷纷纵身跃起,然后随着如歌的口号声飘然而下……
“遭啦、遭啦!牛角壶深不可测啊!”
冉元同看见鬼子竟然神秘兮兮地朝崖底三鞠躬之后,匆匆忙忙撤下山走了。自己也赶紧抹一把眼泪,摸着黑,魂不守舍的跌跌撞撞往回赶。
皎洁的月光下,他看到前面山梁上奔跑着一匹狼。这匹狼披着银色的铠甲,看不真切的鬣毛宛如西风轻卷的飞雪;壮硕的身躯疾速而极有节奏的跃动前扑,在山梁上画出一条飘动的弧线,翘甩着的大尾巴就好像老乡家里的一把扫帚在清洁着夜空。它停下来了,立起了前爪,开始嚎叫——一块货真价实举天竦立的狼牙岑石。
冉元同壮着胆子,一口气跑到隐蔽八路伤员的山洞。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虽然熟悉,但洞里怪石秃兀,他也得蹑手蹑脚地往里慢慢挪着步子。
“八路同志!”他轻声唤着。
“啊!老冉——”
他终于摸到了伤员,但手掌接触到毛茸茸的东西,吓得惊叫起来:
“啊,啥东西啊?!”
“老冉,我在喝水呀——不是你撂的?”
“这,这是什么呀——啊,兔子,一只兔子!你怎么……”
“兔子?刚才饿昏了,不知道咋回事儿。我一伸手,黏乎乎的抓起来就吸——呵,真是有股腥味!怪了!”
冉元同也顾不上细琢磨,这狼牙山里怪事多着呢。他背起伤员奔回家。幸好,可能光顾着跟那五个八路干仗了,这回鬼子没顾上祸害村子。他把伤员交给家人照料,自己喊上两个老乡,捱到天蒙蒙亮,提着镐头钻进山,顺着一条极其险要的羊肠道攀爬到崖底,他们来给昨天跳崖的五位八路收尸入葬。
可是,任凭他们在崖底下找来找去,除了几滩血迹,就是不见那五个八路的踪影。他们开始疑心被狼叼走了,就朝远处寻找过去,发现了许多鬼子丢下的死尸,已经被狼啃嚼得面目全非,白骨茬子阴森森地翻裂着,有的甚至被撕开了肚子,饕餮了五脏六腑。
“千万别祸害了咱们的八路啊!”
冉元同的脸上密布着愁云,六神无主地在崖下面东瞅西瞧。
“冉大哥,你看!”
在靠近崖底转弯处的一个浅石窝里,整齐地排列着三位八路军战士的遗体。而窝口前面显然被掩蔽了,因为那里堆着干枯的茅草。此时再去注意崖底通往石窝的碎石路,似乎曾被什么扫去了的蛛丝马迹。所以,他们没能马上发现遗体被拖拽过来的痕迹。
难道有谁比他们来的还早吗?冉元同满腹狐疑。当他准备轻轻抬起这三位八路的遗体去埋葬的时刻,他的眼睛一下子豁亮起来——在八路军服的胸前脖领处有模糊的、也有清晰的带血的牙齿印迹。
“狼!”
冉元同在自己的脑子里惊心动魄地一闪念。
朝阳的小山岗旁,三位八路烈士已整齐并肩躺在一起。冉元同和乡亲们强忍着泪水,把生满老茧的大手在自己的粗布褂子上蹭一蹭,然后轻轻在烈士的脸颊上抹一抹,希望把凝结的血迹黏着的细沙和草叶擦干净,再把蓝灰色的军装拽一拽。他们刨来一捧一捧的碎石和黄土均匀地覆盖在烈士的身上,再搬来一块块石头砌垒起来一座坟墓。
“五个啊!为啥偏偏叼走了两个呢?”
垂头望着这座石坟,冉元同忽觉筋疲力尽、头晕目眩,他一下丢掉铁镐,跪倒在坟旁,泪水扑簌簌地淌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慢慢仰起头颅,高举起不断浸出鲜血的手掌,目光沿着天梯般高耸入云的峭壁一直遥望到天空的蓝色闪入自己的眼帘。猛然,他心胆俱裂地大喊:
“狼啊!狼牙山!——我的祖宗啊!”
