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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趣味历史半夏读史记 > 序

:好奇心是最大的动力(1)

序:好奇心是最大的动力(2)

接班人考察始末(1)

接班人考察始末(2)

接班人考察始末(3)

接班人考察始末(4)

龙年

龙年·处子秀(1)

龙年·处子秀(2)

龙年·水德(1)

龙年·水德(2)

龙年·on the road(1)

龙年·on the road(2)

龙年·on the road(3)

看客者说(1)

看客者说(2)

看客者说(3)

衣锦还乡引发血案之解析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1)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2)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3)

血案之解析·修辞不可不慎(1)

血案之解析·修辞不可不慎(2)

她势力

她势力·禽兽(1)

她势力·禽兽(2)

她势力·禽兽(3)

她势力·这德缺得值(1)

她势力·这德缺得值(2)

田埂上的天鹅

田埂上的天鹅·偶然(1)

田埂上的天鹅·偶然(2)

田埂上的天鹅·大名(1)

田埂上的天鹅·大名(2)

田埂上的天鹅·大名(3)

田埂上的天鹅·宿命

沉默的大多数(1)

沉默的大多数(2)

沉默的大多数(3)

沉默的大多数(4)

诡计达人(1)

诡计达人(2)

诡计达人(3)

诡计达人(4)

我的名字叫安

我的名字叫安·奠基礼(1)

我的名字叫安·奠基礼(2)

我的名字叫安·安的成本(1)

我的名字叫安·安的成本(2)

廉爷的死|­茓­(1)

廉爷的死|­茓­(2)

怪谈

怪谈·砍头书(1)

怪谈·砍头书(2)

怪谈·中冓之言(1)

怪谈·中冓之言(2)

怪谈·中冓之言(3)

怪谈·野狐­精­(1)

怪谈·野狐­精­(2)

怪谈·野狐­精­(3)

胯下的思考(1)

胯下的思考(2)

胯下的思考(3)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1)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2)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3)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4)

狗屠之阙如(1)

狗屠之阙如(2)

狗屠之阙如(3)

狗屠之阙如(4)

宁馨老儿

宁馨老儿·肥­肉­功业(1)

宁馨老儿·肥­肉­功业(2)

宁馨老儿·肥­肉­功业(3)

宁馨老儿·业余地活着(1)

宁馨老儿·业余地活着(2)

美好者不祥之器

美好者不祥之器·生男孰与生女(1)

美好者不祥之器·生男孰与生女(2)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1)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2)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3)

葭莩

葭莩·非物质习俗(1)

葭莩·非物质习俗(2)

葭莩·非物质习俗(3)

葭莩·­肉­弹(1)

葭莩·­肉­弹(2)

《半夏读〈史记〉》目录

接班人考察始末

龙年

处子秀

水德

on the road

看客者说

衣锦还乡引发血案之破解

人皆为猢狲

修辞不可不慎

她势力

禽兽

这德缺得值

田埂上的天鹅

偶然

大名

宿命

沉默的大多数

诡计达人

我的名字叫安

奠基礼

安的成本

廉爷的死|­茓­

怪谈

砍头书

中冓之言

野狐­精­

胯下的思考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

狗屠之阙如

宁馨老儿

肥­肉­功业

业余地活着

美好者不祥之器

生男孰与生女

尤不做诱­奸­之事

葭莩

非物质习俗

­肉­弹

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声音

达文西密码

生逢其时

快乐至死

死于疼爱

后记

序:好奇心是最大的动力(1)

阿诺德·汤因比说:“促使我研究历史的动力是贯穿我一生的好奇心。”这样的话,比起太史公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立论似乎不够高大。当然,汤爷作为历史的研究者,好奇心足够支持他的行动;而担任历史书写者的司马哥,责任自然远远大于好奇心。

如你所知,汤因比是死于上个世纪后期的近人,辈分当然比司马太史低下许多,之所以称彼为爷呼此为哥,并非意在搅乱,而只是因为此为本土而彼乃远夷,远近亲疏,自然须要分得清楚。

其实,好奇心更是我所喜欢的,因为假如没有好奇心的驱动,不论研究还是书写,那历史的文本,都不会好看。而好看,则是我一向对阅读的一个期望。

尽管司马太史罗列了许多理由,分辨自己的写作动机,譬如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云云,说得相当的够深刻有意义,却依然要遭到别人欲以何明的咄咄质询,因为当年孔子之时,原是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才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的。

这样看来,在可怜的司马哥身上,仅仅具有好奇心是根本不行的,虽然他生活的时代足以称为一个大时代。

不过,作为一个阅读者,不难发现司马太史笔下,在他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等等,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的追究之外,也是源源不乏好奇之心的。借用别人称赞斯坦贝克的话,他也是最后一个伟大的说书人。在他之后,历史似乎远没有这么好看。班固曾经声讨他: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这些不合于圣人的成分,大约便是他好奇心驱使下的淘气吧。

前贤说,《春秋》无义战。前贤还说,《左传》直是一部相斫书。照此推理,《史记》也可想而知。这或许可以被判断为朴素的历史观。

被叫作古代史的ancient history一词,口语的说法则是刚刚发生但不成为新闻的事,以及家喻户晓的故事。这很容易令人想起克罗齐的那句话,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

类似关于历史的口彩还有许多:

奥威尔说,全部历史就像一张根据需要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

洛高说,历史是“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

马克思说,暴力是历史的助产婆。

新历史主义者说,历史总是由胜利者写的。

梁启超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

韩国的电视剧里说,所谓历史,都是靠狂人之手流传下来的。

乔伊斯说,历史是我正努力从中醒过来的一场噩梦。

费正清说,儒家式政府那些只重“文”的书生大臣所写的中国政治史,只完成了一半。­阴­谋和如影随形的暴力本质上却都是“武”的。中国史料时常把这一部分搁在不重要的地方。

还有人说,历史就是“小人不断战胜君子的历史,君子不断被改造成小人的历史”。

……

这些话,几乎都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自然,也足以发动对历史的好奇。

一位革命领袖还说过,历史是人民写的。这话当然正确。因为那些帝王将相都忙着出演历史的角­色­去了,腾不出身来,书记官这样的卑职,只好由并非帝王将相的小人物来充任。然而,真正的历史书记官当然不是小人物充任得了的,只要他或者偶尔的她担任了真正的历史记录者,那他或者她,便不再是小人物了,但又毕竟是帝王将相之外的人物。所以,人民书写历史的定义,依然不错。

司马哥的父亲也即另一位太史公司马谈,因为不能参与皇帝的封禅典礼,而发愤且卒。可见醉心于历史的人,都痴迷于不肯错过亲历重大历史事件的现场。作为一个阅读者,我想我对《史记》的阅读兴趣,绝对没有竭力回到历史的现场之中揭示人物命运那样沉重。我喜欢的,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阅读兴趣而已。有人说,从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望,感悟到的会是隐藏在深处的本质。这话前边一半于我心有戚戚焉,后边一半则不敢轻作奢望。古人云:文如生龙活虎,捉搦不得。捉搦不得的东西,最好不必强求。福楼拜就说,作者在其作品中,应该犹如宇宙的上帝,他无所不在,但又无迹可寻。这话是从写作者的立足而言,咱家古人的话,是阅读者的出发,道理则是相同的一个。历史也许本身就具有多重­性­涵义,所以不妨有不同的读法,或曰不同的阐释。

序:好奇心是最大的动力(2)

既然是凭借兴趣而非肩负捉搦之类的重任,因此我的读《史记》,只好是不能窥见百三十篇全部的局部感受。朱东润先生曾说,读《史记》的人很多,但认真读表的人却不多,真正读懂的人更少。读《史记》,难免要去读表,否则有些东西是无法确认的,但关于《秦汉之际月表》《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之类的东西,于本书中并没有具体的篇章着落在上面。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礼书》《封禅书》等等上面。原因倒未必在于是否真正读懂,而是尚不方便从有趣的阅读角度下嘴。其实,即便是本纪、世家、列传这些主要的部分,也一样远没有做到都有着落,否则就不止这十九篇了。原因依旧如上。所以,一些比较著名的人物,也时有阙如。当然,这其中也有意无意地有所回避,与其去说大家都熟悉的,也许不如去说生僻些的好些。不过,总的来说,具体的着落,还是随­性­的。自然,那些感觉说起来缺乏趣味的,便不去说了。自然,想说的不止这十九,只是,太厚的书,总让人有阅读上的压迫感,不利于兴趣,我不喜欢。这里不妨改造一句饮料的广告,你能看到的历史,就是你愿意品味的历史。

当然,这些感受,局部只是局限在阅读的文本,而不代表其他的什么。我虽然名字叫半,但我的付出,不会减半。

司马迁说他自己是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历史的写作,不过是他顶替先人岗位接班之余的薄技。但是这薄技却起码打动了许多人。中国的文人,都十分执著于所谓的建功立业,也就是取得权力方面的成功,所以写在册子上的东西,被称为空文。但对于后来的人,功业什么的,早已被时间淡淡消解,留下来的,偏偏就是那些空文。时间是个伟大的作者,总是能写出完美的结局。这话是卓别林说的。

才子金圣叹曾经排列过六种空文,指认为是他眼中的才子书,《史记》序列第三。排在它前后的依次是:《离­骚­》,《南华经》也即《庄子》,杜诗,《水浒》和《西厢记》。这样的序列,当然是一家之言,虽然不是大家一向期待的头名,但却有趣,比起说本国第一部通史,以及编年体之外记传体的创始,历代正史无不沿袭种种,更让人有可以捉搦的亲和力。

鲁迅先生对《史记》的评价相当著名: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既不脱离历史的本职,又开辟出历史之外的蕴藉。再联系上金才子的才子书序列,不免又有了其他的蕴藉。

至于从这个蕴藉派生出来的十九篇的顺序,当然要依托于元文本。这是原则,马虎不得。

其他的,我猜,我已经说完了。

半夏于丁亥年春夏之交

接班人考察始末(1)

都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不过做了天下最高长官的人,却并不习惯把天下交给天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道理,只好是有彼可取而代之活思想的人,拿来做扯旗造反变天账的标题了。

黄帝的名头一向是响亮的,他也和所有的英雄人物一样,打小就不同凡响。乃是名门之后,老娘亲散步野外,看见巨大电光围绕北斗第一星的天枢,心有所动,于是受孕,怀胎二十四个月方才降生。天枢在《星经》里称为土星,因而黄帝有土德之瑞,土­色­黄,所以后来叫黄帝。天枢又譬喻国家权柄,所以黄帝骨子里就该做天子。

按照现代医学的观念,产期推迟,原是预后莫测十分危险的事情;而N年的身体浮肿,阙如月经,身体宛如怀孕一般,更是脑中垂体长瘤的恶果。但这种种,只配限制凡庸的俗人,不可以规范天将降大任的超常之人,因此黄帝爷的产期拖了又拖,只能证明他老人家的过人,是早在娘胎里就确定了的。

太史大哥在本纪里对这位老人家的生理阐述是: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这几句端的是言简意赅,字面就渗透出咄咄的势头。当然,这样的势头文字,却不是太史哥的原创,而只好来自《大戴礼》。这也无怪,鉴于史前材料的短缺,适当引用前贤­精­辟而著名的话语,属于合法而有效的学术行为,算不得剽窃欺诈,譬如今天人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不必标明,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在“引注”别人的论断。

度过言简意赅的咄咄生理期后,黄帝理所当然地显示出他的咄咄事出有因,于是在收拾了神农老伯和蚩尤小弟之后,他果然做了天子。神农老伯传说就是炎帝,炎帝和黄帝的阪泉大战是著名的战役。今天说大家是炎黄子孙,其实炎和黄两下里,本是你死我活的血海仇家,不料后来成了团结象征。这也自然。那时候经常把仇家的女人当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仇家亲家纠缠一起,含混不清,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像后来,非得报仇雪恨,配不得婚姻。

炎帝是火德,长了一副人的身子和牛的脑袋;蚩尤也是铜头铁额吃沙子,兽身人语,所以形象上先就输给了五官端正没有丝毫串种嫌疑的黄帝。至于所谓黄帝土德以土克火的五行,自是后世宣传上的傅会,当不得太真的。

按照小学家的证实,父子继立,属于常道,大约没了儿子,才好去兄终弟及。但在位一百年活了一百一十一岁的黄帝死后,却没有按照这些常道办事。据说黄帝是挑好了吉日和群臣告辞后才死掉的,死后的棺材里是空的,只有一柄剑和一双鞋,比蝉蜕更玄乎,很有些八卦。

继承黄帝遗志的,是黄帝的孙子高阳。关于为甚跳过儿子,史书上倒也有说法,就是本来高阳的伯父玄嚣即了位,因为五行上排序不顺,就予以忽略了。这是乱账,夹缠不清,追究起来十分麻烦。不过,按照这种说法,不但孙子径直接班的悬疑迎刃而解,当天子的顺序也十分对称好看。因为从玄嚣到高阳,从高阳再到高辛,都是侄子接伯父的班,正好是这两支嫡亲血统之间的来回倒腾,似乎很有点儿逻辑存焉。但司马大哥不取此说,也不做任何解释,看来这位仁兄数理上的常识,是极度缺乏了。

高辛死的时候,那种跳来跳去的对称遭到了破坏,没有顾及侄子们的郁闷,而是直截的传给了儿子。据说老大的娘排行最下,所以老大尽管当了一段时间的天子,终于还是心虚,把帝位让给了老弟放勋。

放勋的名字听着耳背,其实他就是著名的尧。尧是死后的封号,属于钉结实了棺材盖儿之后的定论,充满了赞美,所以琅琅上口。后来的那些帝王们,大约是看出了个中奥妙,都去讨巧,所以史书上爬满了文帝啊武帝啊的称号,并且夹杂着经天纬地克定祸乱的确认,他们的名字,反倒在大众的记忆之外了。

高阳和高辛的事迹,史书的记载,都是些静渊有谋疏通知事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之类的话,和秘书替首长写的评语一样,高度抽象,做悼词合适,做读本就忒显得虚空。

接班人考察始末(2)

到了尧,也免不了这一套零碎,什么敬顺昊天敬授民时的,不过终于有了生动许多的故事。故事的主题,就是对接班人的寻觅。鉴于当时政治制度的发育不够完全,正大光明背后秘密立储那样的优越方式尚未通过实验,因此储贰的挑选,完全公开透明。

