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夜空中,像是被利刃般的薄云剖成了两半的月亮孤单地高挂着,只听得夜枭怪叫连连,扰人心烦。甄裕低伏在距六扇门不远处的一棵榕树后,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底下的动静。
因为华玄提出想再仔细看看所有关于鬼蛱蝶之案的载录,甄裕答应去取,他嘴上没说,心中却着实为难。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麻烦的是甄裕已经与狄赫闹翻,无法再堂而皇之地进入六扇门,他又拉不下脸面低声下气地求和,想要再进入六扇门籍库,只有走非常路径。
不想拖累林斌和叶晓,甄裕决定单干。他已在六扇门外观察了许久,正考虑着如何避开守门捕快的耳目,用最轻巧的法子潜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谄媚的笑声传进耳来,远处街巷上突然出现三个渐渐拉长的人影,叠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甄裕将身子藏好,定睛审视过去,只见有三人正缓缓向六扇门走来。左边那个身材最为魁梧,却卑身屈体,反而显得最矮,正是六扇门总捕头狄赫,另外两人都穿身官服,右边那个颚下生着三缕胡须的老头,甄裕认得是应天府的同知,好像姓徐,中间那个大腹便便、满脸倨傲的胖子却从没见过。
突听那徐同知对着狄赫令道:“狄捕头,刘大人可是工部派下来的巡督,莅临南京视察本地土木缮葺与城池修竣,当真是千里迢迢、案牍劳形,你可要好生护御。”
狄赫急忙躬身逢迎:“刘大人不辞辛劳地来此体恤民情,实乃南京百姓之福,小人身担重责,倍感光宠。”
甄裕听在耳中,心中暗露鄙意:“你倍觉光宠,老子听着却倍觉恶心。”
此刻又听那刘巡督轻轻笑了两声,随即肃声道:“刘某奉工部尚书之命,来此巡查,恐怕要待上数日。但早晨方至,便听说南京城最近风波不断,数件命案未破,还有间镖局被烧了。这是怎么回事?”
徐同知脸一沉,瞪向狄赫。狄赫慌忙道:“刁民作乱,不足为惧。刘大人尽管安心,小人拿人头担保,大人只要在南京城一日,一日中必然毫发无损。”
刘巡督脸色舒展:“刘某虽是文儒出身,但生性骨鲠、不畏弓虽暴,任什么鸡鸣狗盗来扰也不惧。只是这次出行南京,拗不过我那调皮女儿,将她一并带了来。你也知晓,她年纪尚小,做父亲的总是放不下心。”
甄裕不由想张口骂人,明为外出公干,实则把女儿带来游玩,真他妈是个体恤乡情为民请愿的大清官。
徐同知献媚道:“刘大人既为刚正不阿的清官,又是护犊情深的慈父,爱女之深,可鉴日月。”
狄赫也大拍胸脯:“大人毋需多虑,小人已经抽调了六扇门一半的捕快去您千金下榻的酒楼日夜看护,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甄裕真想过去抽这狄赫一个耳光。锦凤镖局发生那么大的事,鬼蛱蝶之案也没告破,他不派捕快们抓紧查案,却调派了一半人手用来阿谀奉承,好不气人。
刘巡督闻言却颇为满意,连连点头。
徐同知张了张手,四个卒役立时抬来一顶大轿,他将帷布掀起,作请道:“刘大人,公事咱们明日再忙,您这般风尘仆仆地来到南京,可不能太过操劳。小人已在馨香阁订了一桌上好的酒菜,等着您去品尝呢。”
刘巡督笑逐颜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轿子,忽然扭头向徐同知道:“早就听闻秦淮粉黛尽娉婷,苏州扬州美女如云,不知南京城中又是如何?”
