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风铃中的刀声 > 第二章 神秘的班沙克

第二章 神秘的班沙克

风眼冷冷的说:“想不到姜断弦也是个心机如此深沉的人。”

“只可惜他还是没想到牧羊儿会把这个秘密出卖给我。”

“也许他早已想到了。”风眼的声音更冷淡:“牧羊儿的尸体已经被人像野狗般丢在乱坟堆里。”

“你呢?”因梦问风眼:“我不信你没有发现烧窑里有人。”

“我也不信。”

“那么你为什么不揭穿。”

“因为我一直认为窑里的人是你。”风眼说:“直等我接到你要人转交给我,约我在此相见的那张纸条子,我才知道你当时不在法场。”

“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是的。”

风眼说:“‘只不过我相信如果你不在法场,就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他说:“你果然有。”

因梦又笑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了解我,”她说:“可是现在我却有一点不了解你了。”

“哦?”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让姜断弦走。”

风眼转过头遥眺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姜断弦如果要走,世上有准能阻留?”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没有。”

宫灯已经熄了,是被因梦吹熄的,夜­色­青寒如水,人静如夜。

静良久,因梦才悠悠的说:“我们已经有很多年不见了,当初我离开你的时候,虽然是情不得已,你一定还是会很生气的。”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可是现在已经事隔多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原谅我。”

风眼的脸­色­看来也好像是水一样,冷如水。

水的特­性­,就是有多重的面貌,多重的变化,就好像一个多变的女人一样,就好像花景因梦一样。

“如果你能够原谅我,我也不求别的。”因梦说:“我只求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只要你有一点可能追查出丁宁的藏身处,姜断弦就一定会留在那里保护丁宁。”

“我也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因梦说:“他总认为我有点怕他,总认为只要有他在那里,我就不敢出手了。”

“其实呢?”

因梦又嫣然一笑:“其实情况好像也是这样子的,我好像实在有点怕他。“

风眼冷冷的说:“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我承认。”

“你是不是要我去对付姜断弦,好让你去把丁宁劫走?”风眼说。

“是的。”

因梦凝视着风眼。

“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大多了,我只求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的一次。”她的眼中充满柔情:“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天­色­更暗。

风眼石像般静坐不动,谁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的确从未拒绝过因梦的要求。

风眼冷冷的看着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纹,却又笑得那么­阴­寒尖冷,仿佛刀锋。

“其实你根本就不用说的,你约我来,我就知道你是要我去替你做一件事。”他说:“现在我甚至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事。”

因梦好像觉得非常惊讶:“你真的知道?”

“现在丁宁的功力还没有恢复,姜断弦救人救彻,一定会替他找一个很隐秘的静养处。”风眼说:“可是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了。”

“这个地方既然如此隐秘,我怎么会知道?”花景因梦故意问。

“牧羊儿既然已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你,当然也会把他带着丁宁从法场逃窜的秘道出口告诉你。”风眼说:“你既然知道出口处,当然就有法子追踪丁宁。”

因梦嫣然。

“你真的太高估我了。”她说:“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认,事情确实就是这样子的。”

“我能想到这一点,姜断弦也可能同样会想到。”风眼说:“在他与丁宁决战之前,他绝不容任何人伤及丁宁毫发。”

因梦叹了口气:“想不到你非但了解我,还能够这么样了解姜断弦。”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这一次呢?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我从未想到过你会对我有什么目的。”风眼说:“我只不过尽我所能来帮助你。”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黑暗的远方。

“直到你不告而别的那一天,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可是,以后……”

因梦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知道以后你一定听到过很多有关我的事,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找我报复,”她的声音更温柔:“可见你并没有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风眼说:“我所做的事,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这一次呢?”

“这一次就不同了,”风眼说:“此时已非彼时,往事都已过去,是非恩怨俱忘。”

他的声音更遥远,他的人已往远方的黑暗走过去。

因梦急着问:“这一次已经是最后的一次,你难道要拒绝:我?”

“是的,”风眼淡淡的说:“对我来说,一生中被人利用一次已足够。”

(九)

伴伴捧着个很大的托盘走进来,托盘上只有一锅清粥,几、样小菜,没有酒。

姜断弦无饭不酒,丁宁现在却不能喝,这是她为丁宁准备的,她根本忘了姜断弦。

除了丁宁外,她心里根本没有别人。

可是丁宁看见她那种眼­色­,却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伴伴咬住嘴­唇­,垂下头,只觉得嘴里咸咸的,就好像是眼泪的味道。

——为什么眼泪的味道有时竟然会像鲜血一样。

“这位姑娘,你的嘴上是不是在流血?”她仿佛听见丁宁在问,却又不知道是不是他在问。

她只知道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她自己小屋里的床上,眼泪已经打湿了她的枕头。

这时候婪断弦正问自己:“多情总是使人愁,无情的入呢?无情的人心里是个是永远都没有忧愁痛苦?无情的人是个是活得比较快乐?第一章 二十八个月之前的月圆之夜

“我们之间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只要我们自己了解就已足够,别人的想法,与我们完全无关。”

(一)

二十八个月之前的意思,就是说距离丁宁和姜断弦这一次在法场相见的二十八个月之前。

那一夜,月正圆。

那时候花错还没有死。

那时候姜断弦仍然用彭十三豆的名字行走在江湖。

那时候彭十三豆的名声,绝不会比天下第一剑客武当柳先生弱一分。

柳先生就是“平生无败”柳不弱。

那时候彭十三豆也从来都没有败过一次。

可是那时候花错已崛起了,以一把如仙人掌针的尖刀,在三年间刺杀江湖豪客武林名家名派掌门一流高手共计四十一人。

花错也从未败过。

那时候丁宁锋芒初露,如异军突起,大小一十二战,战无不胜,令江湖中人人侧目。

这一十三战,所约战的无一不是超级高手,从那个时候一直到现在,丁宁的刀从不斩无名之辈。

那时候正是“刀”最盛行的时候,不但压倒各门各派各种独门奇门外门兵刃,甚至也压倒数百年来武林中人一直奉为“主流”的“剑”。

那时候如果要在江湖中选中十大名流、花错、丁宁、彭十三豆,无疑都是其中之一。

因为那时候正是他们的时代。

就在他们那个时代里,他们三个人如流星般偶然相遇,迸发出灿烂耀眼的火花。

(二)

烈日,黄沙,荒漠无垠。

那一天荒漠上的烈日和黄沙都和平常一样,仿佛总是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压力,不但随时都可能把一个人身体里的水份和血液压­干­,甚至连他的灵魂都可能被压榨出来,压入地狱。

姜断弦独行在荒漠上,烈日已将西沉他走得很慢,用一种很奇特的姿势交换着脚步,就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卖艺人走在钢索上。

他必须尽量保持他的体力,决不能浪费半分,因为这一点密切关系着他的生死­性­命。

远处一株巨大的仙人掌旁,仿佛有个人在看着他,而且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

在一殷情况下,姜断弦本来是不会去注意这个人的。他一向很少注意到和他无关的人,尤其是在他将要做一番生死央战之前。

这只不过是原因之一。

他不去注意别人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他。

可是站在仙人掌旁的这个人却好像威胁到他了。

姜断弦竟然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布衣裳,已被砂土染黄,一胀风尘仆仆的脸上虽然已经有了因为无数次痛苦经验而生出的皱纹,看起来还是相当英俊,而且带着种非常吸引人的魅力。

只不过最吸引的还是他的眼睛,坚定、冷酷、倔强、锐利…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

姜断弦的脚步并没有停。

他已经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所以也不准备对他多作观摩。

现在姜断弦只对一个人有兴趣,他已经约好这个人在明日的日出时,决生死于一瞬间。

想不到仙人掌旁的年轻人却忽然移动了脚步,仿佛只走了一步,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行动间姿势的怪异就好像雪橇滑行在冰雪上。

姜断弦的身子立刻停了下来,全身上下的所有动作都在这一刹那间骤然停顿,所有的­精­力体力都决不再消耗半分。

年轻人叹了口气。

“我也早就明白,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要活下去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说:“可是直到现在为止,我才了解阁下为什、么能在强仇环伺下活到如今。”

他说:“我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像阁下一样,对体力如此珍惜。”

姜断弦这一次也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才问:“你知道我是准。”

“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而且还知道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就是近年来以一把快刀横行于江湖中的彭十三豆。”

这个年轻人说。

“对江湖中的刀法名家,我知道的大概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多得多。”他说:“我从三岁的时候就对刀有兴趣,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把天下所有刀法名家的资料,和他们的刀谱全部研究过。”

姜断弦又冷冷的盯着他看了很久之后才说。

“看来你的成绩并不能算太好。”姜断弦说:“据我所知,你最少已经败过三次。“

“你也知道我是谁?”

“是的,我知道,”姜断弦说:“只是我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浪子花错。”

花错笑了。

他一笑起来,眼睛里那份冷酷就消失不见,傲气却仍在,看起来更能打动人心。

“不错,我败过,而且还不只三次。”花错说:“就因为我败过,所以我比你强。”

“哦?”

“因为我有失败的经验,你却没有。”花错说:“每一次失败的经验,都能使人避免很多次错误。”

姜断弦沉默,也不知道是在思索着他这句活中的道理,还是认为他这些话根本就不值一驳。

花错接着又说:“这二年来,我又会见了不少刀法名家,若是以一对一我自信决不会败,也没有再败过。”他说:“我至今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会过丁宁和彭先生。“

“现在你已经遇到我了。”姜断弦冷冷的间:“你是不是想由我来试试你的刀。”

“我只想见识见识阁下名震天下的刀法。”花错说:“阁下的断弦三刀,我只要能见到其中的一刀,就已足快尉生平了。”

——断弦三刀从不能见,若有人见,人如断弦。

姜断弦忽然叹了口气。

“浪子花错,这一次你又错了。”

“哦?”

“我的刀不是让人见识的,”姜断弦说:“我的刀只要一出鞘,就必定有人要死在刀下。”

“是谁死呢?”花错仍然在笑:“是你还是我?”

有一点花错是对的,一次失败的经验,有时候的确可以让人避免很多次错误。

只可惜他忘了一点。

一有时候败就是死,只要败一次,以后就根本没有再犯另一次错误的机会。

只不过不管他是对是错,总算做到了一件事,总算达到了他的一个愿望。

他毕竟还是看到了断弦三刀中的一刀。

那时候烈日已西垂,荒漠边缘上的落日,鲜红如血,红如鲜血。

他背向落日飞掠而出时,还能听见姜断弦在说。

“你如能不死,明年此时,再来相见,我一定还会在这里等你。”

(三)

那一天的深夜,姜断弦仍然独行在荒漠中,仍然用那种奇特的姿态在交换着脚步,可是他的人却仿佛已经进入了种半睡眠的状态。

他本来可以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安睡一二个时辰的,距离明晨日出时的决战,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充分休息,恢复体力,不幸的是,他遇见了更不幸的花错。

所以他只有像一匹经过严格训练的驼马一样。不但能够在站着时睡眠,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能够进入半睡眠的状态。一一一在一种自我催眠的情况下进入这种状态,用一种神秘的潜在意识力,分辨方向。

在穷荒中生存的野兽,如果要继续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有这种能力。

这时候在一个早已没有人居住的荒村里,等着姜断弦去做决一死战的人,就是丁宁。

(四)

甜水并已经­干­涸了,仅有的几亩杂粮田已荒膺,­鸡­犬牛羊都已瘟死。

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人家的这个边陲村落,现在更久已不见人迹。

村子里最高的一幢房子有二层楼,而且是用砖瓦砌成的,在这种荒村小镇上,这幢小楼已经是豪华雄伟的建筑。

此刻丁宁就睡在这幢小楼的屋顶上,静静的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屋顶已经被清理过,破晓前的冷风中,带着一种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干­草香。

他带着一坛酒,一只­鸡­,一个猪头,一条狗腿,和一把快刀。

快刀当然是永远都会带在身边的。

一个以“刀”为命的人,身边如果没有带刀,岂非就好像一个大姑娘没穿衣服一样。

丁宁带着刀,理所当然。

这里虽然是穷荒之地,要弄一坛酒一只­鸡­一条狗腿来,也不能算太困难。

困难的是,他居然还弄了一个火炉来,炉子里居然还有火,火上居然还有一个锅子,锅子里居然还热着一锅白菜­肉­丝面。

这就绝了。

在生死决战之前,把一锅面热在炉子上是怎么样一回事?

我们这个丁宁先生做出来的事,有时候简直和昔日游戏江湖的楚留香先生差不多了。

他们做的事,总是让人猜不透的。

旭日尚未升起,东方刚刚有了一点像死鱼翻身时鱼肚上那种灰白­色­。

这时候本来应该是天地间最静寂的时候,可是在这个死寂的村落中,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却忽然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轻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是一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富家翁,茶余饭后在客厅里踱方步一样。

这里不是富家的客厅,这里是穷荒死寂的边睡之地,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踱方步的。

所以这种声音听起来就非常奇怪了。

——悠闲无事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踱方步,到这里来的人不会用这种方步走路。

丁宁本来像一个“大”字一样躺在屋顶上,听到这一阵脚步声,­精­神好像忽然一振。

“彭先生,你来了吗?请,请上坐。”

这里根本没有“座”,“请上坐”的意思,只不过是“请你上来坐”而已。

姜断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姜断弦虽然沉默孤独离群寡合,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距离好像都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其实无论任何人的思想都很难瞒得过他。

可是他看到屋顶上摆在丁宁身边的那个炉子和面锅时,他还是愣住了。

自从他以“彭十三豆”之名行走江湖,约战天下高手,将生死成败胜负投注于刀锋挥起时的那一瞬间,他当然曾经看过很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

他看见过有人在决斗时抬着棺材来,他看见过有人在决斗时用油彩把自己脸上旬画得像是个追魂索命的活鬼。

他看见过有人疯狂大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面如死火,有人面不改­色­。

他甚至看见过一个平日自命为硬汉的人,而且是被江湖中公认为是硬汉的人,在决斗时面对着他的时候,裤裆忽然湿透。

在无数次生死呼吸的决斗问,各式各样的人姜断弦都看得多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会特地带一个火炉来热着一锅面。

这真绝。

天­色­又比较亮了一点,炉子里的火又比较大了一点,锅子里的面又比较热了一点。

姜断弦在屋脊上看着躺在屋檐边火炉旁的这个看起来比花错还要错的年轻人。

“你就是丁宁?”

“是的,我就是丁宁。”这个年轻人说:“你看见的这个炉子就是一个炉子,你看见的­鸡­就是­鸡­,酒就是酒,狗腿就是狗腿,你看见的这个炉子上炖着的就是一锅面,甚至连这个猪头,都是一个真的猪头,如果你认为你自己看错了,那么你才真的错了。”

姜断弦想笑,笑不出,想说话,不知道怎么说,想不说话,也不行。

幸好就在他还没有想出要说什么话的时候,丁宁已先说:“我知道你对我这个人已经非常了解,你和每一个人决战之前,都已经把那个人,研究得非常透彻。”丁宁说:“我相信你最少已经花了三个月的工夫来研究过我这个人所有的一切资料。”

姜断弦不否认。

“要了解我这个人并不困难,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今天我就算带一个大厨房的人,一个戏班子,一组吹鼓手,十六八个随时都可以脱的粉头,来和你做决战前的欢饮,你都不会觉得奇怪。”丁宁问:“你说对不对?”

姜断弦不得不承认:“对。”

“可是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一锅面来,而且还要带一个炉子来把面热在火上,等一个随时都可能把我脑袋砍下来的人来吃这锅热面,好像是生怕他吃了凉东西会泻肚子一样。”

丁宁说:“只要你敢赌,你要赌什么,我就跟你赌什么,就算你要赌我的命,我也跟你赌了。”说到这里,丁宁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奇怪:“可是我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赌的。”

“为什么?”

“因为你既然对我的一切都很明了,那么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是的。”姜断弦说:“我知道。”

“现在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此时此刻,就是我出生的时候,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煮一锅面等你。”

丁宁说:“我的生日,很可能就是我的死期,这是件多么浪漫的事,所以我要把你我间的决战约在今日,而且还要特别请你吃一碗寿面。”丁宁说:“我相信你现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所以你就绝不会和我赌了,因为如果我们要赌,我是输定了的。”丁宁说:“既然已必胜无疑,还赌什么?你一向是个很公平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不光采的事?”

姜断弦又凝视他很久,似乎要利用这段时间,来使自己的情绪平静,在决战之前,如果被对方所感动,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宁当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意,在他们这一级的绝顶高手之间,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沟通。

所以丁宁也不再说话,却忽然拔刀。

姜断弦一动也没有动,他确信丁宁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拔刀对付他。

他没有算错。

丁宁拔刀,只是为了切­肉­,刀锋过处,猪首片分,刀薄如纸,片­肉­也如纸。

——好快的刀。

把片成飞薄的猪头­肉­,用烘在炉子旁的火烧夹起来,把爆的像­奶­汁一样的寿面,来就火烧吃,吃一口,喝一口。

酒坛子在两个之间传递着,很快就空了,狗腿也很快就剩下骨头。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宁大笑,笑声忽又停顿,又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盯着姜断弦说:“你在杀人不死,或者在已经看出对方已经无法与你交手时,是不是常常喜欢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

“是的。”

“现在我要说的也是这句话,”丁宁说:“明年此时、此处再现在你走吧。”

姜断弦的脸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因为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你不愿做的事,我也不愿做。”丁宁说。

“什么事?”

“就算胜了也没有光采的事。”丁宁说:“今日就算我胜了你,也没面子,因为今日你必败无疑。”

姜断弦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看得出你已经累了,你的斗志和杀气也已被消磨。”丁宁说:“在你到这里来之前,你一定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做过生死之战,这个人必定是个能在一瞬间斩人笆级如切菜的绝顶高手。”

姜断弦沉默,额角和平臂上却有一根恨青筋凸起、跃动。他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却又不能否认。他一生从不说谎。

不诚实的人,无论做任何一件事,都绝对不可能到达巅峰。

你在欺骗别人的时候,往往也同时欺骗了自己,那么你怎么能期望你自己悟道,没有“诚”,哪里会有“道”。

“无论生死胜负,问心有愧的事,你我都不会做的。”丁宁说:“所以今日一战,最好改为明年此时。

“你的意思我明白。”姜断弦终于开口:“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纵然改在明年此时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明年我来赴约之前,我还是要去先赴另一个人的约。”

“赴谁的约?”

