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裕不禁回想起叶晓对那个铗刺犀的描述。她说铁犀盟最初遭到铗刺犀的暗算大概在三年前,这恰好就是在荆浩风与袁清娴成婚后。
甄裕顿时猜想,以荆浩风侠义之性,平日中见到铁犀盟为非作歹,不可能袖手旁观,但他那时已非孑然一身,难以像从前一般放手而为,为免妻子受到牵连,他很可能换了一个身份去行侠仗义,于是“铗刺犀”便出现了。况且以“铗刺犀”的武功和豪宕,纵观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人来,荆浩风无疑是最符合的那一个。
只可惜荆浩风已去世,再也无从查证了,但如果他当真便是“铗刺犀”,铁犀盟没有了这个处处制肘的死对头,可能会愈发肆无忌惮,到头来遭殃的还是百姓。
想到这里,甄裕不胜唏嘘。
这时突听袁苗大哭道:“你们六扇门为什么不让我们把姐夫带回家来?”
叶晓慌忙解释:“荆大侠的遗体上或许还留有未发现却能够抓获鬼蛱蝶的证据,我们、我们……”
袁清娴一边安抚妹妹,一边轻轻摆手,微笑着道:“我明白,就让浩风留在那儿吧,他若在天有灵,也会坚持的吧。浩风在世的时候,一直为自己身在南京却不能为南京百姓除去鬼蛱蝶而深感愧疚,希望你们能完成他的遗愿。能够抓住那个魔头不仅仅是为浩风报仇,也是为百姓除去忧患。”
甄裕站起身来:“荆夫人深明大义、难能可贵,我们会将荆大侠的遗体妥置在冰窖中,直到抓到鬼蛱蝶的那一日,时日想必不会拖得太久。”
他们再次鞠躬后便告辞离开。
“咱们一定、一定把鬼蛱蝶揪出来。”叶晓走上江边的岸堤,发誓般说道。
甄裕没有附和,反而心情沉重,他不是没有信心,但以自己现在所掌握的少得可怜的线索和证据,想要尽快抓住鬼蛱蝶,几乎难如登天。
如果那个人在就好了,他脑中浮现起那张熟悉的脸,倏地反应过来,忙把画面抹除,然后心中骂了自己一句:甄裕,你可真没骨气,难道每次都要靠别人吗!
“你瞧,是那个人!”这时叶晓忽然拉扯着他的袖子说。
甄裕顺着她的指点向北方瞥去,顿时发现在距离泊尘居不到十五丈的江岸上,竟还有一间竹子搭设的简陋屋宅,一个身着褐色褚衣的男子掏出锁匙,正要开锁进门。
他再定睛凝视,倏然大惊!
那个男子并不陌生,正是先前在河滩对岸见过的那名都料匠——梁郁秋。
甄裕脑中似有灵光闪过,直觉告诉自己其中必有蹊跷,当下不由自主地向梁郁秋走去。这时梁郁秋已经进了屋子,正要阖上房门,突见甄裕来访,一丝惊色稍现即泯,就像石掷大海,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起伏。
“梁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不想您竟住在这儿?”甄裕故作轻松,说话时偷偷向门缝中瞥了一眼,发现这简陋的屋子里几乎一半堆放着图册和书籍,此外还有一座座用木条拼接成的缩微屋架,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梁郁秋微皱眉头道:“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了,有什么不妥?”
“您多虑了,没什么不妥,例行查案罢了。您一定认识住在附近的荆浩风夫妇了?”
梁郁秋顺着甄裕左手所指,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泊尘居。
“我知道他们是谁,但彼此算不得熟识,说过的话都没有几句。”
“哦,原来如此。”甄裕点头,心中却好不怀疑,附近江岸上只有你们两户人家,做了三年的邻居,竟会不熟识?
“我为求清静,才搬到这偏僻地界来,但那药铺人来人往,十分吵闹,有时夜晚会有病患被送来,叫痛声更是惹人心烦。我正考虑是否要搬到别处去。”梁郁秋冷漠地说。
“真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叶晓在甄裕身后小声嘀咕。
甄裕心中也生厌恶之感,面上却仍然力持平和:“请问昨天夜晚,也就是九月初五,您在做什么?”