徐同知与狄赫相识一笑,齐声道:“用完膳后,大人随小人去往翠黛楼,便一目了然。”
刘巡督连发笑声,坐进轿子。徐同知与狄赫各骑一马,后面还跟着十几名守御的捕快,前后簇拥着轿子而去。
甄裕目送他们走远了,才站直了身子,却发现藏身的榕树不知何时已被自己用力抓下了一大块树皮。
在他心里,这种言清行浊的赃官比之强盗窃贼还要可恨得多。更可恨的是,如今这世道里,十个盗贼里或许还有两三个是盗亦有道、劫富济贫的好人,但十个戴乌纱帽的,或许找不到一个真正清正廉洁的父母官。
甄裕深深叹了口气,再愤世嫉俗,官场的昏暗也轮不到自己多管,大丈夫立足于无可奈何之世,唯求无愧于心尔。他不再多想,几个腾跃后,便蹿到了六扇门侧的墙壁边,以耳贴墙,凝神谛听,果然六扇门内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动静。
狄赫已经把大半的捕快调走了,六扇门内几乎没有人,甄裕忽然想到这念头,不禁一阵庆幸,那个刘巡督虽然可恨,终究做了这件好事。
他顾虑大减,深吸一口气,翻身入墙,穿过花圃,跃过廊道,冲到六扇门的籍库门前,轻手轻脚,一气呵成,没有发出一丁点儿会引人注意的躁响。
完美!甄裕暗赞自己一声,稍稍舒了口气,接下来只欠打开门锁,潜进籍库,将关于鬼蛱蝶的载记都取走。
他将怀里备好的锤子和大团棉絮取出来,锤子是用来砸锁用的,棉絮则是为了消音。
可就当甄裕凑到近处,却惊讶地发现,籍库门已经敞开了一条缝,上边的锁环断成了两截,外边还包着一大团的棉絮。
有人用了和自己一样的方法,早已破坏了锁潜了进去,甄裕霎时恍然,随即却费解,这是谁呢?
叶晓?不,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林斌?他若想帮自己,一定会想法子弄到钥匙。华玄?更不可能,既然事先已经说定了分工,他绝对不会多此一举。
别费脑筋了,进去瞧瞧,一切明了。甄裕胸口怦跳,侧身从门缝中穿进,扫目环顾,登时惊愕。
籍库内一片漆黑,但在东南角落里,竟有一簇幽幽的橙光扑朔跳跃、游弋不定。
“什么人?”甄裕脱口叫道。
他话音刚落,那簇橙光剧烈摇晃,倏然熄灭,随即便有一股浓郁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甄裕本能地举起右臂来挡,那杀气却骤然左转,袭向他右腰。甄裕骤将左足尖点到右足的右侧,右足随之右撤,同时腰轴半转,生生将身子往右侧移动了半尺,左手臂上的内劲也借着扭转之力迅猛发出,与那杀气正面相迎。
然而那杀气携着凌厉的破空声袭来,却蓦然间从汹涌之势化作涓滴细流,从甄裕胁下、腹侧和两股间潺潺流过,即刻“嗖”的一声从门缝中掠走,瞬息间无影无踪。甄裕追到门口处四下遥望,只隐约在西边的墙头瞧见一个越缩越小的黑点。
他回过神来,才知这神秘人并非想施展偷袭,而是趁着自己身子右挪,露出了一个大空隙的刹那逃遁而走。
甄裕不由眉头大皱,虽然没对上招,但从那股迫得人喘不过气的杀气和收放自如的掌控力来推断,此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想要杀死自己全不费力,自己尚能安然,实属侥幸,但疑惑也随之而来,此人是谁,潜入六扇门籍库所为何事?
莫非也是为了鬼蛱蝶的那些存据而来?甄裕大惊,急忙擦亮火折子,冲到方才那亮光所在的东南角,果然发现那处书柜上的籍册已被翻得凌乱不堪,还有几册跌落在地。
甄裕一阵心慌,俯身凝视,待看清了这些籍册的文字,却发现原来这些册子并非六扇门审案所用的存证,而是载录有南京城所有人口的户籍簿。他再起身搜索别处,却发现鬼蛱蝶的那些载录还好好地放在原处。
看来那人并非为了鬼蛱蝶而来,甄裕松了口气,取出一方裹布将载录包好后揣入怀中,正要离开,回头看着那些散乱的户籍簿,却不由一阵纳罕。
六扇门隶属应天府衙门,存证的籍库亦是府衙存放公文之所,因此出现这些户籍簿不足为奇,但令人不解的是,那神秘人潜入籍库翻阅这些做什么?
