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不肯听陈妈妈的规劝,喜欢得大名的,恐怕只有不谙社会IQ的少年了。当然,还有我们的陈哥。但陈哥那时,实在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退路了,死路当前,反正都是个死,死得漂亮些当然是上选,所以,当时他才拼死喊出那句口号,其间果然包含驰骋天下的一股英雄气,但这英雄气中,也不能不荡漾着豁出去不惧死活的苍凉。
苍凉之外,自然也还有别的活思想。毕竟,富贵是人人都喜欢的标的,陈哥早在扛活的时候就切切期盼着,一旦机会来临,自然不会放过,所以当陈郡父老忽悠陈哥称王的时候,可说是正中下怀,此时魏之名士张耳陈馀向他陈说称王是示天下私,应当立六国之后,自为树党,令秦敌多力分,便可以据咸阳以令诸侯,以德服之,则帝业成矣云云,该说是良策,但陈哥不听,依然称王,足见他对富贵期盼的迫切,而他所谓的富贵,亦不过修改王侯将相有种的成规,并没有成就帝业宰天下那样更加鸿鹄的愿望。
田埂上的天鹅·宿命
也许正是证明暴得大名不祥的应声如响,喊出英雄拼死口号的陈哥,果然在称王六月之后,被人杀掉。关于他的死因,世家中的归结,还牵连到了篇首提到的天鹅之叹。
陈哥做了陈王之后,当初那些哄笑过他的佣耕伙计,结记着他发迹后不相忘的壮语,真的找上门来。但守宫门的人见了却要付诸捆绑。他们自然一番分说,守宫门的听了,放弃捆绑,但也并不肯为他们通报。这些人当然不肯空手回去,于是候在门外,等陈哥出行时,拥上前去,遮道陈情。
陈哥果然是言出必践的英雄,不但向世人证明了扛活的一样能够发迹,而且发迹之后还不肯忘本。陈哥当下招呼这些老伙计们上得车来,一同回宫。这些个穷汉,进得宫来,看到扑面而来冲击视觉系统的森严宫殿,登时呆了,不觉露出佣耕本相,仿佛刘老老进大观园,发些乡下人乍见富贵的浅薄感叹。这感叹一时天下流传,令天下人都瞧不起——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这些个乡下客人进宫久了,越发的放纵自己,渐渐的便将陈哥早年的卑贱故事大肆宣扬开来。陈哥想必也有所风闻,心中肯定不快,所以当有人提起这些穷汉无知妄语会损害大王威名时,很痛快的就让人砍了有关人士的头。
这时候再回过头来琢磨,该说那不肯通报的守宫门人,必定是具有相当资历的看门人,一如那《红楼梦》里做过葫芦僧的门子,早瞧破了世间人情的底细。
据说陈哥下令砍头之后的最直截作用,是他的故旧纷纷离去。《索隐》说顾氏引《孔丛子》的记载,陈哥称王之后,老婆家一干人前来投靠,陈哥却讲原则,仅仅按照一般宾客的规格接待了他们。这样的高风亮节,却遭到老丈人的震怒唾骂,说他依仗自己的强大就对长者傲慢,肯定没有好下场(怙强而傲长者,不能久焉),之后愤愤而去。
如果这情况属实,则陈哥的亲信故旧众叛亲离乃是必然。但陈哥并没介意,还加大了对手下的监管力度,凡有不服从命令者,一律治罪,其中看不顺眼的,更亲自收拾。
该说讲原则本没什么错,立规矩也是做大人物的通例,只是陈哥的分寸没把握好。譬如对老丈人这样的嫡亲,在政治的天平上并非是不可以权衡丢弃的砝码,要害只在于怎么权衡怎么丢。譬如那后来得天下的刘季,在项羽拿他亲爹刘爸做要挟的时候,能够坦然喊出“俺爹就是你爹,你要是煮你爹,千万别忘了分给俺一份肉汤(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的叫板,不顾亲情之甚,远在陈哥对老婆亲爹款待不周之上,但依然不影响他从容坐了天下。这正如项伯说的,为天下者不顾家。刘皇帝在被追兵顶到ρi股门的时刻,连亲生儿女都推下车去,何况其他呢。
至于立规矩,不是不该,而是要看立的时辰。自秦降汉的博士叔孙通,虽然后边跟随着儒生弟子百余人,但叔孙博士向刘主公推荐的,都是些强盗壮士出身的糙人,因为那时刘主公正在蒙矢石争天下的当口,只有那帮人才是斩将搴旗杀人如麻的行家;等到了天下初定,群臣饮酒争功,喝高之后,吆五喝六,拔剑乱敲,让皇帝头痛的关头,叔孙博士方才召集诸生,排演朝仪,指挥满朝文武,规规矩矩的尊卑进退,让皇上爽得打心眼里抒发出“吾迺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的由衷赞叹——这便把规矩立在了节骨眼儿上。
照此看来,陈哥当初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时候,虽然是亡命拼死之举,却是当断则断,不失为烈士断腕一般的英雄主见;可一旦称王做了长官,则缺乏作长官的起码资质,只顾得安心享受富贵滋润,对政治博弈却全没心肝一无把握,举义的吴伴当被部下砍了头,他只去任命那叛乱的头子作丞相——这果然是后来众叛亲离的伏笔了。他倒也知道征召豪杰贤人作顾问,只是那些顾问不是叔孙通,一个也算不得通,通的他也未必都听,于是才有了一系列的败相丛生叠现,最后陈哥自己,竟然被贴身的车夫砍去脑袋,死在本该是他最放心的人手里,不能不说是一种宿命,怎不令人扼腕为这只夭折的天鹅作叹呢。
沉默的大多数(1)
韩信采纳范阳谋士蒯彻的建议,突破没有防备的齐军防线,随后又将率军二十万来救的项羽麾下名将龙且斩于潍水之上,齐国七十余城尽收于韩信掌中。于是阔气起来的韩信,不肯忘本,及时打发人到长官刘邦那里送信说,齐是个伪诈多变反覆无常的地方,南部又与楚境接壤,如果不尽快任命个假王负责管理,恐怕不利于安定团结。哪里需要哪儿安家,不如俺就当这个组织上最需要的假王吧。
所谓假王,就是代理王爷的意思。这自然是阔佬韩将军的让步说法,鉴于当时王爷并没有副职的配额设置,谦虚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这时的刘长官,正被项霸王围困在荥阳,焦躁中看到如此明晃晃公然要官的直白申请,当然大怒,破口大骂起来。张良陈平两位军机谋士却悄悄踩了一下他的脚,咬着耳朵说:长官正处不利,哪里能禁止得了韩信称王?倒不如顺势立他为王,权且让他为长官看地守土,不然,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呢。
刘长官何等样人,立马省过味儿来,嘴里却顺势拐了个弯儿,接着骂道:大丈夫平定诸侯,要作就作个真王,干嘛还当什么假王!随即派遣张良,带着一应印绶,颁布任命,就手征调新科王爷的部队击楚。
作了齐王的韩阔佬,重兵在握,据守要害,一时成为楚汉之间的焦点,并大有孕育第三种势力分割天下的可能。于是折了悍将龙且的项霸王,派个说客前来做思想工作。这说客玩弄三寸之舌的策反过程,姑且不论,只他见了齐王劈头的第一句,便叫作天下共苦秦久矣。
这自是那时的一个流行语词,或者说,是司马大哥关于秦末以及楚汉战争阶段历史叙述中的一个惯用语。短工大王陈涉和伴当吴广商量造反的时候,正是用这句话当作发语之辞。到了响应陈大王起事的刘长官,说服城门紧闭的沛县父老投诚时,也还是劈头征引了同样的话。由此足见这句惯用语,的确是当时溥天之下绝大多数人的共识,否则便没有如此披靡当量的煽动力。
于是,就有了一个问题:既然秦对天下人是如此的苦,却又为什么还维持了如此之久呢?
翻阅历史的记载,可以发现,秦朝治下的人民也即黔首,直白翻译过来就是黑脑袋瓜儿或曰黑头,并没有深刻到骨髓里的受虐倾向。但是,他们依然对给他们带来苦的暴秦忍受了那么久,直到短工陈涉,在被抓壮丁发配途中面临失期当斩的生死关头,才终于破身而出,发动了那场著名的起义。
司马大哥在《秦始皇本纪》后面的太史公曰中,引用贾谊的话作收煞,其中曾经提到陈短工的举事:
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鉏櫌棘矜,非錟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于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变异,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上述文字,同时也出现在为后来称王的陈短工所记世家的尾部,足见太史哥对贾先生话的相当认同。所谓瓮牖绳枢,说的是陈短工的家境,穷到破瓮当窗户,绳子拴门户。看来贾先生对家庭出身的影响,是持保留态度的,而太史哥对此当然并无异议。而后边明确提到的才能不及中人,更是对陈短工智商的判断性表述。如此引用,也令人看出太史哥将陈短工之事迹列入世家,固然足够警世,却远非后世所以为的一味褒扬。
贾先生说了,陈短工的方方面面,比起始皇帝灭掉的列国,几乎一无是处,是不可同年而语的,但他却作为发难,导致了秦皇天下的覆亡;而列国之于陈短工而言,尽管几无不是处,然终究为秦皇所剿灭。历史的确是不可以假设的,但历史未必不存在两种以上的可能。譬如贾先生的话,就或有可以商榷的地方。
沉默的大多数(2)
其实,秦始皇帝对列国的剿灭,大约不仅仅是秦的国家选择,同时也是其他被剿灭或曰统一掉的国家的选择。所谓灭六国者,六国也。譬如所谓合纵连横云云,乃是国家首长也即肉食者谋之的事情,无论鄙与不鄙,其实是首长们对自己生活的自主安排,所以国家在他们手里,往往是个人境遇的某个指标,为了某些利益,也是无妨割地置换些什么的,一如那块和氏璧,可以与十五座城池——包括土地和人民——等值。仿此换算,则几块这样品级的漂亮石头,就抵得上一个幅员不算小的国家了。而为了国家首长的心情安否,纳地称臣也并非什么个案,这却不能仅仅追究始皇帝的什么贪鄙之心,那些被始皇帝所贪鄙的国家首长们,未必便没有贪鄙之心,不同的只在贪鄙的心思在哪里而已。
而陈短工的发难——其实他自己未必以为就是发难——则是小民被动的无奈,甚至连生存还是死亡都及不上,无非是彼死亡与此死亡之间怎么个死法(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的问题,这恐怕算不得是选择,起码与首鼠于合纵or连横的国家首长们相比,真的是不可同年而语。他的所谓对抗暴秦,发难固然发难,举大计固然举大计,但也的确是死路当前无可选择的惟一去路。如果说那些国家首长们的选择还可以说成是历史潮流的话,陈短工们的无奈去路,则只好是历史潮流之下的迫不得已罢了。
而秦始皇帝对列国的剿灭,按照贾先生的说法,是:
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宙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这其实是说,秦始皇帝是以严酷而得天下的,所谓铁蹄践踏,纵横天下,鞭子一抽你就得拉。然而铁蹄的践踏可以得到天下,却未必足以保有天下。所以贾先生又说:
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
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看来秦的暴虐,果然是不适合坐天下的。不见吗,仅在构筑阿房宫时征调的隐宫也即宫刑徒刑者就达七十余万。而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的具体数字,更是难以统计。如此的暴虐,如何不引发天下怨望。然而,就是这暴虐,却依然延续了不短的时间,也即久矣。
当然,赢政在位不过三十七年,加上二世胡亥的三年,仅仅四十年而已。如果再细致划分,嬴政九年(前238年)亲政,而初并天下,真正称为始皇帝,乃是在二十六年(前221年),病死沙丘平台又是在尚未足年的七月,而陈短工的揭竿而起原是在二世元年(前209年)——不过,所谓的天下苦秦,似乎是不可以如此计算起始的,起码在嬴政之成为始皇帝之前,天下未必不曾苦秦。
当然,对这不够纯粹的至多区区四十年,历史学家会不屑地说,犹如短短一瞬,听上去竟是完全可以忽略的。这话的意思,在摆弄历史的算学概念上或许不错,但对于一个黑脑袋瓜儿黔首百姓的切实生活而言,历史的长河云云之于他们的个体生命,根本是不搭界的事,所以四十年甚至更短的十几二十年,也是需要他们一天天挨的,所以已经足够漫长,或者说足够久矣。
翻阅自初并天下至二世登基的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在陈短工举事之前,始皇帝制下,竟然没有一次成规模的反抗,所见至多不过零星的暗杀活动。譬如二十九年东游时,于阳武博狼沙中,为盗所惊。对照留侯的世家,此次行刺应当是张良为韩复仇,与刺客用百二十斤大铁椎潜伏狙击,却因情报不确,误中了扈从的副车。据说顶替皇帝被砸死的,是皇帝两个妃子。
另外一次则是三十一年十二月,皇帝微服夜行咸阳,在兰池宫与盗遭遇,随行武士尽管只有四人,但身手可想而知地了得,自然击杀了对手。但此次的遭遇,尽管有后人以为也是张良之属的六国遗臣,但大约未必如张良那样的计划行事,更可能是误打误撞,恐怕算不上是纯粹意义的暗杀。
沉默的大多数(3)
因为张良二十九年的行刺,乃是在皇帝正式出游的途中,预谋的潜伏是可能通过相应的侦缉手段做到的;而这一次的微服夜行,或许是皇上改腊为嘉平之后,赏赐黔首米羊之时的与民同乐,但终究属于兴之所致,行踪基本上是无法预测的:两次行动都导致皇帝下令大索,但博狼沙事件乃是大索于天下,与此次的大索关中相比,足可见出皇帝所以为的事态严峻之不同。而之所以大索,也可见出刺客的余孽尚存,但那毕竟只是少数人的行动,尽管属于游侠之类的精英所为,但却远不及陈短工吴伴当后来的乌合壮丁,更有群众基础,更有反抗的代表性。换句话说,即便留侯和刺客的百二十斤大铁椎,比起陈吴们所斩的木头所揭的竿子,更具备武器的精致杀伤力,但其对国家政权的摧毁力度,却远不及木头和竿子们的呼唤效应,终于是小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已。
至于三十六年荧惑守心,坠星落地东郡为石,有黔首在石头上刻下“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忿忿之辞,不过是怨望的发泄而已,较暗杀哪怕是误打误撞的遭遇行为更加不如,徒然招致皇帝尽取石旁居人诛之的酷烈杀戮。
黔首们对暴政之苦的反抗,最畅快的个案,大约只存在于一个叫作孟姜女的寡妇满腔仇怨的哭泣声中。只是,哭泣的眼泪,虽然足够宣泄苦的倾诉,却于苦的久矣生存,没有丝毫改变。长城的倒塌,只好是那个悲惨故事里无济于苦聊以自蔚的可怜幻想。
所以,尽管皇帝被侯生卢生们以为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但自宗室以至黔首的朝野振恐,一片臣服,则是无疑的。因此,从国家角度来看,仆射周青臣的进颂,实在是当时状况写实的白描了: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
暴政构成的恐惧,有时甚至比残酷的灭杀本身,更有缔造宾服的穿透力。因此,身处于深重灾难之中的黔首们,比起不堪忍受的造反,对苦的忍耐,似乎更是他们生存的合适选择。对威权制度的畏惧,以及由畏惧导致的崇仰,都使得他们不得不恋栈于苟安,而对所谓的苦甚至久矣的苦,发自内心地保持一种鸵鸟的心态。生活的压迫,有时候也会使幸福感来得容易。三十亩地一头牛即便根本实现不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则是相对容易成就的生活境界,甚至付出血汗能够换来饭有得吃觉有得困的基本生存,也依然不失为一种安心的满足:有吃有喝还图个啥嘞。
正如贾先生所云: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威权压榨之下,大家都甘心做发臭的咸鱼,并不期待自己翻身。对威权统治的忍耐,诚然是极度的没顶的苦,但相对于忍耐之反动的不忍耐,似乎接受起来更加容易,所谓寒者利短褐,饥者甘糟糠。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便陈短工吴伴当们的终于不忍耐,其实也是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方才肯痛下决心,与那许久的苦的忍受告别。当此时也,陈短工们的念头,是豁出去舍得一身剐的博命,但也由这博命,可以窥见他们内心里对许久的苦的忍受的不舍,而他们最终的下场果然确乎是身首异处,于是那限度足够充分的忍耐,不由得透露出内中道理的所在:比起生命的丧失,什么样的忍耐又是不可以承受的呢。
自然,除了对生命丧失的权衡,以及对许久的苦的忍耐,其中也有另外的原因。始皇帝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的措施,不能不说是成就了某些效果。前贤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领受愚的人群,的确丢弃了某些劳和忧,同时也丢弃了选择的判断力,更习惯于皇上安排下的生活,所谓盲从是也。百家之言读了之后,容易令人不安于现状或曰不安分,即李斯所谓入则心非出则巷议;而读不到百家之言,即便生存环境不堪忍耐,却往往缺乏予以变更的承受力,更害怕改变现状。这样看来,始皇帝焚书坑儒的直接效果,不仅在于对儒和书的什么荼毒,更在于将黑脑袋瓜儿的黔首们缔造成对百家之言根本不感兴趣的沉默的大多数之后,构成了潜伏于他们心中久矣挥之不去的对威权制度骨子里的被迫服从。
沉默的大多数(4)
而被拉壮丁做戍卒的陈短工们,野蛮之体魄该是有的,尽管文明之精神的不够具备,并没有影响他们终于不堪忍耐终于造反,但造反之后的短暂结局,大约还是不能不受到影响的——始皇帝终于还是赢了一着呢。
鉴于始皇帝的如此酷烈,陈短工们的造反,必然在他的有生之年之后,一如那刻在陨石上的谶语,连诅咒都包含了对他的避让。而二世胡亥虽然富于春秋,却也耿耿地宣言:凡所为贵有天下者,得肆意极欲,主重明法,下不敢为非,以制御海内矣。足见其狠戾自用,并不逊色。但似乎这个家族血脉的智慧,都被他那自上古以来未尝有的父亲吸纳净尽了,他的智慧,只剩下听受素小贱的太监赵高之瞒哄,傀儡而已,于是暴动只好在他制下的元年随即发生。而当终于有人担当出头鸟,挑了头份,拼死舍弃忍耐,造起反来的时候,苟安和鸵鸟的平和已经遭到不可抗力的破坏,涸辙灌水,咸鱼们当然踊跃翻身,大家伙云集景从,戍卒叫,函谷举,终于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
然而,苟安和鸵鸟的心思终于是融化在骨头里的。所以,当项霸王控制天下之后,尽管对他的所过无不残破,天下人多怨,但劫于他的威强,依然如暴秦制下一样忐忑恐惧,不敢不服。原来,推翻一个政权,只是表示黔首们对原政权的再不能忍耐,却未必等于他们对之后新政权的甘心拥戴。只是黔首们更习惯于他们沉默大多数的本色,于是忍耐总是成为他们若干轮次下生活的主题,于是暴政之苦,便也在始皇帝死掉之后,继续绵绵地孳生着,久矣着。
诡计达人(1)
其实,后来直做到丞相的陈平,在旁人眼里,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
钱大昕发现,高祖功臣尽食一县者,惟平一人。也就是说,将封地全县的租税全额都赏给了受封人的情况,只发生在陈丞相一个人身上。当时高皇帝路过曲逆,登上城楼,看到县城里的房子十分高大,不住口的夸奖,以为天下之内,只有临时首都洛阳可以和它媲美。于是在调查了县内户口头数之后,下诏封陈平为曲逆侯,并且尽食之。之前的陈平,虽然是开国的功臣,但封地不过是老家河南的户牖乡而已。
当然,高皇帝之所以有这样的破例厚遇,和不久前结束的白登之围大有干系。
汉七年,韩王信投降匈奴,高皇帝御驾亲征,大破韩王军队,韩王信逃亡匈奴,冒顿单于合兵再来,汉军再次大破之。高皇帝准备乘胜进击匈奴,事先派人出使匈奴,探听虚实,匈奴人藏起壮士和肥牛肥马,满处只见老弱残兵和病瘦畜生,于是使者往返十来茬,都说匈奴不堪一击。再派娄敬去。这娄敬本是戍卒出身,因为建言定都关中,皇帝高兴,一句娄者刘也,赐了国姓,拜为郎中。
国姓郎中到了匈奴,看到的自然还是依旧景观。但他的回报却是,两国交兵,本该夸大自己的势力才是,可臣所见却一派老残羸瘦,这必定是故意示弱,埋伏下奇兵,与我一争高下。所以这匈奴不该打。
这时节,汉军二十余万已经出动,高皇帝听了这话,自然震怒,将国姓郎中骂得狗血喷头,之后扔进了大牢。高皇帝兵临平城,驻扎在桑椹成熟水就干涸的桑干河北岸之白登高地,结果被匈奴骑兵团团围困,七天七夜断绝粮草。直到高皇帝采纳了陈平的奇计,打通冒顿单于老婆也即阏氏的关节,方才突围。
至于单于老婆阏氏的关节究竟如何打通的,陈平的世家里只有“其计秘,世莫得闻”含含混混的两句,详情竟然付诸阙如了。
于是,白登之围的关节问题,不免引发后世闲人的猜测。譬如桓谭的《新论》里就断定说:
此策乃反薄陋拙恶,故隐而不泄。高帝见围七日,而陈平往说阏氏,阏氏言于单于而出之,以是知其所用说之事矣。彼陈平必言汉有好丽美女,为道其容貌天下无有,今困急,已驰使归迎取,欲进与单于,单于见此人必大好爱之,爱之则阏氏日以远疏,不如及其未到,令汉得脱去,去,亦不持女来矣。阏氏妇女,有妒媢之性,必憎恶而事去之。此说简而要,及得其用,则欲使神怪,故隐匿不泄也。
类似的说法,也见于为《汉书》标注音义的应劭。只不知是应劭取材桓谭,还是另有别的来源。