八、九、十、尾声
八
“杨司令员和罗主任叫我来,一是对你们俩表示慰问,让你们安心养伤,二是想请你们讲一讲那天的战斗经过。”
宣传干事钱丹辉从老君堂那里见过邱蔚之后,就赶到桑岗卫生部,把背包一甩搁到凳子上,没等自己坐稳就迫不及待地说。
躺在病床上的葛振林和宋学义讲述得那么娓娓动听,钱丹辉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当讲述者稍停顿时,他会抬起一双若有所思而敏锐犀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对方。
很快,钱丹辉根据采访写出了报告。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立即报告八路军总部。狼牙山上五壮士的英雄事迹如春风吹遍了各个抗日根据地;延安电台还向全国作了广播。解放后,当时登载在《晋察冀日报》上的题为《棋盘坨上的五个“神兵”》的那篇报道被改编成小学语文课文《狼牙山五壮士》,鼓舞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新中国的建设者和保卫者。而军区战线剧团也编排了剧目,据说,那位曾吓得神魂颠倒的新兵蛋子还争先恐后地要扮演其中的一位勇士。
采访的最后,钱丹辉饶有兴致地问:“那位救助你们的老乡叫什么,哪里人?”
“是啊,咋就没问一下人家的姓名呢?——李老道也跟你似的问过哩。”
葛振林万分愧疚,闭上了眼睛。
宋学义苏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血红血红的夕阳在前面的山梁上探出半个圆脸给予生命的光明。静静地听了听,没有一点声响,他想翻翻身,浑身却像针扎一样钻心的疼痛;他再伸手摸摸身上,到处都是被树杈划开的豁口,满手黏着血。在他的身下是一排从崖石缝隙里滋生出来的小树,还有一块石头——就是它们挡住了宋学义坠入死亡深渊的去路。当他透过枝桠看到深不可测的陡峭悬崖绝壁,头皮也不由得奓了起来——真的是深不可测啊!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一整天与敌人战斗的情景如一幅幅图画闪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仰起头来,看看崖顶,心想:“我必须爬上去,找班长他们!”
“谁?”
当他咬牙忍着剧痛准备往上攀爬时,忽然从上面传来人声。
“班副!我、宋学义呀!”
“噢,鬼子走了,快、快上来!”
“啊,班副,我用不上劲儿,腰疼得要命!”
“坚持一下,再咬咬牙——好,上来了,拽住我的手,用劲!”
葛振林也是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才把宋学义拉上了崖顶。
吐了好几口血,宋学义见只有葛振林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问:“班长他们呢?”
“我也是刚上来呀!”
他们忘记了疼痛,拼命爬向悬崖边缘,探出脑袋,竭尽全力地叫喊着:“班长——胡德林——胡福才——班长……”
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回答他们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峭壁石坂反射的回声。在这夜幕降临时分,显得尤其清冷和寂寥。
宋学义抬脸悲伤而绝望的看看葛振林,这才注意到班副血流满面。
“啊!班副,你的头破啦,在流血!”他不顾一切地扑到葛振林身上,举手捂住他的头,也不管葛振林疼得直咧嘴。
他们抱头痛哭,仿佛这个世界上惟独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太阳落下山去了,整座狼牙山也即将沉没在地下。
“小宋,不哭了。咱们得找部队去!”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朝那曲曲弯弯的小径迈了几步;葛振林弯腰捡起一根树枝递给宋学义。
“班副,咱们情况不明,就这么走,会不会遭遇敌人?”
“也是的。”葛振林收住脚,犹豫着。
“你先等会儿,班副,我到前头看看——”
“小宋,你别——”葛振林想阻止,但宋学义已经拄着树枝走向了远处;自己由于失血过多,一阵晕眩袭来,一下子瘫倒在地。
坎坎坷坷的山路,黑灯瞎火的夜晚,只有树杈间透过来的月光展现模模糊糊的景物。宋学义几乎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忍着腰部的剧痛,走不动了,就爬。到欢喜台了!正想往棋盘坨拐过去,忽然一道人影晃过来,他急忙趴紧身体,纹丝不动,屏住了呼吸。
那个人已经注意到了宋学义,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穿一身老乡的衣服,像是本地人。
“八路同志!”那人蹲下来,亲切地唤了一声。
“我们班副——”宋学义用尽力量抬手指向身后,便昏厥了过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似乎是神意的安排,葛振林和宋学义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焦急守候在旁边的李老道往常在他们战士眼里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此时也禁不住手舞足蹈了。
“你们可醒啦!我师傅用这狼牙山里的草药炮制的药丸子还真能救命呢!哟,你瞧,你脑袋上这么大一个窟窿都给止住血啦!还有你,腰摔坏了,现在疼得见轻多吧?”
“啊,李道长,是你!谢谢你啦!”
“哪里话嘛!一家人怎说两家话呢?你们是真正的英雄,我亲眼看到的啊,贫道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正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这时候,听到屋子里讲话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兴冲冲地跑进来。
“噢,看,就是这个小伙子把你们背到庙里来的,还给你们站了一夜的岗呢。”
“乡亲!”葛振林眼瞅着年轻人,一时哽咽得不能言语,翻腾在自己胸怀里的情感也说不清是为自己和宋学义大难不死捡回一条性命而庆幸,还是由衷地感谢这位老乡的救命之恩,或者是预感了班长他们的噩耗而悲伤。
“八路同志,我跟你们到部队上去吧。”小伙子见两位八路都醒过来,喜出望外,央求着说。
“那哪行!我们整天出生入死,你还是赶紧回家瞧瞧亲人遭没遭殃吧!”
