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慕容秋水是个生活习惯很不正常的人,一向睡得很晚,起得很迟,他总认为睡眠是一种浪费,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绝不肯上床的,就算上了床也不一定是为了要睡觉。
“在床上也有根多事可做,看书、打牌、填词、喝酒、吃零食、想心事、看漂亮的女孩、吃她们的胭脂,这些都可以在床上做的事,睡觉只不过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事而已,”这也是慕容秋水的名言之一。
可是这一天晚上实在太冷,这么冷的寒夜,只有躺在被窝里最舒服,一躺进温暖的被窝里,想要不睡着就很困难了。
所以这天晚上连慕容秋水都已睡着。
他是被一阵很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如此深夜居然有人能穿过他府邸中的二十一道警卫暗卡,走近他的寝室,而且居然敢故意让他听见脚步声,这个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把身边那个头发比黑漆还黑,皮肤却比白雪还白的小女孩藏到自己的胁窝里,然后才半支起身子,隔着锦帐往外问。
“韦先生,韦大老爷,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干脆推门走进来?难道你还想要我起来为你开门?难道你想活活的把我冻死?”
(二)
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韦好客先生,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在这时候走近慕容秋水的寝室,更莫说推开这扇门。
韦好客的脸色惨白,好像已经快被冻僵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紫貂斗篷上,已结满了冰屑子。
慕容秋水用一种既惊讶又好奇的眼色看着他。
“我知道你没有喝醉,因为你从来都不喝酒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发了疯的样子,所以我实在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闯到这里来?”
他故意对韦好客狞笑:“我希望你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否则我不剥了你的皮,把你赤条条的扔到阴沟里去才怪,”
对于我们这位慕容公子这种很不寻常的幽默感,韦好客先生一向是非常欣赏的,今天却是例外。
一向很不容易被激动的韦先生,今天眼中却充满了惊慌与恐惧,他看着慕容秋水的时候,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跳动。
“班沙克。”
他只对慕容说出了这三个字。
班沙克,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让一向冷静如刀的韦好客如此惊慌恐惧?
(三)
丁丁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完全放松了自己。
到这里来了大概有一百一十天左右,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把自己放松,因为他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捕捉到一线光明和希望。
他确信韦好客已经看到了他划在石壁上那些字,因为那一天韦好客走进这间牢房时,呼吸立刻变得非常急促,忽然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一样,匆匆的走了出去。
班沙克,他当然已完全了解了它的意义。
这个世界上只有四个人知道这三个字的秘密,韦好客就是其中之一。
了丁确信他看到了这三个字之后,一定会为他去做一些事的,而且一定会去找慕容秋水。
(四)
“班沙克。”慕容秋水喃喃的说:“我的确有好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他看着韦好客,眼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孩子气的诡笑:“可是你三更半夜的闯到我这里来,总不会只为了要告诉我这三个字吧?”
韦好客的表情却很严肃。
“我还要间你,你还记不记得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忘记?”
慕容秋水吃吃的笑了:“就算等到我老掉牙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
韦好客很快的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决心不让他说出那天晚上的事:“你当然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
慕容秋水眼中的诡笑忽然又变成一抹怀旧的感伤。
“本来有五个人的,后来变成了四个,现在恐怕只剩下三个了。”他问韦好客:“事隔多年,你为什么忽然又提起这三个字?”
“因为我今天又看见这三个字了。”
“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就在我最特别的那间雅座的墙上,而且是你请来的那位贵宾用牙齿咬着一个汤匙的碎片划上去的。”
慕容秋水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吃惊的看着韦好客。
“他怎么会知道这三个字的?难道因梦送来的那位贵宾就是……?”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的话,而是他自己接着说下去,他的
眼中竟仿佛忽然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韦好客眼中的神情也和他差不多。
因为他们心里都已经明白,雅座里的那位贵宾是什么人了。
、
那个人本来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亲密的朋友,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知道“班沙克”这秘密的人。
开始的时候,这个秘密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这个笑话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五)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四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偷偷的溜进了城内某一个王府的后园。这个地方在京城内一些富家子弟的传说中,简直就好像神话中的天堂一样。
据说这里有王爷从各地搜集来的美酒美食和美人,不但有波斯的葡萄酒和睦鱼酱,还有头发如黄金,眼睛如翡翠的绝色美人。
这些富贵子弟们全部年轻而热情,全都喜欢刺激和冒险,全部想趁王爷陪官家出去巡狩打猎的时候,偷偷的闯到这里来安慰安慰这些寂寞的美女,只可惜他们既没有这四个人的胆量,也没有这四个人的本领。
那天晚上真是荒唐,一同铺满了毛皮的暖屋,一大堆多数人一生中从未梦想过能享受到的酒食,四个十来岁的大男孩,用他们年轻的热情征服了一屋子寂寞而又饥渴的美女。
其中最美丽的一个叫作葛蕾丝,金发碧眼,修长的腿,纤细的腰肢,皮肤晶莹如白玉。据说是从一个比天边还要遥远的国度中来的,是王爷用两聪明珠换来的。她的腰肢和舌尖都好像蛇一样的灵活,王爷付出的代价绝对值得。
葛蕾丝喜欢笑,不管你碰到她身体上任何一个部份,她都会吃吃的笑个不停,笑声如银铃。
“班沙克,你们这些小鬼简直是一群班沙克。”她指着这些大男孩其中一个最瘦小而且畸形的一个说:“尤其是你,你是一个超级的大班沙克。”
这个男孩忍不住要带着一点自卑问她:“为什么我是超级的?”
“因为你只会咬人。”女孩子吃吃的笑着说:“除了咬人之外,你什么都不会。”
别的男孩也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够了之后才问。
“班沙克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那里的语言中,‘班’的意思就是大,‘沙克’的意思就是一种鱼。”葛蕾丝说:“一种会吃人的鱼,也就是你们说的鲨鱼。”
她又说:“这种鱼在吃人的时候,总会咧开他的大嘴,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笑一样。”她看着他们:“这种大鲨鱼,要吃人的时候,简直就跟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差不多。”
于是大家终于明白班沙克的意思就是大鲨鱼。
于是,从此以后“班沙克”这三个字就成为他们这四个人之间的一种秘密讯号,直到他们分手时为止。
这四个人就是花错、韦好客、慕容秋水和丁宁。
(六)
慕容秋水僵直的坐在床上,贵公子的潇洒和风度,已经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丁宁、花错、因梦,这三个人之间究竟在槁什么鬼?”他不但迷惑,而且生气:“不管怎么样,那条姆狗这次可真是让我上了贼船,她明明知道我们跟丁宁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死党,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这里来?”
“她当然是故意的。”韦好客比慕容更生气。“所以她才会让丁宁看不见也说不出,甚至把他的脸都动过了,让我们也认不出他。”
“她知道我们跟丁宁是朋友,当然是从花错那里听来的,她不但恨丁宁,也恨我,所以才想出这种法子来整我们两个。”慕容秋水说:“我可以想得出她为什么会恨我,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丁宁为什么要杀花错?”
韦好客同样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如果要杀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只能告诉慕容秋水:“如果你一定要问理由,恐怕只有去间丁宁。”
“对,我们去问丁宁。”慕容秋水大声说:“我们已经把他整惨了,不管怎么样,现在都要把他先弄出来再说。”
“不行。”韦好客的声音冷如刀锋:“我们绝不能放他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起就错了,而且错得很多,所以我们只有错到底。”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显然是在仔细思考韦好客这句话其中的意义。
——如果他们放丁宁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就算丁宁能原谅他们,是不是会泄露他们的秘密?最重要的一点是,丁宁会不会原谅他们?他们能不能冒这个险?
过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要怎么样做,才算错到底?”
韦好客的眼睛仿佛已经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丁宁不死,后患无穷,如果你以后还想能够安安心心的睡觉,他就非死不可,而且死得愈快愈好。”
慕容秋水沉默。
“我当然不会要你去杀他,我也不会去。”韦好客说:“如果我们杀了他,以后就永远有个把柄被你那位因梦夫人捏在手里,那我们以后恐怕更没有好日子过。”
“她能抓住我们什么把柄。”慕容秋水问。
“如果丁将军知道他的儿子是死在我们手里的,我们还会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慕容秋水脸色变了,眉心也打起结。
“只有一种人杀人是完全不用负责任的,也不会有后患。”韦好客说:“他们杀人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找他们报仇。”
“你说的是哪种人?”
“刽子手。”韦好客说:“有资格的刽子手,而且是被官方承认的。”
他说:“刑部大牢里,有一名犯人,犯了杀头的重罪,被一个官方的刽子手处决,这种事是谁也不能过间的,所以永无后患。”
慕容秋水的眉结解开了。
“这一类的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安排的很好。”
“大概可以。”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坐起来,盯着韦好客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刚刚说的话我也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我明白。”
韦好客冷冷的看着从被中散出的一枕乌发,冷冷的说:“我相信你一定也明白,我刚刚说的那些活,无论谁只要听见了一个字,那个人就非死不可。”
(七)
寒夜,五更。
韦好客已经走了。
慕容秋水却还没有睡,他已经想了很久,他的手掌一直在轻抚他身旁那个年轻而柔滑的嗣体。
他当然明白韦好客的意思,这个秘密是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他的手停留的地方,每一处都是人身上致命的死|茓,只要手指轻轻一按,立刻就会有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没有人会注意,这么样一个女该于是否存在的。
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她的死活根本就没有人会关心。
他的手轻轻的滑上她坚挺的Ru房,已经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声,因为他的手指下,就是她的心脏。
一个人的心跳如果停止,无论听见什么秘密都不会说出去了。要做这件事,就要做的万元一失,绝不能冒险。他的拇指已经准备按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翻了个身,用她的腿勾住了他的腿,她的腿那么光滑柔软,却又那么充满了弹性。
“你的手好冷。”她呢哺的说:“刚才你一定没有把你的手放在我这里,我这里好热好热。”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刚才我一定是睡着了,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的手放在被窝外面的,”
慕容秋水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刚才就算你还没睡着,你也会装睡的。”
“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被人看见?”
“你骗我,这里怎么会有别人,这种时候有谁敢到这里来?”她用力扳他的肩:“就算有别人要来我也不管,我要你,就算你投降也不行。”
慕容秋水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他的拇指已经离开了她的心脏,他的手开始轻抚她的背脊,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音说。
“这里当然没有别人来过,伴伴。现在我才知道你不但是个温柔的女孩,运气也特别好。”他问她:“伴伴,你知不知道你的运气为什么特别好?”
“为什么?”
“因为你真能睡觉。”第三章 你真能睡觉
(一)
柳伴伴,女,十八岁,她自己常常说,老天把她这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她陪伴男人的。
男人们的确也全部很喜欢她的陪伴。
她的身材非常高,而且非常瘦,可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是柔软而富于弹性的,你绝对摸不到她的骨头。她的腿非常长,如果她的身高有五尺九寸,她的腿长至少在三尺八寸以上。
这么样一双修长结实的腿,无论长在什么样一个女人的身上,都是种非凡的魅力。
她的父亲是个樵夫,也是个猎户,半天打柴,半天打猎。新鲜的山间空气和十分富于营养的山禽野味,使得她发育很早。
还不到十二岁,她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有一天他父亲下山去赶集的时候,她到山泉下去汲水,把裤脚高高的挽起,露出了她一双健康而结实的长腿。
一个上山来猎狐的恶少,正好带着他的豪奴从附近走过,看见这双腿,眼睛就再也舍不得离开。豪奴们当然明白主子的意思,对他们说来,在荒山上弓虽暴一个弱女子,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
幸好那天她的运气不错,居然遇见了救星。
就在她最危急的时候,一个穿荒山走捷径,赶去赴约的少年侠士忽然出现了,割下了恶少的耳朵,留下了一句话。
我叫丁宁,如果你要报仇,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从那天之后,伴伴始终没有忘记过“丁宁”这个名字。
今天晚上她又听见了丁宁的名字。
那时候她当然没有睡着——韦好客和慕容秋水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可是她也知道这些话是听不得的,否则就一定会惹上杀身之祸。
幸好慕容秋水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无论多好奸狡的人要骗他都很不容易,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则是他不会提防的。
所以伴伴现在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要报恩,伴伴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她发誓一定要救丁宁。
不幸的是,她既没有这种力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做。
侯门深似海,要进去固然困难,要出去更不容易。
如果连出去都没法子出去,她还能做什么?所以这时候伴伴都以为丁宁已经死定了。
(三)
三天之后,刑部就传出消息,有一名积案如山的江洋大盗,将要被处决。为了慎重其事,还特地请来了退隐已久的天下第一号刽子手——姜断弦——来行刑。
姜断弦少年时就被人称为“姜断菜”。意思是说他杀别人的头,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的容易。
他是世袭的官方刽子手,除了一笔优厚的傣禄之外,每次行刑时,还有很多规例可收。
这已经可以使一个人生活得非常富裕,也是一种让人既羡慕又讨厌的职业。不管怎么样,杀人总是件非常刺激的事,杀入而不犯法恐怕也只有这一行了。
但是他很早就已洗手退隐,谁也不知道他去于什么了。有关他的消息,也没有听说过。
这一次他的复出,本身就是件很轰动的事,所以这件事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热门的话题。所以人缘很好的伴伴姑娘,也很快的听见了这个消息。
——如果能买通这位刽子手,是不是能留下丁宁的一条活路。
在别的路都已走不通的情况下,伴伴决定从这方面着手。
她确信这个将要被处决的江洋大盗就是丁宁。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早就听说过姜断弦这个名字,这个人好像是她父亲的朋友。
伴伴终于有了出去的机会,是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那一天,经过了一夜缠绵,万般承欢。慕容秋水终于答应她去朝山进香,而且答应她可以在尼庵中留宿一夜。
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已经打听到姜断弦为了这一件大案,已经从远方归来,搬回他京城附近的旧宅。
那地球在西城外,卖花人聚居的一条深巷里,从巷中一直走进去,走到最深处,有一个竹篱,一扇柴扉,就是他的“切菜居”了。
那地方并不远,7天之内尽可以来回,而且那里附近还有一座很有名的香花宝莲庵,去庵中进香的本来就是些大户人家的内眷。
(四)
二月初二,严寒、雪。
还没有转入巷子,已经可以听到深巷中传来一阵阵凄凉的卖花声,听来就仿佛怨妇的低诉。
腊梅和水仙的花事都已阑珊,蔷蔽和牡丹的花讯却尚未到。
卖花人卖的是什么花?
一个反穿着羊皮袄的白发老人,肩上挑着一个几乎把他压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担子,担子两头的竹笼里,有十几个花罐,罐子里种的也不知是什么花。
“我们去买花去。”
伴伴姑娘告诉从侯府中跟随她到这里来的奴仆轿夫和”厂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够不买一点时令鲜花回去?”
所以她就来到了这条花巷,看到了这个衰老贫苦的卖花人。
“你这些罐子里种的是什么花?”
“这是种很奇特的花,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移植过来的。”
卖花的老人用一双疲倦的老眼,望着天未最后一线余光。
“现在知道这种花的人恐怕已经很少了,能看见这种花的人更不多。姑娘,我劝你还是买一罐回去的好。”
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的,这个老人也不例外。伴伴对花并没有兴趣,也不想买花,她只想从这个老人嘴里打听出一点消息来、
所以她就带着笑说:“老人家,我一看见你,就知道称一定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所以我本来不想买花的,也忍不住想要来跟你聊聊。”
这种话出自这么样一位漂亮小姑娘的嘴,总是让人开心的。
老人果然开心的笑了,露出了一嘴焦黄残缺的牙齿,眯起眼笑道:“只可惜我已经太老了!像我这么样一个老头子,能陪你聊什么?”
伴伴眼珠子转动着。
“老人家,你在这附近卖花,一定已经卖了很久,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条巷子里住了一位怪人?”
“什么样的怪人?”
“听说是一个刽子手。”伴伴故意压低声音很神秘的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刽子手,所以忍不住想要瞧瞧。”
老人连想都没有想就断言道:“你说的一定是刑部里的姜执事,他就住在巷子最底那一家,像是已经住了好几代了。”
“难道他们世代都是刽子手?”
老人先不回答,却往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然后才压低声音说。
“姑娘,你可千万不可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是刽子手,于这一行的,都忌讳刽子手这三个字。”他说:“你见着他们,一定要称他们为执事。”
老人又补充的说。
“尤其是这位姜执事,于这一行也不知道已经于了多少代了,听说他们家世代都是刽子手,而刑部的执事们也全部姓姜。”
“为什么?”伴伴问。
“听说老燕王有五位贴身卫士,是兄弟五个人,号称姜家五虎,一个个全部武艺高强,刀法如神。”卖花老人说:“老王爷迁都北京,这五位兄弟就专替老王爷砍人的脑袋,到现在阜城门外,八里庄钓鱼台附近还有座姜家坟。凡是干这一行的,清明前后都要去烧烧纸,保佑他们一年的安宁,莫要被冤鬼缠身。”
伴伴故意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听说他们一刀就能把人的脑袋砍下来,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假。”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也是人家下了苦功夫练出来的,”
卖花的老人说:“要十这一行,先得磕头拜师,每天天一亮,就要起身开始推豆腐。”
伴伴忍不住问。
“推豆腐?刽子手为什么要学椎豆腐,豆腐怎么推?”
卖花的老人倒真是有点见识,居然能把推豆腐的法子解释的很清楚。
——用一把砍人头的大刀,反手提着,顺在乎背上。刀锋向外,以刀锋片豆腐,片得愈薄愈好,等到手法练熟了,就在豆腐上划出墨线,要一刀推下去,让豆腐齐线而断,不差分毫…再在豆腐上置铜钱,刀锋过处,豆腐片落,而铜钱不落,才算小成。
真正出师,就一定要在刑场上见红了,手起刀落,人头也落,这一刀一定要砍在脊椎骨的骨缝里,错不得分毫。
卖花的老人侃侃而谈,伴伴听的入神,等到老人说得告一段落,伴伴就及时叹了口气。
“看起来要干这一行也不容易。”
“非但不容易,简直难极了,要练成像姜执事那样的本事,又是难如登天。”
“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这位萎执事的刀法可真神极了,听说他可以把一只苍蝇:的翅膀用砍头的大刀削下来,让苍蝇还是可以活着在地上爬。”
这种刀法,实在是神到极点。”伴伴问:“这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长得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也有鼻子眼睛,也有嘴。”
老人说:“只不过比普通一般人都要高一点,手臂好像也比别人要长一点,有时候我们会整年都看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他家里就难道没有别的人?”
“没有。”老人说:“他一向是独来独往,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有没有买过你的花?”
“最近他常买,每次买的都是这种花,”老人指着他一直在向伴伴推介的那些花罐子,一双老眼却在瞟着伴伴:“姜执事实在是个很识货的人,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喜欢这种花。”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连年纪轻轻的伴伴都已经明白,现在是非买他一罐花不可的了。
“可是你至少要先告诉我,这种花是什么花?”伴伴间老人。
老人反间:“侏知不知道在遥远的荒漠中,终年没有雨水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很奇特的植物,叫作仙人掌。”
“我知道,只不过知道而已,可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
“那么你现在已经看见了。”老人说。
他指着花罐中一种长着针芒的球茎,上面还长着一丛粉红色的小花。
“这就是仙人掌,长在仙人掌上的花,当然就叫作仙人掌花。”老人说:“你不防带一罐去送给姜执事,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种花。”
(五)
姜断弦,男,四十五岁,是刑部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总执事,二十一岁时就已授职,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称他为“姜一刀”。凡是有重大的红差,上面都指派他去行刑,犯人的家属为了减轻被处死的人犯临刑时的痛苦,也都会在私底下赠以一笔厚礼。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位刑部的大红人,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交卸了他的职务,飘然远去,不知所终。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事隔多年,他居然重又回到刑部。
他看起来远比他实际的年纪老奇$%^書*(网!&*$收集整理得多了,伴伴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那时候他正在磨刀,夕阳将落,凉风萧索,他看起来已经像是个垂暮的老人。
是什么原因让他老得如此快?是不是因为杀人杀的太多了?
