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郁秋只觉阵阵发晕,焦愁和惶乱茭织在一起,涌上心头。
“之前甄裕曾提出过疑惑,在被鬼蛱蝶残害的数名女子中,相貌或美或丑,有妇人也有少女,作案也无定律,唯一相同之处就是受害者名中都带有花字。”华玄用很缓慢的语气道,“那时我也猜不透其中玄机,以为鬼蛱蝶当真是丧心病狂,为所欲为地作案,直到我无意中将这首‘花期歌’和那些女子的名字联想在一起,我才察觉鬼蛱蝶的心思远没那么简单。这首‘花期歌”在南京传唱得十分广,几乎每个孩子都会。其实每种花的花期并非局限在某一个月,这歌谣叙述得也不一定准确。但鬼蛱蝶的初衷,很明显就是依照这首歌谣中所列的花期,在每种花开得最娇艳的时候去采摘。正如在腊月杀死梅素绡,三月杀死纪碧桃,七月杀死夏荷,而后八月是苏桂蟾,九月是李菊儿……”
梁郁秋再也忍不住,想开口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但连他自己也觉得现在这理由已经太过牵强。
华玄仍旧淡然说着:“所以我才说,鬼蛱蝶有尚未完成的事。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想在不同的十二个月摘全十二朵开得最娇艳的花。鬼蛱蝶从三年前,便开始苦苦寻觅这些女子,但要找到姓名与月份相符的女子并非易事,所以有时他才会时隔一年才作案。薛芝兰和刘香莲两个名字虽然也在这首花期歌当中,但鬼蛱蝶要杀她们,不会选在九月,况且鬼蛱蝶已经杀死了一名叫夏荷的女子,不太可能再取与之重复的刘香莲的命。”
梁郁秋抑制下急促的呼吸,努力镇定下心神,虽然几近溃败,但他并不想轻易认输,他轻笑着说:“不错,我是想依照那首花期歌采摘花朵,但薛芝兰和刘香莲她们是意外的惊喜,这两朵花绽放得实在娇艳,实在让我爱不释手,实在令我难以自控,便未能遵照计划行事。”
“以鬼蛱蝶这等偏执之人,为了这异想天开的构想,绝对会恪守原则,不杀够对应十二个月份的十二名女子绝不罢手,但他也绝不会节外生枝,去杀与十二个月份不相称的女子,更不会在同一个月里连犯数案。”华玄争锋相对道,“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先前的五名女子确为鬼蛱蝶所杀,而用薛芝兰和刘香莲来欺世惑众的你,并不是真正的鬼蛱蝶。”
“真是可笑,如果我不是鬼蛱蝶,那真正的鬼蛱蝶又是谁?”
华玄突然停住陈述,沉声道:“应该是我问你,九月初五那个晚上,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你要替代成为罪恶昭彰的鬼蛱蝶,布下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迷局?”
“你在胡说些什么,替代?我就是货真价实的鬼蛱蝶。”梁郁秋矢口否认,“九月初五那天夜里,正是我采摘那朵娇美掬花的良辰,谁想到荆浩风那个好管闲事之人会打扰了我的好事。他自己想要来讨死,我自然乐得送他归西。”
“事实应该恰好相反吧。”华玄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九月初五那晚,应该是你化身成铗刺犀去赴铁犀盟之约的日子,你却在经过狱神祠的时候撞见了鬼蛱蝶对李菊儿施暴,因而挺身而出,与鬼蛱蝶相斗。”
“你说得越来越不着边际了,当日狱神祠中便只有我与荆浩风在场。”梁郁秋反驳道,“照你的说法,难道荆浩风才是鬼蛱蝶吗?”
“不,真正的鬼蛱蝶另有其人,荆浩风与狱神祠命案本该没有任何牵涉。”华玄转过脸孔,梁郁秋几乎可以感觉得到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同样在九月初五这天夜里,在一个隐秘的密室里,另一件血案正在悄然发生。在那出血案里,荆浩风才是真正的主角。”
梁郁秋脸颊猛然抽动,口中兀自硬气:“另一件血案?恕我孤陋寡闻,九月初五那天,何曾有另外的人死于非命。”
“当然有。”华玄字字如锤,铿锵有力,“九月初五那晚,铁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女儿虞薇薇正筹划和她的情人殉情,她准备好了一柄四棱锏,准备杀死那个男人后自尽。”
梁郁秋大笑两声:“华玄,你的记性可真不怎么样,谁都知道虞薇薇和那个姓崔的男人是九月初八夜里死的,六扇门也已经验过尸了,证据确凿。”
“不错,虞薇薇和崔遥确实是九月初八死的,确凿无误。”华玄缓缓地说,“但这绝不是虞薇薇所计划的。据虞薇薇的丫鬟阿酥作证,虞薇薇曾对她说过如果九月初五不能得手,便是天意,她会放弃殉情。虞薇薇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会拖延了三天才动手。如果我没有猜错,虞薇薇那位身份隐秘的情夫,他在九月初五那天晚上已经给虞薇薇刺死了。”
“你说的自相矛盾。”梁郁秋冷笑不止,“一个人怎么会死两次?”