“那我送你们下山总可以吧?”
岁月荏苒,四十五年后的一九八六年九月,就是那个用鲜血和死亡书写“民族独立高于生存,民族气节高于生命”的永恒日子,重新修建的“狼牙山五壮士纪念塔”落成典礼在狼牙山峰顶隆重举行。
雄伟隽秀的纪念塔由塔身、碑廊、凉亭、牌楼等组成,塔高米,为中空正五角棱柱体,塔内有五阶钢梯攀旋而上;塔身正面中央镂刻着“狼牙山五勇士纪念塔”九个鎏金大字,为当年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元帅亲笔题写,其上镶嵌着记录五勇士的英雄事迹的浮雕,铭刻“三烈士”碑文;塔座花坛锦簇,以白色为主体的塔体为葱葱郁郁的群山环抱,更显庄严肃穆。
应邀出席典礼胸佩大红花的葛振林仍然戴着那顶褪了色的黄军帽,满脸的沧桑,伫立在塔前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作为五勇士唯一的健在者,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典礼的中心人物。
“请问葛老,当年您从狼牙山上跳崖被树枝挂住死里逃生,但也负了重伤,最后是谁救了您呢?”
“我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那位百姓的名字叫什么?”
“那时候,刚捡回来一条命,浑身疼得不行,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都忘了问人家一声了。”
“那您现在能找到他吗?”
“难啊!人家救了咱的命,终生不忘啊!”
有人挤进了人群,不由分说拽起葛振林朝南边的山崖边上走。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还是跟着这个文质彬彬、慈眉善目的老干部模样的人走过去。
“这位是原河北师范大学副校长余药夫同志。”旁边有人向他介绍。
“老葛啊,”临近崖边上了,两人牵着手踩在柔软的茅草上停下来,余药夫扭脸看一眼葛振林,抬手指一指前面的山涧的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说:“还记得吗?我们一起沿着这条路走到山下,两边的山坡上堆满了鬼子的血衣……”
记忆犹新的细胞在葛振林脑海里掀起波澜,他时而眺望那条羊肠小道,时而端详身旁的余药夫,面部的表情在演绎着惊喜、感激和渐渐逝去的遗憾。
“你?那个小伙子!——救命恩人呢!”
葛振林猛然转身,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展开臂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痛痛快快地哭了,饱经风霜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中天之上的太阳喷放着热烈的光芒,欲将两人熔化以后再重新铸造成一个。
他们为了班长而哭、为了胡德林而哭、为了胡福才而哭、为了惨遭日本侵略军杀戮的千千万万的同胞而哭,他们哭得悲恸哀惋;他们为了自己而哭、为了宋学义而哭,他们哭得悲喜交加;他们还为了而今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哭,他们哭得破啼为笑……
深深的感激他们吧!伟大的英雄和根据地伟大的人民!正是由于他们舍生忘死的浴血奋斗,才使得这崴嵬颀秀的狼牙山再也听不到侵略者的枪声!
“你呀,找得我好苦哟!”
“我也想念你们呀!”
“那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呢?”
“战争年代,根据地的老百姓帮咱们部队做些事情习以为常呀,又何足挂齿呢?后来自己又当了领导,更不好张扬了。”
“嗨,何必呢、何必呢!宋学义他七一年闹病死啦——他是带着遗憾走得啊!”
“我……我——”
“说来也真是巧吧!”
“是呀。当年我也才十九岁,是易县青年抗救会的主任。你们跳崖的头一天,我去山下的管头区传达县委反‘扫荡’的指示,第二天突围时跑散了,被鬼子追得急中生智抓住一根葛藤钻进一道崖缝里,一直躲到傍黑才爬出来,就在岭上遇到了你们俩!”
……十多年以后,电视台制作一档新老世纪交替的节目,记者特意采访葛振林,问他:
“您现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
“再见恩人一面,给他唱首歌!”
说着,葛振林自己就打着节拍挥舞着双臂,高声唱了起来——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共产党辛劳为民族,
共产党一心救中国,
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
他引导着中国走向光明,
他坚持了抗战八年多,
他改善了人民生活,
他建设了敌后根据地,
他实行了*好处多……
九
在葛振林的书房里,“民族气节永存”的牌匾熠熠生辉。牌匾下方一台18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是这所房子里最奢侈的物品了。
见葛振林今天的病情梢稳定,他的夫人回到家来拿一些换洗的衣物,却被守候的记者堵在了家里。
“葛老是民族英雄,属于全国人民!他的病情牵动着千千万万人的心,希望您能配合我们工作接受采访——哪怕只给几分钟!”
