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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澄秋堕

“抱歉,玩笑开大了。”甄裕笑了笑,无意间瞥向脚底,倏地念及一事。

“这儿还没有查。”他俯下身子,以耳贴地,准备用手敲打地板,看看地下是不是空的。

可还没等他的手指触及地面,他耳中已经听到了一阵阵奇异的声响,咚咚咚,音量不大,却非常清晰,像是人的脚步声。

几乎在同时,他另一只耳中传来了林斌的呼喊:“甄哥,你看是谁来了?”

甄裕将平安符揣进怀里,急忙站起身望向屋外,只见不远处有三个人影正向着自己的方位而来。三人都是女子,其中一个是叶晓,另外两人神情哀怨、相互依偎,正是袁清娴姐妹。

当日袁清娴姐妹在江底发现死尸后,甄裕为防意外,让叶晓陪伴她们住到临近六扇门的客栈里,之后发生了无量殿之事,因为忙于应付梁郁秋,竟一时将她们姐妹忘了。甄裕急忙拍拍身上的尘土,踏出屋外,向她们三人迎去。

袁清娴看着甄裕走来,身子微微颤动:“听……听说已经抓住鬼……鬼蛱蝶了。”

甄裕脸­色­平淡地点点头。

似乎对他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很是不解,袁清娴有些小心地问:“他是谁?”

甄裕望向身后的那座屋子:“你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

“是那个都料匠!”袁苗愕然叫道。

甄裕苦笑一声,微微颌首。

袁清娴的神情瞬息凝滞,望着梁郁秋的宅子,呆如木偶,袁苗更是瞪大双眼,不敢相信。

“怎么会是他?”叶晓替她们问出心声。

“我算是懂得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了,查过这么多案子,还没有遇到过掩饰得这么好的凶手。”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袁清娴神情痛苦。

“据梁郁秋自己说,他曾经在感情上受过伤,因而对女人产生憎恨,既而走火入魔,化身为鬼蛱蝶。还有,荆大侠并非是因为武功不济,才输在他手上的,实在是因为鬼蛱蝶拿人质逼迫,加上­阴­谋诡计,荆大侠救人心切,一时疏忽才着了道。”

袁清娴眼眶里尽是泪水,眼神里全是迷惑和不解,连连摇头:“那为何、为何他杀死了浩风,却仍然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我,仍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与泊尘居毗邻?”

“这正是鬼蛱蝶可怕的地方,这么多江湖好手几年都抓他不住,哪里想到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现在想想都觉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你们姐妹做出什么事,否则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向自己交待。”甄裕惭愧地说。

“那些在江里发现的尸体呢,也、也是他杀的?”

“他们是……”甄裕本想说出实情,话出半截却突然想到,若是自己告诉袁清娴,梁郁秋因为无病自炙,把荆浩风的仇人当成了找他索命的鬼魂,无意中保护了她,反而会让她们姐妹徒然增添痛苦。

“是他另犯下的命案,你们不必担心。”他想了想,只有这样解释。

“这个禽兽会被判什么刑?”袁苗牙关交击,拧眉问道。

“具体刑罚尚未判定,但他绝逃不过一死,我们必会给所有受害者的家人一个交待。”甄裕安慰着她。

“我要他被千刀万剐、油煎火焚!”袁清娴忽然大声喊叫,身子摇摇欲坠,袁苗和叶晓慌忙扶住她。

甄裕一愣,虽然袁清娴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但仍显得和她之前的慈柔不太相称。但这也难怪,无论什么人,若知晓杀害至亲的凶手竟然就藏在自己身边,都不免会发狂。

“甄哥,你快来瞧瞧!”这时远处传来林斌的声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甄裕心神一凛,让叶晓照看着袁清娴,自己走回到了梁郁秋的屋子里。

“方才你是不是从地板里就听见了叶师姐她们的脚步声?”林斌看着他,神采激扬。

甄裕回想起方才状况,也觉蹊跷,回头看看袁清娴三人所立之处,离自己少说也有八九丈远,自己怎么能够将脚步声听得如此清晰?