甄裕好奇心起,取来一本落在地上的户籍簿细察,只见户帖的载记十分详细,分为军、民、灶、匠四类,以户为单位核登丁口,户种、原籍贯、现籍贯、居住地、各口姓名、性别、年龄、与户主关系等,十分完备,而且户帖中还设有黄册,登记有徭役税粮等科。
他逐页翻过,却见每隔几页纸上便星星点点,留着蜡红的痕迹。他回想起方才那簇橙光,这才恍然是方才那神秘人点蜡烛所致,那人以烛光照明察看户籍册,才留下这些蜡痕。
但奇怪的是,每当那页籍册中显示的户名是男子时,蜡痕或无或仅有一二,但若有女子姓名,蜡痕便明显增多。
这是怎么回事?甄裕挠挠头,顿时明了,这证明那神秘人对男子毫无兴趣,均为一翻而过,但对女子却明显留意得多,往往停顿多时,细加审视。
那人似乎在找寻某一名女子。甄裕渐生怀疑,翻阅完手上这册,便翻开地上的另一册,但这册户籍簿上也遍布蜡痕,但同样的,户名为女子的蜡痕要较男子的多得多。
甄裕手中翻阅不断,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心中渐生不祥的预感,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阵错愕,只见手中这页籍册上竟留下了数十个蜡痕,鲜红刺目,犹如滴血。
他凝睛审视,只见户主名为薛芝兰,居住在城南旧皇城内的富贵巷。旁注中称,此女的丈夫是当地一位声名显赫的大商贾,据地千顷,家财万贯,只是六十岁便因病去世,将家财全都留给了这位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娇妻。
这女人显然不是因为真爱才嫁给这大富豪的,甄裕突然冒出这想法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再察看其他载录,却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不禁越加奇怪,那神秘人为何如此留意这个薛芝兰?
等等,薛芝兰——兰?甄裕脑中方才那丝不祥之念瞬间放大,充塞心间:那人武功高强,潜入户籍库专为查阅南京城中的女子,而对这个名中带“兰”的女人尤其在意!
不好!甄裕骤觉脑子“轰”的一声,再顾不得其他,自籍库推门而出,狂奔向门口。
六扇门入口处还留着两个守门的年轻捕快,原本是神乏身倦连打哈欠之态,突见甄裕从里边大步奔来,登时拔身站起,露出错愕之态。
甄裕顾不得解释,大声喊道:“快去找狄赫,让他即刻赶去富贵巷!”
两捕快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什么。
“唉呀,还傻站着做什么!”甄裕一拍大腿,“鬼蛱蝶、鬼蛱蝶又出现了!”
两捕快这才露出骇然的神情,其中一人急忙去马库中牵了马,向翠黛楼驰去。
甄裕忙不迭地也抢了一匹马,疾速赶往旧皇城方向。他几乎没有停歇地驰到富贵巷,依照户籍上的地址找到左手边从巷尾数第三间大宅,当即从马背上跃下,伸手大力敲击那扇红漆大门。
半晌之后,才有一个面色倨傲的看门人拉开一条缝隙,上下打量了甄裕一阵,傲慢不逊地道:“三更半夜的,敲什么敲,想找死么?”
甄裕见他神情安然,显然宅中尚未发生大事,心下稍安,一时也无暇计较此人的无礼,心急如焚道:“你们女主人在家么?我要见她!”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东西,也配见我们主人。”看门人歪着嘴蔑视地笑。
甄裕压下怒气道:“燃眉之急,刻不容缓。有人要对你们女主人行凶!”
看门人闻言哈哈大笑:“你个臭小子真是大金牙说媒——满口谎话,你也不打听打听,此处是何等宅院?我家主人花重金聘了五名江湖好手为本宅护院,带领上百名家丁在宅中轮流值守,日夜不歇,县老爷的宅子怕也比不上这儿警戒森严。他妈的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哪个小毛贼敢来送死!”
甄裕叹了口气,正要告诉他那可不是小毛贼,而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鬼蛱蝶。
突然间,只听得宅内噪声大起,脚步声、呼喝声、惊叫声连成一片,教人心中发毛。
看门人的脸色大变,转头不住叫道:“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悸颤的声音:“主……主人她死在卧房里了!”