记者们振振有词。万般无奈,夫人只好坐下来应付一下记者们七嘴八舌千奇百怪的问话。
“都二十一世纪了,葛老却总是戴着旧式的黄军帽,是因为特别喜欢吗?”
“主要还是因为当年跳崖的时候头顶撞了一个大洞,现在用手还能摸得到,所以只好戴着帽子防风。戴旧式黄军帽嘛,是一种习惯吧。”
“葛老因病住院引起人们广泛关注,在网络上掀起了学习和评价‘狼牙山五壮士’的热潮。有一则署名外国媒体驻京记者的帖子引人瞩目,帖子说:‘这是中国民族精神在民间觉醒后的又一次Gao潮’。请问,作为五壮士之一的葛老的亲属,您对此有何评论?”
“父亲从警备区离休后,担任了本市‘关心下一代协会’名誉主席和全国十多所中小学的校外辅导员。他拖着伤病之躯,到全国许多地方给青少年作了300多场报告。他的一天,有近一半时间专门用来给全国各地的青少年写回信。父亲给孩子们签名留言写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勿忘国耻,发愤图强,振兴中华’。这,也许可以诠释这条帖子吧。”葛振林的长子在一旁代母亲回答。
“您与葛老结婚多少年了?请问,葛老在您面前摆大英雄架子吗?”
“和老葛结婚是在一九五○年,没错,那年他去了朝鲜。算下来,整整五十五年啦!我们相濡以沫,和和美美,几乎都没有吵过架。老葛家乡在河北的山区,很穷,从小又没了妈,所以特别勤俭持家,也很知道体贴人。你讲的‘大英雄’,老葛在家里家外从来没有自以为是过,当然也就说不上摆那个架子了。”
“葛老一身正气,从不居功自傲,以权谋私。听说葛老家乡的亲戚里没有一个沾了葛老的光进城吃国家饭的。但在当前*之风屡禁不止的情况下,甚至有人对此也抱有了怀疑,您能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吗?”
“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老葛的家乡在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的喜峪村,他老葛是不是真正大公无私,一大家子是不是在家乡务农种地,他们葛家五十多口人,谁要是愿意不辞辛苦走一趟,可以去一个一个的数嘛!”
“自从葛老搬来居住,据说院子里的百年樟树一直枝繁叶茂,甚至叶子都不黄一片。请问,此种传说有可信度吗?”
“父亲和树有缘,是树让他死里逃生。”葛振林的长子没有正面回答这个被赋予了神秘色彩的问话
但是,屋子里的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抛向了窗外那棵在春风的轻拂里婆娑的古树。确实,葛振林酷爱的这棵樟树葳蕤葱郁,映日韡韡,真正让人感觉到久经风雨而不衰,屡经风霜而不枯的凛凛威风,飒飒神气。
“有报道说,葛老长孙葛濛是他最钟爱的孙子,从小就跟着您二老,上小学时都是葛老接送。但有一次葛濛发烧,他硬是不让叫公车,而是让您的儿媳挤公共汽车去医院。这对于目前的人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它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
“刚才我说我们美满生活几十年,几乎没吵过架,但在这件事儿上我跟老葛吵过一架。孙子发高烧,心急呀!我央求他就打一次电话叫台车送一回吧。他就是不肯,我就说你不打我打,他瞪眼了,说‘你敢!’这可能就是刚才哪位说的‘摆大英雄架子’吧。大热天啊,濛濛他妈就去挤公交车——嗨,真要是有个好歹……”
“按照休干所的规定,享受正师级待遇的葛老,每个月可以免费用车180公里。可是他从不开口要车。”警备区休干所的黄所长这时候Сhā上一句说:“好几次,我亲眼见他让保姆推着轮椅来卫生所打针。路上有段慢坡,葛老帮着吃力地转轮子——老爷子是国家功臣啊——想起这些事儿,我有时都忍不住要落泪。”
“你们瞧,那轮椅就在墙角放着呢。它可是劳苦功高啊!过去,老葛骑自行车,拄拐棍去给孩子们作报告,从来没有让人家接送过一回。后来走得吃不消了,这轮椅就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了,也数不清他在这个院子里坐在这轮椅上给孩子们讲了多少故事了。这次临住院,他还特别嘱咐把轮椅放好,回来他还要坐着它去给孩子们讲故事呢!”
“凌晨三点,我院紧急向武汉请求支援的呼吸专家赶到,连夜对葛老进行了会诊。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遵照指示竭尽全力抢救葛老!”彭主任向前来看望葛振林的市委副书记汇报说。
由于肺部再一次感染复发加重,三月十五日,进行了第二次气管切开手术,用呼吸机辅助呼吸。接下来的几天,病情日见危急,最终由于肺部大面积感染,导致肝脏、肺、肾脏、脑部等器官衰竭。从二十日至二十一日,葛振林的心脏曾经神奇地五次停止了跳动,经过抢救,心率、血压、呼吸等重又恢复过来。但神志一直未能恢复清醒。
抢救在进行中。从长沙、深圳、上海等地紧急调运的药品源源不断的送抵医院。
急救病房的走廊里,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来回踱着的,挤满了人。他们是多么焦急地祈盼着自己的亲人或战友葛振林能早一点睁开眼睛,向他们微笑着打声招呼啊!