刽子手杀人用的刀,通常都是一种厚背薄刃头宽腰细,刀把上还系着红绸刀衣的鬼头刀。
姜执事用的这把刀却不同。
他用的这把刀,刀身狭窄,刃薄如纸,刀背不厚,刀头也不宽,刀柄却特长,可以用双手并握。懂得用刀的人,一望而知这位姜执事练的刀,绝不止于刽子手练的那种刀,其中必定还掺有其他门户的刀法,甚至还包括有自扶桑东溉传入中土的流派。
因为中土的刀法招式中,是没有用双手握刀的。
伴伴在竹篱外就已看出了这一点。
柴门是虚掩的。
伴伴故意不敲门就走进去,因为她怕一敲门就进不去了,而且她想先引起姜断弦的注意。
姜断弦却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还是低着头在磨他的刀。
他用来磨刀的石头也很奇怪,是一种接近墨绿色的砂石,就和他刀锋的颜色一样。
他的刀锋仿佛还有一种针芒般的刺,就好像仙人掌上的芒刺一样。
伴伴也很快就注意到这一点。
她一向是一个观察力非常敏锐的女孩子,在这片刻之间,她同时也已注意到姜断弦腹上的皱纹虽然深如刀刻,一双手却洁白纤美如少女。
——是不是这双手除了握刀之外从来都不做别的事?
杀人者的手,看起来通常都要比大多数的人细致得多,因为他们手掌里的老茧是别人看不见的,就正如他们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也绝不会被别人看见。
伴伴在仔细观察姜断弦的时候,姜断弦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她这么一个人来到他面前。
他还是在一心一意的磨他的刀。
“我姓柳,我想来找一位在刑部当差的姜执事,听说他就住在这里。”
姜断弦非但什么都看不见,连听都听不见。
伴伴一点都不生气也不着急,她早就知道要对付姜断弦这种人,绝不是件愉快的事,而且一定很不容易。
“我虽然没有见过姜执事,可是先父在世时嘟常常提起他的名字。”伴伴说:“我想他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她又补充着说:“先父的朋友们,都称他为大斧头。”
磨刀人居然还是没有看她一眼,磨刀的动作却停止了,吟冷的间:“称来找姜断弦有什么事?”
“我想求他救一个人。”伴伴说。
“姜断弦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可是这一次非他救不可。”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能救这一个人。”伴伴说:“如果他不肯高抬贵手,这个人七天后就要死在你的刀下。”
她直视着姜断弦:“我想现在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暮色已深,姜断弦慢慢的站起来,依旧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的说:“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刀声一响,头如弦断,这个人既然已将死在我的刀下,世上还有谁能救他?”
伴伴用力拉住了姜断弦的衣抽:“只要称答应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
“我的人和我的命。”
姜断弦终于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挥刀割断了自己的衣袖。
(六)
夜色已临,屋子里还没有点灯,姜断弦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瘦削的背影很快的就没入黑暗。
伴伴看看手里握着的半截衣抽,咬了咬牙也跟着追了进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可是我还不死心。”
她面对着端坐在黑暗中的姜断弦说:“我是个从小就生长在山野里的女孩,从小到大都一直不停的在动。爬山、爬树、游水、打猎、采山花、追兔子、跟猴子打架,我每一天都在不停的动。所以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动作都很灵活,而且都非常结实,我今年才十八岁,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对我不满意过。”
端坐在黑暗中的人影淡淡的说:“你用不着再说下去了,我对你清楚得很,也许比你自己对自己更清楚。”
伴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根本就没法再说出一个字。
她的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她太熟悉了,这个人绝不是刚才在磨刀的那个人。
她作梦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亮起了一盏灯,灯光照上了这个人的脸,他的脸色苍白,轮廓突出,笑容优雅而高贵,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俏之意。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的。”慕容笑得极温柔:“可是我却早就已经想到你会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的事,好像总比你想像中多一点。”
伴伴依旧僵硬,连勉强装出来的笑容,都僵硬如刀刻。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丁宁救过你,你知道我们要杀丁宁,所以你当然会来。”慕容道:“因为你算来算去都认为天下唯一能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次你又错了,天下唯一不会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伴伴忍不住要间。
“为什么?”
“因为姜先生就是彭先生。”慕容反问伴伴:“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一位彭先生?”
(七)
江湖豪杰是很少称别人为先生的,可是“彭先生”这三千字已经在江湖中威风了很多年了。对于用刀的人来说,这三个字就好像“孔夫子”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几乎已经可以成仙成佛成圣。
彭先生就是彭十三豆。
有知识的人都了解天下绝没有一夜成名的事,因为在那个人成名的那一夜之前,已经不知道受过多少考验和多少折磨。
可是每一种例子都有例外的。
彭十二豆的成名就在一夜间,那一夜他连闯萧山十寨,用一把绝似鬼头刀又绝不是鬼头刀的奇形长刀,破十寨后六寨,七大寨主的连环四十九刀阵,全身而入,全身而退,浴血而入,饮酒而退。
于是彭十二豆的刀法和名声,就好像瘟疫一样在江湖中流传开了
准也不知道彭十三豆的刀法是从推豆腐上推来的。所以更没有人会猜想到彭十三豆就是姜断弦。
听到这里,伴伴忍不住问:“你能确定彭十二豆就是姜断弦?”
慕容秋水点头。
“现在我们当然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他说:“姜执事入刑部之后,虽然杀人无数,但是他杀的人非但全无反抗之力,而且连动都不能动,这么样杀人非但无法考验出他的刀法,实在也无趣得很。”
“所以他才要到江湖中去试一试他的刀法?”
“不错。”
“刽子手的刀法,到了江湖中那些刀法名家面前,难道也同样有效?”伴伴故意说:“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姜先生的刀法,并不是刽子手的刀法。”
慕容秋水说:“姜先生是位奇人,也是个天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刀了。因为他的刀早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上的一部份,甚至可以说已经和他的生命溶为~体。”
这位清狂倔做的贵公子,在说到姜断弦的时候,口气中居然完全没有丝毫讥消之意。
“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不但了解刀,而且了解人。”慕容枕水说:“对于人身上每一个骨节的构造,每一根肌肉的跃动,以及每一个人在面临致命一刀时的各种反应,他都了如指掌。”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不大懂刀法,可是我想刀法中的精义,大概也就尽在于此了。”
伴伴虽然更不懂刀法,可是她也明白无论什么佯的人能有他这样的刀法,和他对“刀”与“人”的这种认识,要以一把刀闯荡江湖,都不该是件困难的事。
慕容秋水接着说:“只不过这件事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就在最近这几天。”
“哦?”
“姜先生悠游江湖,我们本来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处,当燃也无法请他再度出山来执刑。
“这一次艰道是他自己来找你们的?”
“是的。”慕容秋水说:“这一次的确是姜先生来找我们的,因为他也从一位很有权威的人士嘴里听到了消息,已经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这个要犯就是丁宁。”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要杀丁宁?”
“是的。”慕容秋水说:“他要亲手杀丁宁,他要眼看着丁宁死在他刀下。”
“为什么?”
“因为丁宁也要杀我,而且差一点就杀了我。”黑暗中有一个人用沙哑而冷漠的声音说:“他能胜我并不是用他的刀,而是他的诡计,所以他也知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先生,也就是曾经以一把奇形长刀纵横江湖的名侠彭十三已。
伴伴咬着嘴唇,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甚至有点疯狂。
“真想不到,实在真是想不到,我们堂堂刑部的总执事姜大人,居然会是这么样一个伟大的小人,居然会用这么伟大的法子来对付他的对手。”
伴伴笑得愈来愈疯狂了。
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因为她已经不准备再活下去了。
“可是,姜大人,廊有没有想到,你这么样做,简直就好像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一样。”她咯咯的笑:“你说丁宁上一次击败你用的是诡计,你这次对他难道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法子,廊说不愿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那么我问你,现在丁宁难道有什么反抗之力?”
姜断弦严峻的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歉疚,当然更不会有悲伤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清仇。
他脸上只有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像是一条刀疤,每一条刀疤中都不知埋藏了多少愤怒歉疚悲伤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的声音冷淡而空洞。
“丁宁已经要死了,而且必死无疑,他死在我的刀下,总比死在别人的手里好。”姜先生淡淡的说:“因为我的刀快。”
伴伴说不出话来了。
快刀杀人,被杀的人最少也可以落得个痛快,伴伴也相信丁宁也希望死得痛快。
——痛痛快快的活,痛痛快快的死,这岂非正是多数人的希望?
伴伴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她现在终于知道丁宁已经死定了。
(八)
丁宁确信自己绝不会死,他跟韦好客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和慕容秋水之间的感情更深,他们怎么会让他冤死烂死在这里?
所以他每天都在期望,每天都在等。
虽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个样子了,可是他并不太着急,因为他太了解他们了,慕容秋水和韦好客都不是轻易会妄动的人。
如果他们要救他,一定已经先有了万全之计。他们自己很可能都不会出面,但是他们一定会在暗中动用所有的力量把他救出去的。
——丁宁一向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一个感情比较丰富的人通常都比较会安慰自己。
丁宁终于听到了他一直在期望着能听到的声音,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它的特质和特性,就正如每个人的脸都不同。对于丁丁来说,要分辨一个人的脚步声,简直就好像要分辨他的脸那么容易。
这个人的脚步声无疑是丁丁在这里从未听到过的、它不像狱卒的脚步声那么夸张而响亮,也不像韦好客那么谨慎而沉稳,更没有慕容秋水那种蛮不在乎的傲气。
但是这个人的脚步声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特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性格,和其他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在丁丁头脑里某一部份已经渐渐被遗忘的回忆中,他仿佛听见过这个人的脚步声,却又记不得这个人是准了。
脚步声已停下,停在丁丁面前。
丁丁忽然觉得很不安,他相信这个人必定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好像一个顽童在打量着一只已经被折断双翅,只有可怜的在他面前爬行的苍蝇,一样。
这种感觉使得丁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人居然还伸出了一双手人丁丁头后的脊椎骨开始摸起,摸遍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关节和每一根骨骼。
他的手冷硬干燥而稳定,丁丁骨骼的关节却已软瘫如死卧
这种屈辱有谁能忍受?
丁丁能,为了生存他只有忍受,他早已学会忍受各种屈辱。
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使得他连胸腔都几乎完全爆裂,因为他发现此刻站在他面前,像检验一只死鼠搬捏着他的人心然意是曾经败在他刀下的彭十三豆。
“我姓姜。”这个人说:“我就是刑部派来,办你这趟红差的执刑手。”
丁丁愤怒。
彭十二豆的声音,是他绝对不会听错的,而且死也不会记。这个人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姓姜的刽子手?
“丁少侠,我相信你当然已经听出来,刑部的姜执事,就是你刀下的游魂,彭十三豆。”
他的声音淡而冷漠。
“你虽然没有杀我,可是也用不着后悔。”姜断弦淡淡的说:“因为我若死了,还是一洋有别人会来杀你的,你死在我的刀下,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我最少也能让你死得愉快一点,而且也死得比较尊荣高贵。”
有很多人认为死就是死,不管怎么死都是一样的、
丁丁不是这种人。
他一直认为死有很多种,一直希望自己能死得比较庄严。
现在他确信自己是必定可以达到这个愿望的了,同时他当然也知道他已必死无疑。
在他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仿佛听见死之神正在用一种充满了残酷暴虐的声音,在唱着几乎像是顽童般的儿歌。
“班沙克,班沙克,去年死一个,今年死一个,若问何时才”死光,为何不同韦好客?”第一章 死之尊严
他告诉他们:“我不是君子,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可是我只杀人,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般死在我的刀下。”
(一)
白铜盆里升着很旺的火,特制的长桌上,摆着十一种酒,颜色由浓至淡,酒昧也不相同,所以至少要有十一种以上下酒物来配合,才能使酒的香醇发挥到极致,盛酒的容器当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刻慕容秋水正在用一种南海乌鱼的子,配青蒜,喝绍兴的女儿红。
先抹一层洋河高粱,在小火上烤透了的乌鱼子,颜色也和花雕一样,是琉琅色的。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懒懒的说:“这实在是绝配!”
他在享受,韦好客在看。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问我,我为什么不杀伴伴?”慕容秋水说:“我现在不妨告诉称,我不杀她因为她配我也和乌鱼子配女儿红一样,也是绝配。”
韦好客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什么感觉,有时候你一定很恨我,因为我能享受乌鱼子,享受女儿红,享受像伴伴那样的女人。而你却只有穿着你那一身花七十五两银子做来的衣裳,站在旁边看着。
慕容秋水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实在很想杀了你,因为我实在生怕你有一天会杀了我。”
韦好客居然也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既不是杀人的人,也不是刽子手。”
“你当然不是。”慕容秋水微笑:“据我所知,刽子手不但吃荤,而且喝酒。”
这句话他是故意说明的,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姜断弦的脚步声。
“慕容公子,这次你又说对了。”姜断弦在户外说:“我不但吃荤喝酒,而且还吃过沾血的馒头。”
直等到姜断弦连尽三杯以后,慕容秋水才问他:“听说用刚出笼的馒头沾新血吃下去,是治童子瘩的偏方。”
“不错。”
“你有童子瘩?”
“我没有。”姜断弦说:“我只不过想尝尝这种馒头。”
他淡淡的说:“想吃那种馒头的人,并不一定都有重子瘩,就好像杀人的人并不一定想杀人一样。”
慕容秋水大笑,举杯,饮尽:“你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极了。”
姜断弦也举杯饮尽,却没有笑。
“慕容公子,我不是你这样的贵介公子,我甚至也不是个君子,我只不过是你们杀人的工具而已。”他说:“你们要我杀丁宁,只不过你们认为我最适于杀他,而且认为我杀了他之后最无后思。”
姜断弦接着说:“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本来就很想让他础在我的刀下。”
韦好客沉默。
慕容秋水却一向不是个沉默的人,而且喜欢笑,笑起来就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我们当然知道。”慕容独特的笑容又出现:“我们知道的事通常都比别人多一点。”
“那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
姜执事用一种非常职业化的声音说:“而且我只杀人。”
这句话很可能是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所以他一定要解释。
“我从不杀不是人的人,也不杀不像人的人。”姜断弦说:“所以你们要我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让那个人有人的样子,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一样死在我的刀下。”
他又连尽三杯:“如果你们把那个人像一条猪一样拖出来,如果那个人像一滩泥一样烂在地上,那么你们最好就自己去杀他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出手的。”
“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慕容秋水说:“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一个四肢已经完全软瘫的残废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再让你杀了他。”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慕容微笑,笑容如刀,充满讥消:“这个人反正已经死定了,人死了之后,就全都是一样的了,就算他活着时鲜蹦活跳壮健如牛,死了之后也只不过是死人而已,如果我要杀一个人,我才不管他临死前是不是残废。”
“只可惜你不是我。”姜断弦冷冷的说:“我有我的原则。”
“杀人也有原则?”
“是的,”姜断弦肃然道:“做别的事都可以没有原则,杀人一家要有,天下绝没有比杀人更严肃的事。”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也不是神仙,既不能,辍铁成金,也没法子让一个断了腿的残废站起来。”
“那个人腿并没断。”姜断弦说:“刚才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四肢虽已软瘫,关节附近的筋络肌肉却还有生机,世上至少还有三个人能将他医治复原,而且其中有一位就在京城附近。”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诸葛大夫,诸葛仙。”
“你错了。”慕容苦笑:“你说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救你,何况要他来救一个已经必死无疑的囚犯。”
他摇头叹息:“这件事根本就办不到。”
“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算别人办不到,你也一定可以办到的。”
姜断弦淡淡的说:“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到了刑期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刀来。”
刑期已经订在三月十五。
这次将要被处决的不但是一名要犯,而且武功极高,交游极广。为了避免在行刑前出什么差错,所以已经等不到处决了。
(二)
行刑前当然不会有什么差错,韦好客已经将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得万无一失。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姜断弦居然提出了这么样一个条件。
慕容秋水凝视着杯中的酒。
“你想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慕容秋水间韦好客:“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你想呢?”
慕容秋水沉吟良久:“姜断弦一向是个怪人,怪人做的事总是让人想不到的。”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我们大概只有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慕容秋水说:“我们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实我也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被杀的人能死得好看一点,杀人的人也比较有面子,杀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的确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韦好客沉默。
“最重要的一点是,姜断弦比我们更想杀丁宁。”慕容秋水说:“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韦好客沉默了很久,才问慕容。
“你有把握能让丁宁站起来?有把握能说动诸蔼仙?”
慕容秋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葛仙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只要他是人,我们总能想得出法子来对付他。”
(三)
小巷中清寒依旧,卖花的老人,仍在卖从远方捎来的仙人掌花。
姜断弦把双手拢在衣袖里,慢慢的踱进了这条小巷里。
他在东流扶桑的一个小岛上学刀三年,这种走路的姿势,就是他从那个小岛上的武师们那里学来的。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疏狂之意。
看见了他,卖花老人疲倦苍老的脸上每一根皱纹里,都挤出了笑容。
“执事老爷,今天要不要买一罐我的花?”
姜断弦停下了脚步,站在老人的花担前,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脸中的笑意温暖如冬阳。
“我喜欢你的花,我也喜欢你这个人。”他说:“你的花来自远方,你这个人是不是也从远方来?”
老人枯笑:“我已经老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而已,幸好我的花还年轻,新鲜的就像一个十四岁的Chu女。”
姜断弦也笑了。
“十四岁的Chu女,正是我这种年纪的男人最喜欢的,所以我每次看见你都忍不住要买你一罐花,到现在为止我好像已经买了十六罐。”·
“不错。”卖花的老人说:“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六罐。”
“我每次买花的时候是不是都要付钱?”
“是。”
“我通常都用什么来付?”
“通常都是用一种用绞刀从银块上剪下来的散碎银子。”老人说:“而且通常都给的比我要的价钱多一点。”
一你有没有看见过我是从什么地方把银子拿出来的?”
姜断弦间。他间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奇怪了,可是卖花老人依旧很快的回答。
“我看见过。”老人说:“我是一个穷的要命,已经快要穷死了的穷老头,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总是要特别亮的。”
他说:“每次我看见你拿出那个胀鼓鼓的钱包来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那么你当然也看清楚了我那个钱包是什么样子了?”姜断弦问老人。
“我看得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会没有看清楚。”老人说:“你那个钱包,看起来就像个肉包子,下面鼓鼓胀胀的,上面打折的地方用一根牛筋紧紧系住,要解开还真不容易。”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那么你一定也看见了我从什么地方把这个钱包拿出来?”
“你好像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老人说:“你好像总是喜欢把一双手拢在袖子里。”
“我是不是总是用右手把钱包从左面的袖子里拿出来,然后再用左手把系住钱包的牛筋解开?”
“是的,好像是这样子的。”老人想了想,又加强语气:“就是这样子的。”
姜断弦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变成了两根钉子,盯在他脸上。
一个贫穷的卖花老人,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一种很凑巧的情况下偶然相遇,一个人想卖花,一个人要买他的花。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样两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对话?
有些话说得根本就莫名奇妙。
姜断弦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其中一定有根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别人当然也就越难了解,他为什么要向一个卖花的人说这些话?能明白他意思的人绝不会多。
奇怪的是,这个看来平凡而又愚蠢的卖花老人,倒反而好像很了解。
姜断弦用钉于一样的眼色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还带着笑间。
“姜执事,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再买我一罐花了?或者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还有话要问你。”姜断弦说:“因为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杀我?”
姜断弦不让老人开口,很快的又接着说:“每次我来买你的花,你至少都有一次机会可以杀我。”
走过去,停下来买花时,他的双手仍旧拢在衣袖里,可是手上说不定握着武器,所以那不能算是机会。等到他用右手取出钱袋,用左手解系钱袋的牛筋时,对方若是忽然抽出一柄杀人的利器,就可以砍断他的手,将他置之于死地。
姜断弦说:“我看得出你扁担里就藏着有一把随时可以抽出来的杀人利器,你的手一直都在扁担附近。”他说:“我来买了你十六次花,你至少有十六次机会可以杀我呵是你到现在都没有出手。”
姜断弦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卖花的老人非但没有觉得惊讶,甚至反而笑得比刚才更愉快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他问姜断弦。
“嗯。”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你有杀气,你卖的这些仙人掌也有杀气。”姜断弦说。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老人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看出来的。”
他也叹了口气:“也许就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二直没有出手。”
“哦?”
“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来杀你的,你给我的那些机会当然都只不过是陷饼而已。”老人说:“每一次机会都是一个陷饼,每一次你诱我杀你,都只不过因为你要杀我。”
“换句话说,你给我机会让我杀你,如果我真的出手了,就变成我给你机会让你杀我了。”
老人微笑,反问姜断弦。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出手?”
