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呼啸中,十岁的少年赤脚走在街头,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嗅着满街弥漫的食香,肚中呱呱作响。他虽然舍不下尊严向人乞讨,但心底里仍盼着有个好心人能伸出援手。
可没有人肯施予那一丁点的怜悯。穿着花俏的妇人们远远看到他便用彩帕掩住了鼻子,满脸横肉的摊主挥舞着棍棒,警告他不许靠近自己的食摊,正大快朵颐的食客们皱着眉头,生怕被他倒了胃口,就连孩童们都视他为肮脏的怪物,嘲笑怒骂,掷石驱赶。
他仓惶地逃走,蜷缩在一个阴暗的墙角,强忍着不流泪。并不是因为有骨气,实在是由于几天没喝干净水了,在找到下一个水源之前,他可舍不得浪费体内仅存的这一些。
就在这饥饿难当之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叫唤自己,抬眼望去,只见街对面站着五个衣着光鲜的美貌妇人,正慈祥地笑着,伸手招他过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她们要自己做什么,忽然瞥见其中一个妇人手腕上戴着一串晶灿灿的佛珠。从前他被佛寺的僧人好心收留过一阵子,这种佛珠并不陌生。
这位妇人既是信佛的,定不是坏人。他心怀忐忑地起身,向她们走去。几位妇人顿时眉开眼笑,从臂弯里挎着的竹篮里拿出五只包子来。这五只包子的颜色各不相同,有鲜红的、褐黄的、淡紫的、碧绿的、灰黑的,精致光鲜,煞是好看。
她们争先恐后地把五色包子塞进他手里,催促他快些吃,而且要他全都吃完,一个也不能剩。
少年心中好不温暖,连声致谢,抓起那只褐黄|色的包子就填进嘴里。包子是蛋黄馅的,沁人心脾,他用了三四口便把它消灭在肚子里。但是不知怎么的,这时他偷偷瞥向那些妇人,却见其中有位妇人的脸上略微有些失望,另外四人却笑得更加欢快。
他没想那么多,一口咬中那个灰黑的,这次包子里尽是芝麻,酥酥甜甜的芝麻汁裹在嘴里,别提有多舒服了。他很快解决了这个芝麻包,伸手把那淡紫色的包子拿起。
这次少年猜想这里边一定是茄子馅的,因为小的时候,他觉得茄子像是被切成几截的蛇,从不敢吃。娘亲便把茄子剁碎了做成包子馅,再加上少许辣子,他每次都吃得喷香喷香的。
可这时一想到为了把粮食留给自己而饿死的爹娘,他的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那些妇人却有些不耐烦了,又催他快些吃。他不敢违逆,当下对着包子一口咬下去。
可就在他咬下的刹那,并没有感觉到那熟悉的茄子香,而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只感觉嘴里火灼般痛,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张大了嘴。鲜血顿时沿着嘴角淌出,同时还有一枚尖利的大石子扑通掉了出来。
少年怎么也不明白,这颗石子方才怎么会到了自己嘴里。这时却听得一声欢呼雀跃,他仰头看去,只见那名戴着佛珠的妇人神采飞扬,对着另外四名妇人大笑道:“我赢了,只有我把注下在这个紫色包子上,快快快,方才说好的,愿赌服输,把当作赌注的首饰都交出来。”另四名妇人面透无奈,纷纷脱下耳环、镯子和项链,不情愿地递过去。
这下他全明白了,她们对自己从没有发过什么善心,只是把自己当作了一条可以下赌捉弄的畜牲。他只瞧得眼中冒火,不顾其他,冲上去重重推了那戴佛珠妇人一把。那妇人猝不及防,跌在一旁的泥沟里,溅了一身脏垢。
这时守在妇人不远处的仆从们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将那妇人扶起,随即便对少年拳打脚踢,肆意暴打。那妇人犹不解恨,怪叫了一声,用那只戴着佛珠的手拿过一旁烧饼摊上滚烫的火钳,朝着他的胸口小腹狠狠地烙了下去……
少年足足被折磨了一炷香的时辰,最后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丢在砧板上去了鳞的鱼,周身剧痛却使不出半点力气,被血迷糊的双眼只能看见带着随从扬长而去的妇人背影和周围旁观者冷漠的目光。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也希望自己就此死了的好,与其活在这个孤独无助的世界,还不如死后去与爱护自己的爹娘重聚。他也不盼望有来生,即便会投生在富贵人家,不还是要面对这种丑恶的世道吗?