“花错。”

丁宁当然知道花错这个人,正如花错无疑也知道丁宁一样。

——在他们这一级的高手之间,彼此都一定会有相当了解,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都难免会在偶然之间相遇,一相遇就难免会有生死之争,如果不能知已知彼,未出手之前就已经被对方占了先机,先机一失,命如游丝。

姜断弦接着说道:“刚才花错虽然败了,但我却没有把握能断定他是否必死。”

“所以你也约了他明年此时?”

“是的。”姜断弦说:“就算我明知他活不到明年此时,到时候我也会去赴约,遭遇到的情况,也许反而更凶险。”

“为什么?”

“因为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痴情,非常美丽,又非常可怕的女人。”

“她是谁?”

“花景因梦。”

花景因梦,这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

只不过姜断弦确信:“如果花错不死,明年你我决战之前,他一定会赴我的约。”姜断弦说:“如果花错死了,花景因梦也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就算她自己不去,也一定会派别人去的,她派去的人,当然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我。”

他告诉丁宁。

“所以我们纵然把今日之战改在明年此时,情况仍然是一样的。”姜断弦说:“明年此时我就算还能活着来赴你的约,也一定和今年一样,­精­力和杀气都已被消磨将尽了。”

“你说的是,”

丁宁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很多事的确都是这样子的,变也变不了,改也改不得。”

“既然改不得,又何必要改?”姜断弦说:“胜负已决,再无牵挂,岂非更痛快?”

“虽然痛快,却不公平,你痛快了,我不痛快,怎么办,”

“你说应该怎么办?”

丁宁的办法是这佯子的。

“战期既然改不得,胜负还是要分的,今日我若胜了,明年你就要让我去替你赴花错之约,”丁宁说:“我也早就想会一会他。”

“可以。”姜断弦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会把我们约战之地告诉你。”

“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忘记。,

“什么事?”

“今日之战既然改不得,明年此时,你与我的约会也不能改。”

“这一点我当然不会忘,”姜断弦说:“但是你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死人是不能赴约的。”姜断弦说:“刀剑无情,败就是死。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明年此时,我怎么能来赴你的约?”丁宁淡淡的笑了笑:“那就是你的事了,我相信你总会有法子的。”丁宁说:“就好像花错虽然已败在你的刀下,但是你和他明年之约还是没有更改。”

姜断弦没有再说什么,应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出来,既然已说出来,就水无更改。既无更改,再说什么,所有的言语都已到了结束的时候。

刀无语。

(五)

刀不能说话,刀无语。

可是刀锋动,刀声起,这种声音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种言语?一种比世上任何言语更尖锐更可怕而且更不能更改的言语。

——胜或负,生或死?它永远都不会给你太多选择的余。地。

奇怪的是,在当代这两大刀法名家的决战之时,居然没有响起刀声。

只有风声,没有刀声。

因为丁宁的刀根本没有动。他的刀斜伸,刀锋就像是已经死在永恒中。

死就是永恒,因为死是不变的,亘古以来,只有“死”不变。

有生机,就有变化,才有疏忽破绽和漏洞,才会给别人机会。

——“死”是有什么机会?

“死”,已经到了所有一切事的终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有人要去攻击死,他能得到什么。

姜断弦握刀的手心已被冷汗湿透。

——以不动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姜断弦从未想到丁宁的刀法已能达到这种境界,更未想到丁宁会用这种方法对付他。

他平生所遇高手无算,从来也没有人会把自己置之于死地。

因为“死”就是“不胜”,非但不能变,也不能攻击,最多也只不过能做到“不败”而已。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胜,不败绝不是他们争取的目标。

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不败”,就已经胜了。

姜断弦已经发现自己的体力在不停的大量消耗,甚至远比他在作最激烈的动作时消耗得更大。已经使得他无法再支持下去。

但是他也不能动。

无生机变化的终极,也就是所有一切生机和变化的起点。

如果你一刀攻向这一点,就无异引发了一座火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只有等,才是最好的对策,等对方的疏忽,等对方先倒下去,只有等,才有机会,高手相争,“等”本来就是一种战略。

唯一的遗憾是,在这一战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就已败了,在这一战还没有开始之前,他的体力就己消耗得太多。未战已先败。

现在他才明白丁宁为什么能在未战之前就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但是他却不明白丁宁怎么会用这种战略对付他。

丁宁年轻,丁宁骄做,丁宁有侠气,也有骨气,丁宁一向讲求公正。

像丁宁这么样一个人,既然知道他体力不继,就应该避免和他以体力决胜负,就应该速战速决,决生死于一瞬间。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丁宁为什么不是他想象中的人呢?

姜断弦不懂。

他已经非常衰弱,他的思想已经无法再保持清醒,可是他还想尽最后的余力作最后一击。

最后他只记得他仿佛曾经挥刀。

姜断弦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清醒的,距离他挥刀时也许已过了很久,也许只在瞬息间。

他醒来时,红日又照上对面的土墙,墙上用锅灰写着:

“今日之战,我胜你败,

花错之约,我去你休,

明年此时,再来相见。”

现在姜断弦终于完全明白丁宁的意思了。

——高手相争,败就是死,他只有用这种战略,才能让姜断弦败而不死。

——明年之战,已在他代姜断弦去赴花错的约会后,他就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也必定会像今日的姜断弦一样,已将至强罩之未。

所以明年此时那一战的胜负,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胜负。

直到现在,姜断弦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丁宁这种人。

这种人真的是死也不肯占人半点便宜。

(六)

这时候花错已被埋葬,他的妻子正用一双素手,在他坟前种下了小小的一株仙人掌花。

花错的死,完全是个偶然突发的事件,他和姜断弦之间,完全没有丝毫恩怨,所以花景因梦完全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死在谁的刀下。

她只知道杀死她丈夫的人,明年此时,一定会到这里来。

一年之后,丁宁来了。

(七)

丁宁来的时候,来自远方。

丁宁来的时候,已经非常疲倦,所以当他看见那栋白­色­的小屋时,整个人都仿佛软了,就好像一个在风尘中打滚过许多许多的妓汝,忽然遇到了一个诚实的男人,诚实可靠,而且在真心真意的对她。

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感觉,虽然在幸福中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欲哭无泪,可是又忍不住想要流泪的感觉。幸福有时候也是凄凉的,有时候甚至比最悲惨的事更容易让人流泪。

有泪可流,也是好的。

小屋是用白石砌成的平凡而朴实,屋前却有一道非常优雅的前廊,廊前檐下,有风铃。

风铃幽幽,总让入忆起江南。

——春水,柳荫绿波,花树,风铃,小屋,能不忆江南?

他仿佛已可听见那清悦的风铃声,在春风中响起来了,春风中还带着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然后丁宁就看见了那个白­色­的女人,那么白,那么纯洁,那么优雅,那么静。

丁宁已非不解人事的少年,丁宁见过女人了,见过很多女人。

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么静的女人,这么静,这么静,这么睁。

所以他才想不到这么静的一个女人,就是在江湖中动得让每一个人都不能安静的花景因梦。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会去劈柴,割草,修理栏杆。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会在击败轩辕开山和牧羊儿之后,落入花景因梦的怀抱中,抱他入地狱。

这件事,就是这么样发生的。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才刚刚开始。第一章 情到深处无怨尤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真正的去爱一个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被爱却是那么幸福。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他仍然宁愿爱人,而不愿被爱。

(一)

伴伴本来应该一点都不会觉得寂寞的,因为她这一生最深爱着的入,日日夜夜都在她身边。

可是伴伴寂寞。

她随时随地都愿意为丁宁奉献出所有的一切,丁宁却已完全不记得她。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种差异了,而是人类最强烈最深挚痛苦的根源。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折磨,比情感上的折磨更让人痛苦。

­肉­体上的折磨,是别人在折磨你,情感上的折磨,却是你自己在折磨你自己,虐待自己,甚至会把你自己当作你自己最痛恨的仇人,因为你恨你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去爱一个根本就不值得你去爱的人。

伴伴寂寞,尤其是在她看到丁宁的时候,因为这时丁宁虽然就在她眼前,却又仿佛在于山万水外。

尤其是在她听见丁宁说“谢谢”的时候。

谢谢,多么客气,多么有礼,她送一杯茶给丁宁,丁宁说谢谢,她盛一碗饭给丁宁,丁宁说谢谢,不管她为丁宁做了一件什么事,丁宁都会对她说一声谢谢。

——你会不会对一个最亲近的入,每天说一百次谢谢?

丁宁的客气,丁宁的多礼,让伴伴的心都碎了。

快要到夏天了,在一些温暖潮湿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得到蚊于,在本来一片­干­褐­色­的大地上,已经可以看到一点绿意,在一些比较劳累的人们身上,已经可以看到了汗珠。

在厨房里站了半个时辰,做好了一顿三菜一汤的中饭之后,伴伴身上也有了汗珠。

她想洗澡。

女孩子都是常常喜欢洗澡的,舒舒服服的洗个澡之后,总是能让入容光焕发,心情欢悦,总是会让一个女孩子显得漂骨。

有的男人会不让女孩回家,有的男人会不让女孩穿暴露的衣服做丢人的事,有的男人甚至会不让女人去到一条比较热闹一点的街道去买一点花粉。

——男人的嫉妒有时候也会像女人一样无礼,可是据我所知,好像还没有一个男人会不让他的女人去洗澡的。

洗澡通常是在澡盆里,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名洋的澡盆,有些甚至是用玉石砌成的。

美人入浴,有很多怪僻有的甚至喜欢用牛­奶­羊|­乳­,蜂蜜茶。

可是最普通最常用的一种还是水。

水也有很多种的。

江水河水溪水海水果水井水沉水塘水冷水热水雨水、水地下水­阴­沟水温泉水,冷热香港脏净,各式各样的水都行。

可是在人心中最向往的,还是那种最自然最洁净最清冽,队烟云飘渺中,青翠山岭间,如银练般夹泄而下的清泉。

就在伴伴的小屋旁,就有脉山岭如葱一道清泉如银。

这时候已经将到夏天。

(二)

花景因梦在小路旁一个树­阴­下停下来,把她的计划重头再思索一遍。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关键就是伴伴。

——伴伴的出身,伴伴的遭遇,伴伴的教养和知识,和伴伴的弱点。

这些因梦都已仔细调查研究过,她必须先要知道伴伴所有的弱点,才能找出一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来打动这个女孩的心。

只有一点是她可以确定的。

——以伴伴的遭遇来看她对男人已经应该觉得很伤心了。

(三)

因梦为什么忽然变得对伴伴这么有兴趣?是不是为了丁宁?

因梦和丁宁之间是不是已经被打起了一个解不开也看不见的结?连他们的灵魂和命运皆在一起。

(四)

溪水清凉,绿得像翡翠,把伴伴的脸都映成了碧绿­色­。

他已经把她自己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这一潭碧水中,完全放松了自己。

现在丁宁正在午睡,他的安全有姜断弦保护。

现在天气如此晴朗,水波如此温柔,伴伴几乎已将她这一生所受到的苦难完全忘却。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溪畔的岩石有一个人在痴痴的看着她。

伴伴几乎要嘶喊了出来。

她有过这种可怕的经验,那一次如果不是丁宁救她,她早就被人蹂躏,每当她想起那一次的遭遇,都像是在作噩梦一洋,忍不注会放声嘶喊,冷汗透衣。

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点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站在岩石上痴痴的看着她的人,居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美丽、非常优雅的女人,看着她的眼波,远比春水更温柔。

在她这一生的记忆中,好像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用如此温柔的眼波看着她。

所以就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对这个女人生出了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在某一方面来说,她甚至已经把这个女人当作了很知心的朋友。

在这个女人的眼波凝视下,她甚至觉得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如果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也许会发疯。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花景因梦。

她站在岩石上,用一种她自己训练出来的眼­色­看看水池中的女孩,她多年前就已知道男人都喜欢她用这种眼光看他们。

后为她才知道有很多女人也一样,尤其是那些历尽沧桑,饱经创痛的女人。

现在水池中这个女孩也不例外。

因梦发现她已经开始在自己的凝视下渐渐溶化。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只为了别人给她一点点温柔和同情,就肯付出一切。

如果有人能真正明了这一点,而且善加利用,那么这种力量恐怕远比任何人想象中更为强大。

先开口的人是伴伴。

“你是谁?”她问因梦:“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因梦不回答,却轻轻的解开了她的衣襟,当那身雪白的轻衫从她肩上滑落时,伴伴看起来仿佛连呼吸都已将停顿。

伴伴的身材也是值得骄做的,也常常会让男人心跳加速,呼吸停止。

她非常明白这一点,而且也引以为做。

可是等她看到这个女人完美无暇的胴体时,就好像一个虔诚的情徒,看到了他幻想中的神袱一样。

当这个女人也滑入溪水中时,她几乎要晕倒。

等她从晕眩迷幻中清醒时,这个女人已经在她面前,用一恨纤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而且用一种异常的声音对她说:”可怜的核子,我知道你累了,而且吃了那么多苦。“因梦说:“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真正对你好,而且能够安慰你的人。”

她说:“你身边有这种人吗?”

伴伴不能回答,伴伴的心在刺痛。

“你没有。”回答这句话的是因梦自己:“因为你一向只倾得付出你所有的爱去爱别人,却不懒如何保护自己。”

她的手指更轻柔。

“可是在经过了这么多次不字之后,你也应该明白去爱别人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了。”因梦说“你也应该开始学一学怎么样让别人去爱你。”

伴伴的眼泪流下,落入溪水,然后她就发现她的身子已经被这个陌生的女人拥抱在怀里。

她想挣扎,却完全没有力气。

这个女人竟仿佛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用在男人和女人身上都同样有效。

(五)

蓝天如洗,绿草如茵,她们静静的躺在四月的晴空下,伴伴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全和满足。

她从未想到生命中居然会有这么美好的时候,更未想到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经过了那么多男人对她无情的摧残和折磨之后,她忽然发现只有女人才是真正可以信托依赖的,而且绝不会对你有丝毫伤害。

尤其是这个女人,她的多情和温柔,世上绝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替代。

在这种梦一样幸福的感觉中,她忍不注间。

“我知道我是个多么讨厌的女人,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伴伴说:“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找到我。”

因梦嫣然。

“你怎么会是讨厌的女人,如果你讨厌,天下的女人就全部是讨厌鬼了,”她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开始注意到你。”

“真的?”

这当然不是真的,这是谎话,可是谎话岂非总是能让人愉快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听谎话的?

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说谎话?

因梦又说。

“其实今天我本来不敢来的,我怕吓着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能够单独见到你的机会太少,我也不会来。”

“为什么。”

“我知道你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因梦说:“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很神秘。”

一神秘的意思,通常就是有一点鬼祟,有一点­阴­谋,有一点见不得人。

伴伴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替他们解释。

“你说他们神秘,倒真的是有一点神秘,只不过他们绝不是坏人。”伴伴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曾经救过我。,

“哦?”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如果不是他及时来救我,我早就被坏人污辱了”

“现在呢?”因梦问:“这个曾经救过你的人,现在对你怎么样?”

伴伴低下头,不说话了。

“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看得出他现在对你并不好。”因梦说:“我甚至看得出他对你很疏远很冷淡。”

伴伴依旧沉默。

因梦轻轻叹息。

“他救了你之后,你一定时时刻刻的记着他,对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恩情很容易就会变成爱意,有时候你甚至会不惜为他牺牲一切。”

这是真的,因梦无疑很了解少女的心。

“可是等你为他牺牲了一切之后,你又得到了些什么?”因梦说:”以前他救你,也许只不过好像把一块吃不完的肥­肉­丢给一条快要饿死的野狗,在转眼间就把这件事忘得于­干­净净。”

她又叹息:”男人们常常都是这个样子的,又健忘,又自私,又无情。”

这也是真话,男人们的确常常都会犯这几样毛病,就正如女人们也常常会犯这几样病一样。

真话总是会刺伤人心。

——男人的心也是心,女人的心也是心。

伴伴的心好像已经被刺穿了一个洞。第二章 刀魂与花魂

(一)

小屋后有个小小的花圃,春花已经次第开了,已经可以戴在鬓旁,采入瓶中。

丁宁穿一身青衣,级着的是带着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展,脚上甚至还套着双丫头袜。

在初夏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脸看来虽然还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可是他的神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悠闲和雅适。

这种神态,使得他苍白的脸在鲜艳的群花中显得更突出,更高贵。

唯一和他这种优雅的态度有一点不相配的,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可是这把刀也是非常优雅的,一种非常古朴的优雅,不相称的是,这把刀上的杀气。

花园里有一棵很高大的银杏树,树荫下有一张几,一个蒲团。

几上有一个仿造宋汝洲哥窑“雨过天青”的花瓶,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和尚,是丁宁。

——蒲团上坐着的人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不一定坐在蒲团上。

丁宁正在修整他刚从花圃里摘下的鲜花,用他手里一柄形状古朴而优雅的银­色­的短刀。

一柄如此闲适的刀,一把削整花枝的银刀,刀上怎么会有杀气?

(二)

午后的阳光还是金黄|­色­的,还没有到达那种黑夜来临前夕阳的辉煌灿烂的鲜红。

姜断弦远远的站在一丛红花旁,静静的看着丁宁削整花枝,仿佛已看得痴了。

他的脸­色­永远是那么冷酷和淡漠,可是他的眼却像是火一般的夕阳般燃烧了起来,就像是一只猛兽,看到了另一只足以威胁到它生命的猛兽。

可是丁宁只不过在削整几枝已经被摘落下的鲜花而已。

这种悠闲的事,怎么会引起别人的敌视。

阳光的金黄已渐渐淡了,火样的鲜红还没有染上夕阳。

(三)

如石像般静立不动的姜断弦,忽然慢慢的向丁宁走了过来。

丁宁却仿佛根本没有发觉自己面前已经有了这么样一个人。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威胁到他的生命与存在的人。

他仍然用他的那把银刀,修剪着那一束花枝,他的出手很慢,很小心。

他用的刀是一把很钝的纯银的刀。

他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常常都会做这一类的事。

可是姜断弦却在全心全意的看着他,就好像一个醉于雕琢的人,在看着一位他最崇拜的大师雕琢一件至美至善至真的­精­品。更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看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奇怪游戏。

在姜断弦脸上居然会流露出这种神情,才真正是件怪事。

可是真正了解姜断弦的人,就会知道他用这种眼­色­看丁宁,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只有他才能看:得见。

他看到了什么?

