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清娴有些担心,急忙奔出门外,远远便见到袁苗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江边,全身湿漉漉的,稠密的秀发紧贴住背脊,水珠啪嗒啪嗒地从裙角滴落下来。
袁清娴大惊失色,急忙奔到妹妹身旁,却听她语无伦次道:“方才我发现镯子脏了,便想拿到水边洗洗……可是镯子不小心掉河里了,我急忙下水去找,却发现那河里有……”
袁苗说到这儿,双眼瞳孔骤然放大,布满由惧色汇成的阴霾,再也描述不下去。
她姐妹俩从小在海边长大,擅长水性,所以袁清娴听到袁苗涉水并不紧张,但此刻看到向来胆大的妹妹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怖色,却感到诧异非常。
“阿苗,你在河里看到什么了?”她焦急地问。
“那些……那些死人一定都是……是被水鬼拖到江底的。”袁苗突然望向她,口中迸出这么一句。
袁清娴愣了一愣,倏然明白过来,转首望向浑浊的江水,刹那间仿佛觉得眼前血浪翻涌。
不知这家伙到哪儿去了,已经快一整天都不见,甄裕坐在客栈中,郁闷地思虑。
当自己把对梁郁秋的疑点告诉华玄后,甄裕就知道华玄一定会立即去找那个都料匠,所以他就等在客栈里,盼着华玄带回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回来,哪知道华玄直到现在还是不见踪影。他不禁担心,一来担心如果梁郁秋真是鬼蛱蝶,华玄此刻会不会身处险境;二来担心华玄会不会因为和梁郁秋的私交而对查案有所排斥或是退缩。
不行,不能再等了,甄裕越来越焦虑,嗖地站起,便推门出去。
咚咚咚!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你可回来了!”甄裕松了口气,起身开门,却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华玄,而是带着惶恐神情的叶晓。
“在泊尘居不远处的长江水底发现了、发现了五具尸体!”叶晓没等将气喘匀了,便对着甄裕大声喊着。
“五具尸体?”甄裕脸色蓦然大变,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是袁清娴姐妹在无意中发现的,便立即奔来六扇门报案,恰好途中遇见了我。我没有通报总捕头,只是让林斌他们几个随着袁清娴姐妹赶过去了,就即刻来通知你了……”
甄裕没有等叶晓说完,已经风一般地夺门而出,跨上马往泊尘居方向飞驰而去。
一阵快马加鞭,他与叶晓渐渐临近泊尘居。一众年轻捕快几乎都是全身湿透,他们中有几人守护着袁清娴姐妹,另外几个却在一旁的草丛中呕吐。他们身旁的江岸上,用一大块帆布覆盖着一堆隆起的事物,不断有乌鸦在上空盘旋怪叫,林斌正挥舞长剑,不让它们靠近。
甄裕急忙跃下马走上前去,只见袁苗脸色煞白,不敢看向江岸,袁清娴反倒神情镇定,脸上却满是困惑。
甄裕顾不得其他,拔身冲至帆布之前,倏然只觉恶臭冲鼻,头昏脑涨,俯首细审,帆布边缘,几条骨头上仅剩少许腐肉的肢骸暴露在外,看着也觉心惊肉跳。
“一共五具,每具尸体的胸口和四肢都被铆钉牢牢地钉在江底的岩石上,兄弟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弄上来。开始在水底看得不清楚,还没觉得什么,弄上岸后,才发觉当真恶心。”林斌急忙走到甄裕身边,捂着鼻子告诉他。
甄裕点了点头,随之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帆布一角,哗啦一声整个儿掀开。
嗤嗤声中,成群的苍蝇漫过眼帘,甄裕挥手挡开,再定睛凝视,纵然心中早有准备,仍觉得令人作呕:他身前横列着五具祼身的男尸,有三具几乎只剩下森森白骨,其余两具各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但看样子并不像死了很久。
甄裕忍住胃部不适,矮下身仔细审视,只见诸尸体面部均遭江中鱼虫啃噬,早已血肉模糊,辨不出本来面目。每具尸体胸口、小腹、双腕和双踝处的骨头均是锈迹斑斑,各被一根修筑房屋用的粗铁钉贯穿。
“大哥,你发现没有?”林斌拿剑鞘小心拨弄着尸体,“这些骨骼不同于一般人,腿骨臂骨粗壮,脊膂筋节强健,只有常年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嗯。”甄裕点点头,“你看这人。他十指指节较常人长得多,显然修炼过一门凶狠毒辣的爪法;还有这个人,上身骨骼细巧,唯独小腿骨粗健异常,定然身负诡异至极的轻功……”
“会不会是之前那群号称来保护荆浩风遗孀的武林人士?”林斌瞪大了眼睛。
“不对。”甄裕否定,“那群人中没有这样的高手。照骨骼看,这五人的武功在中原极其罕见,都不是正派路数,倒像是旁门左道。”
听着甄裕的分析,林斌脸色越来越错愕:“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何会死在这儿?”