这样的说法,言之凿凿,说得十分自信,因此不能不遭到再后世更闲的闲人之批判。譬如有人说,这不过是当年张仪愚弄郑袖的故智,何奇之有?假如小陈事先不让皇帝受窘被困于平城,即便不是奇计也依然是奇计了(黄震《黄氏日钞》)。
这话却有毛病,所谓故智,无非前人运用过的智慧,没有别人使过后人再使就不够奇的道理,甚至,屡用屡新,或许才是更智慧也未可知。譬如前人的战例,后人往往仿效,对方如果知道,那是真正的险中求胜,或者叫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对方如果不知道,那只好怪自己连知道分子的资格都不够,趁早回家恶补常识才是。世界上果然没有两次可以趟过的同样河流,所以故智的运用,起码在哲学意义上,并没有什么破绽。
而所谓事先预设计谋不使皇上受窘,更是不得要领。虽然老话里一向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但那不仅需要小陈这样的策划人具有大智慧,也得看具有裁夺权力有资格最后下决心的皇上之接受水准。国姓郎中不是没有提醒过皇上,但立马被丢进大牢,小陈不是呆瓜,不触霉头当然是明哲保身的正经。而事到临头,再救皇上于水火,看得见,摸得着,皇上再缺水准,也得说这是明摆着的功劳。再说,设若当初他和国姓郎中一股脑儿踅到牢房就伴,皇上后来的危困又靠谁来破解?当然,高皇帝不是真缺水准的人,白登逃得性命,回来不但放了国姓郎中,当时看赏二千户,封关内侯,还坦然承认错误,砍了前边那十来茬诱导皇上犯错误的使者。
诡计达人(2)
另外的闲人则取法别样的只眼:
按韩王信、夏侯婴、匈奴等传,则汉之所以动阏氏解围者,止于重赂而已,乌有所谓奇秘之计哉?史公造为此言,遂使桓谭、应劭意测以美女动之,不惟鄙陋可羞,亦诬陈平甚矣。 梁玉绳《史记志疑》
该说这样的说法,动用了所谓本证,也即用《史记》来证《史记》。且看本证的详情。韩王信的列传里是这样说的:
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骑稍引去。
夏侯婴列传里的记载也是类似:
追北至平城,为胡所围,七日不得通。高帝使使厚遗阏氏,冒顿开围一角。
《匈奴列传》则曰:
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
汇合三处叙述,不难发现梁氏本证的游离,三处于阏氏原都一致是说厚遗,梁氏却说成重赂,悄悄的偷换了概念。因为赂的含义如果局限在送人钱财的话,遗则是宽泛意义上的给予馈遗,并不仅仅限于钱财。也就是说,通过本证看来,桓谭应劭的臆测,在阐释学角度,反倒的确存在可能的空间,而梁氏闲人的否定,则显得有些轻率。
至于以为动用了美女的威胁就算是鄙陋可羞,乃至是对陈平过分之诬,就更加的可笑了。美色未必不是贿赂的元素,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元素,作为对单于的意向性贿赂,起码不输于钱财什么,不知道为何偏要一竿子敲死不可。金银珠宝之类的财产性利益和提供性服务之类的非财产性利益,即便以《联合国反腐败公约》中贿赂内容的明文标准衡量,也无一不符合所谓的不正当好处。子女玉帛从来就是强人打劫的主营项目,行贿也不过就是免去了撕掳的主动贡献而已,满足的依然是打劫的欲望。
政治的花样,无非就是敲击人性的弱点,无所谓高下,运用贿赂以及性贿赂,只要达到了贿赂的目的,解决了军国大事,回去还不都是可以下账到诸如国务机要费之类的花色名目里面。既然能够拯皇上于危难之际,便不可以轻易将贿赂以及性贿赂屏除在奇计之外。如果说这样就有什么鄙陋可羞的,那也首先应该声讨受与的一方才是,不干小陈什么事,更和诬什么的搭不上界。
大凡这些闲人书生,长于纸头上的摆弄,好为大言,喜谈军国大事,却又往往不得要领,正所谓理论巨人行动矮子也。
当然,桓谭应劭的臆测,推量模拟的未必是小陈原生态的计谋,正所谓国家大事秘不可闻,细节是不方便纠缠的,言之凿凿更是有欠妥帖,但两人的基本思路总归不错。送单于美女钱财既然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在阏氏而言,她当然也知道,与其让单于得到钱财,捎带给自己埋伏下色相的威胁,倒不如凭空劫夺下来,再来鼓动缠绵,讽劝单于,可谓一举而两得。以色事人者,做此想并不为过。《大雅·瞻卬》里唱: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谋虑多的男人成就国家,而谋虑多的女人却往往倾覆国家,历史的教训正是如此。类似阏氏的思路,当然不乏例证,譬如孟尝君的狐裘,送给秦王身边的女人,果然从秦王手里逃得性命,这也足见枕边风是广大长官们都逃不脱的征候。
倒是阏氏讽劝的说法,有些牵强,所谓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以及两主不相厄。匈奴侵犯中原,似乎从来没有因为能否得汉地而居住就停止下来过。而如果两主不相厄真的是约定俗成的政治规矩,那天下真的会因此太平许多,起码能够减少掉若干血肉厮杀,譬如刘皇帝也不必非得干掉项霸王了。大约这样的说辞,一如穷寇勿追一样,只适用于某些战役的安排或者见好就收的遁词,而并不能推广做政治及其继续的战争的法则。
诡计达人(3)
至于汉王亦有神云云,在前科技时代,倒是算得上一个理由,似乎还有些说服的道理。当然,最打动单于的,还是韩王信的降兵没有如期而来,担心其中或许有诈,大约才是洞察之后撤兵解围以防不测的动因吧。这样看来,匈奴的列传记载,才是此一战役的正解。但即便正解之中,小陈为高皇帝建议的世莫得闻的秘计,也依然含混,留下供应后世闲人消磨时间的契机。这含混,其中自然含有作为著作者的马迁大哥故做炫技的成分。
检点小陈为高皇帝出的主意,所谓六出奇计,内中被指为并非奇计的,还不止上边这出。譬如楚汉相争时期,对项羽麾下骨干分子的离间:
陈平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眜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羽果意不信钟离眜等。项王既疑之,使使至汉。汉王为太牢具,举进。见楚使,即详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归!”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这是相对著名的一个故事,但的确有人对此不屑:
陈平此计乃欺三尺童未可保其必信者,史乃以为奇而世传之,可发一笑。
这不屑见于《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也就是说,是皇上的批示,这皇上便是时下口碑不错的乾隆爷。
诚然,以堂堂亚父的名望,几顿饭功夫就被人家摆平,的确令人郁闷。不过,一切反间的计谋,虽然理论上需要严藏私秘,却并不意味着其中便具有什么深邃的技术含量,甚至揭破之后,内瓤都是很拙劣的,但这又绝对不影响它当初的运用以及运用之后的奏效。乾隆爷应该不会忘记,乃祖当初离间天敌袁崇焕的招数,未必比这高明到哪儿去,还不一样血淋淋的奏效?可怜袁督师的尸骨,凌迟之后的孑遗,当年遭到朝野一片唾弃,不是义士援手,未必能在改朝换代之后有个究竟的下落,足见反间计谋的烈度。
至于所谓欺三尺童子未保必信,或许的确不错,但三尺童子之不可欺瞒,未必等于三尺以上的非童子就不可欺瞒。三尺童子在乾隆爷眼里,大约是政治白痴的参照系,但有时候,认死理的白痴就远比脑筋活泛的明白人难以欺骗。更何况,但凡做了最高长官,鉴于高层所处政治气压不同于凡俗的缘故,便不免性情猜疑,不免听信谗谤之言,斯人斯疾,这时候最高长官的判断力,受多种元素所困,未必如三尺童子那般简单清爽,所以即便动用最初级的下作手段,未必不可以得逞也。这一点,不论八尺的霸王项羽,还是身量不详的崇祯朱由检,都不能幸免,就算是御批不屑的乾隆爷,恐怕也未必具备多么强悍的免疫力呢。这也姑且可以称之为一条潜规则吧。乾隆爷不以小陈的反间为然而发一笑,不知积年之后,更有不以乾隆爷为然者于发一笑处发一笑也。
小陈的种种奇计,在这些人看来,成色大多不足,也即不配称奇计。但仔细想想,在政治的角力场上,刁钻下作之类的阴谋,从来不绝如缕,只要出人逆料,果然奏效,没有什么理由非得剥夺其奇计的资格吧。因此小陈依然不愧诡计达人的称号。
说来也巧,小陈的智慧被质疑乃至蒙诬,原不是后世才有的,譬如当初投奔到汉王麾下,立刻拜为都尉,典护军,一时引起诸将的不满,绛侯灌婴之流便到汉王那里吹冷风,列举了小陈事魏事楚不得才来事汉以及早年私通大嫂目下收取献金等等一系列恶行,而劈头立论的起兴,居然是从小陈作为美丈夫生发开去的。
关于小陈的个人面目,世家中果然说他是为人长大美色,是地道的河南美人。后来他从项羽手下只身逃出过河时,又曾因为是孤身美丈夫而遭船老大怀疑腰包里携带金玉宝器,险些被杀。原来男人一旦美色,难免要遭人怀疑的。这大约就是非虚构的历史与虚构的文学之天壤区别,按说高大英俊,乃是颠扑不破的正面人物元素,面如傅粉目似朗月鼻若悬胆之类,端的是英雄的不二扮相,因此清俊后生小陈无疑该是个天赋的好人,不料他却因此赢得相当梯度的负面效果,不能不算是一种颠覆,同时也从一个角度证明,太史司马哥写的,果然不是后人诟病的小说家言。
诡计达人(4)
绛侯灌婴的立论起兴,着重在小陈虽然是个美人,却是宛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该说这譬喻真的有功力,文采根本不像绛灌那样人说的话。帽壳上的缀玉,果然光射于外,也果然中非所有,有了便不是中空的帽壳了。这是说美色之于智慧不存在因果关系。
但同样是美色,小陈却曾得到另样的结论。譬如同乡的一位张姓老妇,孙女五嫁而五夫死,具有超越常人的克夫声誉,寻常人不敢来娶,小陈则因为贫穷而动心。张大婶是个有钱人,所以并不因为贫穷而轻易阻隔贤路,通过小陈担任丧葬经纪人案例的考察,首先对小陈予以初步肯定。之后又亲自考察了小陈的家境,在背靠城墙的巷子深处,破席子遮掩的门户之内,便是小陈和大哥一家,凄惶一如皇后区贫民窟里的寒寮;门户之外,则散布着社会贤达人士才有资格乘坐的轿车级辙印,昭示着小陈人穷志不短的社交案底。于是大婶下定了决心,要将孙女许给小陈。
尽管拥有克夫的隆誉,但以小陈穷汉一个却不务正业喜好读书游学因而遭到满县人耻笑的败坏名声,富家寡妇和他攀亲,的确需要承受相当压力,无怪寡妇他爹提出质疑,但张大婶的理由却掷地有声: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也就是说,小陈这样级别的漂亮帅哥怎么会一辈子受穷呢。
真的是美丽无罪,帅哥万岁。过去只知道女人的色相可以决定她的命运,不料远在秦末那个不成的时代,男人也可以享受和女人一样的待遇,凭借天赋的容貌,披靡所向,操纵富贵,左右自己的运命。美色也许不可以决定智慧,却可以影响命运。看来作为大规模杀伤武器,容颜的威慑当量,并不因性别而有什么差异。这一点,起码在小陈的个案中就得到了具体印证。
我的名字叫安
被称为暴君的秦始皇帝,在统一六国之后,立即面临地方政权统治制式的选择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沿袭周朝以来的分封制度,裂地置王,诸侯镇守。但皇帝在群臣意见皆以分封为便的一边倒形势下,依然采纳李斯的建议,对诸子和功臣,仅仅赏赐爵禄,而将天下土地,划分为三十六郡,郡下监县,由中央派遣人员担任各级行政长官,这便是著名的郡县制。
郡县制建立的理由,据始皇帝自己所说,考虑的是,天下共苦战斗不休,正是因为诸侯的更相诛伐,而天下初定,重要的是海内宁息,稳定压倒一切,而新国家立新制度,操作上的简便也是显而易见的。
秦皇帝郡县制度的居心,无疑是方便自己对国家的垂直管理,所谓中央集权是也。不过,这样的行政格局,当然也无疑具有进步意义,甚至绵绵泽被后代。但分封的欲求,并不因为这样的进步而随即土崩瓦解,反倒化整为零,润物无声地依然潜伏在不止诸侯及其后代的更广大人群的大脑皮层之中。于是,短工出身的陈涉,举事造反,草创初定之后,首先的要务,便是据地称王。那些个六国余孽,更是趁此机会,一窝蜂地自立为王。而在楚汉对峙时期,分封作为政治手段,也是一派弥漫缭绕。暴秦固然是很有必要推翻的,只是荡涤污垢的时候,和脏水一起泼掉的,不免也有新诞育而无辜的婴孩。进步的成本之中,未必没有进步的残骸。
我的名字叫安·奠基礼(1)
甚至到了建立汉朝的高祖刘邦,分封依然需要延续,乃至还要扩大到并非子弟同姓的外人身上,这便是所谓异姓诸侯王。其实,从理论上说,这些个异姓诸侯王,没有凭借血缘关系,才最是应该分封的正选,起码比起那些同姓子弟更有些道理。这些人大略两种,一是原本就占地为王的,一是为了政治需求划地分给手下将领的。其中后者更是刘皇帝的汉朝所以得以建立的必须条件,譬如韩信彭越,若是没有这样肥沃实在利益的割舍,不但劲敌项羽难以及时平定,甚至出现个N国鼎立,变出许多对手来,都是极其可能呈现的局面。
这些个外姓旁人做王爷,正选自是有正选的道理,但却当然不是高皇帝的内心所愿,因此不免要对他们动用些手脚。然而在做了若干手脚之后,游离在刘姓天下之外的异姓诸侯王,依然还有七个,他们是: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赵王张耳、燕王臧荼、长沙王吴芮、韩王信。这些人的封国犬牙交错,分布于六国旧土,手中又都握有重兵,这样庞大的异己势力存在,除了标志着刘皇帝自家地盘的汩汩流失,更是对中央权力的眈眈威胁,如何能让皇上放心。诚然,同姓诸侯对国家安全而言,未尝不具有同样的威胁,利益面前,何计骨肉,之后的吴楚七国之乱便足以说明,只是在刘皇帝的天平上,比起同姓的麻烦,异姓的危险更加严峻。因此上,前者叫的是兄弟阋墙,后者却被定为谋反。
于是,在期待勾魂无常尽早收拢那些个异姓王爷的生命账簿之余,高皇帝必须主动地在自己有生之年,除掉这些个外姓祸根。其中韩信彭越英布功高势强,又是其中的心腹之患。在吕后的大力协助乃至主持下,三人和臧荼皆以谋反的罪名,次第被刘皇帝收拾,韩王信则逃入匈奴,加上自己死掉的张耳吴芮,异姓诸侯的隐患,基本被剿灭干净。他们的封地,也随即收回,纷纷转入刘姓子弟的名下。鉴于这些异姓祸根的心腹之痛,每次的政治计谋,刘皇帝几乎都亲历亲为,军事行动,更是御驾亲征,大约如此重大的政治军事事件,交给别人,他也未必放得心下。
英布是最后一个被剿灭的祸根,平叛之时,刘皇帝更是抱病而往。这个脸上黥着金印的骊山苦役犯,早年是刘皇帝老冤家项羽的得力悍将,排兵布阵也得其真传,酷似那老冤家,着实让刘皇帝看了闹心。不过,尽管苦役犯麾下兵将素来精锐,终于也和项老冤家一样,为刘皇帝所灭。但刘皇帝为此也付出了沉重代价,亲临战阵时,被苦役犯方面射来的流矢所伤,在家乡唱完安得猛士守四方的慷慨句子后,病情渐渐沉重起来。这时,异姓王爷们的确剿灭殆尽——准确的说,还有一个长沙王吴芮的儿子吴臣硕果仅存,但他势力最弱,已经算不得什么患了——刘皇帝起码对此可以安心了,只是他的生命也随之消耗干净。看来心腹之患,也是需要用心和腹作砝码豁出去才消除得掉的。
在吕后的本纪里,司马太史曾有比较高的评价: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这自然会遭到后人的批判,以为她诛大臣多力无疑,定天下则未必。其实对功臣实施的诛戮,本身也就是定天下的一个部分,这一点,起码在刘皇帝的观念里是能够得到相当认可的,否则刘皇帝就没必要殚精竭虑乃至赔上性命地剿灭那些个异姓王爷了。
在刘皇帝弥留之前,吕皇后进行了例行的国务咨询。对丞相的后续人选,刘皇帝在遗嘱中排出了若干顺序,之后专门提到军事长官的重要安排: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
这是相当著名的一个人事安排,尤其对周勃的评语,更是绵绵流传。刘皇帝此言一出,周太尉基本定格在安刘柱石的标准结论上,从此成为安刘之不二代言,千古之下,他都足以顶着钦命,自豪地声称:我的名字叫安乜。
然而,周太尉对刘氏天下的所谓安,虽然得到刘皇帝的预先肯定,实际却并非一团赤胆,毫无杂质,内中其实颇有些不尴不尬的暧昧。
我的名字叫安·奠基礼(2)
所谓安刘命题,自然主要围绕在吕皇后对国家政权的干预上。在亲生儿子孝惠帝即位后,吕皇后——这时应该叫太后——虽然对同姓诸侯进行了局部裁切,但基准原则还可以归结为以儿子为中心的政权巩固工作,只是手段的刚毅已经令人眼界开阔,譬如鸩死和准备鸩死赵王如意和齐王肥,用截断肢体挖眼熏耳灌哑药等外科手术变戚夫人为人猪。
更剧烈的措施还是在孝惠帝死掉之后。吕后本纪里的描述是:发丧,太后哭,泣不下。所谓哭而泣不下,是说哭得不够痛快。这时,一个叫张辟彊的侍中,就此向王陵陈平两位丞相发问: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侍中是皇帝身边的人,宫中信息的吸纳自然有天然优势的管道,因此两位丞相不免请教。辟彊侍中的建议是:
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
这建议的立足,听起来似乎是替以两位丞相为首的诸位大臣免祸,属于给出路的主意,可仔细再看,却不难发现,这是在为吕氏家族的进入中央机构修桥铺路。如果说诸吕拜将可以解释为对太后的一种安慰的话,控制南北军,则几乎等于在不流血的状态下发动了一场政变。因为南北军是拱卫帝后两宫的近卫部队,对政权中枢的作用,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所以后边诸吕的居中用事,在掌控南北大营的前提下,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本纪里说,吕氏权由此起。这样看来,上述建议,简直就是为吕太后日后改天换地的大事业献上的一份奠基礼。
当然,不能说辟彊侍中的话是无风起浪,譬如所谓吕后之于君等的畏与祸。早在高皇帝驾崩时,吕后便秘不发丧,与老相好审食其商量,准备借机除掉包括已经钦定为安刘不二人选的绛侯在内的诸将,理由是:
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
这样的推测,果然理论上能够成立,后来孝文皇帝接到绛侯爷们安刘之后送达的即位通知时,手下的郎中令张武,也曾说过内容相当类似的提示:
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啑(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
但事实证明,该可能基本只存在于理论上,如张郎中建议的那样观变未尝不可,若妄动杀机,痛下绝手,却实在有清除异己将高皇帝老部下一锅烩的狼子居心。这位名字叫作野鸡的山东娘们儿,如此作为,不能不说她改天换地之心,早就存焉。该居心终于因为另一位也叫食其的郦姓人的弟弟商将军,及时用危言向那娘们儿晓以利害,方才作罢。这位也是开国功臣的商将军,似乎总是充当关键时刻压塌骆驼的那根稻草,后来绛侯爷的安刘行动,其中也有他不可或缺的帮助。
如此看来,呈献给甲方的奠基礼中,对乙方也是包含相当合理成分的,似乎哪头也不是错,算得上是出其左右皆逢源了。
而提出如此建议的辟彊侍中,不过年方十五,居然有如此的气魄。也无怪,因为这小张,原来竟是留侯张良的儿子,果然不愧名门之后——只是这不愧,说起来有些不明不白。
当然,关键的问题是,作为辟彊侍中伯叔辈的丞相,老谋深算,居然也从善如流地采纳了小张侄子的建议,足见这建议的越发合理。按照《汉书》的说法,此处的丞相,并非是们,而只是左丞相陈平。不过,按照权限顺位,右丞相王陵更是有资格下最后决心的人,所以即便是陈丞相主持,王丞相也起码是默认的姿态才成。也许大家如此的态度,其中或有顾及留侯的成分亦未可知。毕竟,这时候,在吕后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的强制劝说下,留侯已经放弃辟谷轻身,正在家中休养。
我的名字叫安·安的成本(1)
接下来的事,似乎更加顺理成章,和平演变之后,太后不但痛快地哭了出来,而且在大赦天下之后,立了个孙子做傀儡,然后亲自称制,号令一出于己。
称制后吕太后第一个要做的大动作,便是动议封诸吕为王。这里便遇到一个难题,也即所谓高帝刑白马盟事件。据说在这个事件中,高皇帝曾歃血盟誓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但如此重大事件,却不见于刘皇帝的本纪,也没有语在个什么其他的地方,只是在《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的序里,有一句:高祖末年,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因为刘皇帝的汉朝,封赏功臣的标准是,大者为王,小者为侯。功臣去路,无非这两项。但这里的口气,却只是叙述事实,而并没有明白昭示是盟誓事件的相关记录。不过,基本原则显示,高皇帝在剿灭了那些个心腹祸根之后,的确在正式场合立下过如此规矩,为的自然是提防后患。然而后患果然来了,来得还果然是后添的患。