“你是问鬼蛱蝶行凶的时候么?”
“正、正是。”甄裕意图被揭破,顿时有些难堪,“您别误会,因为被鬼蛱蝶杀害的正是住在泊尘居的荆浩风荆大侠,我们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这附近可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梁郁秋回忆了一会儿才回答,“与往常一样,我忙完工程之事便回到家中,那时已经日落了。我读了一夜的书,没有发觉任何异状。”
“那您最后见到荆大侠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吧,具体哪日记不清了,我向来早出晚归,鲜少与他碰面。”
“那平日里,泊尘居除了接待病患,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甄裕忽然想到,如果荆浩风就是铗刺犀,他夜出行侠之时,此人或许会有所察觉。
“没有,先前说过了,我喜欢清静,对噪响尤其在意,如果晚上稍有吵闹,我一定察觉得了。”梁郁秋脸上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嗯,那么……多谢告知,打扰您了。”甄裕也想不出更多的问题了,只得拱手谢别。
梁郁秋点了点头,阖上房门。
“他说当晚独自一人守在家中,但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能够作证。”远离泊尘居后,甄裕向叶晓提出疑点。
“这个叫梁郁秋的虽然有些古怪,但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叶晓不解。
“虽不能胡乱怀疑,但我心里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甄裕回想着梁郁秋的行为举止,脑中的另一个人物轮廓几乎要重叠进来,“像这种冷静得可怕的人,内心如同壁垒一般坚不可破,绝对不会轻易被我们打探出什么来。”
“这倒是,看得出这个都料匠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晓感慨着说。
“所以我最害怕这样的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如果不幸言中,可有得苦吃了。不过还好,至少我知道有一个这样的人,但他绝对不会步入邪道那一方。”
“什么人?哦,我记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和梁郁秋很像的朋友。”
“你记性倒不赖。”甄裕微笑着,“我说的就是这位钩赜派的朋友。”
“钩赜派?”叶晓挺直了身子,显示出莫大兴趣,“就是那个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听说钩赜派的弟子不理会江湖事务,只喜欢探奇索异、钩玄觅隐,哪儿发生了难以解释的异象,他一定会拼命去把迷题揭开。”
“对,我这位朋友叫华玄,就是你说的这号人。”甄裕向叶晓尴尬地笑笑,低声道,“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比查案费劲多了。更可气的是,偏偏总是这种人能从看似全无头绪的案子里把奥秘给揪出来。不瞒你说,之前濯门接手的许多匪夷所思之案都是在他帮忙之下才告破的。”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也许只有怪人才能领悟疯魔之心。”叶晓忽然双眼一亮,“你何不把这位古怪朋友请到这儿来帮忙?”
“找……找他?”甄裕很是踌躇。
“难道他的居所离这里很远吗?”
“这倒不是,他现在就在镇江。”
“那近得很哪,快马加鞭,一天内就能来回。”
“你不了解实情。”甄裕叹了口气,“这次他不会愿意帮我的。”
“为什么?”
