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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何堪青霜慰寂寥

李七郎的这一剑扎得还真不轻,透过简昆仑左面肩窝深深进去,足有四指来深,若是再进去一点,可就保不住伤了经络肩骨,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却很难说不为此落下残废,这一霎,当他自行探视时,不禁深深感叹,暗自称庆。

回想晨间那一霎的对剑,李七郎诚然是剑道中的一个怪杰,实在是极可怕的一个人物,或许他的真正实力,犹过于此,却又是不知为何,有意无意间,对自己竟似留了三分情意……却又为何?

如果这个猜想属实,李七郎的剑法即使不高过自己,也应与自己相伯仲,若非是自己先伤了他,他是不会施出最后的那一手近似于无赖的险招……虽然如此,那种以微笑诱敌的杀招,却是前所未见,堪称诡异凌厉之极。

李七郎这个人,在万花飘香这个帮派里,究竟又是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柳蝶衣何以对此人厚爱如此?

犹记得战局结束时,柳蝶衣讳莫如深的那一声叹息,其中难免不包含着某种容忍,以及对李七郎的失望,或是宽恕……

简昆仑却是在此微妙的感情夹缝里,得以暂时生存,非但如此,前此为时美娇所点闭的|­茓­脉,也已解开,更意外的,得到了崔平身后遗下的那一口月下秋露。

或许说,正由于李七郎那微笑的一剑,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否则又何望能在与柳蝶衣的对阵里,得以幸免?

一切的一切,玄妙而离奇,竟然使得他必死不死,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之下,逃过了一场杀身大劫,回想起来,真个不可思议。

然而,这一切却并不表示今后就太平了。

柳蝶衣的深沉、冷静,在在显示着他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今日侥幸自李七郎剑下脱生,保不住明日的杀机重现,基本上双方的敌对立场并未消除,以柳蝶衣之心狠手辣,过去种种,又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心存袒护?那么,再一次的传见,只怕便是自己死期到了。

简昆仑这么想着,顿时心生急躁,一时顿难持平。

知彼知已,百战百胜,对于敌人的每一分了解,都是必要的。

他甚至于已猜测出来,下一次的传见时间,应当在三天之后,也就是说在自己肩伤新愈,已完全恢复战斗能力的时候。这是根据他对柳蝶衣初始一见之后的个­性­了解。在此之前,对方可能不会有所异动。

如果这个猜测不错,这几天对方非但不会对自己心存加害,反而会对自己小心调护、照顾有加,目的是要自己的肩伤早日复元。

面对着沉寂的窗外,简昆仑的思绪愈加清晰,渐渐他感觉到身边的杀机愈是沉重,从而得出了结论。

“离开这里!”

不但要离开,而且还要快。也就是说,在自己肩伤未痊愈之前,就得离开,这样才能避开柳蝶衣另一次毒手的陷害。

这个猜测如果正确,倒是真正应该感谢李七郎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这一剑了。

来回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简昆仑心里越是忐忑……却只见一行人影,来到近前。

来者四人:两名身穿号衣的该门弟子、雷公公以及一名留有短发身着蓝衫、貌极斯文的中年文士。

透过雷公公的介绍,简昆仑才知道身着蓝衫的这个中年文士,名叫谷青松,深­精­歧黄之术,大概是常驻这里的一个郎中。

简昆仑的猜测不错,柳蝶衣果然对他爱护有加,眼前谷青松正是为他并不十分严重的肩伤而来。

雷公公显然对于他的犹能生存,感到无限好奇,至于眼前出动谷青松为他特意疗伤,那就更是不能理解了。一团疑惑,岔集心头,­干­脆什么也不说,只在一边看着。

一番诊治,望、闻、问、切之后,谷青松什么话也不多说,亲自动手为他敷药包扎,又留下了一帖内服药,嘱咐了几句,便自退出。

雷公公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睁大了一双眼睛,在他脸上瞧了半天,才又摇了一下头,匆匆离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行四人就此离开。

时间约在西末戌初,天­色­渐渐地有些黑了。

紧接着送饭的老王又来了。

饭菜仍是一样的­精­馔。

四菜一汤之外,外加一大碗羊­肉­泡馍。这便是老王嘴里的佳肴珍馔了。

“加上点辣椒,就着糖蒜吃,嘿,可好吃啦!”老王眼巴巴地瞧着他说,“饼是我自己动手给掰的,你尝尝,尝尝……”

果然美味之至,简昆仑一口气把一大碗都吃光了,反倒是别样的几盘菜都剩了下来。

老王看在眼里,可就更乐了。

“你看怎么样?我就告诉你说,有了羊­肉­泡,啥也不想吃啦,什么­鸡­鸭鱼­肉­,都得靠边儿站……”

一面说一面收抬碗筷,又道:“回头还要给二先生送一碗过去!”