太后自然清楚这个经过歃血仪式的规矩,但依然动议,足见她的决心。当然,高皇帝尸骨已寒,说过的话算与不算,就看怎么理解了。譬如右相王陵,虽然默认了诸吕为将,但论到封王,却不肯含混暧昧,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但所谓的原则问题,在政治的博弈场上,也未必就一定是什么大是大非。以设身处地的具体人情而论,原则总是可以通融的。毕竟江山是皇上的,吕即刘也,两公母还不是一家嘛,所谓陛下家事是也,不干大臣们什么事。因此,怎么个理解法,彰显的就不止原则了。譬如同样的问题在左相陈平和绛侯周勃那里,得到的答复则是: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
这样的答复,体现的果然是对原则问题的迥然理解。给子弟封王,乃是在天下笃定时候的必然过程,所谓家天下者是也,天下不封给自家子弟,也就不必舍身博命地去赢取天下了。既然是个必然过程,那么,高皇帝做得,如何高皇帝的嫡亲老婆就做不得?从太后的身位看来,诸吕正是嫡亲的子弟,哪里是什么异姓呢。该说这个关系梳理得十分顺畅,但却在暗中表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两个老臣的心底里,已经承认了太后对天下的合法掌控,或者说,他们是在暗示,对太后于刘姓天下事实上的改朝换代,他们是不争地赞成的,起码是没有什么异议地予以接受了。
其实,王陵的说辞当然是借口,所谓异姓不封王,乃是高皇帝就功臣而言,未必可以拿来限制外戚。王相爷祭起的原则,其实是在以不抵抗的姿态对太后的改朝换代实施抵抗,也就是不肯承认已经称制的太后是天下的新主子,异姓不封王云云,乃是在强调,太后不过是刘氏天下的暂时代理人而已。用这个原则规范封王诸吕,该说王相爷也是暗藏杀机,因为太后虽然称制,却还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天下已然改了姓,因此异姓不封王的耿耿理由,仿佛躲闪不开的软刀子一般,还得苦苦地挨着。
但孤掌的王相爷如何抵挡得了太后笃定天下的脚步,何况还有陈平周勃这些已经摇动尾巴的老臣子献媚一样的拥戴。不久,太后就用明升暗降的人事安排,将王相爷拜为太傅,去做对朝政没有任何干预能力的帝王师了。王相爷咽不下这口气,托病请求了退休。此后的王诸吕,就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
如此不难知道,这位被刘皇帝称誉为足以安刘的绛侯爷,实在是在吕太后偷天换日的节骨眼儿上,根本置刘皇帝生前约定的既定方针于不顾,甚至对新主子及时给予了道义上的支持,对天下易主,采取了姑息纵容乃至跟从的态度。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是明哲智慧的自保,也许无可厚非,但却也再不配高擎安刘的大旗,充当什么救世的功臣了。
诚然,吕氏集团的最后覆亡,绛侯爷军门一呼,将士左袒,关键时刻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似乎很像他标榜的那样,所谓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别人远不如他。但这至多就是纵火犯良心发现变身做了灭火的消防员,灭火的功劳究竟是拜赐于当初的纵火劣迹,没甚资格可以夸耀什么安了。正如前人所说:陈平、周勃不以此时极谏而顾阿谀曲从,乃致酿成其祸,他日虽有安刘之功,仅足以赎今之罪耳。(凌稚隆《史记评林》)
我的名字叫安·安的成本(2)
当然,绛侯们的纵火行径,还可以从政治智慧的角度进行诠释。譬如在吕太后作为实际的最高统治者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嚣张时期,作为刘氏的忠臣,有必要潜伏爪牙先行忍受,等待时机一旦来临,再去将刘氏的天下还给刘氏。只是绛侯爷们的忍受,几乎是在抖着拥戴的机灵,替太后的变天推波助澜,这样的忍受潜伏,实在逼真得令人无法相信那究竟是否忍受潜伏。而且,正是在这种逼真忍受潜伏的氛围烘托下,太后她老人家对刘氏子弟实施了肆无忌惮的剃刀式的荼毒,刘氏子弟批量凋零,可怜高皇帝,拼了自己的性命扫除掉异姓诸侯缔造的稳定江山,却被枕头边的贴身老婆,进行了另一番的异姓宰割。
用这样惨痛的成本来成就对刘氏的安,不知地下之高皇帝当做何想,或者如王相爷所指出的,承担安刘重任的绛侯们对刘氏子弟的如此破费,将何面目见高帝地下。
再者,后来的诛诸吕,未必仅仅是安刘这么纯粹的单一目的,或许更根本的,恐怕还有针对吕氏集团的种种不满,而非对其外姓干政的违反原则,否则就不必等到吕后死掉才来讲究那些原则了。
说到底,安刘个案,立论原在刘皇帝。而大凡长官乃至最高长官,往往喜欢苦大仇深的卑贱人。这样的人得骂就骂,之后却面不改色,了无挂碍,继续死心塌地,骨子里就是皇上那一ρi股蹲儿的,因此很容易成为亲信死党甚至奴才。所以高皇帝对他们,不能不投以另眼的看顾。譬如定天下之后的杀功臣,一般并不会将绛侯爷之流列入名单的,甚至屠杀异姓功臣的队伍里,往往是他们作为心腹大将挂衔的。这道理或许也可以这样替刘皇帝着想:绛侯爷这些在司马太史眼中鄙朴凡庸之人的功名,往往都是因刘皇帝而起的,没皇上便没他们的今天,所以原则上理当属于忠心;而韩信英布这些志与众异之辈,刘皇帝的江山则是因他们而得的,没他们便没有刘皇帝的今天,所以原则上他们才该是不安分的。因此安刘的重大历史责任,刘皇帝只能安排给绛侯爷这样的人了。
诚然,天下姓刘还是姓吕究竟哪个更合适,在后人以及当时的百姓看来,也许无关甚紧要,安不安刘的,也许不是什么天大的攸关事体。司马太史就曾高度评价吕姓时期道: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这样的班班业绩,应该说起码不输于高皇帝时期什么,或者说各有千秋总是可以的。不过,这于安刘,似乎是另外一个话题。终究,在高皇帝对绛侯爷期许的安刘契约中,在乎的仅仅只是刘氏血统的延续与否,而绝对不允许比较刘氏与非刘氏统治水准的高下。
至于绛侯爷的重厚少文,或者世家里评价的所谓木彊敦厚,自然和他早年外来拆迁户又从事编织竹篾苇篾的养蚕用具以及为人吹箫从事丧葬帮工之类的卑贱出身大有关涉。更可贵的是,绛侯爷对诸生说士的态度,也十分的蛮横不客气,这却和高皇帝轻士善骂的脾气,堪称肝胆相照,这就无怪高皇帝以为他可属大事了。
其实,无文并不等于没有心机。常听成功人士慨叹自己的没有文化,以为否则成功将会更加巨大。其实,可能正因为他们的没有文化,才造就了如许乃至巨大的成功。无文或许往往可以将个人的潜质发挥到最大化也未可知呢。譬如绛侯爷曾经诋毁容貌出众的陈平,但却不曾说过秀色如美女却深得刘皇帝器重的张良什么坏话。文帝时,绛侯爷免相就国,有人告发他准备谋反,牢狱中是皇上舅舅薄昭说动薄太后,才捞出了一条老命。而国舅爷这条重要的人脉,则正是绛侯爷用巨量的实惠早就结交扎实的牢固关系。这些,都足见他根本就是个颇有心机的粗人。
但,在安刘事件上,绛侯爷却的确有些夹缠不清的不良嫌疑,这一点不等他琢磨清楚以何面目见高皇帝于地下,就遭到了报应。以他拥立文帝威震天下的不世功勋,居然像劳模带头下岗一样被要求做榜样卸任回家,之后的日子,他是穿着厚重的铠甲,在忧愁恐惧中度过的。文皇帝对这位恩人的不假颜色,乃至赏赐给他的牢狱之灾,恐怕其中不能不有对他破费如许刘姓子弟付出巨大成本方才安刘的丝丝怨恨吧。
廉爷的死|茓(1)
拉屎撇条虽然是人生五谷轮回之必须,却终究属于迫不得已的下作,所以总是不方便优雅提起的,提起也往往偏重贬损。一秀才拈酸,得一孤句“驻马上山阿”,却死活接不来下句,于是做推敲状,边溜达边叨咕。不料却撞见隐居山林的顾况,顾大爷才子性情,最爱嘲诮,登时就起了雅好,直截的动议道,何不就接“风来屎气多”。
都说文人无行,这话果然。不过以秀才的酸招致才子批判的臭,倒也般配贴切,只是一棍子打成屎诗,也忒损了点。那秀才后来惭愧逃走,端详之下,其实算个谦虚的人了,日后难免进步也未可知道呢。
虽说这屎是不齿于人类的排泄物,寻常人厌恶惟恐不及,发出动作的时候,总需要肃静回避,躲一僻静去处方才方便,可那些被大家时常惦记着的名以及大人物们,却不免喜欢时常提到,并且没有丝毫的顾忌和看不起。庄子他老人家就说,那可道非常道的道,原是无所不在的,尤其在那些卑琐细末的东西上,譬如蝼蛄蚂蚁呀陈糠烂谷子呀砖头瓦块呀,最后着重强调的大轴,便是这不招人稀罕的屎尿。
道在屎尿中,果然是哲学家的精辟。不过这精辟又勾起人想到些什么。后来披靡一时的禅宗,也喜欢用粪便凸现自己的主张,大安禅师就曾表决心说,吃沩山饭,屙沩山屎,不学沩山禅。这话很有点儿烈女撒泼的味道,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你小子就是投胎转世,轮回N次,也逃不掉老娘死磕的手段。
当然,比这更有声望的,则是那饮誉天下的著名顿悟:佛是干屎橛。这顿悟除了再次见证臭烘烘的巴巴和玄悠悠的思维科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末端与高端往往如此——之外,显而易见有抄剿庄子老师的嫌疑了。好在人类文化的遗产一向资源共享,前人永远不计较后边的转手趸卖,也计较不得,倒是有翻了几本破卷子的好事徒,偏喜欢做抄家式的揭露文章,除了卖弄学问,并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卖弄学问不是美德,得饶人处且饶人,刀下留颗头颅,日后免得惹人算计,不然,走夜路眠孤床,没准儿要心惊肉跳做噩梦呢。
噩梦权且不提,且说那自称太史公的司马迁,讲过一个许多人几乎耳熟能详的段子,说担任太监小伙计的蔺相如,帮着赵国楞是从霸王秦国手里保全了和氏璧和国家安全。一向说宝物惹祸,这和氏玉璧就让楚国人小和兄弟瘸了左腿瘸右腿,几乎哭死才仅仅论证了并非石头的基本身份,现在又差点儿祸害了赵国人民,真的是多亏了蔺伙计。
蔺伙计后来又在渑池的友好会见中,用同归于尽的要挟,让秦王嘬了瘪子,好不威风,所以回家就被领导封了高干。论功行赏,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料却惹恼了一个旁人。这旁人就是妇孺尽知的廉颇。
廉颇是赵国的良将,勇气知名诸侯,一刀一枪,拼着血海般的干系,立过不少功劳,如今让个马崽小混混一样的贱人,凭着几句红嘴白牙的咸淡话,演绎出小说一般的故事,眨眼间就盖过了自己,当然不服。也是武人心性:赏罚过当,本该找高层首长论理才是,怎么偏要和自己的同志过不去呢。
蔺伙计是真英雄,明白大道理,不和前辈大叔一般见识,让他一寸又何妨,非躲你不成。胡同里回车,果然赚得廉大叔剥光了膀子扛着荆条,登门认罪。粗卤人好交道,小蔺同志于是和廉叔叔成了生死弟兄。
再后来,秦赵两国决战长平,小蔺同志已经报了病危,廉大叔带兵迎战,屡战屡败,坚守不出。都说陕西人瞧着实在,可也一样会摆弄心眼,这时他们放了流言蜚语说,单单就怕那赵括来和咱交手呢。
这赵括的爹是收租子的出身,却吊诡熟谙兵法,坚信两鼠斗于|茓,将勇者胜——这话后来被直译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军事熟语,当年廉叔叔揽不得的烫手包子也敢接,立过大功。可这赵老爹命短,此时已然归西,倒是这儿子,自幼学习兵法,说起带兵打仗,连老爹也不放在眼里。可这打仗是死人堆里博命讨生活的勾当,比不得蔺伙计的外交辞令,光靠舌头好使唤不灵,所以一去就被收拾得一塌糊涂,让白起连屠带坑,灭了四十多万壮丁,若不是沾亲带故的信陵君偷了虎符来救,赵国没准儿就完了。
廉爷的死|茓(2)
后来燕国看着赵国男人死绝,以为是糠心的萝卜,便趁火打劫,起兵来犯,生死关头,还得是廉叔叔亲披战袍,大破燕军,直追到燕国城下,割地求和,真的是让那厮梦里都怕哟。
说来这廉大叔身板子就是结实,小蔺老赵都先他而去,国君也换了三茬儿,真个是三朝元老。可新国君是个不肯念旧的人,瞅着这廉爷爷恋栈,就想着提拔个异己换换胃口,便让乐乘顶替了廉爷爷。
这乐乘本是燕人乐毅的族人,也算是名将沾边的人,当初伐赵,被廉叔叔生擒,却不做断头将军,投降了赵国。说起来他也算是廉叔叔的门下了,不是外人,肥水算不得旁落。可廉叔叔此时马齿加长,虽然成了廉爷爷,本性却还依旧,一肚皮鸟气不敢和孙子辈儿的领导讨公道,却揪着乐乘一顿暴揍,直打得乐门下落荒而逃。
这回是真的撕破了面皮,乐乘虽然是旧部,却没有蔺伙计的英雄气度,廉爷爷只好背井离乡,跑到魏国。这魏国曾经被廉爷爷屡屡收拾,却并不记仇,可终于也不给他信任。那边赵国,自廉爷爷去后,则时常挨秦国蹂躏,于是想起他的好处,便打算请他回山。
这等喜讯,着实让廉爷爷开心,见了赵王派来的使者,兴奋度大为攀升,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和十斤肉,然后披挂上马,使枪弄棒的盘旋了几个来回,表白自己绝对的好使唤。想来能吃者必能干,斗米十斤肉,和武松李逵的饭量差不许多,可这廉爷爷的年龄比那两个要长了许多,大约望六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神勇照旧,真的是不容易。
岂料天算不如人算。这赵王身边有个心爱的臣子,叫作郭开,早年和廉爷爷有过节,如今看领导有再次提拔仇家的意思,便用足了银子给那使者,让他给廉爷爷添堵。
说起来这使者是个绝顶的聪明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国家兴亡本不是小的们操心的事体,可眼睁睁的看着这廉爷爷精神矍铄,和半桩小伙子一般,又该如何不辱使命呢?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那使者回去见了当家的首长,就说了,廉将军老虽然是老了,可吃得还是很多,不过和小的坐了一会儿的功夫,他老人家就跑了好几趟的茅房哟。
琢磨起来,这话的确阴毒,先给您老拔个高,再让您从那高处跌下来,怎么就不狠呢。着啊,打起仗来哪里容得您总往盥洗室里颠儿哟,您多能吃也扛不住这能拉啊——即便您有快放屎迅速解决战斗的异秉,也终究济不得事。高手过招,点的果然是死|茓。小赵首长听了这话,自然觉得廉爷爷就是老了,接下来当然是不再用了。谗人当道,英雄无门,也无怪赵的忽焉之亡了。
再后来,为一块非石头砍了小和两只脚的楚国,偷偷到魏国接走了廉爷爷。可那时的楚国,势道衰落,早没了给人立功的机会,廉爷爷到了还是个无用。他老人家晚年越发郁闷,但还是念念不忘提不起来的当年,只好说几句最喜欢带赵国的兵之类解不得饥救不得渴的不凉不酸话,寥寥自蔚,徒然让后来的人们,深切怀念他的尚能饭否。
《淮南子》上说,北方幽晦不明,天之所闭,所以那里的人脖子短肩膀阔,附带尻下。幽晦不明天都闭眼,仅从廉爷爷的遭遇就能证明,不必聒噪。尻就是ρi股,尻下的意思,该是说北方人缺乏翘ρi股。
这话自然很值得商榷,但ρi股的翘与不翘,不论男权女权出发,意义其实更在于女人。廉爷爷服务赵国,北方汉子大约是不错的,可皮松肉耷拉,就算本来ρi股翘,到如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了。然从生理解剖入手,仿照子宮后倾不利生育的医学定论,ρi股的下垂,或许倒备不住导致肛门括约肌的松弛,和拉屎的频率,有些个不尴不尬的牵涉。
这却与廉爷爷有关。如此看来,廉爷爷的不得起用,除了老天不开眼和吃得太多,也还有医学层面的深刻个因值得探讨呢。拉屎改变命运,良有以也。
怪谈
说起来,富豪与长官的结合,也即所谓官商勾结,实在是古已有之的事情。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河南大财东吕不韦的故事。
怪谈·砍头书(1)
不过,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官商勾结,吕财东的故事更具有不寻常的意义。因为这里并没有寻常所见的权力寻租,或者说,那个寻的主语,发生了根本性的置换。那时,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的吕财东,已经俨然是不打折扣的成功企业家了,而他物色到的权力发包者,却不过是个母亲失爱,自己被外派到敌国的一个人质,尽管是秦国太子安国君的儿子,但却是二十几分之一的非嫡正的孽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有些捉襟见肘,几乎是穿路边摊的水准,身上丝毫散发不出潜力的丁点儿味道,寻租资本基本为零。
这样一个流浪王孙似的人物,真正是不得意的破落子弟,看不出权力的蛛丝马迹,不料吕财东一见,居然倾心,结论是:此奇货可居。
按照《战国策》上的记载,这一瞬间更加具有说唱性:
濮阳人吕不韦贾邯郸,见秦质子异人,谓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主定国之赢几倍?”曰:“无数。”不韦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饱食;今定国立君,泽可遗后世,愿往事之。”
说它有说唱性,是因为,作为商人身份的吕不韦,似乎不必需要讨论耕田疾作的意义,珠玉赢利的百倍之于耕田之利的十倍,在商业氛围的家庭内部,也本该是早已不争的事实。所以如此喋喋琐琐地陈述,原是此段文字写作人的着力渲染,意在托举将那流浪破落王孙作为投资标的之深谋远虑。
不必阐释,无论可居的奇货,还是立主定国之赢无数,当然都是典型的商业语汇。可见吕财东的居心,完全是从商业运营角度立论的。然而,后边的情节发展,却让我们不得不承认,作为商人出身的吕财东,设置的是真正的政治大局,进行的也是真正的政治博弈,其间风险潜伏,程序麻烦,危机叠现,辗转多端,全不是国人最津津乐道的一夜暴富,个中的发迹过程,十分漫长,需要坚强的耐心,不厌其烦,非卓越之操盘手不能负担。
莎士比亚说,不要借别人的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吕财东流水价花出去的渠道费用,自然无疑属于后者。按照莎作家的论述,如此行径,大有失去本金和失去朋友的双重恶果。这些恶果,以吕财东成功缔造不俗业绩的阅历,是不难推测预知的,但他依然持续破费地经营着。
后来的人提及此,往往从千金五百金六百金之类的政治献金数据着手,虽然的确瞧看出了吕财东的经营心思,却不屑于他在经营上发奋的执著,过于强调他的奸,往往忽略他的韧。如果说吕财东做的是窃国的大盗,后来人则只看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自然了,后来人从结果出发,看他着着得手,似乎是用银子的直钩钓上来的弥天富贵,却不肯替他作想,在一丝机会都渺茫的时候,他偏能甘心承担倾家荡产乃至身家性命不存的天险,一丝一缕地积累起机会,涓涓细流,终成正果。说他是伎俩固然是伎俩,然即便就是所谓政治家,也未必能够有如此的胸襟怀抱和气魄呢。
粗略地说,他的居奇顺序大略是:首先要用诸如秦王老矣之类的紧迫理由,说动那位破落王孙,肯于和自己携手共赴那单富有魔幻色彩的窃国计划;然后通过关节,打通太子的嫡亲老婆华阳夫人的血缘亲人;再通过这个亲人,不经意中氤氲那人质王孙的贤智和对夫人的深刻惦记,并且在水到渠成的当口,寻找到做华阳夫人思想工作的实质机会;在这个机会中,必须能够运用社会的和语言的超凡智慧,间接地通过该亲人的复述,真正打动她;被打动的夫人同样能够再去打动太子,答成收纳破落王孙为嫡亲儿子的暗箱契约;之后还需要漫长等待现任的国君尽早地正常或非正常的死亡,然后太子即位国君,王孙如约成为新的太子储君;再等待刚刚即位的国君尽早地如其前任一般正常或非正常的死亡,王孙太子顺利即位国君:这之后,只要王孙不食言,才能够达到分秦国共之的最后目标。也就是说,作为政治媒婆,吕财东的酬劳就是分享国家权力的一部分。
怪谈·砍头书(2)
这一番罗嗦的叙述,其实在吕财东做来,是越发不可想象的相当的罗嗦。在后来者看来,罗嗦的前途当然是光明的,而在当事者体味,罗嗦的道路无疑更是曲折的,其中还间或发生诸如秦军兵临邯郸,赵国欲杀王孙人质,需要当机立断,撒出敦厚的人情银水,滋润看守那颗粗糙干枯的心,买通道路,逃脱性命这样无征兆不确定的随机突发事件的及时排解。
诚然,在前述的罗嗦程序中,最具挑战难度的,非通过他人之口的复述打动华阳夫人莫属。在语言的信息传递中,难免有不可逆料的损耗。因此,吕财东在交代亲人说客转述的时候,在尽量不使说客自尊蒙受伤害的温软前提下,必须寥寥数语,方便记忆,关键的是要能搔着夫人的痒处:
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吕财东所要说动的,是一个甚受宠爱可以说如日中天的太子夫人,能令她心有所戚戚然,便必须知道她的软肋,于是劈头就醍醐灌顶地提出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的要害立论,再加上一番左右迂曲的铺陈,果然敲打在缺乏子嗣的夫人心头极其脆弱的部位,不愁她不以为然,于是顺理成章地吹拂枕边暖风,说动太子,刻玉符为约,达成日后接班人人选的承诺。要知道,此时国君尚且健在,双方居然走此险着,订立类似城下之盟的砍头书,宛然生死契约,攻守同盟。