已经七十七岁的尧问众臣,谁能接他的班,马上有人应声说,尧的嫡亲儿子丹朱,理由是开明。开明是个不错的评语,想来接班是不成什么问题了。但尧听了却很不高兴,说儿子不按忠信德义行事,不在考虑之列。原来天子早就思忖了,所以马屁拍不灵光。

尧不打算让儿子接班,看来是不走常道了。索隐上说,求贤而禅,权道也。权就是反常。给儿子只要合适就成,给别人,自然就需要一番仔细的审察摸底了。所以之后虽然有几个候选的,譬如共工啦鲧啦,都没能入了尧爷的法眼。共工嘴巴顺溜,外观也恭谨,但尧却说他罪恶漫天。鲧的­性­格狠戾,不听王命,但因为推荐人的坚持,还是给了他九年的试用期,让他治理白浪滔天的洪水,终于还是不成。

尧却发怒了,说朕在位七十年了,总得有个接班人吧,要不就你们哥儿几个来当。哥儿几个哪里敢应承,连说德行不配。尧再行逼供,让他们把推荐的范围扩大到疏远隐匿的平民身上,于是大家一片声的说,民间有个光棍儿,叫做舜的,大概可以。

原来天子也是知道舜的,但还是问推荐的理由。哥儿几个说,那光棍是瞎子的儿子,父顽母嚣弟傲,家里没一个好东西,可舜却能够用孝道糅合他们,保证了家庭和睦,没给社会增加不稳定因素。

尧听了果然动心,于是决定对他实施考察。实在说,那舜也并非寻常之人,往上数落起来,他也是黄帝的后裔,不过是高阳这一支的。穷人家没富贵,只好生孩子,所以仔细考证的结果,尧的儿子丹朱,是舜的族曾祖。掐算一下,舜刚好是尧出了五服的葭莩远亲。这要是搁在后世,总可以归结成嫡亲的皇家血脉,刘备是中山靖王的后,离正宗的帝胄差远去了,可也一样自称是汉帝玄孙一脉流,耿耿的叫皇叔呢。

不过这一套,在那时候实在是不灵,连推荐的人都没顾上提这一层,可见穷亲戚早就不论了,这比起后来,的确是缺乏仁义人情的粗野蛮荒。

接着说尧的考察。舜是个鄙贱卑微的草民,没法子用政绩做定­性­的指标考量。可这难不倒天子,尧于是亲自赐婚,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舜,从嫡亲闺女身上,定量观察舜的治理功能。

这真的要喊声他妈的了,没见过如此搅卵的考察­干­部。天下若是给了旁人,也就和自己不搭什么界了,怎么就那么狠心,割­肉­一样让自家闺女还是可可的两个亲自出马往火坑里跳呢?就算为国捐躯,也得找个八竿子够不着的民间女子做垫背,认个­干­亲,然后下嫁,也没谁敢说那不是天子的姑娘,后来和亲还不都是这么做的嘛。可尧是个认死理的人,偏得从自己做起,不肯到民间选秀打马虎眼。

又幸亏那时候不讨论辈分,否则,舜岂不要娶自己曾祖一茬的老­奶­­奶­做老婆?说他乱­仑­都是轻的,真的是一塌糊涂。

尧爷的两个女儿,就是后来很有名头的娥皇和女英。用小说家的想象,她们逃不脱沉鱼落雁的长相,起码也得是如花似玉,再怎么说也是公主级别的人物,说丑了大家都不会满意。娥皇女英是上了《列女传》的,后来舜女婿出巡死掉,她两个赶到南方,死在长江湘水的边上,滴下的眼泪,落在竹子上,培育了叫做斑竹的新品种,至今还在IT上泛滥肆虐。大家韩愈说,屈原大夫写的《九歌》里,湘君和湘夫人,正是这姐儿俩。

派两个­肉­弹一样娇滴滴的美人,到后备­干­部身边卧底,果真有­肉­包子喂狗舍身饲虎的大无畏­精­神。虽说女生外相,可总是心头­肉­,这么考察­干­部,的确风险太大,除了尧爷爷,再没人肯这么做。所以这法子从此空前绝后,连当事人的舜女婿,后来也没照单抓药。他老人家心里,体味深刻,所以只佩服岳父,却不效仿岳父,真的是聪明。

接班人考察始末(3)

不过,除了恁般的大无畏之外,也不好说搅卵考察的­肉­弹战术就没有暗藏丝毫杀机。老话说,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哪怕是曾祖母级的媳­妇­,这是颠扑不破的俗道理,一般人挣扎不开的。况且,家在原则上是个令人放松的地方,炕头上被卧里的人,显露的才是本质的真­性­情。这或许也是老婆卧底的考察案底吧,尧爷终归还是超凡的尧爷啊。

然而舜终于不是个一般的人。舜的父亲叫瞽叟,字面翻译过来,就是瞎眼汉的意思。其实瞽叟决非盲人,只因为养了一个真命天子却麻木到不知道,所以才叫的瞎眼汉。舜的亲娘死了,瞽叟没为爱情守身,本能所迫,很快就续了弦,还生了老二,名叫象。前边说了,舜的家里除了舜,没一个好东西,的确。瞽叟喜欢老二,这是娶填房的通病,可因此就想杀了老大,却并非大家通行的规则了。

娥皇女英过门后,尧还派了九个儿子做陪同,那心思想必是,一来做女儿的保镖,二来也增加了考察的难度系数,姑娘在内,儿子在外,内外夹攻,果然是老谋深算。

舜却没有任何压力。想来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打小遭罪,亲爹的谋害都躲过了,二十岁上就凭着孝顺名闻天下,三十岁上才被尧爷列入议事日程,岁月的打磨,已经让他久经沙场,眼下这些个考察程序,应该是不在什么话下了。

果然,舜在家内,行为越发的谨慎,两个媳­妇­因此不敢对公婆小叔小姑有丝毫的懈怠,甚有­妇­道。看来舜是个非常会驾御女人的天才,因为许多­干­了惊天动地大事业的人,在家都搞不妥帖媳­妇­。当然,这也有姐妹俩的确就是好女人的潜伏根基,否则河东狮子吼,足够舜哥喝一壶了,还指望从­肉­弹身上博取出身,美得你。

不仅如此,那九个小舅子也和舜感情浓厚,舜哥真的是内外兼修呢。舜哥的德行还有许多例证,譬如耕田的时候农民让出地来,打渔的时候给他腾房子住,连烧窑的出货率都一水的直线飚升,于是他住的地方,一年成村,两年成邑,三年就成了大都会。

尧爷看到这些个业绩,自然满意,于是馈赠许多生活用品。可做爹的瞽叟,却依旧是瞎眼似的熟视无睹,老大身上这么大的题材,居然还看不出端倪来,还在继续他的谋杀计划。

先是趁老大维修粮囤的时候,在下面放火,老大身边正好带了两个斗笠,当时便大鹏展翅一样跳了下来。这样的壮举,基本可以在人类飞行史上填补若­干­空白了。

做了纵火犯的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又在老大挖井的时候,率领老二从上面填土。这就是活埋了,刻骨仇恨的打冤家不过如此,不知道那老瞎子如何下的这般毒手。老大早有防备,预先就挖好了地道,这时便从地道钻到了别的井里,爬了上来。

老瞎子和二小子觉得老大肯定逃不过这一劫,所以回家就开始瓜分财产,两个嫂嫂,划归老二,牛羊粮囤,归了老公母。老二坐在兄长的屋子里,弹着琴,俨然主人公的姿态。这时候,老大从外边走了进来,不免让老弟一脸尴尬。然而舜却好像一切没发生一样,仍旧对老瞎子和弟弟更加恭谨。

这样的光辉德行,自然早通过线报,传到了尧爷的耳朵里,于是跟手实授了官职,政绩果然一样的斐然。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经过二十年的考验,尧爷放心大胆地让舜做了摄政天子,自己安心当太上皇。要说尧爷心里面真的一点儿家天下的考虑都没有,那是屁话,不过是经过了痛苦的利弊权衡:把天下交给舜,儿子遭罪;把天下交给儿子,天下遭罪。天下和儿子之间,尧爷终于选择了天下,这是他老人家狠斗私字一闪念之下的过人境界。

八年后,尧爷塌塌实实地归了天。舜是个聪明人,自然还得虚与逶迤地谦让一下,丧事完后,把位置让给了太子爷丹朱。但诸侯臣子们都不是傻子,人心向背,昭然若揭,大家伙齐了心地往舜这边跑,丹朱太子那边却是一片肃杀,冷冷清清。赞颂声中,舜接班感叹一声说,这是天意啊。于是再不虚伪,头也不回地做上了天子的交椅。

接班人考察始末(4)

其实,说了归齐,还是尧爷最聪明。他老人家一番搅乱颠覆的­肉­弹考察,终于落下了千古一人的举贤好名声,可那贤,却原来还是咱家的嫡亲女婿,终于并没丢给旁人。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这还真不好说了呢。

据说尧爷癯瘦。这在肥大为美的史前时代,无疑属于病态,所以表白瘦的癯才被象征疾病的偏旁包裹。想来聪明也和其他东西一样,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譬如他老人家的瘦,大约便根源于此。尽管祖国文献记载中的瘦,除了单纯的病理因素,更多则肇因于为伊消得人憔悴之类男女以及准男女的情愫。既然男女这样的人之大欲都足以成为瘦之病态的正宗祸根,名字前边铺排了敬顺昊天敬授民时诸多美丽冠词的尧爷,为­操­心民瘼的聪明而导致的瘦,便不能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当然,民瘼云云,无疑包含接班人之意味深长的考察。

龙年

公元前221年,也就是秦王政二十六年,论­干­支为庚辰,属龙,是历史上相当不平淡的一年。

这样的句式,不难看出,有明显脱胎在密支那负过伤的前退役少校团副黄仁宇的痕迹,而反其道用之。因为,这一年,的确不是of no significance的公元1587也即万历十五所可比拟的。

这一年在中国之外值得一提的大事件,有埃及王托来美四世和马其顿王腓烈五世即位。而前者与叙利亚王安提俄古三世进行的第四次叙利亚战争,也取得转败为胜的决定­性­胜利,尽管安提俄古三世头二年刚刚即位时,收复美索不达米亚各省,曾经武功甚盛,号称大王。

圣人说过,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而当此时也,地处中国的诸夏,不但有君,而且是自上古以来未尝有的君。因此以下的叙述,当然不会从小事开始。

龙年·处子秀(1)

这一年,秦将王贲攻破齐国都城临淄,俘获齐王建。至此,继十七年得韩王安,十九年得赵王迁,二十二年魏王假降,二十三年虏荆王负刍,二十五年得燕王喜之后,与秦抗衡的六国,全部遭到剿灭,诸夏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

而在此之前,秦因为地处僻壤,不与中原诸侯会盟,诸侯都是夷狄遇之,没把它当同类看待。其实,秦的祖先,原本也是黄帝之孙颛顼的苗裔,名号叫作高阳氏。著名的屈原大夫写作的史上第一部作家作品《离­骚­》里,劈头第一句,便是表白出身高贵的帝高阳之苗裔兮。足见这高阳氏,原本就是根红苗正的华夏帝胄,古代部族的大首领,连伟大的诗人都肯拿来作炫耀。

不过,秦的高阳苗裔,还是和屈大夫的荆楚,似乎差了一小截。按照《秦本纪》的叙述,秦的所谓黄帝之孙颛顼苗裔,名字叫作女脩。女脩从事纺织,天上的玄鸟掉下一枚蛋,女脩吃下去,居然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原来女脩虽然嫡传,却是个孙女。因此作索隐的司马贞说,秦以母族而祖颛顼,非生人之义也。并且依据《左传》推断,秦该去奉少昊氏作祖先才是。

少昊氏是传说里东夷族的首领,以鸟为图腾,在孔安国等的划分中,少昊和颛顼一起,被尊为三皇五帝中的五帝序列。但在司马太史的体系中,三皇阙如,五帝中,则只有颛顼而没有少昊。于是,祖颛顼还是祖少昊,便确乎有些血统高下的不同了。

当然,依据人类进化的历程,早年果然有母系社会的存在,似乎祖颛顼也颇有些根据。但司马太史在祖述五帝的本纪里,究竟还是以父系作为传承的条贯脉络,因此秦的祖先女脩,就不能不显得不大正统,有点攀附之嫌,无怪被诟病为非生人之义。

除了这一点,之后的接续不再有什么破绽。女脩吞鸟蛋生下的,已经是儿子,而且是著名的皋陶。皋陶是舜爷手下主持司法的得力辅佐。皋陶的儿子,帮助禹治理水土有功,被舜爷赏赐玄圭,还遭到后嗣必将繁荣昌盛的祝福。后来他协助舜爷调教鸟兽,培育出许多驯服的工具,被赐姓赢氏,这便是同样著名的伯益。

伯益的后代,鸟身人言,在殷商朝从皇家车夫做起,世代有功,多为显贵,于是成为诸侯。再后来的造父,又以祖传的驾驶技术,成为周缪王的贴身司机,曾经一日千里,长驱救乱,受到缪王的赏赐,封于赵城,这一系族由此成为赵氏。

周孝王时,赵氏的后代又以饲养马匹的畜牧专长,得到重用,分土为附庸,赐邑秦地,号曰秦赢。

不过,似乎直到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犬戎伐周,秦襄公勤王救周,平王东迁,封襄公为诸侯,赐以被犬戎侵夺的歧以西广大地区,襄公才正式据有封国,与其他诸侯有了礼节上分庭抗礼的交往。

之后的历史,似乎就是秦人不断扩张铺展地盘的历史。经历缪公孝公以及昭襄王,作为西方的霸主,逐渐成为中原鹿鼎的最大觊觎者。

昭襄王之后,经过短暂的孝文王和庄襄王,便是十三岁继承王位的嬴政了。由于作为母亲的太后不能忍受no sex的寂寞,终日沉浸于不安于室的蚀骨销魂之中。因此,在八年之后履行完成|人礼亲政时,以叛乱之名,年轻的国君首次发飙,收拾了和母亲保持暧昧关系的长信侯嫪毐,以及具有崇高声誉的相国吕不韦。

吕相国是嬴政家的大恩人。作为非嫡生儿子的庄襄王,能够继承王位,全是吕某人费尽周折倾力营造的结果。因此,早在庄襄王即位时,就兑现了之前的诺言,吕某封侯入相,分享了秦国的政治权力。而在嬴政少年履新成为国君后,延续父亲的恩泽,吕丞相进而成为吕相国,并上尊号为仲父。