甄裕看到看门人的五官霎时纵向扭曲,身子颤如抖筛,慢慢地靠着门扇软倒。
他无裕多思,肩头抵开大门冲了进去,只见宅内人影憧憧,极为混乱,当下随手抓住一名家丁的领口,大声问道:“薛芝兰的卧房在何处?”
那家丁脸色惨白,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他。
甄裕放开这家丁,朝准方位拔步直奔,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穿梭了一阵,终于到了大宅靠北的那座富丽楼阁前。
门口敞开着,鼻中已可嗅到血腥之气。
他稍稍一愣,随即硬着头皮闯入,一直冲进卧房,跃入眼帘的是一张鹅毛铺成的大褥,然后便瞧见了那幅已在脑中浮现过却极不愿见到的画面。
这已经是荆浩风去世的第六个夜晚了,袁清娴守在灵棚前,将引魂灯上的油添满。传说人死后灵魂会四处游荡,直到头七那天的子时回来和家人见上一面,为了怕灵魂迷途忘返,便要点上这盏引魂灯,为其指路引途。
荆浩风去世的前两天,袁清娴心神崩溃,近乎绝望,甚至想着随他一起去了,后来哀伤稍减,便开始无比期待着头七这一天,期待荆浩风真的能够回到家,与她相聚,即便只有片刻。所以从今天开始,她便决定彻夜不眠地守在这儿,以免引魂灯熄了,错过与荆浩风的重逢。
浩风,你回来看看我,好吗?她在心中发出呼喊,思绪更是失控,有关荆浩风的回忆一幕幕地涌上脑海。
她出生贫苦,家在浙江舟山,娘亲早早去世,爹爹是位游方医生,带着她与妹妹四海为家。直到十年前来到南京城,在长江边搭建了这间名为泊尘居的药铺,才算安定下来。哪知道不久之后,爹爹便因常年劳累而过世,只剩她们姐妹俩相依为命,继续经营着泊尘居。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她已经很知足,因为从小自己就把能够医病救人当做最大的心愿。
一成不变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四年前的一个早晨。她正在江边清洗药材,突见一个青年跌跌撞撞扑倒在远处岸上,她急忙奔去,发现他脸色苍白,左臂上似乎给砍了一刀,血流如注,她急忙叫来妹妹,将他抬回泊尘居,搽药裹伤,悉心照料,还留他在泊尘居养伤。
可第二日当她早起准备替他换药,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过了几天她才听人说原来青峰岭白赤青玄四彪中的玄彪作恶多端,被一位有名的游侠从山东一路逐杀到南京城,哪知那玄彪诡计多端,早已飞鸽传书于四彪中的老二赤彪,约其埋伏半途,暗中偷袭那游侠。那位游侠猝不及防,左臂挂了彩,玄彪与赤彪趁机遁走。未料那游侠伤势未愈,竟然连夜追赶,终于在太湖追到二彪,苦斗后将两个恶贼就地正法。
她从来对江湖之事漠不关心,此时亦是第一次听到这位游侠的名字——荆浩风。
当时她立即便想到了他就是自己所救的那个青年,但只有诧异和敬佩,并没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因为她总是以为,像他那样的大侠客,和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只可能相逢如萍水,不会有长久的缘分。
但是就在荆浩风离开不久,发生了一件令她很奇怪的事。她每日清早起榻,总会不时发现门外有一大堆新采的草药,其中不乏珍贵的药草,要采到它们不知要花费多大的辛苦。
她心中感激,几次想从门缝里偷偷看到那人的相貌,可每次都没能成功。她实在无以为报,有时便会在那药篮子中放上自己做的小点心,再放回原处,有时是榆钱糕、有时是果馅饼、有时是冰糖葫芦,还有一次她特地去寺庙求了一道平安符,那人接受了她的好意,下次送药的时候就把点心和平安符取走了。
就这般又过了两个月,谁知道有一天泊尘居来了一位男子,看到她便跪倒在地,说是当日急于缉凶,未及相谢疗伤救命之恩。
她将他扶起,才发现他正是当日自己救回的那名男子,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游侠荆浩风。荆浩风说他这次来不仅是要多谢她,还因为之前他带伤动武,落下了病根,这次特地请她替自己根除伤疾。