“二先生也爱吃?”

“呵!那还用说,这东西一吃就上瘾,想不吃都不行!二先生早就上瘾啦!”

简昆仑轻轻一叹,说:“可怜!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二先生?”老王直着两只眼,哼哼两声,“这位先生,唉……”

简昆仑道:“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成了疯子?”

“也不能说是疯子,有时候也很好,闹不准!”老王搁下手里的食盒,挤着两只眼,“说他好吧,他马上就坏,说他坏吧,他可又有好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病,老神仙也摸不清楚!”

“怎么不请个大夫瞧瞧?”

“大夫?”老王一个劲儿地直摇头,“别提了!”他说,“头一回一个大夫,叫他给揍的鼻青眼肿,第二回更别说了,硬是叫他给拧下来一条胳膊,要不是雷公公眼尖手快,八成儿连命都没有了。你说说,谁还敢再给他老人家看病去?”

“柳先生自己也深­精­医术,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王整理着他身上的号衣,嘿嘿一笑说:“这些事情,我们底下人也说不清,知道也不能多说……”叹了口气,拿起食盒说:“你先生人不坏,刚才的话听过了就当胡扯,可别说出去,要是传到了总管事耳朵里,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好啦,不给你先生聒噪了,我走啦。”

说走就走,转身迈出了门槛……

“他二姐……你可别走,我来啦,我来啦……今夜晚二更不来,我三更准来……跳墙相会!”

简昆仑来至院中,月­色­如银。

由于二先生的示范导引,连日来的留意观察,他已对这里阵势,有了初步了解,最起码眼前附近的这番部署排场,看来应是难他不住。

肩上伤势,不碍行走,况乎|­茓­脉已解,正当小试牛刀,且先到二先生住处走走。

像是一片花般的轻巧。简昆仑来到了二先生居住之处。

像是半月轩一样,这里也有个动听的名宇:

飞红小筑。

想象中,当藏筑于红叶深处,其中包括他所居住的那所­精­致小楼,也全是红­色­。

小小阁楼,已全为绕生的芭葜爬满,冷月下鬼影森森,二先生住在楼上。那里亮着盏灯,光采婆娑迷离。简昆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已攀上了楼栏。他的轻功绝佳,一经施展,落地无声,更何况夜风萧萧,落叶飘飘。

二先生正在室内来回踱蹀。颀长的身影,苍白的脸,喃喃不绝的低声自语,衬托在昏暗的灯光里,倍觉凄凉。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被认为神经不正常的人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简昆仑待将现身而出,忽然却又终止了这个动作,那是因为眼睛里忽然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灰黑颜­色­,油光铮亮,像是一个……一个骷髅!

简昆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神再看,那东西正捧在二先生手上,昏暗的灯光衬托里,凸凹分明,不是个骷髅是什么?

这个突然的发现,猝然使得简昆仑大吃一惊,似乎呆住了。

或许是长年的抚摸摩娑,整个骷髅变得异常光泽,映着灯盏,闪闪发光,乍看之下几疑骷髅是为大理石所雕制,若非仔细辨认,还真不大容易看出来。

二先生真是疯了。

那么近地看着,两只手捧着,近到与骷髅几乎颜面相接,这一霎二先生脚下不再移动,全神贯注地只是向手上的这个骷髅注视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先生在笑……白森森的露着一嘴牙齿,像是遇见了什么可乐的事,又似面对着多年不见的故人,那种面对谈心,全然忘我神态,真有传神之妙。

飞红小筑整个楼阁,似乎只住他一个人,冷月昏灯,与他作陪的便只是这个骷髅。

一霎间,举止掺合着几许鬼气,­阴­森森的好不怕人。

简昆仑那般气概,乍看下亦不禁发根发炸,有毛发悚然的感觉。

满地落叶,在夜风里萧萧打转。月­色­灰白,像是撒了一地的霜。烛影婆娑,迷离着幢幢鬼影。

二先生本人其时比鬼更可怖,这番举止,直看得简昆仑目瞪口呆。

在一阵莫名其妙的唱喝细语之后,二先生才把捧着的骷髅放开了,随着他移动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骷髅,放置在桌案上,桌案面床而设,如此,二先生虽然坐下来,仍然与它咫尺相对。

烛影昏黄,摇曳着的灯焰,映照着他瘦削憔悴的面容,看着,望着,忽然自他眸子里涌出了汩汩泪水。

“啊……宫家妹子……小娥姑娘……你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大颗眼泪,顺着两腮,汪汪直下,

“狠心的姑娘,……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为什么啊你……”