葛振林的一个儿子蜷坐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默默无语。他心里在懊悔啊!兄弟几个,他最得父母疼爱,自己却反倒最让老人家费神伤心——
“我在跟广州的朋友做生意。”
他很不耐烦地回答父亲的问话。自己从石塘公社知青点返城以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做磨工。他曾巴望父亲帮自己调换个轻闲的工作,父亲却虎着脸说:“我从来不会因私事求人!”他心怀不满,懒散颓唐的精神把他本来健壮的他消磨成了一副有气无力、萎靡不振的样子。八四年他索性不辞而别,三天两头往广州跑。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九三年的一天,他因吸毒被广州警方拘留。还是大哥出面保释,人家照顾老英雄葛振林的面子放他回家。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直听信你安分守己地做生意,没想到你竟吸上毒啦!”葛振林闻讯后气得铁青了脸。
“爸,我……”
“儿啊,那毒品叫你堕落,还会让你犯罪掉脑壳呀——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呀!”
“爸,”他跪倒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怪儿一时糊涂,从今往后,不戒毒誓不为人!”
有一段时间,他的确老实本分地在家戒毒,还上技校学了一门维修电器的技术。但是,好景不长,他旧病复发,家里的钱财不翼而飞,还居然把葛振林的一枚金质红旗勋章也偷走换了毒品——那可是父亲比命根子还重要的荣誉啊!葛振林对他的苦口婆心的劝导再也无济于事,他已经麻木不仁了。
屡教不改的儿子让葛振林痛心不已,但他又不能对他放任自流。于是,在一天早晨,葛振林拄着拐杖颤颤微微地来到了市公安局,郑重地递交了一份申请,要求把自己的儿子劳动教养,强制戒毒。
“葛老,您的意见派出所已经向局里反映汇报过。我们顾虑的是,一旦对他劳动教养,对您的一世英名有可能产生负面影响。”局长热情的接待了自己十分崇敬的老英雄,耐心向他解释。
“他是我儿子没错。但他更是一个普通公民,他这样下去,既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还会时刻危害社会。我怎么还顾惜自己的这张老脸哟!”
当他知道是最疼爱自己的父亲亲手把自己送进的劳教所的时候,他竟破口大骂。那时候,他内心的人性似乎已经被海洛因泯灭精神的魔力攫夺殆尽。
后来,在管教人员耐心仔细的教育帮助下,他终于迷途知返改邪归正,还勇敢地协助警方破获了一桩特大贩毒吸毒团伙案。对此,葛振林还是欣慰的。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是谢绝了许多邀请。每一次谢绝人家的恳切邀请,葛振林都会痛心疾首、老泪纵横,他喃喃自语:“还说我影响了几代人呢!我都管不住自己的儿子啊!悲哀呀!”有一年,举办全国禁毒图片巡回展览,葛振林还坚持把儿子接受劳教的照片公开展出,他是多么希望青少年们远离毒品啊!
他对自己以前的行为后悔莫及,下定决心要踏踏实实地做人;劳教之后也的确步入了人生的一条正道。此时此刻,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爸爸呀,爸爸,你一定能醒来,儿子要做许多让您高兴的事情呢,还要给您娶个贤惠孝顺的儿媳妇哩!爸爸呀,爸爸,您快醒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来自河北家乡的亲戚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但他们暂时无法看到往日那个谈笑风生、清癯矍烁的振林哥;而只能被允许隔着玻璃窗瞥几眼在氧气罩里面接受抢救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振林哥了。
振林哥呀,全村的人都在惦记着你呢!临走时啊,八十多岁的老干部义祥哥还非得塞进旅行包半筐头大红枣,还念道你哩;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七三年他来你这里,家里困难呢,你给他买了新褂子,跑了多少的路找了多少的头头,用你自个的工资给咱村上买了电机和变压器;回来啊,你就给俺们捎了那么几包治头痛脑热的药!你呀,心里头装着的是全村的人呢!现在,不光家里人想念着你,全村子的父老乡亲都在打听你哩——你啥时候醒啊,我们还带来了你爱吃的大鸭梨,藏在地窖里头,一点儿不糠,甜!振林哥,你醒来呵……
“濛濛,你,你怎么回来啦?”
“我不放心!奶奶。”
“你?你还不赶紧回部队——你爷爷醒喽,还不狠狠训你!”