这样的尊崇,位极人臣。只是,作为一个政治热情澎湃的年轻君主,嬴政是不可能容忍一个打着准父亲旗号甚至极其可能就是自己真正生父的臣子,来左右自己的政权的。尽管这个臣子已经相当识相地淡出了决策班子。老话说,大恩不报。其实,过于巨大的恩德,既然没有可以复加的对等回报,最惯常的选择,只好是将那个施恩者消灭,从而将那个似乎没有边际的恩德归零。惟其如此,也才可以消解作为受恩者的君王萦绕于心头的道德压力。这或许便是许多功臣不得不杀掉的一个理由。而如果那个施恩者居然还和自己有着血缘上暧昧的瓜葛,那么这种名也不正言也不顺的瓜葛,一并剪除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龙年·处子秀(2)

但是作为君主,不可能也不必要事必躬亲的。他需要一个自己培养的总­干­事。于是李斯渐渐浮出水面。

作为屈原大夫的同乡,李斯却丝毫不在意对桑梓的眷顾。他所在意的是个人价值的实现。这肇因于年少时对老鼠的观察。他在打工宿舍的肮脏厕所里,看到吃屎都需要惊恐提防的某鼠;而在粮食仓库里,又看到居住宽敞饮食无忧的另一个某鼠。于是他由鼠及人,发出感慨: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生存环境决定生存状态。这是极其具有哲学智慧的一个结论。其实类似两匹老鼠的对照,许多人都不难遇见,可他们视而不见,习焉不察,所以只配过不肖的生活。而贵族出身的屈大夫,虽然同样具备超凡的智慧,却没有机会体会草根生活,他老人家如厕的地方,属于讲究卫生的房间,一般不会有鼠辈出没,而粮食仓库又不是他所担任的高级职务该去的地方。因此,尽管老人家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却从根本上丧失了在老鼠身上发现深刻哲学的可能。原来拥有生活紧迫感的草根,也有凌驾于贵族之上的旷世机缘呢。

获得深刻感悟的小李,立志要与高峰人士为伍。他拜师著名学者荀卿,学习诸子中最富帝王­操­纵之术的儒家理论。学成之后,考虑到自己国家的君王不能成事,而其他国家又缺乏软硬两方面的综合实力,无从施展自己的本事,于是,他告别师傅,走西口直奔具有天下之心的秦王。

他当然知道,秦王的天下之心,必然包括对自己国家的吞并。但遭逢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的风云年代,他认为,安心于卑微而不努力改变现状,宛如禽兽看着肥­肉­而不肯下嘴,简直是人面而兽心的行径。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为了永远告别卑贱穷困,做自己国家的罪人,不过是人生成本的一个部分而已。这样的选择,当然与生活富足优裕不知卑贱穷困为何物的贵族屈大夫大相径庭。

鉴于吕相国在秦国的地位,用他做跳板,是抵达君王身边的最佳途径。果然,在得到吕相国赏识之后,他顺利地担任了嬴政的侍从人员。这样的位置,拥有数不清的游说机会。在一个最得当的时候,他完成了扫除天下建议的表达,并赢得了君王的认同,升官做了长史,相当于相爷府上秘书们的头目。

一向说参谋不带长,放屁不带响。秘书也是同样道理。从此参赞国家机务,成为小李同学的日常工作。而嬴政采纳小李的建议,派遣谋士携带大笔基金,前往诸侯各国,对各国的名士,贪图钱财的实施收买,不肯的就利刃伺候,再加上名将率领的秦国­精­锐部队跟随其后,胡萝卜加大­棒­,从根本上瓦解了六国君臣的合纵计谋。

吕相国在君王的设置下,终于识趣地自裁,结束了恩德施受的恶­性­循环。这在他和君王,都是解脱。至此,年轻君主登基后初试锋芒的政治处子秀,取得了相当的阶段­性­成效。

而在嫪毐叛乱被诛之后,嬴政曾经下令驱逐外籍官员,小李在被逐路上上书,列举秦国历史上著名的外籍能臣,以他秦代惟一作家的文采,说服了君王,并协助君王,用20多年的时间,终于兼并天下,他自己也由卿而廷尉而丞相,终于抵达人臣的最高境界。不过,在庚辰龙年,他虽然已是君王倚重的股肱,官职目前还是廷尉,国家司法方面的最高长官。

龙年·水德(1)

实现大一统之后第一个被提上的议事日程,便是帝号问题。所谓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由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等枢密大臣构成的领导小组,在听取了专家的意见后,借鉴天皇地皇泰皇中泰皇最为尊贵的说法,建议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的陛下,采用泰皇称号,而相关的行为也随之确认专属称谓,命为制,令为诏,而天子自称朕。

嬴政毕竟是政治家,在听取建议的时候,十分注意集思广益名义下的自我表达。因此,在其他如议的基本肯定之下,将泰皇的说法,修改为去泰留皇,后边再加一个上古就有的帝字,于是,流播几千年的皇帝称号,冉冉诞生了。

同时,皇帝还以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属于子议父臣议君的大不轨,甚无谓,因此废除谥法,自号始皇帝,之后则数字排列,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

废除谥法应该说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的预案,从根基上规避了所有人对自己的可能评价。大约,他可以感觉到,以军事强权的辚辚碾踏实现的大一统,并没有顾念被统一国家君臣上下的意志,从不给他们选择制度的权利,因而被后人非议势所难免,后来时常发生的暗杀事件,足以证明这种担心是大有根据的。而废除谥法,起码从官方管道,断绝了后来人对自己的非议,褒扬不希图,而恶名则彻底灭于无形——应该说,这一点他的确达到了,无论哪家编纂的正式历史,尽管有正反两方面的不同评价,但他的帝号称谓,真的没有添加上任何寄寓褒贬的无谓字样,而只有开天辟地意味的始皇帝,代代名垂。

只是,所谓的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实在属于打手铳一样的自我安慰,显得十分浅薄,的确如后世所说,是愚蠢的行为,比起替代他的汉家皇帝,日复一日,安敢远期千岁乎的聪明,全不像是帝王尤其是千古一出的帝王该说的话。

帝号确定之后,便是与新王朝配套相关的礼仪制度。首先,以五行的生克终始,以前朝周的火德,从而选择确立火德不能战胜而又专门能够克灭它的水德,而早年秦文公曾获黑龙的故实,正是祖宗那里就可以证明的水瑞吉兆,因此它作为本朝的五行标志,顺理成章。

随后的变动,则是将前朝建子的十一月为正,变为建亥的十月为岁首,诸侯大臣们对皇帝的朝拜,就在本月的第一天。衣服旗帜的国家颜­色­,也根据五行配置五方五­色­的惯例,以黑为尊贵。数字也以与水相对应之六为计量单位,譬如符节,冠冕,车轴的宽度,马匹的用度,都以六为名,甚至人走路的步幅,也可以傅会进来。黄河也更名为德水,从而体现水德的发始。而水主­阴­,体现的是刑杀,于是本朝的执政风格,也因此主张刚毅暴戾,严刑峻法,从重从严,不存赦免,不讲究仁慈宽和,以配合五德的水­性­。

其实,五行的生克,原本属意的,只是与前朝的替代关系,礼仪制度,不过是关联而及,让臣民们从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常生活中,能够时时感觉到新朝的不同气象。但由此能够生发出政治风格掌控的天赋理由,则是出乎一般意料的超凡理念。

实在说,周朝的崩溃,诸侯的失控,在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之后,天子对庞大国家的控制,似乎是不能以仁慈宽和来达到的。即便兴亡不关百姓,但那些失去国家的诸侯孑遗,是不会甘心在郡县里面偷安的。而这些不安分元素,完全有机会,利用军事残灭中的普世怨恨,挑起局部乃至全国造反的祸端。而将这些祸端的苗头及时予以扼杀,在民主体制远未诞生的那个时代,大约只好是仁慈宽和的反面了。于是,刚毅暴戾,严刑峻法,从重从严,不存赦免,成为皇帝不能不选择的选择。有时候,解决统一后的问题,比解决统一的问题更难。在统一之后稳定压倒一切的前提下,上述选择,无疑是政治上正确的。

当然,自孝公用商鞅之说,变法修刑,百姓在三年苦之之后,皆以为便,因而秦的严刑峻法治国,其来有自。而且在剿灭六国,成就一统的历程中,未必没有它的激励作用。而往更早了追溯渊源,老祖宗的皋陶,便是以五刑为依托的司法先驱。现在,皇帝只是将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加减之后变成了国法,或者更确切地说,由诸侯之法递进推广为天子之法。

龙年·水德(2)

应当说,皇帝并没有隐瞒甚至还在在昭彰地公示自己的这种政治理念,其中或许有震慑百姓的居心存焉。而竟然能从五行的角度,对这种时也势也才决定出的执政风格,进行逻辑上的有理推断,将政治统治的手段阐述出天赋天理来,大有替天行道的正义味道,真的要佩服这史上第一个皇上,果然不愧千古一帝的评价。

接下来的,是远比帝号礼仪之类更为至关重要的政权统治方式。在御前的听证会上,以丞相为首的群臣,均主张派遣皇帝的子弟,担任王侯,继续前朝的分封制度。但这样的承袭,其实并不利于六王伏辜之后大一统国家的局面。从本土后来的历史可以证明,要想建立中央集权,保障天子的权力效力能够得以充分表达,不选择分封,该是明智的。虽然历史不可以假设,但历史的确可以提供一些现世的证明。以血缘继统为基础的分封世袭,十分容易从地缘培育另立中央的活思想,虽然从理论上,大家都是同祖同宗的一家人,属于一棵树上长出的树林,但在政治权力的追逐上,渐行渐远的亲情,并不影响异己念头的丛生。

而抛弃血缘的政治制度,实际上是从根本上保证了血缘的惟一­性­,地方官员的派遣制度,直接根除了世袭导致的权力在地缘方面的分解游离,是天子可以直接控制的爪牙,由此的确可以达到后世所谓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收放自如的全盘局面,天子也才真正可以致驭万民。而汉代为了集权,调控分封于诸侯子弟手里的地缘政治权力,实在宛如与虎谋皮,诸侯为乱,国家动荡,需要付出的成本,果然十分巨大,足以从后来的反面,证明分封的利害。

其实,只要能够琢磨到皇帝对权力控制的热烈执著,便不难揣摩到两种制度彼此­性­价比的高下。但是这种理论上的不难,现实中却需要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判断,你要能够体味到权力和血缘子弟之间,皇帝的真正取舍。所以当此时也,敢于发表不同政见的李斯,整个秦朝,只有一个。他说:

周文王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传说周武王伐纣灭殷之后,子弟功臣,亲疏远近,分封了八百多个诸侯国家,这些取得地域控制权力的大小长官们,盛衰消长,强者坐大,弱者消亡,领土方面的欲望,远甚于所谓的亲情,利益面前,很容易成为冤家仇雠。而缺乏地域控制力的周天子,凭借没有丝毫统治力量的道德规范,不但失于控制,最终还难逃被吞并的下场。

在建立起大一统的国家之后,传统意义上的分封,其实几乎就是诸侯的地方自治,对天子代表的中央,可以有不听招呼的弹­性­权限;制约他们的,似乎只有在政治领域并没有什么约束力的道德自觉。因此,在这场地方与中央的博弈中,分封与郡县的政策面倾斜,明眼人都是豁然的。

而郡县制度,当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而是与分封早就交错存在的。国家目前面临的,倒未必是创立一个完全新鲜的什么东东,而只是在新的国家版图上,究竟哪个需要从制度角度得到明确的肯定,覆盖面积更为广大的问题。

其实,所谓制度,只是利弊权衡之后的选择,选择者在意的,无非是于他而言正面负面效果的均衡,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制度本身,实在无所谓对错正误。

李斯的理由具有说服力的地方,是在提出了赏赐子弟功臣的善后解决办法之后,强调郡县制度不但在建立新王朝改天换地之际,十分方便更新变易,而且尤其是保障天下安宁的必须手段。这一点实在击中了皇帝心中的要害,不愧日后成为总­干­事的睿智,几几乎是领袖身边的文胆了。

于是,该建议当然遭到了皇帝的强烈认同,在一番侯王正是天下苦斗不休根源所在的声讨下,天下初定再行立国,便是自树刀兵,成为放弃分封为主体制度的绝对理由,于是,郡县制成为秦王朝的不二之选。这也许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理想境界,在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的广袤疆域里,划分出三十六郡,以中央派遣的守、尉、监分职管理。这样的制度选择,并没有因为秦祚的短促而丧失使用价值,甚至在不久后来的七国之乱教训下,郡县制所代表的由中央任免官僚的地方行政制度,几乎得到了所有后来王朝的认同,所谓百代都行秦政事,尽管个中层级名称多有变化,但作为与血缘分封相对立的国家行政制度,穿越千年,成为民主体制登陆之前的首选。

龙年·on the road(1)

郡县确定后,又将百姓的称谓,也定义为黔首,字面意义即黑头。其实,三十六之于六,以及黔首云云,都有比附五行水德的痕迹。后者此前或许是秦地的方言词汇,散见于秦国的文书中,现在成为通行全国的典范官方话语。

或许黔首的意义不仅于描摹头部的颜­色­,但如此更名后,黔首们还是得到了直接的实惠,这便是大酺。大酺的意义,按照唐人张守节的正义,是天下欢乐大饮酒也。是君王特许的民间大会饮,表达的是庆祝和欢乐,意义基本等同于嘉年华,虽然不是印地安酋长们倾家举办的叫作potlatch的夸富宴,但却也是平日里没有机会的狂欢,并且是皇帝的特批亲许,没准儿人头上另外的赏赐也是有的。

史书上有记载的上一次大酺,是在荡平五国的去年,仅仅一年,就得以再次享受这种钦赐的聚会,满足口腹和交流上的欲望,谁又能说,天下大事和百姓——该说黔首才是——丝毫无关呢。

也许,物化为如此可怜的政治甘霖,会被某些人批为廉价的恩典,但于活着等于遭罪的黎民黔首来说,有恩典哪怕是可怜的恩典,总比没有要好,所以最贫穷的国家里,往往充满幸福的面孔。

与郡县制度推广全国同时进行的,是将全国范围内民间私藏的兵器,统统收缴,解送京城咸阳。这当然是统一后保持稳定的手段。此前的连年兵燹,必然造成长短大小不一的凶器散布民间,这无疑潜伏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一旦风吹草动,它们便可以成为不轨者们对抗中央时身边随手可及的利器。与此相配套的,还有拆除各郡县的一应城堡,根除作乱的可能工事。