甄裕稍作凝思,起身走到袁清娴身前:“袁夫人,你还记得我么?”
袁清娴点点头,看了那些尸体一眼:“甄少侠,那些人是谁?”
“还没有查出来。”甄裕摇头,“只看得出来这些人并非同一天丧命,是陆续死亡,他们是被人杀死后深藏在江底的。藏尸处距离泊尘居如此近,你们没有发现过一点儿动静么?”
袁清娴疑惑地摇摇头:“他们怎么死、何时死的,我一无所知,这些天我一直取用江中之水,也没有发现一点异样。”
似乎是联想到这些尸体曾经浸泡在自己食用的水之中,她急忙捂住嘴,以防呕吐。叶晓取出六扇门的清神止晕的药丸给她服下。
“大哥,你快来看看!”林斌忽然呼喊着,似乎发现了什么。
甄裕急忙走过去,只见林斌拿着一截森白的左手手骨,掌面的小指迎着日光不断闪烁,他用手挡住光线看过去,才发现那小指上套着一只铜指环,做工精致,侧面还镌着字。
甄裕急忙撕下一截衣袖,包住手将那指环从指骨上取下,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只见那镌字乃是隶书,赫然是“天禄方甫始,含利从辟邪”一行字。他读的诗歌不多,好在对曹植诗集情有独钟,顿时认出这是《大魏篇》中的两个断句。
“天禄,辟邪?”甄裕重复着这两个词,倏然间脑中灵光闪过,当即俯身到这指环主人的尸首边,凝神查验。只见这具尸体身上的皮肉腐烂得最彻底,显然死期最早,脖子处有一处明显的伤口,整条颈骨似乎给人生生扯断。死者的骨架极大,手长脚长,肘膝腕处的骨骼尤其强健。
瞧到此处,甄裕不由记起,鹫峰山双魔天禄子与辟邪子身材魁梧,骨骼精奇,他们自创的武功极似暹罗拳术,乃是以手脚关节奇袭对手,威力匪夷所思,不少成名的武林高手甚至抵挡不了他们的一招膝顶或是肘击。
此人是辟邪子!甄裕拧眉站起,脑中轰轰作响,难道自己一直苦觅其踪的辟邪子,竟然早已死在了这长江之底?
他不由又向袁清娴姐妹看了一眼,胸口疑窦丛生:如果此人真是辟邪子,就不难解释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辟邪子为报天禄子被杀之仇,先杀了玳瑁派的骆明泉,随即赶到此处,必然是要对荆浩风的遗孀下手,但为何袁清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就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另外的十二具又都是些什么人,与辟邪子有何关系,与荆浩风有何关系?又究竟是什么人将他们逐一杀死,暗藏在江底?
他越是深思,脑子越是混乱,神经绷紧,身子微微颤动。
正在甄裕苦思冥想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片聒噪声,众唇呼喝声、群足踏沙之声频频传来。
他即刻转首,顿时见到一众缁衣赤帽的六扇门捕快正疾步沿着江岸寻觅着什么,领首的狄赫与徐同知两人面色十分难看,身先士卒地四下里搜索。他们身边,先前一贯趾高气扬的刘巡督竟然哭丧着脸,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
甄裕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得到了江底发现五具尸体的消息才赶过来的,细观情状却又觉得不妥。他与叶晓林斌互看一眼,相顾愕然,当下迈步上前,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尚未走近,只听得那刘巡督口中不住叫喊:“香莲,香莲,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甄裕闻言一阵纳罕,拔步至狄赫身前,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像是家里正在做丧事一般。
“狄总捕头,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不住问道。
狄赫转首看到甄裕,登时眼中放光,猛扑到他身前,抖声道:“甄大侠,救命!救命!”
甄裕听着甚觉刺耳,但也无暇顾及前嫌,当即将他扶起来道:“究竟怎么了?”
“刘……刘巡督的女儿在客栈失……失踪了!”狄赫一下子瘫软在地,失魂落魄。
原来如此,巴结的对象不见了。即便当初发现虞薇薇死亡的时候,甄裕也没看到狄赫害怕到这副模样,不自禁想出言讥讽,然而脑中突的一个转念,不由遽然大惊。
“那个姓刘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抓起狄赫双肩摇晃道。
“刘……刘香莲!”狄赫好像用尽了力气才能说出这三个字。
甄裕身躯登时凝滞,自言自语道:“她叫刘香莲,香莲……”
“我女儿叫刘香莲,这有什么不对劲?”刘巡督似乎听到了甄裕和狄赫的对话,忧懑交集地赶过来质问。
甄裕看了他一眼道:“难道深谙百姓疾苦的刘大人您视察南京城时,竟不知道此地藏着一头以花为食的魔蝶吗?”
刘巡督微微皱眉,一开始似乎听不懂甄裕的暗讽,思虑一阵,登时脸色大变,声音剧烈颤抖道:“你……说,那……那个鬼……鬼蛱蝶藏在……在南……南京城?”