那一刻他想了许多许多,回忆了自己短暂的十年,回忆了饱受坎坷的旅程,实在想不出一点值得留恋的记忆,终于要坦然闭上眼睛。
可就在这一瞬间,面前出现了一道人影,遮住了杲杲的阳光,他实在没力气抬头,只能拼命斜着眼望上睃……
“嘎吱!”一个刺耳的声响把梁郁秋从思绪中拽了回来。一片漆黑之中,东南角现出一道纵向的光线,隐约见到一个佝偻的人影顺着光线踱进来。看身形是名老者,他脚步很轻,生怕踩着什么似的,即便明知牢房里除了一个犯人,别的什么也没有。
因为走路轻得离谱,梁郁秋在心里称他为老猫。老猫是牢里的杂役,专门负责照顾死牢的囚犯,因为像梁郁秋这样的死囚,全身绑满铁链,丝毫动弹不得,用食如厕皆不能自理,所以狱官便派老猫侍护犯人。其实也说不上服侍,只是确保囚犯在行刑之前,不要生病死了便好。
老猫一天会按时进牢房六次,其中三次是喂饭。梁郁秋便是凭借他的到来判断这时是什么时辰。但梁郁秋从没听老猫说过话,自己说的话他也从来不答应,不由猜想此人可能是个聋子,而且不仅听不见,还不识字,兴许也没有人告诉他自己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否则稍有良知之人,都不会甘愿照顾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想到这里,梁郁秋忽然感觉到那只粗糙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嘴唇,便张开了嘴。今天的饭菜和寻常没什么两样,两个窝头就着冬瓜汤。汤里没放一点盐,冬瓜也有些老,喝起来很是梗喉。
明日动刑前的那一餐,应该能吃顿好的吧,梁郁秋自嘲似的想,但这时也发觉有些奇怪,今天老猫的举动异常地慢,每次等自己完全咀嚼好了才继续喂下一口,而且手微微颤抖着,全没有日常的娴熟。
老猫喂毕了饭菜,略微收拾了一阵,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离开,而是走过去关阖了牢门,回来在梁郁秋身边坐下,然后沉默得像虚无。
很长一段时间里,梁郁秋只是听到他不断地叹气。
“既然都来了,怎么不说点什么?”梁郁秋也叹了口气。
“你已经猜到是我了。”“老猫”竟然开口说话了,发出的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见我。只是我猜不到你会用什么法子来见我。毕竟这里是死牢,我又是被看守最严的那一个,一般人想见到我可不容易。”
“多亏了甄裕,是他拜托了六扇门的几位捕快,一齐筹划出这个法子。但我不能多留,至多只能在这儿待半个时辰。”
“原来如此。”梁郁秋扭了扭身子,使坐姿稍稍舒适一些,“其实你没必要冒这种风险,我该说的话全都已经对那个叫甄裕的说了。除非你是想来痛斥我。”
“不,如果对一个人痛恨失望到极点,用嘴表达是最没用处的。”
“那你方才默然不语、唉声叹气,是想让我自己忏悔罪过?你莫徒劳了,我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那些女人都该死。”
出乎意料,钩赜派弟子对他的话几乎没有反应,情绪也丝毫没有变化,反而淡淡地说了一句:“曾经有人问过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事物是什么?现在,我也想听听你的答案。”
梁郁秋一愣,稍作思索便回答道:“对于我来说,当然是娇艳的花,没有比她们更珍贵的事物了。”
“你不必故意这样说。”华玄微微侧了侧身子,“每个人最珍贵的是自己的经历,包含了他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人的衣食能被夺走,金钱能被夺走,甚至生命也能被夺走,唯有人的记忆永存脑中,独一无二,不能为人所掳。这种人生经历影响着人的思想,左右着人的性格,所以称之为人性。人性就是人所拥有的最珍贵的财富。”
“你拐弯抹角的,到底还是想说我泯灭人性、丧尽天良。”梁郁秋不屑地说。
