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温继华所说,骆明泉在扬州得知荆浩风死讯,即刻赶去南京,途中给辟邪子所杀,不久后尸体就被发现。也就是说九月初六骆明泉就已被害。”
“没有错啊。”
“那你说辟邪子杀死骆明泉后,接下来该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荆浩风的家人报仇。”叶晓松了口气,“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听说了,附近有许多武林人士连夜赶到了泊尘居,他们会尽力保护袁清娴姐妹的安全。”
甄裕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你想想,辟邪子杀死骆明泉后,应该不用半天便能赶到南京城,也就是说最迟在昨天一定能赶到泊尘居,但为什么昨晚他没有出现呢?”
“恐怕是因为顾忌这群武林人士吧。他武功再高,总不会强悍到以一抵百吧。”
“错了。”甄裕眉头深皱道,“刚才我已经去询问了那些武林人士,你猜他们之中最早是在什么时候赶到的?是今日凌晨!”
叶晓“咦”了一声,眉头也微微蹙起。
“蹊跷就在于此,辟邪子能在九月初七赶到,此刻泊尘居外并无护御,他有足够的时间下手,但是为什么袁清娴姐妹至今安然无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是辟邪子改变了主意,还是他遭遇了什么不测?”甄裕双手捧着脑袋,大倒苦水,“我真是高看自己了,鬼蛱蝶的案子至今没有一点头绪,谜团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你已经尽力了,这不能怪你。”叶晓拍拍他的肩头,沉默了一会,然后小声说,“我想,是不是该……该去求你那位朋友出手相助?”
甄裕摇着头:“但他说过不会再相助濯门。”
“究竟是为什么?”叶晓试探着问,“你和他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甄裕看着她,欲言又止,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实话和你说吧,这次我本来想去镇江拜访华玄,希望、希望和他重归于好。”
“重归于好?”叶晓坐直了身子,眸子里写满好奇。
“起因是六个月前在洛阳发生的一件案子。”甄裕缓声说道,“短短一个月里,先后有三名当地不同帮派的武林前辈被人用诡异的手法毒死。当地武林完全找不出线索,所以我们濯门受邀彻查此案。”
“这件案子我听说了。”叶晓点头说,“后来凶手不是被正法了吗?据说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为了取乐而无缘无故地杀人。”
“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事实并非如此。”甄裕脸上露出沉痛的表情,“凶手是个年老的赤脚大夫,没有武功,但使毒的本领出神入化。这个人并不是疯子,他之所以杀人为的是替女儿报仇,十五年前,他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儿被那三个衣冠禽兽棱辱致死。他当时说完这些后就服毒自尽了。”
叶晓“啊”了一声,既震惊且愤怒,颤声说:“那……那为什么真相没被披露?”
甄裕低垂着头,脸上满是愧色:“当地邪道泛滥,全凭几个名门正派镇守,才不致肆意横行。若然这三个德高望重之人的真实死因披露出来,势必掀起轩然大波,正派威信垮塌,邪道必会乘虚而入,结果定然是百姓们深陷水火。所以那几个门派一起恳求濯门,为了大局考虑、隐瞒真相,假称凶手是个丧失理智的疯子。门主考虑再三,答应了这么做。”
“你们、你们……”叶晓初始看着甄裕满脸怒气,但过了一会儿,怒色慢慢消退,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也怪不了你,换成我,或许也只能这样做。”
甄裕点点头:“这件案子我并没有亲身参与,真相是后来同门告知我的。我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妥,但明白门主既然如此决定,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华玄,哪知他得知后勃然大怒,对着濯门破口大骂,要我向外公布真相,否则便与我绝交,任我如何解释他也不听。之后他更是自己走上街头,逢人便大声地嚷出真相,但谁又会轻易相信呢,反而把他当成一个疯子。华玄一气之下,说从此再也不会相助濯门查案,就此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和我联络。这件事我始终觉得心中有愧,这次便是去向他赔礼道歉的。”