“你有没有听说过,军队行营时,常常枕着牛皮制的箭筒睡觉,便能及时听到夜袭敌人的马蹄声。”林斌指着脚下解释道。

听到他的提示,甄裕顿时恍悟,梁郁秋为了抵御那些他想象中的“鬼魂”,总不可能彻夜不眠地时刻警惕,他之所以能够轻易地发现辟邪子诸人,一定是用了某种常人想不到的法子,而答案,一定就在脚底下。

“来,把整个地板都给我撬开!”甄裕对众捕快呼喊道。

甄裕找到华玄的时候,他正坐在馨香阁对面的茶馆中,却并没有在饮茶,只是用双眼凝望前方空洞的座位,似乎在和一个透明人默默地交谈。

“他什么都认了,招供和事实没有出入。”甄裕就在那张空座上坐下来,把记载了梁郁秋罪证的卷宗放到华玄身前。

华玄没有去翻看卷宗,甚至连瞥都没有瞥,只是直勾勾看着甄裕:“你是不是有种感觉,他似乎变了个人,完全陌生的人。”

“不错,我的确有这种想法。”甄裕略微一愣,随即用力地点了下头,“但毕竟我和他相识得不久,我更愿意解释成是被之前的梁郁秋骗了。你也和他十年未见了,不是么?即便你说他从前曾想成为侠客,虽然未能如愿,但相较于普通人,我倒是觉得这种思想极端之人更可能是鬼蛱蝶。”

华玄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还有一点,他既然已经察觉到我们怀疑他就是鬼蛱蝶,明明可以趁机逃走,为什么要在抓走刘香莲后,有意留下提示自曝其踪,最后导致被抓获呢?”

甄裕也不得不承认,能抓住鬼蛱蝶,最重要的原因,并非自己有多么神通,也不是华玄在危急时刻的相援,而是梁郁秋自己愿意给这个机会。

“或许是他过于自大,以为一定能把我们玩弄于掌心中,却料不到­精­心设下的迷局被你我接连破解。”他也只有想到这个理由。

华玄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出口。

甄裕叹了口气道:“你到现在还认为他并非鬼蛱蝶?”

华玄摇头:“昨日我想了一夜,还是难以相信,他仅仅为了发泄­淫­欲而杀害了那些女子。”

“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是孤独一个人,心中一旦受了伤,没有人替他抚慰,所以他记住的只有痛楚,只有不公。之后不慎失足陷入了泥沼,也没有人能及时伸手相援,只能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正所谓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他的罪孽,是本身怪异的­性­子和这个畸形的世道共同铸就的。”甄裕试图减轻华玄的伤感,并将之前监牢中自己与梁郁秋的对话转述给他。

华玄听完后陷入了深思,脸上渐渐浮现出悲伤与释然并存的古怪神情。

“他是真的入魔了,不仅是在成为鬼蛱蝶的时候。”甄裕继续说道,“昨日我去查他的屋子,真正做到了掘地三尺,发现了惊人的秘密。他如果是个正常人,绝不会那样做。”

华玄抬首,望着甄裕,双眸里尽是迷思。

“这个梁郁秋真的很可怕。”甄裕用左手把额发往上捋,嘴中重重吐了口气,“就在他那座屋子的地板底下,用纵横密布的铁条铺成了一个径长达二十丈的辐形地基,范围甚至延展到了泊尘居,铁条交汇成的空格内,又安置了数十只硕大的陶瓮,瓮口蒙上皮革,将耳朵附在皮革上边,就连远处泥土中蚯蚓的蠕动声都能听得清楚。”

“这、这是振动传声的道理。”华玄凝声道,“《墨子·备|­茓­篇》曾有记述,为防御敌军挖地道攻城,墨子让守军沿城墙根每隔数米挖一口井,令陶工烧制坛子,坛口蒙皮,埋入井中,然后让耳朵灵敏之人日夜值守。敌人掘地的声音由地下传入坛内,在侧壁上激荡后引起坛口皮革振动,声音随之变大。守卫便可依据陶瓮声响判定敌人挖掘的位置和方向。”

“正是这个道理。而且我们发现梁郁秋的床榻和睡枕也是特制的,内中嵌了铁线和纯金的凹口,这般一来,远处的声音可以从地面上传至地底的陶瓮,之后通过铁条在各只陶瓮中传递,不断放大,最终传入他的屋子,通过床榻和枕头传进他的耳朵里。我们后来也试过,发现只要有人走到距屋子三十丈内,都能发觉。想必辟邪子、白彪、青彪这些人就是这样暴露行迹的,他们也许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就丧了命。”

甄裕说到这儿,却见华玄以手抱头,露出恍悟的神情,不由好奇:“想到了什么吗?”