身着野战军服的葛濛找了个塑料椅坐下,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但在他的脑海里却是波光涟漪——
爷爷呀,您没事!狼牙山我去过,多险啊!那儿您都摔不死,这点病,不就是细菌在您身体里挑衅打仗嘛?伊拉克战争挑不起世界大战——您没事!多亏了您让我自己去闯,没跟军区打招呼,不然我哪有现在这一副钢筋铁骨?爷爷,给你报告个喜讯,我们旅刚刚装备的新型地空导弹实弹射击全部中靶——您就放心吧,别说腆着大肚子的侦察机,就是什么隐形战斗机如果胆敢侵入我们的防区,也一定揍它个粉身碎骨有来无回!
本来,孙儿还想向您汇报我们部队“保先教育”的成果呢!对了,战友们向我推荐了一篇网络文章,我带来了,我这轻轻念给您听吧——爷爷呀,注意啊,这可是人民心声,不能摇头瞪眼噢!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先进不先进,学学葛振林》——
“……在某些善于作生意的精明人看来,葛振林就是不算上他后来又参加的一百多次大小战斗,就单凭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跳,也足够吃一辈子了。但是,葛振林却从没有吃老本的打算。他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解放后,他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湘西剿匪,还参加了荆江大堤的建设。
一九八一年,葛振林从衡阳军分区后勤副部长的职位离休了。一位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党员,一位曾立下赫赫战功的老英雄,离休后的那种平淡和朴素,那种对国家对人民表现出来的忠诚,更让人肃然起敬。老人为学校部队机关等单位作过三四百场报告,但是,却从没有拿过人家一分钱,吃过一顿饭。更感动人的是,他作报告没要人家的车接送,都是自己拄着拐棍走。说到用车,他的小孙子突然发烧,他都不允许家人要车,而是让儿媳妇背着孩子坐公共汽车。
我认为,老英雄不用别的,就凭这一点,就能当选‘感动中国人物’。
在今天,连个乡长都有专车,一个县里的没有品的芝麻官,办个红白事,都是动辄几十辆公车。前几天报纸上有条消息,有个河北的富豪给孩子办婚事,跑到北京摆阔,清一色加长林肯一大溜。还有,为了解决养公车费用高的问题,各级领导想尽了办法,最后只能拿出钱来买干部的‘廉’,以每月上千甚至几千的代价,换的干部同意公车‘改革’。
呜呼!打天下的壮士穿着旧军装,不舍得坐小车开空调,不为自己和家属谋一点私利,发扬当年的艰苦朴素的革命本色。但有些坐天下的后辈却是笔挺的西装服穿在身,豪华的小车天天坐,革命的小酒顿顿有,一天到晚为了子孙后代东奔西走,还不忘经常用各种大道理来教育群众。真是对比鲜明,让人感慨万千。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做了好事之后,还要继续做好事,坚持不懈的做几十年。难得是做了英雄之后,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不居功,不自傲。普通人想成为英雄难,但成了英雄之后还要做普通人就更难了。而葛振林都做到了……”
爷爷,您不会忘了吧?去年电视上连续播放了驻守在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的那支英雄部队防空旅的先进事迹,您就三天两头地给我打电话,希望到我们防空旅来摸摸导弹呢!现在,我们部队的首长和战友们都在热切盼望着您早日到来呢!呃,爷爷,您的确太累了,才睡得这么深沉酣甜;但是,为了早一天看一看摸一摸咱们自己造的先进的导弹,爷爷呀,您就快快醒来吧……
十
我早就该去找我的战友们了,他们等了我快七十年啦!
难道在这冥冥之中,真的有某一种默契嘛?五次,我的心脏曾经五次神秘地停止了跳动而后又恢复了脉搏——这或许是在最后一次证明我们绝不屈服的民族精神吧。班长啊,胡德林啊,胡福才啊,宋学义啊,加上我啊,五次,咱们每个人一次!
夜已经深了,天空上的星星月亮是不是都在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我再也不能替你们张望了!这已经是春天的三月二十一号晚上的十一点啦,我的心脏又停止了跳动,医生们又在全力抢救……
班长啊,有人问过我究竟是什么力量激励着咱们面对那么多鬼子能够战无不胜最后跳崖绝不投降?我就说:“这是党支部发挥的堡垒作用!”讲得不会错吧?那天咱们俩交换一下意见,你就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搁在膝盖上写,然后对我们大家说:“我和葛振林是共产党员,以前我们对你们帮助不够,没有来得及培养你们入党,这次战斗证明你们三个完全具备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以后战友们找到我的尸体,就会在我的口袋里发现我和葛振林介绍你们入党的信。现在,就让我们用实际行动表达我们对党的无限忠诚吧!”