这样的利好结果,当然得拜赐于吕财东草拟的说辞腹稿,不但具有披靡的修辞魅力,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真话,事后双方如实履约,王孙顺利登极,夫人尊为太后,安享天年,成为居奇大局当事人中活得最长的人,果然证明了吕财东童叟妇孺一概无欺不打诳语的诚信。后人评价吕财东的说辞,是句句刺骨语,谋立王孙如手指谈,算得是没有违心的实话了。
《国策》里曾说到,王孙本名异人,从赵回到秦时,按照吕财东的意见,特意穿上新娘亲出产地楚国的服装,这身行头,果然遭到了新娘亲的强烈认同,以为这过继儿子真的结记着自己,大悦之余,乃改异人为子楚。异人可以理解为异常的人,当这不寻常的人变身为地理符号的子楚时,不知不觉间,就俨然是新娘亲以及她丈夫的自家人了。这种细节,未必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但却是不可以忽略的润滑剂,与上述刺骨手谈,足相呼应。
上天真的眷顾耐心的人。在吕财东不惮烦的周划之后,昭王不久死去,太子即位为孝文王。这位查尔斯一样老迈的王子,当时已经五十三岁,漫长等待之后的大位,在莅临的时候,往往是有代偿的,所以仅仅一年,具体说则是除丧后即位三天,他便识相地戏剧性死掉,ρi股刚坐上去的太子席位还没够暖,前人质王孙就成了现任的庄襄王。华阳夫人变身华阳太后,人质王孙的亲娘也被尊为夏太后。历史的安排,就像一部设计妥帖的机器,在正式程序启动之前,逐一敲打掉了预设的键盘。
然而,这样纷纷及时死掉的事情,还没有及时刹住惯性的迹象。三年后,叫作庄襄王的人质王孙在三十多岁的壮年中,居然也跟在几个前任之后匆匆死掉,他的儿子政作为正宗的太子,被立为王。原来历史的着落点埋伏在这里,前边的林林总总,不过都是必要或者不必要的铺垫。
怪谈·中冓之言(1)
这样的结果,大约也未必在吕财东的预算之中。因为庄襄王即位后,果然遵守诺言,因而他在元年便履新做了丞相,金印紫绶,掌承天子助理万机,同时封文信侯,食邑十万户,已然是定国立君,分秦国而共之了。可是好景居然如此灿烂地延续辉煌,新君又被历史的车轮碾扁踏过,十三岁的嬴政陡然间做了更新的新君,吕财东由丞相而相国,号称仲父,字面意思也就是二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那个在上的一人,又是个少年,吕二爸俨然就是不叫国君的国君,这场富贵,直把天都要捅破了。原来分享秦国的成果,是这般一个模样。
二爸的称谓,自然是尊号,表示的是作为政治家的嬴政的良心,之前和之后,都有旁证,譬如霸主齐桓公之于管仲,以及楚霸王项羽之于范增。吕二爸之于嬴政,称其为再造父母,并不为过,因而仲父云云,算得上是最不令人感到肉麻的荣誉称号。然而,按照史书的有关记录,个中却暗藏着比政治称号更深刻的瓜葛,其内涵颇有些不尴不尬的蹊跷。
说起来,嬴政的身份,有些暧昧。在他的本纪里,对其生身母亲的叙述,不过说他父亲在赵国担任人质时,见到吕不韦姬,悦而娶之,生下了他。但在吕财东的列传里,就有了略略细致的描述,说是吕财东娶了邯郸本地姿容绝美而又擅长歌舞的女子同居。看来具有舞蹈基础的女人,在成功人士眼里,总是有说也说不清楚的曼妙。于是该姬便有了身孕。这时,尚在破落阶段的人质王孙,作为合作伙伴,到吕财东这里串门喝酒是经常的项目。人的眼光会在喜欢的东西上游动,有意无意间,王孙瞧见了该姬,顿时一见倾心,立马不客气地向衣食父母的伙伴索取。这种夺人所爱的无耻行径,自然是王孙本色,也是吕财东平日里惯下的娇纵。吕财东虽然相当的不高兴,但念及这奇货的长线题材,家产都拆破了打点,一个女人也只好舍得了。
该姬的去留态度,史书上都付阙如,大约是不详或者不屑。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想来,其中大约是有些玩物身世的哀痛吧。但她毕竟出身欢场,流莺性情,离愁闲恨容易排解,是个能够面对现实的女人。终于,她坦然隐瞒了自己肚皮已然揣馅的前科,接受了换夫协议,并且在之后的某日,砰的一声,生下了政。母凭子贵,于是该姬顺理成章地做了王孙的夫人。可见,接受现实是多么具有生活智慧的选择啊。
关于政孕育的月份,也就是太史哥所说的大期,一向有不同解释,有云十月,有云十二月,都有经书上的确凿依据。其实,不论大期所指是十月还是十二月,在姬做夫人的case中,都应该是没有引起当事夫君怀疑才是。也就是说,该姬的产子,是在换夫之后正常月份实现的。毕竟,早产两个月和庄稼地里多收了三五斗,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大事件。以王孙的IQ,在与吕财东达成合作的过程中,对吕财东大子之门的试探切口,能够心知所谓,肚明诱惑所在,自然不是泛泛之辈,而以破落王孙异乡潦倒的人质生存环境,也足以诱发增厚他的社会阅历。因此,寻常人都瞒不过的超期生产,哪里骗得了他。况且,他还因此将该姬扶作夫人,以一般的心态而论,谁都没有必要为自己的绿头巾招摇昭彰的。所以,从该姬受孕财东而言,自然是十二月的超限,而以该姬换夫王孙而言,当然是十月的如期。
如你所知,太史哥的上述描述,被后世视为传说,因为秦国用战争的手段统一天下,没有尊重所灭国家人民尤其是长官们对国体的情愿选择,不免犯下众怒,于是脏水瓢泼,一切仇怨,化作居心恶毒的宫闱秘闻,中冓之言,口耳传播,终究被太史哥采纳,便有了吕政的讥讽。
这果然是大有道理的判断,而且,在太史哥所著春申君的传记里,也有一段类似的故事,被郭沫若老指为如像一个刻板印出的文章,情节大类小说。这样看来,太史哥的叙述中,就搀兑上了比之春秋笔法更其倾向的深意。
怪谈·中冓之言(2)
实在说,历史的写作,当然是有选择的陈述,否则张家大婶私通隔壁刘家大爷之类的短长,将会淹没所有的记载,所以选择在所难免。有选择当然就必然有倾向,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其实,不止是太史司马哥,谁又见过没有丝毫倾向的历史呢。至于大类小说,反倒未必只有负面的解释,鲁迅先生说太史哥的著作是无韵离骚史家绝唱,的确将文史打成一片,小说的文采成就绝唱的历史,显然不是什么坏事情。只是太史哥之后,更经常的只是端足架子的正经语,他那样诱人的风采不大多见,于是绝唱竟成绝响。
实在说,太史哥被后人诟病的倾向,还不止于上述。譬如在政即位国君之后,充分分享成功果实的吕二爸,还时时与作为太后的前该姬私通。而表述如此行为的句型中,动作的主动发出者,便是太后,也就是说,吕二爸此时是被动接受的老相好。也是,拜相封侯的吕二爸,食邑十万户。一向说,宰相须用读书人,而以并非开国元勋的前商人出身,二爸有如此地位,真正是史上超卓的异数。如此泼天的富贵,论到本能欲求的满足,恐怕日日斫伐,也应接不暇,哪里用得着去和半老的娘们儿肉身叙旧,更何况这半老娘们儿还是当今的太后。因此,不难判断,吕二爸此时行险,基本上处于应召的被动态势。
随着政的渐渐长大,这种杀身之祸须臾将至的境地,当然不是具有大智慧且正当全盛期的二爸所安心的。为了避祸,二爸决心将交纳公粮的责任移交给别人。通过一系列安排,他力挺一位名叫嫪毐的比自己年轻的人。
嫪毐的名字写起来有些麻烦。权威辞书《说文》上解释说,毐的意思是士之无行者。尽管后人辩白这是此字的本义,但这样烙着做一万件好事都逃不脱的贼戳记,字面太具侮辱成分,寻常人如何会选来描述自己,显然是后来人的声讨,或者就是挪来专做替换的。以下内容便是之所以声讨的所在。
上面的麻烦,二爸当然是不在话下的。窃国的大麻烦都不在话下,这点点小意思,不过毛毛雨而已。嫪少是二爸通过察访的形式寻觅到的接班人。因为要从男女上立足,所以嫪少被选中的理由,当然仅仅局限在此一方面,他的称号便叫作大阴人,也就是拥有巨大生植器的人,这成了他的吃饭家伙。二爸先将这大阴人收在门下作了舍人,也就是类似食客的伙计。这算不得委屈,大名鼎鼎的楚人李斯,发迹前也不过如此。然后的事情,是要让太后主动要人。经历了政治博弈的大手笔,这样的小圈套,二爸信手拈来。在一个适当的游乐场合,舍人嫪少作为嘉宾登场,真人show节目的具体内容,便是用他的长物拨动一个桐木轮子做转动的戏法。效果一如预期的那样,博得一片喝彩。
这样激凸的行为艺术绝活,当然耸动视听,也当然会不胫而走,何况还安装上了特意的轮子,因而很快就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果然势在必得。但太后是前第一夫人,国家形象,因此便不可以堂而皇之地解决寡居的生理需求。一切都需要一个政治上正确的程序。这个程序由于事关国家体面,必须有所迂曲。第一步,竟然是先让人告发,给嫪少定一个该当宫刑的罪名,这虽然听上去十分痛苦,但却让嫪少有了进宫做官的资格;下一步,则怂恿太后,由她出面,关照操刀手一笔封口费,做些拔掉胡须之类的打理装扮,于是,无须道的嫪少,便名正言顺地来到了太后身边。
屡次经历换夫游戏的太后,哪里计较再次的肉欲转移,绝不会有《围城》中我你她小姐的忸怩作态,俨然是豪情万丈不忌生冷的烂桃花,换手如换刀,老娘我大胆向前走。而作为二爸严格把关送上的床头特贡,嫪少虽然出道晚,却也不是青涩宝贝,在饥渴的太后眼里,无疑是上等货色。金风玉露,果然绝爱之。从此二人溺在一起。
鉴于身家性命的攸关,二爸不想做太后的泄欲工具,而嫪少则没有选择,他必须行此险着,方才能肉体赌明天,以献身的代价博得富贵。因此,二爸的组织安排和嫪少自己的个人志向,于此达到了完全的一致。这在嫪少,乃人生大幸事之一,因而双方默契,一拍即合,速配度几乎100%。而二爸乃是性情人,功成身退,觅得替身,李代桃僵,再扶上马,送他一程,祝你幸福,也祝你舒服,甚至,在替身后来居上,权势独揽,成为国家大事决定人时,作为淡出者,二爸也依然采取了默认的从容姿态。
怪谈·中冓之言(3)
不过,许多后来的闲人,对太史哥于嫪少的若干描写,以为是极写闺房畏亵,不堪之极。关于嫪少玩弄的是否闺阁秘戏,限于术业的不同专攻,这里姑且暂不讨论,就算太史哥于此写得不堪,实在也无可厚非。尽管前贤一向有为尊者贤者亲者讳的道德提示,嫪少虽然不在此一提示的行列,但权色交易甲方的太后,确属当讳的尊者无疑。但是,从一个旁观的角度,历史的书写者并没有为这些人忌讳的道理和义务。写历史,不讳尤其是对尊者们的不讳,才是本色。如果什么都讳了,就不再存在所谓历史。况且,尊者们需要讳的阴私,理论上实属国家大事,秉笔而直书,正是史家职责,曲而讳之的技术手段,反而不够道德。因此上述的毒舌批判,也姑且可以搁置一边不论。
倒是那对各得其所的男女,反而不好遽下判断说,他们只有Se情,没有爱情。也许嫪少在寻常人眼里是个纯正的流氓,但闭锁深宫,与一个半老女人,终日缠绵缱绻,并且生下了两个将国家体面掼在地上的孽障,这样的皮肉生涯,该说也对得起太后赏赐给他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诸方面的恣肆,和事无小大皆决于一身的这场富贵了。至于拿国家权力作为Se情交易的砝码,的确需要声讨,只是声讨的对象,起码不该仅仅局限于嫪少。
也要佩服二爸。在掌控生命的中奖率方面,他具有不可能的超常能力,堪称指哪儿打哪儿要中便中的神射手。在他和邯郸歌舞姬的你贪我爱之中,他只允许自己中彀一次,其他则都被作为单纯享受而忽略掉,这在修道士发明动物肠衣质地的安全工具之前,不能不说是非比寻常的。而那仅仅的一次,就是一注大破天的彩券。而后来嫪少的连庄中胎率,足以证明早年的姬后来的太后,一直是不乏肥沃的培养基,这就越发令人继续对二爸佩服了。
怪谈·野狐精(1)
不用说,太后的宫闱事件,不失为对国家政治秩序的一种挑战,尽管这种挑战具有相当的无奈,满足的只是最基本的欲望。诚然,这欲望的诉求在旁观者看来,略略有些张力。也许这与她的出身有些勾连,接连的换夫似乎也是导致她由被动变主动的一个诱因。国家体面也许在本能欲望面前,显得有些苍白,但她依然属于犯了错误的人,于是莎士比亚的朗朗箴言仿佛话外音一般油然响起:正像一个贞洁的女子,虽然淫欲罩上了神圣的外表,也不能把她煽动一样,一个淫妇虽然和光明的天使为偶,也会有一天厌倦于天上的唱随之乐,而宁愿搂抱人间的朽骨。
好在,以前的姬后来的太后,似乎在记载里,从来也没有和光明天使为偶的机会,有的无非是以物易物的交换,而不论是吕二爸还是嫪少甚至中间过渡的破落王孙,在总体或者局部而言,都算得上是人间尤物,根本不是枯朽的骨头所可方物的,因而她的淫妇身份,大有可以保留的余地。
有人以为,母亲在男女之事方面的糜烂,或许对政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之女人观大有影响。不过,这种以为也许忘记了,帝王们或曰成大事者们的女人观,当然不同于其他人尤其不同于草根庶民们安心的一马配一鞍格式,甚至茶壶配茶碗的建制也未必放在眼里,所以唐明皇和肥妃的故事,只好是民间文学冥想的特例。况且,作为一代君主,始皇帝所沉溺醉心的,大都游离在饮食男女这样的原始本能之外,女人于他,由于得到的太过容易,其实连权衡的砝码都算不上。在权力决定性姿态的前提下,他和他的母亲,在男女之事方面,都未必如后来人想象的那么阴暗,而后来的人,似乎也不必耿耿用今天的思路替他们设身做想。
在太史哥的自序中,有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的云云口实,作为给吕二爸立传的理由。但具体到二爸的本传中,似乎并没有所谓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的具体描述,只是在著作《吕氏春秋》的作者群体中,有他厚遇养士,至食客三千的间接证明。这也是《史记》的惯伎,不是特例。
令人放心的是,商人的出身,钓奇的居心,并没有影响他作为掌承天子助理万机的总理大臣,在治国乃至疆土扩张方面的施展,这一点,参考秦及秦始皇的本纪,略略归拢一下该阶段的事件,便不难发现。在庄襄王,以及政初即位,委国事大臣时期,他不但曾亲自诛灭东周,收纳疆土,而且在他担任执政期间,秦国的版图增殖了三川太原上党东郡,虽然其间也有败绩于信陵君领衔的五国联军的失算,以及河鱼大上蝗虫蔽天之类谁也规避不了的自然灾祸。这样看来,吕政时期,秦国起码并没有停止它的上升态势,或者说,也算得上是为之后政的统一天下,做了某些不可或缺的铺垫。无怪有人提出对比说,吕氏执政足以强秦,嫪氏当权足以败秦,吕之与嫪,正邪判然。
上述的铺垫甚至强秦,内中自然少不了那些食客的作用,因为招致宾客游士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欲并天下。作为并天下的副产品,食客们还充当枪手,以二爸之名,仿照当时辩士著书布天下的常例,写作了许久之后依然著名的《吕氏春秋》。这本略称为《吕览》的著作,有八览六论十二纪,计二十余万言,号称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这样夸张的号称,大约是文字的载体制约导致的必然后果。在纸张远未产生的时代,二十余万言——有心人统计,实际为十七万三千五十四言,绝对是一个足够洋洋洒洒的纪录,说它汗牛充栋也不为过。而所谓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考虑到斯时的天地万物古今基本立足于幅员所及,再加上前科技时代资讯的贫乏,以及著作者有意无意的取舍,似乎也差强可以办得到了。
和二爸时代差不许多的亚里士多德,在雅典讲述当时全面学问的《工具论》、《伦理学》、《形而上学》、《修辞学》、《诗学》等,都不好说是卷帙庞大,却被奉为最早的百科全书;著名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十八世纪在爱丁堡初版时,也不过三卷。这样推论起来,后人看来区区不言的二十余万言,在当时足以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果然是毋庸置疑的了。
怪谈·野狐精(2)
这本足以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的著作,虽然是并天下的副产品,但的确为二爸赢得了生前身后的名声。著作完成之后,还特意公布于首都咸阳市场的大门,延揽诸侯各国的游士宾客,立出赏格,说有能增损一个字的,便看赏千金。
该说二爸毕竟是大贾本性,本来以相国的地位,完全可以动用行政力量,通过官方手段,部门派送,团购埋单,将长官的意志,一直普及到基层,声名的传播与建立,不成问题,其他也可同期延伸;可他偏偏放弃政府干预的粗糙思路,选择了一个极其市场化的手段,又采用拉场子打擂的草根仪式,文戏武扮,炫耀当然是炫耀,甚至意在远播这个炫耀,不过其中的用意,自然是相当深远的,因而用得着东坡对王安石的一句叹服:此老乃野狐精也。
后代酸文人指出,二爸该书哪里是字字金玉,只是畏惧相国或曰秦国而已,所以著名才子扬子云放出的“恨不生其时,手载其金而归”狂言,是老不晓事。实在说,扬子云的确是老不晓事,但仅仅指摘大家不敢挑错在于畏惧,也不能不说有那么一点儿不更事:作为一国总理,以自己的名义,用软实力的法子,对其他国家实施一番国家力量的震慑,内中的政治智慧,又哪里是字字金玉却全无用处的漂亮文章能够及得上的呢。
不过,作为一个识小的不贤者,我关心的倒是当时该书的展示状态。那时候,距离本土自豪的造纸技术之诞生,还颇有一段时间,如果按照惯常的载体,将煌煌该书誊录在简策之上,必然是要占据若干空间的,作为黄金地段的市场大门附近,究竟如何摆放摊开并方便观览,便是一个具有技术性的问题。堆积,抑或悬挂;如何堆积,如何悬挂,等等。何况昼夜交替,风雨时至,相关的后勤保障,也是运作繁剧成本高昂的一个麻烦。好在,如前所述,财东出身的二爸,一直不怕麻烦,而政治,更是从来不计较什么成本的。
命运的安排,总是那样不可理喻。尽管二爸提前实施了避祸的淡出,但是嫪少比起他,实在是不够成器,在王政履行成|人礼即将亲政的关头,悍然却又仓促地发动计划远不周全的宫廷政变。但王政实在是个让世界害怕的男人,逼宫的行动,在生擒百万杀头五十万的悬赏面前,迎刃破解,不动声色间,二十出头的年轻国王就控制了局面,嫪少自然是极刑车裂之后的示众,以及夷灭三族,那两个和国王同母的孽障,也及时进行了清理,据说致死的方式,是字面上足以发挥想象的囊扑。
接下来,便不能不牵连到二爸了。虽然是嫪少误国,但二爸毕竟是萧墙祸端的居间人,何况他虽然自家淡出,但相国的位置并没有出让。鉴于本纪中奉命发卒收拾嫪少的人员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二爸有可能在王室危机的时刻参与了平叛,这在他,不论是钓奇而来的国家,还是那个暧昧的血缘,以及相国的责任,都责无旁贷。但,即便他参与了平定政变,场面上也依然难辞其咎。这样的罪责,就不是发配放牛班便可以解决的了。但考虑到二爸不啻再造的拥戴功勋,王政并没有当时做出株连的宣判,只是在次年,免去了二爸的总理职务,让他回到河南封地赋闲。
这应该是个不失温和的处置。但二爸的声望居然是如此浩大,据说前往河南问候的诸侯宾客使者,几乎形成散兵阵。这样披靡无国界的动静,或许也有二爸的某种操纵亦未可知,但对刚刚亲政的年轻国王来说,肯定是心腹之患的隐隐作痛。于是,王政写了封措辞严峻的信,数落一番,命令他携带家眷,迁往蜀地。
不可否认,在对二爸的处分上,政是将他和嫪少区别对待的,这不仅是由于他的定国立君,更在于政并没有把他归入乱国的同党,也就是说,二爸集团和嫪少集团,尽管都在该当铲除之列,却分属不同性质,收拾起来,个中自有微妙的分寸。
的确是不同。骄横的嫪少,必须等到国家的重刑伺候;而老勋臣野狐精的二爸,在感觉国王的惩治力度渐渐加大的情状下,他决定有尊严地面对死亡。不待国王赏赐,他自己勾兑了毒酒,从容喝下,坦然地去追随破落王孙的先王去了。
怪谈·野狐精(3)
回头来看,应当说,在前财东吕二爸的奇货case之中,虽然是多赢的局面,但追究起来,内中幸福指数最高的,当推太后。她不但尽享阶段性一夫一妻制的愉快,即便在政变之后遭受短暂冷宫的惩罚,皇帝震怒,当时为此事进谏的二十七人,统统遭到蒺藜其背,戮而杀之的制裁,但在沧州人茅焦一通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的利害陈说之后,不久依然被迎回咸阳甘泉宫中,仿佛重演了郑庄公克段之后遂为呣子如初的故技。
其次该说是嫪少,尽管收煞不大光鲜,但单凭腰间长物便仗剑斩获如许放纵的富贵,有屎以来,也不多见。
反倒是为这场大富贵开掘源头的财东二爸,无中生有,苦心经营,保驾护航,发扬光大,实在居功厥伟,可他虽然早窥先机,及时而退,却照旧不免遭受池鱼之殃,欲泽后世而终于失算不得,冥冥中祸福找齐,很有些吊诡版长尾的绰约轮廓,真真令人不由扼腕。
权力崇拜是本土最具摧毁力的人生诉求,为此甚至可以超越生命的本能,譬如出卖色相,譬如割掉命根子,譬如博命而丢掉性命,统统在所不惜。由此看来,有人以为二爸是所谓始而贾国,继而贾名,终于贾祸,便完全是一派幸灾乐祸的暧昧心态。难道只允许别人动用阴谋,血流漂杵无悔灭亲地攫取天下,就看不得一介财东,辅助王孙,分享政治权力的果实吗?