“一个人当然不能死两次!”华玄语速加快,“那是因为,崔遥根本就不是虞薇薇的情人。”
梁郁秋脑中“轰”的一声,作答不得。
“你一定料不到我是怎么猜到的。”华玄继续说,“说来也是个巧合,我遇见了两个曾经的太湖帮帮众,他们都参与了当年太湖帮劫持虞薇薇的那件事,也都见过那个救走虞薇薇因而与她相恋的男子。这两人告诉我,那个男人额头上,并没有青色的胎记。”
梁郁秋已经感觉到自己最后的防线摇摇欲坠,他快坚持不住了,很明显,华玄已经洞悉了全部的真相。
华玄似乎也感觉到了梁郁秋的失守,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略带悲伤的语气叙述道:“和虞薇薇暗中偷情的男子,应该是霜剑游侠荆浩风吧。来这里前我已查证过,三年前的九月初,荆浩风确曾去过苏州,恰好就是虞薇薇被太湖帮劫持的同一段时间。这就将前因后果连贯起来了,荆浩风救下虞薇薇,与她暗中偷情三载,但不久前因为荆浩风的妻子有了身孕,他就向虞薇薇提出断绝恋情,才招致杀身之祸。”
“天大的笑话,荆浩风明明是被我在秦淮河滩上杀死的,对岸也有人瞧见了。”
“你用了搏傀儡术,如同小时候的你所做的!”华玄深深叹了口气,“为了让人相信荆浩风是在河滩上与鬼蛱蝶搏斗后被杀,你用油布一类的事物包裹着荆浩风的尸体,带到河滩上,然后用搏傀儡术操纵荆浩风的尸体和你相斗。你故意让对岸的工匠看到这幅景象,因为你知道他们不会武功,即使六扇门查问,他们也描述不出什么破绽来。于是你佯装‘杀死’了荆浩风,再把尸体背回狱神祠,然后烙上鬼蛱蝶的印记。我原先还猜测鬼蛱蝶挖去荆浩风的内脏是为了掩饰他的武功,现在才明白,其实这是你为了避免验尸时在他肚中发现馨香阁的酒菜,Сhā入触邪兽的凸角,则是为了撕裂荆浩风胸口被虞薇薇用四棱锏穿透了的伤口。”
梁郁秋开始微微喘气,此刻他脑中忽然变得一片空白,难以思虑。
华玄也有意停下阐述,似乎想给梁郁秋解释的机会,见他没有开口,便继续说下去:“有了这个突破口,就不难再往下推想了。荆浩风既然是虞薇薇的情人,为什么和虞薇薇死于鬼宅内的却是一个叫崔遥的男子,荆浩风的尸体反而出现在了狱神祠?这就再明了不过了,荆浩风和崔遥在两件命案中的位置被调换了,也就是说,崔遥才应该是狱神祠那件案子中的角色。狱神祠一案中涉及的不过三个人:鬼蛱蝶、受害者和行侠者。受害者是李菊儿,行侠的铗刺犀就是你,所以崔遥,他才是真正的鬼蛱蝶。”
“崔遥、崔遥是鬼蛱蝶?你……你说什么胡话!”梁郁秋感觉自己像是一头困兽,正在作最后的垂死争斗。
“我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大概的情形应该是:九月初五那一晚,鬼蛱蝶将李菊儿掳至了狱神祠,弓虽暴并杀死了她,恰好途经此处的你挺身行侠。鬼蛱蝶寻隙逃跑。你追逐着鬼蛱蝶一直到紫金山脚下那座荒废已久的鬼宅附近,终将其制服,发现了鬼蛱蝶的真面目就是崔遥。而恰在这个时候,你看到了鬼宅内发生的景象:虞薇薇用那柄四棱锏杀死了她的情人荆浩风。”华玄已经很难平静地阐述,他急促地呼吸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虞薇薇和荆浩风的情感纠葛本来与你毫无关系,但当时不知是什么促使你几乎在瞬息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你将狱神祠和鬼宅中的两件案子精心地拆解后重新拼合,设下了一个几乎骗过所有人的惊天诡计。”
华玄的声音中带着敬畏和不解:“原本你才是行侠仗义之侠,崔遥是无恶不作的鬼蛱蝶,荆浩风则是虞薇薇的秘密情人,但经过你的拆合,崔遥成了虞薇薇的情人,荆浩风成了仗义之侠,而你自己则担当了鬼蛱蝶的恶名。三种秘密身份原本都是不为人知的,虽然进行了互换,但两件案子却都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所以先前无论我们如何深入,都很难查出其中有什么破绽。”
“你简直是异想天开!”梁郁秋大口喘着气,“鬼蛱蝶杀死荆浩风是在九月初五,虞薇薇和崔遥却死在九月初八,两件案子明明间隔了三天,怎么可能会有联系。”
“这正是你诡计中最让我叹为观止的一环。其实你原本可以任由虞薇薇自尽,然后把崔遥的尸体留在现场,让这两人一起‘殉情’,但是如果这两件案子同时发生,难免让人怀疑其中的关联。为了把这种关联完全切断,你不惜冒着莫大风险阻止了虞薇薇的自尽,然后把她和崔遥囚禁在鬼宅的密室里,将他们的死期推迟到了九月初八。为了解释虞薇薇为何会推迟殉情日期,你可没少花费心思。那个曾经分两次去馨香阁以虞薇薇的名义取酒菜的人,不是崔遥,而是你,只不过你垫高了身子,还换上崔遥的衣裳。如此一来案发后就会让人觉得,虞薇薇一开始不忍心下手。三天之后,也就是重阳节的前夜,你再次回到了鬼宅,用与虞薇薇杀死荆浩风一样的方法杀死了崔遥,再将虞薇薇毒死。你杀崔遥的手段和凶器与虞薇薇杀死荆浩风的完全相同,所以你完全不必对原先的凶案现场做太多的改动,荆浩风垂死挣扎时的痕迹,都可以认为是崔遥死前留下的。六扇门发现尸体后,自然会堕入你的圈套,发现不出一丝破绽。你选择在九月初八动手,还有一个考虑,就是次日是重阳节,鬼宅内的命案能够很快被发现,尸体的死亡时间也能确切地查验出来,和狱神祠发生那件案子脱离开关系。”
华玄一口气说完了这大段话,便没再多说一字,甚至连呼吸也停住了。梁郁秋明白,他在等自己说些什么。“那薛芝兰和刘香莲呢,我、我为什么要杀她们?”