这种情况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老人说出来的话,听起来简直有点像绕口令一样。
可是姜断弦当然不会听不清楚的。
他又盯着老人看了很久,眼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深沉莫测的笑意。
“现在我已经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却更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来就知道我应该可以看得出,你是来杀我的。”姜断弦说,“你从千里之外带着两箩筐仙人掌,到我门口来卖,岂非就是为了要我知道你的来意。”
老人依旧沉默,依旧在笑,笑得居然有点像慕容秋水了,也带着种恶作剧的孩子气。
姜断弦说:“你我素不相识,也没有恩怨,你要来杀我,当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一点无疑很正确。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你,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姜断弦说:“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这种说法无疑也很正确。
“但是你却非常镇定,而且还会装傻,甚至已经可以把你的精气内敛,让人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要做一个杀人的刺客,实在是再好没有了,因为别人既不会注意你,也不会提防你。”
卖花的老人长长的叹气。
“姜执事,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说:“我也跟你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只不过你杀人是合法的。”
“你杀人是不是不合法?”
“当然是。”
卖花的老人说:“生活于无名无姓之中,杀人于无形无影之间。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所过的日子比干你们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杀人时,甚至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可是你们有钱/姜断弦说:“据我所知,除了贪官污吏、大盗名妓之外,干你们这一行的人,收入比谁都高得多。”
“这倒是真的。”
卖花的老人道:“譬如说,如果别人杀了我,不出三天,就会名扬天下,我杀了你,虽然连一个知道的人都不会有,可是在我银号的存折上,却已经多了好几个数字。”
“好几个数字是多少?”
“譬如说,在一个‘五’字之后,再加上四个零。”
“五万两?”姜断弦也叹了一口气:“我出一趟红差,只不过五百两而已。”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远有人做。”老人说:“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脑袋的,也一样有人会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做?”姜断弦问:“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卖花的老人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着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过了很久,才叹着气说:“这一点卖在是很难说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的说。”“现在我只能说,我不杀你,只因为我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会杀人的。”卖花的老人说:“只有人才会杀人。”
“你说你只不过是个影子。”姜断弦间:“没有人怎么会有影子?”
“当然有人。”
“那么你是什么人的影子?”姜断弦又问:“这个人在哪里?””
卖花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神秘诡诵。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每一个想杀人的影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听得懂?
看着老人脸上的笑容,姜断弦掌心里忽然冒出了把冷汗。
因为他已经听懂了这句话,而且已经想到这个影子是谁了。
(四)
江湖中总有很多种神秘的传说,有时候甚至会将一个人说成神话。
影子就是这些神话中的一种,甚至可以算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种。
“他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他是江湖中代价最高的杀手,可是他从来也没杀过人?”
——最可怕的杀手居然是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还不是神话是什么?
最不可解释的是——
江湖中谁也没见到过这个影子,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这个影子既然从不杀人,见到他的人为什么会死呢,谁能解释这种事?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这居然不是神话,居然是事实,现在,姜断弦终于已经完全明白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经死了三次。第二章 杀人者的影子
根据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智者的分析,每一个人潜在的必理中都偶然会有杀人的欲望和冲动,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可能会为了某种原故去杀人。
在某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杀人甚至不能算是一种犯罪的事。
——出于自卫,被迫杀人,战阵之上,白刃相间,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遇到了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所以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上个杀人的人一一所以影子说:“每一个杀人的人,都可以用我做他的影子。”
他说:“要用我做他的影子的代价当然是非常高的。”
人都有影子,杀人者也是人,也一样有影子,为什么还要付出那么高的代价用“他”来做影子?
这当然是有理由的,这个影于把理由说得很清楚。
“要杀人的人并不一定能杀得死人:而且还很有可能反而死在对方手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要花钱来雇我了。”
影子又解释:“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他把对方杀死,我可以保证他花的钱绝对值得。”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信用,仙执行这种任务时从未失败过一次。
但是别人还是想不通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影子怎能帮助别人去杀人?
对于这一点,他解释得更清楚。
——“譬如说,张三要去杀李四,却又没有把握,如果他肯花钱雇用我,我就变成了他的影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调查李四这个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平常的生活习惯是什么样子的?练过什么特别的武功?每一件事我都会调查得很清楚。”
然后又如何?
——“根据这些调查的结果,我就可以分析出这个人的弱点在哪里了,然后我就会开始接触他,让他渐渐开始对我注意,等到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身上时,张三就可以出手杀他了。”
影子保证:“我当然要先确定张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杀得了李四,然后再制造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让他出手。”
要做件这么样的事当然是很不容易的,它的过程不但精密,而且要绝对精确,虽然复杂,但却又绝对完美。只要有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而且永远无法弥补。
“所以我做事一直都非常谨慎小心。”影子说:“所以我一直都是能过非常舒服的日子。”
对于这一点,不但他自己受之无愧,别人也没什么话说。
因为他做的这种事,的确是有他自己的创作,江湖中虽然有过许许多多杰出的刺客和杀手,却从未有过他这样的人。
他做的这种事,以前从未有人做过,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有。
所以他说。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每一个想杀人的人都可以把我当作他们的影子。”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莫明其妙,其中的含意却是无比沉痛的。第三章 杀人者
姜断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已经明白就在影子说出这一句话的同一刹那,他的生死已在瞬息间。
他没有想错。
就在这时候,一柄杀人的长剑已经刺向他左背肩下一寸三分处,在瞬息间就可以从他的后背直透心脏。只要他的反应慢一点,就必将死在这一剑之下。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个影子所吸引了,竞完全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等到他听见这个杀人者最后一响脚步声时,他的背脊已经能感觉到剑锋上的寒气和杀气。
他没有死。
一个自己也曾杀人无数的人,对这种感觉的反应总是特别敏锐的。
姜断弦这一生中曾经杀过多少人?
他对一件杀人厉害的反应之敏锐,甚至远比一个Chu女的私|处对男人的反应更强烈。
就在这生死呼吸的一刹那间,他的脚尖已转“扭马”之式,腰低拧,身转旋。右手已抽出长刀,反把握刀柄,顺势斜推,刀锋的寒光就已没入这个杀人者的腰。
没有人能形容他身子轮转时所发动的那种力量,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招变化的巧妙。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速度。
力量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也是生死胜负之间的关键。姜断弦这无懈可举的一刀挥出时,就已经决定了他自己和这个杀人者之间的胜负生死。
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在他听到这个杀人者的最后一响脚步声时,就几乎已经可以算出这个人的身高和体重,以他身经百战后所累积的丰富经验,要从一个人的脚步声中算出这一点来并不困难。
想不到这一次他居然算错了,这个杀人者居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牧羊儿比她更小,是个天生畸形的侏儒,而且还少了上条腿。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刚好和一个正常人的重量差不多,如果牧羊儿骑在田灵子的肩上,两个人加起来的高度也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这一点牧羊儿精密计算过,要刺杀一个像姜断弦这样的高手,每一个细节都不能不计算得很精确。
他的目的就是要姜断弦算错。
田灵子的腰柔软如蛇,蛇一样的吞没了姜断弦的刀锋。刀光没,等到刀光再出现时,已经到了田灵子的腰后。
他的身子已经翻飞而出,凌空一丈。腰肢上突然喷出了一股血树,转瞬间就烟花般散开,化成了漫天血花血雨飞落。
血光散动间已经有一条幽灵般的血影向姜断弦飞扑过来,带动着一条火蛇般的长鞭,卷向姜断弦的咽喉。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因为它完全出乎姜断弦意料之外。
血雨飘落时,田灵子也落到地上,可是她那不知诱惑过多少男人的躯体,已经断成两截。
——刀光没,刀锋过,她的人还可以飞起来,飞起一丈余,直到落在地上后才断成两截。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这时候血红的大蛇已经卷上了姜断弦的咽喉,再以鞭梢反卷打姜断弦的眼。
这一招实在比毒蛇还毒,姜断弦对付这一鞭的方法,也是牧羊儿永远想不到的。
他忽然低头,用他的嘴咬住了往他咽喉上缠过来的鞭,他的手也同时抬起,用他手中的刀柄握住了鞭梢。
这不是刀法,天下所有的刀法中都没有这一招。
这一招是他的智慧、经验、体能和应变力混合成的精粹。
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是速度,没有看见他出手的人,绝对无法想象得到他的速度。
但是牧羊儿的反应也不慢,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经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判断,而且下了决定。
——他决定“放弃”,放弃他的鞭;放弃他身边唯一能保护他的武器。
鞭撒手,他的人凌空翻身,翻出七尺,力已将尽,他已断了一条腿,身法的变化,当然不会像以前那么方便。
幸好他还有一条腿,他就用这条腿用力点影子的肩,然后再次凌空翻身,借着这一股力穿了出去。
夜色已临,这个残缺矮小的人,很快就像鬼魅一样没入黑暗中。
姜断弦转腕挥刀,刀风如啸,刀上的血珠一连串洒落。
一附近的人家有没有风铃被振动?
姜断弦慢慢的转过身,面对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的影子。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影子。
“我为什么要走?”影子说:“你刚才出手那一刀,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次了,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走的。”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大概有一点知道。”影子说:“我又不想杀你,你怎么会杀我?”
姜断弦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等到眼中的冷意在渐渐消失时,才叹了口气。
“不错,你的确不想杀我;”
他不能不承认,在他刚才拧身出刀斩断人腰时,影子也有机会斩断他的腰,在牧羊儿的长鞭卷住他脖子时,影子的机会更好。
从影子的眼神与沉静中,姜断弦当然可以看出他无疑也是个一流高手。
姜断弦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防备他。
影子在微笑,仿佛已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替他解释:“在刚才那一瞬间,你好像根本已经忘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影子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他笑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大概已经相信,影于是从来都不会杀人的。”
姜断弦没有开口,他在沉默中思索了很久之后,也说了很难听得懂的话。
“你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你的影子。”他说。
“这句话我听不懂。”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可是每个人杀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姜断弦说:“无论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都绝对是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有理。”
“从这些杀人者的身上,你已经看到你自己的心里弓虽暴冲动无知和脆弱的一面,你要杀人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替你消除了心里的杀机。”
姜断弦叹了口气说:“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替你把人杀了,你自己又何必再去杀人?”
影子已经想了很久,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你才会说,我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我的影子。”
“不错。”
“现在我真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了,”影子说:“这句话说得真好。”
今夕无雪,星光却淡如雪光,淡淡的照着影子的脸。
他的脸看来更疲倦苍老。
就在此刻,那个江湖中最富传奇性的杀手“影子”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他又变得只不过是个苍老而疲倦的卖花老人而已。
甚至连这个卖花老人都很快就会从此消失。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但是姜断弦却绝不让他就此消失。
“等一等。”他同时用声音和行动把老人留住:“我会让你走的,可是你也应该先让我明白一些事。”
他的声音强硬而坚决,他的行动无疑比他的声音更有说服力,
这个影子般的老人只有留下。
“什么事?”他问。
“你究竟是谁?”姜断弦盯着他:“你的身份,你的武功,你的名字,你在没有易名改扮前老得是什么样子,这些事我都想知道。”
不但他想知道,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影子在不是“影子”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当然也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既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又很难逃避,妻断弦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已经紧逼在他咽喉眉睫间。
他的人就好像真的是个影子般开始飘浮。
“姜先生,”他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位君子,一位君子好像是不该试探别人隐私的。”
他说的话也渐渐锋利:“而且你自己好像也有两种身份,我相信姜断弦一定不愿别人刺探他有关彭十三豆的秘密。”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不是君子,不过我至少还可以算是个很讲理的人。”
“一个讲理的人和君子已经很接近了。”卖花的影子重又微笑。。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一个很接近君子的人你的贵姓大名?”姜断弦继续微笑,“经过了这些事之后,我至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一
影子不回答;却反问“你还想知道什么事J”
反问通常都可算是最好的回答其中之一,所以姜断弦居然真的放过了前面一个向题。
第二个问题是:
“一个‘五’字之后再加四个零并不是个小数目,牧羊儿和田灵子价钱也不便宜。”姜断弦间:“谁肯花这么多钱来杀我?”
这当然也是秘密,任何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杀手,都绝不会泄露这种秘密:
“姜先生,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如果我泄露了雇主的秘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花钱雇我了。”影子说:“这不但有关我的信誉和存折,而且影响到我的原则。”
“是的。”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可是影子接着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却使他觉得很吃惊。
“你想知道的两件事,本来我都不该告诉你。”影子说:“但是我却可以为你破例一次。”
“为什么?”
“因为从今以后,影子就会完全消失了。”他说:“顾横波也一样!”
“顾横波?”姜断弦间:“你说的是不是那位以‘诗、书、画’三绝名动士林的眉山先生?”
“是。”
“他为什么会忽然的消失?”
影子说出来的话又让姜断弦大吃一惊,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
“因为顾横波就是我。”中最有名的一个。
他的书画精绝,诗名尤高,七岁时就被公认为江南的神童还不到三十岁时,士林艺苑就已恭称他为眉山先生。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江湖问的凶残暴力联想到一起的。
”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神秘的杀手说:“顾横波就是我。”
这句话谁能相信?
姜断弦相信。
他非常了解这种人;要就不说话,说出来的话就绝不会是假话。
“那么你是不是说,眉山先生这个人也将要就从此消失”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姜断弦叹息:“这件事我也许根本就不该问的。””
“你已经问了,我也回答。”顾横波淡淡的说:“这些事现在已不重要。”
“你那位雇主呢?”姜断弦又问:“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会泄露他的秘密?难道他也会消失?”
“他不会。”顾横波眼中露出悲伤:“可是不管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他都不会再见人了。”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大概已经落入牧羊几乎里。”顾横波说:“无论谁落入牧羊儿手里,以后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以前呢,以前他是谁?”
‘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也是个很美丽的女人。”顾横波说:“她的名字叫柳伴伴。”第四章 与鬼为伴
柳伴伴的心跳加速,呼吸却已完全停顿。
她亲眼看见姜断弦挥出那一刀,亲眼看见刀锋没入田灵子的腰。
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刀法,这次她本来也不应该看见的,经过上一次事件之后,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死定了。
想不到慕容秋水非但没有杀她,反而对她更好了,甚至对她的行动都不再管束,所以她才有机会看到慕容书房里那一份最机密的卷宗,才会到这里来。
像慕容秋水这样的人,对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地方所发生的每一件重要的事,都必需知道,而且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要知道。
所以在每一个重要的市镇里,都有专人替他收集这种资料。
他的资料分为三部份。
——人、物、事。
他又将每一部份的资料都奇$%^書*(网!&*$收集整理分为三级——晶瓶,瓶颈,瓶口。
只有最机密的资料,才能被列入瓶口。
柳伴伴看到的那份卷宗,就在’人”字部份的这一级。
只有最重要的人,才能列入这一级。
最重要的人也有根多种,每一种职业中都有重要的人,他们的力量都足够可以影响到别人,甚至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及命运。
——什么人才能用最直接最简单最快速最无情的方法要别人的命,
——当然是那种以杀人为职业的人。
在慕容秋水的资料中,替这种人取了一个很奇怪也很有趣的代号。
“肥肉。”
慕容秋水从小就不吃肥肉,而且讨厌肥肉,看见肥肉就好像看到狗屎一样。
他总认为无论谁吃多了肥肉都很快就会死的,而且常常会死于无形无影中。
他的看法通常都有点道理。
(一)
人部——瓶颈、肥肉。
柳伴伴看到的卷宗上,就用朱髦标明了这份资料中有关人物的价值和身份。
能够被列入其中的人当然不太多,最能吸引她的就是影子和牧*
这两个人一个神秘之极,一个残酷之极,而且杀人极少头手,正是她最需要的人。
因为她要杀人,杀姜断弦,非杀不可。
姜断弦不死,丁宁就非死不可,姜断弦死了,丁宁虽然未必能生,可是最少也能多活一段时候。
能够让丁宁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柳伴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丁宁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在梦魂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一次永生难忘的羞辱中,脱下他的外衣裹住她赤祼的身体,以后就再无消息。
世界上的事为什么总是这样子的?一次偶然突发的事件为什么总会比刻意的安排更能打动一个少女的心?
柳伴伴只知道,只要能让丁宁活下去,无论要她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没关系。
她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小楼有窗,可见星月、可见瓦霜,巷中所有的动静也都在倚窗人的眼底。
今夕有星,伴伴倚窗,她当然也知道今天晚上小巷中会有什么事发生。
就在今夕星光下,姜断弦的血必将会染红卖花老人的衣裳。
——他花担中的仙人掌是不是也会被染红呢?。血光飞溅出的时候,天下的星光是不是会暗下来?
伴伴从来也没有想到她看到血光飞起时,竟不是姜断弦的血。
她对这项行动一直都很有把握。
在慕容秋水的资料中,对牧羊儿的评价是“十拿九稳”,对影子的评价是万元一失。
幕容秋水从来也没有看错过人,所以她从未想到他们会失手。
卷宗上当然记载着和影子联络的方法,根据最新的资料,牧羊儿这一阵也在京城附近的一位名医家里养伤,陪伴着他的一个女人也是个很可怕的杀手。
她并没有去想她怎么能看到属于“瓶口”这一类的机密,慕容秋水最近好像对她越来越迷恋,每个人的运气都会转好,这种事本来就常常会发生,何况她本身的条件本来就比大多数女人都好得多。
她双腿的动作通常都能让男人不能自禁。
只可惜她还是不能把她的腿当作十万两的钱去付给影子和牧羊儿那一类的杀手,也不能用她的腿把银子踢出来。
她既不富,也不贵,只不过是个贵人的家妾而已。
这也是她最幸运的一点。
贵人的家妾总有很多机会去接近一些机密的资料和一些贵重的珠宝。
所以她才能找到牧羊儿和影子。
杀人的计划在二十四个时辰里就已拟定,地点也已决定在那条小巷。
小巷底,就是姜断弦的家,一个人口家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比较松懈软弱一点。黄昏时的卖花声,也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伤感,就好像酒后的三弦,总是能打动人心。
于是白发苍苍的卖花老人就在小巷中出现了。柳伴伴也在小巷的第七户人家租下了一栋小楼。
刀光起,刀入腰,血光现,细腰折,血如雨,点点落,落入尘土。
伴伴的心也仿佛一下子就沉落入尘土,等她从晕迷中醒来时,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一个很臭的地方,而且臭得很奇怪,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张开眼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一条男人的小腿。
男人的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条腿,弯曲、畸形、瘦短,皮肤的颜色就好像某种剥了皮的野兽一样,膝盖下完全是赤祼的,鸡皮般的脚上穿着用羊皮带子穿成的胡鞋。
那股臭气当然就是这只脚上发出来的,像是羊骚昧,可是更臭。
柳伴伴一下子就吐了出来。
她还没有吐完,一个虽然瘦小但却坚硬如钢的拳头已打在她小肚子上。
“你这个臭表子,你再吐。”
牧羊儿用一条腿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抓住她的裤带,“你是不是嫌老子的腿不好看?你的腿好看?”
他用力往下撕,一双修长结实充满了弹性和活力的腿就完全暴露在这个淫狠的侏儒面前。
他用力捏她的腿,捏一下,青一块。”
“你这个臭姨子,你给老子把你吐出来的东西全吃回去,否则老子把你撕烂。”
他又用力捶她的下腹。
“你嫌老子脚臭,好,老子就要你来战,伸出你的舌头来狐,服干净。”
伴伴简直快要疯了。
她只求快死,越快越好,可惜她连死都死不了,她简直就好像落入了一个万动不复的地狱里,她受的罪简直没有人能想象。
但是她终于挨了过去。
多年以后,她才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告诉一个最近的人。
“那个疯子简直比鬼还可怕。”伴伴说:“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还是要吐。”
“他还对你做了些什么事。”
“每件事都不是人做得出的,直到我自己亲身经历过之后,我才知道田灵子受的是什么罪。”伴伴眼泪流下,“我想她死的时候一定觉得很愉快,一定很感激姜断弦给她那一刀。”
“田灵子就是他以前的女人,如果她真的觉得生不如死,为什么要等到别人杀她?”