鲜花被摘下,就好像鱼已被网出水一样。

花被摘下,看起来依然同样鲜艳,鱼在网中,也依然同样在动。甚至动得更生猛。

可是在姜断弦这种人眼中看来,就不一样了。

水中鱼的动,是一种悠游自在的动,网中鱼的动,就变成了一种为生存而奋斗的挣扎。

花在根上,那种鲜艳是自然的,活泼的,被摘下之后,就难免显得有些憔悴了。纵然被修剪过,被供养在最­精­品的花瓶里,也只不过是一个年华已将去,已经要用很浓的脂粉来掩饰脸上皱纹的女人了,怎么能比得上连蛾眉都不去淡扫的村姑?

奇怪的是,被丁宁摘落,修剪后放入花瓶中的鲜花,居然还是同样鲜艳,没有人能看得出一点分别,甚至连姜断弦都不能。

他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手法摘落这些花枝的?

丁宁不抬眼、不开口。

姜断弦用两根手指,轻轻快快的拈起一段花枝,凝视着花枝上的切口。

他的眼­色­立刻变得更奇怪了。

那种眼­色­就像是一只猫看到了一只老鼠,却又像一只老鼠忽然看到了一只猫。

——刑部的总执事,有史以来最高明的刽子手姜断弦。

——忽然间一夜就在江湖中成名的刀客彭十二豆。从来不服的彭十三豆。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在看到一些花枝的切口时就会变得如此奇怪?

直等到最后一枝花Сhā入瓶里,丁宁才发现姜断弦站在他面前。

姜断弦却还在凝视着手里那根花枝的切口,又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以钗刀切木,却如快刀切腐,刀势之奇变,现于刀锋切口外。”姜断弦直视丁宁!“以这样的刀法,当做能有几人?”

丁宁的态度很平静,用一种非常平淡的声音说:“姜先生,这句话你不该问的。”

“为什么?”

“一刀之功,既不足显刀法,更不足决胜负,”丁宁说:“决战时之天时,决战地之地利,决战人之心情体力,都可以影响,刀法的强弱。”

“但是刀法的本身,却是不会变的。”姜断弦说:“刀也不会变。”

“人呢。”丁宁说:“人是会变的?”

“是。”

“既然人会变,绝世无双的刀法名家,也可以会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堪一。”丁宁说:“这种事既非永恒,能用这样刀法的人,昨日可能只有三五人,今日就可能变为八九人,明日又可能变得只剩下一个。”

姜断弦无语。

日­色­渐落,沉默良久,然后姜断弦才说:“不错,人会变,人事亦无常,你所经历的变化,实非我所能想象。”他说:“连我认为你已蛮了,已非我的敌手。”

姜断弦叹息:“可是我错了,以你今日的体力,还能施展这样的刀法,等到你我决战时,只怕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丁宁居然笑了笑,淡淡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定奇怪,我在那种暗无天日的鬼狱中,过那种非人所能忍受的生活,刀法怎么会还有进境?”

“是的。”姜断弦说:“我正想问你这句话。”

“其实你若仔细想一想,你也会明白的。”

“哦?”

“刀法到了某一种境界后,不用身体也可以练的。”丁宁说。

“不用身体练,用什么练?”

“用思想,在思想中寻找刀法中的变化和破绽,寻找出一种最能和自己配合的方法。”丁宁说:“而一个人在­肉­体受到极痛苦的折磨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

姜断弦的态度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而且充满尊敬,甚至用一种弟子对师长的态度对丁宁说:“谨受教,”

被摘落的十一校鲜花,已经有九枝在瓶中,只有一技还在姜断弦手里。

丁宁慢慢的站起来,看了看他手里的花枝,又看了看花瓶。

“姜先生是不是想把这枝花带回去?”他问姜断弦。

“不想。”

“那么,姜先生,请君Сhā花入瓶。”

这本来也是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话,被滴下的花,本来就应该Сhā入花瓶里。

奇怪的是,最近世事看得越来越平淡的丁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却带着种很明显的挑战之意,就好像要一个人去做一件很困难的事。

更奇怪的事,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一向严肃沉静的姜断弦忽然也变得很兴奋,就好像人已在战场,面对着一柄杀人刀。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四)

花枝在瓶中,带着极疏落而萧然的韵致,剩下的余隙还有很多,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把一枝花Сhā进去,甚至连十枝花都可以随随便便Сhā得下去。

可是姜断弦手里拿着一技花,却好像一个要写一篇文章的学生,手里虽有笔墨,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的刀一般的眼神,已在瓶中花枝的空隙间选了很多个地方。

可是他手里的花枝却没有Сhā下去。

他的神­色­更凝重,不但额角上有青筋露出,甚至连刀背上都有,这段轻如羽毛的花枝,竟似已变得重逾千斤。

——这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很久之后,丁宁才轻轻叹了口气:“姜先生,果然高明。”

姜断弦苦笑。

“连这枝花我都不知应该Сhā在何处,高明两字,如何说起。”

“三尺童子,也会Сhā花,”丁宁说:“姜先生这枝花为何不知如何Сhā?”

“这就像是着棋,丁兄这瓶花,已如一局棋,成了定局,”姜断弦说:“我这一子落下去,若是破坏了这一局棋,那就非仅无趣,而且该死了。”

丁宁微笑。

“就凭姜先生这番话,就已足见高明。”

忽然间,满天彩霞已现,夕阳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断弦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随随便便的就把手里的花枝Сhā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间就呈现出一种无法描叙的宛约细致的风貌,花枝间所有的空间和余隙,仿佛已在这一刹那间,被这一枝花填满了,甚至连一朵落花的残瓢都再也飘不进去。

甚至连一只蚊蝻都再也飞不进去。

丁宁的神­色­忽然也变得和姜断弦刚才一样严肃和恭谨。也同样行弟子礼。

“谨受教。”丁宁说。

武林中有一种很离奇的传说,有的人在三五丈之外,以飞花落叶都可以伤人,用一粒米都可以伤人。

这种人的武功,当然已达到了一种让人很难想象,甚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可是,高山大泽荒漠云海之间,藏龙卧虎,奇人辈出,谁也不能否定这一种的存在。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能在三五丈外就可以用飞花落叶伤人,三五丈外的叶落花飞,也瞒不过他们的动静。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人的武功能达到这一步境界,那么丁宁和姜断弦无疑都是这一类的人。在他们专注于刀上的­精­魂与瓶中的花魂时,花圃的竹篱外,也有两个人在注视着他们。

两个女人。

(五)

花圃的竹篱外,只一个小山坡。坡上有黄花,花上有蝴蝶,蝶有眼。

蝴蝶的眼睛,好像也和人的眼瘠一样,喜欢看好看的异­性­。

这丛黄花上的蝴蝶,无疑是只雄蝶,因为它看着的是两个非常好看的女人。

花景因梦和伴伴站在山坡上,看着花圃里银杏树下的丁宁和姜断弦。

“他们好像在Сhā花。”伴伴说。

“好像是的。”

“我真不慌,两个像他们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花这样感兴趣?”

“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因梦说:“你根本就不懂他们这种男人。”

伴伴有一排虽然并不十分整齐,却非常有魅力的牙齿,甚至还有两颗虎牙。

一个在山野中长大,什么样的野生动物和植物都吃的女孩子,你怎么能希望她的牙齿洁白整齐。

可是洁白整齐的牙齿,并不一定有魅力。

一副非常不整齐的牙齿,长在一个非常好看甚至毫无暇疵的女人嘴里,那种魅力,却是异常的。

尤其是那两颗虎牙。

伴伴用左边一颗虎牙轻轻的咬着嘴­唇­,那种神态,无异是在表示她的抗议,就好像一个已经懂得男女间事的小女孩,可是她的家长亲友兄姐长辈却都认为她不懂事那种神情一样。

这种神情花景因梦怎么会看不懂。

“我知道你很了解男人。”花景因梦说:“有很多很难了解的男人,你都和他们相处过。”

沉默。

在沉默中再次响起来的声音,依旧还是花景因梦的声音。

“你可以了解,你和这些男人接触之后,当然是在很亲密很亲密的情形之下接触之后,你当然会对他们有很深很亲密的了解。”

伴伴能说什么?

因梦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你能了解他们的什么呢?”因梦道:“你最多也只不过再了解他们的欲望,嗜好,和他们­肉­体上对某一种刺激的反应而已。”

她说:“其实你所了解的这些事,都是假的,”

“真的是什么呢?”

“绝对的真,几乎是没有的。”

“那么,你说的真,有多么真?”

“伴伴,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就想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

“我要你相信我说的话。”因梦说:”我也要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根少数的一些男人,他们的感觉和感受,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伴伴虽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她深刻了解,并且非常相信,这个奇妙而神秘的女人的回答,一定可以满足她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某种虚荣心。

所以,伴伴又问:”那么,你是不是认为他们连一点男人的欲望嗜好都没有?”

“他们有。”因梦回答:“男人的欲望和感觉,男人对女人的了解和反应,他们都有。”

她说:“女人也很了解他们这种感觉。”

这句话的意思很不明显,所以花景因梦一定还要解释。

“他们这种男人的欲望,远比大多数男人都强烈,”她说:“女人们都了解这一点,所以常常会自动献身给他们。”

——一个女人如果知道有一个男人对她的欲望极强烈时,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强烈的诱惑。

伴伴了解这一点,因梦又问她:“刚才我说过,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她问伴伴:“你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正在等你告诉我。”

“你错了,只因为你看不出他们的内心。”因梦说:“他们做的事,如果从表面去看,一定看不出他们实际是在做什么?”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正在Сhā花。”伴伴问因梦:“他汀实际是在­干­什么!”

“是在炫耀他们自己。”因梦说:”也是想在他们的决战之前,先给对方一点威胁,一个警告。”

“哦!”

“瓶中的花,就像是丁宁布下的一个战阵,只留下一处缺口。”

“缺口就是破隙?”

“是的。“

因梦说“丁宁留下这处缺口,只因为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攻得进去,那意思也就是说,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用手里的一技花把这个缺口补上。”

伴伴径视着瓶中的花伎,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看起来姜断弦好像已经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是的。”花景因梦说:”看起来姜断弦今日好像已经胜了一仗。”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伴伴:“如果你要跟我赌,赌他们最后那一场决战的胜负,如果你要赌丁宁胜,我愿意以三万两,赌你一万两。”

伴伴的脸忽然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又露出了那双可爱的虎牙。

“我不跟你赌,”伴伴说:“随便你怎么说,我都不跟你赌。”

“你怕输?”

“我不怕输,”伴伴说:“反正逼我的人都已经是你的了,还怕什么输?”

“那么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赌?”因梦问:“你怕什么?

“我怕赢。”

伴伴很愉快的说:“我不跟你赌,只因为这次我是赢定了。”

她说得很有把握,显得也很愉快,奇怪的是,花景因梦的笑容,看起来居然比她还要愉快得多第三章 风铃的声音

风铃的声音并不一定只有在有风的时候才能听见。

风铃的声音,也不一定是风铃发出来的。对了宁来说,风铃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可以令人销魂的声音而已。

每当他听到这种声音,就会想起一个梦一样的女人。

现在他仿佛又听到了这种声音。

可是现在距离那一个清凉的四月黄昏,已经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一段超越过人生中万事万物,甚至已超越生死的距离。

那个黄昏,他和姜断弦正在Сhā花。

四月的黄昏,总是清凉的。

最后的一枝花已经Сhā下去,瓶中的花已满,满得连那满天夕阳都照不进一丝去。

瓶中错落的花枝,每一根枝,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个­阴­影,都被安置在最好的地位上,恰巧能挡住满天夕阳,让它连一丝都照不进来。

丁宁凝视着这一瓶花,眼神就好像服食了某种丹砂的术士一样,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和涣散,却又显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光芒。

——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神?

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问姜断弦。

“这是不是真的?”

“是。”

“你真的做到了?”

“不是我做到了,而是你做到了。”姜断弦说:“你自己应该明白这一点。“你也明白?”

姜断弦慢慢的点头,他的神情更严肃,甚至已严肃的接近悲伤。

“别人不明白,可是我明白。”姜断弦说:“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会认为是我看出了你这一局的破绽,及时攻入,只有我才知道,刀与花的­精­魂已经尽在瓶中,我这最后一枝花如果不Сhā进去,反而更见其妙。”

“为什么?”

“因为有余即不足,有空灵的韵致,就比‘满’好。”

姜断弦悠悠的说。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做得太满,否则他就要败。”

这道理本来是大多数人都应该明白的,只可惜这个世界上偏偏有大多数人都不明白。

丁宁忍不住问姜断弦!

“你既然明白这道理,刚才为什么还要把那最后一枝花Сhā下去,”

姜断弦的回答简单而明确:“因为我好胜。”

丁宁沉默。

他也明白姜断弦的意思,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就败在“好胜”这两个字上。

姜断弦直视着他,“如果你是我,刚才你会不会那么做?”

丁宁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说:“刚才我布的那一局,如果不是花阵,而是刀阵,我留下的那最后一隙之地,恐怕就是死地了。”

“恐怕是的。”“在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做同样的事?”

姜断弦也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他说:“未到那一刻之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他说的是真话。

高手相争,决生死于瞬息间,在那一瞬间所下的决定,不仅是他这一生武功智慧和经验结晶,还要看他当时的机变和反应,甚至连当时风向的变换,光线的明暗,都可能会影响到他。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本来就是一念间的事。

在那一刻,生死胜负之间,几乎已完全没有距离。

丁宁长长叹息。

“是的。”他说:“未到那一刻之前,谁也不能猜测我们的生死胜负,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在那一刻会下哪一种决定。“

他苍自的脸上仿佛露出像夕阳般凄艳的笑容。

“这一点,恐怕也就是我们这种入党得有趣的地方,”

“是的。”

“那么,姜先生,”丁宁偏头:“你看我们今天是不是应该为这一点破例喝一点酒?”

姜断弦严峻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能够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喝一点酒,也是人生中比较有趣的几件事之一,”他看着丁宁:“你能想到这一点,就表示你的心情和体力都已好多了。”

这时夕阳将落,厨房里已经传出了春笋烧­鸡­的香气。

春笋烧­鸡­,恰巧酒饭两宜。

对一个生长在农村里的孩子来说,厨房里的香气永远是最迷人的。

城市里的大户人家子弟,对厨房的感觉,只有肮脏、杂乱、油腻。

因为他们的母亲不在厨房里。

丁宁的感觉也是这样子的,他这一生几乎从未走入过厨房。他甚至不愿看到那些带着一身油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人。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居然改变了。

这两个月来,他天天都在厨房里吃饭,伴伴总是把厨房整理得很­干­净,而且经常洗刷,大灶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子里散发出的香气总是让人党得垂涎欲滴,靠墙的角落里那张已经被洗得发白的木桌上,摆满厂酱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头,和各式各样可以帮助你增长食欲的调味品。

丁宁终于了解,当一”个饥饿而疲倦的丈夫,携着他孩子,冒着寒风归来,听到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嗅到厨房里那仲温暖的香气时,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有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他甚至也想到厨房里去走一走,兄其是在那些凄风苦雨的夜晚,能够坐在炉火边安适的吃顿饭,真是种无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几时才能有这种享受?你们几时才懂得领略这种享受?

用砂锅炖的春笋­鸡­已经摆在桌子上、锅盖掀开,锅里还在“嘟嘟”的冒着气泡。

伴伴正把一坛放在炉灰里温着的酒,从大灶里拿出来。

她弯着腰,把一身本来已经很紧的衣裳绷得更紧,衬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长。

而且,一到春天,年轻的女孩们还有灌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宁尽过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里的那坛酒。

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能够有这么样一坛酒喝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对两个酒量都非常好的人来说,这坛酒实在未免太少了一点。

“此时此地,酒本来就不宜过多。少饮为佳,过量就无趣了。”

他们都这么样说,都希望对方能少喝一点,让自己多喝一点。

喝酒的入都是这洋子的。

看见有足够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别人灌醉,酒不够的时候,就要抢着喝。

幸好他们都还可以算是相当斯文的人,所以抢得还不可·太凶。

用山泉酿成的新酒,当然不是好酒,却自有一种清冽的香

气。

对他们这种酒量的人来说,喝这种酒简直就好像喝茶一样。

两个人虽然尽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锅烧­鸡­只吃了两筷子,一坛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轻轻柔柔的说:“这种酒有后劲,你们还是慢点喝的好。”

姜断弦忽然大笑。

姜断弦是世代的刽子手,是世袭的刑部执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头为他们的职业,虽然他们砍的人头是该砍的头,也是人头。

在这种家族里生长的孩子,从小就会感受到一种别的小该们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阴­郁之气,他们六匕岁的时候,只要站到那里看别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们大很多岁的孩子吓跑。

尤其是姜断弦。

甚至连他的长辈们都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

在别的小孩都会哭的时候,他不哭,在别的小孩都会笑的时候,他不笑。

十六岁的时候,他已领了第一趟红差,杀人头颅砍萝卜。

然后他就是刑部的第一号刽子手,别人见到他,连哭都哭不出。

然后他就变成了横扫江湖,杀人如稻草的彭十二豆,别人见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说笑了。

这么样一个人,这一生中,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笑”是应该怎么笑的。他笑的时候,也许比一个人一天中笑的时候还少。

可是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慢喝,你是怕我们喝醉?”姜断弦大笑:“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酒,也可以把我们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无沦任何一个认得姜断弦的人看到他这么样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任何人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从这么样一个人嘴里发出来?

——他是不是疯了?

姜断弦当然没有疯,他一同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忽然发疯?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断弦当然不会醉。

在他们这种家族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一一喝“早酒”。

在执刑前,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别人宿酒尚未醒的时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从小就变成这种习惯的人,酒过总是要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好一点而已,在一般情况下,“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姜断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新酿半坛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一一坛酒全部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丁宁呢?

丁宁的头在冒冷汗。

他也觉得姜断弦变了,好像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间忽然变的,从一个冷峻严肃、拥有极高地位的人,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轻邪而怪异。

这种改变本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尤其不可能发生在姜断弦这一类人的身上。

难道这坛酒里被下了某种可以使人神智迷幻的邪药

丁宁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

以他的智慧、经验,和反应,酒里只要有于分之一的药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嘴­唇­的那一瞬间感觉出来,再慢也不会等到酒已喝进喉咙里的时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个人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断弦的仇家遍布天下,朋友几乎没有一个,他对自己当然保护得更好,要暗算他,当然更不容易。

丁宁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无法继续思想。

他忽然也觉得有一酒意上涌,头也晕了,此后这半个时辰,竟变成了一段空白。

在这段时间里这地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断弦一样醉了,都醉很可怕。

大灶里的火虽然依旧烧得很旺,伴伴的脸­色­却成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一这两个于杯不醉的人,怎么会醉得这么快?