“不,我想说的是,不同的人遇到同样的事,都会做出迥然的判断,有的时候,人性善的人会做出恶的判断,人性恶的人也会做出善的判断,这个时候左右思想的,不是他们善或恶的本性,而是人性。由于经历的不同,善恶的区分有时会变得很模糊。用你十年前说过的话做比喻,每个人刚出生可能都只是一块不含杂质的浑铁,随着渐渐长大,遇见各种人或事,就像纯铁中不断加入了各种杂质或是经过不同的捶打淬砺,最终炼成了一柄剑铗。这柄铗也许有精美粗劣之别,也许有锋利铢钝之分,但并无善良邪恶之辨。唯有当铗成了武器,刺向某人之时,铗终于不再仅仅是铗。那此刻的铗成了什么?这世上似乎已有公论,当铗沾了枭贼恶魔之血,便会被称颂为无人不敬的大侠客,当铗夺走了韶华女子的贞节,自然就会被斥骂成罪不可恕的鬼蛱蝶。然而对于此我并不认同,人们看到的铗,是握在手上的,而我说的真实之铗,是暗藏在心里的。”
听着华玄缓缓而述,梁郁秋觉得身边这个钩赜派弟子正散发出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但他还是强忍着思潮起伏,装作不在意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华玄厉声喝道:“应该是我不明白!梁郁秋,我且问你,一个明明心中之铗为侠的人,为何在世人面前时,要将手中所握之铗化作蛱呢?”
被华玄这一喝问,梁郁秋不由心头一颤,幸好是在黑暗中,神情没有露馅。他强摄心神,竭力用笑声掩饰住语音上的破绽:“哈哈,华玄,铗侠蛱,你在说绕口令么?不错,比起世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英雄侠客,鬼蛱蝶才是真正的侠,为了摘取娇艳之花,无惧狂风暴雨,无惧刀枪剑戟,在这方面,没有人能比得上我!”
“鬼蛱蝶会被判处凌迟,你一点也不在乎?”华玄突然用悲伤的口气问道。
“那又怎样?”梁郁秋继续着笑声,“鬼蛱蝶即便肉身被灭,灵魂却会寄生在新的躯体上,继续着他未完的事。”
听到这句话,华玄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忽然用一种异常严峻的口气道:“你可能也没有猜到,鬼蛱蝶,他的确有尚未完成之事。”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容我给你唱首歌谣,是我偶然中从一对呣子口中听来的,你听完这首歌谣,就能明白一切。”
梁郁秋脑中一团雾水,根本揣测不出华玄的用意,但他感觉得出心在狂跳,华玄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迫力似乎在瞬间又增大了。
没有等梁郁秋回话,华玄已经开始低声吟唱:“一月水仙清水养;二月杏花伸出墙;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杜鹃满山冈;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兰花吐芬芳;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掬花傲秋风;十月芙蓉斗寒霜;冬月山茶初开放;腊月梅花雪里香。”
他不断重复着歌谣,歌声并不动听,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梁郁秋的耳中。
梁郁秋初听歌谣时,仍不懂得华玄的含义,直到听到第三遍,突然完全明白了。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剧烈发颤,几乎要因为震惊而窒息。
“你终于领悟了。”华玄发觉到了他的异样,停下了歌声,“真正的鬼蛱蝶,在杀死李菊儿之后便未曾再现过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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