“因为……算了不提了。”甄裕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释怀地笑笑,“说句实话,这次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抓住鬼蛱蝶。”
“但是,现在我们能查的都查了,如今所知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根本不足以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你有什么对策了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
“那你还信誓旦旦地对荆夫人说,抓住鬼蛱蝶不会拖得太久。”叶晓似乎对甄裕满怀希望,闻言不仅失望,甚至有些生气。
“别急,虽然我们现在进到了死巷子,但未必就山穷水尽了。我相信不用等多久,必定还会有端倪显露出来。”甄裕努力给她和自己鼓足信心。
梁郁秋一直盯着那两个人消失不见,才将窗扉闭合,回身端坐于桌前,闭目凝思,开始回想方才与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自然已经察觉,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怀疑到自己了,不过也在料想之中,自己督建的工地就在凶案现场的对岸,住处又恰好在被害者附近,任谁想到这两点都会觉得蹊跷。
可是,即便发觉蹊跷又能怎么样,除此之外,自己与命案有关的线索他们并没有触及。此刻难以发现,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没有真凭实据,再大的巧合到头来也只能是巧合。
梁郁秋面上不禁浮现出自信之色,他开始猜测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掌握到的线索。今日他们拜访泊尘居,自然是想问清楚荆浩风昨晚何时离家、往何处去,这证明他们已经推想出了那晚荆浩风如何遇见鬼蛱蝶,经过一番激斗后被害的大概时辰和路径。
不愧是濯门弟子,梁郁秋发出感叹,但没觉得丝毫受迫,他们自以为已身在通往谜底的路程中,实则已经开始误入歧途。要想抓住鬼蛱蝶,先择对入口再说吧。
想到这儿,他沉下心,关上门,坐到桌前,翻开桌上那本已经读了一半的《工段营造法式》,执笔演算起书中的公式。每至夜晚,与书相伴早已成了他十年如一日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如此一成不变地在书堆中度过的,只要沉浸在书中,便能忘却寂寞、淡化烦忧。
演算到一半,梁郁秋略作歇息,手却不自禁地翻开了放在桌角的一张幅尺宽大的图纸。这张图纸上所绘是一座高大的阁楼,完全利用精巧的结构使空间得到了极致的利用。但这时整个阁楼的设计还只完成了一半,若要完成它,仍需加倍努力。
梁郁秋伸手抚摸着图纸,脑中渐渐浮现出幻想,阁楼似乎已在眼前耸立起来。门前高悬的大匾上写着“济世医馆”四个字,馆内宾客如云、药香扑鼻,正中的柜台前,前来求治的病人排起了长队,一位容貌秀慧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替他们看诊、配药……
脑中的画面定格在这里,梁郁秋顿时停止幻想,将手从图纸上抽回。他不敢再去碰它,生怕这几天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污玷渎了如此圣洁之物。
他放回图纸,重新看书,但心绪已被打乱,再也没法全神贯注地浸入书海。
“铛铛铛”,不知过了多久,桌子左上角一只沙漏连发出三声脆响。梁郁秋凛了凛神,知道已经过了亥时四刻。
那沙漏是他自制的报时器,按照不同的时辰镌上刻度,只要事先调整好沙子的储量,到了相应的时辰,沙子漏过一定的刻度,当中的机括失去支撑,便会垂落敲击侧壁,发出脆响。
他起身舒展筋骨,盥洗手脸,上榻后又将沙漏上的铁箍调到刻度上第二横的正中,以便让报时器能在明早寅时三刻叫醒自己,这才吹熄油灯,和衣而卧。
屋外十分清静,只听得见长江之水拂岩拍岸,这对于梁郁秋无异于催眠之曲,他很快就睡意朦胧。但这种惬适并没有受用到明日早晨,睡梦之中,倏地耳根一抽,他猛然惊醒,当下直起上半身,借着溶溶的余光,从窗槅中望将出去。果然,就在自己屋子北边的江岸上,一道黑影正缓缓挪动着,仿佛轻飘飘游荡的幽灵。
刹那间,梁郁秋已经意识到,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开始发生了。