她又想起那个美如幽灵,让她情不自禁神魂颠倒的女人告诉她的话。

“不管酒是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都非醉不可。”

伴伴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她这样做总是为了丁宁,她还是像以前一佯,只要能帮助丁宁得胜,她还是不借牺牲一切。

可是她这么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丁宁有好处呢?

伴伴又不免叹息。

她只希望丁宁不要受到伤害,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事。

(四)

嫣红如火的夕阳已消沉,慕容秋水却仍然独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笛未吹,屋里有灯未点,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夜空下刚刚才有一颗寒星升起。

韦好客的眼睛也是黯淡的,他正好用黯淡的眼神看着慕容秋水。

他永远忘不了慕容秋水眼看着他一条腿被锯断时脸上那种表情。

那时候慕容秋水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短榻上铺着一张­色­彩鲜艳得几乎已像是图画般的貂皮。

穿一身灰白­色­衣裳的韦好客就斜卧在这张短榻上,膝盖以下的部分都被一张和他衣裳脸­色­同样灰白的狐皮盖住。

其实他膝盖以下可以被掩盖的地方已经比平常人少了一半。少了一只脚和半截腿。

慕容秋水也许还不能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坏的习惯。

他的起居无常,饮食无定,胃口坏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甚至连碰都不要碰,连看都不要看,这样东西也许就是他昨天晚上连续吃了十八碟还要再吃的,等到明天晚上,他也许还会像那样照吃不误,而且吃个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睡,也不看。

有时候他也很喜欢热闹,在他那以特别华丽优雅著称于王侯间的庭园中,夜夜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歌舞笙歌,彻夜不绝。

他喜欢热闹的时候,真是喜欢得要命。

只不过,最要命的时候,还是他不喜欢热闹的时候。

对他身边的一些人来说,这种时候简直是酷刑。

因为在这段时候,他的要求是“绝对没有”,没有灯火,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在这段时候里,他严格要求他的属下们为他做到这一点。一定要让他绝对的独处,绝对的安静。

现在就是这样子的,所以从他面对着的夜窗中望出去,那广大的庭园中,连一点灯火都没有。

寂寞,有时候虽然像是一条虫,在啃噬着他的灵魂,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双温柔的女手,在软软的抚摸他的­肉­体和他的心,让他那千创百孔的心灵,得到短暂的安息。让他的力量能够重生。

孤独,安静,寂寞,都是种非常有效的复原剂。

这时候花景因梦已经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她的脸­色­虽然也是白如雪,可是她这个人却仿佛已溶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溶为一体。

她甚至已经是黑暗的本身,多么黑暗,多么神秘,多么优美,多么凄冷。

她用一种夜­色­般的眼­色­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很久。

他们就这样被她看着。

——“看”,并不一定就是“看见”,看见也不一定就要看。

也许她虽然在看着他们,却没有看见,因为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所以视而不见。

慕容秋水着着的是一片无边边际的黑暗,韦好客在看着的是那暗如春夜秋水般的慕容,他们都没有在“看”她,也没有看到她。

可是他们都已经知道她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

(五)

花景因梦看着夕阳消逝,看着夜­色­降临,看着屋子里这两个又有名声又有地位又有权势却完全没有欢乐的男人沉浸于一种甚至在夜­色­更黑暗的蓝­色­哀伤里。

——夜是黑的,“蓝”有时比“黑”更黑。

这种颜­色­,这种感觉,很可能使她自己都忍受不了。

所以她点亮了灯。

灯就在韦好客身边,短榻边是一张高几,几上有一盏玻璃水晶灯,所以灯光一亮起,就热上了韦好客那张黯淡的脸。

因梦俯视着他的脸,眼波温柔,声音也温柔。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虚弱,应该多吃点补血的药。”她说:“人参、牛七,都很好,每天早上喝一碗猪肝汤也不错。”

她压低声音,像一个关心的情人般悄悄的告诉他:“如果有新鲜的人肝就好了。”

她当然知道,如果韦好客想吃一个人的肝,就是她的肝,可是她的佯子看起来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下次你再跟别人打赌,千万不要再下这样的赌注了。”因梦说:“一个人最多只有两条腿,无论谁都输不起的,”

她义说:“可是一个人如果输了,就要认输,不管他下多大的赌注,都要赔出去否则他就不是男子汉了,”因梦告诉韦好客:”所以你输了,我就一定要你赔,因为我一直把你当作男子汉。”

“我明白。”

韦好客脸上居然也露出笑容:”你说的话,我完全部明白。”

“你也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

“也不伤感情?”

韦好客点头,因梦笑容如花:“如果真的是这样子,我的心就安了。”

最能让花景因梦安心的,当然还是那坛酒,她非常了解那种酒的珍贵,也非常厂解那种酒的酒力。

那种酒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种酒,而是一种迷|药,无论什么人喝下三两杯之后,都会丧失他的意志力和控制力,就算有天下无故的酒量,也不例外。

可是那种酒却又偏偏真的是酒,就好像于锤百炼、可以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一一样,它的本质依旧是铁。

最妙的是,那种酒的名字就叫做“铁汁”。

“铁汁呢?”

“我已经把它孱入了小坛当地人用山泉酿成的新酒里,交给了柳伴伴。”因梦说:”我相信她一定会照我说的那样做。”

“你有把握?”

“我有。”:

问沽的人是慕容,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已不是慕容秋水这样的贵公于应该有的,现在他的笑容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恶棍。

“你有把握?你相信她一定会听你的话?”慕容用恶棍般的态度问因梦:“你是不是认为她已经被你迷死?”

他心里当然是不会太舒服的,伴伴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一个女人抢走时,虽然要比被另外一个男人抢走舒服一点,毕竟还是不太舒服的。

因梦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

“她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怎么会被我迷死?”因梦说:“她这么做,只不过因为她怕死了。”

“怕死?”慕容问:“怕什么?”

“怕死了你们这种男人。”因梦说:“不但怕死,而且怕得要命。”下每一个地方都完全松懈。就好像一个处男忽然变得不是处男的那一瞬间的情况一样。

然后他就用一种异常满足又异常衰弱的声音问韦好客。“现在的情况,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

“是。“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请胜三到这里来了?”

“是的。”

(八)

胜三也许并不姓胜,排行也不是第三,别人叫他胜三,只不过因为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都只有“三”样东西能够“剩”下来。

哪三洋东西呢?

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的情况是——­性­命已经丧失,头发已经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头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齿指甲都已被拔掉,皮肤已被削,四肢已被破,甚至连骨头都已被打散。

这个人剩下的还能有三洋?是哪三洋?

那是不固定的,胜三要他剩下哪三样,他剩下的就是哪三洋。

他“处理”过一个人之后,通常都会为那个人保留三样东西剩下的。

“我的心一向很软。”胜三常常对人说:“而且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他说:“不管我做什么事,我都会替别人留一点余地,有时候我留下的甚至还不止三洋。

有一次他为一个人留下的是一根头发、一颗牙齿、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个洞。

胜三看起来是个很和气的人,圆圆的脸,笑起来眼睛总是会眯成一条线,余暇时除了看看书种种花散散步吃吃东西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小’。

——小­鸡­、小狗、小兔、小猴子,甚至连小牛、小羊、小猪他都喜欢。

有人甚至亲眼看到过他抱着一只小猪睡觉。

这种人当然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胜三把一匹白布全部撕成一条条两寸宽的布带,他的手法不但快,而确实有效,不到片刻就把一匹布都撕光,每一条布带的宽度都几乎完全一样。

然后他就用这些布带把自己身上多余的肥­肉­都绑紧。

近年来他已很少再“出差使”,养养猪狗花草是用不着费力气的,所以他身上的肥­肉­就好像未经修剪的花草边的杂草一样“乱生”出来了。

修剪花草当然不是他最大的嗜好,他最大的嗜好当然还是“处理”人。

在这一方面,他绝对可以算是专家。

有人间他:“为什么别人说你是个‘处理’专家?”

“因为我的确是。”

“你处理的是什么?”

“是人,”

“人也要处理?”则这个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样子了,可是最要处理的,还是人,有些人如果你不处理他,我可以保证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臭。”

“你说的是哪些人?”

“我说的是那些犯了法却不肯承认的人,自己心怀鬼胎却”拼命要揭发别人隐私的人,和那些明明应该受到惩罚,却总是能逍遥法外的人。”

“别人说你是‘处理专家’,是不是因为只有你才能让他说真话?”

“是的。”

一匹布可以撕成很多条布带,胜三身上多余的肥­肉­却不大多。

余下的布带,是他为那些曾经和他同进退共生死的伙伴们准备的。

他的伙伴们也和他一样,渐渐开始有一点发福了,发福虽然不是“福”,这些人却还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

他们的拳头落下去的时候,通常都是最容易让人说实话的地方。

如果他们要惩罚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会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有生下来过。

胜三甚至曾经向人保证:“经过我们这班兄弟处理过之后,甚至连一个Chu女都会承认自己生过八个孩子。”

所以也有很多人希望胜三这个人根本就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胜三正在看过他的伙计们把一条条白布带用一种非常特别的手法把自己多余的赘­肉­包扎缠紧,就好像一个外科大夫用来为病人止血的那种包扎方法一佯,简单准确而有效。

经过这一重手续之后,再穿上小麻皮裁缝店那些连一粒麻子都没有的女裁缝们做的紧身衣,他们的体态看来就和年轻的时候完全一样了。

可是胜三非常了解他的这些伙伴们,他们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要让别人觉得好看的,更不是为了行动上的方便。

对他们这些入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他相信他们在行动时的表现,绝不会让人失望,更不会较入逊­色­。

他相信他们一定也会像往常一样,把这次任务圆满完成。

这次任务,已经是他们的第一百八十六次。

(七)

丁宁是个很洒脱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种让人党得很舒服的表情,从容自在,挥洒自如。

姜断弦脸上的表情却总是会让人党得很不舒服。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总是会让入觉得很不舒服的。

可是现在他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觉得差不多。

——喝醉酒的人,脸的表情岂非总是差不多?。

柳伴伴看着他们,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现在大灶里的炉火还在烧着,摆在灶上温着的半锅春笋烧­鸡­依旧可以让人食欲大增,厨房里还是同样保持着它那份温暖和亲切,喝了酒的人总是会喝醉的。

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柳伴伴却忽然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觉得每件事都快要改变了,而且立刻就会改变。

她甚至感觉到,所有一切温暖美好的事,在一瞬间就会改变为灾难和不幸。

她的预感,就好像大多数饱经沧桑,聪明而美丽,的女人们的预感一样,通常都不会错的。

她们这种女人就好像某一些反应特别敏锐的野兽一样,有一种非常神秘而且无法解释的第六感。

她们的这种感觉,甚至已经和江湖中那些超级杀手和超级浪子的第六感非常接近。

——一个高级妓汝和一个超级江湖人,在某一方面来说,是不是属于同样的一类人?

柳伴伴这次的预感果然也没有错,她预感中那种可怕的变化,果然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八)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却没有上栓。

——有很多人认为,厨房的房门就好像妓汝的房门一佯,是永远为人开放的,所以既不上锁,也不上栓。

这忡说法听起来好像很有理由,其实却大错特错,因为妓汝的房门上栓锁的时候远比其他任何地方上栓锁的地方都多。尤其是好看的妓汝。

厨房的门没有上栓,也不必上栓了,因为这扇门忽然间就已经变成了两三百片碎木头。

明明装得很好的一扇门,忽然问就被卸了厂来,一个人举个,“砰”的一声,门已碎裂,每一个碎片都被一个人抓住,有的用手拗,有的用时撞,有的用掌击,有的用拳打。

于是这一扇完完整整结结实实的门忽然问就变成一地碎木头。

碎木头不是门,门已不见。

一行八九个人,踩着碎木头走进了厨房,每个人都已经有四五十岁了,可是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灵活矫健,走起路来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市井少年,刚杀了他们那个地盘的老大一样,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精­力都仿佛随时可以爆炸。

一行八九个十八岁的强壮少年都用这种步伐和姿态走进了一个厨房,已经让入觉得很震惊了,何况他们都已是中年人。

何况他们刚才把一扇门变成一堆碎本头的手法,又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确实、那么有效,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一击、每一个动作的落点都在最准确的地方。绝对可以造成最大的破坏力。

如果他们对付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人,如果他们还是用这种方法去对付这个人,那么他们所造成的杀害力和损害力,恐怕就只有用“毁灭”两个字才能形容了。

最主要的一点是厨房的门根本没有上栓,他们要进来,根本不必把一同很好的门毁掉。

他们这样做是不是为了示威?

不管他们这佯做是为了什么,伴伴都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已经开始沁出了冷汗,每一根肌­肉­都已经开始收缩,甚至连膀胱都已缩紧。

可是从表面上看来,她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这时安安静静的坐在她原来的地方,看着这些人带着一种异常沉静的态度,用一种异常沉静的步伐,慢慢的走进了这间厨房。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做出了一连串别人所无法想像的行为,他们这种行为,甚至延续了半个时辰之久。

半个时辰,已经可以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已经可以做很多事。

——半个时辰是多长的时间?半个时辰里可以做多少事?

这种观念,有多少人能了解?

有多少人能有这种观念?

(九)

胜三踩着满地碎木,大步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情况完全和慕容秋水保证的一样,只有两个已经大醉的男人,和一个腰极细腿极长的女人。

对这一点,胜三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做这一类的事,但是他不喜欢有意外的情况,他的伙伴们已经不多了,他希望他们都能活到七十岁。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虽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愿出一点差错。

所以他一定要先问这个细腰长腿的女人。

“你就是柳伴伴?”

“是。”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丁宁?”

“是。”

“另外一个就是姜断弦?”

“是。”

“也就是那个彭十三豆?”

“是。”

“你会不会错?”

“绝不会。”

胜三轻轻的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并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

“你没有。’

胜三微笑:“那就好极了。”

就在胜三脸上的笑纹开始出现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两个人开始行动。

这两个人的拳头就在这一瞬间,打上了姜断弦和丁宁的后腰。两个人打的部份都是完全一洋的,打的都是一个人腰后最软弱的部份。

然后他们就继续挥拳痛击,他们的拳头落下时,就好像屠夫的刀。

伴伴已经开始觉得要呕吐,可是她忍住,经过这一连串惨痛的经历后,她已经学会忍受一些别人所无法忍受的事。

她想哭,又忍住。

她的脸看起来居然还有一点很愉快的样子,她就用这种样子问胜三。

“你问我的话,我全都回答了,现在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可以。”

“你当然知道丁宁和姜断弦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胜三说:“他们都是名动天下的高手,可是现在在我眼中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两块死­肉­。”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一点威胁或者是夸耀的意思,他只是很平静的在叙说一件事实。

“在我的兄弟们手下,不管什么人都很快就会变成一块死­肉­的。”胜三说:“可是他们一向都不急。”

“不急?”伴伴忍不住问:“不急是什么意思!”

“不急的意思,就是他们并不急着要把一个人变成一块死­肉­。”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伴伴说。

胜三笑了笑:“那么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位名伶急着要把他们的一出名剧演完的?”

“我没有。”

“我的兄弟也一样。”胜三说:“他们处理这一类的事,就好像一位名怜在演出他的名剧一样,通常都喜欢用一种比较缓慢而优雅的方法,因为对他们说来,这种事并不是一种急着要交差的事,而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他带着微笑对伴伴说:“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看看他们的演出就会明白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选了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带着一种非常赞赏的态度,开始欣赏他兄弟们的表演,真的就好像一个非常“懂戏”的人在看戏一样。

第一拳击出后,他们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缓慢而优美。

他们先开始打丁宁和姜断弦身上最软弱的部份,然后再开始打他们的肩、股、臂和腿。使他们的痛苦越来越加深,却不会让他们太快晕倒。

——晕过去之后,就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了。

晕厥本来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一个喝醉酒的人如果吐了,就会变得清醒一点。

他们当然不希望丁宁和姜断弦清醒。

对这些兄弟们的杰出表现,胜三很明显的表现出他的赞赏和满意。

“你觉得他们怎么佯。”胜三问伴伴。

“我只能用两个字形容他们。”伴伴叹息着说:“我觉得他们真­精­采。”

她说的不是实话。

她只觉得要吐。

她宁可他们用一种更残酷更暴烈的方法去对付丁宁和姜断弦,她宁可他们用市井匹夫流氓打手们用的那种方法去毒打他们,打得他们头破血流,骨折­肉­裂,她反而觉得好受一点。

这种打法,她实在受不了。

可是她再三告诉自己,绝不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

她受到的折磨和苦难已经够多了,何况她的苦难并不能使丁宁和姜断弦的痛苦减少。

一~这个女孩是不是已经变得比较聪明了一点?

——女人对这一类的事是不是总是学习得比较快?

胜三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伴伴,用一种非常温和友善的声音问她:“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好吃的人在慢慢的享受他一种非常丰富的晚餐?”

“我看过。”

“你看我的兄弟们现在的表情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

“好像有一,点。”

胜三微笑:“我的兄弟们当然也是跟我一样的人。”他又间伴伴:“我既然也跟他们一样,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享受这种晚餐?”

“因为你有你自己为自己留下的晚餐。”伴伴说:“一个做老大的人,就算自己不留他的兄弟们也会替他留下来的。”

“有理。”

“一个做老大的人,他自己的晚餐通常都会比他的兄弟们好一点。”

“通常都是这样子的。”胜三说:“只不过这一次有一点不同。”

“哪一点?”

“这一次不但比以前的都要好一点,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伴伴的脸­色­忽然变了,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恐惧。

刚才他们出手对付丁宁和妻断弦,她还能控制自己,因为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发觉到这种恐惧,因为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胜三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匹狼和一条毒蛇的混合,不但冷酷残暴,而且贪婪邪恶。

可是她一定要把这种恐惧尽量隐藏起来;所以她还是问胜:“今天你的晚餐是什么?”

“是你,”胜三说:“今天我特别为自己留下的晚餐就是你。”

伴伴闭上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在噩梦里,虽有问断,却无休止。

她活着,好像只因为等待那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间的片刻间隙。

——这一场噩梦什么时候会醒呢?