“我想她一定也跟我一样,想死都死不了。”
“真的想死,总有法子的。”
“没法子,一点法子也没有,那个恶魔根本不给你机会,一伴伴说:“他简直就像是条蛆一样附在你身上。有时候甚至会钻到你的肉里去。”
听的人身上开始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高兴的时候,就骑在我身上,用他那条臭脚盘住我的脖于,在半夜里骑着我到没人的地方去。”伴伴说:“只要走得慢一点,就用针刺我。”,
“他这么做,还是在他高兴的时候?”
“嗯。”
“他不高兴的时候呢?”
“只要他有点不开心,他就把我跟他两个人关到一个很大的羊圈子里去,挤在七八百只比猪还臭的肥羊中间,要我把那些羊当做我的公公爷爷叔叔伯伯老爸;而且还要我叫他们。”伴伴流着泪说:“有时候他甚至还要我叫一声就磕一个头。”
听到这里,听的人已经忍不住要呕吐。
“那时候我全身上下全都又青又肿,好像也变得像是个活鬼一样。”伴伴说:“我只求老天可怜我,让我快点死。”
“可是你还没有死,而且还逃了出来。”
“那真是个奇迹。”伴伴说:“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奇迹也会偶尔发生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是三月十五。”伴伴说:“那一天的午时,就是处决丁宁的时候。”第五章 行刑日的前夕
(一)
三月十四,阴雨。
在江南,现在已经是草长茸飞的三月暮春了,这里却依;日潮湿阴冷,甚至可以像针尖一样刺入人的血液和骨髓里。
尤其是雨,雨更愁人。纵有天下第一把快刀,也休想将那千千万万愁煞人的雨丝斩断一根。
在这种天气,火炉、暖锅、热炕、火辣辣的烧刀子、热呼呼的打卤面,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把人的脚钩住,钩在屋里,钩在妻子的身边。
天刚黑,路上已少行人;
西城外一片混饨,就好像一幅拙劣的水墨。
就在这一天,有一个从外地来的陌生人死在城脚下,是被人拦腰一刀斩断的。
最奇怪的是,这个人的上半身倒在城恨下的一个石碑前,下半身却远在一丈外。
雨水冲去了血迹,泥泞掩饰了脚印,现在没留下一点线索,死者身上也没有一样可以让人查出他身份来历的东西。
杀人者无疑是此中能手,杀得真干净俐落。
就算有人能猜出他是谁,也绝对不会说出一个字来。
这种凶案当然是永远破不了的,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个人透露了一点线索。
这个人是混混无赖,有时候包娼诈赌,有时候偷鸡摸狗。凶案发生时,他正好在附近。
根据他的说法是:
——“那天晚上我的运气真背极了,于什么都不顺,家里还有个胖骚娘儿们,等我带酒回去祭她的五脏庙。”
——“那一阵听说西城外有一票盗坟贼在做买卖,我就打上他们的主意了,想去给他们来个黑吃黑。”
——“就在我壮着胆子往那边趟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飞也似的跑过来,跑着跑着,这个人忽然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上半身忽然倒了下去,下面的两条腿还在往前跑。”
——“这种事你们见过没有,你说邪门不邪门?”
后来他又补充了一点。
——“当时我虽然已经吓呆了,却还是好像看见七八丈外有一个人影子,撑着一把油纸伞,像个鬼一样站在那里,就算是阎王老爷派出来的要命鬼,样子都没有那么怕人。”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差点连下面都没有了,我吓得尿了一裤裆,连滚带爬的跑回去,才知道一裤裆的尿都结成了冰,连下面那玩意都差点冻成冰棍。”
所以这件凶案还是疑案,凶手是谁?始终都没有人知道。
如果有人知道他们是谁,这件凶案就是件绝对可以轰动武林的大事了。
(二)
在刑部当了那么多年差使,红差也不知已经接过多少次,可是每到行刑日前夕,姜断弦还是会觉得特别焦躁。一定要等他试过刀之后,心情才会稳定下来。
三月十四这一天也不例外。
冷雨季罪,天色沉郁,姜断弦穿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履,撑着把油纸伞,沿着城脚往前面走,积雪已化为泥泞,寒雨扑面就像是刀锋。
在如此阴寒的暗夜中,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去于什么?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他只不过在找一个人而已。
这个人是谁?直到现在为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如此严寒,如此冷夜,他从干燥温暖的房子里冒雨出来,竟然只不过是为了要找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
这种怪事大概也只有姜断弦做得出,而且每到行刑的前日,都要同样做一次,数十年如一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泥泞满地,木履又重,姜断弦行走时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细雨打在油纸伞上,沙沙的响,听起来就好像江南的春雨打在荷叶上一样。
可是这两种情怀就差得多了。
姜断弦的意兴更萧索,仿佛也曾有一段残梦断落在江南。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前面的城垣上,有一条人影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飞跃了下来。
姜断弦眼中立刻发出了光。
他看得出这个人施展的是一种江湖中极少有人能练成的独门轻功身法,同时也想到这个人是准了。
这个人无疑就是近十年来最成功的独行盗,做案五十六次从未失手过的“五十六”。
“五十六”当然不是他的真名,甚至也不是他的绰号。
江湖中人叫他“五十六”,只不过因为他现在正好已经做了五十六件极轰动的案子而已,正如他做案三十六次时,别人就叫他“三十六”。
因为他每做案一次,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数字,就好像生怕别人忘记他做案的次数一样。
他的计划是“九十九”。
如果不是遇到姜断弦,他本来确实很有希望可以做到的。
(三)
“五十六”每次做案之前,都要将自己彻底检查一次,把每一样有可能追查出他真实身份的物件都完全彻底清除。
所以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别人也没法子查出他是谁了。
就好像大多数特别谨慎小心的人一样,他时时刻刻都在作最坏的打算。
因为在他不做案的时候,他绝对是个非常受尊敬的人,交往的都是些有体面的朋友,而且家庭美满幸福,子女聪明孝顺,他的名誉更是毫无疵议的。
所以他绝不愿意有任何人把“五十六”和这么样一位好人联想到一起。
这一点他居然做到了。
直到他死后多年,他的姓名和身份都依!日是个秘密。
江湖中从未有人能发掘出“大盗五十六”的过去,他的朋友们从未怀疑过他的品格,他的孩子们永远都保持着敬爱和怀念。
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位“五十六”先生都不能算是个太坏的人。
他并不怕别人看到他那种非常独特的轻功身法,因为从这一方面绝对无法追查出他的来历。
更重要的是,他对这种轻功总是会有一份无法解释的偏爱。他无名无姓,从不做炫耀自己的事,只有这种轻功才能满足他忍不住要在心底为自己保留一点点的虚荣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小姑娘穿起新衣裳把自己关在房里对镜独照一样,又希望别人能看见,又希望不要被人看见,就算明明知道别人看不见,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这一次他的心情也一样。
雨冷夜暗,他从未想到他跃下城垣时,下面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他。
(四)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鬼魂般站在风雨中,除了风吹衣角外,全身上下一动都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完全停止。
“五十六”的呼吸也立刻停止,尽量使自己下落的速度降低,在到达地面之前,还有一段缓冲的余隙:
他已经发现这次遇到的是个极可怕的对手。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这么稳,这么静,不到必要时,是绝不会动的。
——有时候不动比动更可怕。
这不是废话。
也不可笑。
地上的泥泞虽深,“五十六”如果提起一口气,还是很轻巧的站着。
但是现在他却把两只脚都埋入泥泞中,他一落下就必须站得很稳。因为他落下来时精气已将竭,既不能攻,也不能退。
他只有守,站稳了守。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姜断弦却在伞下盯着他,瞳孔已收缩。
“我知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姜断弦说:“现在你大概还不是五十七,还是五十六。”
“大概是的。”五十六说。
他虽然已经感觉到对方的一身杀气,却没有一点惊慌恐惧的样子。
他绝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住的人。
“第五十六件案子我还没有做,所以现在我身上连一个铜扳都没有,”他说:“所以今天晚上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错了。”姜断弦淡淡的说:“你从头就错了。”
“哦?”
“你既不该到这里来,也不该露出你的轻功,更不该让我看见,”姜断弦说:“尤其不该在今天晚上。”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找一个人来试我的刀。”姜断弦说:“现在我已经选中了你。”
“我们有仇?”
“没有。”
“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因为你该死。”
姜断弦慢慢的移开油纸伞,露出了一双刀锋般青寒的眼:“我一向只选该死的人来试我的刀,彭先生的刀上只有恶人的血。”
“五十六”的瞳孔突然收缩,又扩散,“彭十三豆?”
“是的,我就是。”
“可是彭十三豆杀人从不试刀。”五十六说:“浪迹江湖,杀人于窄路,仓淬间也无法试刀。”
他盯着对方的手:“杀人前能够拿第三者来试刀的人,通常都不在江湖。”
“不在江湖在哪里?”
“在刑部。”
五十六说:“据说在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每次行刑的前夕,城里都会多·一个暴死的孤魂。”
姜断弦眼色更青,仿佛已经变成了两块翡翠,几乎已接近透明。
五十六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心里反而觉得有一种残酷的快意,一种自我解脱。
-现在他已经知道姜断弦就是彭十三豆了,但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就在这时候,姜断弦的刀已出鞘,刀锋上的寒光,就好像他的眼睛一样。
这时候他的刀仿佛已完全溶入他的身体血液魂魄中。
(五)
姜断弦的刀精钢百炼,而且是用一种至今还没有人能探测到其中秘诀的方法炼成的。
这把刀锐利坚硬的程度,也许可以算是天下无双,可是当它的刀锋横断人腰时,那种感觉却是异常温柔的,温柔得就像是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了一个幼女细嫩的Ru房。
刀锋入腰,姜断弦的瞳孔就扩散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也部在这一瞬间软化松懈。
他的目的已达到。
(六)
木桶中的热水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了,水的温度经常都保持在比人体高一点的温度上。
在这种温度的热水中泡一刻钟之后,总会让人党得身心交泰,容光焕发。
这种木桶在扶桑叫作“风吕”,是一种浴具,也是那里大多数男人最大的享受,甚至比清酒和艺妓更容易让人上厢。
姜断弦到东流去和江户男儿作伴还不到三个月,就已经上了痛了。
所以他才会特地把这么样一个木桶运回中原。
五十六的腰断、腿奔、身倒、血溅、腿仆、人死,妻断弦都已不复记忆。
现在他已把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全都忘怀了。
因为现在他已经把他自己完全侵入了风吕中,水的温度也能让他非常满意,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男人把自己置入他最心爱的女人体中一样。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他希望自己还能睡一下,那么等到明天行刑后,他还有精神去喝一盅茶,吃一点酒,从回回儿的羊肉床上弄一点带着三分肥的羊肉来夹着火烧吃,再来四两烧刀子作早酒挡挡寒。
只可惜他没有睡着。
“试刀”之后,姜断弦总是很快就会睡着的,能睡的时间虽然不多,可是能睡一个时辰总比不睡的好。
——试刀之际,生死一发,试刀之后就完全把自己放松了。
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他只要一闭起眼睛立刻就会睡着的,可是这一次他的眼睛刚闭起就张开,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像野兽的第六感一样,每当他的安全受到威胁,隐私被入侵犯时,他心里就会有这种感觉,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到他张开眼睛时,她已经站在他面前了。穿一身雪白的衣裳,无比的美丽中又带着种令人毛骨惊然的神秘,使得她看来又像是仙子,又像是幽魂。
(七)
为了要让自己能有一种与人世完全隔绝了的感觉,姜断弦把风吕装在后院一个完全独立的小屋里,每次洗澡的时候,他都会把门从里面拴上。
今天应该也不会例外。
可是现在屋子里明明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就站在他用来放置衣物的小几旁,正在用一种又温柔又冷酷的眼神打量着他。
水的温度虽然和刚才全无差别,姜断弦身上本来已完全放松的肌肉却绷紧了。
他是完全赤祼着的。
她虽然看不见,可是他自己知道。
完全赤祼着面对一个美丽而高做的陌生女人,姜断弦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和自卑,这个女人那双猫一般的锐眼,仿佛已穿透本诵,看到了他身上最丑陋的部份,甚至连他的伤疤和胎记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令他愤怒无比,只不过他毕竟还是沉得住气的。所以他只是冷冷的回望着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他一定先要把她的来意弄清楚,然后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么做。
这个女人当然不会是特地来看他洗澡的,他当然不能就这样赤条条的从浴桶里跳出来杀人。
——好像很少有人能在自己完全赤祼时挥刀杀人。
幽灵般的女人,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种梦一般的笑意,然后才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声音对姜断弦说:“姜先生,在风雨中试刀之后,能回来洗个热水澡,实在是件享受。”她说:“我实在不该来打扰你的。”
姜断弦冷怜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可是我要来找你,再也没有比现在这种时候更好的了。”她说:“因为现在一定是你心最软的时候。”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观察敏锐,想法正确,无论准在杀人后赤祼祼的坐在澡盆里时,心肠都会变得比较软弱的。
“我在你心最软的时候来,当然是因为我有事要求你。”
姜断弦终于开口:“什么事?”
“今天已经是十五,我知道你今天午时要去杀一个人。”她说:“我求你不要去杀他。”
“你也知道我要杀的是谁?”
“我知道。”
“他是你的亲人?”
“不是亲人,是仇人。”
“既然是仇人劝什么反而要救他?”
穿白衣的女人那双有时看来如梦,有时看来如猫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一根根可怕的血丝,每一根都是用无数量的怨毒和仇恨炼出来的,每一很都深深的埋入了她的骨髓和灵魂。
“我要救他,只不过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得这么早。”
姜断弦从未想到一个人心中的怨毒竟会有如此之深,直到他看到她的眼睛。
看到了这双眼睛之后,有很多事姜断弦在忽然间就全部明白了。
“你就是因梦夫人?”
“是的,我就是。”
“你知道我要杀的是丁宁?”
“是的,”因梦冷笑:“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只不过是两条猪而已,凭他们也想骗过我?”她的声音里也充满怨毒:“我会要他们后悔的,我会要他们把他们自己说出来的话跟他们的舌头和那样东西一起吞回他们的肚子里去。”
一个如此美丽高雅的女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无论谁听见都会大吃一惊。
姜断弦盯着她看了很久,才能恢复平静。
“你要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刽子手面已,只不过是一件杀人的工具,别人要我杀人,我非杀不可。”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我根本就不能替你做什么事。”
“我求你为我做的,当然是你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
“我能力你做什么?”
因梦的眼波和声音都已恢复柔美。
“姜先生,我听人说起过你的刀法,刀在你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有眼睛,有感觉,所以如果你要用它去削断别人两恨睫毛,它绝不会削断三很,也不会只断一恨。”
她又说:“如果你要用它杀人,那个人当然必死无疑,换句话说,如果你还要留下他的一条命,那个人当然是死不了的。”
姜断弦的回答如刀截铁钉:“人到法场,哪里还有命。”
“我也知道一个人到了法场之后就无命可留了。”因梦说:“我只要你留下他的一口气,别的事都不用你管。”
“一口气?”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下去。”因梦的声音更温柔:“我当然也知道,这口气的代价一定是非常高的。”
她柔柔的看着姜断弦:“可是我一定能够付得出来,而且一定会付给你。”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相信你,你随时都可以拿得出一笔很可观的钱财来,你自己也可以随时脱光衣服跳进我的澡盆。”他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有谁能拒绝?”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不能算是问题的问题。
“我能。”姜断弦说:“就算天下的男人都不能拒绝你,我也是例外。”
因梦也笑了,笑得极媚。
“你真的能拒绝我,我不信。”她说:“以你的刀法,以你身手,也许你真的会把钱财看作粪土,可是我呢?”
她实在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不但美得让人心动,而且美得离奇。
因为她的美就像是钻石一样,是可以分割成很多面的。
在某一方面来说,她是个非常脆弱的女人,美得那么纤细,就好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连碰都不能碰,一碰就碎了。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足踝,她的柔颈,都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在另一方面,她又是个非常理智的,虽然美,但却有智慧,有原则,而且坚强果断,一下决心,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
从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从她嘴的轮廓,都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她的眼睛的变化又那么多,那么快!让人根本就无从捉摸。
等到她完全赤祼时,她就又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
一个充满了野性和欲望的女人,全身上下每~分、每一寸都仿佛在燃烧着地狱中的火焰,随时随刻都可以把男人活活烧死。
她的腿,她的腰,她身体的弹性,她坚挺饱满的胸膛,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现在她已经把这一点证明给姜断弦看了。
看到她赤祼的嗣体,连姜断弦都已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一年四季从不同断的冷水浴,山野间的新鲜空气,快马奔驰时的跳跃,静坐时的内视调息,使得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和肌肉都充满了弹性和活力。
在她那纤柔而苗条的外貌下,藏着的是一座随时可以让人毁灭的火山。
姜断弦叹息。
“看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尤物是什么意思了。”他忍不住要告诉她:“你就是个天生的尤物,跟你比起来,别的女人都像是发育不良的小孩。”
因梦嫣然。“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要我跳进你的澡盆里?”
“不想。”
“你还是不想?”
“我没法子。”姜断弦说:“我是个天阉,”
这是男人的丑事,大多数男人死也不会说出来的,姜断弦却说得很轻松愉快。
他甚至解释:“天阉的意思,就是说这个男人一生下来就是个太监。”
因梦的眼又变了,叹息的声音却很温柔。
“姜先生,你真可怜,现在我才知道,你是多么可怜的人。”她叹息着说:“像你这么可怜的人,真不如死了算了,”
姜断弦也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总是死不掉。”
(八)
无论是姜断弦也好,是彭十二豆也好,都是个随时都会死掉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脑袋。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脑袋居然还在。
一个随时都可能会死掉的人,居然还没死,总不会没有理由的。
姜断弦躺在浴桶里的姿势好像比刚才还要舒服了,桶里的水也好像比刚才更热。
“每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会想,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杀我?如果有人来杀我,会是什么人?会用什么法子?他杀人的手法是不是用种特别的方式?”
“今天早上你也想过?”因梦问。
“每天我都一定要去想,而且要把每个细节都想得根详细透彻。”姜断弦说:“我时常都在想,如果有人想趁我在洗澡的时候来杀我,会用什么法子?”
他说:“在水里下毒就是种很好的法子,趁我不在的时候先在水里下毒,等我一进木桶,毒性就由我的毛孔中渗入,不知不觉间就要了我的命。”他间因梦:“称说这法子好不好?”
“不好。”
“不好?哪一点不好?”
“你是姜断弦,不是笨蛋,如果你在每次洗澡之前,没有先检查一下水里是否有毒,现在你恐怕早已烂死在澡盆里。”
因梦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早就想过,像这一类的法子,对你根本就没有用。”
姜断弦立刻间她:“你认为要什么样的法子才有用?”
因梦笑了笑,就算是回答。
姜断弦也没有希望她会回答,很快就接着说:“如果有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脱光衣服,吸引住我的注意,又在我身后埋伏了两、三位一流的杀手,用最犀利的武器刺杀。”他说:“这时候我赤身露体,手无寸铁,眼睛里看着的又是个活色生香,连太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美人。”
姜断弦盯着因梦的眼。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挡住他们致命的一击。”他又间因梦:“你说这法子对我有没有用?”
“有用,当然有用。”因梦淡淡的说:“只不过我也不会用。”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地方不对。”
这个窄小木屋,只有一扇小门,四面都没有窗子,除了这个很大风吕之外,剩下的空间很有限,既不可能被人袭入,也不可能有人埋伏。
因梦说:“我不用这种法子,因为它根本就行不通。”
姜断弦叹了口气:“那么我也想不通了,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因梦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了。
回答姜断弦这个问题的是“卜”的一声响,已经有六柄长矛穿墙而入。
从左面的墙外刺入三柄,从右面的墙外刺入三柄,六柄长矛刺穿木壁,只发出“卜”的一声响,可见他们是在同一刹那间刺进来的。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是紧接着的“卜、卜”两声响。
这种情况就不难想象得到了。中,把身于凌空从左向右一转,右手的刀,已从上到下切入了左边的木壁,切入了长矛刺穿木壁处。
刀锋划过木壁,木屋外立刻响起三声惨呼,三声宛如一声。
姜断弦侧身悬剑,以右脚蹬左壁,横飞向右,长刀切入右壁长矛刺入处。
刀锋划过,屋外的惨呼声,立刻就和刚才的惨呼声,混合成一声了。
他的刀快,惨呼声长,所以六声才会混为一声,惨呼未绝,水帘己落,他的人也已坐回本桶。
木桶中仍有水。
长矛虽然将这个木桶刺穿六个洞,可是长矛的杆仍然嵌在洞里,就好像六个塞子一样,塞住了木桶上的六个洞,不许水往外流。
因梦也好像被塞子塞住了,呼吸和血液都已经被塞子塞住了,人也动不得。
姜断弦的样子看起来又好像很舒服了。
这个仿造“风吕”的格式做成的木桶,体积非常大,容量也极大。虽然溅出了一些水,也露出了一些水,桶中的水还是够满的,也够热。
姜断弦眯着眼,仿佛又将睡着。
他知道他这次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绝不会再看见有人站在他面前了。
池只听见因梦说:“我知道江湖中以前有个非常有名的名女人,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武器。”
——从左墙刺入的长矛,由木桶的左边刺进去,从右墙刺入的长矛,从木桶的右边刺进去,第一声“卜,六柄长矛已分别从左右两边将木桶对穿,坐在木桶里洗澡的人,哪里还有命?