正巧这一年,临洮一带,有身高五丈的十二个长人出现,脚踏六尺巨鞋,穿着夷狄服装。这样的灵异事件,当时被认为是吉祥的征兆。于是,收缴兵器便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销毁它们,制作成十二套国家礼器的钟鐻和铜人,化­干­戈为祥瑞,军事器械顺理成章地转变为和平符号。

和之前若­干­程序一样,这也是一个极具创意的行动。十二套钟鐻和铜人,重各千石,铜人当然仿照的是临洮长人的形象。这样的钟鐻和铜人,安置在宫门之前,据说大钟撞击之下,声闻百里,果然可以弘扬浩荡的皇家气派,将皇上的恩典,传播于辽远。

据说铜人的胸脯上都刻着铭文,相关记载说,是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以为郡县,正法律,同度量云云。手笔正是擅长篆书的总­干­事李斯。

相传汉代时曾将它们搬迁到长乐或者未央宫前,民间便叫它们为翁仲。这又是一个著名的称谓。王莽的时候,梦见铜人哭泣,心中厌恶,便让有关部门将翁仲胸脯上的铭文凿灭。

这样的荼毒实在仅仅是开始。汉朝末年肆虐朝廷的董卓,曾经椎破其中的十套,用来铸造小钱。剩下的两套,也在后边的乱世,遭到销毁。也许是某种谶兆吧,始作俑者的董卓,籍贯偏巧也是当初铜人出没的临洮。他的作恶,销毁铜人钟鐻,实在是其中的小节,当时甚至还可以打着破除暴君余孽建设新经济的口号。

这一时期国家的重大举措,当然还有铜人胸脯上刻画的人尽皆知的划一度量衡制度,车同轨,书同文。作为统一的国家,这些都是方便统治的立意下,必须履行的程序。类似的程序还涉及到经济领域的币制,譬如后来能作药引子的秦半两,就是这时确定的标准铜钱。和经济相关的事件,还有将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迁徙至咸阳。这样的移民,自然有拉动首都地区经济繁荣的取向,更有将流通领域绝大部分金融控制于皇帝辇毂之下的意义。

似乎所有需要­操­办的大事件,都陆续归置完成,国家的机器,在一系列的制度确定之后,运转正常。六国的余孽,也在相关措施的展开后,除了偶尔发生的不足以影响国家政局的零星刺杀事件,基本销声匿迹。作为皇帝,似乎只剩下拥有最高权力之后享受的如何充分。

于是,之后的若­干­年,皇帝执著于在他辽阔的版图内on the road不停歇的巡狩。在题中应有之义的感官享受之外,他尤其致力于将自己的功业,凿刻在各地的石头上。这是相当聪明的宣传手段,漂亮的文字,赞颂的文辞,都足以扩大视听,让自己的声音固化下来,不但可以让臣民随时体会到他的统治力量,更可以将这种力量,击穿时间的阻隔,流传至二世三世以及万世。

龙年·on the road(2)

当然,还有力图抵抗自然力,追求长生不死而寻觅飘渺的仙药。于是,便有了徐巿带领童男童女及一应细软浮海的出发,以及抵达东瀛的后世传说。该传说尽管有种种不经,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得力的反证足以推翻,而徐巿的行动,则不免被评价为有预谋的殖民,几几乎就是豪杰一流了。据说求仙必须用童男女,因为只有他们才天元未斫。只是这未斫的天元,究竟供应的是仙人还是徐豪杰抑或徐总督,真的是不得而知了。

此之外,似乎只有得意洋溢于皇帝的心间。自然也有偶尔的意外。在彭城,皇帝一番斋戒祷祠,准备在泗水一线,打捞传说中沉没于此的周鼎。鼎是天下的象征,得到它自然具有政治上的灿烂说服力。但之前秦的史书上,早有九鼎入秦的官方记载,看来官修的正经史书上,的确难免不实之词,而皇帝自己,当然知道那鼎没在咱那疙瘩存活,因此才有此一营救行动。但由于当时捕捞技术的不够完备,尽管动用了上千人潜水搜索,依然没有鼎的丝毫踪影。

这样的结果,当然令皇帝不快。在随后的日程中,在湘山一带渡江时,又遭遇大风的突然袭击,几乎翻船。这就不能不追究在湘山之上立祠堂的湘君的责任了。博士的权威解释,所谓湘君,竟是尧爷的两个闺女,舜爷的双料老婆,为老公殉节,自杀于此。

两个娘们儿居然兴风作浪,本皇帝是连五帝都盖过的君主,如何能咽得下这口鸟气。立刻调来三千囚徒,将那有青草别称的湘山之上所有草木植被,全部砍伐薅光,山头于是呈现一片赭石一样的焦土。这也是冲天一怒为红颜的典型范本,看来女人,终究是无所逃遁的祸水。

至于给后世留下功业之外骂名的焚书与坑儒,则是远在八年之后,这时,距离这位皇帝的寿命终结,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焚书的起因,是徐巿同乡的齐人淳于越博士,对另一博士周青臣对皇帝歌功颂德行为的批判。当时,七十余人一起在酒席上祝寿,周博士自上古不及的云云歌颂,其实和皇帝刻在石头上的功盖五帝泽及牛马的朗朗话头,没什么本质上的差异,不过场面上应景的必须而已。虽然都说圣主避谀如仇,但又有哪个主子不喜欢奉承呢。因此,淳于博士此时对郡县取代分封的大嘴倒旧帐,显然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说出的久经考虑的心里话,居心不能不是叵测。

这样的机关,已经是丞相的李斯,自是了然于心。对这种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入则心非,出则巷议,率群下以造谤,意在弹劾领导的不良势头,必须从根源上掐死。因此他请求: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都说收拾读书人的非读书人莫属,诚然。以弃市和灭族这样的酷刑来作为焚书的行政保证,该说这位总­干­事不愧司法­干­部的出身。而以吏为师的学习管道,除了明确配合皇上水德象征的治国宗旨之外,更为自己作为国家法度的权威解释人,埋下了伏笔。或许,自水德推演而来的事皆决于法的国家主张,大约便是长期从事司法工作的李斯得到晋升的一个理由。

当然,都说焚书并非在品种上不加选择,但所谓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实在不过是维持日常生计却没有实质发展空间的杂书,而官方主导思想之外的思想读物,则得到了毁灭­性­的根除。虽然在理论上,有博士官所职部门保留的若­干­文化存留,但秦以外与博士以外的原则­性­根本清除,终究让政府完全掌控并专制化了文化资源,把握了思想和舆论,将臣民的大脑,进行宛如车轨文字度量衡一样的统一清洗,缔造出一个帝国一个元首一个声音一个步调的完备局面。这是付出成本最低廉的国家模式,果然十分方便于政权的强力统治,皇上当然以为可。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李丞相不愧儒家门下的高徒也。

龙年·on the road(3)

随后发生的坑儒事件,一般都看作是焚书的继续,而其直接的肇因,原本是负责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卢生侯生几个方士的逃亡。这些人为了满足皇帝的长生愿景,时常编造一些绚烂迷彩的理由,诸如海上有大鱼之类,用来哄骗皇帝。但时间长了,却总是带来不可抗力影响下毫无结果的坏消息,皇帝如何看不出破绽。此时正巧掉下个机会,但主犯在逃,只好收拾了其他人,很有些殃及池鱼的迁怒嫌疑。

不过,所谓妖言以乱黔首的犯禁者,也许大多就是卢生侯生一流的方士,以及若­干­乌鸦嘴的持不同政见者;四百六十余人也恐怕不是当时强势有力的司法部门所能缉捕到的读书人数目,而是通过了一定的甄别。但坑儒的确如公子扶苏所云,会带来天下读书人的不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是不必回避的事实。杀掉一些坏榜样,总会得到应有的回馈。它其实和焚书一样,是对不仅儒生的所有黔首的一种震慑。

好在,这样的震慑,在今天的后人看来,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始皇帝在会稽山祭祀大禹,刻下一段比较特殊的铭文,在格式化的弘扬功业下面,对称为寄豭也即配种公猪的偷­情­男人,以及拖与不拖油瓶的改嫁女人,表示了教化上的担心,并发布了明确严厉的整肃规定。然后,皇帝逛游到海边,并亲自­射­杀了一条大鱼。

一切的迹象,显示皇帝的旅途十分从容。不料,在渡过已经更名为德水的黄河之后,皇帝却突然病重,在不久的七月,驾崩于沙丘路上,享年尚不足五十岁。或许,皇帝突然死掉的原因中,也有服用那些方士提供的丹汞之类所带来的致命毒害。冥冥之中,似乎是某种报应。

似乎报应还不止于此。随即,他的尸首和臭鱼放在了一起,成为嫡亲儿子夺权的道具。比起那位被他清除掉的疑似仲父,皇帝死得实在很难看。

而那位立志做人不可以太平凡的李斯,则在一位叫赵高的太监诱惑下,篡改王命,成为别人抢班夺权的帮凶,辜负了皇帝钦选总­干­事的隆盛眷顾。这样的人,迷恋富贵,只为了利己的物欲和自我实现,缺乏效忠领袖和献身主义的高尚,确实不配做皇上的文胆,终于被赵太监过河拆桥,夷灭三族,腰斩于咸阳,临死的时候,才怀念起和儿子在家乡牵黄狗追野兔的消闲日子,仿佛双规之后的良心发现,再圆满也只是一个蹩脚的休止符了。

看客者说(1)

鲁迅先生曾有一个经常被征引的著名的看客命题,用来讨论国民之劣根。诚然,鲁迅先生的犀利,是凡人寻常所不能企及的。不过,假如从书呆子钻牛角尖儿的角度看问题,则先生的立论,似乎也不可以涵盖全部。

于是,有现成的例子。例子在被称作史家绝唱的《史记》里。其实,仔细琢磨一下,司马迁尽管是以一个非官方的身份写出《史记》的,可将人物划分出本纪世家列传的等差,说明他心目中确有挥之不去的官方本位。不过,替他想想,似乎也是无奈,历史总是得记录对历史发生影响的人物,所谓英雄创造历史,可能有一定的合理­性­,将芸芸庶民不烦簿记在案,譬如张铁匠李裁缝的风流事略,就是行云流水的琐碎帐册了。也许历史天赋里就是势利的,陈涉在叫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候,他自己其实已经具有了帝王的气概。

还来说例子。祖籍西戎出产在邯郸的嬴政,虽然没有和楚人搭界的­干­系,但沐猴而冠的习­性­,却是相通的。尉缭说他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也就是高鼻梁长眼睛­鸡­胸脯,说话像狼嗥。这样峥嵘的音容嘴脸,被归结为和虎狼一样残忍,几乎没有什么异议。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成为天下第一个皇帝。初并天下,统一中国,须是比富贵还乡大许多的业绩,所以无怪他到处溜达,中个进士还能帽儿光光骑马夸官,一日看尽长安花呢,何况头一个做大皇帝的秦始皇。于是,五十步宽的驰道,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修得天涯海角毕至,始皇帝登山临水,刻石标榜,一派得意。

如此招摇,难免会有些不虞的麻烦,譬如刮风下雨,譬如盗贼暗算。在湘山,大风刮得渡不过水,于是迁怒尧女舜妻的湘君,派三千徒犯把湘山上的树全砍了,露出光秃秃明晃晃的一片红土,不愧别人对他的评断。封泰山,大雨暴至,却有大树荫蔽,于是封为五大夫。过河南博狼沙,仇家出没,失手未逞,虚惊之下,嬴政传令天下,大索十日,可惜元凶逃之夭夭而弗得,想来那杀手的道行,的确不俗。

天灾人祸里,总是人祸最难防范,所以为皇帝考虑,是在宫里猫着哪儿也不去最好。可锦衣夜行,实在让人心痒难熬得可怜,私下忖度,炫耀还是熊掌,安全就像小杂鱼,不可以兼得,留心对付就是了。譬如可以修秘道,就是在驰道边上筑墙,外人看不着;还可以戒严清道,令人寻常不得近前。但这些选择,忽略掉不菲的经济成本之外,还有明显的政治缺失,让皇上心里感到窝憋,没人瞻仰自己的富贵,终于还是无趣。所以在车驾出行的时候,时不时的要放风一番,给百姓们瞅瞅,术语叫纵观,就是随便看的意思。在皇上,是有了做SHOW宣泄的机会;在百姓,是堂皇地满足了窥­阴­的欲望:君臣同乐,是实实在在的双赢呢。

纵观的场面,不似砍头杀人,所以万头攒动时刻,大家肯定不是麻木而只能是兴奋。当然,从哲学角度观察,兴奋也可以理解为是另一种麻木。然世事难料,麻木或许是几乎整体观众的局面,但也最不能一概而论。起码,在秦始皇帝个人展示的观摩中,其中有两位看客,是不那么兴奋或曰麻木的。一位是后来做了汉高祖的刘邦,一位是被刘邦夺去天下的霸王项羽。两人都各自即席说了一句触发的话。刘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则说,彼可取而代也。

这是两句十分著名的话。因为是遣词平易的大白话,不烦翻译也不会有什么误解。《史记》一向被称为无韵之《离­骚­》,文采之盛,后世不及。所以,这两句话,肯定是太史公用力描写的地方。

人之常情,看见富贵荣华,难免克制不住要向往羡慕,所以,大丈夫当如此是越位的正常思维。所谓越位,在于羡慕的是百姓不可企及的皇帝;所谓正常,则是不思遮掩的歆羡。而彼可取而代也,当是另一种向往,也就是那富贵不但是令人羡慕的,而且是自己也可以办得到的。

有人从这句话就看出项羽的凶悍和暴戾,这或许不错,因为尽管刘邦把自己也认同为是和秦始皇帝比肩的大丈夫,明是夸人,实则喻己,明摆着是大言,按照犯上就是作乱的逻辑,他也是造反苗头了。但当如此三字,毕竟没有刺鼻的血腥味道。这其中的差别,肯定有­性­格里的因素。

看客者说(2)

按照《史记》里的描述,刘邦喜欢施舍,意豁如也,也就是阔达不拘小节,所以有时被文人诟病为流氓习­性­。项羽则是急躁脾气,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理由是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写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算过关,颇像富裕中农家不让孩子上高中的道理。