然而以商人而干预国家政治的成功事例,除了早年用十二头牛犒劳作为侵略者的秦军挽救郑国危机的弦高,似乎只剩下妙手窃国的吕财东了,而前者比之后者,又哪里是道里可以寻常计算得的呢。这就不必奇怪,在吕财东的本传里,不但与《国策》的记载多有出入,甚至自身的叙述也抵牾叠现,譬如吕财东当初的纳姬与否,譬如风尘中人的该姬居然豪家之女——如此惊天劫国的大事件,果然令人按捺不住,不将其吐作怪谈,氤氲出弥漫刺骨的香味,实在不快也。
胯下的思考(1)
《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叙述各篇写作缘起时说,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赵,定燕齐,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以灭项籍。作《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历史实在是个有趣的东西,按照司马迁的论据,在刘邦被困的危难之际,居然为主上扩大版图乃至三分之二个天下,该说是功莫大焉,似乎归入陈涉萧何那样的世家行列才是。想来这当然和本主这位韩侯爷死得不大明白有些关系。而最终能够厕身列传,或许还是形势所迫下的三七分帐,属于死后给出路,括弧享受离退休待遇了。
其实,草根小民读历史,不过是完粮纳税之余的消遣,所以对那拔魏赵定燕齐以及瓜分天下,没有什么切身的感触,感触的,至多是马迁大哥类似小说家言的某些细枝末节。
淮阴侯韩信,籍贯正是淮阴,年轻的时候,虽然是正宗的穷汉,却被归纳为贫而无行。所谓无行,就是品行上有问题,属于思想领域的缺陷。老话里讲,人穷志短。因此,这贫而无行,某种意义上说原是必然,有行才是异数。
关于小韩的无行,似乎是有案可稽的。譬如贫就贫吧,偏是不肯积极思变,连养活自己也不得,于是经常到别人家去吃蹭饭。就像流氓不是寻常人都做得的道理一样,蹭饭也是需要一定素质的,但看来小韩的相关素质存在某些不足,所以许多被蹭主家对他相当厌弃。最典型的案例,便是在本县亭长家的那个阶段。
按照当时的制度,县下设乡,乡下每十里设一亭。亭长便是该基本单位的长官,属于吃公家饭的基层干部,主管该地面婆媳掐架寡妇养汉之类的民事纠纷以及捉奸拿贼维持治安拉丁派夫敛钱征粮种种琐细公干,权限相当于村长,而且是势力范围影响方圆十里的大村村长。按照规定,亭长虽然位于国家统治的基层底部,但办公有处所,手下有喽罗,公家有开销用度的指标,所以亭长家是管得起蹭饭的。
且不说从经济核算角度看,亭长家也并没有多少余粮,就凭小韩这么的理直气壮连吃几个月,挨谁也会厌倦。亭长碍于身份,没法儿破脸摊牌,只好由太太办理。亭太的具体实施细则是,在某天的早上,提前吹了起床号,一家人在被卧上草草打发了肚子。
一般作吃客的,总会打个提前量,到主人家扫个地挑个水什么的,既缓和了主蹭关系,还可以为胃口暖身,于情于理都是妥帖。就是那些豪强蓄养食客,饭菜不缺,可也不能天天大爷一样伺候的,譬如武二爷在横海郡柴大官人家避难,初来时也曾相待的厚,后来便疏慢了。此是人情,并不奇怪。怪的只是那小韩,虽然吃的蹭饭,却仿佛光顾的是VIP免费食堂,就那么可丁可铆地按照钟点坐享,并不肯做经营融洽的丝毫暖身,因此才着了亭太的道,再没了可蹭的机会。小韩不是糊涂人,自然离去,可他居然因此动了气,从此再不登亭长家的门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大家所厌弃的,或许未必是小韩大丈夫不能自食乃至吃蹭饭本身,而可能是吃蹭饭还端架子的态度。因此所谓无行云云,无的恐怕未必品行而是脾性,也即相关的口碑有所欠缺。
大约正是鉴于此,才有个卖肉的屠中少年不忿,指摘小韩说,你小子虽然高高大大,还挎个刀别个剑什么的装样子,其实你内里没出息。大家伙听着,他要是不怕死,就一刀把我砍了;不然的话,就从我袴下钻过去(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
袴下,又写作胯下,小学家对此还有所讨论。其实本列传后边提到此事时,正是写作胯下。所以袴下便是胯下。所谓胯下,就是两腿之间,糙话叫裤裆下边。如此看来,写作袴下或许更为贴切。
老辈子说,钻人胯下,会一辈子长不高。所谓迈苗不长个儿。其实,钻胯的社会学意义,烈度远不止于身材量化长度的良性期待,而更在于精神层面的恶性侮辱。所以少年屠夫才会将它和生死勾连在一处。
按照小韩的大爷脾气,这种侮辱是绝对难以接受的,寻常人此时也难免涌动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按照科学的解释,脑内产生多巴胺会使人情绪高涨,而体内产生的肾上腺素,则令人的心脏快速跳动。但当此时也,小韩的应激表现,反而是十分冷静,用眼睛死死盯了那小屠许久,然后趴下身子,真的从他胯下爬了过去。
胯下的思考(2)
这样的当众好戏,自然是不缺乏看客的,况且少年屠夫哪里有小韩那样的悠闲,叫板的场所,必然是在他日常所服务的人流熙攘的生鲜卖场,于是,器宇轩昂的小韩所做下的行径,只能引来一市人的轻看哄笑。
上述结局,当然在小韩的逆料之中,但他终于满足了小屠的愿望,自然有他的切实道理。这道理,便蕴涵在说时迟那时快的熟视之中。因此上,该熟视果然值得细细品味。
中国古代的将军也即后来话语体系中所谓的军事家,内中其实是有不同分类的。他们有的是既有军事头脑,又富军事素养;可以排兵布阵,也可以抡刀弄枪。而另外的一种,则是只有军事头脑甚至是相当级别的军事头脑,但于军事素养就含糊许多,运筹帷幄,足以决胜千里,但论起自身气力,则未必可以抵挡得住一匹百夫长。小韩同学就是后边这样的人。有趣的是,司马迁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像对其他传主一样,叙述小韩学问的渊源由来,乃至连异禀之类的惯常细节都忽略阙如,但小韩的知兵,却是毋庸置疑的固然。只是知兵归知兵,他终于还是个动不得粗卤的书生。这样的人,当然做得将军,不过冲锋陷阵不成,是不会厮杀的将军,但运筹的功夫,则往往超越那些兼顾军事素养的,这也是一种代偿,上帝他老人家是公平的。譬如后世更加著名的诸葛亮,就是这个队伍里和小韩一样的同志。
因此上,书生本色的小韩同学,身上携带的长剑,基本属于一款装饰性的元素,配件而已,表达的也许是一种身份或者志向上的期待,虽然的确是口刃器,但符号学的意义更加卓著。自然,关于小韩的身体状况,史书上并没细讲,但即便他身板子结实到还说得过去,可真要放开手段肉搏比量,恐怕也是不大中用的。
而卖肉少年那厮,却是个李逵式的粗卤汉子,这从后来他所担任的中尉也就是巡城捉盗贼的小头目,即可看出端倪,想来该是孔武而有几分膂力和拳脚的。所以,在打架命题上,小韩和那厮,称不上对手。
当然,书生面君,说大人则藐之,这种本色,该说小韩甚至不怕被杀头,因为即便舍生也可以取义,所以后来和主子刘邦对话,他便在肯定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军兵之后,自诩的评价则是多多益善。这无疑是傲慢犯上的话,只能作为活思想埋伏在心头,却不方便言之凿凿地表白出来。可小韩同志居然在旦夕之间可以操控生杀予夺的陛下跟前说了,足见他并不缺乏胆气。但不缺乏胆气,并不意味着在面对一个挑衅的歹徒时,便不需要权衡利害:和这长于用刀整日屠戮为生的莽汉拼斗,一旦舍了生,或许只是白白送命而已。这好比让人选择战场上决战或者老虎凳上受刑,相信谁也不愿选择后者,哪怕都是死,也不想死得那么窝囊没意义。说到底,小韩终究不是关羽张飞者流,不需要单打独斗的亮剑精神。
明朝的茅坤曾经说:予观览古兵家流,当以韩信为最,破魏以木罂,破赵以立汉赤帜,破齐以囊沙,彼皆从天而下,而未尝与敌人血战者。予故曰:古今来,太史公,文仙也;李白,诗仙也;屈原,辞赋仙也;刘阮,酒仙也;而韩信,兵仙也。(《史记钞》)
有人说,文人虽无缚鸡之力,但比军人更爱议论军队与政权的关系。这位茅先生便是一个。不过,他所注意到的,未必没有道理。作为将军或曰军事家的韩信,并不喜欢刀光剑影血流飘杵的恶战,由此,作为被迫的械斗者,他之放弃身体斗争,应该是一种必然。其实,这道理很简单,用自己的弱项对抗别人的强项,是非常典型的不智,以未来大将军的思考,他当然更偏重动用智慧而不是气力。
在明显的强势面前,选择退却或曰逃跑,也许可以归结为胆小,但未必就是没有智慧。《诗经》上说: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春秋》上也说: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拥有智慧,起码要保障自身的安全。鲁迅先生也曾说过,他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在大目的明确之下,逃跑其实也不失为一种精神。
胯下的思考(3)
当然,在小韩富贵之后的表白中,他自称当时并非不能杀掉那小屠。原话是: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将自己斗不过的对手使劲夸奖,本是岛国日本人的习惯,不料大陆气质的小韩也有这样的口实。这自然可以作为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语言艺术。不过,小韩说当时不杀的理由,乃是杀之无名,这在舍生与取义的是非抉择上,未必没有道理。但这种堂皇的道理背后,恐怕也有些言不由衷,忍辱负重不假,但未必真是不怕不胆怯也。而究竟是否具有杀掉该屠的剑器功夫,则是越发需要含混的了。
附带一言,那位屠中少年,其实不过一条凶悍的恶狗,和他讲理自然是不通的,而后来做了小韩手下巡城捕盗的中尉,该说是服气,只是并非硬汉打倒了硬汉,而是小韩的威风让他折服,是威而不是力。这也是小韩所谓忍而就于此的自豪所在。这后账找得果然充满智慧。
类似的后账还不止于此。那位被小韩颇吃了几个月蹭饭的干部亭长,在小韩封了淮阴侯富贵还乡之后,被召来赏赐了百钱;而另一位被称为漂母的洗棉絮大婶,因为可怜小韩而管过他几十天饭,被韩侯爷赏赐的却是千金。就一般判断而言,亭长家的伙食标准,肯定在漂母之上,而几个月之与几十天的饭程,其中高下也是不言而喻的,但韩侯爷的赏格却有如此跳差,道理或许从他对亭长的评语中可以流露出头绪:公,小人也,为德不足。看来韩爷很看重供应伙食时候的道德居心,漂母的千金似乎就是对这居心的回报,而亭长的百钱,大概不过是蹭饭费用的中游价格补偿,甚至连同期贷款利息的追加也未必包括,至于道德意义上的相应兑付,自然更加阙如也。
鉴于当时物价指数的考据是一个比较繁琐的过程,所以上述对千金与百钱的定量分析无从精确,这里只好做一个含混的估计判断。好在千金和百钱的差价,是不言自喻的,足以显豁韩侯爷的居心。
临到钻胯的时候还知道及时调控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以熟视应对侮辱,足见小韩是个纯粹的书生。当然这纯粹的书生充满了智慧,但却不是周到的智慧,这智慧可以让他面对莽汉足以保身,可以让他在战场上应付裕如,甚至天马行空,玩弄股掌,但终于敌不过老谋深算的宫廷博弈,在政治方面,他便不是深谙操纵之心的吕后的对手。在这个意义上说,兵者再诡道,也终究是规则的游戏,而不是无章法的械斗,小韩只知道规避小屠的械斗,却于大屠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更加无章法的政治械斗一片懵懂,连“智不危身”前面的“义不讪上”这样重要的《春秋》箴言都牢记不住,于是有所谓“一为帝诈而夺赵兵,再为帝诈而夺齐兵,一绐而失国,再绐而失族”(王世贞语)的种种记略,无怪他终为刘邦所擒也。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1)
该说死是对人生命剥夺的最终极手段。俗话里有,杀人不过头点地。听起来很豪杰昂扬,当然同时也容易令人联想到欲唱手执钢鞭而不得,只好百忙中被迫喊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阿Q哥。但当对别人的死把握了绝对控制权后,只是让别人就这么头点地的轻松就死,不论那生命剥夺方式的是否合乎情理,便都显得有些简单,或者说,缺乏技术性。都说我们的祖宗远比今天的后来人手艺高超,这有许多写在书上或者地上地下的物质可以证明,于是这高超也不能不波及到死法的多样性上。
权威资料显示,起码在先秦时期,死人的方式就有了炮烙、剖腹、醢、脯、戮、斩、焚、踣、罄、轘、辜等。秦朝及其傍近的战国时期,则有凿颠、镬烹、抽胁、车裂、囊扑、枭首、腰斩、弃市等。刘皇帝和之后一段时间的汉初,以腰斩、弃市、枭首为主。到了北魏,主要是轘、腰斩、殊死(也就是断头)、弃市四等,后来改为枭首、斩、绞三等。隋、唐定为斩、绞两等。五代和宋,大抵仿效隋律,此外,还有不载于律书的凌迟。辽初则有投悬崖、射鬼箭、五车轘、生瘗(也就是活埋)、炮掷之类的吊诡名目。金代另有击脑。
这些记载主要描述的是官方认同的标准化死人之法,其间或有同刑而不同名的,譬如轘和车裂之类,此之外,历代也还时常有常法之外的随机死人手段,譬如棒杀、剥皮和醢。
匆匆看来,就死的法律衡量而言,上述描述所呈示的线形征候,除了偶尔的回潮之外,总的趋势,还是体现为品种的削减。其实死法的多样,如果从纯粹的理念角度,本是十分具有分析性的,剥离掉其中逞快解气的情绪成分,在技术上的确表现出对死亡命题诠释的定量和细腻,这当然有利于体现法律的终极制裁,以及对作为看客的广大潜在犯罪嫌疑人的震慑意义。但,死法的品种走低,却并不能仅仅以为是技术性的流失,因为即便官方不实施,或者史书不记载,未必该技术乃至技术的实施就不存在。至于震慑意义的消退,其实也并不意味着官方对法律的放松,反而是官方对自己统治控制力的自信,自然,其中必定含有文明对人性自觉不自觉的关怀。
如果忽略掉朝代之间的加减,就总的花样观察,可以发现,上述的若干死人品种,往往和饮食手段相通。作为对饮食十分注重的民族,一向对食物的加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惮其烦,甚至食物取材的宽泛范围也远甚于其他民族。这种对食物的执著精神,难免会触类旁通,漂移迁延扩大到饮食之外的别处,所以上述相通,绝不缺乏情理上的延伸路线。何况,对于必欲置之死地方后快的制裁对象,主流与非主流的话语,从来都一致将其指向不如人类的禽兽。而禽兽之于人类的存在意义,似乎也基本在于所谓食肉寝皮以及其他,因此,对动物的食品取向和价值判断,也就不能不迁徙到对人类中的禽兽乃至禽兽不如之类的身上,于是,死法之饮食手段体现,越发的顺理成章了。再者,饮食的行为意义,无疑是为了生存,而生存与死亡,又是挣不脱干系的一对冤家。这样,饮食之于死亡,便不能不具有深刻的关联了。
其实仔细想来,上述几乎所有的死法,都隐隐约约和食材的加工有关,不过内中最切近的,当然首推醢和烹。
著名的醢故事,大约该是出在被称为纣的帝辛之时代。《谥法》云,残义损善曰纣。帝辛之为纣,如史书所云,乃天下所归。《殷本纪》里对这位名气很大的人物有一番描述: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于己之下。
笼统说,这位纣爷本是个天纵的人材,或者说文武双全,有头脑有力气,并且认为天下人都不如自己。既然天下人都不如自己,于是作为最高首长的他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因此他好酒淫乐,沉浸于美人的温软之中,酒池肉林,创作了前无古人的享乐景观。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2)
只是纣爷的享乐,基础乃在于对百姓的沉重赋税,于是百姓怨望,诸侯有畔。纣爷的应对措施,则是加重刑罚,以惩效尤。九侯的女儿长得漂亮,上供给纣爷,但据说她不擅于床上淫技,惹得纣爷扫兴,震怒之下,杀了她,同时迁怒于美女的爹地,捎带把自己某种意义上的丈人九侯醢了。和九侯同为三公的鄂侯为此劝阻争辩,于是鄂侯又被脯掉。另一位三公的西伯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听说了,没敢去争辩,只是私下里叹了口气。但隔墙有耳,别人知道了,把这口气上报,纣爷于是囚禁西伯于羑里,后世盛传的演绎周易,正在此时。
所谓醢,本来是一种肉酱,主要用于祭享。有关记载上说,是先将肉晒干,然后斩成碎块,搅拌上粱麴和盐,腌渍以美酒,封存于瓶中,百天后方才成就。从字面上分析,该是一道滋味深厚的口腹之物。当这种口腹之物蔓延到暴刑上时,手续便不再那么复杂,不过就是将人剁成肉酱一般了。这是九侯的归宿。
脯的本意是干肉,制作上间有粗细不同,但它和醢经常同时出现,古人专门辨正说,脯醢者是饮酒肴羞,非是食馔。也即只是下酒的小菜,不是下饭的正经品种。这种不正经的非食馔引申到酷刑上,则是杀人之后,将其尸体砍碎,剁为肉酱,也就是说,它和醢,不但在下酒方面,即便在延伸之后的刑罚方面,也看不出什么根本的差别来——当然,也许本有差别而后人不知也。这样推测起纣爷的意思,也是顺的:鄂侯既然为九侯争辩,那只好也让他和九侯一个下场了。
烹在饮食中的意义,该是比醢和脯更加广泛,今天造饭烧菜的雅致称呼也还叫的烹饪或者烹调。简单说,烹的意思便是在锅里面煮。放大到施刑上,也依然是放在锅里面煮,所谓鼎镬之诛也。《释名》曰:煮之于镬曰烹,若烹禽兽之肉也。和脯一样,烹和醢在杀人的意义上,也时常联用。
虽然饮食是和男女一样令人爽快的事,但落实到饮食手段扩延的酷刑,便只是令施刑的长官爽快了。当然,作为酷刑的承受者,下锅里面煮,又未必不可以成为一种境界,正像有人说的,有时候死亡也是一种反抗。譬如学过长短纵横之术的主父偃便说过,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这样的壮语,尽管有些泼皮的味道,却也不乏生为人杰死作鬼雄的气派。而且,细案之下,果然将烹的饮食与刑罚之联系一语透彻也。
说起来,操持长短纵横之术的说客辩士们,置生死于不顾,和这下锅里面煮的烹,倒是不失勾连。
楚汉之际,和烹有瓜葛的说客辩士,著名的有两个,巧合的很,他们都和韩信有些牵扯。一个的确烹掉,一个险些烹掉。
需要说明的是,在太史公关于楚汉战争的记载里,似乎说客辩士的有关记录,已经远不如先秦,这或许是秦始皇帝焚书坑儒的后遗征候吧:毕竟,说客辩士们逞的是一口之快,但那快却必须以从容以及不从容的读书——诸如头悬梁锥刺骨这样残酷的读书方式,肯定算不得从容——来培育根基,所以读书人未必都去做说客,但辩士们却往往是读书之人。
被烹掉的是郦食其。他的名气该说是很大,太史公专门为他列了传。和许多同行一样,郦生也是个穷困的人,虽然书读得好,却很落魄,因为没有韩信那样可以寄食蹭饭的幸福机遇,只好做了闾里的看门人,这是读书人最不屑的职业。但满县的贤豪却都不敢支派他,一县人都说他是狂生。
说起来,说客辩士们的第一要素,便必须是狂生。洋人说,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这话不但有哗众邀宠之嫌,而且足够自恋,当然是成功人士励志的座右铭。不过,近乎狂妄的自信,以及由这种自信捎带而来的坚忍不懈,又果然是成功人士之所以成功的过人素质。说客辩士们没有足以谋生的物质资源,又不肯靠伺候长官拓展社会关系,也不屑利用推杯换盏之类的社交方式提高信誉度,要想从底层一飞冲天,恐怕也只好凭借狂妄或曰超常自信去履险如夷了。或许,他们和烹的瓜葛,与此大有根苗。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3)
郦生自称身长八尺,不论古今度量衡有怎样的波动变化,这都是一个足以可观的躯体高度,如果用老百姓的话说,该是够气派。不过,他遭际后来的刘皇帝当年的沛公时,已经年过花甲。这个年龄的人,一般更喜欢守常而规避冒险,但郦老爷子不愧狂生,不肯放弃改变命运的机遇。这倒应了老要张狂少要稳的那句古训。
沛公一向是看不起读书人的,经常拿儒生的帽子做马桶,往里面撒尿,所以郦大爷去的时候,他正歪在座位上,享受两个女子伺候中的洗脚。这是他的惯技,经常使用的下马威,项羽麾下悍将英布以九江王身份叛楚来投,他也是踞床而洗,让英王爷懊悔不迭,甚至想到了自杀。郦大爷是狂生,当然不像九江王那样没出息,不但不去思量自杀,反而不客气地指责享受洗脚的那厮,说要想成大事,就不可以倨见长者。沛公那时五十来岁,郦大爷论年齿自然是长者。当然沛公对长者什么的未必当得真,只是感觉这老东西说的话,有些个苗头,方才肯搁下洗脚,整顿衣裳,请他上坐,做些道歉的噱头。
另外的版本,说到此事,更富有戏剧性。说郦大爷登门,口称高阳贱民,准备和沛公讨论天下大事。看门的进去通报,沛公问来的是个什么角色,回说看上去像个大儒。前面说了,沛公不待见儒生,自然不快活,叫回掉,说我正在忙天下事呢,没功夫见儒生。看门的如实回了,不料郦大爷听了,顿时按住剑把子,睁起怪眼,喝道:快滚回去,就说我乃是高阳酒徒,不是什么儒生。看门的胆寒,再进去报告说:那客人竟是个壮士,方才让臣告诉说,他就是个高阳酒徒。沛公听了,果然出迎。这便是著名的高阳酒徒掌故。
之后郦大爷自然为沛公有所谋划,奔走于诸侯,履行自己的说客职责。又将自己的弟弟介绍给沛公,后来郦弟弟百战不死,居然是汉朝的开国功臣。
郦大爷的绝唱,发生在他向沛公自荐,游说齐王田广脱离项羽集团归顺于汉的事件中。郦大爷只身到了齐,一番利害陈辞,威胁利诱,果然说动了田广,撤掉了济南一带的守备,和郦大爷天天纵酒享乐。
率军而来的韩信听说郦大爷居然空手套白狼,一张嘴就拿下了齐王七十多座城池,不知如何处置。祖籍河北活跃于山东的辩士蒯彻出主意说,将军奉了汉王命令攻打齐王,汉王那里又派人去做说客,却也没有收兵的命令给将军嘛。何况那郦生区区一个人,居然掉三寸舌头,就摆平了齐王七十多个城池;将军带了几万兵马,征战一年多,不过才攻克赵地五十来个城池,难道带兵多年的将军,功劳竟然反不如一个儒家小子吗?
韩信于是挥兵渡过黄河,乘夜发动攻击,转眼间穿越了没有守备的济南防线。田广宿醉醒来,猛听得汉兵压境,以为郦大爷拿自己开涮,立马抓来郦大爷,喝令说:你能叫汉军停下来,我就放了你,不然的话,就烹了你。
郦大爷却不吃这套,只是从容说道:做大事的不纠缠小节,你老子我才不给你罗嗦呢。
临死关头,郦大爷依然嘴巴坚挺,不肯认输,算得是条不惧生死的好汉,果然狂生本色。于是终于被放进锅里煮了。
另一个险些煮掉的,便是怂恿韩信发兵害死郦大爷的那个蒯彻。且说田广煮了郦大爷后,逃命高密,急急派人到项羽处求兵,项羽派龙且来救。龙且是名将,勇悍如英布,也曾输给了他,因此龙大将军全不把韩信放在眼里,韩信诈败,一个回马枪,立斩龙且。此时的韩信,据有方圆千里之齐,地广兵强,楚汉两家争夺天下的砝码,全系于他。于是蒯彻便劝韩信自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日后天下未必不是他的。只是韩信顾念刘邦对自己的器重,又以为自己功劳多多,长官终归不会对不起自己,虽然蒯彻多次劝谏,终于下不得决心。小蒯见说不动,只好佯狂装疯去了。
后来韩信果然没逃脱兽尽狗烹的下场,被刘邦太太吕皇后设计杀掉。临刑之时,他慨叹道:我悔不听蒯彻之计,竟然被毛孩子和娘儿们给骗了,真是天命啊。这话自然传到刘皇帝耳朵里,于是发下海捕文书,立马从山东地面抓了小蒯来。
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4)
刘皇帝问,是你当初让韩信造反吗?小蒯也是狂生本色,答说没错,我的确劝他了,只可惜那小子不听我的,如今自己反丢了性命。若是当初他听了我的,陛下又如何能收拾得了他啊。
刘皇帝哪里听得这些,立刻喝令放锅里煮来。小蒯却叫起冤来,大喊委屈。刘皇帝说,你叫韩信造反,有甚委屈的?
小蒯从容回答说:当初秦朝灭亡,英雄蜂起,天下人都来争夺天下,只有脚劲快捷的人才能先登。臣那时只知道韩信,不知道陛下,这就如同盗跖的狗见了尧爷照样吠叫,不是因为尧爷不仁爱,而是狗对主子之外的人都要吠叫。况且,天下里摩拳擦掌想像陛下一样的人,实在太多了,只是他们没成事而已,难道陛下能把他们都给煮了吗?