她不知道。

这时候她已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一个拳头沉重而缓

他对他生命中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都非常挑剔。

现在他正在计时,计算胜三和他的兄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达成任务。

慕容秋水的估计是一个时辰。

胜三现在做的这一类事;本来用不着这么长的时候,这种事本来是一种很简单的事,用的方法本来应该是最直接的方法,简单、直接,有效,而且绝不浪费时间。

可是胜三在处理这一类事的时候,所用的方法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他把这种事变成了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沙漏中的沙子慢慢的流下去,流得虽慢,却不会停,如果它停,只因为沙已流尽。

现在它停了,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时辰。

慕容秋水站起来,走到韦好客的卧榻旁:“你是不是已经叫人把我那匹‘八百’准备好了。”

“是。”

——“八百”是一匹马,可以“夜行八百里”的快马。

“那么我现在就要走了。”慕容说:“我一定要在丁宁和伴伴还没有死的时候去看一看他们。”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你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看着慕容走出去之后,韦好客也闭上了眼睛,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他也不懂。

他不懂他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替慕容秋水去做很多他本来不愿意做的事,直到他残废之后,慕容秋水还是同样要他做。

他觉得自己好像上辈子欠了慕容秋水的。

在看着慕容走出去的这一瞬间,韦好客忽然觉得好后悔好后悔。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对不起丁宁。第四章 冬笋烧­鸡­酒

(一)

快马毕竟是快的,慕容秋水很快就看到了了宁养伤的那间木屋。

很柔和的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夜­色­那么温柔,小木屋静静的安睡在夜­色­中,看来那么和平宁静。

可是慕容知道这栋木屋里的和平宁静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慕容一向很少单独行动,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这一次行动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绝不会出一点差错。

他绝对相信胜三和胜三的那班兄弟,如果不是在绝对安全的安排下,这些人也不会开始行动。

他们也绝不会做冒险的事。

他们的生活已经很舒服,已经开始怕死了。

令人想不到的事,慕容秋水看见这些人的时候,这些人都已经是死人。

大灶里的炉火已经熄了,桌上的菜已经冷了,人已经死了。

胜三和他的兄弟们,本来已经占尽了优势,他们的拳头总变成了别人的噩梦。

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倒在地上,每个人都像是一根被拗拧了的钉子,扭曲、歪斜,冷而僵硬。

他们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一共有九个人,现在倒在这个厨房里的人,也是九个人。

他们是来“整理”丁宁、姜断弦,和伴伴。可是现在了宁、姜断弦,和伴伴却全都不见了。

要整理别人的人都已倒下,被整理的人反而不知行踪。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慕容秋水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是每个人都可以确定的,这个地方刚才一定发生了某=种极可怕的意外变化。

最重要的一点是胜三和他的兄弟们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纵然不能算高手,却无疑是老手。

老手通常也是好手。

要对付这种人并不容易,可是现在他们却好像是死在同一瞬间,连一个能够逃出门的都没有。

他们的尸体看来僵硬而扭曲,面容恐怖而诡异,无疑是被人用一种极奇秘而诡秘的手在一瞬间刺杀于当地。

这个人是谁?

幂容秋水还是很镇定,而且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改变。他一向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的人。

可是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只觉得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

灯还是亮着的,并没有被震碎,也没有被打灭,可见这里并没有经过很惨烈的激战。

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出手的在极短的时刻里就已制伏了胜三和他所有的兄弟。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提防他。

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把这个“凶手”的范围缩小很多了。

慕容秋水取过了一盏灯,提起了一个死人,开始检查。

他一定要先查明这个人致人死命时所用的是什么手法。

这个死人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份他当然都不会错过,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变化都不肯错过,甚至连衣服的折印都不错过。

甚至连毛发的卷曲和皮肤指甲的颜­色­都没有错过。

然后慕容秋水的瞳孔就开始收缩。

——他是不是已经想到这个凶手是谁?

——他是不是已经把握到很确切的证据?

一向非常冷静镇定的慕容公子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别人很难看到的表情。

他那张苍白高做冷漠,具有一个真正异族所有特­色­的脸,忽然因为愤怒而扭曲。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又变了,从恐怖的扭曲,又变为温柔和和平。

现在慕容秋水又是慕容秋水了,温柔如水,高做如水,冷如水。

他就用这种眼­色­,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空瞑,然后他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忽然说话了,面对着那一片空瞑黑暗,他居然说话了。

空与黑都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他是在对谁说话?

他说,慕容秋水说,说了两个字。

“你好。”

这句话他是对谁说的?这个人是不是能听见他的话,是不是能回答?

是的。

就在他问过这句话之后,那一片空瞑的黑暗中已经有人在口答。

“你是不是在问我好不好?”

“是。”

“这句话你不该问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不好。”

“为什么?”

黑暗中的回答是用一种非常非常令人销魂的声音。

“因为你。”

这种回答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回答这句话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如果有一个女人告诉你,你所有的麻烦,都是因为她而起的。

你是什么感觉?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你,她的烦恼,都是因为你而起的。

你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办法是用一把梳子去解决,就好像你的头发都已经打成结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是只有用一把梳子才能解决?

理是理不断的,剪是剪还乱的。

梳子,最有效。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像是梳子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些人像头发。

梳子生成就是来对付头发,这个世界上有梳子这样东西,就因为人有头发,所以人才会发明梳子。

头发就要用梳子来梳,用剪刀剪,头发没有了,用拔子拔,头发也没有,不用梳子梳,头发也会没有的。

所以梳子就出现了。

梳子也有很多种,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有的珍贵,有的便宜。

现在出现的这个梳于,就属于最珍贵最好看的一种。

这个梳子,就是花景因梦。

对男人来说,花景因梦就像是一把梳子对一头头发一洋。

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天生就用来对付男人的。

慕容秋水是不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梳子,他就是头发。

慕容已经不会爱人了、甚至已经连他自己都不爱,难道会爱别人,难道会爱因梦?

他不爱因梦。

可是,他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有一点弱点被一个女人看出来,而且抓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梳子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梳他的头发,梳得服服贴贴。

“因为我?”

慕容秋水看着幽灵般从黑暗中出现的花景因梦:“你说你最近不好是因为我?”

他并没有显露出惊奇的洋子,因梦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好像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

他甚至还在笑。

“你说我做了那么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你让我时时刻刻都要慎防了宁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你还锯掉了我最好的朋友一条腿。”慕容微笑说:“现在你居然还说你不好是为了我。”

“是的。”花景因梦也在笑:“我就是要这么样说。”

她笑得当然比慕容秋水好看,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好看,可是慕容却没有一点欣赏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就是最可怕的。

“你知不知道我这么样才是对的。”因梦说:“不对的是你,”

“是我?”慕容故意用一种很好奇的神态说:“不对的是我?”

“嗯。”

“为什么?”

花景因梦不回答,反而反问:“你问我最近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不好’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慕容秋水居然也反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好的意思我不懂,因为我从来没有好过。”

“你不好过?”

“我常常都不好。”因梦说:“我的心情总是不好,身体也不好,饭量不好,胃口不好,酒量也不好,我对女人不好,对男人更不好,所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真不好。”

她说:“可是这一次我不好,却不是为了别的人。”

“这一次你不是就是纯粹为了我。”

“就是。就是为了你。”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是个东西。”

花景因梦说的活,当然都是有道理的。

“你把杀了我丈夫的人放了,你把我早就已经忘记而且永远不愿再见的男人找来对付我,我都不怪你。”

因梦说:“这些事,都没有让我不好,让我不好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在听,”慕容说:“你知道我一向都喜欢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听到天亮。”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些不是话的活,甚至可以说不是人说的话。

这两个人不但是人,而且都是极不简单的人,他们说这种活,只因为他们都知道一件事。

——他们都知道一个人情绪最低落最紧张的时候,如果还能说一些这种不是人说的话,就可以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好一点了。

现在他们说这种话识因为现在他们的情绪都已如弓弦般绷紧。

绷紧的弓弦是静的,这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对立着。

在这一瞬间,他们之间所有的往事和回忆,所有的恩怨和情感,忽然问又全都回来了,全都回到他们的凝视里。

可是在下一个刹那里,这些回忆和情感又忽然全都消失不见。甚至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绝不是因为他们已遗忘。这种感觉和遗忘是绝不相同的。

这种感情也不会被遗忘。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前,他的眼睛虽然看见了这块岩石,也可以摸得到,可是,这块岩石在他眼中却已不存在了。

因为他的眼已视而不见。

过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对因梦说:“可是我从未想到我们会完得这么彻底。”

“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因梦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可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事,很可能比别人还多。”

“这是为什么呢?”

慕容秋水自己问,自己回答:“这是不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

他的回答,也是个问题。这种问题,却已用不着再口答。

“想得大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总喜欢去想一些你不该想的事。”

“这一点其实也不重要。”慕容说:“重要的是,有些事往往会在还没有开始时就已结束,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在明明已经结束时才开始。”

“有道理,”因梦过了很久之后,又重说一遍:“你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那么我就要问你了。”

“问什么?”

慕容秋水问的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居然问花景因梦。

“你和丁宁是不是已经开始。”

因梦和丁宁会开始什么?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生了根,人与人之间如果有仇恨生根,那就表示所有别的关系都已结束,还有什么能开始?

这个问题是个什么样的问题,问得多么荒谬。

可是花景因梦却显然不是这么样想的。

她的神情态度都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她居然反问慕容秋水。

“你刚才在说什么?”

慕容笑了。

他相信他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因梦都应该听得很清楚,所以这个问题绝不是花景因梦这么样一个女人应该问出来的。

她问了出来,只因为一点理由——

她心虚。

对一个心虚的女人提出来的问题,大多数聪明的男人都不会回答的,所以慕容只说:“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就在一瞬之间,每个人的生死都一样。”他说:“爱恨之间的界限也一样。”

慕容解释:“有时候你爱一个人爱到极处时,在一瞬间就会变成恨。”慕容秋水说:“你恨一个人恨到极处时,有时候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由恨变成了爱?”

“是的。”

慕容秋水说:“恨汲爱极,都是人类情感的极限,也是终点,不管你从哪条路走进去,到了终点极限,相隔就只有一线了。”

“是的。”花景因梦居然承认:“我知道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我相信你对丁宁的感情已经完全改变了,”慕容说:“所以我相信丁宁现在非但没有死,而且一定已经被你保护得很好。”

花景因梦忽然又表现出她那种非常特别的­性­格和勇气,她居然立刻承认。

“是的。”

她直视着慕容:“我敢担保,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了。”

慕容苦笑:“你做的事,为什么总是会让人想不到呢?”

“你勾引伴伴,你利用我,为你设下了这个圈套来对付姜断弦和丁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慕容秋水说:“可是这半段的事,我还能够想像得到,下半段的事,我却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了?”

“下半段的什么事?”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为了丁宁做出这种事,也想不到你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姜断弦。”慕容说:“我更想不到你怎么能在一瞬间制住胜三和他的兄弟。”

花景因梦那双和任何人都一样的眼睛还是在直直的注视着慕容,从某种角度去看,她的眼神看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个白痴一样。

可是,忽然间她又笑了。

开始的时候,她笑得还是和平时一样,温柔、优雅、吸引人。

可是在任何人都无法觉察的一瞬间,她的笑容已经改变了,变得就好像慕容秋水平时的笑容一样,充满了自信自傲,又充满了讥俏。

慕容秋水也笑了,笑得却不像平时那么滞洒,因为他已经发现因梦的笑容中隐藏着一件绝对可以令人震惊的秘密。

“你知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因梦忽然问慕容。你。”

“笑我?”慕容秋水依然保持冷静:“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就因为你想不出,所以你才可笑。”

“哦?”

“你自己认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把每件事都计算到了,甚至把每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到了。”花景因梦说:“只可惜你往往会忘记一点。”

“哪一点?”

“你往往会忘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并不是每种人都和你一样的。因梦告诉慕容:“有很多人的想法和观念,非但跟你不一洋,而已距离得很远。”

“我承认。”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我怎么能在一瞬间制住胜三和他的兄弟?”

“是。”

“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法子制住他们。”花景因梦说:“可是我有法子找一个人制住他们。”

她又告诉慕容:“这就是你不懂的了,因为你和韦好客都是住在高塔上的人,你们永远都不懂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一个人可以去为你去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事。”

慕容秋水已经笑不出了。’

“你找到的什么人?”他忍不住要问因梦:“谁可以为你做这么样一件事。”

因梦笑。

“这一点当然是最重要的,也是你永远都想不到的。”

“我承认。”

“可是你永远都该承认,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因为你自己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有弱点。”因梦说:“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她居然不是问慕容秋水的,回答这句话的人,当然也不是慕容秋水。

回答这句话的人,的确是一个永远没有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人,可是这个人一出现了,所有的问题就全都有了答案。

门已经毁了,门外一片黑暗,一个人就在这时候慢慢的从黑暗中走进了这扇门,从一种异常特别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用一种异常特别的声音说:“是的。”

这个人说:“永远觉得自己没有弱点的人,这下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这个弱点是不是通常都是致命的弱点?”

“是的。”

这个人说:“也只有这种弱点,才能够致慕容秋水这一类人的死命。”

他居然还问慕容:“你说对不对?”

慕容秋水没有口答这句话,因为他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看见了从黑暗中出现的这个人。这个骄做而自负的贵公子,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几乎已接近死人的人。

——这个死人当然是一个被惊吓而死的死人。

慕容秋水永远也想不到从门外走进来的赫然竟是姜断弦。

姜断弦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沉稳研肃而冷峻。可是在慕容秋水眼中看来,这个人也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个人在出卖了自己之后,样子一定会改变的,就算外貌不变,给人的感觉也会改变。

就在这一瞬间,慕容秋水已经明白很多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一切出入意料的变化,都是因为姜断弦一个人造成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姜断弦是这么样一个人。

不但没有人能想到,所有这些不可能发生的变化居然发生了,只因为花景因梦居然收买了姜断弦。

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所有的不可能都是可能的了。

姜断弦依旧冷静如磐石。

“慕容公子,我相信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他说:“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连天下无双的慕容公子都不能例外,刽子手姜断弦又怎么能例外?”

慕容笑笑。

“天下无双的不是慕容秋水,天下无双的是姜断弦,”

“刀也许是,人却不是。”姜断弦说:“就因为我有弱点,所以花景夫人才能将她一个没有人能想像到的计划实现。”

“你的弱点是什么?”

“我怕死。”

“你怕死?”慕容秋水显然也吃了一惊:“杀人无算的彭十三豆,杀人如切菜的姜断弦居然也怕死?”

“是的,”姜断弦说:“就因为别人想不到我也会怕死,所以花景夫人的计划才会成功。”

花景因梦的笑美如花梦。

“杀人和被杀完全是两回事,杀人越多的人,也许反而越怕死。”她说:“就因为我明白这道理,所以我才会成功。”

慕容秋水苦笑:“你真了不起,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真的是,我承认。”

姜断弦说:“我生平未败,却败在了宁的刀下,虽败,却未死,”姜断弦说:“败虽然不好,至少总比死好一点。我既不希望再败在丁宁的刀下,再不想死在他的刀下。”

“所以花景因梦这次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妥协了。”

“是的。”

“所以你就装醉。”

“是的,”姜断弦说:“我早已知道那种酒是种什么佯的酒,我怎么会醉!”

“可是了宁真的醉了。”

“他不知道,他怎么能不醉?”

“然后胜三和他的兄弟们就出现了。”慕容说:“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你还没有醉,还有法子抵御他们的修理。”

“那只因为我的劲气仍在,丁宁的劲气却已消失在酒里。”

姜断弦叹息:“酒虽然可以让你生出很多豪气,可是你的劲力往往又会在同时消失。”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慕容秋水说:“以后我大概再也不会喝以前那么多酒了。”

“我相信,”姜断弦说:“我甚至相信以后你大概再也不会喝酒了。”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绝不会喝酒的,”姜断弦说:“也只有死人才不会喝酒。”

慕容秋水忽然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方法,把大灶里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烬燃起。

他用的这种方法,就像是原始人保护火种时所用的那种方法一样,无论任何人都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能用这种方法燃火。

然后他就把那锅还没有吃完的冬笋烧­鸡­偎在火上,把那壶还没有喝完的酒倒在锅里。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优雅,就像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伶人在演出一幕独脚剧一样。

花景因梦和姜断弦居然就这么样像观众一样看着。因为他们不明白慕容秋水在于什么。

所以他们要看下去。

­鸡­已热了,汤也热了,酒已在汤里,也已在­鸡­里。

慕容秋水找到了两块抹布,把这个砂锅端到桌上,找到一个连一点缺口都没有的汤匙,勺了一构汤,慢慢的喝了下去。

他脸上立刻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慕容秋水把这一匙汤喝下去,才去看花景因梦和姜断弦。

“两位一定也知道,喝酒是一种乐趣,无论用什么方法喝酒都是一种乐趣。”他解释:“就算你把酒倒在红烧­鸡­里,你去喝­鸡­汤,那也是一种乐趣。”

慕容说:“因为这种酒实在太有劲了,你只有用这种方法喝,才不会醉得太快。”

姜断弦忽然说:“你说的有理,我陪你。”

他也坐下来,也喝­鸡­汤,这种­鸡­汤能醉人,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所表现出的这种风采也能醉人。

所以花景因梦居然在替他们勺汤。

又过了很久之后,慕容秋水才对姜断弦说:“你被因梦收买了,你做出了一件令人无法想像的事,你杀了胜三和他的兄弟,你毁了丁宁,你也连带着毁了一个无辜的小女人。这些事,本来都是你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你告诉我了。”慕容说:“因为你认为我绝不会泄漏你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绝对不会泄漏别人的秘密。

“是的。”姜断弦说:“你在我眼里,实在已无异是个死人。”

“你认为你随时都可以把我置之于死地?”

“你现在已经在死地。”

“你有把握能杀我?”