当然,项羽还要学万人敌,并且学习兵法马上就大喜,但也随即略知其意便又不肯竟学了。据说这项王擅长的是治兵置阵,总让刘邦不舒服的黥布,就是因为行兵布阵和项羽类似而令刘长官看见就闹心。可见项羽的不竟学,原不是粗浅,只是未得真正的­精­髓,否则他也做不得宰分天下的西楚霸王。这种急躁的­性­格,也让他在羡慕别人的同时,想的是比羡慕更前一步的事情——取而代之,其间的杀伐戾气,油然而生。

不过,除了­性­格而外,也还有其他的什么。譬如出身。以出身定是非也许偏颇,但出身的确是影响人格的重要元素。项羽的祖上,是楚国的大将项燕,世代为楚臣,后来被秦将王翦杀掉。名字前边的那个项,就是他家族的封地。而项羽原本是封在河南的贵族后裔。贵族中自然不乏纨绔儿,但贵族氛围的熏陶,也带动子弟们的自视起点,一般不会满足于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殷实,所以项羽的取而代也,也是阶级思维的结果。说起来,秦早年不过是偏处一隅的诸侯,在卿大夫出身的项家看来,大略和自己主公一样的人而已,没有天上地下那么大的距离感,而大夫僭越做了诸侯的,也并非凤毛麟角,所以取而代也,并不是太过烦难的事情。而且,项燕终被秦将所杀,楚国终被秦国所灭,国恨家仇,算在一起,当然是埋在心底的种子,一不小心,就得发芽,所以冲口而出一句取而代也,实属正常。

刘邦则是沛县的细民子弟,连老爹老娘的名字,都是些没有区别特征的太公刘媪——相当于老大爷刘老太,自己的表字叫季,说白了就是三小子的意思。他足以夸耀的,大多集中在现世的异秉而非源远流长的出身。

尽管项羽总是被后世称为真正的英雄,而刘三小以无赖慢而侮人,多多少少要遭到文人史家的口水贬损,但太史公对两人的个体描写,的确大有出入。项羽除了学什么不成外,只有长八尺馀力能扛鼎,再有就是和舜一样的重瞳子了。三小这里,却是一派热闹,刘老太太睡在水边露宿,梦里和神灵Zuo爱,雷电交加,蛟龙播种,于是怀孕生下了他,这种野合神交的说辞,拿到今天简直是孽种的布告,可在那时,却是造神的证据。此外,他还是隆准龙颜美须髯,左大腿上分布了七十二颗黑痣。高鼻子大波儿头长胡子还好接受,一根大腿上密密麻麻长满那么多黑痣,哪怕是­精­彩的围棋对局阵法,也黑压压的看着心生恐怖,想起来仍旧不免厌厌的不大舒服,比森森郁郁的胸毛更让人有异类的感受。

这些个超凡脱俗的异样秉赋,再加上斩白蛇顶云气之类,据说是统治阶级自己的编造,而太史公生当汉世,不得不姑妄言之。也许如此吧。不过,更也许的,可能是司马大哥的一种天人合一的私下愿望。按照他的论点,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必须用救助之术接续前朝之敝,周秦之际,礼崩乐坏,秦却反而大施酷刑,所以短祚。三小刘邦约法三章,与民休息,承敝易变,使人不倦,正得天道。而假使项羽得志,以他的­性­情,嗜杀如嗜食,动辄坑杀屠城,终究还是以暴易暴。项羽以为,霸王之业,可以用力征经营天下,五年亡国,还不自觉寤,说是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是到死都不懂政治权谋的愚蠢。这样的人物,是做不得承敝易变使人不倦的正道的,取秦或者可,代则未必可了。

还有一个细微之处,就是两人说出豪言壮语的处境。刘三儿是出民工来到京城咸阳,正赶上纵观的场合,于是喟然太息。那时他该是做亭长,十里设亭,是个类似村长的位置,属于国家最基层的吏员,大小也是不可以忽视的­干­部。刘­干­部出民工,自然是带队­性­质,未必一线吃苦,所以可以从容太息,虽然有犯上作乱的嫌疑,但正面元素居多,不怕身边人告发,再说他的异秉加爱人的­性­格,民工们纵使听见,一则懵懂未必能够体味——举报是需要分析力的,再则也未必就肯去告。

看客者说(3)

项羽是贵族出身的白丁,躲避仇家来到吴中,适逢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他混在人堆里看热闹,触景生情,做此告白,马上遭到叔父的掩口喝止,那是不折不扣的灭门妄言,所以即便是比纵观距离皇上更远,即便是在警戒扫描不到的盲区,也必须有旁人遮护才得幸免。

咳,其实历史全是人写出来的,马迁大哥是开山立范的人,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也许都是后人再无可逾越的,不过大约不存在没有丢失的再现,某些细枝末节,就是太史公他老人家,也是文采敷演,难免向壁的。不说那是无韵的《离­骚­》吗,《离­骚­》是什么,是完全属于创造范畴的文学哟,所以用声口塑造人物的痕迹,恐怕多有;所以,看客们的言语,甚至就是司马太史修辞立诚的技巧也未必呢。谁说得清。

衣锦还乡引发血案之解析

富贵还乡,基本是人皆有之的情结,所以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这是《史记》的记载。到了《汉书》的版本里,不但项羽的本纪被降格为传,并且是和草头王陈胜挨挤合并在一起,而在那句著名的口号里,衣绣夜行也变文做了衣锦夜行——从此后者便成了相对流行的固定格式——末尾的谁知之者云云还被删掉。

记得少年时,听人说起衣锦夜行的话头,就有些不懂。因为短缺经济理念哺育下的我们,一向以为衣服哪怕是锦绣的衣服,只是用来遮蔽身体的,至于遮蔽身体的目的,第一当然是对身体的保护,另外一个该是并列第一的,则是道德文明的需要。除此之外,其他目的则在腐朽之列,例当铲除。而这两个目的,在覆盖范围上,并没有道理非得将晚间时段排除在外,所以颇搞不明白锦绣衣裳咋就不能回家的晚上继续穿着。

诚然,锦绣衣裳并非在回家过夜时一直不脱,譬如钻到被窝里睡觉的当口。那时候到乡下,看到贫农伯伯是脱光了所有衣服才肯坦然入睡的——鉴于­性­别差异,贫农婶婶的睡觉情况不详——据说如此做主要是为了降低衣服的磨损率,一如棉袄棉裤的外面不套外衣里面不衬内衣,但这与富贵和回家,又扯不上什么­干­系。至于再后来从舶来的影象里,看到豪宅里的洋人男女竟然也是啥也不穿的天体睡眠,而且还有乐园里的亚当夏娃做堂皇榜样,于是琢磨了许久,都理不大顺当这种文明雷同的吊诡。

当然,再后来读书,又知道,对项霸王衣锦还乡必须白天的迫切要求,未必仅仅如我这般少年且经济短缺之辈方才不懂。譬如《汉书》里,在该段口号之下,唐朝的秘书少监颜师古就明确注释曰:言无人见之,不荣显矣。荣显云云,一语破的,果然令我辈豁然,但如此诠释,足见那时也有人对此不能豁然,否则颜少监没必要费口舌泼笔墨琐琐陈辞,或者即便如煌煌唐朝,也照样有经济短缺所导致的懵懂之人呢。如此看来,《汉书》于《史记》的文字参差,的确存在商榷之处:假如依旧保留太史哥哥衣绣夜行之后的那句谁知之者,总会削减类似误区的范围吧。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1)

富贵还乡,夸耀故里,一如本文劈头所言,乃人之常情,尤其以成功人士所最不能免。有人说,如果我们只追求幸福也就罢了,难的是我们实际上追求的是比别人幸福。而成功人士正是追求到了这种幸福的人,无怪他们惟恐别人尤其是家乡人不知道,所以项霸王的锦绣衣裳,不仅满足于遮蔽身体,也不是后来女人买衣裳时强调的自我愉悦,根本就是要让别人看的。考虑到夜间的展览效果,即便点上一路火把,视觉刺激也依然会大打折扣,所以霸王哥才会耿耿的喊那口号。

可是,如此基本的人情,居然遭到了某人的嘲笑: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所谓沐猴,便是猕猴,又写作母猴——并非雌­性­猴子也。

猕猴在生物学上的描述概略如下:灵长目猿猴亚目狭鼻组猴科的一属,栖息于热带雨林和亚热带季雨林,也有的生活于温带的针阔叶混交林。树栖、地栖或居住在多岩石地区。取食植物的花、果、叶、芽和树皮、草根等,亦食昆虫和甲壳类,喜食小鸟和鸟蛋。结群生活。白天活动,夜晚蹲坐在大树横枝、岩壁或石洞中睡觉。为重要的实验动物,是进行生理学、心理学、病理学、病毒学及行为学等方面研究的理想材料。也是常见的观赏动物。

推想起来,大约起码在项霸王的时代,除了皇家禁苑里的珍稀品种,大家力所能见的猴子,也就是猕猴了。所以古代猕猴的俗称叫做猢狲,而猢狲的解释正是猴子。汉朝的淮南王刘安,门下宾客写的楚辞作品《招隐士》中便有: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足见猕猴是和熊以及獐子及鹿一样,出没于山林的常见野物。这一点甚至到了李时珍的时代,也还依然记录为处处深山有之。而《招隐士》一向被视为汉朝楚辞作品中最高古的,有人以为托意以招屈原,因此写作背景也该是模拟的楚地风光。而晋朝的陆玑专门说过,所谓沐猴,是楚人对猕猴的称谓,也就是说,猕之读作沐,原是楚方言南蛮鴃舌搅乱所致。综合上述方面,可见那嘲笑项霸王的人,言楚人,言沐猴,是连水土风物都照顾得贴贴切切的,修辞功夫的确一流。

项羽叔父的父亲,本是楚国名将项燕,项氏家族世代军人,担任楚的将军,因此封于项。所以项霸王是无可争议的楚人,于是,一旦他真的沐猴而冠,的确也是无可质疑的果然了——附带一句,“果然”实在也是猕猴的一个品种。

关于沐猴而冠,一般的解释,是说猕猴戴了帽子,只是徒具人形。因此该话的意思便是说,那人虚有仪表,实无人­性­。当然,这里的无人­性­,并非意指凶残之类,而是说做不得人,办不成|人事儿。

将人譬喻为猕猴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猴子,当然是看到了猴和人的类同,这起码有进化论做根基,前面还说了,猕猴是重要的实验动物,可以充当生理学、心理学、病理学、病毒学、行为学研究的材料,也足见它的类同,古今中外一脉。

当然,祖宗们对猕猴的认识,未必会有进化云云的深奥切合,但无疑是看到了它的仿佛人形,譬如李时珍大爷所记载的:手足如人,亦能竖行,声嗝嗝若咳,等等。但仿佛人形的,不仅猕猴,即便扣除了李大爷罗列的猕猴之属的玃狖狨猿种种之外,起码也还有猩猩和狒狒。而在典籍的记载中,猩猩号称能言而知来,狒狒则又称为野人、人熊,似乎它们在和人的仿佛上,程度更甚于猕猴也即沐猴。然而何以要说沐猴而冠,而放弃其他品种的戴帽个案,其中应该另有道理。

在有关沐猴或曰猕猴的生态描述中,专门提到,它们的体毛大部为一种颜­色­,或黑,或褐,或灰棕­色­,腹面­色­较淡;头顶毛发有的很短,形似平顶,有的较长,从头顶中央分别倒向两边,或者从头顶中央呈放­射­状旋向四周,也有的形成孤立的一块,像一顶小帽。

要害或许正在于头顶毛发的所谓形成孤立的一块,像一顶小帽。既然像是一顶小帽,自然可以笼而统之的视为就是戴了一顶小帽。诚然,如此帽相的沐猴只是其中之个体,但此局部特征,并不妨碍在祖宗们的印象中以点代面为沐猴的特征,这和玃狖狨猿以及果然之类虽然各自有差却均隶属于沐猴名下是一个道理。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2)

在厘清沐猴被选为戴帽的代表之后,沐猴而冠的意味,也就是引发某人嘲笑项羽的究竟所在,依然有讨论的必要。所谓徒具人形,如前所述,自不待言,只是徒具人形之后的具体所指。虚有仪表,实无人­性­云云,还是稍嫌笼统,譬如究竟怎么个无人­性­。《法训》上说:人之所以贵者,以其礼节也。人而无礼者猕猴乎!虽人象而虫质也。这倒明确,人形之内虫子的本质,乃在无礼。但和本案似乎有所游离。

另外的解释还有,说猴­性­躁,不能持久。这在《汉书》里有例证,《伍被传》云: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为汉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唐朝的《朝野佥载》里说,杨仲嗣躁急,号热鏊上猢狲。可以作为旁证。这倒不能说与本案没有瓜葛,但依然不大确切。于是,很有必要引录项羽的本纪来爬梳一下脉络。

以下情况,发生在著名的鸿门宴会之后: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汉书》的记载大同小异,只是明确那说者是韩生,最后的结果是韩生被斩。而在裴骃为《史记》做的《集解》里,还提到《楚汉春秋》和《杨子法言》中,说者是蔡生。但这些细节,于沐猴戴帽子的确切指向,无关宏旨。

如果说,富贵还乡并且招招摇摇,便是沐猴戴帽,那实在是委屈了项霸王。如前所说,恐怕成功人士,均有如此行径,实在不是仅仅某个楚人的孤案,甚至不绝如缕也不为过。譬如和项霸王争夺天下的沛公刘邦,做皇帝后还乡,唱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之后,还亲自起舞,慷慨伤怀,泪流数行,对家乡父老倾诉些游子悲故乡魂魄犹乐思沛的感言。

五代时的吴越王钱镠,本是杭州临安乡里的无赖,和刘邦一样,不事生产,做的是私盐贩子。后来当兵吃粮,直做到节度使,割据两浙十三州,唐昭宗命人图像凌烟阁,赐丹书铁券,免九死,家乡封为衣锦营。钱王爷回乡,不但穿的是锦绣,连山林上也跟着衣锦覆盖,摆酒大宴故老,王爷也爱唱,作《还乡歌》曰: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父老远来相追随。牛斗无孛无人欺,吴越一王驷马归。

这钱王爷后来也晋封吴越国王,九州之内,独此一例,不输于楚霸王什么的。至于人臣之流,越发的如此。读书发迹的朱买臣,皇帝亲自告诉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口吻和楚霸王绝似,马前泼水的故事更是千古流传。打仗称王的韩信,回乡时传来招待过自己蹭饭的漂母和亭长,赏赐有差;那位让他钻裤裆的屠中少年,则派去做了捕盗官,show得颇有创意。