这番话,雄辩自是雄辩,道理也果然是道理,更是刘皇帝圣明,居然认同放了他,也没治他的罪。当然,在面临生命倒计时读秒的关口,小蒯的嘴巴功夫和狂生本色,绝不输于郦大爷。
尽管在政治学领域,游说被严格划界为绝非收买,属于政治上正确的正当手段,但在郦大爷和小蒯以及他们前辈生活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该手段则主要体现为具有相当风险的生存技巧,不利用汪洋恣肆的大言,往往不足以推销自己的主见,打动那些政治素质未必高大的长官,而长官们对大言的判断,情绪元素的左右,或许比起是非取舍,更加具有决定意义,因此郦大爷小蒯们的游说,便不能不是存亡交关偶然必然错综变幻的生命博弈,甚至放锅里面煮之类的待遇,原本就在他们的预算之内,一如主父偃壮语所说的那样。
而郦大爷和小蒯们,作为楚汉之际的说客辩士,如他们的前辈一般掌握国家权柄乃至佩挂六国相印那样级别的旷世境遇,早已风光不再,所以他们便不可能成为诸如合纵连横那样理念的实现者,于是只好退化为完成某个项目或者任务的联络者,功能宛如经纪人。尽管他们所经纪的往往是指天划地的大人物,经纪的项目也往往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业,但他们的功能,更多的体现为口舌而非主义,所以是不会在历史的记载中独立生存的,他们乃至他们的生死以及他们的烹与不烹,都必须仰赖于大人物,他们的姓名,必须附庸在大人物身下才可以留存——譬如田广譬如韩信,譬如刘皇帝。
狗屠之阙如(1)
《史记》里面,常有“语在某某语中”“语在某某事中”的说法,意思是,有关详情,参见某某本纪世家列传的记载。这可以看作是一种详略叙述的互见,也是避免重复,自然更可以理解为链接性质的延伸阅读。不过,许多记载,太史大哥也并没有惮烦重复,尽管叙述有差,但依然照说不误,甚至没有再去作类似的提示。按照一般的理解,记录本主事迹的本纪或者世家或者列传,自然该是其人业绩最完全最详尽的文本了,如果别处有什么什么关于他的记载,或者事关他的语在什么什么的,这里当然不会遗漏才是,这属于起码的为文之道。
汉高祖刘邦,没发迹时,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也即不肯从事老百姓所从事的谋生方式,后来做了亭长这样的基层干部,同僚中人没有不被他戏弄过的,所以一向被看作是具有流氓气质的无赖,这一点,连他老爹太公也是认同的,并且认为他远不如其二哥刘仲有出息。可是不肯做寻常平庸事的,未必就是没出息,后来这位小三子果然置办下了泼天也似的家业,未央宫里,做了皇帝的刘三儿给老太爷敬酒,依然不忘提起这段前科,家常的调侃之后,刘皇帝自是爽到大笑不已。
在刘三儿无赖为生的时候,结交了许多朋友,这些朋友在太公他老人家眼里,该是狐朋狗友才是。可这些狐狗一样的朋友,后来纷纷起事造反,大多跟随刘三儿,做了汉朝开国的功臣,于是所谓狐朋狗友,就必须看作是当时埋没于民间的豪杰了。
这些埋没的豪杰中,有一位叫作樊哙的,后来因为鸿门宴会而具有相当的知名度。
埋没民间时,樊豪杰虽然属于刘三儿的狐狗朋友之一,但他却是不能无赖的人,必须从事百姓们习惯的谋生方式。他的谋生职业,是屠狗。
狗在后来被看作是人类的亲切朋友,但那其实只限于人类在物质和精神方面对其需要依傍的时候,而且这种依傍,并不排除将它击毙之后,食其肉,寝其皮——终于不过是较早驯化的畜生而已。人类一向标榜自己不可以禽兽不如的,如了就是非人,所以狗朋友的结局,只配去不如了。
按照前人的注释,刘三儿樊豪杰的时代,人们吃狗已经和吃羊吃猪一样,具有相当规模了,因此樊豪杰才能专门杀狗卖肉维持生计。《古今注》上说,狗的一个别名叫贡羊,足见它不可或缺的食用价值。而在古代讲究做人做事礼法准则的《礼记》里面,当讨论祭祀宗庙的供品礼单时,它的命名则叫羹献,意思是人吃剩下的羹给狗吃了,渐渐变成肥狗,然后可以献祭于鬼神。当然献祭之后,那肥狗还是要被人吃掉的。
这样的命名之法,给人十分生态的感觉,并且相当增长知识,譬如供单上,豕也就是猪叫刚鬣,羊叫柔毛,鸡叫翰音,兔叫明视,种种,取法都是它们肥嫩时节的外在特征,诸如猪的鬣毛刚硬粗大,羊的毛发细软柔弱,鸡的鸣叫声音悠长,兔的眼睛张大明亮……祖宗们观察身边万物尤其是所谓朋友时之细致入微,实在令后人叹服汗颜。
当然,除了食肉寝皮做羹献,狗还有其他的重要功能,譬如辨别宾客生人,擅长守卫门户,所以秦始皇帝就曾杀掉它,磔四门以御凶灾,也就是分裂它的肢体,祭鬼神于四门,用来规避邪祟。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狗的魂灵,该是很有些震慑力的。
鉴于狗的功能多多,樊豪杰的职业自是足以令他隐身民间等待时机阶段维持生活的了。直到秦二世元年秋天,陈涉会同九百壮丁造反,一时各地纷纷杀掉当地长官,群起响应。沛县县令看情势不妙,准备不等别人来杀,自己也参与造反。属下萧何曹参动议说,首长起事,恐怕本地子弟未必听从,不如吸纳那些逃亡在外的人物,可以凝聚几百人的现成队伍,用他们来挟制本县百姓,足以服众。县太爷听着有理,于是派人去招呼本地流亡者刘三儿。这被派去做信使的,便是樊哙。
当樊信使跟从刘三儿浩荡荡的百多人队伍回来时,县太爷忽然害怕起来,于是关闭了城门。刘三儿何许人也,写了封恩威并施利害兼陈的招降信,射到城里,大意是,天下苦秦久矣,如今诸侯并起,大家杀掉县令,选个子弟做头领,皆大欢喜,不然屠城之际,难保大家不死于非命。于是父老们砍了县令脑壳,开开城门,欢迎大王。一番半推半就,刘三儿做了沛公,并且傅会之前的赤帝子斩白帝子故事,扯起红旗,顿时招纳起二三千子弟兵。
狗屠之阙如(2)
樊豪杰送信有功,做了沛公的亲随。列传里在此之后,便是历数樊亲随攻城略地的先进事迹。与其他功臣事迹略略不同的是,小樊被记录的,主要是攻破某城池如何先登,斩首多少级,捕虏多少人,降卒多少人,和杀掉侯一人都尉一人之类,以及因此得到的相应赏赐。这样的记载,桩桩件件,果然相当量化,可也令人不由得感觉有些麻烦:堂堂的开国功臣,如此一笔一笔的记录,岂不太过琐碎?不过,以樊亲随既没有韩信英布那样的担当方面,又没有张良陈平那样的襄赞要务,积功累赏,正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封侯做将军的。
最让樊亲随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当然是发生在陕西临潼的鸿门之宴。在樊亲随的列传里,着重提到:是日微樊哙犇入营谯让项羽,沛公事几殆。如果没有小樊亲随英雄虎胆,只身撞入现场,从容镇定地喝酒吃肉,义正词严地责让项羽,刘三儿其实不但是宴会事项,恐怕性命也要完蛋。
关于鸿门宴会的描写,并见于高祖刘邦留侯张良的本纪世家之中,除了留侯张良的世家里提到语在其他中之外,刘邦的本纪和樊哙的列传里,都没有相关提示。当然,关于此次宴会的记载,还是以项羽的本纪中记载最为详尽,其他处,只好做片段。譬如樊亲随列传里记载该宴会中之樊亲随的个人表现,便远没有项羽的本纪里精彩,不但小有出入,甚至还略去了相对重要的部分。
出入方面譬如在樊亲随撞入宴席中,豪饮狂啖之后一番陈辞,项羽听后的反应,本纪是:项王未有以应,曰:“坐。”而樊亲随的列传中,则是:项羽默然。
略去方面譬如沛公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现场,准备逃跑,却为没有打招呼而犹疑,当此时也,樊亲随不但胆量过人,识见也不同凡响: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沛公方才下定决心,不告而别。而在樊亲随的列传里,这样的好言语,居然没有丝毫的影响,省略得一片干净,实在令人不解。或许马迁大哥的意思是,大凡读这段史,总不能不去读《项羽本纪》,读了自然其他可以从略。这道理固然没什么错,只是断绝了从心所欲乱翻书的机会,假如有人正巧只读了樊亲随,之后便没了兴致,或者就不待见那楚霸王,偏不去读本纪,岂不使精彩错身而过,令樊亲随的形象,凭空削去一截血肉?
诚然,鸿门宴会,被后人以为破绽多多,不足为信史,甚至有人写楚汉相争,只字不提本事,据说是因为窥破该事好奇夸大,仿佛文学。不过,历史从来就是人写的,在历史的外壳上套上文学,或者相反,都未必不是历史的一种写法。没有破绽的,未必就是本来的历史;有破绽的,或许正是历史的本身。新历史主义者就认为,历史与文学,没有根本的区别,只在谁写,怎么写。还有人说,历史的一项功用,乃在于提醒世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能够不可思议到何种程度([美]史景迁《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我想,这种能够不可思议到的程度,文学亦未必足以表现得清楚呢。所以有前贤说,艺术其实比历史更真实。
当然,有了《项羽本纪》里精彩到被人怀疑为非史,并不等于说在樊亲随的列传里就没有破绽。哦,此处所谓的破绽,倒不是信史与否的原则,而是相关事实的遗漏,这遗漏的严重,又远甚于鸿门精彩里凭空削去的那些骨肉。
正在鸿门宴会之前,沛公刘三儿引兵至咸阳,秦王子婴出降,沛公进了秦宫,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不可胜数,肚皮里贪财好色的本能立刻活跃起来,便打算逗留下来,细细作用,从容享受。
按说富贵就是要享受,只是这享受有时辰火候的拿捏不同,因此导致究竟是大王还是皇帝的差异。于是有明眼人出来劝谏,终于使刘三儿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封存了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之后召集父老豪杰,约法三章,令百姓欢喜爱戴,惟恐他不做自己的父母长官。
狗屠之阙如(3)
该说重宝财物美人满前,能够不顾而去,显示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金刚精神,的确是定力十足的表现,刘三儿不愧汉高祖;不过这定力,终究是谋臣的规劝谋划之下,方才焕发出来的,所以那明眼人的劝谏,果然是大是大非的判断,一如后人的评价:基帝王之业,息奸雄之心者,独借此耳。
如此的丰功伟绩,该明眼人自然当是谋臣之流——也的确有,譬如留侯张良——但又不仅是谋臣,也还有赳赳武夫如樊亲随者。
留侯的说辞正在他的世家里:
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原来樊亲随的劝谏,乃在留侯之前,但在世家里,只有简单的一句: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而在沛公自己的本纪里,也只有“樊哙、张良谏”含混的一个带过。本纪里含混,姑且可以理解是为尊者讳的详略得当;留侯世家本是留侯做传主,详留侯略他人自是当然;可是在樊亲随的列传里,本主那被留侯夸奖为“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的忠言,居然只字未提,甚至此一大事件,连个语在某某的机会都不给,实在令人看不明白。
当然,如果樊亲随的忠言过于逆耳过于毒药,或许也有删削不录的必要。好在后人的集解中,提到的“一本”里,果然具有这段劝谏,可以擘来校正视听:
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邪?将欲为富家翁邪?”沛公曰:“吾欲有天下。”哙曰:“今臣从入秦宫,所观宫室帷帐珠玉重宝钟鼓之饰,奇物不可胜极,入其后宫,美人妇女以千数,此皆秦所以亡天下也。愿沛公急还霸上,无留宫中。”
揣摩这段话,的确没有留侯的说辞讲究,说了从入秦宫,又说入其后宫;语气上也稍稍有些咄咄,所谓欲有天下还是欲为富家翁,高下立判,如此诘问,颇有些逼人的锋芒,自会令长官心里面先就不爽,后边的结论也说得不够祈使,无怪长官不听。但亲随的身份毕竟不同于职业谋士,史书上说,小樊的太太又是沛公太太的妹子,虽然不确切当时两人是否已经挑担连襟,但亲切该是自然的,因为不亲切便不会成为连襟,成为连襟便不能不亲切,二者孰因孰果,都不影响小樊和长官的亲和力,于是,正是情愈切则辞愈急,自不必非修辞才能立其诚也。又何况,留侯的所谓助桀为虐,修辞固然是修辞,机锋却未必不锐利也——所以真正是没有道理让该言在本传里阙如,不论是无意遗漏,还是有意删削。
况且,既然在留侯的世家里,特特说到小樊之言宛如毒药过于逆耳,如果阙而不存,反倒让后人摸不着头脑,虚空拟想,不定会将该言生造为何种模样呢。如此,则不但于小樊亲随的忠心有所玷污,连沛公长官的形象也不免被无限妖魔化也未可知。所以无论为谁而讳,似乎都不该如此,或许就此可以断定,这样的处置,当非记录有差,而是有意的阙而不录也——也只有有意为之才会别扭——然而依然是没道理。于是,那个“一本”,或许更让人期待。
胡三省说:樊哙起于狗屠,识见如此,余谓哙之功当以谏留秦宫为上,鸿门诮让项羽次之。这话说得不错,鸿门的一直撞,如果说是拯救沛公性命的话;秦宫去留之谏,则是攸关沛公能否成为高祖的政治生涯。不过,小樊限于亲随的出身,功劳或许更容易被读历史的后人认可,同时代人鉴于距离过近,就未必了。譬如韩信,虽然小樊对他甚是尊敬,但这位作过王爷的兵仙(明朝茅坤语),对与哙等为伍,依然自嘲。只是这韩爷,社会IQ一向不见高大,绛、灌之流尚且不屑,何况小樊,所以他的自嘲,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当然,愈发没道理的,自然是上述所云太史大哥对小樊毒药等级的逆耳箴言的阙如了。
至于,沛公是在听了留侯的劝谏后方才做出了最终正确的选择,似乎也无损小樊的立意,道理总是需要重复方才能令人发生化学反应,就像孵鸡卵,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一点,太史哥倒是并没有埋没小樊的意思,如前所述,在本纪和世家里,都记录在案。
狗屠之阙如(4)
小樊的列传,并非独立,而是会同郦商、夏侯婴、灌婴一起,传末的太史公曰里说道: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据此,太史公是亲自踏勘了樊亲随的家乡——这在他倒是往往如此——并且还感叹了“异哉所闻”,更重要的是,后边提及的那位与之交往的他广,正是樊亲随后来失去封地的孙子,尽管是庶子的儿子,但他广对祖宗的了解,不会比外人更生疏。索隐说:盖尝讶太史公序萧、曹、樊、滕之功悉具,则从他广而得其事,故备也。这话别的姑且不论,只说他广乃祖如此逆耳毒药因而也如此精辟之劝谏竟然阙然不录,就算不得功劳悉备。即便在号称对太史公书有所裨益或者被评为比附的《汉书》里,依然还是如此处置,大约这该是古人读书也有不细处的一个例证吧。
或许,如此处置,一如梁玉绳对类似情况的判断:盖后人删之。这种结论自然可以成立,而对如此处置的结论,也照旧成立。
当然,有人根据年岁推断,以为此处所谓的太史公当是司马谈。即便如此,作为最终著作人的马迁大哥,尽管有无法对证的理由可原,但失察的责任却也是逃不脱的。
因此,关于马迁大哥或者其他人对小樊亲随如此影响刘皇帝的第一功劳居然如此处置,除了继续以为没道理之外,也对别人夸奖这位大哥所写历史是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从此不得不打个小小的折扣。但愿那只是个例外,尽管这例外实在太过奇怪。
宁馨老儿
美人的概念,随着男色时代的到来,似乎被赋予了全方位的更新意义。其实,远在祖宗那里,美人却绝非寻常人所以为的女人专属。虽然汉朝的嫔妃中,的确有月俸二千石比照第十五爵的美人级别,但号称天下第一诗人的屈大夫,所吟咏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人的注释,则明确指认那美人说的乃是怀王,糟老头一个,属于没有什么折扣可打的男人。曹孟德的儿子曹植,七步作诗之外,还写过一部叫做《美女篇》的文章,自家作的序里着意强调:美女者,以喻君子云云,更是连美女的名号都网罗到男人麾下。早年的战国策略里,也有美女破舌美男破老的吊诡计谋。那自是《周书》里现成句子的活用,晋国的大臣拿来专门对付敌国的智慧之人:送去美女,主要在国君身边从事败坏谏诤之臣的工作;送去美男,则专门在国君身边负责破解老成之臣的地位。美色不论男女,一旦当前,连长官这样觉悟的人都招架不住呢。
当然,除了到敌国那里担任间谍卧底,美色更多的,还是愉悦自己人。潘岳掷果盈车,卫玠遭人看杀。王蒙的帽子破了,市场里的娘们争相奉送。蔡伯喈回避董卓,道路观众围堵无法成行。甚至肤如凝脂眼如点漆蓝田生美玉谁家璧人杨柳风流可爱这样的经典肉麻的句式,往往也用来譬况男人。而邹忌所说我与城北徐公孰美我孰与城北徐公美种种的句型变幻,更将美男之于政治建设,勾连在一起。
被派遣到敌国那里担任间谍卧底的美色们,不论男女,虽然未必负载具体的刺探任务,但也宛如KGB的燕子乌鸦,大都难逃性奴的底色。与此判然不同的是,当美色们愉悦自己人的时候,性取向并不能成为取舍的惟一标准。譬如,与派遣敌国专事男宠的选择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美男作为自己人,在政治领域,则主要集中于智慧元素的体现:仪貌堂堂,国之辉光;堂堂如此,必为公辅之器……。
其实,即便从现代生理学的角度,也无法论证容貌之于智慧尤其是政治智慧的必然关系,但智慧尤其是政治智慧的确认,说到底,终究不是通过民调普查的苍白数据,而是取决于孤家寡人的个体感觉,所以为人美丽遭到长官重用的汉子,真的是不绝如缕:董贤传漏在殿,哀帝望见,悦其仪貌,拜为黄门郎。田千秋身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悦之,以为乃高皇帝神灵派遣,立即拜为大鸿胪,数月遂为丞相。
具体到子孙们承绪源头的高皇帝本人,身边也不乏容貌美丽的重臣,譬如长大美色而肥的陈平,譬如状貌宛如美妇人的张良。此二人当然是高皇帝之所以为高皇帝的生涯中,不可或缺的谋士。看来美色之于男人,果然和智慧大有瓜葛,这却不是区区生理学的琐琐道理说不清楚便可以遽然否定的事实。
宁馨老儿·肥肉功业(1)
河南人张苍,早年在秦始皇帝的朝廷里担任高级文书工作,后来因为说不明白的风流罪过,潜逃回原籍。高皇帝的部队路过时,投身军中,做了宾客。不料他又犯了事儿,论法当斩。刀斧手扒掉张宾客的衣服,摁在砧板上,等候砍头。也是合当有事,正巧有个叫王陵的头领,啸聚数千喽罗,正在这一带活动。高皇帝起事前,是叫这位王头领大哥的,所以是故人,过来串门,偏巧撞见。王头领见砧板上趴伏着一匹大汉,雪练也似的通身白肉,肥滑细嫩,如同瓠子瓤,大为蹊跷,不觉心思一动,以为是货真价实的美男,便向老朋友求情,说这大只佬恁样肥白,必非池中之物,搞不好就是个好汉,不如放他一条性命。高皇帝何等样人,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当下就免了张宾客的死罪。顿时间,原本阴阳暌违的生死关头,眨眼变身玉体横陈的show time。
上述事件,再次提供了美色动人的case。端的是张宾客好运气,若是没犯事儿,肥白如瓠的那条肉身,寻常时候,主要分布于衣服遮盖下的部分,如何曝得见光,如何惹得人心动。据记载,张宾客的父亲,身不满五尺,如果忽略历代度量衡的差异,仅从概念入手,张爸的短矮,一如武大郎的三寸丁谷树皮,不料却生下这般长大美色的宁馨儿。后来张宾客凭着美色拣的这条命,竟作了高皇帝开国的功臣,成就泼天一般的富贵,足见美色之于政治智慧的深刻关系。
令张宾客成就不愧于那身白练肥肉功业的,除了跟随高皇帝转战的好汉素质之外,更有他早年读书人出身营造的学问根底。该说张宾客是高祖麾下重臣中,最有学问的人。他曾从大儒荀况学习《左传》,并且在秦火之后,汉兴之际,成为《左传》的第一传人,他的及门弟子,便是后来十分著名的贾谊。而他的专业方向,则主要是律历,也就是音律、度量衡和历法。这专业今天听起来之间有些不搭界,但张宾客时代,却因为五行之类的原由,关联一体。这些个看着就让人头痛的学问,暴力横行的战争年代用不大着,农耕立本的和平时期却不可或缺。因此,在萧何担任相国期间,张宾客便因缘早年的文书经历,受命担任国家的主计,负责地方向中央进贡纳税的统计工作,相当于半个财长的权限,算得上是个肥缺了。
这便是读书的用处。当年刘皇帝拥兵入咸阳,众将官都去抢夺金帛财物,只有萧何单单的去收集秦朝丞相御史衙门的律令图书,后来的相国,自然非他莫属。张宾客早年供职秦廷时,对萧相国收集的那些天下图书,也是颇下了功夫的,所以在国家用人之际,首当其冲地遭到重用,确乎有些国之辉光公辅之器的意思。只是张宾客的美色,文武并蓄,两手都抓两手都硬,自然又有别样的风光,得说那王头领真的是目光犀利,为高皇帝预留下坐天下的种子。
说话的,肥白如瓠固然是横陈的美色,可别人看见视若无睹,斯人瞅见却肯欣赏,所以由此能瞧看出种子的王头领,实在也不是个凡种。只是他少文任气,好直言,也就是说,不喜欢那些政治上正确却又十分烦人的程序,痛快为人,所以当年高皇帝带兵进了咸阳,王头领依然盘踞河南,没有屁颠儿追随,颇有些流浪的落拓。直到楚汉争持,方才归属那时已然叫了汉王的高皇帝,还因此被项羽逼死了老娘。但因为和高皇帝最讨厌的雍齿关系密切,加上早年的不及时从龙,所以虽然是开国的功臣,封侯的顺序却滞后。但高皇帝终究是高皇帝,对大哥辈的王头领,还是了解的,所以在类似遗嘱的国事安排中,依然将王头领当作总理大臣的接班人,顺序排在曹参之后,和陈平同列,地位却在先。
高皇帝果然明白,看管国家,一根筋的刚直,远比委蛇的智慧来得重要。而当高皇帝的儿子驾崩之后,吕太后借机分封诸吕,已任双总理制中主持日常工作之右丞相的王头领,就以异姓不封王的堂皇理由,断然拒绝了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动议,大是大非面前,坚持了原则,比起阴谋著称的智慧之士陈平,甚至高皇帝以为足以安刘的木彊人周勃,更有不怕杀头坐牢的气质。但,最高长官的意志终归是违背不得的,王头领事后被太后安置为太傅,虽然位列三公,理论上具有“参天子坐而议政,无不总统”的名义,实际上却是明升暗降毫无权限的赋闲了。王头领是有脾气的人,以身体原因辞职,从此闭门在家,真正的整日赋闲了。