她自然答应了荆浩风,他从此每隔几天便会到泊尘居来,有时服药,有时针砭,足足持续了半年。半年来,两人只是大夫和病人,不越雷池。终于荆浩风的伤势痊愈了,也要离开了,她把他送到江边的船上,他却突然跳下船,握住她的手,说不想再过漂泊的日子,愿意放弃游侠的身份,与她一齐经营药铺,救治百姓。
她笑着流泪,似乎猜到先前那些药材是谁所采,也终于明白了荆浩风久藏着的心意。一年之后她与他便成婚了,那个药草的秘密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揭破,即便成婚后她仍然会在起榻后发现,门前还是会常常出现新的药草。那是她与他心照不宣的灵犀,她永远也忘不了,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袁清娴回想到这里,不自禁扭首望向泊尘居门前的台阶,好像自己还能够看到荆浩风正轻手轻脚地将装满一篮子的草药放下来,两道泪流已经挂到了脸颊上。
忽然眼前递来的一块素帕,将袁清娴从幻想中扯回。原来是妹妹袁苗,她手中端了碗香气萦绕的素粥,柔声安慰道:“姐姐,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我反倒希望没有怀上这孩子,否则、否则我就可以了无牵挂地随着他去了。”袁清娴说着说着,泪水又滴了下来。
袁苗板起了脸:“你这样说,我会不高兴的,姐夫在天有灵,也会生气。快把粥喝了,我可是特意为了未来的小侄子做的,掺了些枸杞和红枣,你肚里那小家伙一定爱吃。”
如今孩子是姐妹俩唯一的寄托,也是荆浩风留下的最珍贵的遗物,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袁清娴勉强笑了笑,接过那碗素粥,一勺勺地送入口中。
袁苗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望向不远处,秀眉微蹙道:“姐姐,你有没有发现,不知为什么,那群叫嚷着来保护咱们的人,自昨晚起已经走了大半了。”
借着月光,袁清娴望向不远处那些稀稀落落、所剩无几的帐篷,淡淡道:“昨晚你去江边洗药材的时候,有一位狄山派的大哥过来告别,说最近铁犀盟盟主虞紫穹因为丧女之痛,迁怒于众,说要抓住那个一直与铁犀盟作对的‘铗刺犀’,只要身份不明的武林人士,都会被抓去严刑拷问。他们唯恐祸及自身,只得告辞离开。”
“哼,什么英雄豪杰,都是群贪生怕死之辈。”袁苗嘟嘴道,“这些日子也没见他们帮过我们什么,反倒整天白吃白喝,要我们伺候着。”
袁清娴摇头道:“阿苗,怎么能这样说呢?若没有他们日夜守护,浩风生前那些仇人或许早来取我们姐妹的性命了。”
“姐姐,你不知道。”袁苗在地上跺了一脚,“他们当中有几个混蛋,有时候还、还趁我给他们送饭的时候摸我的手。”
袁清娴露出惊讶的表情,万料不到那群自居侠义的正义人士竟会有此行径,不禁握住妹妹的手,含泪道:“阿苗,你、你受委屈了,若、若是浩风还在世,怎容得你受这等屈辱。”
“姐姐,别再说了,从今往后,就剩咱们姐妹了,我们也不需要别人保护,我们自己也能活。”袁苗露出坚强的神情。
袁清娴望向灵棚:“等过了头七,送走浩风的魂魄,我们就离开这儿,不要告诉任何人,去找一个没有纷扰的去处,安心将孩子养大。”
袁苗连连点头,将袁清娴吃空的粥碗收好,正要转身去濯洗,忽然惊呼一声,退了回来。
袁清娴循声望去,只见泊尘居前来了两个江湖装扮的男子,一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另一个是长相粗豪的大汉。
这两人袁清娴都识得,那青年叫韩禄,大汉像是叫孟大轲,乃是那群来保护自己的武林人士中的两位。
她猜想两人也是来告别的,当下裣衽行礼:“多谢两位大哥这些日子的守护,小女子无以为报。”
韩禄和孟大轲对看一眼,神情渐变轻浮,四只眼珠子不断在袁清娴姐妹的身上瞟来瞟去。
袁清娴发觉到不妥,急忙将妹妹拉扯到身后,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有其他人,不禁越加焦心。
韩禄笑嘻嘻道:“袁夫人不必客气,现在大伙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咱们兄弟俩,见你们姐妹孤独,实在是不忍心一走了之啊。”
袁苗冲着他们道:“不用你们同情,我们姐妹俩也能活得好好的。”
韩禄眯眼看着她,露出淫浊之光:“小姑娘,还没嫁人吧?”