一霎间,涕泗纵横,声泪俱下,较之刚才的眉开眼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心里一动,这才听出了一些眉目。如果对方这一霎神智清醒,吐言属实,约可猜想出来,死者——眼前这具骷髅,生前姓宫名叫小娥,与他曾是旧识,后来却不幸死了,很可能,这个宫小娥与二先生当年交非泛泛,还是一双情侣,如此,宫小娥的死亡,才会为他带来如此重大的忧伤,说不定就连他状似癫痴,神经失常的疾病,也与此有关。

或许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了,二先生的悲痛,已由他眼前神态表露无遗,面临着心爱人的死别,内心之沉痛,无庸待言,只是像眼前二先生这样:把心爱人的遗骸骷髅挖出收藏,日夕相对,摩娑把玩的人,却是前所未闻,若非是眼前的亲睹,简直不敢相信。

二先生这一瞬,全然笼罩于悲痛之中,嘴里一声声,尽是呼唤着小娥的名字,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又捧起了宫小娥的头骸。

这般景象,看在简昆仑眼里,一时悲从心起,身形微晃,由不住向前跨出半步。

便是这轻微的小小动作,使得二先生猝然一惊,猛地抬起了头。

“谁?”

一阵风似的,带起了二先生猝然腾起的身影,一起即落,已来到了简昆仑当前。随着他微倾的上身,右手突出,呼一掌直向简昆仑当胸劈来。

这一掌力道极猛,二先生盛怒之下,不啻全力而施,真有力开石碑之势。

简昆仑一惊之下,慌不迭闪身躲开,却不能尽退其势,情急下左手摔出,半虚半实地接了他的一掌,整个身子大鹰扬飞,呼!挪出了丈许开外,落在了左面窗沿之上。

阁楼里带起了大股旋风,噗噜噜风势里,桌上残烛应势而熄。

二先生叱了一声,第二次蹿身直起,施展的是龙形乙式穿身掌身法,呼!大片人影,海燕掠波般来到了简昆仑身前。

人到,掌到,第二次运掌,指尖飞挑,状若利刃般直向着简昆仑心上Сhā来。

这一次,可就不便躲了。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一块,简昆仑内力乍吐,实实地接了对方一掌。掌力方撤,才自警觉,这股巨力,只怕对方吃受不住。哪里知道,二先生这一霎的表现,较之那夜受制于雷公公的情形,却是大有不同。

简昆仑掌力方吐,亦自觉出由对方掌心里,弹送出一股绵延力道,与自己的罡劲力道,显然大异其趣,乍接之下,自己一面的掌力,顿时为之化消过半。饶是这样,剩余的一半犹是可观。二先生颀长的身子,并不似想象中的踉跄而退,却是那般不倒翁似的大大摇动起来。一双脚步,却是不曾挪动,活生生像是打入地面的一双钢桩。

正所谓以柔克刚。

一阵子快速地摇动之下,剩下来的一半力量,顷刻间化解一空。

简昆仑陡然有所忆及,其时已脱口唤了声:“是我!”

二先生苍白的脸上,显然绽现出一片惊喜。

“唔唔……是你?”

“是我,简昆仑!”

一面说着,简昆仑把身子就近了。

烛光已熄,但月华如水。

二先生忽然抓住了他的双肩,狼也似地在他脸上看着,一阵兴奋之后,才缓缓地放下了两腕,随着冗长的叹息,状至落寞地转身踱向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简昆仑缓缓地跟了过去。

二先生摸索着找出了火种,啪嗒一下子打着了,火折子呼呼冒着蓝烟。

费了半天的事,抖着手,才把半截残烛点着了。

“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

“也看见她了?”

伸出一只瘦手,向着桌上的骷髅指了一下。

“看见了!”

简昆仑随即在他对面的一张竹椅上坐下来。

“哼……哼……,”二先生低头自嘲似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泪流出来。

“我是在跟鬼说话,别笑话!”

抬起手,用巴掌在脸上抹了一下,二先生这会子看上去更似苍白憔悴,披散的长发,黑白掺杂,那样子也跟鬼差不多。

使简昆仑大感意外的是,二先生这一霎间头脑清晰,并不呆痴。

“你……原来并不是一个疯子……”

“我是疯子!”二先生咧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一嘴牙齿,“多少年了,白天黑夜,就只是在这里守着……守着她……要不是疯子,能做得到么?可有时候……我还醒着,像现在……”

叹了口气,他凄惨地笑着:“你知道吧,疯了比不疯好受得多。”

简昆仑左右看了一眼:“这里没有外人?”

二先生摇摇头:“就我一个,守着她……”

指着桌上的骷髅,他莞尔地笑了……

简昆仑深怕他又疯了,有话忙说。

“柳蝶衣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哥……”

“二先生,你的名字是?”