宁馨老儿·肥肉功业(2)
这之后的总理位置,走马转灯一般你来我往,张宾客则在主计之后,先是外放,担任高皇帝儿子淮南王刘长的丞相,十四年后,在曹参儿子曹窋之后,就任副总理级别的御史大夫,具有了递补总理空缺的资格,并在四年之后,于灌婴死后,顺利接班,成为丞相。这时,也已经是孝文皇帝即位的第四个年头了。而孝文皇帝从代邸即位,淮南王相的张宾客,也是拥戴之人,所以他的继任,除了高皇帝功臣的背景外,也是另外颇有些道理的。
而张宾客还是属于高皇帝夸奖的那种不背本的人,富贵之后,始终像孝敬亲爹一样地侍奉恩人王头领。王头领在赋闲七年之后死掉,张宾客又以同样的姿态侍奉头领遗孀,即便是作了总理大臣之后,每当休假,也必定先去给头领夫人请安,亲自伺候她吃了饭,方才敢回家去履行洗头洗澡之类休假的主要名目以及和老婆敦伦之类的连带项目。
前边说过,张宾客是读书出身,专业强项是音律、度量衡和历法,早在主计期间,他便着手绪正律历,整理相关条例。鉴于高皇帝当年是十月进兵霸上破秦,而前秦历法又正是十月为岁首,张宾客以为此乃上天的属意,奉天承运,秦朝的历法应该沿用。于是以五德之运推导,刘皇帝的汉,正当水德,还和前秦一样,尊尚黑色。这是五行的规矩,以金木水火土排序相生相胜的循环周始,其间蕴涵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的相生,以及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的相胜。之后又和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纠缠比附起来,仿佛虎鸡虫棒一样的连环套理念,听起来既辨证又神秘,尤其于天文历数医学之间,大有深意。
具体到秦汉的王朝更替案例,秦朝取代了周朝,而周是火德,因此秦便是克胜它的水德,于是尚黑。如今汉又取代了秦,按理该是土克水,属于土德。但张宾客们以为,周与汉之间的这个短促的暴秦,根本就不是一个独立的朝代,汉是直接承袭周的,秦便只好算是汉的预热铺垫,因此克胜周之火德的汉,依然是水德而非土性子,所以才尚黑如故。其他音律军律法律以及度量衡制度,全都仿此。甚至制作业的百工行业标准,也遵此办理。这些理论,在张宾客担任总理大臣之后,顺理成章地得以全面实施。
但是,十多年后的某日,山东人公孙臣却提出了汉本土德的上书,并且声称即将有黄龙现身作为征兆。朝廷着令总理张宾客处理此事,张宾客以为那是胡说,不客气地否决了。不料,那个说道不清的黄龙居然真的现身甘肃,于是皇上任命公孙臣为博士,开始草拟土德主导之下的相关制度,并且更改新的元年。据说张宾客由此低调,以身体和年龄原因消极淡泊。
其实,黄龙现身之类的灵异事件,完全可以编造,即便确有所谓实证,也不乏造伪嫌疑,自是公孙臣子推广自家主张的文案操纵,以皇上的圣明,未必真的相信,但从政治家的立场,又的确没有必要揭破,总还是可以作为祥瑞,证明朕躬的事业打动了上帝诸神,有利于构建国家的安定团结。五行之说,后代或者目为伪科学,天地良心,其实它本来就应该更多从哲学而非伪或者真的科学角度讨论才是。
而公孙臣子所倡导的土德,事关国家正朔和典章制度,其中难免存在理论建构的不同取法,但汉之替代暴秦,用推翻一个旧世界来解释,似乎更有政治层面的合理意义,所以采取屏弃而非延续秦朝制度的做法,便具有了塑造一个新世界的迥然气象。因此,尽管张宾客的延续,或许有高皇帝的某些背景为依据,但以新皇帝的站脚,似乎公孙臣子的倡言更能探触到皇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未可知呢。而且,张宾客的著名弟子贾谊,也是以为汉宜改正朔数用五色上黄的,足见公孙臣子的倡言吾道不孤,虽然贾先生被人批为不能免于时俗之见,但以他绝伦的才调,也是未必没有揣摩圣意之可能的:文皇帝号称贤君,但却喜好鬼神之事,宣室夜半虚前席,皇上就问他的主题,可不是民之父母最当关心的苍生哟。
宁馨老儿·肥肉功业(3)
至于改元,比照文皇帝的本纪,原本当在两年之后,理由是著名方士新垣平诈令人献上的刻有人主延寿字样的玉杯。实在说,改元之时,天下万民大酺的同乐聚餐,似乎还是以玉杯作事由更加顺理成章些;但改元之中的道理,却是可以与更改正朔的土德之说,暗通灵犀的。有人以为文皇帝玄默寡欲,不惑邪佞,却轻信新垣方士之诈,有亏至德,如果提升纲线到上述的高度,则不免是书生的谬见。
宁馨老儿·业余地活着(1)
当然,谬见的不止书生,张宾客也差不许多,或许他有坚持高皇帝早年原则的逻辑,但却对新皇帝政治语言的乱码,破解得大有问题,其中自然也有声名早成带来的自信困扰,宜乎其遭到打击。果然,不久,文皇帝便以张宾客担保作官的某人大肆敛财,责让这位总理大臣,老家伙脸上挂不住,只好引咎辞职了。
这招数自是文皇帝乃至所有皇帝的惯技,譬如以安刘氏著称扶文皇帝登基的丞相周勃,就被这位皇帝,以朝廷令列侯回到自己封地的诏命执行不够顺畅,丞相乃朕之所重,就为朕带个头的理由,免职开回家去。这样的理由,如前所述,宛如领导让劳模带头下岗,率先垂范得没有任何道理,但言辞之间,深隐不露,丝毫看不出猜防的痕迹,足见皇上真的圣明。
按照时下的说法,周张二位,虽然都是不同凡响的名臣,但却被皇上软性双规,提早结束了职业生涯,往后的日子,只好业余地活着了。周相爷被倏起倏废的功名生活,折腾得胆寒,拥立新君的安刘功绩,依然抹不去他心中的阴影,或者更因这诛灭诸吕的政变实在也是变相的犯上,忧虑恐惧越发缠绕心头,居然用甲胄当作家居常服,整日穿戴度日,家里的下人,也兵戎披挂。
这样的心态,果然是愚蠢。试想,如果皇上真的派人赐死,身上的甲胄,家人的兵戎,又如何抵挡得住?终究是一样的了局。后来有人告发他谋反,还不是一样不抵抗地被捉将起来,后来逃脱这一劫的关键,原是早年培育的国舅爷结实关系,以及皇上亲家的根本底细,那些个甲胄兵戎,除了徒添祸端,哪里会有丝毫的防护作用。
而同样业余活着的张相爷,情况却是另一番模样。按照司马太史的笔录,那时的张相爷,虽然年事已高,老得没了牙齿,却居然活了百多岁。细按张相爷的长生之道,其一便是喝奶,并且是人奶。
奶源的提供,当然是女子,而饮用的方式,则一如嗷嗷待哺的孩提那样,直接亲口咂嘬——舍此,似乎也再没有其他的方式了,总不至于先一注一注挤到盏里,然后再去加热口服吧。因为服用本酒,必须热饮,这有秘书少监颜师古的注解为证,而加热后的人奶,质量必然大打折扣。而那挤奶,对奶源提供者而言,实在也不是好受的。因此,权衡利害,只剩下直接就|乳一条坦途可供选择了。所以天下做奶妈的,都需要向自己男人之外的男人——女人自可不论——敞开胸怀。这时节,道德之类,只能让位可行且经济的原则。好在,没了牙齿的相爷嘴巴,也和孩提们一样,起码不会对两坨壶卢下的肉质龙头,构成任何伤害。
按照祖国传统医学的相关要诀,人|乳号称两个壶卢盛一斗的仙家酒,属于五行酿出的真醍醐,可以返老还童滋润枯朽,缔造天长地久的生命力,真造化之妙也。而该药酒的取用,尤以头胎生下壮实男孩的健康妇人之奶水,为白而浓稠的上品。并且奶性如人性,吃酒食辣的暴躁婆娘,身子里蹿动着火病,奶水躁热,当然不利饮用。如此种种之下的判断,则张相爷每日里亲自用嘴巴咂撮的壶卢主人,自是性子平和的适龄之熟及半熟的女人,且定非宝哥哥讨厌的那种嫁人就惹人生厌的女人,养眼大约是不可避免了:这未必不是相爷喝奶构造长寿的额外因由呢。
另一个长寿之道则实属猜测。太史哥的书上说,张相爷的老婆数以百计,但凡有孕的,从此再也不予房事。一向说饮食男女,人之所欲,自然也是生命质量的重要元素,在对饮食方面进行了食药一体滋润的同时,男女方面实施的具有宏观力度的调控,便不能不令人的联想,波及至生命质量最高体现的长寿界面。
每天不止的养眼饮食,以及选择性宽泛的男女,在主流话语的描述中,不免被指责为骄奢淫逸,但比起被皇上折腾得恁不舒服的周相爷,张相爷退休后的生活,起码再没有被皇上的政治所左右,称得上是自在的善终。
在政治领域遭遇挫折之后,转而致力于身体欲望的释放和张扬,而且丝毫没有受到许多读书人习惯的纵欲之后的灵魂困扰。也许,在张相爷而言,压根就没有认为这些身体欲望的释放和张扬,是需要忏悔的堕落。因此,他老人家的灵魂,安置得十分妥帖,因此得以安享天年。于是,这老儿的骄奢淫逸,便很有些耐人寻思的头绪埋伏在里面了。
宁馨老儿·业余地活着(2)
美色之于政治智慧的深刻瓜葛,甚至在人生的垃圾时间里都焕发出别样光彩,活出了另一番的滋味。
美好者不祥之器
实在话,太史公的书里,经常出现大段的传主作品引用,譬如屈原贾生司马相如等传。这样的地方,如果抛开写作者的动机不论,起码在文献学角度,是提供了版本的考据空间,不失为一种写法。考虑到最初藏之名山的冷处理预案,太史哥如此作为,于版税方面多有赚取之可能,反而根本不存在。不过,作为一个阅读者,面对大段的引用,鉴于被引用文字往往另见于其他阅读区域,便往往令人耐烦不得,于是阅读的效果,不免要打些折扣了。
而当类似的行径作为一种修辞意义上的处置时,却因为引用部分的不可另见,逼迫阅读者必须耐着烦恼,不打折扣地字字看去。
这样的修辞处置,在叙述本朝名医太仓公的事迹时,得以在文本上获得实践。
美好者不祥之器·生男孰与生女(1)
所谓太仓公,便是汉的诸侯国齐国国家粮库的头目,官阶算不得高大,但在农业为根本生计的时代,也属于一个得当的肥缺。不论官职大小,一律称人官衔爵位,当然表示的是一种尊重。太仓公虽然是旷世的名医,但却不方便从纯技术方面量化他的卓越业绩,只能用库长这样颇有些含混的衔头,标榜fans们内心滔滔滚滚的景仰。只是库长的交椅许多人的ρi股都坐得,太仓公的所指却仅仅一个,用泯然众人的方式来凸现特例,识别难度尽管超卓,却是本土语言横跨几千年都不可撼动的坚强格式。
于是,太仓公这枚相当缺乏分辨率的符号,在祖国传统书面语言中,毫无疑义地落在一位叫淳于意的山东大爷头上。淳于大爷的师传,来自公孙光和阳庆。这两位居然是分处两地同母异父的胞兄弟,看来乃母的遗传基因,大有些文章。不过,公孙师傅似乎更强调古传秘方的作用,阳师傅则首先要求淳于库长抛弃以前所学,从前辈的脉书入手,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种种名字听上去就极其吊诡读起来必定吊诡绝伦的高头学术著作,经过一番反反复复繁繁复复的学习实践,尽得阳师傅绝学,以及全数秘方,库长大爷终于成为知人生死的卓越人物。
不过,库长大爷平日里行走于诸侯各国,漂泊在外,专心于培育自身技能,虽然神乎其技,却没有置办下些许产业,还颇拒绝过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这些个诸侯的医疗招呼,不免惹下来了麻烦。
说起来,这麻烦的知名度,其实远远凌驾于淳于库长作为一代宗师太仓公的名望之上,而为知道分子之外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口耳能详,是再熟悉不过的掌故。
且说孝文皇帝某年,有人告发库长大爷,三推六问,定下性来,该当解送京城,执行肉刑。至于定性的具体理由,太史哥的书里,凡提及的几处,都语焉不详。大约总是有些理由的。姑不论区区库长居然不听王爷们的传呼,仅仅一头库长,并没有国家颁发的相关执照,却整日执迷于本职工作以外的个人癖好,就是个大问题。那时去高皇帝未远,尚未有甚客座的闲位置足以托名,所以好歹也得论处他个职守不谨。
库长大爷虽然忙于奔波,且不顾家务,但阴阳交接的事体,从来也没松懈过,可也许是两地分居构成的交接频率旱涝不均使然,大爷养下了五个后代,竟无一不是闺女。于是,大家乱成一团,哭声哀哀的时候,库长焦躁起来,大骂道: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
关于本骂,一向有儿子可以出面顶罪的法规猜测。但有关人士已然核实确认,本朝并无此律。其实,库长大爷此骂,原意大略不过就是说,女孩儿家究竟不如儿子那样,可以抛头露面地出去张罗罢了。
此骂终于惊动了老幺。五闺女的名字,便是后来时常出没于戏曲节目中响当当的缇萦。之后的情节,鉴于本题材剧目在各个声腔的广大流播,越发的熟悉起来。缇丫头被父亲的气话惹伤了心,打定主意,跟随押解中的父亲来到京城。
丫头虽小,却是颇识得几个字的。知识就是力量,文化创造机会,这时节真的是不识字便没有丝毫的机会呢。按照有关的格式,缇丫头给皇上写了封信,内容如下:
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
细读缇丫头的上书,不难发现,虽然丫头用春秋笔法特特提到库长的廉平,暗示dad的蒙冤,但这种大有越俎代庖替皇上拿主意嫌疑的话头,只是淡淡一笔带过,而着重阐述肉刑实施后,于惩前毖后的司法意义,略有阙失,十分不利于受刑者的改过自新,属于不给做好人的机会。最后,情愿以身殉那不近人情不利司法之法,入为官婢,代父刑罪,目的,还是为了换取父亲重新做人的机会。
美好者不祥之器·生男孰与生女(2)
这样丝丝入扣的陈情,发乎国法,止乎自新,中规中矩,却又极富煽情,从健全法律法规的严肃层面,发动催人泪下的柔性攻势,本来是顶替dad遭罪,立论却是伸张国法。小女子有胆有识,刚柔相济,果然好刚口。可见,即便是尽所谓逆来顺受的孝道,也是需要相当IQ的。若是换成个不成器的儿子,恐怕难以构成如许局面呢。或许,也唯其是个女子,方才可以惊动上听吧。
结果当然令皇上怜悲其意,从上古有虞氏的高度,严格要求,下诏罪己,用民之父母的思路,下令除去肉刑。果然着了缇丫头的道。
有关资料显示,三皇五帝的时代,司法的程序,主要是利用语言的魅力来发挥震慑作用,而触及刑法的案例,则集中于通过服饰方面的若干改造,来提供标榜刑罚的种种符号。譬如,罪当黥刑的染黑头巾,罪当劓刑的涂红衣裳,罪当膑刑的画黑身体,罪当宫刑的换只鞋子,而原本罪当大辟极刑的,也只是命该犯穿上条没有领子的衣衫,投放市场,让大家看到,人人唾弃而已。
这便是文皇帝废除肉刑的理论依据。只是该依据实在太过迷幻,需要广大人民具有痛不欲生的自我谴责能力,将耻辱视为比生存更加底线的欲望。这种境界,只好游离在飘渺的远古记载里,根本当不得真。文皇帝何等圣明,自然绝不肯因为一位业余郎中幺闺女的蛊惑而变乱朝纲,不过是借题发挥,用废止肉刑的名目,博来爱民的声望而已。小学家们已经注意到,文皇帝废除的肉刑,主要是断趾黥劓之类的轻度刑法,真正痛苦的宫刑,是并不做丝毫改变的。
更有目光犀利的人看出,约法三章里,没有肉刑,而文皇帝统治时期却有。这样的毒眼,真当该杀,起码也该……肉刑。君不见,约法三章时期,乃高皇帝筚路蓝缕江山草创未就的粗率阶段;文皇帝时代,国家则已经步入正轨,肉刑的实施,于构建社会秩序,其实在所难免。但此处将二者拿出来横加比较,不能不令人视为大有阴险机心存焉:那意思,往轻浅了说,是文皇帝不肖乃父;往深刻里说,则是刘姓皇帝开国时收拢人心,江山到手便来翻脸。
不过,回到本案,则不论文皇帝是何居心,有何用意,缇丫头作为一个由头,终究是救下了缧绁之中的dad。一场腥风苦雨事,化作和风细雨情,库长大爷还是被不是儿子却又胜似儿子的幺闺女,救出了苦海。生男孰与生女,还真的不好说了。
当然,大约从来也没有谁在意过,缇丫头尽孝预案一旦践行的下场:入为官婢,埋身永巷,最灿烂的理想,不过是期待成为皇上找闲趣时偶尔泄欲的器皿,最可能的经典结局,只好是叠千累万白头宫女的其中之一。
在库长列传接下来的部分,文本方式顿做改变,太史哥将自己藏了起来,代之以长安刑事案件免于起诉后,赢得出路的淳于大爷家居期间,回答皇上召问的奏对,其主要内容,便是二十五则诊籍也即病案的呈录,也就是如前所说的修辞处置。
按照淳于大爷的自述,即便是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者,也相当的众多,只是久颇忘之,不能尽识,所以才仅仅申报了二十五则。这是自然,以大爷行走诸侯间积年的阅历,N个二十五则也是小数。不过,所谓不能尽识的原因,恐怕未必局限于久颇忘之。因为在之后的陈述中,大爷曾明确表示,今臣意所诊者,皆有诊籍。也就是说,大爷所有的接诊,都有病案存档。这当然是大爷不愧后世医案病史开先河的所在,不必置疑,但由此也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大爷陈辞的出入不一,有欺君之嫌。
其实,以皇上的天纵圣明,大爷提供若干病案的选本,足以证明自己的医道,而不加甄别地全盘倾泻,反而才是对皇上的不恭。问题只在于大爷提供选本时申诉的理由,既不如实,也不切当,虽然归咎于己,却给自己留下了祸根,令后来的读书闲人,着实为他老人家捏一把汗水。好在皇上的圣明,也体现在对细节的不追究上,所以尚未有大爷因陈辞不一欺君罔上而获罪的记载。这样看来,细节有时也未必决定成败呢。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1)
浏览大爷的二十五则病案,很容易看出,大爷积年的行医对象,更多地集中在了富贵人群,以及与富贵人群相关的人群,真正的平民病患,似乎只有齐章武里曹山跗、临葘汜里女子薄吾和安阳武都里成开方。诚然,确实也有故济北王阿母、济北王女子侍者竖、济北王侍者韩女、齐丞相舍人奴之类的奴才,以及安陵阪里公乘项处这样在二十等爵中倒数第八爵的低级吏员——所谓公乘,就是能够搭乘公家车辆而已,大爷的嫡传师傅阳庆也是这个衔头。但常识告诉我们,长官身边的奴才,是绝非底层人民可比的特殊人群,一向说宰相门房七品官,甚至七品官也未必及得上他们。宝哥哥的奶妈在贾府里也是有身份的人,主子们都会给面子的,所以故济北王的阿母,热蹶的原由才是寻常百姓们不容易获得的饮酒大醉。至于女侍者们,更是具有和主子说不清楚关系的另类群体,仿佛大宅门里的通房丫头,保不齐就有婢作夫人的题材,所以花袭人抵死也不肯摆脱奴才身份,那苦海,是颇有一番滋味的呢。
至于那三例涉及的平民,似乎也未必是苦大仇深的真底层,曹山跗曾有齐太医饮之半夏丸,薄吾家请得起众医,想来这些人,腰胯间并不缺乏硬实实的银子。
考虑到选本虽然不能涵盖全面却也依然具有标本的意义,于是,大爷身上,确乎存在一个医疗为谁服务的大是大非问题。也就是说,大爷的医者圣人之心,更多地施展惠及于非穷困集团。造成以上局面的理由,大爷的自我表白是家贫,尽管饶如此,他也没置办下个什么家生,肉刑免除之后,也依然缺乏利好的题材。
其实,行医瞧病,不过就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大爷要吃饭,家里的太太和闺女们也需生计养活,即便他老人家被后世奉为祖师,该当禀赋医者具备的圣人心,然圣人心大概必须首先服从于肚皮的需索。生活本是硬道理,须怪不得大爷什么。至于主流话语中在在强调的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以及上边说到的圣人心云云,无非是并不行医的人酒足饭饱之余恶搞出来的噱头,凭空里要给大爷以及大爷的同行们增加精神和物质的负担,不但让大爷及其同行夜里睡不塌实,还给接受以及准备接受医疗行为的广大人群,氤氲出一个假象:凡行医者必圣人,起码也是年年月月天天时时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善人。于是,以大爷传人的名义招摇撞骗甚至置人生死的范例,于历朝历代皆蓬勃催生,屡见不鲜,绝种不得。实在说,任何行业都没有天赋的道德免疫力,这就同长官未必长者一样,该是常识。没吃饱饭之前先要从业人员个个做圣人,怎么看都有些吊诡。
夷狄出身的洋人那里,似乎没有这样的行业强制。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被以为是他们那边的医学之父,辈分和咱这里的扁鹊和淳于大爷接近,但传说是这位老希创作的誓言,虽然两千多年来奉为行业宣言,但其中似乎并没有医者天赋圣人的丝毫痕迹,有的只是对非圣人的几乎罗嗦的喋喋约束:
……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并不作该项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凡患结石者,我不施手术,此则有待于专家为之。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神鬼神实共殛之。
所谓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云云,以及天神鬼神实共殛之的威胁,针对的果然是和圣人全不搭界的平凡人群。这样的检束,宣示的当然是道德,却从尘埃之中立论,强调的是检点而非赞颂。本来嘛,圣人哪里是寻常能够企及的,一个行业如果必须圣人才做得,那它的衰落便指日可待了。或许,这也是本土医道后来落入尴尬的一个因由?说不好。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2)
回到同样以尤不作诱奸之事之类凡人标准律己,而并非圣人的祖师淳于大爷的病案上。选本出来的二十五则病案,罗列接诊对象的姓名病因以及诊断治疗始末,不愧医学应用文的最早范本,除了足以供后代传人们发掘史料之外,于闲人眼里,果然可以晓得些诸如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之类的脉法皮毛,以及睡觉张嘴和食而不嗽都是龋齿的直接诱因种种卫生常识。此之外,依然不乏其他零零碎碎的趣味。
譬如齐侍御史成的头痛病疽也即毒疮,齐郎中令循的不得前后溲也即大小便不能得逞,齐章武里曹山跗肺消瘅也即著名的消渴,肇因居然是饮酒且内盛怒而以接内之类,也即都来自房事方面,足见男女之事在欢娱之余,不失病理的营造,而御史成和曹山跗的如期死亡,更其为这种本能的欲求,抹上盘旋不去的阴霾。
至于齐北宫司空命妇的病出也即阴挺,病因在于欲溺不得,因以接内,也即憋尿行房,后来被本土医学归纳为养生的大忌。临葘汜里女子薄吾,众医的诊断皆以为不治当死,报了病危,不料却是蛲虫作怪,芫花一撮,逼出虫体数升,三十日康复,见出殷实人家的女娃子,个人卫生也是不大讲究的。