你第一个跳下悬崖,我跟宋学义俩个搭着肩膀一块跳下去的,侥幸被树枝挂住了,没光荣喽,活到了今天。告诉你班长,是我介绍小宋入党的。嗨,说到小宋,也真想念他呀!他摔断了腰,要穿件钢背心支撑着,也苦啊!
“班副,我们长官杀了你们那么多人,你们为啥都不打骂我们呢?”
四○年咱们团南下支援一二九师,左权副参谋长亲自指挥的,一个迂回包抄把朱怀冰这个专搞*“摩擦”的龟孙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连他的老婆孩子都被咱们抓住了。要不是孙殿英腻外,咱们非把朱怀冰逮着砍了不可——你听听,小宋刚被解放过来时向我讨教啥问题啊,多可笑!
我当时反问他:“你为啥当兵?”他说家里穷得只等饿死才出来当兵。我就说:“咱们都是穷苦人,干啥要自相残杀?咱们现在扛枪杆子就是为了胜利以后不再受穷!咱们是在为自己打仗,打一切欺压咱穷苦人的乌龟忘八蛋!”班长啊,你比我更了解,小宋进步多快呀!解放初的那苦日子,小宋带着媳妇千里迢迢回了老家河南,当了村农会主席,从来不张扬,闷着脑袋领着乡亲们斗地主分田地,挖沟修渠,改造土壤,没少吃苦受罪,可是家里生活艰难极了,几口子盖一条破被子,从没向国家要过一斤救济粮呀!为这,后来我知道了还批评他了,我说你不向国家伸手,做得对,但为什么不跟老战友开口呢?日子再苦,解放了,也不能再饿坏了娃娃们啊!后来他就把儿子送我这儿当兵啦。
老班长,你最了解俺啦,身上的毛病多啦。可着劲儿改啊也去不了根儿。就说每次给灾区捐款吧,我倒是抢先多捐点,可是,我却总爱逗那些老战友,谁的动作稍慢点了,我就说:“你老抠门!”你想想,我们这帮子老战友,哪个是贪官污吏,哪家日进斗金暴发啦?谁家的手头也没宽裕得流油嘛!他们总要跟老伴儿商量商量嘛。你看,我这么一说,人家不委屈嘛,不有点下不了台嘛?还有,那回铁路学校的校长硬塞给我二十块钱的讲课费,我当时不要就得了嘛,干啥要对人家骂骂咧咧呢?班长,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军阀作风?再说这次住院吧,小护士也是好心照顾我嘛,我不领情也就算了,干嘛那么板着脸命令人家说:“姑娘,还不黑,看得见,把灯关喽;也不冷,把空调也关上——咱们国家还不富裕!”她们不听,我就“啪啪”地摁开关。班长啊,我这种态度是不是不符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头要求的“说话要和气”呢?
嘿,好事儿多呢!八三年那年,我还去北京看望了咱们的聂司令员,他当上元帅啦!咱们毛主席亲手给授的军衔呢!他后来专门领着科学家和部队搞原子弹、氢弹、导弹、卫星还有扎进海里百八十天不冒头能打导弹的核潜艇。咱们中国有了这些大家伙呀,腰杆子粗啦,脊梁骨真正是铁打的啦!不像咱们打鬼子的时候,说是钢筋铁骨,可咱们有啥呀,不就是豁出命刺刀见红嘛!对了,你还记得咱们参加百团大战从井陉煤矿救出来的那个日本小姑娘吗?咱聂司令员当时就拍着我的手,和蔼地对我讲:
“她不叫‘兴子’,叫美穗子,现在住在日本的北海道,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呢!前年还来中国看望我了呢!”
呵,老班长啊,这一别可是几十年喽,多少话想跟你唠叨呀!说不完啊——我已经上路啦,用他们活着的人讲,我现在驾鹤西游喽!老班长,你在路口瞅仔细等我啊!
“嘿,李道长,你怎么不辞而别就无影无踪啦?害得我们杨司令员找你找得好苦哟!”
“嗨!四三年鬼子‘扫荡’,在棋盘坨围住了分区司令部警卫连。那可是二百多号人,一色的日军装备,个个蛟龙猛虎啊!这下把杨司令急坏啦,贫道跟连长吴炎他们一和计,撕了棉被搓成绳子,就在阎王鼻子那儿攀绳而下,悄悄钻出了鬼子的包围圈。这下小鬼子恼羞成怒,还诡称信奉佛祖呢,竟然把寺庙焚之一炬,还把姑姑坨的那座庵也烧了,这些脖子上挂佛像的日本鬼子真正是人面兽心的畜牲啊,他们连尼姑都不放过呀!……老百姓节衣缩食赶着羊搬运上砖沙石料给你们垒的那座纪念碑这次也被炸掉了——嗨,我是无家可归了哟!”
“为了支援我们八路抗战,让您吃了许多苦头啊!那次也亏了您给用了灵丹妙药,不然,我怎么能活到今天呢!”