“我记起就在锦凤镖局被毁的那一夜,因为大雨阻途,我不得不在他的屋里住了一晚,那时他执意让我睡在榻上,却将床褥和枕头都撤走,自己就地而眠。那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这时才明白他是怕我发现这秘密。”

“原来是这样。”甄裕点点头,继续说道,“除了这个古怪的传声机括,我们还在屋子底下发现了一条通往江中的暗道,梁郁秋正是直接通过这条暗道从自己的屋子潜入江水,将辟邪子他们的尸体钉在江底的。所以我猜测他化身为鬼蛱蝶以后,也很有可能是借由这条暗道游入长江,择径上岸后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作案。”

“梁郁秋真的说,是因为把辟邪子诸人当成了被其所害女子的鬼魂,才将他们逐一杀死的?”华玄紧蹙双眉,深深的疑惑印在脸上。

“不错,虽然有些玄乎,但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他与辟邪子这些人没有任何瓜葛,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将他们杀死,更没有道理把尸体钉在江底。”

华玄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没有觉得么,梁郁秋在被擒获之后,开口所说的话,不似交待罪行,反倒像在解释缘由,替我们把之前看不明白的迷雾都拨开了:为何变身为鬼蛱蝶如是;为何在秦淮河岸杀死荆浩风如是;为何放弃工部的考试如是;为何虞薇薇和崔遥的死期会推迟如是;为何会杀死辟邪子诸人亦如是。就像在做一份试题,每个答案都补漏订讹,面面俱到。”

甄裕闻言一阵错愕,盯着华玄暗淡的脸孔:“你认为这些都是他编造的?”

“我和梁郁秋在重逢后有过一次长谈,他就坐在你现在的座位上。”华玄好像没听到甄裕说话,凝视着前方,仿佛面前坐着的是另一个人,“那个时候,他的言行举止十分刻意,似乎总想让我觉得他变了,变得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梁郁秋了。我那时虽觉疑惑,并没有往深处想,此刻回头再看,不由发觉那时的他似乎在做一种铺垫,为了向我暗示他内心有巨大的变化,向我暗示他早与崇尚侠义背道而驰,向我暗示他也可能会变成邪魔歪道,如此一来,当鬼蛱蝶的身份一旦暴露,便不会让我觉得突兀。”

见华玄还在为梁郁秋开脱,甄裕不禁有些生气,大声吼道:“这种人不值得你如此袒护,你要想到,有六名无辜女子被他糟蹋致死,无论动机是什么,都是死不足惜。如今证据确凿,他已被判当众凌迟,后日便行刑。”

“凌迟?”华玄双手抱住头,神情无比痛苦。

甄裕恨声道:“明天我也要去刑场,亲眼看着这魔头怎么被一刀刀地折磨死,你如果受不了,可以不去。”

华玄也转头盯着甄裕,双眸里血丝蔓布。

看到华玄这副神情,甄裕不禁为刚才对他大声呼喝感到歉疚,正想安慰他几句,远处传来一阵稚­嫩­的笑声。他循声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位­妇­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缓缓走来,看装束是对贫苦呣子。男孩发现了身边的一个小花圃,不停拉着母亲:“娘,看,花儿,花儿!”

母亲指着花圃里的其中一朵问:“这是什么花,你说说看。”

“我知道。”男孩蹦蹦跳跳地回答,“是杜鹃,杜鹃!”

“小傻瓜,这哪会是杜鹃呢,现在是什么月份,忘了娘教你的花期歌了?”母亲连连摇头,和声唱了起来,“一月水仙清水养;二月杏花伸出墙;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杜鹃满山冈;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兰花吐芬芳;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掬花傲秋风;十月芙蓉斗寒霜;冬月山茶初开放;腊月梅花雪里香。”

男孩恍然大悟:“哦,原来这是掬花啊。”

“这下对了,诚儿真聪明。”母亲笑靥嫣然,把他搂在怀里,不住亲昵。

甄裕看着这对呣子离去,勾起了少年的思绪,不禁有些感慨,收回目光,却见华玄也出神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而且口中念念有词,竟然在学唱着方才那位母亲所唱的花期歌。

“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掬花傲秋风……”他不断重复着这几句。

甄裕以为华玄深受打击才变得这样,叹了口气,便要说几句软话,却见华玄停下吟唱,看着自己,眼神深邃得如同深渊:“你还记得那些被鬼蛱蝶所害的女子,分别叫什么?”

甄裕愣了一下,回答说:“先后有梅素绡、纪碧桃、夏荷、苏桂蟾、李菊儿、薛芝兰这六名,当然那个叫刘香莲的侥幸逃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华玄反复低声念叨着“薛芝兰”和“刘香莲”两个名字,突然双眸中犹如闪电劈过,鬓角青筋暴起,双拳握得勒勒作响,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甄裕大觉困惑:“你想到什么了?”

华玄望向他,脸­色­极其凝重:“我要见他。”

“万万不行,梁郁秋已被打入死牢,直至行刑前都不可再与人相见。除非你先告诉我,发现了什么蹊跷?”甄裕胸口怦跳,他感觉得出华玄一定想到什么惊人的东西。

“我尚不能证实这个推断是否正确,所以必须要见到他的面,无论用什么法子,就当是我第一次求你。”华玄注视着甄裕,声音决绝,不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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