“我有没有嫁人,要你管!”袁苗说道。
“哥哥娶了你,好不好。”韩禄终于露出丑恶面目,“至于袁夫人,不如跟了我这位孟大哥。只要遂了我们的心意,保证你姐妹俩日后衣食无忧。”
孟大轲拍着浑圆的肚子,也呵呵叫好。
袁清娴露出厌恶的神情。袁苗却已开口大骂:“你们两个衣冠禽兽,猪狗不如,竟然趁着夜色图谋不轨,要、要是我姐夫在这儿,定然一剑杀了你们。”
“呸他个荆浩风。”韩禄面透阴狠,“你有本事叫那个短命鬼出来啊,哈哈,老子倒想会会他那什么狗屁凌霜剑。”
“啪!”袁苗再忍受不住,冲上前劈手给了韩禄一个耳光。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韩禄没料到她会动手,待得反应过来已然中招,不由恼羞成怒,指使孟大轲,“看老子怎么整治你,这只小的我来收治,那只大的让给你。”
两人捋起袖子,如狼似虎地欺过来。袁清娴姐妹紧紧搂着,脚步倒退,不知所措。
韩禄突然飞身而出,一把拉过袁苗,伸手去抚她脸蛋。袁清娴纵声大呼,想扑过去救妹妹,不料手臂一紧,已给孟大轲拽住。
韩禄与孟大轲各挟一女,登时变得野兽一般,要把她们往泊尘居中拖去。
袁清娴使尽气力也摆脱不了,几乎绝望,恨不得一死了之。正在这时,猛听得砰砰两声大响,继而惨叫阵阵,自己手臂上的箍力瞬息消逝,定睛再看,却发现自己和妹妹都已没了挟制,三丈外的沙地上,韩禄和孟大轲正自打滚。
袁清娴转头看去,就在自己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年轻男子,容貌清癯,虽然面无神情,但目光炯炯,正气凛然。
“方才是你救了……小心!”她才小心翼翼地发问,突然发现韩禄和孟大轲已经爬起身来,两个人互打眼色,分开了一段距离,然后韩禄掀起下摆,伸腿撩向男子裆部,孟大轲卷起袖子,举拳打向男子背脊。她好不焦急,赶忙出言提醒。
男子露出愤忿之色,似乎早已察觉到身后异状,他倏地跃地而起,身子丢入半空中,然后斜斜地悬挂下来,骤然用双手抓住了韩禄的双腿,同时两只脚搭在了孟大轲的两肩上,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保持住了平衡。
韩禄和孟大轲显然没见过这种怪异的武功,两人愕然相顾了一下,随即使劲挣脱。哪知那男子除了挟敌的四肢兀自紧绷,身躯却立时松软下来,如同稻草扎成的一般,随着韩孟两人用力的趋势在半空里扭来扭去。韩禄和孟大轲脸涨得通红,无论如何运劲发力,都无法摆脱桎梏,渐渐累得手脚发麻,大汗淋漓。
袁清娴看上去,这男子就像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杆秤,韩禄和孟大轲分别是两头的砝码,任凭他们两人互相加劲比拼,慢慢自耗,中间这杆秤却完全不费气力。
袁苗也在一边拍手道:“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看你们再欺负人。”
没过多久,韩禄和孟大轲完全没了气力,瘫软在地,粗声喘气。
男子趁机撤开手脚,挺身站起,手起手落,封了两人小腹处的|茓道,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韩禄和孟大轲垂着头,眼珠子转来转去,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他们说自己是什么山东泰山派的。想不到名门正派也有这种败类。”袁苗气得不行,走到屋子里提了一把采药用的镰刀,抵在韩禄脖子上,“这种衣冠禽兽死不足惜,干脆我先砍几刀,再把他们送回泰山去。”
袁清娴急忙拉住妹妹,让她不要莽撞。袁苗却凑在她耳边说:“姐姐,我只是吓吓他们罢了。”
韩禄哭丧着脸说:“姑奶奶饶命,我们不是泰山派的。”
“那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袁苗厉声喝问。
“我们两人从前是太湖帮的,几年前因为和铁犀盟结仇,全帮覆没,就剩小的两个侥幸活命,从此有什么干什么,讨一口饭吃便行。前几天我们偶然听说保护荆浩风的遗孀便可以白吃白喝,所以就冒充是泰山派的到这里来。”
“好啊你们两个!”袁苗气得把镰刀贴着韩禄和孟大轲两人的鼻尖划来划去,吓得他们脸色惨白,都看成了斗鸡眼。
袁清娴也徒生感触,这几天她看惯了这些所谓来“保护”自己的侠客的行径,即便那些真的出自名门正派的“江湖豪杰”,又比眼前这两个假冒者高尚得了多少。
这时她忽然想起刚才相助自己姐妹的那个男子,转身正要向他致谢,突然却见他走到韩禄和孟大轲面前,凝视着两人问道:“你们说自己是太湖帮的弟子?”