“我有。”

“我也承认。”慕容说:“如果一个姜断弦和一个花景因梦还不能杀死一个慕容秋水,那才是怪事。’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淡如秋水:“只不过怪事常常都会发生的,”

姜断弦不再说话,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他慢慢的站了起来,一双眼睛仿佛忽然间变成了钉子,钉住了慕容。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刀已在乎。

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刀是从什么地方拔出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刀会在什么时候出鞘。

他的刀就好像已经变成他这个人身体的一部份,只要他想拔刀,刀就在。

只要看见他的刀,他这个人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把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生死命运都悬挂在他的刀锋下。

这种人给别人的感觉,几乎已经接近“魔”与“神”。

慕容秋水却好像根本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觉,现在他的生死命运已经悬挂在别人的刀锋下,可是他居然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慕容秋水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一个根本没有感觉的入,甚至连过去和未来都没有。

这个人就好像是一段空白,只是用一大堆珠宝缚罗浮名酒­色­堆成的一个空壳子。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会武功,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就连最畏惧他的人,也不知道他这一生中究竟有没有和别人交过手?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和什么人交过手?更不会知道他是胜是败?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姜断弦却忽然对这个人生出了一个很特别的感觉,就好像忽然发现一块石头居然是钻石一样。

——一个没有感觉的人,通常都带给别人这种感觉。

很冷很冷的感觉,就像是钻石,又像是刀锋。

姜断弦忽然觉得他一直都低估了这个人,忽然觉得这个没有感觉的人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杀气散发出来,寒如秋水,逼人眉睫。

他自己本来是个充满了杀气的人,从来没有让别人的杀气侵犯过他,今天为什么例外?

姜断弦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又发现了一件更奇怪更可怕的事。

他忽然发现别人的杀气入侵,只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已变得很虚弱。

他的瞳孔也渐渐的在扩散,慕容秋水的头也在他瞳孔中渐渐扩散。

然后他就听见慕容秋水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问他。

“如果你怕死,怕死在丁宁刀下,那么你为什么不在法场上杀了丁宁?”

这一点很多人都不会明白的,也许只有姜断弦自己才能完全明了。

所以他听见自己在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很遥远的地方说:“你不会知道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不幸的是,我偏偏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不但要命,你也要名。”慕容秋水说:“在法场上义释丁宁,你立刻就可以博得耸动天下的美名,谁也不会知道你早已有了对付丁宁的法子,谁也不会想到你已经和花景因梦勾结在一起。”

“可是你想到了。”

那是因为我天生就是个比别人优秀的人。”慕容秋水淡淡的说:“我天生就比你们这些人高尚优秀,不管你武功多么强都没有用。”

“哦?”

“就算你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在我面前,仍然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慕容说:“因为我是贵族,你却是娄人之乞子。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他说:“就因为你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卑低贱,也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才会在我面前拼命表现你自己。”

“我表现了什么?”

“表现了你的英雄气概,”慕容秋水说:“如果我在这种生死关头里还能从容煮­鸡­饮酒,你当然也要做得和我一样潇洒。”

“那又怎么样?”姜断弦问。

花景因梦的声音又变得充满温柔。

“你的武功和刀法,当然不会比慕容差,只可惜这一次要死的人并不是他。”为什么?”

“因为这一次你对你自己太有把握了,所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哦?”

“你平时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而已非常谨慎,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都不例外。”花景因梦对姜断弦说:“可是这一次你的错误却是因疏忽而造成的。”

姜断弦居然在笑,仿佛是在冷笑,又仿佛不是。

花景因梦说:“你造成这种疏忽,除了大自信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第一,你低估了慕容秋水,你一直认为他只不过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贵公子,江湖中的事,他根本不懂。”花景因梦叹息“这一点你不但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姜断弦沉默。

“第二,他在烹­鸡­煮酒的时候,你并没有十分注意他。”花景因梦说:“因为­鸡­和酒都是你尝过的,而且你也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会亲自动手做这一类的事,动作又是那么高贵优雅,在生死问所表现的气度又是那么从容,这一切都使你的注意力分散了。”

姜断弦额上已没有汗,他的汗已­干­了,脸­色­更苍白,眼中却有了血丝。

他就用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花景因梦,一个字一个下的问:”我承认,这一次我有疏忽,”他问因梦可是疏忽并不是一定会致命的。”

“不错,这个世界上大多救人都有疏忽,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还都活着,”因梦说:”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别人都能有疏忽,你这种人不能有。”因梦说:”你就算可以在别人面前疏忽一万件事,以不能在慕容秋水面前疏忽一件事。”

她告诉姜断弦分”因为我们这位贵公子懂得的事,实在要比你多得多”

慕容秋水微笑。

“大家邵知道我不是江湖人。也很少在江湖中走动,这一点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慕容说:“你对每一个可能会成为你仇敌的人都调查得很清楚。”

“他的确是这样子的。”因梦说。

“那么他也应该知道,我们下士中有很多江湖人,而且有很多是已经不能见人的江湖人。”慕容说:”江湖中那些卑鄙下流尤耻之事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点,那些用诡计暗算别人的手法,他们当然以知道一点。“

慕容说:”如果我的门下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如果他们每个人部知道一点,那么我知道的是不是就有七八十点了。”

“是”花景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在这种情况卜,我如果要在那锅­鸡­酒里动一点手脚,是个是很容易?”

“大概是的。”

花景因梦说:“一个像你这么样有地位的人,如果要用种贤族般优雅的手法,做一点江湖中下五门的卑鄙勾当,大概很不容易被人发现。”

“别的人会个会发现我不敢说。”慕容道:”可是我相信姜先生绝不会发现。”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已经用过了我那锅加了些作料的­鸡­酒。”

“你加的是什么作料?”

“当然是一种随时都可以把一个活人变成死人的作料,”

面­色­煞白的姜断弦忽然大喝:“我也订这种杀人的作料。”他说:“我的作料就是我的刀。”

刀挥出。

反手曲时,刀锋外表,出手的法、部份、分寸,都是姜断弦毕生苦练不辙的刀法中的­精­华。连一分都没有错。

没有错,却慢了一点。

他虽然已施展出他毕卞的武功­精­萃,虽然已用出了他全身的劲力,可是他这一刀般出,还是慢了一点。

虽然只下过慢了一点而已,这一点的重要,却足没有人能想像得到的。

他用他这一生的智慧­精­力劲气牺牲和忍耐,所换得的成就名声和荣誉,都已像一块坚冰溶化在春水中,忽然间就在这一点里消失无影。

这一刀击出,竟没有砍在别人的咽喉骨节要害上也没有砍断别人的静脉血管。

这一刀居然砍入空中。

生死胜负,就在这一刀间。

这一刀就好像一个赌徒把他的身家­性­命全都用来投搏的最后一注一样。

他已经看准了活门。

只不过活门也有生死,姜断弦不是赌徒,他不赌,也不败。

可是他这一刀竟然砍入了死门中。

死门是空的。

(四)

慕容秋水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站着,看着姜断弦挥刀,看着姜断弦发现自己一刀落空时眼中忽然涌出的那种死黑­色­,就好像一只猛兽忽然发现自己落入陷阱时的那种眼­色­一样。

——当他一刀砍断别人的头颅时,他有没有去看那个人的眼­色­?

慕容叹息。

“姜先生,你平生挥刀,从未失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断在你的刀下,你有没有欢喜过?”慕容说:“如今你的刀只不过落空了一次,你又何必如此愁苦?”

姜断弦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反腕挥刀,割向自己后颈的大血管。

“叮”的一声响,火花四溅,他手里的刀竟然也被击落。

慕容秋水的眼神如秋水。

“姜先生,你不该这么样做的,我劝你还是赶快走吧。”

“你……你要我走?”

“是的。”慕容说:“因为你要死,也不该死在这里。”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大象临死之前,总是会先去找一个埋尸藏骨之处,因为它珍惜它的牙,死后也不愿被人毁损。”慕容说:“姜先生,你的名声岂非也正如象的牙=样,难道你要让它在你死后被人羞侮?”

姜断弦面如死灰,脚步已开始往后退。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

“姜先生,你不要恨我不出手助你,此时此刻,我出手也没有用的。”她说:“而且不管慕容秋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

直等到姜断弦这个人完全消失在死灰­色­的黑暗中,花景因梦才转身面对慕容:“你这个人说的话虽然常常很有道理,做出来的事却常常全无道理。”

“哦?”

“你为什么就这样让姜断弦走了?”

“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死。”

慕容秋水笑了笑,“中了我亲手下的毒,如果没有我亲手与解,世上有谁能活过三个时辰?”

花景因梦又在叹息!

“大概不会有了。”因梦说:“男人们常常喜欢说,天下最毒­妇­人心,有些女人的心肠,往往比蛇蝎还毒,我看这些男士们实在太谦虚了,一个男人的心狠起来,十个女人也比不上。”

慕容在笑。”不管怎么样,谦虚总是种美德,能谦虚一点总是好的。”

“你配出来的毒药,除了你自己之外,真的没有别人可救?”因梦问。

“大概是真的。”慕容说:一如果你不信,不妨试试。”

“我信。”因梦说“你应该知道,你说的活,每个字我都相信的。”

她的笑靥忽然又变得高雅如兰艳丽如海棠,“我说的话,你信不信呢?”她反问慕容。

“那就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如果我说,我配的毒药,除了我自己之外,天下也别无他人能解。”花景因梦问:“你信不信?”

她是用一种非常诚恳的口气问出这句话的,可是就在这一一瞬间,纂容秋水的瞳孔却突然收缩。

(五)

这时候,姜断弦已倒下去。

他倒厂去的时候,眼前已经只剩下一片死黑,别的全部没有了。

(六)

这时候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在慕容秋水忽然收缩了的瞳孔最深处,那种黑暗,都已经不是夜­色­可以比拟的了。

那种黑­色­,已经不是人类任何一种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那种黑­色­、已经是死黑,就好像萎断弦忽然发现他的刀已非他的刀时,眼中忽然涌出的那种死黑­色­一样。

那种黑­色­,就好像姜断弦的刀锋砍断别人头颅时,那个人眼中的颜­色­一样。

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死亡时,眼中才会有这种颜­色­。

现在慕容秋水的眼睛里,为什么也有了这种颜­色­?”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花景因梦太了解他,他也太了解花景因梦。

花景因梦的笑靥依旧灿烂如花。

“慕容秋水,我们是老朋友,是好朋友,你知道我一向是最关心你的,你的脸­色­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么难看了呢?”她问慕容:“你是不是忽然生病了,是不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忽然想起什么让你觉得悲伤悔痛的往事?”

慕容秋水的笑容虽然已经没有他独特的风格厂一一可是他仍然笑了笑;”我这一生中,唯一我悲伤悔恨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你这个人真是太没良心了,而且记忆力太差。”因梦悠悠的说:”我还记得你以前曾经对我说过,你这一生中最欢喜高兴的事,就是认识了我。”

“这些话我并没有忘记。”

“那么你也应该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渡过了多少快乐日子。”

“我当然记得。”

“那么你还有什么悲伤悔恨的?”

因梦是个非常聪明,非常“懂”的女人,所以她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悔恨,是不是只因为我在那段日子里,对你了解得太多了。”

慕容无语。

“就因为我对你了解得太多,也太深,所以你无论要做什么事,我都可以预料得到。”因梦说:“你是个多变的男人,在不同的情况下,你所做的事,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又强调:“可是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你要做的事,我都可以预料得到。”

慕容居然没有抗辩。

“譬如说,如果你忽然发觉你已落入了一个陷阱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因梦说:“你当然不会束手就缚的,更不会甘心就死。”

她说:“就是你明明知道情况已经糟透了,你还是会想尽一切方法来挣扎求生。”

慕容承认。

——只有死人才会放弃求生的愿望。

“所以我就问自己,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当你忽然发现你已经落入我们的陷阱中时,你会怎么做呢?”因梦说:“你当然要想法子利用这个地方每一样东西来作为你求生的工具。”

“是的。”慕容说:“一走进这个陷阱,我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都观察得非常仔细了。”

“我也是这么想,”因梦说:“所以在你还没有走进来之前,我已经替你把这个地方每一样东西都观察过一遍。”

她说:“我一定要先看清楚,这地方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你脱离死境,求一条生路,”因梦说:“我一定要先把你所有的生路全部断绝。”

“我明白。”慕容秋水苦笑:“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你的作风一向都是这样子的。”

可是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厨房而已,一个和普通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厨房。

一个普通人家的厨房里,有些什么东西呢?

——一个炉灶,一个烟囱,炉灶旁堆着的一些木炭柴煤。有火,当然要有水,一个水缸,一个水勺,当然都是免不了的,水缸里,当然还要有水。

——除了水缸外,当然还要有米缸。没有米,怎么样煮饭?没有饭的厨房,怎么能算是一个厨房?

——除了水缸米缸之外,还要有什么缸呢?

答案是:至少还要有两种缸。

一种是酱缸,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酱缸,酱着各式各样不同的菜料渍物,在大家都不愿意出门的时候,坐在厨房,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酱缸,心中通常会感觉到一种很丰富的满足。

一种不虞饥饿匮乏的满足。

还有一种缸,当然是酒缸。

炒菜,需要料酒,料酒可以避腥、除膻,增加鱼­肉­的鲜味。

不但炒、煮、烹、炖、煎、炸、偎、蒸、烤、烘、熏、熬、焙,都需要料酒的。

厨房里怎么能没有酒缸,

何况,有些男人,根本就不曾走进一个没有酒缸的厨房。

一个没有酒缸的厨房,就像是一个没有嘴的女人一样,有时候,你虽然会觉得“她”也有好处,因为“她”可以让你避免诱惑,免于醉,免于荒乱,甚至还不会开口说话咯嚏。

可是,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不会喜欢一个没有嘴的女人呢?

除了缸之外,厨房里当然还要有一些别的要开口的东西。刀,也是要开口的,菜刀也一样。

不开口的刀,怎么能割­鸡­头砍鸭头剥骨头切菜头剖鱼头去葱头斩羊头。

此七头不断,这个厨房还能烧什么菜?

刀要开口才利,缸要开口才是缸。

可是厨房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不能开口的。

——油瓶、酱瓶、醋瓶、糖罐、盐罐、辣椒罐,都是不能开口的。

瓶瓶罐罐本来就是不能开口开口就变坏了。

——女人们是不是也应该学习学习这些瓶瓶罐罐?

炖菜的砂锅,偎菜的瓦锅,炒菜的铁锅,平常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把锅凉在一边把锅盖“凉”在另外一边,“凉”得清清爽爽~一这是“开口”的时候。

可是等到砂锅里有了鱼头、白菜、豆腐、­肉­丸、熏鸭的时候,瓦锅里有厂龟翅、燕窝、鲍匈、­干­贝叽的时候,就要把锅盖“闷”得严丝合缝,密不透气了。

花景因梦说:“厨房里当然还有锅铲、汤构、砧板、和杯盘、碗、筷。”她说:“有些人家的厨房里还供着灶神爷,一年四季昏火不断。”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慕容秋水说:“我真该到我家的厨房里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供一位灶神爷,”

“就算有,也没有用。”因梦说:”你的平安,是灶神爷保不了的。”

“哦?”

“灶神爷是个小神,你却是位贵人,”因梦说:“它怎么能管得了你的事?”

“有理!”

“如果连灶神爷都保不厂你的平安,那些锅子、碗子、瓶子、罐子当然更管不了。”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我又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蟑螂躲到罐子里去。”

“那些刀好像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花景因梦说:”因为这个厨房里虽然有八、九把刀,却没有一把刀能比得上姜先生的,”

“就算把那些刀都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姜先生那把刀上的一个缺队”

“所以我就要动脑筋想了。”

“想什么?”

“想一个聪明绝顶的慕容秋水;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一个陷饼时,应该利用什么来救自己,”因梦说:“我当然也要想,这个厨房里有些什么东西能够救得了慕容秋水。”

“你想出来了没有?”

“当然想出来了。”

花景因梦说:“眼力洞悉秋毫,绝不会错过任何一点有利机会,对毒药的研究之深,甚至比当年的宗大国手对围棋研究得更透彻。”

她说:“像这么样一个人,到了一个有一锅春笋烧­鸡­和半坛好酒的厨房里,如果他没有想到利用这锅­鸡­和这坛酒,那么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苦笑:“不管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总不会是慕容秋水。”

“非但不会是慕容秋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人。”因梦说:“如果我想不到这一点,我也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我承认。”慕容又叹息,“你不但是人,而巨是个人­精­。”

“那么我问你,做人­精­如果算准了你要做什么事,这个人­精­是不是就应该先发制人?”

“是的。”

“如果你是这个人­精­,你会怎么做?”

慕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当然会先在那锅­鸡­或者那坛酒里下一点毒,”他说:“因为那个白痴慕容如果要诱人中他的毒,他自己一定先把那锅有毒的­鸡­酒吃一点的。”

“自己先故意上些当,然后让别人上同样的当。”因梦说:“在古往今来的骗术史上,这本来就是种很古老也很有效的法子。”

“所以那个笨蛋才会上当。”

“结果呢?”

“结果是一个笨蛋和一个白痴都上当了,”慕容秋水说:“笨蛋将先上当,白痴慕容后上当。”

“然后呢?”

“然后,”慕容秋水长叹:“笨蛋先死,白痴后亡,还有什么然后。”

花景因梦笑了。

她一直在不停的笑,一直笑个不停,就像有一个人将一把刀架在她的咽喉上,强迫她笑,非笑不可,否则就要将她的咽喉割断。

她的笑声听起来就是这样子的。

——一个刚做了那么多得意事的女人,怎么会有这种笑声?

被害的慕容秋水神清反而又变得优雅而从容起来,甚至又在享用他的­鸡­酒。

毒煞人的­鸡­酒。

花景因梦连笑声都已快被割断了。慕容秋水从从容容的用他手里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银筷挟了一块­鸡­,放在嘴里,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然后再用一种很幽闲的声音问花景因梦:“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慕容问:“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毒发倒地?”

“我本来的确有一点奇怪,”因梦说:“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奇怪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解毒术,”因梦:“无药无方,归真返噗,片刻之间,其毒自解。”

慕容微笑,笑得很保守,可是又恢复了那种贵族的骄气。

“这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种传说而已,想不到你居然也听说过,而且居然相信。”

“这不是传说,更不是江湖间的传说。”因梦说:“这是秘密流传在贵族间的一种避死术,而且是极当权的贵族。”

“哦?”

“有些贵族大臣被皇帝以毒药赐死——当着内侍饮下皇帝御赐的毒药后,还能够活下去。就因为他们在某一个不知年的朝代,某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以五百名童贞女,五万斤千足金,五十万石香梗米,换得了这种神秘而又神奇的避死解毒术。”

“哦?”

“据说当时参与这件事的,只有三家人,而且只传嫡子。”花景因梦说:“当今天下有这种资格的,大概也只有三五人而已。”

她说:“你当然是其中之一。”

慕容又笑:“听起来这实在已经不像是传说,简直已经像是神话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因梦说:“我根本不该给你说话的机会,根本不应该给你任何机会拖延时间,让你施展你的解毒术。”

她忍不住叹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错的恐怕就是这件事。”

“你又错了,”慕容秋水笑容温和:“你做得最错的,绝不是这件事。”

“那么我做得最错的是哪件事?”