“柳……”他摇摇头说,“我可是记不清了,就二先生吧!二先生……二先生……”

原想向他打听桌上骷髅宫小娥的事,只怕刺激了他,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有几句要紧的话却要说清楚了。

“二先生!”简昆仑说,“你可知道我是被令兄软禁在这里?我与令兄,甚至于有不可化解的仇恨,这件事你可清楚?”

二先生微微一惊,用着十分奇怪的眼光,向他打量着,随即他又微微地笑了。

“那么,你这条命是活不成了……”

“也不一定!”简昆仑说,“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帮我脱逃出去……你可愿意?”

二先生低下头笑着。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问题……”

一只手摸着下巴,仰起头来向窗外看着,一会儿又回过眼睛向简昆仑望着,心里颇是举棋不定。

简昆仑点点头说:“当然,这件事丝毫不能勉强,如果你心里不乐意,那就算了!”

“我……这……”

二先生忽然站起来,走了儿步,霍地回过身来,哼了一声:“是老大叫你来故意试探我的、想叫我上当?”

话声一顿,呼地已扑到了简昆仑身边。简昆仑蓦地向后一闪,施展的是本门咫尺乾坤身法,身子东闪,却飘向西面。

却想不到这个小小花巧,带给了二先生极大的兴趣,原本愤怒的脸,一下子缓和下来。

“咦……好身法……好身法……谁教给你的?再施展一遍给我瞧瞧……”

简昆仑乃至此了解到,对方二先生尽管此刻神智清醒,却也不似一般常人,不能以正常论,或许在经过他那般沉重的心灵打击忧伤之后,神经、心绪两者都变得极为脆弱,一点点小事,风惊草动都能在他内心引起极大的变化,似乎已不能对一件事,专一执著。

当然,除了已死的宫小娥之外,那是唯一的例外,事实上那个已死的姑娘,已耗尽了他此生无尽年月,或许会是他今生今世唯一执著认真的一件事,舍此之外,便再也无能顾及。

难得的是,他竟然还能保持着一颗天真的心……其实用童心未泯来形容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已鲜有真实的意义。一霎间,简昆仑心里对他萌生无限同情。

面对着的这个人,即使刀剑相加,也引不起他丝毫敌意,有之则为无限同情。

二先生脸上弥漫着一派天真,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显然是简昆仑方才的那一式身法所带给他的关注,仍未消失。

“好身法……好身法,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瞧瞧!”

简昆仑点头道了声好,随即又施展一次。

二先生越加地叫起好来。

这时的他看起来,确是连一点敌意也没有了。

简昆仑随即走到了他面前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给你,在你来说,这是雕虫小技,不过,运用得当,却也有其微妙之处!”

二先生摇摇头说:“不……不是雕虫小技,你教给我吧!”

简昆仑说:“这身法是属于元江派的,元江派的掌门人一空长老,你可听说过?”

二先生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简昆仑一笑说:“这身法一共有八式,名叫空门八式,乃是他们元江派不传之秘,一空长老与我父亲因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传授了我父亲,我父亲另以本门的一套内功心法传授给了他,算是彼此交换,各不吃亏,既然你喜欢,­干­脆我就一并教给你吧!”

二先生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好。

忽然眉头一皱,摇摇头说:“不行,我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我不学了!”

简昆仑摇头说:“你并没有白占便宜,你已经教了我很多,你忘了?”

二先生怔了一怔,仍似不解。

简昆仑说:“你记不起来了?你教了我很多自创的身法,这些身法且兼具破阵之妙,确是我前所未见,微妙极了,比较起来,这套空门八式真是微不足道了。”

二先生打量着他,一脸的认真模样,忽然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我喜欢你……这样吧!你教我这套空门八式,我教你……金鳝行波……你可愿意?”

简昆仑曾见他施展一种怪异的功力,两次均能脱开雷公公的巨力抱持,心里即已料定,那种功夫必属于传闻中的金鳝功。乃是内功中极难运用的一门异功,想不到果然猜对,这时听他要以此相授,自是喜出望外,当下一口答应下来。

二先生见他答应,更是高兴。忽地感叹一声道:“我今年已五十有六……无妻无子,连个徒弟也没有……咦,很好,你就当我徒弟吧!好不好?”

只当是随便的几句话,但是他却十分认真,瞪着一双眼睛,满脸的渴望神情。

简昆仑一笑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对你一无了解,岂能拜你为师?再说……令兄与我仇深如海,我岂能与你有师徒之谊?”

二先生这么一听,顿时为之一呆。

“噢……这话倒也是有些道理,这……”

一面说,来回不住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定住脚道:“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他是他,我是我,你与他的事,我不管,这样总好了吧!”

“不行,不行……”简昆仑冷冷一笑,“有一天,令兄与我为敌,你又站在哪一边?”