韩孟两人本想点头,发觉|茓道被制,才一齐说了声“是”。
“那你们可曾参与了三年前劫持铁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女儿虞薇薇之事?”男子又问。
韩禄瞪大了眼,显得很吃惊:“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男子不答,又反问:“当时虞薇薇是否被一名男子救走?”
韩禄露出可恨的表情:“我们本想拿她要挟虞紫穹,不想有个武功高强之人出手将虞薇薇救走,若非此人多管闲事,我们太湖帮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可瞧清了那男子相貌?”
“那人身法极快,而且眼睛以下覆了黑巾,没有现真容,但看样子应该年纪不大。”
“他左边额角是否有一条青色胎记?”
韩禄稍作回忆,摇了摇头。
“究竟有没有那条胎记?”男子十分吃惊,“你好好想想。”
“我近过他的身,虽然一下子就给打晕了,可看得清清楚楚,他额头上绝对没什么胎记。”韩禄肯定地说,然后眼睛瞥向孟大轲,“你记得吗,那人可有胎记?”
孟大轲也说了声没有,不知是表示没有胎记还是没看见。那男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来回踱着步,深陷沉思。袁清娴和袁苗相顾茫然,不知这男子为何如此看重那条胎记。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停止思虑,出手如电,在韩禄和孟大轲背后一戳,两人眼皮一翻,栽倒在地。
袁苗开始还拍手叫好,最后却有些害怕:“他们、他们是死了么?”
男子摇头说:“不,昏倒罢了,我会将他们交给衙门处置。”
袁清娴急忙拉着妹妹跪倒,磕头谢道:“不知大侠高姓大名?小女子感恩不尽。”
那男子轻轻拿衣袖一拂,立时将姐妹俩扶起,随即道:“在下钩赜派弟子华玄,本是来拜访住在这附近的一位朋友,不巧他并不在家,却碰到了你们这件令人气愤之事。”
“这附近的朋友?”袁苗歪着脑袋,指着不远处梁郁秋的屋舍,“难道是那位怪大叔吗?真好笑,他也会有朋友。”
袁清娴对着袁苗皱眉道:“那位梁先生总是孤零零一个,好是可怜,你怎能说他是怪人?”
袁苗嘟着嘴,微微露出歉疚的神色。
“你认得他么?”华玄向袁清娴问道,“就是住在那间房舍里的人。”
“我记得梁先生大约是四年多前搬过来的,他自己动手盖了那间屋子,似乎是个很能干的人,听说还是个都料匠。但、但是他总是面无神情,冷冰冰的,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我甚至数得清和他说过话的次数。”
“也许他性子本是如此,并非待你一人冷淡。”华玄淡淡道。
“不对,但我记得他最初搬来的时候,并不是那样子的。”袁清娴眼睛瞥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那时候见到我的时候,他虽不多话,但会微笑示意,有时看我搬运过重的药材,也会过来帮忙。”
“那后来怎么了?”华玄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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