第二声“卜”,当然就是长矛刺入这个人身体时所发出来的了。
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姜断弦本来应该已经在这一刹那间被刺杀在木桶里。
可是情况却又偏偏不是这样子的。
长矛从墙外刺入,将要刺穿木桶时,姜断弦的刀已在乎。
他反手抽刀。
刀锋向外,在木桶中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态,旋身一转。
水花飞溅,矛头俱断,断落在水中。
第二声“卜”,就是他挥刀斩断矛头时发出来的声音,一刀削断六柄长矛,居然也只有“卜”的一声响。
好快的一刀。
水花飞溅,姜断弦的人也从木桶中跃起,在珠帘般的水花
姜断弦又听见自己说:“我知道她,她的名字叫作风四娘。”
“听说她是萧十一郎的情妇。”因梦故意用一种酸酸的声音问:“你呢?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会跟她有关系?”
“因为你也跟她一样,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你的刀。”
姜断弦并没有要杀因梦的意思,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女人了。
痴心的女人,不但通常都能让男人尊敬,所以这次事件就此结束,只不过留下了六柄被砍断的长矛,和十二只断落在木屋外,紧握着长矛的柄,被姜断弦一刀砍断的手。
(九)
这时候其实已经是三月十五的凌晨了。距离丁宁的死,已经非常接近。
这时候伴伴也仍在与鬼为伴。
所有的事看起来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第六章 行刑日
(一)
三月十五,凌晨。
凌晨时,韦好客已经穿上他的官服,来到了刑部大牢后的这个阴暗小院。
他的官服也是订制的,上好的丝绸,合身的剪裁,精美的缝工,无论任何地方都绝没有一点差错。
错的只不过是他这个人而已。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认为他错了。班沙克、酒、女人,往事的欢乐,地狱般的地牢,慕容秋水、死、丁宁。
新愁旧欢,恩怨交缠,缠成了一面网,他已在网中,提着这网的人也是他。
他一夜无法成眠。
自己提着网的网中人,怎么能挣得脱这面网?
小院阴暗如昔,韦好客也依旧坐在他那张颜色己旧得变成深褐色的竹椅上。
他在等姜断弦,他知道姜断弦一定很早就会来的,来看丁宁,看丁宁是不是已经能够站得起来。
——丁宁的人不能动,姜断弦的刀就不动。
韦好客并不担心这一点,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安排。
他安排的事永远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这一次的安排更是精彩绝伦,简直精彩得让人无法想象。
最妙的一点是,等到别人想通其中的奥妙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任何人都无法补救。
想到这一点,韦好客笑得就好像是条刚抓住兔子的狐狸。
刑部的执事,名额通常保持在八个人和十二个人之间,每一位执事都是经过多年训练法定的刽子手,他们的刀法当然没有姜断弦那么精纯曼妙,可是杀起人来却一样干净俐落。如果姜断弦不肯动手,他们也一样可以把丁宁的头颅砍下来。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令人想不到的是——
慕容秋水这次为什么一定要选姜断弦来执行,而且还不借答应姜断弦各种相当苛刻的条件。
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无疑是个极大的秘密,除了慕容秋水和韦好客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等到别人发现这个秘密时,不但来不及补救,连后梅都来不及了。
姜断弦来得果然很早。
他走入刑部大牢后的小巷时,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看见诸葛大夫被两个人搀扶着,从大牢后院的边门走出来。
破晓时分,积雪初溶,冷风如刀。
诸葛大夫脸上却冒着汗,而且在不停的喘着气,就好像刚刚做过一种最激烈的运动一样,看起来已经累得半死。
姜断弦已经想到他是被慕容秋水请到这里来医治丁宁的,所以就让开路让他们先走。
诸葛大夫当然也看见他了,脸上忽然露出神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告诉姜断弦一件事,却又没有说出来,好像要呼喊挣扎,却又忽然很快的走了。
直到很久之后,姜断弦才知道他要说的什么话,要做的什么事。
(二)
一张连油漆都没有涂的小桌上,摆着一碟半肥瘦的白切羊肉,一碟羊脸子,一碟葱,一碟酱,一大盘子火烧,一大锅热呼呼的羊杂汤,另外再加上两大壶刚摆在灶灰里温过的上好高粱。
这几样东西都是姜断弦每天早上都想吃的,样样俱全,一样不少。
韦好客带着最殷勤的微笑招呼姜断弦。
“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而且特地从西四胡同马回回的羊肉床子上切来的。”他说:“我知道你今天还没有吃过早点。”
姜断弦看着面前这个身材虽然畸小,其他部份却全部十分优雅的人,忽然觉得对这个人很佩服。
一个天生有缺陷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早就知道你不但是刑部六司官员中仪表服装最出众的一位,你在刑部里权力之大,也是别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姜断弦看着韦好客。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姜断弦说:“你不但知道我早上喜欢吃什么,而且连我今天早上有没有吃过早点廊都知道。”
韦好客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提起酒壶,为姜断弦斟酒。
“姜先生,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仰慕已久,而且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韦好客说:“像姜先生这洋的贵客临门,我当然要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对姜先生的生活起居,当然多少都要了解一点。”
这句话说的也让人不得不佩服,轻描淡写的就把他那些刺探别人隐私的行动都盖过去了。
可是只要想到这位好客的韦好客先生招待贵客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无论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要从嘴里冒出一股凉气来。
“韦先生,我也久仰你的好客之名,只可惜我今天不是来做客人的。”姜断弦淡淡的说:“我今天是来杀人的,”
“你要杀的人,我也替你准备好了。”
“我知道。”姜断弦说:“刚才我看到了诸葛仙,”
“哦?”
“他看起来好像累得要命的样子,好像已经累得随时都可能昏死过去。”姜断弦说:“我是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奇怪。”
“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丁宁的时候,他的人和一个死尸已经没有太大的分别了。”姜断弦说:“要让这么样的一个死尸站起来走路走到法场,当然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但要有技巧,而且要有体力。”
诸葛大夫善于医人,却不善医己,总是劝人节制,自己却很放纵。
所以他的体力一向很不好。
我也知道诸葛大夫这一次一定累惨了。”韦好客在叹息:“这几天他非但吃不好睡不好,连他最喜欢的一件事都戒绝:了。”
韦好客好像还生怕姜断弦不知道诸葛大夫最喜欢的是什么事,所以又强调:“这几天他非但没有碰过女人,连看都没有“看过一个,因为他决心要做一件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事。”
“我相信。”姜断弦说:“如果诸葛仙连女人都不要了,当然,当然是为了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韦好客在他的贵客面前经常保持着的微笑,忽然变得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可是我相信你永远都想不到他做出来的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韦好客说:“他做出来的这件事简直就是个奇迹。”
奇迹绝不是时常都会出现的,时常出现的就不是奇迹了。
可是有根多人都相信,在这一年的三月十五这一天,确实有过奇迹出现。
(三)
柳伴伴是绝对相信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天有奇迹出现,她至今犹在与鬼为伴。
不常出现的奇迹,当然也是很少有人能够看得到的,所以韦好客觉得很奇怪。
因为他间姜断弦“你想不想看这个奇迹?”的时候,姜断弦的回答居然是——
“我不想。”姜断弦说:“我只想看看丁宁。”
韦好客的回答也很绝:“如果你真的不想看这个奇迹,就不要去看丁宁。”
“为什么?”
韦好客眼角的笑纹更深:“因为你看到丁宁,就看到了这个奇迹。”
姜断弦终于还是看到了韦好客所说的这个奇迹,因为他看到了丁宁。
这个奇迹就是在丁宁身上出现的。
看到了丁宁之后,连姜断弦都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确会有奇迹出现的。
后院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推开门,是一间非常干净幽雅的小屋,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背负着手,看着窗外的一树梅花,仿佛已看得痴了。
可是姜断弦一走进来,他立刻就有了警觉,姜断弦当然也立刻就发觉他是个反应极快的高手。
——这个人是谁呢?韦好客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在这里相见?丁宁为什么反而不见人影?这其中是不是又有阴谋。
就在这一瞬间,姜断弦已经把自己可以退走的出路和对方可能会发动的攻击都计划好了,而且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势和角度。
对方的身份和来意他完全不知道,当然不能先出手。
他只有等。
白衣人背对着池站在窗口,是在痴痴的看着那一树梅花,仿佛也算准了他绝不会先出手。
两个人的判断力都极正确,显见得都是身经百战的绝顶高手。
这个神秘的白衣人居然也隐隐有一股可以和姜断弦匹敌的气势,这样的高手并不多,他究竟是谁?姜断弦竟然想不出。
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过。
又过了很久,白衣人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用一种异常悲伤的声音说:“看梅花开得这么好,春天恐怕又要过去了,”他说:“为什么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总也是在它快要凋谢的时候?”
姜断弦忽然觉得有什么事不对了。因为他忽然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
他对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却仿佛听过。
他正要静下心来再想一想,白衣人却已慢慢的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淡淡的对他说:“彭先生,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看到了这个人,姜断弦的瞳孔突然收缩,连他的心脏和血脉都似已跟着收缩。
他这一生也不知看见过多少让他吃惊的事,却从未有一件能让他如此震慑。
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赫然竟是丁宁,竟是那个姜断弦前几天还亲眼看见他像猪犬殷在暗狱中挣扎,连求救都不可得的丁宁。
姜断弦当然想不到是他。因为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的。
这简直是奇迹!
(四)
丁宁的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经年看不见阳光,使得他的脸色看来在苍白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淡蓝色。
在遥远的西方,这是种贵族们独有的肤色,也是他们引以为做的。但是在丁宁的脸上看起来,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哀伤,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静静的看着姜断弦,一双眼睛深得好像连底都看不见了,当然更看不见昔日那种明朗愉快,意气飞扬的表情。
可是现在他又是以前的丁宁了,他的眼睛又可以看得见,他的手又可以伸直,他的舌头又可以说出他想说的话。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又可以像一个人一样站起来。
诸葛大夫究竟用什么方法使这个奇迹出现的?
“你是不是一直到现在还不相信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我?”丁宁淡淡的说:“我不怪你,因为这种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我会来?”姜断弦问。
“我不知道。”
“可是你还没有回头,就已经知道来的是我。”
“那只不过因为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丁宁说:“十天前你到雅座去的时候,我只不过觉得你的脚步声很熟而已,可是今天我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你。”
“为什么?”
“因为今天你有杀气。”丁宁说:“你一定进来,我就已感觉到。”
——只有在遇到对手时,杀气才会迸发。
十天前姜断弦看见的丁宁非但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手,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
“我答应替你做的事,已经替你做到了,我们昔日的恩怨,现在已了清。”丁宁说:“所以如果你想和我再一决胜负,我还是随时都可以奉陪。”
姜断弦没有再说什么,很突然的就转身走了出去,因为他不愿让丁宁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他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块老鼠的臭肉,只想赶快找个没入的地方去呕吐。
他走出门的时候,韦好客正好走进去,接着,他就听见丁宁用一种又愉快又感激的声音说:“班沙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法子救我的,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才来?”
姜断弦也想不通。
直到现在为止,丁宁还不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的死既然已是无法避免,韦好客和慕容秋水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要被人隐瞒欺骗,岂非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还有一点让姜断弦想不通的是,他对韦好客提出的条件只不过是“要让丁宁像一个人一样走进法场”,并没有要求他们把丁宁完全复原。
丁宁既然已必死无疑,他们为什么还要诸葛大夫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花费这么多心血?
诸葛大夫为什么肯做这种事?
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和秘密?丁宁既然已经要死了,死人当然不是陷害的对象,那么这一次阴谋要陷害的是准?
(五)
诸葛大夫是世家子,世代都是极负盛名的儒医,他在铁帘子胡同里的这一座宅第,虽然是在两百多年以前建造的,却丝毫看不出一点陈;日残破之处,让人只觉得它的建筑雄伟气象宏大。
可惜支持这栋巨宅的大梁已经断了。
“姜执事,小人当然知道您的身份,如果不是老爷真的有重病,怎么会挡您的驾。”诸葛大夫的老管家对姜断弦说:“这一点千万要请您老人家包涵,等老爷的病一好,立刻就会到府上去回拜。”
他说得不但客气,而且诚恳,只可惜姜断弦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向都很明白事理的姜断弦,今天居然好像变得有点不讲理,不管怎么样,都非要见诸葛一面不可,甚至还暗示那位老管家,必要时他不惜用武力硬闯。
老管家慌了,这一类的事他当然是应付不了的,在诸葛大夫家里,出面应付这种事的通常只有一个人一诸葛的如夫人,也就是大家都称为“二奶奶”的诸葛小仙。
诸葛小仙本来当然不姓诸葛,本来她姓什么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八大胡同里头的一号红姑娘,就是小变成了诸葛家的二奶奶。
这位二奶奶当然是位极精明厉害的角色,姜断弦是在第三进院子中的花厅见到她的。
看到了姜断弦的脸色,她立刻就发现这位恶客是谁也挡不住的了,所以她立刻就说。
“姜执事,如果你一定要见我们家老爷,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我只希望你以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见到他之后的情况告诉别人。”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其中显然又藏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断弦虽然觉得奇怪,却不能不答应,等到他见到诸葛大夫之后,才发现这个要求居然是非常合理的。
姜断弦见到诸葛大夫时,他已经死了很久,连尸体都己僵硬冰冷。
每个人都要死的,死人并不奇怪,这位二奶奶为什么要姜断弦保守秘密?
“姜执事,我知道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想你一定能看得出我们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姜断弦当然看得出。
各式各样的死人他都看得多了,致死的原因如果很特别,死后通常都会有特别的征兆。
诸葛刚才看起来虽然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但却绝不是累死的,他的脸已痉挛扭曲,而且呈现出一种诡秘的暗青色。
姜断弦一眼就已看出,他是被一种极厉害的毒液所毒死的。
“我们家老爷在刑堂耽搁了九天,一回来就死了,而且是被毒死的,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我们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恐怕就没有一个能活得下去了。”
二奶奶很平静的说:“所以我刚刚才会求姜执事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想姜执事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姜断弦不但已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已经对这位二奶奶开始有点佩服起来。
“诸葛大夫和刑部里的人以前有没有什么恩怨?”姜断弦间。
“没有。”二奶奶断然回答:“绝对没有。”
“这次谁请他到刑堂去的?”
“本来我一直以为是刑部里一位姓王的司官,可是后来我就知道绝不是他。”
“为什么?”
“姜执事,你大概知道我们家老爷的脾气,凭一位司官,怎么能把他请到刑部去,而且一耽就是八九天。”二奶奶把条理说得很明白。
“现在你是不是知道是谁请他去的?”萎断弦又间。
“是慕容公子,慕容秋水。”二奶奶说:“他要我们家老爷去救治一个犯人。”
“你知道这个犯人是谁?”
二奶奶迟疑着,终于承认:“我听老爷说起过,这个人姓丁,叫丁宁,不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头极大,家世也很显赫,所以……”
“所以怎么样!”姜断弦追问。
二奶奶又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姜执事,我信任你,所以我才把这件事的始未都告诉你。”她说:“可是我也有些事要问你,我希望你也不要隐瞒我。”
”
她立即就间姜断弦:“听说韦好客这次是特地请你来处决一个江洋大盗的,不知道这个大盗是否就是丁宁?”
“是。”
“你认得他?”
“我认得。”
“他进了韦好客的雅座之后,你还有没有见过他?”二奶奶问姜断弦。
“我见过。”
“那么你当然知道,这位本来很英挺的年轻人,后来已变得不成|人形了,不但眼睑被缝合,舌头被截短,连手足四肢的关节都已软瘫。”
二奶奶又间姜断弦:“称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是诸葛大夫?”
“是的。”二奶奶叹了口气:“我跟他多年夫妻,一向很了解他的为人!我相信他本来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何况这位丁公子和他还有点渊源。”
“可是他已经做出来了。”
“虽然做了出来,却没有做得很绝。”二奶奶说:“每一部份他都替丁公子留了后路。”
她又解释:“他虽然缝合了丁公子的眼脸,却没有损伤到他的眼睛,只要用同样精细的手术将缝线拆除,丁公子立刻就会像以前一样看得见。”
这种手术虽然复杂精细,却不是做不到的。所以姜断弦只间:“他的舌头呢?”
“他的舌头也没有被截短,只不过是被摺卷之后又缝合到他的下颚去,只要拆除缝线,也立刻就可以恢复如前。”
姜断弦没有再问丁宁的手足关节是如何复原的,如果连这两种手术都能精确完成,别的事还有什么是诸葛仙做不到的?
“我们老爷这么样做,本来就是为了日后还可以把丁公子救治复原。”二奶奶说:“可是慕容来请他的时候,他却很不愿意去!”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这件事里面有一点极大的可疑之处,其中必定暗藏阴谋。”
“哦?”
“丁公子既然已必死无疑,慕容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血。”
关于这一点,姜断弦的想法是和诸葛大夫完全相同的。他只间:“诸葛大夫既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怀疑,为什么又要去做这件事?”
二奶奶叹息:“那当然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只要活着,总难免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她的言词很闪烁,其中显然还别有隐情,对声色一向很放纵的诸葛仙,总难免有些把柄被慕容秋水稻在乎里,所以姜断弦并没有追问下去。
“诸葛大夫从刑堂回来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姜断弦问。
二奶奶神色黯然:“他一回来,就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活。”
“什么话?”
“他要我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二奶奶说:“然后他又再三叮咛我,绝不能把他真正的死因说出去。”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使声音保持平静:“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已经看出了慕容秋水的阴谋!”
“他没有说出来?”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快。”
二奶奶勉强笑了笑,笑得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酸:“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死得很平静,连一点痛苦都没有,他这一辈子,也可以算是活得很开心,痛苦的只不过是一些现在还活着的人。”
只不过人还是要活下去,该挑的担子还是要挑起来。
“所以我们家老爷是因为暴病而死的,和慕容秋水完全没有丝毫关系。”二奶奶说:“我只希望慕容公子也能从此忘记我们这一家人。”
姜断弦看着这个曾经在风尘中打过无数次滚的女人,态度远比对一个世家的淑女和贵妇更尊敬。
“二奶奶。”他很诚恳的说:“诸葛家有了你,实在是一家人的运气。”
直到他离开这地方,始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颗眼泪掉下来。
这时候距离午时已很近,姜断弦穿小路回刑部,经过一个大酒缸时,又喝了三大碗。
诸葛大夫的死使得他心里很难受,慕容秋水做的这件事又让他觉得有点发闷。
他一定要喝点酒来提提神,免得神思恍馏,一刀砍错地方。
这一刀是万万错不得分毫的。否则他必将痛悔一生。
(六)
慕容秋水这一天起得特别早,一早就在韦好客的房里等着。
这天早上他的脸色看来比平常更苍白,而且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连韦好客特别为他准备的一搏很难找到的葡萄酒,他都没有碰。
这位平时连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贵公子,今天心里仿佛也有件很不对劲的事,甚至已经变得开始有点暴躁起来。
幸好韦好客总算及时赶回来了,慕容秋水立刻就问他:“姜断弦是不是已经见过了丁宁?”
“是的。”韦好客说:“丁宁的样子看来好极了,谁也看不出他曾经在雅座里待过那么久”
“姜断弦呢?”
“他还是阴阳怪气的沉着一张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韦好客说:“可是我保证他也绝对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丁宁对你的态度如何?”