胜利者总是喜欢对故人旧物发送缅怀的,富贵还乡可以让家族父母以及乡亲脸上放光,所谓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万般荣耀,如何令人舍得拒绝;而这种放光和荣耀,则是只有富贵了的成功人士才有心思有能力铺排的。怀旧是需要实力的。

值得注意的是,沛公刘和钱王镠的富贵还乡,都是在天下大局已定之后,这和项霸王略有出入,或许是根本的出入也说不定。当然,另外的解释,或许此时已经被项霸王理解为天下大定了。

至于将沐猴而冠坐死在楚人身上,更是有些刀头太狠。楚实在是个地域广大的概念,春秋时楚庄王曾为霸主,疆土西北到武关(今陕西商南西北),东南到昭关(今安徽含山北),北界到今河南南阳,南界到洞庭湖以南。逮至战国时期,疆域又有扩大,东北直抵今天的山东南部,西南则延展到现在广西的东北角。至楚怀王攻灭越国,又涵盖了今天意义上的江苏和浙江。在如此辽阔的土地上,涌现的英雄豪杰或者大人物或者成功人士,真的是叠千累万,除了前边提到的楚霸王刘皇帝钱王爷韩将军,当年凤歌笑孔丘的接舆,披发佯狂不做官,如果也去一­棒­子击毙为虚荣招摇,似乎大大的不该。而­妇­孺能详的楚辞缔造者屈原大夫,无疑地道的楚国苗裔,一生耿耿所在,不过忠君爱国,假如也如此的大不敬一番,便很是殃及池鱼了。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3)

孔圣人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可见,对名誉的追求,乃至富贵的夸耀,原本不是什么错误,名还是要出的,不论早与不早。真要因此便批判为沐猴,岂不是人皆为猢狲了。至于出名之后需要商榷的,大约只在于夸的与否,以及分寸的把握。但这绝对不是原则问题,值不得那么嘲弄。

血案之解析·修辞不可不慎(1)

排除了上述,再来细按富贵还乡的前言后语,果然可以发现,那位说者——姑且不论韩生蔡生还是什么生,原本是就项王建都问题出谋献策,所谓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是在阐释关中地面作为都城的政治军事经济诸方面优势所在。

沛公刘邦做了皇帝之后,定都洛阳。戍卒娄敬进谏,陈说洛阳作为周之都城,原本在于天下之中,方便诸侯纳贡,却没有任何险阻可以依傍,可以凭借的,不过是昌盛之时的德义。而刘皇帝和项霸王,争夺天下,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天下百姓肝脑涂地,暴骨中野,哭泣之声不绝,满目创痍未复,实在不可以和昌盛的周朝相提并论。然后他又说: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扼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所谓亢,一说是喉咙,又说是颈部大脉,总之是要害,卡住那里,再拍击后背,无疑可以制胜。这段陈辞,比之前边说者的献策,更加具体,而中心思想,则是可以一以贯之的。类似的陈说,也还另有。刘皇帝伪游云梦,逮捕韩信,有田肯进言齐地之重要,首先便说到定都关中的意义:

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内中百二云云,百倍是也。但就在说者献策之前的不久,项大王刚刚像伍子胥一样,将失去祖先和叔父的罪魁之秦,报仇血恨,屠城咸阳,杀死子婴,焚烧宫室三月不灭,因而收拾宝贝­妇­女席卷撤兵,最是正常不过。此时,那位说者以天下大势来劝,让项羽在仇家惨破遗址的瓦砾之上做都城,的确令人不爽。即便娄敬在刘邦做了皇帝之后的劝谏,以他的戍卒身份,刘皇帝当时并未及时采纳,群臣还用秦朝二世而亡,而周朝有数百年基业,不肯入秦立都,并且振振有辞地提出,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山、渑池,背倚黄河,面对伊、洛二水,足以依恃。只是因为留侯张良的明确表态,刘皇帝才最终下了决心。

张良的理由,大略与前述所言类同,但更是从刘邦腹心的细微处出发:

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

这样左右逢源利害周详的陈述,不由主公不听也。

由此也可见,不肯因袭前朝旧都的,不仅项羽一个。但最后刘皇帝终于采纳,首先可以归结为项霸王没有刘皇帝那么深刻执著的天下之志;此外,则如日人泷川资言所云,此时项羽年二十加六,血气方刚,当事真挚勇决,任意径行,而沛公年已五十,思虑既熟,接物周匝缜密,也导致了二人的不同乃至成败的高下之分。

该说项霸王思量东归不肯建都关中的想法,一如泷川所谓真挚,并且也没把说者当外人,因此才局促的找了个不大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搪塞。但军国大事,政治取舍,如何能够以还乡招摇来左右,土财主一般的小富即安,自不免要遭到嘲笑。因此,不听箴言,放弃建都关中把握天下的机会,而汲汲于回乡招摇,才是沐猴而冠嘲笑的真正所在。古人叙述,一向简约,却绝不简单,个中深意,讲述者以为阅读者必定能懂,实际却未必,于是便有了误读的麻烦,足见罗嗦未必都是缺欠也。

退一步讲,假如那说者的建都提案,能够掰开揉碎了,将利害得失,详细周到,具体全面,哪怕比娄敬张良更罗嗦一点儿地阐述清晰,而非蜻蜓点水一般就把政治军事经济诸方面所在,简约陈述完毕,或许,霸王爷的选择会冷静些也未可知。无奈,历史是假设不得的。

血案之解析·修辞不可不慎(2)

当然,不论什么样的前因后果,以霸王爷勇决任意的脾气,是绝对不会容忍猴子戴帽这类讲究修辞功夫却无疑相当恶毒的牢­骚­发表的,即便在私下里的背后。古人一向强调修辞立其诚,该说者只在牢­骚­处讲究了刀刀见血的修辞,却没有在建都提案中达到足够晓畅的立诚,因此便无怪霸王爷得悉小报告之后,立马执行烹决了。一桩血案,就这样因为对修辞的理解,或者说修辞技术呈示的把握,而悲惨地发生了。所谓悲惨,固然是说者因此丢掉了­性­命,另外的,也为霸王爷最终被另一个不是沐猴的楚人­干­掉的命运归宿,埋下了伏笔。呜呼,为人臣者,修辞不可不慎也。

附带一句,相比起烹来,《汉书》记录的斩,就显得不大解气,以霸王爷动辄坑杀降卒的习惯,此处还是用烹更为妥帖。例证起码有二。此事发生的后来,楚汉逐鹿,沛公刘曾被霸王爷困在荥阳,为了脱身,沛公刘用陈平的主意,趁夜让两千女子穿上甲胄,伪装成士兵,从荥阳城的东门出动,而自己则从西门逃逸。留守的御史大夫,也就是享受副丞相待遇的最高监察长官,叫做周苛的,城破被俘,霸王许诺他上将军的官阶,封三万户的实惠。这是相当肥沃的条件了,运筹策帐帷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子房,刘皇帝天下大定时封功臣,赏格也不过就是三万户而已。但周副丞相却不为此所动,还对霸王爷的未来,进行侮辱­色­彩的预测­性­漫骂,惹得霸王大怒,对周副丞相实施了烹决。

另外一桩发生在王陵身上。王陵也是跟从刘皇帝定天下的功臣,惠帝时,相国曹参死了,便是由王陵出任的右丞相,陈平不过左丞相而已。这自然是刘皇帝安排的顺序,理由是陵少戆,就是有点儿一根筋,所以需要陈平辅佐;陈平则是智谋有余,却难以独任。这王陵当年,算是刘皇帝的大哥,后来天下揭竿,他也造反,但却自己聚党数千,不和刘皇帝搭界。等到刘皇帝作了汉王,反攻项羽时,方才归了汉。项羽于是用了故技,将王陵老母搬去军中,王陵派人探望老母,项羽还让王陵老母上座,自己屈于下座,自然是在钓王陵。王老母却深明大义,私下送客时,带话嘱咐王陵,好生追随汉王,不要以我老婆子为念,然后伏剑自杀。项羽当然大怒,自杀了也不肯放过,下令将王老母尸首也放进锅里烹了。

由此二例,也再次证明,起码在文字的文学细节上,《汉书》是无法和《史记》相颉颃的。

她势力

一位南方老人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据说,在秦灭掉的六国里,楚是最无辜的,所以才有了老人这句话。

亡秦或许真的是有那么点儿楚的因素,譬如陈涉大王首义,举的是张楚的旗号;譬如后来的霸王项羽,以及剿灭项羽的刘邦,也都是楚人。

而另外一点可以确认的是,以楚声楚歌为代表的楚地文艺作品,在始皇帝的秦朝和高皇帝的汉朝初年,一直流行。霸王甚至因为听到垓下四围夜晚唱起的楚歌,从而对彼我双方的实力做出了不够正确的判断,丧失了再战斗下去的信心。于斯可见文艺之于政治的不测影响。

也许,从文学史的角度,楚声楚歌的披靡,必然有作为伟大诗人的楚国大夫屈原作品之剧烈影响,如鲁迅所谓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不过,这终归是对文学发育脉络的­精­辟归纳。落实到当时,楚声楚歌以民间歌谣的形式之成为流行文艺款式,终究还是君王的癖好在足以导致的。

她势力·禽兽(1)

其实,早在秦之前,楚声楚歌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号召力。著名的圣人孔子,就多次啼听过。譬如楚国狂人接舆,从他身边路过时高唱的那段: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

以及由孟子转述的孺子所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后面的段落,在楚辞的《渔父》中,也作为民间歌谣引用。尽管圣人歌唱的曲式,一般是正襟危坐的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但楚声楚歌,他老人家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语言上的障碍,足见是耳熟能详,可证这楚声楚歌,当时是具有相当流布程度的。

甚至更早的伯夷叔齐,在首阳山绝食的时候,饿着肚皮吟唱的,也大有楚地风光: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源远流长的楚声楚歌,在楚汉争锋的时代,作为双方领导人的乡音,而频频出现。霸王在听到周围响起的楚歌之后,借酒销愁,雄心零落,自撰歌词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贴身美人也就是歌中唱到的虞美人,在首长歌唱数阕时,嘤嘤而和,成就一段伤感的­精­彩。

至于霸王的老冤家,后来做了汉高祖的刘皇帝,也有相当著名的自谱歌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一般以为,作歌或者唱歌的古人,都是些不在高层的酸文人士,像荆轲,梁鸿,以及小说里的类似人物。《水浒》七十二回写宋江元宵进京,听得樊楼上热闹,也来凑趣,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的大醉,口吐狂言。这史大郎在小说里原是个过场人物,穆家兄弟就更是泛泛之辈。其实,宋公明自己也曾在浔阳江边的酒楼上作过类似勾当,还大言不惭的把几句醉诗写在了墙壁上,那诗未必不作得好,并且必定是宋大哥的胸臆,虽然和梁鸿同学的五噫不堪相比,但也足够流传了。

至于君王们作的歌,在主流印象里,大多该是冠冕堂皇,或许气派昂昂,却很不亲切,要不就是正襟危坐的馆阁体,因此不招人惦记。实际上,君王们未必如一般人的草根想象,其实他们也是要吃饭排便­性­茭的,因此俗人们作得的事情,未必他们不作得。当然,历史上著名的君王之歌,也有富于亲和力的,譬如南唐后主,家国之恨,一江春水,文采固然好,终究缺了些男人该有的底气。

真正的楚声楚歌,或许其中也有些软绵绵的缠绵悱恻,但见之于一般记载的男人歌唱,似乎不乏充沛的底气。霸王的那段如上,高皇帝也有大风之外的蕴藉: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这蕴藉原是有些来历的。

早在刘皇帝未发达时,山东人吕公看到他的状貌,以为日后必然富贵,于是将亲生女儿许配给了他,那时刘皇帝还是个基层末流的亭长。此前,吕公的女儿是吕公的镇宅珍品,准备嫁个贵人,出人头地的。

吕公的女儿叫作雉。雉是鹑­鸡­类的一种鸟,羽毛鲜艳,尾巴翎子一样翘楚。不过,细致说,上述鲜艳翎子云云,只局限在雄­性­,雌­性­则羽毛黄褐,尾巴短小。女孩的名字叫雉,取法当然是靠拢鲜艳翎子,至于­性­别上的细末反差,只好忽略不计了。

吕雉自然就是后来的吕后。按照避讳的原则,发达之后,臣下之人便不可以说雉。但雉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禽兽,于是只好别称为野­鸡­。都说避讳表示的是尊重,但这种尊重实在不耐琢磨,否则以等量代换的公式,吕后岂不就是野­鸡­了。而野­鸡­的社会学之负面意义,则是不言自明的。

婚后的雉太生下一儿一女,确有些旺夫的征候。所以尽管是糟糠一流的贫贱夫妻,但富贵之后的刘亭长,依然扶雉太作了皇后。雉太的儿子,叫作盈,为人仁弱,被父亲以为不类我,也就是不像自己,从而不遭待见,虽然作了太子,却屡屡有被废的危机。

她势力·禽兽(2)

一向说母以子贵。对儿子的危机,雉太也即吕后最是­操­心。为了改变夫君另立储君的动向,她通过留侯提供的方案,用高皇帝久仰的商山四皓作为疑兵,造成太子名贤辅佐,俨然羽翼已成的强劲态势,从而摧毁了皇帝的心思,放弃了另立的动议。上述蕴藉,便是此时的声态。

只有女人才能诱发出正确的动机,搅动皇帝另立心意的,是一位戚姓女子。她是刘皇帝做汉王时添置的艳遇。以刘皇帝好­色­的本­性­,戚女子的姿­色­,想必是十分动人的,加上年轻,因此时常陪伴君王左右,雉太则因而遭遇冷落。

戚太也生了一个儿子,叫作如意,名字听上去就招人稀罕,果然遭到刘皇帝的喜欢,以为很有些自己的风范。但即便如此,如意依然没有如意,戚太终于败在雉太手里,该说是政治的素养超越了容颜的质地。因为戚太的手段,不过仰仗君王的宠爱,日夜啼泣而已,这种枕边的暖风,终究不是韬略计谋的真正对手。无怪刘皇帝目送那四个白胡子老头,放弃易储后,对戚太感叹说,吕后真而主矣。戚太依然只有哭泣,于是皇帝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随即唱起那段蕴藉。