“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叶晓终于明白了原委,“你这位朋友倒是个性情中人。”
“所以即使我现在去找他,他也一定不肯帮忙。”甄裕哭丧着脸,唉声叹气。
叶晓和他默然相对了一会儿,忽然眉开眼笑地跳起来:“他说不帮濯门,可没说过不相助六扇门啊。你带我去求他,他一定不会拒绝。”
“可是……”甄裕还是很不情愿。
“没什么可是的,别婆婆妈妈,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就动身。快回去收拾细软!”叶晓硬把他往六扇门方向拽去。
后门紧阖,门扇上没有孔洞,应该是已经在门后用Сhā销锁死;窗口的槅条是精铁铸成的,刀剑也劈不开;围墙砌得高耸而且光滑,再上层的轻功也没有办法翻越过去。
在屋外绕了一整圈,本想以一种不失礼的方法进屋,最后却发现连破窗和翻墙也不顶用,甄裕终于打消了硬闯的念头,无可奈何地带着叶晓回到了正门,望着那道厚重的铁闸门发愣。
他们是半个时辰前到达镇江的,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不料事情远没自己想像得这么容易。仅是一道铁闸门做的闭门羹也还罢了,最让甄裕着恼的是门前的那堆怪东西:数十只周边有槽、能够绕轴转动的小轮,还有一条长达三余丈的皮索。
除此之外,铁闸门上还挂着这样一张古怪字条,写着这样一段古怪的话:“此门须以七百斤之力方能开启。滑轮圆心有凸起,可契合铁门孔洞,皮索之端有挂钩,可Сhā入铁门下缘。凡欲入门之客,可将诸滑轮与皮索任意组合,自制省力之机括,以一人之力开启铁门,否则改日再会,恕不远送。”
甄裕与叶晓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以一人之力,如何能举七百斤?就算自己和叶晓力气相合,也不过三百余斤,靠这些破轮子糙绳子,如何能再添四百斤力?
屋子里那怪人是不是脑筋错乱了,想出这么个毛病兮兮的鬼主意来,甄裕低声咒骂着,来回踱着步子。
叶晓气鼓鼓地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神通广大的钩赜派弟子?我看真是个疯子。”
甄裕急忙放低音量:“小声点,他会听到的。”
“听到又怎么样,我还要把这些鬼东西都丢到湖里去!”她说着当真抓起两个轮子,“啪啪”两声丢入不远处的湖水中。
甄裕阻拦不及,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闸门内传了出来:“少了两个滑轮,虽然难度增加了不少,仍可以组合出提起五百斤的机括,不过再少一个滑轮,那便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了,你们可要好好权衡。”
那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生气,也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甄裕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人说话的模样,不由开口叫道:“姓华的,老朋友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这样整这些劳什子东西来待客么?我有急事相求,可没闲功夫陪你玩耍。”
“难道是我记错了,咱们不是绝交了吗,何来‘相求’一说?”华玄还是有些冷淡,但并不像是记仇的语气。
“华先生。”叶晓喊道,“在下是南京府衙六扇门捕快叶晓,因一件棘手的连环命案无法破解,久闻钩赜派探赜索异之能天下无双,您更是唯一的在世弟子,遂慕名前来,万盼您伸出援手。”
“没用的。”甄裕在一边摇头,“他从来不听奉承话。”
果然华玄并没有回应半句。
叶晓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说:“华先生,这件悬案诡异非常,搁置数年无人能解,您不愿相助,难道是怕鞭长莫及,有损钩赜派的威名吗?”