“他对我当然感激得要命,他本来就相信我们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救出来的,对这件事当然更不会有丝毫怀疑。”
慕容秋水笑了笑,笑容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讥消之意。
“他当然不会怀疑你,你岂非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韦好客的眼神冰冷,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间:“你难道不是他的好朋友?”
“但是我并没有要把他送到法场去。”慕容秋水说:“把那很用牛筋和金丝绞成的绳子绑到他身上去的人,好像也不是我。”
韦好客的脸色更阴沉,却又偏偏带着笑。
“不错,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砍酒吟诗,调弦奏曲,这一类风雅的事,才是慕容公子应该做的,要杀人,怎么能让你出手?”
“那倒一点都不假。”
慕容秋水用一种很愉快的表情看着他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悠然道:“我这双手上,的确从来都没有染到过一点血腥。”
“你当然也不会去见丁宁。”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神色又变得很黯淡:“相见真如不见,见了也只不过唯有徒乱人意而已,又何必会见?”
“有理,”韦好客也淡淡的说:“你说的话为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慕容秋水大笑,用一种非常优雅的手式,为自己斟了杯酒对空举杯,一饮而尽。
“丁宁,你要记住,你的大好头颅,是被姜断弦的手中刀砍落的,关于这一点,我保证他绝对推托不了。”慕容说:“我也可以保证,我一定很快就会让了老伯和伯母知道这件事,所以姜断弦的死期当然也不远了。”
江湖中人,含毗必报,战败之辱,更必报不可,姜断弦要杀丁宁,绝对是天经地义的事。
优胜劣败,胜者生,败者死,这本来就是江湖人一向奉行不渝的规则。就算死者的亲人朋友要报仇,也不会牵连到第三者。
可是丁宁死的时候如果已经是个受尽了百般折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残废,情况就不同了。
在那种情况下,要替丁宁报仇的人,要找的就不是操刀的刽子手,而是把丁宁折磨够了才送去挨刀的人,追根究底,那么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都脱不了关系。
所以丁宁一定先被治愈,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曾经遭受过一段非人的经历。也不是被人绑上法场的。
这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事,一定要被全部抹煞,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那么丁宁的死,就只不过是他和姜断弦私人之间的恩怨了。
一战决生死,生死俱无话说。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绝对保密。
幸好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外,只有诸葛大夫。
因梦当然不会说,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当然更不会说。
所以诸葛大夫就非死不可了。
为了卷入一件漩涡而被人杀死灭口的人,他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丁宁绝不会白死的,要替他复仇的人,绝对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多得多。被他们追杀寻仇的人,上天入地都休想逃得过。
所以萎断弦一刀砍落丁宁头颅时,就等于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
一石两鸟,两个人都死定了,谁也不会把他们的死和慕容、因梦、好客牵涉到一起。
这一点才是这个计划中最巧妙之处。
午时,日正当中,无论谁都不会期望再有奇迹出现了。
这时候丁宁已到了法场。第七章 法场
近百年来,处决死囚的法场都在菜市口,有人犯要被处决的那一天,闻风而来看热闹的人,一大早就把法场四面一层又一层的围住,争先恐后,万头蜂涌,比大年初一赶庙会逛厂甸还热闹。
杀人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更不好看,可是大家却偏偏都要等着看刀锋砍下人头落地时的那一股新鲜刺激的劲儿。
这是不是因为人类本性中的确潜伏着一种残酷暴戾的恶性?
近百年来所有被判死刑的贪官恶吏奸臣巨盗,都是在这里被处决的,只有这一次例外。
每一次有人被处决时,向例都不禁止百姓观刑,这一次也是例外。
这是一次极机密的行动,除了执行这次事件的刽子手和一队韦好客的亲信卫士外,任何人都不能踏入法场一步。
韦好客当面交代过他的卫士,只要发现有闲杂人等进入法场,一律格杀勿论。
秘密的法场设在刑部大膳房后一个烧煤的大院里,去年秋冬之交烧成的煤球,到现在还没有用完,天晴的时候,就得把这些煤渣子做的煤球从地窖里拿出来晒干,一行行很整齐的排列在院子里,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个个被烧焦了的人头一样。
现在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所以煤场的管事老詹早几天就把那个烧煤的瓦窑封了起来,免得窑里发潮,再要生火烧煤时就费事了。
前面官房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焦煤木炭,除了大膳房的伙夫每天早上到这里来领一次煤之外,平时根本看不见人影。
可是现在院子四周都有佩刀的卫士在看守巡戈,靠墙的背风处,还摆着一张公房用的长案,和一张铺着大红布的交椅。到了午时三刻行刑时,监斩官就坐在这里。
今天的监斩官是谁,连在场巡守的这些卫上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也是平时很少见的。
法场里里外外都已被清查过好几次,平时那些常在附近淑跳,想找个机会偷几个煤球回去烧饭取暖的乞丐无赖混混,都己被肃清,连煤场的老官事詹瘤子,都不许逗留在这里。
只可惜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防守如此严密的地方,居然还是有人混了进来,躲在一个极隐密之处,等着看丁宁的人头落地。
直到午时的前一刻,监斩官才出现在牢房里那间特地为韦好客准备作他喝茶休息处的秘室中。
这位监斩官神情威猛,骨髓极大,但却很瘦,头发花白,一张瘦棱棱的脸上长着对三角眼,眼中凶光四射,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这双锐眼。
他穿的虽然是一套半旧的六品官服,但是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公门中人。
尤其是那一双大平,手背上青筋凸起如盘蛇,手掌上的老茧几乎有半寸厚,两额边的太阳|茓也高高凸起,外门硬功显然已有极深的火候。
刑部里虽然藏龙卧虎,但是也绝不会有这样的人物。
韦好客已经在秘室中等了很久,看见这个人出现,才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你总算及时赶来了。”
监斩官的声音低沉沙哑急促,很快的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除了你以外,有没有别人知道我会来?”
“没有。”韦好客强调:“绝对没有。”
“执刑的真是彭十三豆?”
“执刑的是姜断弦,姜断弦就是彭十三豆。”
“法场是不是已清查过了?”
“是。”韦好客说:“我已经亲自监督清查过三次,场上的卫卒也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犯人呢?”监斩官问:“听说他本来也是个厉害角色。”
“不但厉害,而且很厉害。”
“你已经把他上了绑?”
“当然。”
“你是用什么绑注他的?”
韦好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身上拿出了一条黑褐色的绳索,看来毫不起眼。
监斩官接过来,双手绞紧,用力一扯,手背上青筋跃动,额角上也有青筋暴现,全身骨节都在“格格”的响。
绳子却没有断。
韦好客悠然道:“如果连你都扯不断这条绳子,世上还有准能挣得脱?”
“你说得对。”监斩官说:“再见。”
韦好客傻了。
“再见?”他问这位监斩官:“再见是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韦先生当然不会不懂,他只不过不相信而已。
他绝不相信这位池特地用重金请来的监斩官忽然要走。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相信了,因为他认为绝不会走的人已经走出了门。而且还告诉他。
“再见的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监斩官说:“现在我还可以再说一遍!”
他果然又说:“再见。”
“不行,你不能对我说再见。”韦好客赶上去拉住了他,“别人都可以说,你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没有拿走。”韦好客说:“你答应要为我做此事也没有做。”
“这件事,我是不会做的了。”监斩官说:“所以银子我也不能要。”
韦好客当然又要问:“为什么?”
“其实你不同也应该知道的,”监斩官说:“多年以前,你已经很了解我这个人。”
这位监斩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当然是个很奇怪的人,不但性格奇怪、武功奇怪、职业也很奇怪,放眼天下,做他这种职业的人绝不会超过三个。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可以算是个“保护安全的人”,可是他做的事,性质又和保镖完全不同。
保镖是在罪案发生时保护别人性命财产的人,他的任务却是预防,在罪案还没有发生时,就预先将它阻止,从根本将它消除。
他所保护的对象,也不仅是别人的生命财产,而且防止所有可能会发生的罪案和意外。
譬如说,有一个林场受到仇家歹徒的勒索或威胁,很可能会被人纵火,如果能请到他,这种危险就解除了。
因为他绝对能在事先找出每一个可能会纵火的人和每一条可疑的线索。
他绝不是个救火的人,可是只要有他,这件纵火的案件根本就不会发生。这当然远比火起之后再去设法扑灭要高明得多。
所以他的收费当然也比一般镖客高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要执行他的任务时,从未发生过一点疏忽,也从未失败过。
“我要你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你肯给我,当然是因为我值得,我当然也受之无愧。”这位监斩官说:“因为那时候我一直认为这件事非要我来做不可!”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所以我连你一文钱都不能收。”
“现在的情况为什么不同?”韦好客又问。
“你用高价请我来,只为了要我防止法场上所有的意外,让姜断弦可以顺利执行。”监斩官说:“我肯来,只因为我觉得你既然肯出如此高价,被处决的当然是一名极重要的人物冶发生意外的可能极大。”
“不错。”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这件事根本用不着我来做的。”监斩官说:“因为法场上根本就不可能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又解释:“你不但把这件事做得非常机密,而且把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很好,连我都找不出一点疏忽,何况还有你和姜断弦这样的绝顶高手在场监督,就算有什么意外,有你们两位在也已足够。”
监斩官说:“所以这次你请我来根本就是多余的,所以我才只有对你说再见了。”
“你还是不能说。”
这次是监斩官问韦好客:“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韦好客说:“两个女人。”
“女人?”监斩官皱了皱眉:“一件事如果牵涉到女人,就比较麻烦了。”
所以他又转回来,又问韦好客:“这种事怎么会牵涉到女人?”
韦好客笑了笑,把监斩官刚才说他的一句轻描淡写的送了回去。
“这一点你不同也应该知道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一件事没有牵涉到女人。”
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所以这位监斩官只有听着韦好客说下去。
“尤其是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女人引起来的。”韦好客说:“这个女人跟你好像也有点关系!”
“你说的是谁!”
“十年之前,你身边是不是总带着一个姓景的小女孩?”韦好客说:“我记得你好像还把你独门传授的一套分筋错骨手教给了她。”
神情镇静的监斩官脸色忽然变了,甚至连肩上的肌肉都已绷紧。
“你说的是小景?”
“不错,我说的就是她。”韦好客说:“只不过这位小景姑娘早就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一个名女人。”
“我知道。”监斩官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眼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我知道那位了不起的因梦夫人就是景因梦。”
“不是景因梦,是花景因梦。”韦好客淡淡的说:“你既然知道她跟你离开之后的那一段辉煌事迹,当然也应该知道她已经嫁给了江湖中最有名的浪子花错,”
监斩官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
他说的不是假话。
有些事明明是每个人都知道,你自己明明也应该知道,可见你却偏偏不知道。
这大概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今天要处决的犯人,就是花景因梦送来的,可是她又不想要他死得太快,所以今天她很可能要到这里制造一些意外。”韦好客说:“她会做出些什么事,会请到些什么人来,我一点都猜不到。”
这位因梦夫人本来就是个让人永远都猜不透的女人。
“所以我就问我自己,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猜透花景因梦的做法,这个人是谁呢?”
韦好客用一种慕容秋水看他的眼神看着监斩官:“这个人当然就是你。”
监斩官沉默。
他不能说话,有话也不能说,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总是要把很多本来很想说出来的话放在心里,能够随便说话的男人,总难免会被人轻视。
“另外一个女人,就是你绝不会认得的了。”韦好客说:“十年前你还在江湖中行走时,她还是个刚断奶的孩子。”
监斩官冷冷的说:“这个孩子现在是不是也已经长大了。”
“不但长大了,而且长得非常好看。”
“有多好看?”
“我也说不出她究竟有多好看,我只知道连慕容公子都迷上了她。”
“能够把慕容秋水迷住的女人,总是有点道理的。”监斩官好像已经完全摆脱了他对往事痛苦的回忆,完全进入了他的任务:“像这样的女人,随时都可以制造出一些让人头痛的意外来。”
他忽然间了句韦好客从未想到他会问出来的话。他居然间韦好客:“你说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柳伴伴?”
韦好客一怔,又笑。
“我真是想不到,这几年来,你好像已经不太过问江湖的事了。”他说:“想不到你对我们的事还是知道这么多。”
“如果你们随时都能找到我,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们的事……”监斩官冷冷的说:“一个人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就不能不知道一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
他冰冷的声音里忽然又露出了一点悲伤:“只可惜有一些他很想知道的事,他却总是不知道。”
这是他的痛苦,和韦好客无关。
所以韦先生很快就错开了这个后题:“柳伴伴的人虽然已经长大了,做出来的事却还是常常会像一个小孩子,所以她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谁?”
“可怕的是那些她一定会去找,而且一定能找到的人。”
“一个小女孩竟然能找到能让你觉得可怕的人。”监斩官又恢复了他职业性的冷静。
“因为她看到了慕容秋水档案中最可怕的几位杀手的资料。”韦好客说:“而且她也有本事从慕容那里拿走了一批足够打动那些杀手的珠宝。”
监斩官冷冷的对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又问了一句出乎韦好客意料之外的话:“那些珠宝和那些资料,是不是慕容秋水故意让她拿走的?”
“慕容为什么要这样做?”韦好客虽然惊讶,却仍然很沉得往气。
监斩官的回答,却让他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
“因为这件事,一定有阴谋,所以你们一定要制造一些混乱,让别人摸不透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监斩官说:“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子的,那么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在慕容眼前玩花样?”他很冷静的说:“如果不是慕容故意放手,这位柳伴伴姑娘恐怕连他的一只袜子都拿不定。”
这一点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所以韦好客也只好说:“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这件事的确是真的。”
“我相信。”
“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柳伴伴一定已经用那批珠宝请到了我们资料中记录的一些最可怕的杀手。”韦好客说:“而且最近我们根本看不到她的人。”
“你认为她能找来的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韦好客说:“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肯花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请你来,所以你也就绝不能对我说再见了。”
(四)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柳伴伴已经到了法场,而且到的比任何人都早。
天还没有亮,牧羊儿就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从稻草堆里拉丁起来。
“你不给我吃的,我就挨饿,你不给我穿的,我就挨冻,我吃的穿的连一只麻雀都比不上,我都忍住了。”
柳伴伴用一双充满了悲伤仇恨忿怒的眼泪,瞪着这个变态的侏儒。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现在你为什么连觉都不让我睡了?”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牧羊儿狞笑:“今天我要带你去看一样特别的东西。”
“去看一个人的脑袋怎么样离开他的脖子。”
牧羊儿咯咯的笑,笑的声音比猫头鹰还要难听得多,笑得愉快极了。
“这件事一定有趣得很,每一个动作我都不会错过的。”他对伴伴说:“我相信你一定也不肯错过的。”
柳伴伴的身子已经缩成了一团,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落入了猎入陷阱的野兽,不仅绝望,而且无助。
“你说的这个人是丁宁?”
“大概是的。”
“今天已经是三月十五日。”
“好像是的。”
“好,我跟你去。”伴伴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你能不能找一件完整的衣裳给我穿。”
“不能。”
“求求你,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你总不能让我光着身子走出去吧。”
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样子,牧羊儿当然笑的更愉快。
“我不是不让你穿衣服,而是你根本就不必穿衣服。”
“为什么?”
“因为这一路上根本就不会有人看见你。”牧羊儿故意压低声音做出很神秘的样子:“这当然是个秘密,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伴伴只有听着他说下去。
“今天的法场,和平常完全不同,根本就禁止旁观,无论谁只要妄入一步,一律格杀勿论,”牧羊儿说:“幸好我还是有法子可以进去,你应该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有法子对付。”
他笑容邪极,眼神更邪:“连你这样的女人我都能对付,还有什么事是我对付不了的。”
他的眼神不但邪气,而且可怕,又好像随时都会做出那些可怕的事来。
对这一类的事,伴伴反而习惯了,只希望自己还能再看丁宁最后一面。不管这个疯子将要怎么样对她,她都不在乎。
奇怪的是,牧羊儿这一次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做,因为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和一声吹得非常难听的口哨。
他眼中那种疯狂的邪气立刻消失,精神也立刻振作了很多。
“人来了。”
“什么人来了。”
“当然是带路的人,”牧羊几说:“这个老乌龟虽然不能算是个人,却只有他可以带我们进法场。”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所以又解释:“这个老八旦姓詹,是个烧煤的。”
“一个烧煤的老头能带我们进法场?”
轮声马蹄已近,牧羊儿不再解释,只说:“称很快就会明白的。”
一辆破车、一匹瘦马、一个又黑又干的矮小佝偻的小老人,停在一个羊圈子的后门。又撮起他那于瘪的嘴,吹了声难听的口哨。
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一个几乎是完全赤祼的长腿女人闪了出来,很快的钻入了他那个用油布盖成的破旧车厢。
经过西城一个老太监的介绍去跟他谈“生意”,而且已经先付过他五百两金叶子的那个侏儒,居然就骑在她肩上。
老詹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
这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小乌蛋,居然有这么好的福气,又有女人,又有金叶子,我詹天福却陪着煤球过了一辈子。
心里虽然在骂,另外还有五百两金叶子没到手,所以还是只有按照预定计划行事。
车马穿过风云小巷,走了半个时辰,居然走进了一片乱坟。
牧羊儿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皱起了眉,“韦好客就算再不争气,也不会在这里杀人。”
“这里本来就不是杀人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
老詹歪着嘴笑了笑:“我只说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可没说这里不是收钱的地方。”
牧羊儿也笑了。
他最明白这些老好,所以金叶子很快就送到老詹手里:“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带我去了?”
“还不行。”
“为什么?”
老詹眯起了眼睛,压低了声音:“我的年纪大了,眼睛也不行了,刚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鬼。”
牧羊儿也故意压低了声音问:“你看见的是个什么样的鬼?”
“好像是个女鬼,一条腿好长好长的,身上好像连衣服都没有穿。”
“你看见那个女鬼身上长着的真是一条腿?”
老詹笑了。
“当然不是一条腿,是一双腿。”
牧羊儿也松了口气:“如果一双腿,那么你看见的就不是女鬼了。
“可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身上只挂着点破布,为什么好像一点都不冷?”
“因为她不怕冷。”牧羊儿说:“她从小就是在高山上长大的,从小就光着ρi股满山乱跑。”
“那么我刚刚看的真的是一个女人?不是女鬼?”老詹问。
“你放心,错不了。”
老詹又眯起了眼,把两只老狐狸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如果我们车子上真有那么样一个女人,你就错了,而且错得厉害。”
“我有什么错?”
老詹立刻板起了脸,眼睛也瞪了起来。
“我们当初说好的,我带你们进法场,一个人五百两金叶子。你为什么要带一个女人来?”
“我不该带女人来的?”牧羊儿间。
“当然不该。”老詹更生气:“你应该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女人的嘴已有多大,万一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怎么办?你是不是要把我这个脑袋瓜子砍了去喂狗?”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在做我们这种事情的时候,女人根本就不能算人,如果你一定要带着她,我们这次的交易就算吹了。”
牧羊儿的眼睛立刻也笑得变成一条线。
“果然姜是老的辣,果然想得周到,其实我的想法也跟你老人家一样,有时候女人根本就不是人。”牧羊儿说:“其实我对这件事情也早就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
“只要一到了你老人家替我安排好的进法场的秘道,我就把这个长腿的小姆狗交给你。”
老詹的眼睛又开始像要眯起来了。
油布车篷里传出女人的抗议声,和这个女人接连挨了七、八个耳光的声音。
老詹听到了这些声响之后,神色当然更愉快,却偏偏又在拼命的摇头。
“那不行。”他很坚决的表示拒绝:“像我这么样一个老头子,老得连撒尿都快要撒不出来了,你把这个小姑娘交给我干什么?”