“我……”二先生可又傻了,一只手在头上连连搔着。

简昆仑看在眼里,着实不忍,微微笑道:“你不必为难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其实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与我为敌,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二先生看着他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一霎间皱起了眉头,很是不乐的样子,天知道,柳蝶衣虽与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只是亲情并不融洽,其间更多外人不堪闻问之事,一提起他来,二先生着实的伤心了,先时的兴头,顿时为之瓦解冰消。

简昆仑见状,心里已有所见。

二先生默默无言地走向一边坐下来,像是很苦恼。

简昆仑一笑道:“你不必愁了,你我年龄相差甚多,一样可以交个朋友,结为忘年之交,既是朋友,当然可以互相传授武功,你看可好?”

二先生聆听之下,瘦白木讷的脸上,立时绽现了笑容,片刻之后,情绪又自变了,一时连连点头道好。

简昆仑冷眼旁观之下,不禁骤生无限感慨。

对于眼前这位柳二先生他虽不尽了解,却已有了初步认识,看来他虽天生美质,对武学一道,尤其能自辟其境,有所创新,却以生­性­过痴,看不开一个所谓情字,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击之后,心灵片碎,神智失常,乃致自暴自弃,落得眼前下场。由此而观,柳蝶衣对他形若幽禁的收留,未见得全是恶意,实在是以二先生这般形样,已万难独处生存,便只好拘禁身边,听其自便,自生自灭了。然而,二先生毕竟不曾严重到心灵丧失,全无知觉地步,却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时候。这时候,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虚彷徨之时,便只有昔日恋人宫小娥的往日深情,堪承慰藉。是以那具宫小娥的头骸,便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或许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不思他迁的唯一理由……事实上,他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人生对他来说,已再无新意,已然到了尽头……这时候,简昆仑的忽然闯入,对他来说,该是一件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病使他早已生疏了与人相处的应对举止,即使在此一霎间的清醒时候,也不知如何应对,才致语无伦次,时现迟钝了。

正因为对他有此一番认识,简昆仑才对他更生同情。

这样的一个人,对简昆仑来说,其实不难控制,换了另外一人,正可乘机利用,以之为手中棋子,用为柳蝶衣手足自残的恶毒部署,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击……那却是卑鄙下流的,简昆仑绝不屑为。

他所想到的却是,如何对眼前这个­精­神失常,心灵破碎的人,施以温暖,让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里,不再忧伤,庶几乃能使他感觉出人生另一面的意义,或许这么做终将无济于事,却是简昆仑所不能为力的了。

对于柳二先生,简昆仑已完全不存幻想,甚至于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脱困的希望,也完全打消。基本上对方是一个­精­神失常心智残缺的患者,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除去爱的关怀之外,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有失于仁者风范。

有了这个主见,简昆仑的心反倒轻松宽释了。

“来,我们到院子里去,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先把空门八式的第一招无风自动教给你可好?”

说时身形略摇,翩若飞叶地已落身窗外。

他这里身子方行站定,抬眼看时,二先生却已直立当前,身法显然与自己不差先后,这番寓动于静功力,俨然大家身手,妙在动静之间,竟是丝毫不着形迹,分明已入极流之境,令人油然生敬。

二先生绝非自炫,一派真挚地向对方脸上望着,表情甚是天真。

“你的轻功如此高明,想来较诸令兄,也是不差……”简昆仑含笑道,“这样你学我的空门八式之后,施展起来,更是妙用无穷……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开始吧!”

说完,他随即将第一式无风自动施展开来。按空门八式此一禅门身法,乃为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无影迂回、咫尺乾坤、星月双抱、残阳晚照、满树菩提八式所合,简昆仑说得容易,其实若无上乘轻功根基,兼以纯实内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一经熟练之后,更可分合由心,予人以虚实不测之感,端视各人功力出手,可予敌人轻重不等甚而致命打击。

柳二先生这一霎神清智明、显然别具慧根,前后观望了三次,简昆仑只不过指出了两三个关窍所在,他便霍然贯通,简昆仑原以为整个八式可望在七日之内传授完成,如此看来,顶多三天,即行完事。

二先生今夜兴致很高,一口气领会了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三式之后,兀自不能自已。

简昆仑惊讶之余,待将余下的几式乘着兴头一并传授给他,忽然觉出这位柳二先生的神­色­有异,只见他两眼发直,面现木讷,嘴里念念有词,忽然他面现狰狞,在简昆仑简直做不出任何反应之前,冷笑一声,一掌直向他脸上劈来。

二人相距甚近,闪躲已是不及。情急间,简昆仑只得出手,与他硬接一掌。

双方掌力方接,简昆仑即觉出对方掌力柔弱无力,方自觉出不好,那股至弱功力,忽地化为巨大力道,已自反弹而出。

简昆仑方自觉出,对方施展的正是所谓金鳝行波功力,如不能即时化解,定受其害,当下不假深思,即行随着对方这股弹出的力道,飞跃而出,刷地落向墙头,再次翻身,已自滚落自己院墙之内。