“在你设下的这个局里,你、荆浩风和崔遥三个人的身份谜团是紧紧相扣的,任何一个人的真实身份不被揭露,真相就永远不会揭开。换言之,只要世人认为鬼蛱蝶仍在继续作恶,其中的秘密也就永远是秘密。为了这个目的,你不得不以鬼蛱蝶的身份继续寻找名中带花的女子,将杀戮延续到自己手上。但以你的本心,绝不会去残杀一个清白无辜之人。所以你选中了薛芝兰,一个声名狼藉、死有余辜的恶女人。薛芝兰生性放荡、情人无数,她被害的那天,你藏在暗道中,在她与情人幽会后再将其杀死,以此造成她是被奸杀的假象。其实要证实这点并不难,只要查出薛芝兰的那些情人,逐个逼问出他们当晚是否在场便可。你杀死薛芝兰后,又故意潜入六扇门,在户籍簿上留下了记号,就是想把矛头指向自己。若是真正的鬼蛱蝶,又岂会这般不小心。”
梁郁秋闭上了眼睛,嘴唇紧阖,他已经不想听华玄说下去,无奈此刻并不能用手遮住耳朵。
“掳走刘香莲,则是因为你知道如果再不将鬼蛱蝶之案了结,任由我查下去,总有一天会揭开真相,所以你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把所有人引向无量殿,上演了那场戏。”华玄忽然加重了语气,“当日你被擒之后,我去无量殿仔细瞧过,你所设置的机括并没有你述说得那样可怕,刘香莲的生死完全由你操纵。即便当日我没有及时破解你的谜题,刘香莲也未必就会死。你故作凶残,只是让人都认定你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你佯装狂妄,是让人误以为你是因自负而落网,那天你也是故意露出破绽才让我有机可趁,将你击败的。”
漫长的沉默后,梁郁秋终于开口:“你已经把这些告诉别人了?”
“没有,我谁也没有告诉,即便是甄裕。”华玄回答,“我虽然猜出了你的计谋,但如何也想不透你这么做的用意。今天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寻求这个答案。”
梁郁秋低沉地说:“既然鬼蛱蝶已经死了,从此以后百姓们再不必惧怕这魔头。追究我是否是鬼蛱蝶还有什么意义?你就当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随我去吧。”
“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凌迟处死!”华玄神情激荡,难以自控,“我实在不懂,你明明心怀侠义,为何甘愿背负滔天的罪孽,甘愿遭受千万世人的诅咒唾骂。”
“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有权选择如何结束,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管我。”
“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替荆浩风掩饰他和虞薇薇的关系,使他霜剑游侠的名誉不至受损。我还知道,你做的不仅仅是这些。辟邪子、青彪、白彪那五人都是荆浩风的仇敌,所以你在泊尘居外设下机关,将他们尽数杀死。”
梁郁秋心中一震,口唇歙动,欲吐实情,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地道:“你又何必打破砂锅璺到底。”
“我实在想象不出,荆浩风究竟对你有多么大的恩情。”华玄拳头握得勒勒发响,几乎怒吼着问道,“竟然值得你为他做出这么巨大的牺牲!”
梁郁秋屏住呼吸,脑中思绪万千,如无数支流奔赴汇聚着,他期盼能有一股最终凝成清澈的思虑。
“你若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但我绝不会看着你去送死,我会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华玄难过地说。
“看来我阻止不了你了。”梁郁秋轻轻叹了口气,“希望你再给我一夜的时间,有些事我需要理清脉络,在此之前,求你仍然为我保守秘密。”
华玄沉默了一阵,回答道:“好,我答应你,明日我会在刑场上等着你,待你现身之后,我便会将真相当众全盘说出。”
梁郁秋点点头,脑中那股思流逐渐澎湃而清晰。
。=xt小说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