慕容不回答,只笑,就在这时候,木屋外面忽然响起“夺、夺、夺、夺。”一连串声音,大多数人都应该听得出这是几十几百个铁钧子钉入木板里的声音。

这个厨房就是用木板搭成的。

花景因梦既然已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仍然声­色­不动,仍然问慕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慕容终于回答:“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你根本不该相信解毒术。”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解毒术。”慕容秋水悠然道:“解毒术只不过是我们三家人故意制造出的一种传说,在情况危急时用来骗人的。”

他笑得更得意:“现在无疑就是情况非常危急的时候,可是我自己绝不能提醒你这一点,我只希望你也听见过这个传说,而且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及时想起来。“

花景因梦用一根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的拢起了耳边一络凌乱的须发。

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

因为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给了慕容秋水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本来不惜牺牲一切之不择一切手段一一为的只是要这个人的命。

可是现在她却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一一她给了他时间。

——如果慕容秋水能够活下去,花景因梦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慕容秋水当然应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自己知道,这个机会并不是花景因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非常成功的演出了一出戏。

——从失望、绝望、悔恨,演到一个忽然的转变,变为得意而骄做,在矜持保守问有意无意显露出的得意与骄做。

他的演出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暇的,所以才能让花景因梦先相信他已绝望求死,忽然又认为他已经用一种神秘而神奇的方法解去了自己的毒。

所以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将时间拖延。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点时间,都是一个活命的机会,就好像沙漠中的一滴水。

现在,他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慕容秋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败。

花景因梦看着她面前这个气质高雅笑容温和风度也无暇可击的人,就好像一个倔强的少女在看着一个把她遗弃了的清人一样。也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爱他?也不知道该轻视他?还是该尊敬他、佩服他,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永远不能了解这个人。

就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踩在脚下,但是她却好像永远都要被这个男人踩在脚下。

因为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她。

然后她又发现了一点更重要的事——她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

没有爱,也就没有恨。

如果男女之间既无爱也无恨,那么还有什么呢?

——如果两个绝顶高手之间,既无友情,也无仇恨,那么他们之间有的是什么呢?

这种情感是很难解释的,如果你没有到达那种境界,你就永远无法了解。

所以现在花景因梦只问慕容。

“你是不是已经中了我的毒?”

慕容说:“是。”

“如果你没有解毒术,你怎么能解我的毒?”

“我虽然没有解毒的术,可是我有解毒的药,”慕容秋水说。“只不过解毒的药是要时间等的。”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等到了,”

“是,”

慕容秋水说:“我很少单身出来,可是我每次单身出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韦好客都有法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我找到。”

他在一种非常愉快的情况下放意叹了口气。

“韦好客虽然不是个很好的赌徒,在找人这方面,他却是专家。”

“我知道。”花景因梦说:“我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已找来了。”

“好像已经来了。”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很快就会飞走。”因梦问:“大概是的。”

一问厨房怎么会忽然飞走?

(七)

厨房没有脚,也没有翅膀。

厨房既不会走,也不会飞,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一个会飞会走的厨房。

可是这个厨房却飞走了。片片飞走了。

———片木板,一个钢钩,一条绳子,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个行动敏捷的人。

如果说,这间厨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块六尺长两尺宽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说,外面忽然来了一百九十六个行动敏捷的人,每个人都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只钢钩,每个钢钩都钉入一块木块。

如果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在适当的时机中,作一个手势。

命令一下,钢钩拉起,木板当然也跟着钢钩飞了出去。一九六钢钩,一九六木板。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飞了出去一样、忽然间就消失无影。

这并不是件荒唐离奇的事。

这一类的事不但早就发生过,有经验的人也可以在事先就预料得到。

只不过在这种事忽然间发生了的时候,仍然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惊窒息。

花景因梦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在听到那一连串爆竹般的“夺夺”声时,她就已想像到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了。

可是在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觉得一阵空前未有的震惊。

——一间屋子忽然不见了,一个本来站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就好像在做一个噩梦一样。

因为他已经不在一个屋子里,忽然间就已经到了一个荒恶凶险、恶兽环伺的空旷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名门淑女,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完全赤­祼­的,而且有几首双恶兽般的男人眼睛在盯着她。

花景因梦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手用力,绳索拉紧,钢钧扯动,木板飞出,厨房忽然不见了。

满天满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网一样,网住了她。

钢钩已带着木板飞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现了无数点寒星般闪亮的箭厥。

每一个箭厥,都像是一只独眼食人兽的眼睛,在盯着花景因梦。

奇怪的是,这时倒下的却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张由四个人抬来的软椅。

如果你认得抬着这张软椅的四个人,你一定又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纵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轻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这张软椅上的人,当然就是已经输掉了一条腿的韦好客。

慕容秋水开始要倒下去的时候,这张像四川“滑竿”一样被抬来的软椅从黑暗中出现,距离他还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还没有倒在地上的时候,这张软椅已经到了他面前。

软椅上的韦好客,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挽住了慕容及时刚伸出来的手。

——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刚从高楼失足的人,忽然被一只及时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样。

韦好客虽然少了一条腿,却还有手。

他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握住了一把丹药,

慕容张口,韦好客伸手,就在这一瞬间,他手里的丹药已经到了慕容嘴里。

这时候慕容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已开始抽紧麻痹,甚至已经逐渐僵硬,就好像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连一口气都无法再咽得下去,怎么还能吞得下药。

——有根多中了毒的人就是这样死的,解药虽然已及时送来,他却已没法子吞下去,已经因窒息而死。

——死于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并不是被火烧死的,也是因烟熏窒息而死。

可是这种药一到人的嘴里,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样,立刻就溶化了,立刻就渗入了这个人唾液中,渗入了这个人的毛孔。

这种解药,无疑就是针对这一点而研究出来的,而且已经解破了这个死结。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解药现在已经及时送来了,而且已经及时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现在花景因梦也还没有死,可是她还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又是种什么滋味?

她没有想。

她的脸是苍白的,既无血­色­/亦无表情,慕容的脸居然也跟她一样。

因为他曾经输过,现在也输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输家。

现在韦好客终于又面对花景因梦了,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因梦尤其明白。

韦好客用一种冷漠得几乎像是密冬曙­色­般的眼­色­看着她,冷冷淡淡的说:“花夫人,你好吗?”他说:“其实我用不着问你的,因为你一向都很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一向都是赢家。”

花景因梦笑了笑:“韦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个爱说笑的人。”

“爱说笑?”韦好容忍不住问:“我爱说笑?”

他当然难免惊奇,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韦好客是个爱说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梦却偏偏要这么说:“如果你不是个爱说笑的人,怎么能用赢家来称呼一个人?”因梦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赢家。”

“是的。”

韦好客眼中仿佛也有了种很深沉的悲哀,一种人类共有的悲哀。

“每个人都是输家,”他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总难免会做输家。”

“是的。”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输给我一次,你当然希望我也输给你一次。”

因梦问韦好客:“现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赌一次?”

韦好客没有回答,却反问:“现在丁宁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所以韦好客用不着等她的因答,又问:“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韦先生说:“我敢打赌,你绝不肯说的。”

“你真的敢赌?”因梦问:“你赌什么?”

“不论我赌什么,你都不肯说。”

”可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赌?要赌什么?”

韦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针尖上的那一点寒芒。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输了,我不但立刻让你走,而已还可以让你把我的两只手也带走。”韦好客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赌得很硬,从不会赖。”

“如果我输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两条腿?”

“是的,”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这么样的赌注,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不错,是大了一点。”韦好客说:“可是我们已经这么样赌过一次。”

“那一次我有把握。”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当然知道。”韦好客淡淡的说:“如果没有把握,你怎么会下那么大的注,”

“这一次你下这么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有把握?”

韦好客看着自己一条空空的裤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和尖削。

“我已经少了一条腿了。”他说:“一个已经把腿输掉的人,不是应该赌得比较­精­明慎重一点?”

“应该是的,”花景因梦:“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再赌是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了。”

她盯着韦好客:“我只不过有一点不懂而已。”

“你不懂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有把握?”花景因梦说:“我不懂你凭什么认为我宁愿输掉自己一双腿,而不愿把丁宁的下落说出来。”

“其实你应该懂的。”

“哦。”

“现在我只问你,你赌不赌?”

“我能不能不赌?”

“不能。”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赌注?”

“不能。”韦好客说:“你不但有手,还有腿,你输得起,也赔得起。”

花景因梦的眼神忽然也变得和韦好客同样冷漠,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种邪恶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输得起,也赔得起。”她说:“所以现在我已经在跟你赌了。”

花景因梦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相信,我输了也绝不赖的,赖也赖不掉,我只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赖。”

韦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颗汗珠,冷汗。

——花景因梦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已下了决心,决心再做一次赢家。

这个女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甚至不借出卖她自己的灵魂。

韦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别人很难觉察的恐惧之意。

——已经输掉一条腿的人,赌起来总难免会有点手软的。

刚刚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慕容秋水却忽然笑了笑,就在这片刻问,他的神­色­就仿佛已恢复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说:“如果你高兴,我也想跟你赌一赌。”

“你赌什么?”

“我赌这一次韦先生一定会胜,”

“怎么赌?”

“我还有腿。”慕容秋水说:“我就用我的一双腿赌你的一双腿。”

他看着花景因梦:“我相信你绝不会赖的,因为你根本赖不掉。”

他的声音很温和,态度也很温和,温和得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屠夫在肢解一条牛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温柔平和而自然。

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你是一条牛,你甚至会心甘情愿的死在他的刀了。

花景因梦不是一头牛。

她虽然仍在极力保持镇静,可是她的眼神中,也有了韦好客刚才那种恐惧。

韦好客的眼中却已充满自信。

如果他是一间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梁,如果他足一个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气。

不但寂寞,而且贫穷。

——家的温暖,过年过节时的新鞋新袜压岁钱和花衣裳,母亲温柔的笑靥,兄弟姐妹间的嘻笑吵打,做错事时的责罚,做对事时的棉花糖,肚子饿时的红烧­肉­,肚子饱吃不下饭时的一耳光。

每个人童年时都能享受到的事,她没有享受到,每个小女孩都有的,她没有。

所以她发誓,等到她长大了,她一定要拥有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的一切。

她发誓不借牺牲一切,不择任何手段,都要得到她想要的。

她真的这样做了。

她甚至把自己训练成为一种无情的机械,一种可以让男人为她贡献一切的机械。

她做到了。

从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忽然间,她就变成了因梦夫人。

一直等到她遇见花错。

花错错了,可是她一直都不认为她错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她遇见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这种感觉是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比拟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代替。

想不到花错忽然死了。

她所有的情感梦想懂憬,也随着花错的死而死。

花错的死对她来说是种多么大的打击?杀死花错的人对她来说有多么深的仇恨?

所以她一心要丁宁死,死得越慢越好,死得越惨越好。

她从未想到她会庇护丁宁。

所以她一直认为韦好客这一次又输了,又措了。错就要输,输就要错。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觉错的不是韦好客,而是她自己。

——了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一直认为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不说。

可是现在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当然知道丁宁在哪里,她随时都可以带这些人到丁宁那里去。

丁宁的­性­命,当然没有她自己的­性­命重要——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其他一个人的­性­命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别人的一条命,除非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感情,而且在海枯石烂之后,此情仍不渝。

她和丁宁之间,应该只有仇恨的,怎么会有这种情感?

为了她自己要活下去,她随时随地都应该可以把丁宁打下十八层地狱。

奇怪的是,现在她就是没法子这么样做。第一章 恩怨似茧理不清

“你说不说?”

“我不能说。”花景因梦的态度并不十分坚决,口气却很坚决:“我不能告诉你们了宁在哪里。”

韦好客的神态和脸­色­都没有变,他早已学会用什么方法控制自己的神态和脸­色­。

可是无论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刚才那种紧张和恐惧已经在这一瞬间松懈下来。慕容秋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而已是一种无论任何人都看得出是很真心愉快的微笑。

韦好客无疑也看到了他的微笑,所以立刻就问花景因梦。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不说了?”

“是的。”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说,就表示你已输了?”韦好客追问因梦。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输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韦好客说:

“你记不记得你的赌注是什么?”

“我知道。”花景因梦说:“我也记得。”

“我至少也知道一点,”韦好客说:“我至少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两条腿,那种日子是很不好过的。”

他脸上的血­色­又消失了了点:“所以我也可以想像得到,一个人如果把两条腿两只手都失去了,那种日子一定更不好过。”

“这一点我也可以想像得到。”.韦好客看着她,冷漠尖刻的眼神中甚至好像已经有了一点笑意。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坚决不肯说出丁宁的下落?”韦好客问花景因梦:“是不是这样子的?”

花景因梦毫不考虑就回答:“是,”

韦好客眼中的笑容更明显。

“如果你真是这样子的,我就想不通了。”

“我也知道你一定想不通的。”花景因梦说:“你一定想不通我为什么会为了宁这么做)因为他本来是我的仇人。”

慕容秋水忽然Сhā口“他想不通、我想得通。”

“哦!”

“你恨了宁,恨得要命。”慕容秋水说:“每个人都知道你恨丁宁恨得要命。”

他笑了笑:“可是只有我知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微妙。”

“哦!”

“在某种情况下,有时候爱恨之间根本就分不清楚。”慕容秋水说:“有时候恨就是爱,有时爱就是恨,永远互相纠缠不清。”

花景因梦承认这一点。

她不能不承认,因为她是个非常“了解”女人,已经可以了解人类的感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没有爱,哪里有恨?

更奇妙的一点是,“恨”往往也可以转变为“爱”这两种非常极端的情感,其间的距离往往只相隔一线。

慕容秋水气­色­看起来已经比刚才好得多了;、

“要了解这种情感,一定要举例说明,”慕容说:“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和伴伴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是的。”

慕容秋水说:“譬如说,我应该很恨柳伴伴的,因为她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

“我知道。”

“可是我一点都不恨她。”慕容说:“如果说我想对她报复,也只不过想像以前一样,把她紧紧的拥抱在怀里。”

“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丁宁的感情也是一样的?”花景因梦问慕容。

”看起来的确一样,”慕容秋水笑了:“可是当你发现事情真象之后,情形恐怕就不同了。”

“什么事情真象?”花景因梦有点惊愕。

慕容秋水却笑而不答,只将身子让开一旁,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总是要放你走的。”慕容注视着空旷的四周:“何况此地也非留客之处,你说不是是?”

“你不打算要回我输给你的赌注了?”

“我当然要。”慕容秋水笑着,笑得有点邪恶:“反正它迟早总是我的,我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花景因梦望着他邪恶的笑脸,迟迟疑疑的问:“难道你不怕我去找丁宁?”

“你只管去找他,你只管去爱他去他。”慕容秋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不过,如果你聪明的话,我劝你还是越早杀掉他越好。”

“为什么?”花景因梦显得更惊愕厂。

幂容秋水却得意的笑着:“因为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为什么?”花景因梦忍不住又问一句。

幂容秋水笑得益发得意说:“因为杀死你丈夫的凶手根本就不是他。”

花景因梦愕住了,过了许久,才问:“是准?”

“姜断弦。”慕容秋水尽量把声音放轻,好像唯恐吓坏了她。

花景因梦也讲不出话来,脸上却是一副打死她也不相信的表情。

“不相信是不是?”慕容秋水当然看得出来:“没关系,姜断弦虽然死了,丁宁却还活着,你何不亲身去问问他?”

花景因梦走了。

慕容秋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哈哈大笑。

直待他笑完,韦好客才开口说:“你认为花景因梦真的会去杀丁宁吗?”

“你认为花景因梦真的是个肯为爱情而冒生命危险的女人吗?”

韦好客摇头。

慕容秋水说:“所以我认为她不但会不择手段的去杀丁宁,而且比我们还要急迫。”

韦好客沉吟道:“可是了宁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想置他于死地,只怕也不太容易。”

慕容秋水笑笑说:“纵然杀不成他,于我们又有何损?”

“说的也是,”韦好客叹了口气:“只叶借我们好不容易赢来的那两条腿。”

“放心,那两条腿是跑不掉的。”

“哦?”

“如果她杀死丁宁,为了逃避丁府的报复,她不来找我们为她掩护,还能去找谁呢?”

“如果杀不成呢?”

“要找一所避风港,你还能想得出比慕容府更理想的地方吗?”

韦好客想也没想,就说:“没有。”

慕容秋水充满自信:“所以无论如何,她非得乖乖的把她那条腿送回来不可。”

“对,对。”韦好客冷笑着:“到时候咱们再慢慢的把它卸下来。”

“为什么非毁掉它不可?”慕容突然笑得很暧昧:“难道我们就不成留下来慢慢耍玩吗?”

韦好客看了慕容以看了看自己的断腿。

慕容笑着说:“她那条跟尊驾那两条可大不相同,既白哲,又细­嫩­,迷人极了,毁了实在可惜,暂且养她一一段时期又何妨?”