饶是如此,却也摔得全身生疼,一时之间全身上下,有一种特殊感觉,仿佛涨满了气血,随时都将会爆炸开来,这番滋味,好不难受,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两步,颇似重心不稳的那般模样,竟自坐了下来。

耳边上隐约听见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厉呼叫声音,随着声音的起落,间杂着凌厉的掌风,以及树木折断、假山倾倒的巨大声音,声势好不惊人。

敢情是对方神经大肆发作了。

这次的发作,竟是这般厉害,大异于简昆仑平日所见,虽然相隔甚远,其间还间隔着一堵高墙,却也能感觉出惊人声势。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脚踢。随着他挥踢而出的拳脚,每一次都发出巨大的声响,间和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叫声音,真正吓人已极。

渐渐地,呼叫声愈见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却是巨大的喘息声,他必已十分微弱,接着连喘息声音也听不清楚,却传过来二先生宛似断肠的声声呼唤:“小娥……小娥……

我的……贤妻啊……”

虽是喃喃自语,静夜里却隐约可闻。

简昆仑心里一惊,却是因为贤妻二字。

一个骨碌待将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却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来。

长帔在风势里微微作响。

眼前这人,有着高颀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视之下,灼灼有光。

乍见之下,简昆仑由不住吓了一跳,只以为是鬼魅当前。这人竟能毫无声息地出现自己当前,当然绝非易与之辈。

眼前人,除了一张脸外,整个身子连同头上长发,全在一袭长帔掩饰里。

那张脸却是并不陌生。简昆仑一经细认之下,顿时为之大吃一惊。

“柳蝶衣!”

面前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正是此间主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见,这张脸其实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记忆,永远也不会忘记。想不到他竟然会亲自来了。双方敌对立场,已是十分明显,柳蝶衣此时的乍然出现,莫非显示着他对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这个突然意念,电也似地自简昆仑的心头闪过,才会脱口直呼,叫出了对方名字。

多年以来,人前人后早已习惯了人们的尊称,乍聆下,这声,“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胆子不小!”他用着惯常的低沉声音,缓缓说道:“就是令尊简冰在此,也当称呼我一声先生,你……”

简昆仑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来,这才觉出前此与二先生互对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韧劲力道,兀自存留体内,并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脸上,不由带起了一丝冷笑。他来的恰是时候,正逢着简昆仑为二先生掌力击弹的一瞬,尚不知悉他们双方融洽的一面,否则又将是一副如何嘴脸,却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为他奇妙掌力所伤,想要复元,最好躺着不动,或是你……”

语势方顿,左手急速抡起,向着他倒地的身子虚按了一下。

顿时即有一股巨力,蓦地击向简昆仑平躺的身躯。

本能上,简昆仑屈居劣势,已难反击,却也不甘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迎着柳蝶衣的掌上劲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个疾滚,已自握住了身后长剑,挺跃之际,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这一掌,其实并无伤害之意,却似为他解除了先时滞留未去余劲。

一念之间,简昆仑才自止住了一时激动,那一口月下秋露总算没有贸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里,不觉莞尔。身形略闪,向着半月轩室内飘进。简昆仑略有迟疑,随即跟进。

堂屋内灯盏未熄,映照着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却已在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端正落座。

简昆仑一言不发地向他看着,在未曾知悉他来此的目的之前,暂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雷文没有把这里的规矩告诉你?”

“什么规矩?”

“住在这里的规矩!”柳蝶衣脸上显然现出了不悦,“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里任何地方,不经专人引带,是不能随便走动的。”

“那只是你们的规矩!”简昆仑冷冷一笑,“我并不是贵门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说得好,就算你是这里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应当遵守的规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说时简昆仑已在主人对面坐下来:“说得明白一点,我只是你们的一个囚犯,一个待死的囚犯,难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着:“我并没有说过这些话!何况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么?”

“可是我却并不自由,仍然在你们软禁之中。”

“这就很不错了!”

柳蝶衣一只手按下了头上的风帽,现出了披散着的一头棕­色­长发——用一根晶莹嵌金的玉带束着,显示着他不同于一般常人的气质。

接着他缓缓说道:“你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不碍事了,复元得很快……”

“谢谢你的挂心。”

“谷青松来过了?”

“谁是谷青松?”接着他随即明白,点点头说,“那位为我看伤的先生?他来过了,谢谢你。”

“这样就好,他的医术很好。”柳蝶衣点点头,“尤其擅治一切疑难大症。”

“但是……”简昆仑微微一笑,“对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并不能医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顿不做声。过了一会,他才微微扬了一下长长的眉毛,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

“你是个很细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错,我是病了……”

说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片凄凉,却微笑着说:“但是,并不如你想象的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简昆仑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没有说!”