“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激将法更加没用。”甄裕嘀咕道。
“本无威名,何以损之?”屋内的华玄笑了一声,“最擅破案的门派应该是你身边的那个人,他可本事得很,能混淆是非、颠倒善恶,华某岂能有这本事。”
甄裕苦笑:“你还耿耿于怀呢。那件事确实是我们濯门做得有愧人心,我代师门向你道歉。”
“道歉就一了百了了吗?那行,我还是不帮你,但我向你道歉,你走吧。”华玄仍然不依不饶。
“你还要我怎么办?”甄裕哭笑不得。
华玄沉默了一会儿,朗声说:“那我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利用那些滑轮绳索将门开启,我就不计前嫌,和你去南京。”
“你说的,可不许抵赖。”甄裕顿时转忧为喜,上前摆弄起那些滑轮和绳索,叶晓也来帮手。但无论他们如何拼凑组合,如何运气施力,铁门始终纹丝不动。
甄裕完全放弃了,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叶晓也垂头丧气地摇摇头,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也没辙了,干脆走吧。
“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这就是破解的枢要。”
恰在这时,华玄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两人同时转身,只见一个身材匀整的青年男子当面而立。他头发蓬松,胡髭绕颊,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长袍,腰间没有系绳,下摆松垮地垂在地上,两只袖子有一只捋到腕间,另一只却卷在肘部,看起来邋遢至极,偏偏眼神炯炯,一脸镇定,让人想笑也笑不出来。
甄裕站起身来,看着他:“华玄……”
华玄面无神情,平直地凝视前方,好像正对着空气。
“想不到他这么年轻。”甄裕听到叶晓在自己耳边小声道。
甄裕沉一口气,张开双臂,做出暌违多时、热情会晤的姿态,朝他拥抱过去。哪知华玄一个侧身避开他,径直从他身边闪过,走到铁闸门前,开始将皮索勒上滑轮,一个个连接起来,口中犹自喋喋:“方才我说的那段道理,出自墨子的《经说》,意思是在一根正中间有支点的横杆上,一端为砝码,一端为重物,当砝码等重于重物时,横杆平衡,但砝码加重后,此端必定下垂,但只要将支点向砝码端稍作移动,又会变回平衡之状。”
叶晓恍然道:“以前我曾学过西方学术,知道这叫做杠杆,是一位叫阿基米德的希腊人发现的。”
“六扇门还教过这个?”甄裕疑惑地看着她。
叶晓脸上掠过一丝惊色,没有回答他,笑了笑,盯着华玄。
“错了,墨子更早,比阿基米德还早了两百多年。”华玄摇摇头,将手中已经连成一串的滑轮组安置到铁闸门上的孔洞中,再将皮索的首端挂钩Сhā入铁门底部,开始慢悠悠地拉动皮索末端。
甄裕和叶晓初始还不知他的意图,须臾之后,登时双目圆瞪、矫舌难下。
只见那华玄丝毫不费力,拉扯皮索使之绕转过逐个滑轮,有的滑轮绕轴而转,有的则悬空着向上移动,如此鬼使神差似的,竟然将那重达七百斤的铁闸门缓缓拉升了起来。
“华玄,你、你何时练成了这、这等惊人的内功?”直到见那男子把铁闸门拉到最高点,甄裕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开口。
“看来真的是对牛弹琴,我方才说了那么大段道理,你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华玄面露失望之色,慢吞吞地解释,“滑轮就是变了形的杠杆,那些轴心没有固定,随铁闸门一起上升的滑轮其实就是支点两侧不对等的横杆。因为这样的滑轮由两根皮索吊着,相当于每段皮索只承担重物的一半,此后每加一个滑轮,两边的皮索就会各分担一半的力,也就等同于多了一个人来帮忙,只不过拉升之时,拉拽的皮索长短也多了一倍。只要把皮索重、皮索和轮槽间的阻力都考虑进去,经过测算将滑轮与皮索按照一定的顺序组合,使出很少的气力就能将那重达七百余斤的铁闸门拉起。”
甄裕和叶晓同时恍然,但这道理虽然新奇,两人此刻并没有心思细细领会。
“这些道理墨子早就说尽了,现在不过是拾人牙慧。”华玄似乎没有看出两人按捺着的焦虑,顾自滔滔不绝,“不过我最近在思虑的是,是否可以把这道理应用到武学当中。你想想看,如果能创出一种蕴含杠杆原理的武功招式,可以随意挪动当中的支点,当支点离你远而距对手近的时候,即便功力相当,他所要花费的气力也要比你大很多;同样的道理,当对手发出巨大的劲道来袭时,你只需挪移支点,使之向对手靠拢,你只需以很少的力气便能守御住门户。只要在招式中运用杠杆之巧,便能随心所欲地操控攻守,焉能无事半功倍之效。”
“我懂我懂,呵呵。”甄裕打断他的话,“这些新奇招式我们以后再促膝长谈,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就是我刚才提的那件案子。这样,我们进去再说,你看,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口渴死了。”
他正要往门里走,华玄横跨一步挡住去路,然后平展左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怎么?”甄裕吃惊不小,“你还是要下逐客令?”
“愿赌服输,你没有开启铁门,我就没必要随你走。”华玄一点都不留情面。
甄裕实在无可奈何,不禁脱口说道:“你听说过鬼蛱蝶吗?”