济北王招呼大爷给诸女子侍者诊脉,到了女子竖,被预言当春呕血死。竖居然是个沉湎医术的女才人,时常在古方之中,跳出新意。这样的可人儿,王爷当然舍不得,不肯拿大爷的话当事儿,否则以竖的声名,及时转卖给别的诸侯是不成什么问题的。结果自然是当春之际,竖在卫生间捧剑伺候王爷,于王爷离开后,卧倒于厕位之旁,呕血而死。有学术前辈从王爷所述竖的身价,比照出这样的才伎侍女和通常奴婢之间几十倍的差价,言寻常人所未及。然以吾辈闲人的眼光,却着力于学术以外。譬如王爷对竖的不肯割舍,以及淳于大爷确诊的伤脾死因,究竟是执迷于医术还是伺候王爷过于流汗。书上说思虑伤脾,追究致伤的所在,可以为稗官野史淘换出若干小说家言的线索吧。
粗略统计这些病案的当事人,还可以看出,尽管太史哥说淳于大爷左右行游诸侯,但其足迹,大略不过在齐王济北王葘川王等的领地之内,也就是说,大爷的医疗半径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宽阔,而主要集中在今天山东的一些地面,最远的一例安陵阪里公乘项处,正如大爷自述,是因为跟随阳虚侯爷入朝来到长安,才得以发生的。这样的元素呈示,在昭彰人文地理的同时,也透露出大爷诊疗对象的水土局限,他老人家祖师爷身份的涵盖系数,起码在舆地幅员上,缺乏些宏大的底气了。
检点太史哥于太仓公淳于库长大爷传记的文本修辞处置,这种通过病案的罗列代替故事宣讲的叙述,实在也是一种作品说话的方式,足以表明材料的原来形态,可以看作是原生态的某种写作。
至于征引材料的来源,作为太史,果然可以利用职权,方便抄剿增删润色,不但没有任何的知识产权官司,还被后世称为古文家一体,比之同传扁鹊部分的淘摸民间传说,更其便利,还捎带挟有官方文件的权威性。
至于同传的扁鹊事迹,神乎其技,多有乖错,接近于寓言,只好是姑妄听之的传说记录了,仅剩下扁爷随俗为变的医术,和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的祖师地位,尚可凭吊。倒是其中的赵简子三日而寤,虢太子死而复苏,齐桓侯讳医而亡,令医者竟有沟通政治领域,窥见权力更迭之信息,影响国家统治的手段,颇可提高从业人员之社会地位,远比圣人心扉的道德强制,来得实惠许多。
不过,作为太史的司马大哥,于扁爷伎艺纵横天下终被秦太医令李醯使人刺杀,淳于库长匿迹自隐竟然解送当刑,生发出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的感叹,又借助资深哲学家老子的名义,疾呼惊人之语:美好者不祥之器。
研究者考证,老子虽为一代宗师,却真的没说过这样的话。太史哥用他人口实浇自己块垒的老毛病,总是这样控制不住地涌现出来。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3)
最后,本土的传统医学,一向被声讨为缺乏解剖学的背景。偏有唐朝的张守节,为本传做正义,开列出一系列人体内部脏器的相关数据,不妨抄录于后,与声讨者以及其他的者们共勉:
胃大一尺五寸,径五寸,长二尺六寸,横尺,受水谷三斗五升,其中常留谷二斗,水一斗五升。小肠大二寸半,径八分分之少半,长三丈二尺,受谷二斗四升,水六升三合合之大半。回肠大四寸,径一寸半,长二丈二尺,受谷一斗,水七升半。广肠大八寸,径二寸半,长二尺八寸,受谷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故肠胃凡长五丈八尺四寸,合受水谷八斗七升六合八分合之一,此肠胃长短受水谷之数也。肝重四斤四两,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主藏魂。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主藏神。脾重二斤三两,扁广三寸,长五寸,有散膏半斤,主裹血温五藏,主藏意。肺重三斤三两,六叶两耳,凡八叶,主藏魂魄。肾有两枚,重一斤一两,主藏志。胆在肝之短叶间,重三两三铢,盛精汁三合。胃重二斤十四两,迂曲屈申,长二尺六寸,大一尺五寸,径五寸,盛谷二斗,水一斗五升。小肠重二斤十四两,长三丈二尺,广二寸半,径八分分之少半,回积十六曲,盛谷二斗四升,水六升三合合之大半。大肠重三斤十二两,长二丈一尺,广四寸,径一寸半,当齐,右回十六曲,盛谷一斗水七升半。膀胱重九两二铢,纵广九寸,盛溺九升九合。口广二寸半。唇至齿长九分。齿已后至会厌,深三寸半,大容五合也。舌重十两,长七寸,广二寸半。咽门重十两,广二寸半,至胃长一尺六寸。喉咙重十二两,广二寸,长一尺二寸九节。肛门重十二两,大八寸,径二寸太半,长二尺八寸,受谷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
……
葭莩
著名的阿Q喜欢标榜自己从前富过,过去讨论英雄人物也要追查其根红苗正的祖宗三代:这些似乎都该是主流话语着力批判的劣根。不过,但凡写历史,却不能不将本主的从前和祖宗N代翻检一番。这却是历史之所以为历史的规矩,逃避不得。于是,主流话语在讨论从前和祖宗的时候,为了与其所批判的劣根划清界限,合理的表述则是:历史地看问题。
因此上,《史记》里为匈奴所立的列传中,劈头就将戎狄骚胡之流的匈奴和华夏正宗的夏后氏勾连一起,果然是大有深意存焉。郭嵩焘说:人生受姓皆托始帝王,推至戎狄皆然。原来阿Q们的劣根其来有自,也是老早的从前就有的。
葭莩·非物质习俗(1)
当然,匈奴原来是咱远房亲戚的说法,并非如人类学家认定的非洲土著是全人类远祖那样的臆测推断,而是可以缕缕排出相对清晰世系的。索隐就引证《括地志》曰:
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
这样看起来,匈奴的祖先真的是夏朝帝王的苗裔无疑,起码有关记载的书上是这么说的,尽管这苗裔的起始有些不尴不尬:毕竟桀是著名的暴君,被推翻之后流放鸣条,他的某个儿子继承父亲的众位老婆,躲到苦寒之北地,去过返祖的游牧生活,从而成为文献意义的第一个匈奴。
据说这样的说法是周秦之间的传说,太史公录而存之。权威的辞书上,对此则解释说是起源不明,迄今尚无定论。既然是尚无定论,可见是不大相信上述存之的传说。不过,传说和历史一向是接近的,有时甚至不大好区分,而历史在没有得到书面记载以前,它的传授,“也是全凭人们的记忆,经过从口到耳的途径,代代相传的。这同传说的继承在方式上没有任何不同”(柳田国男《传说论》)。当然,传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信的人会越来越少,所以在权威辞书上就有了如彼那般滴水不漏却也寻觅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端正而干枯的立论。
其实,写在书上的东西,未必件件确凿,传在嘴巴上的东西,也未必桩桩不实。历史本来就是一种对往事的写法,当真便当真,当不得真也便当不得真了。就像歌里唱的,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不是也是。这或许要被指为虚无,而实在则不过是对历史的一种看法而已。因此,前人关于匈奴的那些尧时曰荤粥周曰猃狁秦曰匈奴云云的流变叙述,是不妨姑为一说的。
况且,这些有传说烙印的东西,还是有些遗迹可循的。譬如跟随父亲流放的獯粥,在没有机会再讨老婆的严峻形势下,为种族延续计,毅然接收亡父的众妾也就是自己法律意义上的母亲们——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mother-in-law,北上到达京畿两千五百里之外的荒服地带,游离在王朝教化辐射不到的薄弱区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新生活。这在太史公书关于匈奴的非物质习俗的记载中,也是不失旁证的:
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所谓父死妻其后母云云,几乎就是獯粥解决种族延续捎带排遣个人私欲的事实翻版。当然,在太史哥哥的记载中,字缝里油然透出对上述非物质习俗的褒贬,诸如唯利行动,逃跑正当,歧视老弱种种,在中原华夏正宗后裔看来,自然大都属于不知礼义的野蛮行径,尽管其中许多行径未必不是华夏子民们也亲身奉行乃至趋之若骛的,只是因为咱这边不似匈奴那边明晃晃地堂皇以为,而只是聪明地暗中耿耿践行,这种直白宣示和暗中执行的迥然路数,自然反映双方对世界的不同看法,也即世界观的不同,所以中原华夏方面当然有理由对匈奴们予以抨击。甚至,后来汉朝使节访问匈奴时,还真的有所非议。但这些非议基本都遭到了对方相应的回复乃至反驳:
汉使或言曰:“匈奴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佔佔,冠固何当?”
葭莩·非物质习俗(2)
这一大段文抄,颇有些罗嗦累赘的嫌疑,但似乎正是应对之前那段非物质习俗的得当话头,甚至于汉使所言及的,方便陈说的,上纲上线,拔高立论;不方便陈说的,则巧妙阙如,从容忽略。至于汉使并未言及而方便宣传的,则也捎带予以侃侃复喋喋之解释。这,大约未必不是太史大哥的另样深意吧。
有趣的是,汉使所遭到的相应回复乃至反驳的发动者,也即那位中行说,并非匈奴土产的什么饱学之士,而不过是孝文皇帝派遣宗室公主和亲做单于阏氏也即老婆时,任命的随行师傅。但这位公主的师傅,当初极不情愿远赴匈奴,想来是对传言中匈奴的那些非物质习俗下的生活,难以接受。但也许是鉴于中行师傅的太监出身,大内熟手,长官身边放得下心的人,所以皇上最后强制执行了这项任命。
不料,这太监出身的师傅,固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却偏不肯服从领导做驯服工具,得了任命便恨恨立下志愿:必我行也,为汉患者。长官一定要咱家去,就别怪咱家日后给你添堵了。终于是胯下留不住根的太监,不免阴暗本色。不过,既然长官不以国士对待咱家,那咱家不以国士报答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凭什么长官做得咱家就做不得?于是,抵达匈奴之后,中行公公便投靠了单于,并且得到了相当的亲幸。
仔细看那一大段文抄,将汉使以自家标准强加别人的说辞咄咄逼迫,好一副拒绝霸权的强劲。能如此将原本自己都不肯喜欢的东西,赞颂得头头是道,件件在理,内中不乏滔滔辩才,很有点理屈词不穷的力度。如此说来,这叛变匈奴的中行公公,在汉家天子来说,自是为敌国供应了一头坏水满身的汉奸;而于汉家朝政而言,却也不能不是一种人才的痛苦流失。好在这匈奴们根子上本就是咱的远房亲戚,文气词叫做葭莩亲,所以中行公公叛变归叛变,变节归变节,历史地位的确不如高举号牌持节放羊的苏武那般高大,但其究竟是否汉奸,便颇有些纠缠不清了。
其实,中行公公的叛变或者变节,还不止于此。在中行公公投靠匈奴之前,匈奴的长官和人民,都对汉朝这边精致的纺织品和可口的食物,表现出相当的喜欢。中行公公却尖锐地指出,匈奴的人口甚至抵不上汉朝的一个郡,之所以强悍,正在于穿衣吃饭不同于汉人,所以不必仰仗汉朝什么。一旦匈奴人改变自己的习俗,也去喜好汉人的那些玩意儿,那汉朝调拨来GDP十分之二的物资,匈奴人便会动心归化汉朝了。因此公公向单于长官建议,以后再得到汉人的衣物,就去到草莽荆棘中奔跑,那些衣裤自然都会开裂破烂,以便让咱的人看出那些不如这边皮草的完善。得到汉人的食物,就一律扔掉,以便让咱的人觉得那些不如这边奶制品的可口。
以今天人的立场权衡,匈奴的皮草是真正的富贵符号,匈奴的奶制品也未必不是香Q可口的东方卡布其诺。但撇开这些形而下者的考量,变身换位地去体察,应当说,中行公公的尖锐果然有些道理。贾谊就曾向汉文帝献策,主张对匈奴实施五饵之法,即:车服以坏其目,饮食以坏其口,音声以坏其耳,宫室以坏其腹,荣宠以坏其心。贾先生的策略,属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路数,不采用劳民伤财而且胜算莫测的军事行动,而以软刀子腐蚀的柔性攻势,专从人性的弱点下手,动用的是另类的经济制裁:好吃的好用的之类,算得上是一种瘾品,一旦养成嗜好,放纵起来,自然可以使匈奴对汉家朝廷产生生理和心理诸方面的依赖,把握这种依赖,从而以渐进的步骤,操控他们于汉家朝廷的股掌之中,达到和平演变的同化目的。
诚然,在汉匈贸易的顺差抑或逆差之中,的确存在商业算计与政治博弈之间的轻重取舍。汉匈贸易的流通,当然是互相的需求造成的;而其间的不流通,则是政府单方面蓄意促成的。只是,汉匈贸易所造成的经济依赖,也即所谓外贸依存度,究竟能让匈奴产生多少对汉朝的依赖,这种依赖又终究能否促成和平演变,恐怕未必能如贾先生所规划的那样。相反,这种贸易更多的,却往往为汉家朝廷,扮演着缓和匈奴侵扰的尴尬角色。
葭莩·非物质习俗(3)
实际上,作为一种国家的政治手段,五饵之类的法子,必须以实施方拥有与彼方对等的军事实力为前提,没有了这个依托,也就不具备外交上的所谓对话资格,便很难具有以五饵掌控对方的实在能力。而在汉朝之前,似乎只有赵国的李牧和秦始皇帝的蒙恬,足以威振匈奴。而匈奴强悍的冒顿单于,于秦末和楚汉相距时期,趁中原板荡之机,征服月氏、东胡、丁零、楼烦、白羊,拥有了控弦三十余万的剽悍实力,足以对初定天下的汉王朝构成强大的压力。中行公公投靠的,原是冒顿的儿子稽粥,号曰老上单于,势力依然不让乃父。所以,中行公公的尖锐,虽然类似对汉家朝廷深远阴险计谋的爆料,听上去或许醍醐灌顶,但让单于长官以身作则,用上行下效的法子,放弃对汉家财物的贪嗜,便很有些夺人所爱的嫌疑了,无怪之后没有什么影响。
葭莩·肉弹(1)
细案贾先生的五饵阴谋,覆盖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调动了几乎所有的感官刺激,但其中惟独没有美色代言的女人,虽然华夏历史上利用女人倾城倾国祸水误国的计谋层出不穷,但贾先生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个。其实,女色是几乎可以包容上述那些感官刺激于一身的尤物,因此贾先生的忽略并不影响美人计策的实施。实际上,早在贾先生之前,该计策就已经启动了,这便是中行公公之所以有机会投靠单于的——和亲。
在高皇帝被冒顿四十万骑精兵围困白登之后,侥幸脱险的汉家天子,自然为此苦恼,问计于戍卒出身的郎中娄敬。娄郎中此前曾有建议立都关中的功绩,白登之围前,他也慧眼独具,力排众议,以为匈奴必有圈套。因此,娄郎中此时被长官顾问,并非偶然。
娄郎中的回答是:
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
回答中特特提到了冒顿的单于历程。冒顿的父亲头曼单于,曾经不是蒙恬的对手,北走迁徙。蒙恬死后,中原扰攘,边防弛败,头曼渐渐恢复了匈奴的南界。冒顿虽然是头曼的太子,但头曼和高皇帝刘邦一样,喜欢另外老婆生的小儿子。他替换太子的法子当然没有刘皇帝那样复杂,只是将冒顿派往月氏做人质,随后立刻发兵攻击月氏。做人质的冒顿自然在月氏必杀之列。冒顿虽然没有老娘的内应帮助,以及留侯搬请四条白胡须老汉那样的曲线计策,但也有他自己的壮士决断,看出苗头不对,赶紧偷了匹骏马,逃了回来。
逃回来的冒顿被父亲认可,拨出上万骑兵,归他调遣。冒顿却没有忘记父亲废弃自己的过节,训练自己的部下,命令自己发射的鸣镝所指,必须一律发箭射杀,否则砍头。之后,冒顿逐步以行猎的鸟兽、自己喜欢的骏马,甚至自己宠爱的老婆,当作鸣镝发射的目标,所有没能及时响应的,统统杀掉。于是,冒顿部下成为指哪儿打哪儿的利器。之后,冒顿首先用老爹心爱的骏马再次验证了部下的服从,随即在一次跟随父亲狩猎的行动中,发射鸣镝于头曼,头曼当即成为一具豪猪也似的尸首。冒顿又杀掉后妈和老弟,捎带那些不顺从的臣子,自立为单于。
成为单于后的冒顿,第一个遇到的麻烦,便是当时强盛的东胡。东胡听说了冒顿的政变,派人来索取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给与不给,群臣说,千里马是匈奴的宝贝,凭什么给。冒顿却说,怎么能和邻国交往而吝惜一匹马呢。千里马送给了东胡。东胡觉得冒顿可欺,再来索取单于的一个阏氏。冒顿再问群臣,群臣愤怒地说,东胡居然敢来要长官的老婆,咱们打吧。冒顿还是说,怎么能和邻国交往而吝惜一个女人呢。从自己喜欢的老婆里挑了一个送给了东胡。
东胡王越发的骄横,随即向匈奴提出,将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归属于自己。冒顿依旧问群臣的意见,有臣子以为,那里原本是弃地,给也可,不给也可。不料一向好脾气的冒顿登时大怒: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可以送给别人。随即下令将建议送给的臣子全砍了,然后亲自上马,传令有落在后边的人,一律砍头,随即向东胡发动攻势。东胡以为冒顿畏惧自己,完全没有设防,于是匈奴骑兵横扫东胡。
这一番机心,大有孙子练兵和郑伯克段的依稀风尚,政治手腕具有相当的节奏感,而将国家命脉的土地置于宝马美人之上,足以见出他政治家的冷峻气质,不愧匈奴史上最有作为的人物,同时,也为日后汉家天子实施的和亲之计,埋伏下不可抹去的阴影。
娄郎中所言之天下初定,未可武力征服匈奴,不能不说是当时汉家天子的心病。那时刘皇帝操心的主要工作,是剪除功臣中异姓王爷们的潜在威胁,攘外必先安内,安内永远迫切于攘外,因此的确腾不出手来整治外寇,所以,对所谓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的关子,刘皇帝自然倾听。于是皇帝表示,果然可以,怎么会不做呢?
葭莩·肉弹(2)
娄郎中方才抖搂出他的案底:
陛下诚能以適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適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在政治的博弈中,派肉弹哪怕是亲生的肉弹去敌国和亲,总比向对方割让土地人民成本更为低廉,这在冒顿单于之与东胡的案例中也不难求证。诚然,这样的政治选择,往往忽视了和亲当事人也即肉弹们以及她们身边人的个人权益,这也无怪中行公公恨恨地投靠了匈奴。大漠之中的生活,是可以想见的不舒服,况且还远离故土亲朋。
当然,退一步讲,边境的安靖之于朝廷,终究还是比割让土地人民要来得重大,以土地人民交换和平,毕竟是以牺牲少量土地人民的代价,给更广大的土地人民休养生息,毋庸讳言,更重要的,是能让皇帝们活得舒坦塌实,果然划算。这样看来,后来的汉武帝,竟是个不甘寂寞的勤政皇帝,穷兵黩武固然劳民伤财,但对敌人的一味退让,也是不符合国家原则和利益的。否则,老佛爷慈禧就是最该受拥戴的人了。
话头还回到娄郎中的建言。该说娄郎中为了国家利益,实在是在涉足话题禁区,挑战自己的生命尺度。让皇上的嫡亲女儿做钓饵,背井离乡,远赴绝域,这无异太岁头上动土。好在长公主因为母亲吕皇后的哭诉,终于没有成行,所以也就没有吕皇后以及长公主拾掇娄郎中不得好死的相关记载。长公主乃鲁元公主,是赵王张敖的老婆,吕后唯一的亲生女儿,后来刘邦的大儿子齐王刘肥,为了保全自己性命,还曾贡献一郡土地以及齐国太后的尊号给她,也就是变兄弟姐妹为呣子关系,以此方才讨得吕后欢心,留得自家性命。以此度之,足见娄郎中建言果真得逞的险情。
至于后世有人调集资料指出,娄郎中建言之时,长公主已然嫁给了赵王,没有道理再去充当和亲的肉弹,则只好归结为司马大哥的记载或许有误了。
其实,姑且不去追究长公主耍大牌拒绝和亲,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即便她真的去舍身投畀虎狼,果然做了阏氏,也未必能够给汉朝皇帝缔造出个手握实权的外孙来,更遑论最高长官的单于了。所谓必为太子代单于,只是娄郎中单边想象的呆意愿罢了。至于拿单于当子婿外孙,以为人家必然仰慕咱们,不敢兵戎相见,更是痴人说梦。且鞮侯单于后来的确说过“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话,可那不过是刚刚当上单于立足未稳时的委蛇虚言,而当苏武带着重礼去探看他的时候,这位单于的姿态则是越发的骄横和倨傲,足见匈奴们对汉家天子的真看法。因此,娄郎中的种种,是非常典型的自以为大国的呆见识,是以自己的是非妄测别人的是非。娄郎中明明自己说过,冒顿是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的人物,可以杀父代立,妻群母,如何到了汉家公主这里,便必定会遵从汉家的种种礼法呢?就凭那些汉所余彼所鲜的朝廷库底子和舌辩人士的礼节宣讲?恐怕还是呆的意愿见识而已。
其实,即便是在一向以仁义自诩的中原华夏,为了政治的需求,父子相残骨肉反目的事情,扳上脚指头也数不清楚,如果娄郎中真的以己度人,这方面是最该检讨的,而之所以不肯检讨,大约还是那自以为大国才有大智慧,旁人无从企及的古怪思路作祟。
如同停战不等于战争结束一样——这有晚近的朝鲜战争做例证,和亲缔结之后,也不等于汉匈之间就从此不掐架,亲兄弟还不免阋于墙,何况远房的葭莩亲。单于既不会因为和亲而对汉家公主亲热有加乃至扶正去做什么大阏氏之类的嫡亲老婆,也不会因为阋墙就不肯和汉家公主充任的阏氏做天下夫妻都难免去做的敦伦房事,更不会像汉家天子的婆姨们似的,动辄被打入冷宫。敌人的子女玉帛,从来就是匈奴人的战利品,单于作为长官,于此也不例外,或者更是身先士卒的榜样也未可知。在他们看来,老婆更多的是作为生理的符号,而非什么政治元素。广大的匈奴人民也不会因为单于之于汉家公主的冷暖待遇而去做什么倒冒之类的抗议活动。那是民俗,不是政治,起码匈奴人如此认为。既然并非原则问题,也就自然不属于能否灵活掌握的范畴。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