“日本鬼子残暴,我们同仇敌忾啊!那座尼姑庵里也有你们的情报员呐!”
“那次下山前,我们还约好等我养好了伤,再上山来练拼刺呢!”
“善哉善哉,在这仙界也不妨比试嘛——也省了穿那么笨重的防具啦。”
“别看我今年八十八啦,照样还能刺倒你呢!”
“想必这几十年,你在人间将功夫磨练得炉火纯青了吧。善哉善哉!不过,你们八路信奉共产主义,不信鬼神迷信,哪又为何也来到这仙境当中了呢?”
嚄,紫烟缭绕,彤云蒸腾,雨露滋润,气淌琉璃,真是金碧辉煌,绚丽桃园之地呵!
“哦,什么仙境?——啊,李道长,我在找老班长呢,这,这是误入歧途了吧?哈哈哈!你切莫当真,兴许咱们这是在梦里头瞎咧咧呢!哈哈哈……”
那位狼牙山下的樵夫,怎么样啦?他找到自己的亲人了吗?
孙膑和王敖的那盘棋,到底谁赢了谁输啦?哎,棋瘾又有点犯了!呵,车靠站了,月台那边一堆人,有棋局!走,下车瞧瞧去。果然不差,两下子战得如火如荼呢。来来来,让咱杀上一局,红先绿后输了不臭,那我可就先下手为强啦!
宝贝孙儿葛濛呀!你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给爷爷下结论呢?爷爷怎么“开局就是那三步棋:当头炮,把马跳、拱卒子”呢?
今天呢,我来个先飞象试试,哟,你怎么也学我老掉牙的招术当头炮呢?你让我下步棋咋走?
“不行不行,我也先当头炮!”
“不准悔棋!”
这位师傅,过于认真了吧?
“哎,我拱过河的卒子呢?喂,老头,你怎么偷人家的棋子啊?”
“哪能说偷呢?多难听!这叫先给你摘了——也是一种战略战术哩。”
“你这老头,咱们这是玩棋呢,你以为打日本呢!”
“何必吹胡子瞪眼呢——不输房子不输地的!”
“你呀,老头,走棋太直,跟你这人一样儿!怎么,又想悔棋,不成!”
“好、好,这盘棋就算你赢啦行不?等着,我给孩子们讲完了故事回来咱们再杀!”
嘿,火车呢?我坐的那趟火车呢?开跑啦,怎么也不叫唤一声呢?
一趟趟、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客货列车呼啸着开过去。他一脸的惘然。
这是一个小站,停靠的列车很少。估摸着今天是搭不上车了吧?
他眺望那伸向天边在阳光下闪烁的钢轨,自言自语道:“还会有火车停下来吗?”
他似乎有些彷徨……
尾声
多少年的每天早晨,黄茶岭的居民都会看到一位瘦高瘦高身穿洗得发黄了的军装的老人,拄着拐杖去警备区拿报纸,一路上,他那根拐棍把地面敲得“当当”直响,他见了谁都会打招呼,逗几句笑话,伸出自己枯瘦的大手摸一摸孩子们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儿;邻居们说,也许除了举枪朝敌人射击的时候,这老人一辈子都是笑口常开。
这也是一天的早晨。
“可是现在街上都冷清了,那个爱说爱笑的老头走了!”
挨着休干所卖报刊的芦老汉对记者只说了一句,抹着眼泪走进了殡仪馆的灵堂。
他一眼瞧见了挂在中央的大幅遗像。呵,瞧你这个老头乐得多开心呀!
一幅挽联悬挂于两侧——
抗战狼牙山一跳成壮士,英雄事迹彪史册;跟党干革命万险砺志士,赤胆忠心扬美名。
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就好似葱郁狼牙山上的松涛响铃,也恰似金色渤海湾里的碧波弄琴——女教师正领着她的学生围成一圈,沐浴着灿烂的春光朗诵课本上的《狼牙山五壮士》——
“班长看看太阳,已是中午,但为了让领导机关和主力转移得更远更安全,全班决定再坚持一些时间。日军不知山上有多少八路军,继续猛攻不已。六班正好把日军往山上引,不觉太阳偏西,六班也快退到了山顶,班长边打边和大家商量:如果转移出去寻找主力,日军肯定会跟踪追击,于是五个人一致同意退向山顶。到了山顶,已无路可退,山顶那边是悬崖峭壁,这边是敌人追兵,怎么办?子弹打光以后,班长拧开最后一颗手榴弹盖儿,大家明白班长的意思,冷静迅速地向班长靠拢,但在手榴弹即将爆炸的瞬间,班长突然将手榴弹扔向敌群,然后一转身,面对悬崖,高喊,‘跟我来!’跳了下去,其余四个人也学着班长的样子,一齐跳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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