“鬼蛱蝶?”华玄好像有了些兴致,“‘鬼蛱蝶,大如扇,四翅,共径六七寸,褐质间杂色,晃然。下两翅有翠点,尤光彩。以花为食,好飞荔枝上。’这是种很罕见的蝴蝶,我只在古籍上见过图案,却没看到过实物。怎么了,有人被鬼蛱蝶所害?不对啊,鬼蛱蝶并没有毒性。”
甄裕与叶晓相顾无语,看华玄这个样子,显然他根本没有听说过那个令人闻而生畏的魔头鬼蛱蝶。不过两人同时也觉得情有可原,像他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钩赜派弟子,难免会对江湖之事孤陋寡闻。
“不是那虫子,是一个人,不,应该是个魔鬼。”甄裕这时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说故事的天分,述说鬼蛱蝶的案情时只能平铺直叙,连描绘Gao潮起伏的语气都掌控不了。好在叶晓在旁边帮着补充,好歹把关于鬼蛱蝶一案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华玄。
“鬼蛱蝶,以花为食,此人既以此代名,自然要做名副其实之事。”华玄面作沉思状。
看华玄这副表情,甄裕喜出望外,他接着说:“现在所知的线索仅仅是确定了鬼蛱蝶杀害荆浩风的时辰和手法,还有此人武功上乘,凶器是一柄状若虫翼的怪刀。那些被害女子的名字里的确都带着花字,但相貌妍媸有别,韶艾闺妇兼之。更奇怪的是,他作案的时间没有定律,时而隔月,时而隔年,不知有何居心。”
“如果排除鬼蛱蝶是在耍弄查案者的可能,那些女子身上必定还藏着某些你们尚未发现的特殊之处,以致他需要苦苦寻觅,才不定期地作案。”
“如果当真如你所说,只要能发现这些共通的特殊点,我们便能早一步发现鬼蛱蝶下一个要杀害的对象,提前设伏,将其抓获。”叶晓Сhā口。
华玄摇头:“守株待兔,永远不是破案的好法子,鬼蛱蝶若是已经收手,岂非再也无法等着他自投罗网。”
“这倒也是,但恼人的是,依据现在这点连蛛丝马迹都算不上的线索,完全无法摸索到整个脉络。那个鬼蛱蝶搞不好正身处明处,默默看着我们发笑。”甄裕露出无奈的表情,这当然是做给华玄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没有人可以把案子做得全无痕迹,况且是连环之案。”
“我们正是来求你找出这些痕迹。”甄裕恳切地望着他,“以前没来劳烦你,那是因为我们太过自负,总以为能在鬼蛱蝶下次作案前将其擒获,哪里知道大大低估了那魔头的道行。这次连大侠荆浩风都命丧其手,再不揪出鬼蛱蝶来,无论是濯门还是六扇门都将羞愧无地,无颜再面对黎民百姓。”
“别再用什么黎民百姓做借口。”华玄双眸里突然射出一股怒意,直视着甄裕,“在所谓的大义面前,一个人的牺牲就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为了百姓一时的安危,就可以让一个无辜的人背负千古骂名?”华玄果然还是因为那件案子不肯原谅自己。甄裕一时无言以对,羞愧满容。
华玄再次对他做了送客的手势。
“那……那打扰了,告辞。”面对华玄决绝的神情,甄裕唯有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开。叶晓看了华玄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追上了甄裕的脚步。
甄裕牵着马,神情恍惚地走到江边,席地而坐,冷眼看着江水,满腔惆怅:“华玄说得没错,无论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如此牺牲一个无辜的人完全不是什么侠义行径,濯门这次实在有愧于心。”
“我明白这种两难的抉择有多揪心。”叶晓在他身边坐下,“面对有些事,你会觉得很困惑。于理,你非这样做不可,于情,却又心有不忍,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总会受到非难和苛责。有人颂你是善人,有人却骂你是恶棍,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甄裕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小小年纪,怎么也会有这些复杂的经历?”
叶晓愣了愣,才回答:“从小在江湖上闯荡,见得多了嘛。”
“你没有父母兄弟吗?这么多年一个姑娘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这个,”叶晓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特别的,你别问了。”
甄裕察觉到她的神情里有一丝惊慌稍现即泯,他有些好奇,但没有追问,只是心中想这个女捕快恐怕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人生经历。
“现在好了,这位神通广大的钩赜派弟子不肯伸援手,下一步怎么办?”叶晓开口问他。
“还能怎么办。”甄裕捡起一块石头打了一个水漂,“膝盖上打瞌睡,自己靠自己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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