以上蕴藉,除了印证楚声楚歌中的不同风格,更证明了由长官嗜好所奠定的主流地位。而作为郊庙歌词的房中歌,按照有关记载,也因为高皇帝的喜好,而采用地道的楚声楚歌。所谓房中歌,和字面疑似延续的房中术毫无瓜葛,而是正经的宫廷用乐,因为是后夫人所讽诵,才有房中的故名。也就是说,楚声楚歌作为文艺的主流倾向,同时霸占了庙堂和民间。直到汉武帝写作的《秋风辞》,这种倾向依然: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另外的依然,则是从中不难看出的对祖先的模仿。

俗话说,男愁唱,女愁哭。起码上边提到的霸王和刘皇帝这对冤家,以及他们的俏冤家们之楚声楚歌流露,足以证明该俗话的不俗。当然,更透露出政治的某些底细。

让刘皇帝和他的小冤家愁闷的吕后,如愿捣毁了易储命题之后,基本稳固了自己的后宫地位。这正应了方鸿渐的话,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当高皇帝在长乐宫崩掉之后,不类乃父的盈,及时填补了父亲留下的亏空,登基做了皇帝,这便是惠帝。吕后自然晋升为太后。

太后第一时间要做的,当然是将那个逼自己险些疯掉的戚夫人,打入后宫永巷。永巷本来是宫女们的连排宿舍,也方便作为监押的牢房。囚禁起来的戚夫人,头发剃光,铁圈勒脖,穿着红土染­色­的囚服,每天捣米劳作。

戚夫人终究是只擅长打情骂俏的­性­情姐儿,打翻在地,自不服输,劳作时偏要唱歌,那歌是否楚声楚歌不详,但的确不是杭育杭育的劳动歌: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无疑是典型的愤懑歌唱。都说愤懑的抒发可以成就圣贤,但前提是该抒发不可以充当成就圣贤的阻隔。戚夫人不是圣贤也就罢了,关键是在抒发愤懑的时候,特特提到了她的宝贝儿子赵王如意。本来这对呣子就是太后的钉刺,制裁母亲,没动儿子,姑且可以理解为念及终究是刘皇帝的骨血。既然这娘们儿不甘服役,幻想儿子来救,正好给太后一个成全的理由:你不是想依仗儿子嘛,那就一起招呼吧。

赵王的身边,早被高皇帝安排下了一位老臣守护,因此太后的召唤,被老臣搁置。太后知道了,大怒,先派人传来那老臣,再派人召来赵王。惠帝知道了,终归仁爱,遮护手足,亲自到霸上迎接,直接领到自己宫里,一同起居饮食。太后一时不得下手。但终究还是趁惠帝清晨出猎,如意年少贪睡独寝的当口,派人喂下毒酒。高皇帝曾说,如意类我,只是连高皇帝也不免着了太座的道,易储方案堕成死胎,更何况这只是有些仿佛高皇帝的小儿呢。

她势力·禽兽(3)

如意死掉后,那位捣米的戚妈,被雉太后切断手脚,剜去眼睛,熏聋耳朵,灌下哑药,丢在厕所里,然后让儿子惠帝去观览人猪。不知就里的盈皇帝,被告知那人猪便是自己小妈的戚太,顿时大哭,随即病倒,卧床一年有余。康复之后,再也不听朝政,终日沉湎声­色­,果然是个不堪造就的材料,高皇帝的确没看走眼。

高皇帝同样没看走眼的,还有他的糟糠老婆。所谓吕后真而主,不愧是政治家的­精­辟。都说妹仔怎么大过主人婆,连老百姓都知道,丫鬟不可以超越老板娘的地位,更何况阶级森严的帝王之家。而主收拾而婢,实在是天经地义呢,尽管这收拾,有些忒狠毒了,很有些雉所表征的禽兽意味。然而,在激烈的生长中,稍慢一步就会生长在别人的­阴­影中。生命的怨恨,总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有时候,救赎正是以死亡的面目出现的。吕戚两太的争斗乃至厮杀,毋庸质疑,绝非爱情较量,醋海兴风。想当初戚太推动易储,无非也是意在婢子做主,如意一旦做了皇帝,吕太的下场,也是不堪想象的。所以,人猪的制裁,失之也许在过,而狠毒却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也有高皇帝看走眼的。那便是太后在儿子惠帝不久死掉后,虽然有幼年太子的程式即位,但在留侯张良十五岁的儿子点拨下,丞相陈平等避祸自保,断然采纳了拜诸吕为将居南北军的让权建议,太后于是得以临朝称制,断决万机,行天子之事。这中间虽然又有少帝的废立,却连元年都不屑更改,足见太后称制,实在就是女主变天当权了。

她势力·这德缺得值(1)

宫廷政治总是充满着­阴­谋,政变则是这种­阴­谋的最高形态,这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不绝如缕,吕太后之成为女主,自不例外。只是该政变没有死亡和流血之类惯常意义上的成本付出,暗暗显示了些女主的­阴­柔。

女主须姓吕,因此,为了江山的易姓,以如意为起点,雉太后相继展开了一连串的屠刘行动,以便腾出空子,安置诸吕担任裂土封疆的诸侯。

剃刀最早定位在排行老大的齐王头上。齐王名叫刘肥,是早年刘皇帝没发达时,私通别人的老婆生下的儿子,所以虽然位次居长,却是别人家田里收来的租子,只配庶出。选择刘肥做如意之后的开刀,也许是因为他的排行,属于盗亦有道,杀人也讲究个长幼有序;再也许是因为,齐毕竟是个地域辽阔,足以与首都地区的关中抗衡的举足轻重的封国——这一点,早在免去韩信的齐王之后,就有人提示过高皇帝,因此,不是嫡亲子弟,是没有资格做齐王的。

杀刘肥的由头是兄弟俩一起喝酒,盈皇帝因为肥亲王是哥哥,所以采用了敬兄为尊的家礼,因此惹怒了太后,马上安排下两盏毒酒,让肥亲王敬酒。不料,盈皇帝和哥哥一同端起了酒,太后一时情急,夺过亲儿子的酒,泼在地上。肥亲王虽然叫肥,终究是刘皇帝的种儿,IQ绝不痴呆,当时看出蹊跷,托醉没喝那酒便溜掉了。摸底后,知道那果然是毒酒,自然为身家­性­命捏汗担忧。有机要手下献计,让肥亲王从自己名下七十多个城池里抽出一个来,送给太后的女儿作汤沐邑,也就是以洗澡的名义收取赋税的私人属地。肥亲王流水采纳,一座殷实城池之外,还尊太后的女儿为齐的太后,撇出大哥的身份,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子,当母亲一样侍奉。这样厚实脱俗的至爱奉献,当然赢得太后的欢心,果然放了肥亲王。

接下来在刀口就位的,是顶替如意由淮阳王徙为赵王的刘友。刘友是高皇帝膝下老六,娶的是吕家的闺女。这大约是他能继任赵王的某种理由。无奈这小六子,不喜欢吕家媳­妇­。这倒也是常态,可小六子偏偏还喜欢别的老婆,这便是叫板。吕家闺女撒泼一通之后,状子告到太后那里,说那小六子对咱老吕家做王爷一向不满,扬言等太后百岁蹬腿之后,一定收拾吕家爷们儿。

这样的刁状登时惹恼太后,将小六子召到京城,也不接见,只是派人看守,软禁起来,连饭都没得吃。有来偷偷送饭的,也一律抓住治罪。小六子肚子饿,没奈何,只好也采用愁闷歌唱的形式: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彊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按照这个逻辑,刘皇帝和他的小冤家,尽管有关预案不果,但毕竟抵达了诗歌咏唱的最高境界,皇帝自己可以嗟叹可以永歌,小冤家可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作为皇帝身后孑遗的小六子,君侯娇躯,居然遭受绞杀本能的饥饿制裁,哪里还有气力手舞足蹈,只剩下一腔空腹的愤懑。虽然文艺圈有饱吹饿唱的行话,但饿到这份上,想必其嗟叹永歌的音响效果,也是微乎其微了。

气力全无的小六子,终于像伯夷叔齐一样饿死了。只是同为王子,他的饿死,远比那两位凄惶,那兄弟俩,终究是为了主义,而六子,不但像样的主义懵懂阙如,而且连个并无主义的申诉机会都没有,只有的是,饥饿中的挣扎和被迫下的无奈。

将小六子胡乱葬在平民坟场子之后,太后又迁老五梁王刘恢做了赵王。新科赵王的老婆居然是太后的亲侄女,还带来了一帮子七狼八虎的吕家兄弟,因此形势较之小六子更其严峻,老五基本被诸吕­操­控。他也有个喜欢的旁姓女人,五大娘倒不告状,直截就自己派人毒杀了那小女子。老五虽然没有遭遇软禁断顿,但如此景况,肚皮里自是一股鸟气,盘旋周转,上冲喉咙,于是也和六弟一样,赋诗四章,命人歌唱。不久便­精­神幻灭,选择了自杀:大约他是不想落到六弟那样吃喝都没处抓挠的悲惨境地吧。

她势力·这德缺得值(2)

高皇帝不会料到,以他的影响缔造的楚声楚歌之流行格式,竟然成为他的儿子们痛苦呻吟乃至悲鸣绝唱的载体。

赵的王爵,几乎成为太后荼毒刘氏的杀戮之地。好在四爷代王刘恒,深明韬晦之道,畏太后而远之,谢绝了徙为赵王的邀请,表示依然愿意驻守边防,逃过一场劫难,所以他后来才成为王爷之上的皇帝。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在太后的一位侄子成为赵王之后,以赵为题材的灭绝告一段落。但不久,八爷燕王刘建死掉,身后原本有嫔妃所生的继承人,却被太后及时派人杀掉,于是以没有后嗣的堂皇理由,除去封国。随后,太后的一位侄孙成为燕王。

至此,高皇帝的八个儿子,除了太后亲生的惠皇帝之外,两个见机逃祸,三个被直接杀掉,另有一个被灭后嗣,刘氏子孙零落,沦为无所依傍的政治孤儿,汉家朝廷快像个殡仪馆了。有道是无情最是帝王家。世界上最冷的地方,就是太后的心了——这可以算是她的扼要。不必说,这些死掉的王爷王孙,其前前后后的封国,都如期纳入了诸吕名下。

有人说,一个真正的女人是不会为了丈夫和孩子奉献自己的,太后尽管未必有意为之,但某种意义上,丈夫和孩子,几乎成了她的贡献。她做到了那些脆弱的男人做不到的事情。

一般而言,皇上的女人们,实在就是泄欲时候的器具,而且鉴于皇上的统治地位,她们还得放下自己的尊严,轮值上岗,等候被使用的号码牌。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相当不安于此的吕太后,简直就是对器具功能的一种颠覆­性­革命­性­的反动,展示了那个时代别的女人身上所不具备的她势力。

一位上个世纪的汝优说,如果不能成为英雄,也一定要成为英雄人物的终生伴侣。相比之下,太后则不但成为了英雄人物的终生伴侣,而且自己也成为了英雄,成就远在那位自命为皇的汝优之上。

上述案例另外还透露出一个有意思的消息:本土的女主­干­预政治的时候,往往不是在担任第一夫人阶段,而必须在做了太后之后,也就是说,本土真正的第一夫人,是以最高长官的母亲而非配偶的身份出现的。至于例证,班班在史,就不必琐琐提供了。

不过,这位看上去颇狠的女主,在执政爱民方面,却博得历史著作家太史大哥的一片赞声: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法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假如太史哥说的事实的确是事实的话,则吕太后的执政能力,理论上无疑是强过她的儿子以及孙子的。所谓垂拱,便是垂衣拱手,不必做事。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另外一句著名的切口: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说,治理国家仿佛煎小鱼一样。只是这话说说容易,实际谈何容易,愿望毕竟不等于现实,只能视为一种境界。但吕太后似乎是差强逼近了。

一位政治家说过:什么叫政治家?给人民解决了土地、房子、牛羊问题,他就是伟大的政治家,就是人民承认的政治家。吕太后假如真的做到了上述业绩,那她以灭绝师太的铁幕风格,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杀掉几个凤子龙孙,而终于置换得执政方面的天下晏然,百姓富足,以民贵君轻的天平度量,即便她在德行上有所缺损,那这德也缺得值了。

田埂上的天鹅

尽管都是鸟,但天鹅总是比其他的鸟更容易遭到人们另眼的看顾,虽然从分类学角度,天鹅和家鸭的祖宗绿头鸭都是鸭科的嫡亲同门,但当芸芸细民以及寥寥英雄大人物们表达自己的活思想时,偏偏还是喜欢只拿天鹅说事儿,而不屑于绿头的什么鸭。细民不用说,最惦记的只好是吃,所以就用­阴­沟里的癞蛤蟆作替代的喻体,暗示自己的口腹之于它­肉­体的迫切欲望;而论到英雄大人物,自然再不肯仅仅从饮食男女的本能思路下手了——老话里倒是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提示,但落实到天鹅,该提示就显得有些狭隘了。

田埂上的天鹅·偶然(1)

2200年前的某个晌午,一位打短工的年轻人,在地头田埂上歇脚。天气炎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枯燥劳作也越发显得乏味,腰酸背痛,心中不免焦躁,肚皮里一股郁闷鸟气涌将上来,冲口恨恨道:日后谁若发迹,别忘了这帮兄弟。大伙听了哄笑,说:你个扛活儿的能有什么发迹?年轻人只好叹一口气: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这是标准的马迁大哥写法。但凡英雄人物,没发达时,大多有如此感叹,譬如看见秦始皇帝,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种种。这两个加上那打短的年轻人,后来都凭借造反,遭际了天大的富贵。

那年轻人,自然是揭竿举行史上最著名起义的陈涉或曰陈胜。那叹息中的鸿鹄,便是古代劳动人民对天鹅的称谓。不过,英雄人物毕竟不同凡响,他们着意的,果然不是该鸟­肉­体的滋味,而是它的不浴而白一举千里横绝四海,所以担任农作物­操­作的那时陈大哥,劳动的目的固然是为肚皮生计,但他的惆怅,虽然直击的标靶和细民一样,归结到叫作鸿鹄的天鹅身上——很凑巧,那时候­射­箭的靶子,正好也写作鹄——可直击的取向,则远比肚皮温饱的基本诉求要紧许多。这才是英雄之所以为英雄的所在,或者说,细民们惦记的只是宰杀刀俎之上的鸿鹄;而具有鸿鹄之志的英雄们,刀俎之上安置的,却是可以让他们天鹅一样纵横捭阖的天下——所谓宰天下者是也。