“你的神态已告诉了我!”

微微一顿,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经知道,饮誉天下的神医黄孔,已经被我请来这里……”

黄孔二字一入耳里,简昆仑顿为之暗吃一惊。

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药,保住了父亲当年因腿疾而恶化几至元救的­性­命。父亲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誉为当今第一神医妙手,想不到他竟为柳蝶衣请来这里。那个船泊中途被迎接而来的红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虽然如此,简昆仑却并不以为柳蝶衣的病势,真的就已痊愈。这些,只凭着他对柳蝶衣的神态直觉观察,即可测知。

然而,他却不必当面点破。

聆听之下,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已经知道。

柳蝶衣说:“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天里,看破了这附近阵势,实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一墙之隔的飞红小筑,你不宜再往,刚才你已经尝到了厉害。再一次说不定你将失去­性­命,那个人是个疯子,武术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与之抗衡,你要特别小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简昆仑点点头说:“我会记住你的忠告,谢谢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刚才说你是一个待死的囚犯。这句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一个我们的敌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我今夜来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这句话!”

简昆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柳蝶衣说,“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说不定你已经死了。”

简昆仑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认为如此,我随时与他再决一战!”

“你会有机会的……”

柳蝶衣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态度,你以为还能继续活下去?”

简昆仑心头一惊,柳蝶衣的话,他还不十分清楚。

说话的柳蝶衣,却已缓缓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选择与我为敌的路,你应该知道结果是什么。”

说时,他已缓缓自位子上站起,转身向外步出。

简昆仑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却有阵阵花香随着和风飘送过来。

柳蝶衣转过身子,向他静静地看着,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领教一下你的剑吧!”

这个突然举止,使得简昆仑一时大为紧张,呆了一呆,颇难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杀死我,要是你能的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剑,给你三招的时间,三招之内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风萧飒,长衣飘飘,柳蝶衣甚是潇洒地笑着,其实极其自负。

简昆仑心里暗自吃惊,想不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有此一手……看来他口蜜腹剑,实则心怀叵测,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迟疑了一下,简昆仑随即掣出了身边长剑。

“在下遵命!前辈请出剑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伤势尚未全好,我姑且让你三分,就用这双手吧!”

简昆仑聆听之下,没有吭声。这是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奇耻大辱,但是对于柳蝶衣这个风传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暂作例外。心里正自盘算,待将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长帔里抖出了双手。

“来吧,让你三招!”足下一转,呼然作响声中,已到了简昆仑右侧,观其身势,翩若惊鸿。妙在一动即静,看来全无形迹。

“那就得罪了!”

话声甫落,他身子已陡然直切而进。随着身子的前进,长剑直划而出,闪出一道弧形银光,由上而下直向柳蝶衣破胸而出。

这一剑,端的是一个疾字。疾如电闪星驰,唏哩作响声中,已是白刃当胸。

柳蝶衣长眉乍轩,迎着简昆仑奇快的剑锋,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妙在此番阵势,不徐不疾,迎合着对方的剑尖,恰到好处。

乍看起来,明明已为对方剑锋劈中,其实失之毫厘,便自在他转测之间,简昆仑的剑尖,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划了过去。

严格说来,柳蝶衣的身子实在只转动了半圈,也就是在对方剑尖几乎已接触到衣边的一霎间才自转动,如此一来,对方剑招已然发出,想要收回或是中途改变,均已不及,这般身法施展,无疑极是弄险,一般习武者万万不敢尝试,但是柳蝶衣却施展得那般从容。

随着简昆仑收回的剑势,柳蝶衣身子随即复原,一动一静,宛似无迹。

简昆仑明明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偏偏就是慢了半拍,这半拍其实弹指之间,却也是最称紧要的关键所在,剑势既已用老,自是无能改变。一招走空,简昆仑已在一个快转里,绕到了他的左侧,右肩霍地向下一沉,剑身唏哩哩龙吟声里,发出了一片银光。

这一招紫气出云,正是简昆仑生平不传之秘,猝然施展,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柳蝶衣唔了一声,随着简昆仑迫人的剑势,他整个身子,直似车轮般地倒卷而起。

噗噜噜大片衣袂声里,扇面儿似的就空一个打转,其潇洒一如孤云白鹤,翔舞天表。

简昆仑那么快速的一剑,仍然未能奏功,仍然是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滑了过去。

可是,简昆仑却已注意及此,更厉害的第三招点天心便在这一霎施展而出,随着他抖动的剑身,哧地逼出了一股凌人剑气,居中一线,突地直向着柳蝶衣穿心而进。

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长眉突剔,轻叱一声:“好!”