甄裕审视刘巡督的神情,看得出他显然是听说过鬼蛱蝶的,但身为父母官,竟然不知晓这等罪恶滔天的淫魔就在南京城,当真令人可恨。
“啪!啪!”只听得两个清脆的耳光声,刘巡督指着狄赫与徐同知的鼻梁骨骂道:“狗日的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我鬼蛱蝶在这儿,我若事先知晓,绝不会让香莲多留一日!”
狄赫与徐同知急忙跪倒在他身前,自掴耳光,磕头如倒蒜。
“刘大人可能还不知道。”甄裕正色道,“就在您来南京的第一天,在翠黛楼为公事操劳之时,鬼蛱蝶已经杀害了一位名中带花的女子。”
刘巡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转过身去,又对着狄赫与徐同知一阵拳打脚踢。
狄赫与徐同知任由打骂,绝不敢还手,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一左一右抱住甄裕的腿,哭求道:“甄大侠,求求你快快救出刘小姐,再耽搁一会,不知道她会被鬼蛱蝶如何糟蹋!”
刘巡督似乎想象到女儿将会遭受到如何非人的对待,身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甄裕看着败家犬似的三个人,心中甚至生出一股快意,但随即便压下这心思:这刘巡督再可恶,他女儿总是无辜的。
他想到这儿,心下一软,不再用冷嘲热讽的口气,道:“你们据实说,她是何时失踪的?现场留下了什么痕迹?”
狄赫急忙爬起来道:“刘小姐原本下榻在城南的瑶扉酒楼,我们六扇门也……也派遣了一众精英日夜不歇地守护。哪……哪知今日隅中时分,只听小姐的房中发出一阵尖叫,我们的人急忙赶去,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屋子里只留下了这张字条!”
你们面对的是鬼蛱蝶,再严密的防卫又有什么用?甄裕这样想着,伸手接过字条,只见这是张普通的信笺,但信首触目惊心地留着熟悉的鬼蛱蝶印记,印记下边题诗一首:“一切法无差,水牛生象牙。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华。”后面还附着十六个字:“迄今往后,世间无梁;倒行逆施,莲花重生。”
“我已经查过,这首诗是北宋王安石的《题徐浩书法华经》,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来啊!”狄赫一边愁眉苦脸地解释,一边又诚惶诚恐地偷看刘巡督的神情。
甄裕来回审视信笺,除了发现《题徐浩书法华经》和十六个附字当中,有“无量”和“无梁”、“莲华”和“莲花”这两对同音词,便再看不出其他蹊跷。在他的记忆里,鬼蛱蝶作案之后从不曾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更不用说这样一首阐述禅理的佛诗,这魔头藐视因果报应,自然不会是佛教徒,那他留下这首诗究竟想要告诉别人什么?
“‘莲’指的是刘香莲?”叶晓看着他道。
甄裕微微点头,他自然看得出“莲花”的指代,鬼蛱蝶留下这首诗,一定含有深意,暗示了刘香莲此刻的踪迹,但其中究竟暗藏了什么线索,实在令人猜想不透。
要是钥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陷入一阵疑惑,忽然间却记起一件事,转过身去,双眼直视着梁郁秋的居所。
他心中怦跳,迈起脚步,向那座屋子走去,狄赫、徐同知、刘巡督和众捕快不明所以,也快步跟在他身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在江岸上狂奔,将一群正在浅滩中觅食的沙鹭惊得呜呀呀乱飞。
甄裕走到梁郁秋的屋子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门,这才发现门扉竟然没有上锁。
甄裕略有犹豫,最后还是踏入房中,其余人却都踧缩地挤在门口,不敢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前行,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口鼻中却涌进一股焦味。他循着味道找过去,发现案几下放着一只烧火盆,一叠厚厚的书纸杂乱地塞在盆中,大多数已经化为了灰烬,只有少许还存留着,想必是因为风从门缝中灌入,将火吹灭了。
想到可能是被毁灭的物证,甄裕急忙将幸存的书纸抢出来,却发现它们都是些建筑或是算术方面的书籍,或者是手绘的图纸。其中有幅一尺长的图纸尤其引人注目,它的左下角被烧掉了一小块,其余部分却依然清楚。这是一座二十多层高、构造异常精巧的医馆,每条柱每道梁上都标注着精确的尺寸。即使甄裕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设计者在这座医馆上倾注了巨大的心血。
梁郁秋为什么要把这些都烧掉呢?甄裕一时有些纳罕,但此刻另有急事,难以多虑,他急忙把注意力收回,拿起信笺再行审视,目光落在“无梁”两个字上,不经意地又瞥了一眼烧火盆里的那些绘有建筑的书和图纸。
“倒行逆施,莲花重生;倒行逆施,莲花重生……”甄裕心弦倏地绷紧,回头再看那首《题徐浩书法华经》的最后两句——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华。
甄裕突然间身子一震,恍然大悟,当即拔步出门,冲着外边的人群大喊:“她在灵谷寺,刘香莲在灵谷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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