“好,好,”韦好客嘴上漫应着,目光中却闪现出一抹愤怒的光芒。

“‘所以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等。”

“对,对,”韦好客立刻说:“我那里正好还有两瓶好酒,咱们边喝边等,说不定酒未醉,腿已归。”

慕容秋水得意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韦好客也陪着笑了,笑得却又­阴­沉,又森冷。

姜断弦终于醒了过来。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昏迷厂多久,只发现如今正置身在一一间极尽豪华的卧房中,正睡在一张平生所睡过的最舒适的暖床上。

距离床头不远,有三只占雅的香炉正发散着袅袅轻烟二种烟的­色­泽不同,气味也各异。

香沪后面是三张高背人师椅,椅上坐着三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其中两人衣著华丽,气派非凡,姜断弦一看就认出一个是名动九卿的儒医陈少甫,一个是当今大内的御医司徒大夫。

另外那老人又瘦又小,穿着破旧,萎缩在椅子上,非但仪表不能与前两人相提并论,就连面前那只残破的瓦片香炉,也无法与另两只由紫金和古玉雕塑而成的­精­品相比。

但这二人却好像对那瘦小老人十分尊敬,一见姜断弦转醒,即刻同时站起,向那瘦小老人恭身行礼说:“还是老先生高明,学生们实在佩服。’

那瘦小老人只是淡淡一笑。

这时忽然有个威武的声音说:“那倒是真的,若不是梅老先生指点,姜先生这条命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只见一个气字轩昂的中年人走进来,他虽然只穿着一件素面长衫,但看上去却比身着盔甲战袍的大将还要威仪几分。

姜断弦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他想也不必想,准知是当朝位居极品的丁大将军驾到。

丁大将军远远朝姜断弦一礼,说:“小犬丁宁,承蒙关爱,仅以为报。若有吩咐,不必拘礼,它日相见,恐已非期。”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表现得极其真挚。

姜断弦忙说:“多谢。”

这时又有一人走上来,说:“在下丁善祥,专门打理少爷中房事务。”

姜断弦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是你把我救回来的吗?”。

了善祥赔笑说:“不敢,前几天接获我家少爷转书,吩咐我们寻找先生下落,我家主人即刻派出数十名高手,日夜觅寻,直到昨夜才发现先生病倒之处,在下只不过将先生抬上车而已。”

姜断弦又是一声:“多谢。”

丁善祥继续说:“当时先生­性­命已很危险,我家主人用了最大力量,不但请到当今两大名医,还亲自将武林医隐梅老先生接来,经梅老先生运用各种内外裹功,又得两位名医配合,接近丁宁三两尺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壁,竟直直的弹了回来,直落在花景因梦的脚下。

花景因梦的脸­色­变了,变得比丁宁略显苍白的脸­色­还要苍白几分。

她现在终于明白,以她目前的功力,想杀死丁宁,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柳伴伴的日子过得跟过去一样寂寞。

她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做饭,按时打扫,甚至按时提水浇花,然后再按时睡觉。

花景因梦回来了,但她依然寂寞,因为这几天花景因梦几乎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丁宁的身上,几乎连看都没好好的看她一眼。

寂寞得几乎到了日夜不安的地步。

但现在,她突然发觉花景因梦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又在凝视着她,雾一般的眼波中充满了怜爱。

柳伴伴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紧迫,尤其当花景因梦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时,连心脉的跳动也开始有些凌乱起来。

花景因梦微笑着,轻轻在伴伴耳边说:“你还是那样的爱他吗?”

“谁?”柳伴伴的声音有点迷迷糊糊。

花景因梦说:“当然是丁宁。”

柳伴伴没有回答,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在这种时刻她不想回答。

花景因梦又说:“如果你不爱他,你为什么不离开,如果你爱他,你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一点?”

“我……我对他并不坏。”

“你还说你对他不坏,”花景因梦好像在责备她:“难道你没注意到他比以前更虚弱了?”

柳伴伴只轻轻的哼了一一声。再也答不出话来,莫非是因为花景因梦的手采进了她的轻衫。

、曼关系,你也不必担心。”花景因梦拥得她更紧:“我想我们总有办法让他活得有­精­神一点,你说是不是,”

(四)

花景因梦看着身旁几近昏迷的伴伴,她得意的笑了。

在这方面,她对自己一向都很自信,除了丁宁之外,她几乎从未失手过,这一次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她很体贴的擦抹着伴伴脸上的汗珠,轻轻的说:“我想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忽然对丁宁关心起来,”

柳伴伴微微的睁开眼,有点奇怪的望着她。

花景因梦说:“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个秘密。”

“哦?”

“因为我忽然发现杀死我丈夫的不是丁宁,而是姜断弦。”

“哦。”

“我想这个密秘你早就该知道了,是不是?”

柳伴伴不答。

花景因梦一面开始擦抹伴伴的身子,一面说:“所以这次的决斗,我一定要让丁宁打赢。”

柳伴伴突然坐起来问:“什么决斗?”

“当然是丁宁和姜断弦的决斗。”

“可是……”柳伴伴有些怀疑:“可是姜断弦不是已经死了吗?”

花景因梦叹息着说:“你以为姜断弦那种人就那么容易死吗?”

柳伴伴愣住了,愣了半晌,才说:“难道上次你交给我的那些毒药还不够?”

花景因梦苦笑着说:“你错了,那些并不是毒药,只是一种催眠药粉而已。“哦!”

“那时我叫你那么做,只不过想骗骗丁宁,现在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们实情,告诉你们姜断弦活得很好。而且经过几天的安睡,体力也旺盛的多了。”

“哦。”柳伴伴好像吓呆了,好像了宁已经败在姜断弦的刀下。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又说:“可是丁宁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那该怎么办?”柳伴伴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花景因梦说:“想办法劝他休息,唯有叫他好好的睡两天,才能回复体力。”

“可是……可是……”

“可是你劝他,他也不会听,是不是?”

柳伴伴点点头。

“没关系,我们可以用药。”

“可是……可是……”

“可是那次的药你已用完。是不是?”

柳伴伴又点点头。

“没关系,”花景因梦笑得又甜美,又体贴:“好在我这里还有一点,虽只一点,也是够他睡两天了。”

说完,她含笑躺了下去,把那副完美元暇的酮体尽量伸展,挺得笔直,手臂也笔直的伸进床头的一个暗柜里。

柳伴伴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她,好像还以为花景因梦在向她示威。

就在这时,忽听花景因梦一声惨叫,几乎在同一时间,柳伴伴赤­祼­­祼­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只见她在空中美妙的一个翻转,人已轻轻飘落在远远的屋角。

花景因梦忽然发现她一向引以为做的酥胸之间多了个东西,一只雪亮的剑尖。

她尽力把头抬起,满脸狐疑的望望胸前的剑尖,又望望柳伴伴,一副死也不敢相信的表情。

在自己的屋子里,在自己一向舒适柔软的床上,怎么会被人装上这种机关?

这时的柳伴伴再也不是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一步一步走上来,冷笑着说:“不相信是不是?”

花景因梦依然满脸狐疑的看着她。

柳伴伴冷冷的说:“其实你一回来,我就已知道你的目地,你想杀丁宁,却没有胆量,因为你怕死。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我,只可惜你选错了对象。“

她愈说愈气愤,愈说声音也愈大:“现在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也让你死的明白,只要我柳伴伴活一天,谁也别想杀丁宁,谁想杀丁宁,谁就得死。”

这时花景因梦的血液已渐凝固,纵使声音再大,她也听不到了。

唯一能听到的,恐怕只有丁宁。

丁宁依旧坐在屋檐下,依旧动也不动。

但他的脸上却多了两行眼泪。

是为了花景因梦的死而悲伤,抑或只为了柳伴伴的痴情而感动?第二章 尾声

一阵刺眼的光芒照­射­下,慕容秋水猛然转醒。

他一向不喜欢强光,他不但不喜欢阳光,就连太强的灯光,他也极其厌恶。

而现在,这道光芒几乎比阳光还要强烈。

他勉强的睁开眼,只见眼前正有一张丑陋、惊愕的脸瞪视着他。

他极其自然的一掌推了出去,只听当的一声,手掌一阵刺痛。

这时他才发现那是一面铜镜。也不知是什么人将一面镜子悬挂在他的面前,那道刺眼的光芒,正是从镜中反­射­出来的。

镜子里的人是谁?

他惊慌的摸摸自己的脸,他的冷汗流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尽量用他昏沉沉的头脑思索着睡前的事。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昨晚我是跟韦好客在一起喝酒。”

“你错了。”旁边有个声音说:“你是跟我喝过酒,但那已是十几天以前的事了。”

“什么?”他大吃一惊,翻身就想坐起,但觉下半身一阵剧烈疼痛,他呆住了,突然大叫:“我的腿,我的腿呢?”

“你的腿不是输给花景因梦了吗?”

“放屁!输的明明是她,你怎么说是我?”

“你又错了。”韦好客冷笑着说:“输的是你,因为花景因梦已经暗示了丁宁在什么地方。”

慕容秋水愣住了。

韦好客­唇­然叹了口气,说:“你一定认为我在害你,对不对?”

慕容秋水声音比哭的还要难听:“难道你这不算是害我吗?”

韦好客又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不过是帮你全信罢了。我想你总该记得上次我锯腿的时候,你不是曾经对我说人生在世,首重信诺,只要言而有信,腿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秋水的确说过。

“所以……”韦好客苦笑着:“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维护你的信用,你又怎能怪我呢?”

“好吧!”慕容秋水狠下心,大声说:“就算这样做是为了全信,那么我的脸呢?”

“那也是因为我要替你保全形象,”韦好客说:“试想慕容公子潇洒风流,江湖上谁人不知,如今以你的体质,已不适于再抛头露面,在外奔波,免得破坏了你过去所树立起来的大好形象。”

“所以你不但锯掉我的双腿,连我的容貌也刻意的改造过了。”

“不错。”韦好客好像很得意:“你也应该知道,锯腿简单,改变容貌却是件很麻烦的事,几乎足足费了我五天工夫,才改到这种地步。”

慕容秋水再也忍不注了,大叫一声:“来人哪!”

韦好客立刻答道:“小的在,公子有何吩咐?”

除了韦好客这声细声细语的回答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声音,过去一呼百诺的场面,竟完全不见了。

慕容秋水眼睛朝四周一转,大吃一惊说:“这是什么地方?”

韦好客说:“当然是我的雅座。”

慕容秋水厉声说:“什么?你竟敢将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韦好客不慌不忙说:“你上次不是曾对姜断弦说过,大象死的时候,一定会找一个隐秘的埋骨之所,因为它不愿象牙被人得到,你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所以我才辛辛苦苦把你抬了来,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慕容秋水再也不说什么,拼命向韦好客扑了过去。

但他却不知此刻自己功力全失,只扑出不远,大半截身体便已栽在地上。

韦好客又是一阵叹息,好像觉得苦痛极了。

试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比拼命帮助朋友,而朋友却一点也不领情来得更加痛苦呢?

四月十五。

姜断弦久盼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一早,他便轻轻松松的出了门。比平常的日子还来得轻松。

这绝不是他对风眼之战有必胜的把握,事实却恰好相反。

如果有人间他这一生谁是最令他头痛的对手,那个人绝对不是丁宁,而是风眼。

因为了宁的刀法虽高,但最低限他总还知道这个丁宁使的是刀,而风眼使用的是什么兵器他都不知道。

他之所以觉得轻松,只因为他早已将身后之事交待清楚。

他一向很服风眼,除了风闻风眼武功极高之外。最主要的还是这个人重言诺,讲义气,只要他答应过的事,杀了他的脑袋他也不会更改。

一如姜断弦所料,当他到达时,风眼早已等在那里,早就坐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的等在那里。

姜断弦首先注意的是他的兵器。只见一把短剑正Сhā在风眼座椅左手的泥土地上,看上去显得更短。

“原来你使剑。”姜断弦语气中不免有点失望。

风眼冷笑说:“我的左手只会使剑。”

姜断弦这才发现风眼的右手吊在脖子上,显然是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

“这是怎么回事?”姜断弦问。

风眼只冷冷的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姜断弦忍不住追问:“以你的身手,还有什么人能击败你,”

“偶而总会有一两个人,”风眼冷冷回答:“就算被公认为当世第一的高手,偶而也会被一两个人击败的,”

他停了停,又说:“我不在乎。”

姜断弦说:“是。”

风眼又说:“不管是谁击败我的,我对这个人都绝对没有一点怀恨之心,如果他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愿意随时为他打开我的大门。“

姜断弦虽然没说什么,目光中却不免流露出几分敬意。

风眼终于叹了口气,说:“今天如果我要找你比武,我就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伪君子,因为如果我故作神勇,非找你比试不可,你一定会拂袖而去,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脾气,我又何必如此狡情做作,来搏取世人的佩服呢?”

姜断弦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佯,可是我很佩服你。”

风眼笑了笑,说:“现在我虽然没有办法与你比刀,但是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可以比。”

“哦,你要比什么?”

风眼说:“江湖男儿,飘泊了一生,除了刀剑之外,大概只有一样可以比的了。”

姜断弦问:“哪一样?”

风眼只说了一个字:“酒。”

风眼大醉。

姜断弦也大醉。

他是个极有克制力的人,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大醉过。

黎明,决战日的黎明。

丁宁仍;日坐在小屋的屋檐下。

这些日子,他既没有磨刀,也没有练功,甚至连饮食睡眠也比往日更少,连一点备战的迹象都没有,难道他已将决战的事忘了?

柳伴伴担心极了,但她除了担心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了宁就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的风铃突然发生两声轻响。

没有风,怎么会有风铃声?

了宁苍白的脸上掠起一丝微笑。

“伴伴,你的功夫又­精­进了。”

柳伴伴什么都没有说,只凝视着屋前空旷的原野。

又过了一会,柳伴伴忽然说:“他好像喝了酒。“哦?”了宁刚刚睁开眼,眉头就不禁一皱:“好像是宿醉未醒,”

“谁说我宿醉未醒?”姜断弦刹那间已来到近前。

他嘴巴虽然很硬,头却痛得厉害。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风眼喝得这样醉。

莫非这是他跟丁宁决斗之前对生命的一种告别,

他看了看天­色­,大声说:“我好像来迟了。”

了宁淡淡一笑,说:“早也是来,迟也是来,早一些何妨,迟一些何妨。”

姜断弦微微愣了一下,说:“请。”

这时除了这个字,他几乎已没有别的话说。

昔日的恩怨、情感,到这生死决战的时刻,都已变成过眼云烟,除了这个字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丁宁只是微笑着,动也不动。

姜断弦突然发觉了宁赖以成名的刀不见了。他不禁奇怪的问:“你的刀呢?”

丁宁说:“我没有带刀。”

姜断弦说:“今天是我们在刀下一决胜负生死的时刻,你为什么不带刀?”

了宁说:“你我两人,恩怨纠缠,就算我与你在刀下分出生死胜负,又能证明什么呢?纵然你胜了我,早晚有一天你还是会败在别人手上,你说是不是?”

姜断弦愣住了,他从未想到丁宁会说出这种话来。

丁宁又说:“所以我今天不想跟你比刀。”

姜断弦不禁朝后缩了一步,他真怕了宁跟风眼二佯,又要跟他比酒。

丁宁笑了一笑,说:“我也不会跟你比酒,因为现在我若跟你比酒,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姜断弦松了口气,说:“那么你想跟我比什么?”

“我们可以比试的东西很多,”丁宁想了想:“譬如我们可以比谁坐得久,我们可以比谁吃得多,我们也可以比谁爬得最远。”

身旁的柳伴伴不禁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如果你认为这些事情太俗,我们还可以比别的。我们可以学学那些文人雅士们比比围棋,你说怎么样?”

姜断弦呆了呆,说:“我不会下棋。”

了宁笑笑说:“我也不会,不过我们可以学,直到我们都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再好好对一局。”

姜断弦有些迟疑。

丁宁又说:“不过我们从现在开始学棋,三五年之后或许已有小成,到时我们再一决胜负,但那又能证明什么呢?纵然你胜了我,迟早你还是会败在别人手上,你说是不是?”

姜断弦又愣住了。

丁宁又笑了笑,说:“所以我认为比跟不比的结果都是一样。”

姜断弦问:“那么你的意思呢?”

了宁说:“既然比不比都是一样,那么我们还比什么呢?”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鼓乐之声,一列入马,婉蜒而来。但见族旗招展,铜鼓宣扬,行列极其壮观。

丁宁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昂首大步的迎了上去,他看也没看柳伴伴一眼,经过姜断弦身边时,也只不过说了两个字。

“再见。”

姜断弦也转身大步走了,但他的脸上却不禁流露出一抹微笑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的微笑。

只剩下柳伴伴依然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丁府的行列完全消失,她才跌坐在丁宁刚刚坐过的蒲团上。

蒲团上的余温犹在!人却不见了,而且走的时候他竟连看也没有看她刊已

想到这里,柳伴伴一阵悲从中来,泪珠儿成串的洒了下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跳了起来。

她突然想到,丁宁还没有死,自己何必如此悲伤?只要丁宁不死,自己就总有办法见到他的。

她是个非常想得开的女人,如果她想不开,在她过去的那些饱经劫难的日子里,她起码已经死过几百次了。

她擦­干­眼泪,从小屋中取出丁宁留下的刀,直奔城中而去。

她决定要到城里好好玩玩,好好散散心,最起码也要好好的吃上几顿。

(四)

正午。

城东天香楼。

柳伴伴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对楼梯的桌子上。

满桌上都是菜,少说也有七八道,桌角上摆着一把乌黑的刀。

每个上楼的客人都不免以惊奇的眼光看她一、眼。

柳伴伴一点也不在乎,她一口酒,一口菜,吃得开心极了。

这时跑堂又把一道热气腾腾的菜摆在她的桌子上。

柳伴伴吃了一口,问:“这是什么?”

跑堂赔笑说:“这是您点的西湖醋鱼。”

柳伴伴筷于一摔,眼睛一瞪,说:“这是什么西湖醋鱼,酒这么多,醋这么少,你当我没吃过这道菜吗?”

跑堂连忙说:“姑娘多多包涵,如果不合您的味口,我们再给您重做。”

·

“不必了。”旁边忽然有个人说:“也许大师傅认为女人应该多喝点酒,少吃点醋,醋吃得大多会翻胃的。”

柳伴伴一见到这个人,火气马上消了,眼睛也小了雌也红了,连坐的样子都变了。

这个人当然是丁宁。

柳伴伴喘喘的间:“咦,你怎么又跑了出来了?”

丁宁说:“我高兴。”

柳伴伴瞄了满桌子的菜一眼,不禁把头垂下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丁宁笑了说:“你这几天几乎把城里大馆子都已吃遍,该吃腻了吧?”

柳伴伴轻轻说:“好像……差不多了。”

丁宁又笑了笑,拿起筷子,挟了一块鱼尝尝,眉头不禁一皱,说:“这算什么西湖醋鱼?”

柳伴伴应着:“就是嘛。”

丁宁说:“我认识一个大师傅,他那道西湖醋鱼绝对是天下第一。”

“哦?”柳伴伴咽了口唾沫:“哪间馆子?”

了宁说:“一品居。”

柳伴伴想了想,问:“我怎么没听说过?开在哪里?”

丁宁笑了笑:“苏州。”

柳伴伴渐渐的回复了点女人味,居然白了他一眼,说:“你真会开玩笑,苏州那么远,怎么去吃?”

丁宁说:“你放心,纵然走个十天半个月,那大师傅也跑不掉的。”

柳伴伴说:“那么远的路,只怕十天半个月也赶不到。”

丁宁仍;日笑了笑,只是把声音放的更低:“你放心,那大师傅年轻得很,今年才三十八岁,纵然我们走上十年,他也死不掉的。”

柳伴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脸烧的厉害,身子一软,整个人已扑进丁宁怀里。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