司马贞说:胜立数月而死,无后,亦称“世家”者,以其所遣侯王将相竟灭秦,以其首事也。然时因扰攘,起自匹夫,假托妖祥,一朝称楚,岁历不永,勋业蔑如,继之齐鲁,曾何等级,可降为“列传”也。

类似关于规格档次归属的官司,其实并不止此。譬如对归入本纪的项羽,这位也姓司马而为《史记》索隐的仁兄,也表示了同样不满,以为:项羽崛起,争雄一朝,假号西楚,竟未践天子之位,而身首别离,斯亦不可称“本纪”,宜降为“世家”。

不过,司马迁把陈涉归入次于本纪高于列传的世家,恐怕不能仅仅以为是劳动人民创造历史的观念例证。当然他的确说过,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道而陈涉发迹。将绝对底层草根出身的陈涉和背景超越平凡的汤武孔圣排比同列,确乎令人感觉耳目新鲜。但细细揣摩之下,感觉他更多的,还是把这位陈姓大哥,看作是因时而起推翻一个旧世界的首义人物——当然他并没有如汤武孔圣一般建立起某种意义上的新天地。

而且,响应陈涉起事并终于宰得天下的高祖刘邦立汉之后,特意安置陈涉守冢十家于砀(《陈涉世家》所言三十家,恐误),规格已经等同于秦始皇帝、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这些个货真价实的君王,理由虽然都是绝而无后,但却明确高出没有做过君王的信陵君魏公子无忌(守冢五家)。

所以,后者归入列传,而陈大哥进入世家,其实是某种汉家官方意愿的体现。也许这种体现未必自觉或者不自觉,但统治阶级的思想,终于是潜移默化触及每个人灵魂的统治思想,伟大如马迁大哥也一样难以免俗。至于汉家给陈涉的谥号曰隐王,自是透露出许多前科的底细。谥法云:不显尸国曰隐。尸者主也,主国而不显,就是功业不够彰显的意思,但国毕竟是主过的。所谓岁历不永,勋业蔑如是也。另外,隐,哀也。也表露了汉家天子对陈大哥平视角度的绝对同情。

实在说,尽管陈大哥久已立下天鹅宏愿,但大泽起事,大约未必是他所意料之内的发迹着陆点。世家里说,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这样看来,他的被征调戍边,具有相当的偶然­性­。所谓发闾左,就是征调住在里巷左边的居民。适戍就是发配戍边。按照秦的规矩,拉壮丁的录取标准,采用的是一种叫七科谪的办法,也就是划定七种人,作为不能推脱逃避的充军资格。七种是:有罪的官吏,逃亡的罪犯,入赘的女婿,有市籍的商人,曾经有过市籍的人,父母曾经有市籍的,祖父母曾经有市籍的。

田埂上的天鹅·偶然(2)

前两者都是戴罪之人,不必讨论,可赘婿有些莫名其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那时但凡做倒Сhā门女婿的,大多是穷得立不起身的,而且入赘便意味着变更祖宗,替别人传宗接代,基本算是数典忘祖的叛徒,无疑是一种罪过,所以养老女婿在那时的社会公众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另类,天赋的红字,捉去送死,起码比别人更有些道理。

最让今天人看不懂的,还是所谓拥有市籍也即营业执照的商人们,因为七宗罪里,他们便占据了四席,比重竟然达到了57%+。

依然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前工业时代,农耕是国家第一要义,没粮食吃,人就有生存危机,一切都不再具有意义,尤其在大一统的国度里,更是如此。所以,农业被称作根本。而囤积居奇,贱买贵卖,投机倒把,并不是真正的生产,带来的只是额外的效益,滋润了­奸­诈之人的荷包,劫夺了诚实农人的劳动,还腐蚀了社会朴素的风气,颇不利于国家法度的掌控,所以叫做末,所以抑商几乎是农业文明时期始终不变的永恒主题。始皇帝的发迹,尽管遭到了商人的大力扶持,甚至没有商人某便没有他的江山资格。但如果政治太讲究良心,就会跌跤子,甚至人头落地,所以他的选择,不论在社稷在一己,都是政治上绝对正确的本末博弈。

但商业又的确是国家经济不可或缺的元素,于是,对不得不存在的市籍人群之压抑乃至追溯三代的压抑,就不能不是变通平衡的必须成本。他们不但要交纳市租,担负赋税,而且又是征发从军服役的当然人选。到了夺取秦始皇帝江山的汉高祖,不亏欠商人什么暧昧勾当,又是海内平定,充军戍边的额度趋于走低,对他们便追加上不得坐车骑马不得穿丝绸衣裳不得携带凶器子孙不得作官的种种硬­性­限制——始终还是抑。

回到陈涉的壮丁机会上。陈大哥虽然是穷汉,但其不属于市籍乃至七科之类无庸置疑,所以本不在通常的征调之列。但在二世的元年,国家境内七科之辈已经征调罄尽,而最高首长的政治需求却并没有及时罄尽,于是只好采取这种看起来十分偶然也十分没有道理的发闾左手段,划下硬­性­指标,强制单边执行。设若陈大哥当时偏巧住在闾右,或者二世长官的指标就是发闾右,那么这段发迹的偶然,也许就落到别的什么大哥身上了,或者就断送了发迹也未可知道。然而,历史的轨迹,有时候就是由偶然和没道理组装起来的。

关于闾左,一向有众多解释,譬如复除者居闾左,譬如凡居以富强为右,贫弱为左,等等,皆被以为不足信,所以陈大哥的偶然,依然成立。

该说陈哥的鸿鹄志愿确实是有根底的。因为他和另外一位发迹的伴当吴广,当时被任命为屯长。屯长不是类似村长的农村基层­干­部,但也是行伍中绝非最底层的军官。鉴于秦的资料缺失,借助汉的官制,《后汉书》上说,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部下有曲,曲有军候一人,比六百石;曲下有屯,屯长一人,比二百石。二百石在秦的官员品秩上,可以略略等同于县丞或县尉。那是县长的辅佐,不恰当的比,该是相当于县里的大局局长或N个局的局长集合,因为那时候没后来那么细致繁多的官厅,丞和尉的权限自然不小。甚至在清代,县丞是正八品;而唐代的县尉,通常是进士出身的人初任之官。这样比照下来,陈哥和吴伴当,自然都是拥有一定阶级的,起码在九百人戍卒里,是带兵的人。在世家的故事叙述中,后来陈哥和吴伴当并杀两尉,而没有再提起有其他的屯长,于是可以推断,除了那两个短命的尉,这哥俩就是九百人里面的最高长官了。

而敦促哥俩杀掉两尉的动机,按照世家里的说法是: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于是才有的二人密谋,才有所谓“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的原始动议。但类似的故事则有不同的选择。

田埂上的天鹅·大名(1)

在相当于汉朝创世纪的《高祖本纪》里,有如下记载: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

刘邦以亭长的身份解送县里的苦役犯到骊山给始皇帝修坟,苦役犯们都有冉阿让一样的挣脱意识,因此纷纷潜逃。刘亭长估计抵达皇上坟墓工地时,大伙都得跑光,于是便借一次夜宴的机会,主动提出解放大家,并且表态,诸位走后,俺也跟着失踪也。

传说就在这次的告别宴会上,遭到释放的苦役犯们,准备的食谱,便是两壶酒,以及鹿肚、牛肝各一的按酒。后来刘亭长做了高皇帝,不肯忘旧,吃饭时还经常选用上述配置。这自是题外话,以下继续正题。

诚然,刘村长的行政级别也许没有陈哥吴伴当的高,但毕竟是县里派遣的押解官,如果大伙都逃亡掉,他的责任基本该和那两尉相同——尽管押解的对象有所不同,但苦役犯和刚入伍的壮丁,之间也未必有什么天壤的区别。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责任,两处都没明说,但刘村长决然失踪,想必也没有甚好果子——只是可能比陈吴两屯长的结局或许要轻,尚不至于死吧。而世家里的那两尉,则似乎依旧在履行自己的任务,看不出有丝毫的前途忧虑。不是他俩迟钝,就是的确责任没到濒死的境地。

其实,刘村长在放纵大伙之后,借酒夜行泽中——居然也是和陈哥吴伴当举事地点一样的泽,想来那时的湿地俯拾皆是,不但滋润环境,还不乏缔造许多天鹅的机会——斩当路白蛇,便是后人述赞他的高祖初起,始自徒中,也即他后来自诩的所谓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的旷世佳话了。只是,刘邦这里,似乎没有严酷的死亡威胁,押解的经历,纵徒的逃亡,似乎都是一种铺垫,更多的是烘托他斩掉白帝子的赤帝子特征,四下氤氲着一股灵异­色­彩的神秘;而陈哥这边,则是劈头盖脸的血腥前景压迫下的悲凉,以及由悲凉诱发的拼死决绝,至于神秘的氤氲,反倒在确认搏命之后,方才由狐狸叫和鱼肠子书来从容体现。这大约正是首义和景从的差异了,当然更可以是死国和宰天下的差异。

有趣的是,刘村长响应陈哥抗秦,劝说沛县父老的口实,居然和陈哥动议造反的理由完全一致:天下苦秦久矣。当然,再翻之下,太史公的书里,别处也不乏类似发现,看来起码在太史公的叙述里,这话该是彼时的流行语汇。据说古人文字,彼此有绝似者。只是这些都是马迁大哥一个人的手笔,此中修辞立其诚的深意,值得咂摸。

自然,陈哥的起义演说,必然不像刘村长那样循循而诱,因为陈哥的演说对象,是一帮半睡半醒的困兽,并且是绝非可以有所选择的倒霉壮丁,已经变成吃粮当兵的军事编制下的前闾左居民,终究不同于县城里还可以讨论何去何从的父老,身份带来的血­性­和处境逼迫的孤悬,都促使陈哥的说辞必须片言足以打动九百人整体。因此,陈哥在简要说明诸位必定死掉的不可逆前景之后,喊出了那句十分令人动心因而也十分著名的口号:

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该口号的鼓动­性­无庸怀疑,但也许,随着时代的变迁,语言中所埋伏的个中涵义,未必依旧相同了。譬如死即举大名云云。

大名也即大的名声。但这只是字面的浅层。具体到举义当时的环境理解,其实就意味着称王。所以随后才跟着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喝。也惟其因此,陈哥的义军在攻陷大泽乡和蕲县等县之后,以战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这样迅速膨胀起来的实力,于攻占第一个较大行政区划陈郡时,立刻号令三老豪杰,论功立自己为国号张楚的王。其实,早在陈哥和吴伴当用狐狸叫和鱼肠子书假托妖祥,为事后举义预作铺陈时,就已经鸣呼过“大楚兴,陈胜王”了。当然,这些也可以理解为是马迁大哥事后叙事的文学巧合。另外的巧合是,陈哥称王的地方,也叫作陈。

田埂上的天鹅·大名(2)

今天人看来,称王似乎是天大的好事才是。似乎也的确是。只是在陈哥的时代,大名又还有别的社会认同。《项羽本纪》在叙述项羽于陈哥起事之后跟随老叔项梁在会稽随即起事时,提到陈婴已下东阳。

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

东阳少年杀死县令,找不出作领袖的人,只好搬请县中的长者陈婴。陈婴虽然素来信谨,但在敦促之下,也只好作了少年们的长。长者之名果然不是浪得的,本来相聚数千的少年队伍,立刻陡增到两万。于是少年们的心思不由得变大了,准备立这位叫婴的小陈哥为王,建立起自己的独立武装。

小陈哥大约是受到大陈哥以及后来许多造反案例的诱惑,半推半就的几乎答应了。这时,小陈哥老娘站了出来,有条有理地进行了一番说教,道是你老陈家从古到今,没听说过有谁得过富贵,今天你小子猛然间却要被人推为王,这样的大名,实在是不吉利。咱们还是把这大名让给别人吧,那样事成之后,也一样可以封侯;即便不成,避祸也容易些,毕竟咱不是那人人都想杀掉的罪魁。这段规劝,义正词严,不由小陈哥不从,于是他便主动将自己的队伍归属于项家军麾下了。

这段的要害,就在于那句暴得大名不祥。陈妈妈的逻辑其实代表了当时甚至之后许多人的心机,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许多年后政府震慑歹徒,也依然有“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的奖惩分明口号。作为政府,当然首选使用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头子拿下了,贼众自然跟着拿下,提纲挈领,成本低廉,还有不绝如缕的震慑作用。

王侯当然是令人羡慕的富贵,大家也都说富贵险中求,只是这富贵的风险,实在太大,需要博上身家­性­命,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要担负起所有的事后责任,造反的实证是坐塌实了,逃不脱了。也许你就在那儿享受醇酒美人了,但别人杀人越货的债务,依然由你来埋单,谁让你是头子呢。所以,看多了社会世相,陈妈妈才有那番醍醐灌顶的规劝。而但凡聪明人,其实也都不肯去做实这大名也。

譬如刘邦,在沛县父老率子弟开门迎降后,被推举为沛县令,刘邦以天下方扰,诸侯并起,置将不善,就会壹败涂地的严峻形势,表白自己能力浅薄,难以胜任。而本来就是县政府官员的萧何曹参,也都纷纷推让,《史记》里对他们当时的描写是: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所谓种族其家,自然便是夷灭三族乃至N族的倾家绝种。这两位后来都是汉朝的开国功臣,直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算是早有富贵渊源的了,可见识却和陈妈妈那样的­妇­人一般,足见这大名,果然不祥。

其实,刘季那时推让后来荣膺的,不过是沛县的一介县令,并非富贵根基的王侯。尽管他事先早有种种必定大富贵的珍怪征兆,但他也并没有在做了沛令也即沛公之后,急于称王。他的武安侯,是怀王心收并项羽部队之后晋封给他的;而汉王的称号,还是在他接受子婴素车白马,脖子上系着丝绳,捧着皇帝玉玺符节的纳降之后,由项羽负约掉包,将本来该属于他的秦王领地分解为三,另行更立的。偏是这样不轻易称王的人,才终于坐得天下,这也可以见出那条著名的缓称王献策,是多么智慧的机谋啊。

即便是跋扈的项羽,其老叔在确认陈王死讯之后,拥立楚后怀王孙心为楚王,老叔自己不过封为武信君;武信君被章邯杀掉之后,项侄子才与刘邦一起,被封为长安侯,号鲁公;而灭秦之后他自封的西楚霸王,尽管有春秋五霸余绪的诸侯盟主之意,但大面上还是要佯尊怀王为义帝的。

田埂上的天鹅·大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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