“虽然不能干什么,用处总有一点的。”牧羊儿笑眯眯的说:“三更半夜,天寒地冻,有个人扶你去撒尿,总不是坏事。”
“这话倒也不错。”老詹已经在点头了:“我詹天福虽然老眼昏花,总算还没有看错你这个人。”
他的心里的确是在这么想的,他自己的确觉得没有看错牧羊儿。
——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皮猴儿,老子不把他连皮带骨都榨得干干的,那就真对不起自己了。
——一个人在吃定了一个人的时候,就要把他吃的死死的,绝不能让他喘气、更不能让他翻身。
有很多人待人处世的原则就是这样子的,而且居然常常能行得通。
譬如说这位詹天福詹大总管詹老先生。
现在他黄金在怀,美人也即将在抱,你说他心里高不高兴。
所以他看起来都好像年轻了廿岁。
牧羊几低声下气的陪着笑,从残破的油布车里看进去,随时都可以看到一双很长的腿,虽然看不太清楚,可是“看不清楚”岂非总是比“看得清楚”更好玩。
老詹挥鞭打马,好像认为替他拉车的瘦马也跟他一样年轻了廿岁。
老马既不喜欢黄金,也不喜欢女人,可是鞭子抽在它身上,它还是和以前一样觉得会痛的。
所以它还是只有往前跑,还是把车子拉到了法场秘道的入口。
这个世界上岂非也有很多人像老马一样,总是不懂得那些聪明人的原则,总是不会吃人,只会吃草。第一章 秘道的秘密
风眼的意思,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的时候,到处都有风,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
(一)
秘道的入口,在坟场旁一大片煤渣子山堆的边缘下,用一个还没有开始溶化的大雪人做掩护,雪人有一个圆圆的头,还有两个小煤球做成的黑眼睛,在黑暗中看来,还可爱得很,甚至还有点像是个无锡的泥娃娃。
老詹很得意的说:“这是我叫我五个孙子和我煤场里那些小工的家眷连夜堆出来的,因为堆的滋实,所以雪才没有溶。
把雪人的ρi股铲掉一大半,秘道的入口就露出来了。
老詹又解释。
“反正天气已经开始要暖起来了,不管多大的雪人忽然在一夜间不见,也不会有人注意。”
雪人的ρi股下面坐着的是一块青石板,移开青石板,才能看见真正的入口。
看起来那虽然只不过是个黑洞而已,可是这个黑洞,牧羊儿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这个老詹实在是个老奸,就凭他设计这个秘道的入口,就已经够资格问人要一千两金叶子和一个长腿的年轻女孩。
连牧羊儿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老詹当然更不可不夸耀一下自己。
“这堆煤渣子后面,就是这次韦大人临时设定的法场,所以我挖的这条地道并不长,经过了这件事之后,这条地道也没用了,所以我挖的也不深。”
他一定要先把自己的功劳用一种很谦虚的方法说出来,才能让人更加深对他的印象。
“这条地道虽然又浅又短,可是我的马车还没有转过头,你就已经到了你要到的地方了。”老詹说:“而且一定能看到你想看的事。”
他还要强调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一刀砍下,人头落地,韦大人退,监斩官退,侩子手退,护卫退,大家都退走了,这里又变成了一个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煤球场,只剩下我这个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小总管还待在这里,到了那时候,你说你要三更走,我还能留你到四更吗?”
这些话听起来真过瘾。
老詹愈说愈过瘾,牧羊儿愈听愈高兴,忽然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叠金叶子,用两枝像鸡爪一样的小手,恭恭敬敬的捧到老詹面前。
老詹反而有点狐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不过佩服你,我这一辈子也没有想到我会碰到你这么一位精明老练的人,这一点金子,只不过表示我一点点敬意而已。”
别人的敬意可以不接受,金子却是很难拒绝的,只不过老好巨滑如詹管事,还是难免有点过虑。
“那个小长腿呢?”
“她还在车上。”牧羊儿说:“我下地道,你老人家就上车。”
老詹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想不笑都不行,牧羊儿只不过又问了他一句。
“地道下面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有。”老詹指天起誓:“如果有一点问题,你操我祖宗。”
(二)
所以牧羊儿就下了地道,老詹就上了车,在他想,想到了那个长腿细腰的小女孩,一上车,就等于上了天。
他听说过,有很多女人都可以将男人带入天堂般的极乐之境。尤其是有这么样一双长腿的女人。
现在他只想看看她的脸。
他没有看到她的脸,永远都看不见了,因为他一上车,这双他一心渴望着的长腿已绞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绞入了地狱。
(三)
午时已过。
所有的卫士都已验明正身,绝没有一个冒名顶替的人。
法场上一片肃静,除了羊皮靴踩到煤渣子时发出的脚步声外,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
监斩官绕着法场查了三遍,只有第一次经过那个已经被封闭的砖窑时曾经停顿了一下,其余的时候都走得很快。
但是韦好客确信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都绝对逃不过他那双其中也不知累积了多少智慧和经验的锐眼。
现在他已经坐了下来,坐在那张特地为他准备的交椅上。
卫上们虽然都认不出这位监斩官是准,但是每个人都被他那种慑人的气势所夺,这些也曾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过的健汉,竟没有一个敢大声呼吸的。
只有韦好客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监斩官眼中凶猛四射,一张瘦骨棱棱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只冷冷的说了句:“现在你已经可以将人犯解来了。”
(四)
丁宁挺胸、抬头,在前后八名卫士的护守下,大步走入了法场。
他已下定决心,绝不让心里的情感流露到脸上,绝不让任何人在他临死前看到他的愤怒和悲伤。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就这么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实在死得太冤。
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死定了。
自从他发现韦好客用来绑住他的绳子是用金丝缠绞之后,就知道自己死定了。而且是死在他一直以为会救他的朋友手上。
——这是种多么大的讽刺。
可是既然要死了,就得死得光荣,死得骄做,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所以他走入法场时,他的神情和态度就像是走入他自己的客厅一样。
可是一直冷如刀锋青如磐石的监斩官看到他时,眼睛里却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甚至连姜断弦都注意到了。
姜断弦恰巧就在这一刹那间走进了法场。
(五)
妻断弦穿一件紧身密扣的灰布衣服,颜色的深重几乎已接近黑色。
这是他们这一行在执刑时传统的衣着,无论什么样的人穿上这种衣服,都会给人一种阴沉肃杀的感觉,干这一行的人也很明了别人对他的感觉,所以一向都很少跟别人亲近。
姜断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一种被孤立被遗弃的感觉,只有在法场上,在钢刀砍落的那一瞬间,他才能得到解脱。
他走上法场时,监斩官正在验明丁宁的正身。
姜断弦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看到这位监斩官时,眼中也露出种极奇怪的表情,几乎和监斩官看到丁宁时的表情完全一样。
他脑中忽然展现出一卷曾经看过的资料,有关这位监斩官的资料,资料上记载的并不详细,像这么样一个人,身世当然是极奇密的,所做的事,当然也需要绝对保密。
在这种情况下,有关他的资料当然不会详尽,姜断弦可以确定的。
这个人的姓名准也不知道,就连少数几个极有资格的消息灵通人士,也只知道他一个秘密的代号。
——风眼。
风眼的意思,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的时候,到处都有风在吹,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
所以无论任何地方有他坐镇,都会变得平静安稳,外面的风雨绝对吹不到里面来,因为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风眼”。
如果要在江湖高手中列举二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其中之一,如果要列举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姜断弦确信这一点,所以他曾经告诫过自己,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要和这个人正面交锋。
今天他们虽然已经正面相遇了,却是站在同一边的,绝不会有任何冲突。
在这种情况下,姜断弦看到他的时候,神色为什么会那么奇特。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个人,就正如这位监斩宫也从未想到在这里会看到丁宁,所以两个人眼中才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知道了这位监斩官的身份之后,姜断弦心里又有了一点疑问,法场的防卫虽然很严密,甚至可以说密不透风,可是姜断弦却已经觉得有人在暗中潜伏,潜伏在某一个极隐密之处。
这是一种接近野兽般的第五感告诉他的,以风眼昔日的成绩和经验当然也应该和他同样有这种感觉。
可是风眼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
——这是他的疏忽?还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饼。
从丁宁的背影,姜断弦已经可以看出他的体力还很衰弱,功力也绝对没有复原。
经过了那么长久的痛苦折磨后,要复原当然需要一段时间。
以他现在的体力,就算有人松掉他的绳绑,他也绝对没有法子逃出去的。
不管以前的了宁是个多么可怕的刀手,现在恐怕连三、两个卫士就可以制他的死命。”
有这位监斩官在法场上,也没有人能把他救走。。
这时候了宁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眼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轻视之意,姜断弦当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却假装看不出。
两个人冷冷的互相凝视着,过了很久,丁宁才开口,声音里也带着同样的轻视和讥消。
“彭先生,这一次你总算如愿以偿。”丁宁说:“这一次我好像已必将死在你的刀下。”
“是的,”姜断弦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是这样子的。”
“不管怎么样,能死在你的刀下,也算我平生一快。”了宁淡淡的说:“那至少总比被一个厨子用菜刀砍死的好。”
姜断弦好像还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刺,只告诉他:“无论你要说什么都无妨,我一定会等到你的话说完了才出手。”。
丁宁笑了:“这是不是你对我的恩惠?”
姜断弦居然承认:“是的,这的确是件恩惠,我一向很少如此待人。”他的神情冷酷而严肃:“我一生从来不愿施恩给别人。”
丁宁忽然问:“如果你欠别人的呢?你还不还?”
姜断弦沉默。
有些话根本不必回答,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你既然不愿意别人欠你,当然也不愿意欠人,对于这一点,我·一直深信不疑。”丁宁说:“所以我现在才会要求一件事,就正如我也曾经答应过你的要求,为你做过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我知道犯人受刑,都要跪下,可是我要你为我破例一次。”
丁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无论死活,我都不愿跪下。”他说:“要死我也要站着死。”
姜断弦本来已经很阴暗的脸上,仿佛又多了重阴霆,过了很久才能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我无权。”
“我知道你无权做此决定,不管你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你只不过是个刽子手而已,除了挥刀杀人外,无权做任何决定。”
这一次丁宁的活中并没有讥消之意,只不过在述说一件事实,姜断弦眼中反而有了一抹极难觉察的痛苦之色,仿佛有尖针刺心。
“所以我刚才已经问过监斩官,他已经把这件事授权于你。”丁宁盯着姜断弦:“我相信你并不一定要杀一个跪青的人,也不一定要我跪着才肯挥刀。”
他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期望:“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的。
姜断弦没有回答这句话,目光忽然越过了丁宁的肩,直视那位监斩官。
“风眼”的厉眼也正在直视着他。
两个人都已明白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也和自己对他的了解同样深刻。
先说话的是监斩官:“刑部总执事姜断弦,五十四岁,祖籍大名府,寄籍西皇城,接受大小差使一向称职,现宫从五品,领御前带刀护卫缺。”他问姜断弦:“对不对?”
“对。”
“这是你在官方的履历,我对你这个人知道的当然还要多一点。”
“哦?”
“我们好像还曾经见过一次。”
“是的。”姜断弦终于说:“七年前,我们曾经在巴山的回风山庄舞柳阁见过一次。”
监斩官眼中露出一股冷酷惨厉的笑意:“想不到你对这件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姜断弦眼中也有同样的笑意。
“想不到那一次你已经注意到我。”
“那一次你一出现在人丛中,我就已注意到你,而且很快就认出了你的来历。”监斩官说:“我相信你一定也很快就认出了我。”
“怎见得?”
“因为那一次你本来是要去对付顾道人的,你好像决心不让他接掌巴山的门户,可是你看见我之后,很快的就从人丛中消失了。”
姜断弦阴沉沉的笑了笑。
“不错,我的确是因为认出了你才退走的,因为我没有对付你的把握。”姜断弦说:“我也不想结下你这样的大敌强仇。”
“我明白你的意思。”监斩官说:“站在你敌对的一方,也同样不是件愉快的事。”
“我承认。”
“幸好我们今天是站在同一边的。”监斩官说:“做你的朋友实在比做你的对头愉快多了。”
“是的,我的看法也一样。”
姜断弦冷冷的看着这位监斩官,用一种出奇冷淡的声音说:“只可惜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
(六)
金搏已将饮尽,慕容秋水也已有了几分酒意,带着微笑向韦好客举杯。
“韦先生,我算的事是不是全部算对了,你是不是应该敬我一杯?”
韦好客没有敬他的酒,眼中却有了敬意。
慕容秋水大笑:“我知道你是佩服我的,因为你根本就不能不佩服我,连我都不能不佩服我自己。”
他得意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算准风眼和姜断弦是天生的对头,我也算准了丁宁一定不肯跪下来挨刀。”他间韦好客:“你看我是不是都算准了。”
等一下宁一定要站着死,他的尸首送回去时,他的亲人朋友才会认为他是被姜断弦刺杀的,而不是授命执刑。
这其中当然有很大的分别,没有人会去找一个执刑的刽子手报仇。
站着死和跪着死当然也有很大的分别,从刀锋砍入的方向和伤口的角度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慕容秋水的确把这个计划中每一个细节都算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空闲的时候大多,所以才会有那么缜密的思想。
不管怎么样,韦好客对他实在是不能不佩服,却故意装得很冷淡的说:“你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哪件事?”
“你算准花景因梦今天一定会来,所以才特地把风眼找来对付她。”
“不错。”慕容秋水说:“没有人能比风眼更了解因梦,除了他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对付这个难缠的女人了,老实说连我都对付不了她。”
慕容叹着气说:“我简直有点怕她,”韦好客间慕容:“你是不是也说过如果因梦要来谁也阻止不了,如果她来了谁也找不到?”
“是的。”慕容说:“可是只要她一来,就逃不过风眼的掌心,就算天下没有别人能够找到她的行踪,风眼还是可以找得到。”
“如果你说得没错,你就错了。
这是句很难听得懂的话,所以韦好客又解释:“你算准她要来的,只要她一来,风眼就会知道,可是风眼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可见她根本没有来,所以你就错了。”
他居然还要补充:“如果她来了而没有被风眼发现,你也~佯错了。”
慕容秋水忽然像得了急病一样,开始呻吟了起来,而且用双手抱住脑袋,好像头痛得要命。
这倒并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听到韦好客这些话还能够不头痛的人实在不多。
这些话说的简直像绕口令。
“韦先生,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能不能饶了我,能不能不要让我再头痛?”
韦好客的确是个让人头痛的人,慕容真的对他很头痛,可是和现在刚出现的一个人比起来,韦好客只不过是个乖宝宝而已。
这个人当然就是花景因梦。
她没有去法场,却出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幽灵出现了。
(七)
刀出鞘。
乌亮的刀锋,漆黑的刀柄,刀环上没有系血红的刀衣,虽然缺少了一股威风和标劲,却多了一股沉重肃杀之意。
姜断弦反把握刀,正视丁宁。
丁宁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姜断弦双臂环抱,刀锋平举向上,法场上声巨不闻,连风声都仿佛也已和人的呼吸一起停止。
春寒料峭,无风时比有风时更冷,姜断弦的眼睛像是钉子,盯住了了宁,声音也像是钉于,如敲钉入石般说出了三个字。
“请转身,”
一转身刀锋就要推出,一转身人头就要落地,一转身间,就是水恒。
丁宁没有转身,他并不怕面对死亡,只不过他还要问姜断弦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我转身?”丁宁问:“难道你面对着我就不敢杀我?”
姜断弦再次沉默。
受命执行,犯人面朝天廷下跪,刽子手手起刀落,眼见人尖滚地,心里非但毫无歉疚,甚至连上点感觉都没有。
对他来说这种事只不过是件必须执行的任务,一种谋生的职业和技能而已,就好像一个屠夫每天都要宰杀猪大牛羊一样。
高手相争,决生死胜负于刹那之间,凭一时之意气仗三尺之青锋,胜者生,败者死,生荣死悲惧无怨言。
眼看着对方死于刀下,心里或许会有一点兔死狐悲的饬感,但是很快就会被胜利的光荣和刺激所替代,有时候甚至还会有一点残暴的快感。
这种感觉也是无法避免的,这本来就是人类本性中“恶”的一面。
对江湖中人说来,一剑单骑,快意思仇,无求于人,无愧于心,就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可是要你去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出的。
就算这个人是你非杀不可的人,和你有数不清的新仇旧恨,在他眼睁睁的看着你,毫无逃避挣扎反抗的余地时,你怎么能动你的刀?
姜断弦沉默。
他沉默,只不过说他既没有言语,也没有出声,并不是说他没有动。
他的动作根本不需要言语,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尤其是在他动刀的时候。
他的刀挥出时,非但无声,甚至无形无影。
非但无声无形无影,而且无命。
——一刀在手,对方的性命已经危如悬丝,一刀挥出,哪里还有命在。
现在姜断弦已经动了他的刀。
这时候正是三月十五的午时三刻。
春雪初落,天气晴朗而于冷,这一天真是杀人的好天气。第二章 游女·游魂·游丝
(一)
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
(二)
金樽已将饮尽,尚未饮尽。因梦用一双十指纤纤的兰花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郁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葱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张嘴却又偏偏红如樱桃。
这是一幅多么美的图画,只要是一个稍微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应该可以想象得到;慕容秋水无疑是个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可是在他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幅图画。
他看到的纤纤十指不是兰花,而是十根尖尖的椎子,他看到的红色不是樱桃,而是鲜血。
他唯一没有看见的是——他没有看见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因梦举杯,浅浅的嚼了一口,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才说:“慕容,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有权,又有势又懂得享受,不但英俊潇洒,而且年少多金。”她问慕容秋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杯酒已经可以去换别人的一年粮食了?”
慕容微笑。
因梦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来对他说这些话的,他的奢侈每个人都知道,她现在本来应该在法场里。韦好客和他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来干什么。可是他们都能沉往气不开口。
他们都相信因梦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想不到她接下去说的活还是和丁宁完全没有关系。
“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让女人着迷,何况你还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什么本事?”
“你会骗人,尤其是女人。”因梦叹息着说:“连我这样的女人都被你骗了,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你骗不到。”
慕容依旧微笑。
“你答应过我不到日子,绝不让丁宁死的。现在呢?”
——现在午时三刻已过,丁宁当然已经死在姜断弦的刀下。
因梦又说:“奇怪的是,你虽然骗了我,可是我一点也不生气。”
她真的不生气,非但不生气,反而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这确实是一件怪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生气?”因梦问慕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到法场去?”
“我不知道。”
因梦吃吃的笑了,又斟酒,又于杯,又笑,笑声如银铃。
“你当然不知道,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那我倒不着急,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慕容笑得也同样愉快!“我相信你一定会说出来的,想要你不说都很困难。”
“哦。”
“这件事你一定做得很得意,如果你不说出来,不让我知道岂非很没有意思?”
“你说对了,我当然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因梦再干一杯,却不再笑。
“我不到法场去,因为根本不必去。”
因梦说:“我不生气,因为应该生气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那你就错了。”慕容还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很少生气。”
“可是我保证你会生气的。”因梦说:“不但会生气,而且气得要命。”
“哦。”
“一个自己认为绝对不会做错事的人,如果做错了一件事,而且错得很厉害。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难道你是说我做错了一件事?”慕容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
“刑部里有资格的剑子手很多,可是你却偏偏一定要请姜断弦来执刑。”因梦说:“本来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
“嗯。”
“你能不能告诉我?”
这本来是件很复杂的事,可是因梦只用几句话就说得很明白。
“姜断弦杀丁宁,丁家的人杀姜断弦,我不想让丁宁死得太快,我劫法场,风眼杀我,你杀风眼,大家死光,只有你依旧逍遥自在,这个计划本来的确好极了。”因梦说:“只可惜你做错了一件事。”
她又补充。
“你也应该很了解我,我天生就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人,而且脾气又臭又硬,说出来的话从无更改。”因梦说:“所以你算准我一定会去劫法场,也算准风眼一定不会放过我。”
她说:“可是你看错了一个人。”
慕容秋水忍不住问她:“我看错了谁?”
“姜断弦。”
慕容秋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还在笑的,然后笑容就渐渐的消失,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在一瞬间变为铁青僵硬。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实在不了解姜断弦这个人。
他只知道姜断弦是世袭的刑部执事,是个资深的刽子手,经验老到,落刀奇准。
他也知道姜断弦就是近十余年来江湖中最神秘可怕的刀客彭十三豆。
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他对姜断弦这个人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些外表的形象而已,而且只不过是一些很表面化的形象。
对于姜断弦这人内心的思想和内在的性格,他根本一无所知。
把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人,用为自己计划中最重要一个环节,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慕容秋水忽然又想要喝酒了,只可惜最后的一杯酒己被因梦饮尽。
因梦一直都在看着他,眼中那种讥消的笑意,就好像他在看别人时那种眼神一样。
他手中已被倒空的酒樽,也仿佛变得比倾满美酒更重得多。
他知道他一定犯下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一向都知道,每一个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不管这个错误的大小都一样。
“你对姜断弦这个人知道的有多少?”慕容问因梦。
“我对他知道得并不多。”因梦说:“可是我至少知道的比你多一点。”
“哪一点?”