他不假思索,身子滑出被衾,夺门而出,撒腿狂驰,奔跑一阵后头颈稍转,左眼往后瞟,果然发现那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追逐了过来,当下加快脚步,往东南方的密林中钻去。
估摸着已经跑出了七八百步远,梁郁秋脚步稍缓,佯装体力不支,然后凝神留意身后动静,倏尔便觉疾风掠背,一道肃杀之气顷刻而至。他料到对手会抢攻,早辨出来袭的方位,即刻驻步,侧身一避,让那幽灵扑了个空,减势不住,反而冲到自己身前去。
那幽灵这时才知中了诱敌之计,尚不及转身,双手骤然伸展到背后划出两个圆弧,护住大开的门户,同时双足迸跳,从梁郁秋面前蓦地弹开一丈多远,身子在半空中翻转过来,落地时已与梁郁秋迎面相向。
梁郁秋在黑暗中看不清这人的相貌,只见他一袭黑衣,胸阔腰粗、手长脚长,身后还负着个包囊,身躯看似笨拙,却有方才那般轻巧的身手,武功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两人都不说话,默然对峙许久。
既然都已全神戒备,并无占得先机之利,梁郁秋自知尚未睡饱,不想再多拖延,左足突然撩沙而起,直蹴那黑衣人面门,双手握拳,霍霍击向其胸口。
黑衣人毫不慌乱,左袖一兜,将沙土尽数挡下,右臂肘和腕一齐向外拗出,肘尖和腕弯恰好对准了梁郁秋的双拳。
这敌手招式怪异,梁郁秋略微吃惊,暗自留心,拳姿倏变,十指伸展开来,左掌翻起,抵向其肘,右掌下覆,拍其手腕,一上一下,双力交错,立时便能致其前臂断折。
哪料这黑衣人应变极迅,也不回缩臂膀,右膝骤抬,上击梁郁秋托在自己肘下的左掌。
梁郁秋自然知晓对方这招术的厉害,自己手掌若被膝肘夹击,登时筋骨粉碎。他无裕多思,便想抽回左掌,教其肘膝相击,伤及自身。突然一个转念,想到对方武功诡异,出其不意,岂能使出这稍不留神便致反损的招式?这式膝肘夹击必然是虚幌,正是要逼得自己左掌后撤,才能施展夺命后招!梁郁秋霎时猜透敌手意图,将计就计,左掌纹丝不动,依然托在黑衣人肘下,右手却是一个变化,掌作刃状,斜击对方的腰际。
果不其然,黑衣人右膝抬到半途,弯曲的前腿突然伸直,踢向梁郁秋双腿之间,变招极其迅猛,但须臾便显出悔意来,想必他已经发现,梁郁秋的左掌竟仍不为所动地附在自己右肘之下!
此刻不攻,更待何时,梁郁秋心中冷笑,左掌突变爪形,牢牢箍住黑衣人的右肘,右手刀掌迅捷加倍,闪电般径直斫在黑衣人左边腰际。他左掌制住黑衣人,正是让他难以挪移伸展,进而无法消劲卸力,右手这一刀当真劈得切切实实,蓄积的猛劲丝毫不漏地从黑衣人的腰际直贯入体。
黑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腰骨顿时折损,上半身已向左倾斜。但他骨子里颇为刚硬,受到如此重创,依然毫不退缩,手足并用,嘶嗥着向梁郁秋反击,只是攻势已经大打折扣。
梁郁秋胜券在握,不慌不忙,转为劲道阴柔的守势与其拆招,将这黑衣人的武功尽数诱使而出,同时也细细观察此人,终于在交手到三十招之后,渐渐摸清了对手的底细。
这黑衣人武功十分罕见,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惯以肘膝腕等人体坚硬之处攻守,有些类似暹罗的拳术,自己所听闻的门派中仅有一家。而且此人年龄依稀在四十岁上下,此刻已是深秋,天气颇凉,可他只着了衫褑,应当是从兀自炎热的东南境赶到此处的。
思虑至此,梁郁秋已经略微猜到了黑衣人的身份,心中杀意勃然,再不手下留情,右掌一个虚招,诱得他原本失稳的身子踉跄向左,随即拔身跃到他身后,双足缠住其脚面,左手猿臂舒展,箍住其头颈,随即腰部向内弯曲,上身和双足却往外拉伸,将身子屈曲成拱桥似也。
喀嚓声响过,黑衣人的颈子被生生拉断,身子一阵抽搐后便瘫软下来。梁郁秋微微喘气,让他从自己怀中滑落,随即觉得身子好不疲惫,又连打了几个哈欠。
他抬头看了看天,却推算不出此刻的时辰,不再多想,拔步往江边走去,只想尽早钻入被窝睡个回笼觉,可没走几步,突然发觉到了什么,回头望着那具尸体,眉头皱起,踱步而回,仔细搜查尸体全身后,又将那包囊打开。
梁郁秋好不容易才看清包囊中的事物是什么,念头顿时转变,明白自己绝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处置这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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