“我至少知道他绝不会杀丁宁。”
因梦说:“如果两人对刀,只要他有机会杀丁宁,必杀无疑,可是在今日这种情况下,他一刀斩落,斩的绝对不会是丁宁的头。
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
花景因梦用一种非常温柔的态度把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实告诉慕容秋水。
“如果我算的不错,你就惨了。”她说:“不幸的是,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算错的,因为我已经把姜断弦这个人彻底研究过。”
慕容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他知道因梦并不是在恐吓他,如果丁宁真的能够不死,那么他就真的要惨了。
“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姜断弦是个多么自负的人,他以彭十三豆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之后,大小数十战,只败过一次,就是败在丁宁的手下。”因梦说:“以他的性格怎么肯在这种情况下杀丁宁?”
她说:“如果他这一次救了丁宁,再安排时地与丁宁决一死战,就算再败一次也一样能博得天下英雄的佩服尊敬,否则他纵然能将丁宁立斩于刀下,别人也一样会对他耻笑辱骂。”
这一点慕容秋水也明白,有个性的江湖男儿,确实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确实是他的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韦好客却在冷笑。
“我相信。”他说:“我相信姜断弦这一次很可能不会杀丁宁,可是我绝不相信今天有人能把丁宁救出法场。”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就算姜断弦不杀丁宁,丁宁今天还是死定了?”因梦问。
“是的。”韦好客的回答充满自信:“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他冷冷的接着说:“我相信你一定已经看到了风眼。”
因梦叹了口气说:“是的,我看到了他,他老了很多。”
“虽然老了,却仍未死。”韦好客说:”只要他不死,丁宁今日就休想活着离开法场。”
慕容秋水的心情又比较好一点,他相信韦好客说的也不是假话。
以丁宁现在的体力随便派三、两个卫士就可以把他解决掉,根本用不着风眼出手。
有风眼在,当然更万无一失。
如果他不在,姜断弦如果想带丁宁走,也许还有机会,以姜断弦的武功,就算手里抱着一个人,卫士们也挡不住。
风眼却可以在任何一种情况中把他留下。
慕容脸上又露出了微笑,态度又变得极温柔优雅,微笑着对因梦说:“我知道你说的话不假,只可惜我算来算去还是算不出你的那位公子在哪一种情况下才能够活着离开法场。”
因梦也笑了,也用同样温柔优雅的笑容对慕容秋水说:“我也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只不过我还是想跟你打一个赌。”
“打什么赌?”
因梦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轻轻的放下酒杯,直视着慕容秋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赌丁宁现在已经活着离开了法场。”
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三刻,就算姜断弦那一刀砍下时并没有砍断丁宁的人头,丁宁要活着离开法场还是难如登天。
无论任何人从任何角度去想,他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慕容秋水也在直视着因梦,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你赌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好赌的人,有一次只为了别人赌你绝不可能跟他的小老婆上床,你甚至不惜用你的两条腿作赌注。“因梦间慕容:“有没有这回事。”
“有。”
“你常常都赌得这么大,这一次我跟你赌小的,你一定会不高兴的。”因梦柔声说:“像你这么可爱的人,我怎么能让你不高兴?”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做出了一件让人很难想象到她会做出来的事。
她忽然掀起了她那件雪白的长裙,露出了她那双雪白的腿。
然后她才问慕容。
“你看我这两条腿,是不是勉强可以比得上你的一条腿了?”
“你是不是想用你的两条腿赌我的一条腿?”
“是的。”
慕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完全消失,因为在它还没有消失前就已冻结僵硬。
他非常了解因梦,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这一次她凭什么有把握敢断定丁宁能生离法场?
慕容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在冒冷汗。
“你究竟赌不赌?”因梦在催促:“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你就已经知道结果。还赌什么?”
她说:“不管你赌不赌,我都要你立刻就回答我,在我数三的时候就回答我。”
她立刻就开始数,数得很快,慕容秋水却完全僵住。
他好赌,而且敢赌,他确信丁宁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可是“我赌了”这三个字,他硬是没法子从他嘴里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从因梦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件他从来不愿承认的事。
——这个女人仿佛已经掌握了某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将他完全摧毁。
因梦的时限已到,“三”字已说出口,慕容却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只不过仿仿佛佛的好像听见一个人在很遥远的地方替他说了他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
“我赌了。”
这三个字是韦好客说出来的。
“我赌了。”他用一种虽然有点嘶哑,但却非常坚定的声音说:“慕容不赌,我跟你赌了。”
对于这件事,他远比慕容更有把握。他敢赌,当然是因为他确信自己绝不会输。
(三)
“请转身。”
姜断弦将这句话重复一次,丁宁终于转身,天色一片空冥,他的脸色也如天色。
——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想他的亲人朋友情人?还是在想他的仇敌?是在想他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欢乐?还是在想他的痛苦悲伤和不幸?
——也许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也许他的灵魂已经飞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候姜断弦的刀已经动了。
他反把握刀,横眩外推,正是他独门刀法的标准姿态,也是他独特的标志。
这一刀推出,人头立刻落地,从无幸免,也从无例外。
只有这一次——
这一次他的刀锋并没有推向丁宁的后颈,却以刀背去挑反绑在丁宁后背的金丝绞索。
他的臂斜抬,刀挑绞索,将丁宁的人也挑了起来,右肩上的肌肉突然纹起,全身的力量都已经在这一瞬间集中到他的右臂。
也就在这一瞬间,丁宁的人已经被这一挑之势带动得飞了出去,就像是一只风筝般飞了出去,飞过了监斩官的法案,越过烧煤的窑。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瞬间,窑上的烟囱口里,忽然飞出了一根长鞭,鞭梢毒蛇般卷住了丁宁的脚,把他硬拉入烟囱里。
烟囱不大,丁宁就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硬拉进去的,可是一没入烟囱,立刻就看不见了。
从姜断弦推刀到丁宁没入烟囱,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一眨眼之间所发生的。
然后才有惊怒叱声,然后才有人惊动拔刀。
姜断弦的刀出鞘,手把反转,横刀斜举,刀锋在阴冥的穹苍下看来更阴森肃杀可怖。
“请不要动。”姜断弦的声音比刀锋更冷。“谁动,谁死。”
有三个人动了,两个人扑向烧窑,一个人扑向姜断弦。
三声惨呼都很短促,因为惨呼声还没有完全呼出来,气就断了。
三个人从不同的方位扑出去,扑向两个不同的目标,却在一瞬间同时死于姜断弦的刀下。
这一刀的威力和速度是不是让人很难想象
没有人动了,没有人还敢动,姜执事的刀法早已名动九城,亲眼看到后,才知道果然名下无虚,还有谁愿意送死?
只有一个人。
一直声色不动端坐不动的监斩官,现在却慢慢的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出去,走到距离姜断弦只有六、七尺才停下。
这种距离正好是他们这样的高手在一击间就能致人于死命的距离。
两个人互相凝视,虽然也和那些卫士们一样都没有动,可是情况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他们静立对峙,就好像箭在弓弦,一触即发,又好像两只对峙的野兽,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和杀机。
那些卫士看来却只不过像是一个个木偶而已。
天色忽然变得更阴暗,人的脸色看来也更阴暗。监斩宫凝视着姜断弦,轻轻的叹了口气。
“想不到这次我们又不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早就告诉过你,”姜断弦说:“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
(四)
一直到姜断弦和监斩官的决战之前,这件事从头到尾柳伴伴都亲眼目睹。
根据她以后对她一个密友的叙述,她的说法是这样子的。
——她说的话当然要从她绞杀詹总管,进入地道之后开始。
“地道的尽头是个非常阴冷潮湿黑暗的地方,而且充满了一种烧焦了的气味。”伴伴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地方是个烧煤的窑。”
她说。
“那个窑是用火砖砌成的,有两块砖之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挖出了一条缝,从这条缝里看出去,外面就是法场。”
“这个法场虽然很简陋,可是警卫森严,法场上的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杀气腾腾的样子,如临大敌,尤其是那个监斩官,我这一辈子部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沉可怕的人,他走进法场的时候,连天色都好像变了。”
“他刚坐下丁宁就来了,看起来居然样子很好,好像并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伴伴叹了口气:“丁宁这个人,就是这个佯子的,好像从来没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心乃喜之。
伴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听的人立刻就可以了解她对丁宁的感情。
“最后走入法场的是姜断弦,慕容秋水和韦好客居然都没有来。”
伴伴接着说下去。
“我想他们大概也不好意思眼见一个本来就是他们好朋友的人,头颅被砍下。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我想不到的了。我作梦也想不到,姜断弦居然没有杀丁宁,反而用刀把他挑飞。就在这时候,牧羊儿忽然把他的长鞭从烟囱里飞卷出去,把丁宁从烟囱里卷了进来。”
姜断弦推刀和牧羊儿挥鞭,配合得真是好极了,就好像两个已经在一起练习过很多次。
听到这里的时候,她的朋友才问她:“然后呢?”
伴伴说:“然后牧羊儿就立刻要我拖着丁宁走出密道坐上詹总管的那辆马车,离开了法场。”
“那时候丁宁还被反绑住,功力也还没有恢复,脸色更难看。”伴伴说:“我了解他的心情,他宁愿落在姜断弦刀下,也不愿死在牧羊儿手里。”
(五)
丁宁心里的想法的确就是这样子。
——姜断弦为什么不杀他?他多少还可以了解到这一点,可是他实在想不通姜断弦为什么要把他从那个方向挑出去?就好像已经很精确的计算过,特地要让他越过那个烟囱。
——难道他和牧羊儿是早就约好的了?难道他们对他还有更恶毒的计划。
丁宁心里不但混乱,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恐惧和屈辱。
像牧羊儿这种人,在他心目中,只不过是一堆渣滓而已。
可是现在他只有任凭这个渣滓摆布。
牧羊儿一直在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一直在不停的吃吃的笑。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牧羊儿说:“你心里一定在猜想,不知道我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你?”
他得意的大笑:“你永远都猜不出的,因为你跟我不同,你是个好人,我却是个疯子,像我这种疯子做出来的事,你连作梦都想不到。”
他忽然一把揪住柳伴伴的头发,把她拖了过来。
“可是你只要看看这位小姐的样子,你多少总可以想象到一点了。”
丁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淫猥的疯子曾经对这个女该做过什么事,他连看都不忍去看她。”
伴伴的心几乎已经被撕裂了,为了丁宁,她不惜去做任何事,不惜牺牲一切,可是丁宁却好像根本不认得她这个人。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要用什么方法对付你。”牧羊儿说:“我要把你关在一间很舒服的小屋子里,每天喂你吃七、八斤诸油,把你养得像一条超级肥猪那么胖,胖得连肚子上的肥肉都可以一直垂落在地上。”
他又大笑,“那时候我就会好好的把你放出去了,让江湖中人都来看一看,风流潇洒的丁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丁宁连脊椎里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牧羊儿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能做得到,不管多卑鄙下流丑恶的事都做得到。
伴伴当然更明了这一点,她忽然扑过来,一口往牧羊儿后颈的血管咬了下去。
牧羊儿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只是一巴掌打了出去。
他的手又瘦又小,就像是个发育不全的小孩子,他连眼角都没有去膘伴伴一眼。
可是他一巴掌打出去,正好就打在伴伴嘴角上,伴伴被他这只小小的手打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用大铁锤子锤了一下。
伴伴后来对她那位亲密的朋友说:“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种想法,我想这一次我们真的完了,我和丁宁都完了,都糊里糊涂掉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世都不得超生。”
“后来呢?”她的朋友间:“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想不到的事?”
“后来发生的事,我的确没有想到,”伴伴说:“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奇迹就在那时候出现了。”
就在那时候,姜断弦忽然出现了。忽然出现在他们那辆马车里。
看见了姜断弦,牧羊儿就忽然变得像是一只羊,忽然就缩成了一团。
“你老人家要我做的事,现在我都己做到了。”牧羊儿对姜断弦说:“现在丁宁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你老人家的了。”
姜断弦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我从来不杀不是人的人,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后来呢?”
听到这里,那位亲密的朋友才间伴伴:“后来姜断弦是不是真的杀了牧羊儿?”
“当然是真的。”
伴伴说:“本来我根本没有看见姜断弦手上有刀,只看见他的手臂往外轻轻一推,牧羊儿的人就往车子外面飞了出去,等到他的人看不见之后,才看见有一股鲜血标了进来。”
她说:“后来我才知道,牧羊儿潜入法场,完全是姜断弦在幕后安排的。”伴伴说:“姜断弦知道丁宁的体力绝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纵然他不杀丁宁,丁宁也没法子逃出去。”
“所以他就安排了牧羊儿这条伏线,做丁宁的退路。”
“姜断弦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丁宁刺杀于他的刀下,在一场公公平平的决斗中,凭自己的武功,将丁宁刺杀于刀下。”
“在这次决斗之前,池不但要丁宁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
“牧羊儿既然知道了姜断弦的秘密,当然非死不可。”伴伴恨恨的说:“只可惜他只死了一次,我真恨不得他死一千次,一万次才好,”
她的朋友叹了口气。
“现在我才明白花景因梦为什么不让丁宁死了。”这位朋友说:“她一定也跟你和牧羊儿一样,把丁宁恨得入骨,如果丁宁只死一次,她怎么能解得了恨?”
伴伴立刻就反驳:“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她的朋友问。
“我恨牧羊儿,和因梦恨丁宁是完全不一样的。”伴伴说:“我恨牧羊儿是真的恨。”
“因梦恨丁宁难道是假的?”
“不是假的,而是另外一种恨。”伴伴说:“因为我跟她一样也是女人,所以我才能了解这一点。”
“哪一点?”
“恨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恨总是和爱纠缠不清的;爱恨之间,相隔只不过一线而已,爱得太强烈,忽然间就会变为恨,恨得太强烈也可能忽然变成为爱。”
伴伴说:“因梦对丁宁的恨就是这一种。”
一个独坐在风铃下的寂寞女人,一个浪迹天涯的江湖浪子,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生出一点感情,那才是怪事。
(六)
就从姜断弦出现的那一刹那开始,江湖中有根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一直认为自己是坠入地狱的柳伴伴,忽然间就脱离了苦海。
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
丁宁、风眼、韦好客、花景因梦、慕容秋水,甚至连姜断弦自己的命运也必将因此改变。
风眼让姜断弦离开法场只因为一句话:“今天你让我走,三个月后的今天,我必定来此相候,就算我死了也会叫人把我的尸首抬来。”姜断弦说:“如果你答应我这件事,我一定也会替你做一件事。”他说:“你应该相信我一向言出必践。”
风眼毫不迟疑就回答:“我相信。”他说:“你去。”
(七)
丁宁静静的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最少已经有一个时辰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有移动过。
姜断弦就坐在他对面,也和他同样安静沉默。
他们都是不出世的绝顶天才,对于刀的了解和热爱,近百年来,恐怕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们。
所以他们也是不能并容于当世的大敌,正如一山之中不容两虎并存。
可是在这段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却好像完全没有敌意,反而有一种极深挚的了解和尊敬。
——能让你的仇敌这么样对你,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至少先要学会尊敬自己。
先打破沉默的是姜断弦。他凝视着丁宁看了很久,才说:“你这次一定受了很大的折磨,身体的损伤也很重。”
“是的。”
“以你自己的估计,你大概需要多少时候才能完全复原?”
“你看呢?”丁宁反间。
“我希望不要超过三个月。”
“为什么?”
“因为我约了一个人在三个月后的今天了断一件事。”姜断弦说:“我希望先把我们之间的恩怨在那一天之前解决。”
丁宁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苦涩之意。
“我知道你约的是谁。”丁宁说:“你约的一定就是刚才那位监斩官。”
“我约他,当然是为了你,可是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丁宁沉默。
“花景因梦这么样恨你,当然是因为她一直认为花错是被你杀了的。”姜断弦说:“我想不到你一直都没有辩说。”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
“我也想不到。”丁宁说:“我想不到这一次你居然没杀我。”
姜断弦也默然等着丁宁说下去。
“依你的性格,本来是绝不会在对方完全无法反抗时,杀死一个曾经击败过你的仇敌,这一点我也明白。”丁宁说。
丁宁说:“可是你如果杀了我,天下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杀花错不是我而是你,花景因梦也绝不会找你复仇。”
他说:“你当然也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可旧的仇敌。”
“是的,我知道。”姜断弦说:“就因为我怕她,所以我才不能杀你。”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事是死也不敢做出来,有些话是死也不肯说出口的。
——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一定认为这件事一定是我做的,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我做的又何妨。
这种人的骨头当然其硬无比,丁宁无疑就是这种人。
姜断弦说:“你宁愿结下她这种可怕的仇敌,你所忍受的折磨,已经到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但你却还是没有分辩一个字。”
他替丁宁解释。
“因为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你说出花错并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岂非就好像在向花景因梦求饶一样,像你这种人当然不会做这种事的。”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我怎么能杀。”
丁宁忽然用一种很特别的态度笑了笑。
“你错了。”他说:“这次你实在大错特错。”
“错在哪里。”
“我没有说出这件事的真象,只因为花景因梦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丁宁说:“我替你去赴约之后,她就在一刹那间把我制住,我就没法子再开口说一个字。”
姜断弦的脸绷紧然后就忽然有一样很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在他那张永远如冰雪般严岩石般冷峻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如沐春斜阳般的笑容。
“我没有错,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错你。”
“哦?”
“你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该说的话死也不说,要说的话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定要说出来。”姜断弦说:“从古至今无人不死,我这一生活得已足够,如果死在你的刀下,我死而无怨。”
丁宁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也一样。”
两个人又互相沉默了很久,姜断弦才说:“我也相信你的体力在三十月之内一定能复原,所以我已经决定在这里陪你八十天。”
“你要在这里陪我?”丁宁有一点惊讶:“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
“谁?”
“花景因梦。”
姜断弦解释:“这里虽然是一个别人很难找到的隐秘地方,可是我相信花景因梦还是很快就会找来的,我相信她这一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过你,说不定现在她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丁宁无语。
“可是如果我在这里,就算她找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出手的。”姜断弦说:“我想她一定不愿再见到我。”
——那一次在风吕屋内发生的事,对因梦来说当然是件很不愉快的回忆。
丁宁终于点头。
“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你的,你要留下来,谁也不能赶你走。”
“可是你的起居饮食,还是需要别人照顾。”姜断弦说:“我当然没法子照顾你,所以我已经另外替你找了一个人。”
丁宁转过头,就看见了伴伴。
——姜断弦为什么要这个女人来照顾我,难道她认得我,我为什么完全认不出她。
(八)
天已经黑了。
风眼静静的坐在黑暗中,已经等了很久,才看见花景因梦提着一盏白纱宫灯,沿着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往这个亭子走了过来。
在朦胧的灯光下,在凄迷的夜色中,她看来还是像多年前那样苗条那样年轻。
她看到风眼时,也没有那种已经离别多年的拘束和陌生,只是浅浅一笑。
“对不起,我来迟了。”因梦说:“因为我一定要等到拿到赌注时才能来。”
“什么赌注?”
“一个小小的赌注,我跟韦好客小小的打了一个赌。”因梦说:“我赢了。”
“你赢了什么?”
因梦叹了口气:“我赢来的东西,其实连一文都不值。”她好像觉得很不满意的样子:“我只不过赢了韦好客的一条腿而已。”
对别人来说,一条已经被砍断的腿确实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可是对那个断腿的入来说呢,
“我一直认为韦好客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他远比我想象中愚蠢得多。”风眼的词色依就很冷漠:“他不该跟你赌的。”
“可是这一次他本来以为自己有稳赢不输的把握。”因梦说:“他从未想到丁宁能活着离开法场。”
“你呢?”
因梦笑了笑:“你一向很了解我,如果我没有十分胜算,怎么会跟他打这个赌?”
“莫非你早已知道丁宁能脱走?”。
“四天之前,就已经有人把丁宁这次脱逃的计划泄露给我了。”因梦说。
“是谁泄露给你的?”
“是牧羊儿。”
“他怎么会知道姜断弦的秘密?”
“因为他本来就是姜断弦安排好的一着棋,连煤场的管事老詹都是姜断弦安排的。”因梦说:“丁宁的身子被挑起时,恰巧越过烟囱,它的力量方向和角度,姜断弦当然也早已计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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