冷森森剑气逼迫之下,眼看着他身子滴溜溜一个快速打转,已自把身子错开三尺开外。

简昆仑心头一寒,才觉出来,这一剑又自落空,眼看着柳蝶衣面­色­乍沉,苍白的脸上,蓦地罩起一片怒容。随着他的一声冷笑,右手突出,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拿住了对方冷森森的剑锋。

简昆仑只觉得手上一震,仿佛这口剑上蓦地加诸了万钧巨力。透过柳蝶衣一双手指,猝然传递过来。

三招既过,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过他右手的一双铁指,力道至为沉猛,实难相信眼前对方这个后生小辈,能够挺受得住。

力道骤吐,长剑上唏哩哩颤抖出万点银芒。柳蝶衣另一只手上的一双铁指,有似出巢之燕,蓦地直向他双眼上直点了过来。

两股气势,俱皆威猛,简昆仑只略有迟疑,必当溅血对方一双铁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丢剑之一途。

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奇耻大辱之事。简昆仑决计不甘为之,宁可溅血于对方铁指之下,也不愿兵刃失手被夺走。

眼睁睁地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手指已临双目,相差不及寸许,却有两股极尖锐的指风,利刃般透指而临。

简昆仑即使行动再快,也无能闪躲。若非是松开了手上的剑,难能有活命之机。

他却死也不肯松手,全身力道,俱都贯注于右手,以至于柳蝶衣指下虽是力逾万钧,却亦不能得逞。

这一霎不啻快到了极点。

眼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指尖,已触及了他的双瞳,简昆仑却丝毫也不曾放松手中长剑。

便在此电光石火的一霎,柳蝶衣突地停住了他霹雳惊魂的出手之势,紧接着松开了拿住对方剑身的一双手指,身势略闪,飘出了七尺开外。

“哼!”

冷冷地哼了一声,柳蝶衣仿佛无限惊讶,只是用光华的一双瞳子,向对方打量着。

简昆仑一句话也不说地向他回望着,眼睛里虽不失惊惶神­色­,却不曾有丝毫退缩之意,那一只银光电闪的长剑月下秋露,兀自紧紧握在手上,随时准备着再一次展开的搏杀。

雷霆万钧的杀机已过去,即使像柳蝶衣这等人物,也万难在此片刻一瞬间萌生二度杀机。

夜月如霜,照映着二人颀长的身影……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柳蝶衣忽然笑了一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一次也许你不会这么幸运了!”

话声甫落,身形倏晃,已入长廊。随即投身于沉沉夜­色­之间,一如野云振飞,来去无迹。

简昆仑站立在原处怅惘甚久,才转身步回。

一条人影,自身侧凉亭闪身而现,翩若惊鸿地落身近前。

“简兄且慢!”

声音虽低,却吐字清晰。

其实那个人,也不陌生。

简昆仑微微一惊,后退一步:“是你……李七郎?”

“是我……”

一袭银灰长衣,长可及地,却在腰肢上加系着一根金­色­丝绦,衬托着长身玉立的身子,愈似神姿清澈,如琼林琪树……只可惜这般身材,落在男儿身上,未免太那个了些……

简昆仑甚是意外,抱拳道:“七郎兄有何见教?”

李七郎看了他一眼,略似腼腆地点头道:“我们到亭子里谈谈可好?”

说时转身向亭,腰肢轻拧,衣袂轻振,飞鹰似地已落身亭阶。身法之巧妙,几可比美前去之柳蝶衣。

这人虽是女态十足,轻功、剑术皆属罕见。为此,简昆仑亦不能轻视。

随着李七郎的回身招手,简昆仑亦自纵身而前。

“这里说话方便多了。”李七郎说,“更不怕外人打扰!简兄请坐!”

简昆仑应了一声,就着石几一面坐下来。

李七郎必然来不甚久,适逢柳蝶衣在此,乃自隐藏不出,凉亭与住处距离甚远,竟能不为柳蝶衣觉察,诚然大非易事。

眼前虽无灯光,但月­色­可人,加以久处黑暗,视觉已颇能适应。

“简兄你的剑术高明……我差一点抵挡不住……最后的误伤……更是问心有愧……

所以特来看望……”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继续又道,“还好,看来好像伤势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一双眸子不自禁地向对方当日剑伤处打量一眼,似乎外表看不出什么痕迹。

李七郎一笑说:“你是奇怪我的伤势好得这么快?其实包扎都在里面……谷先生说,你的剑再挺进半寸,我这条膀子可就保不住要落成残废,真是万幸……”

简昆仑说:“你太客气了。”微微一顿,他向李七郎直视道:“足下剑势可观,看来那日并未施展全力,方才主人也曾说起,却不知何以手下留情?令我百思不解,还请李兄直言明告,以释疑怀。”

李七郎微微一怔:“你是说……柳先生也这么……说?”

简昆仑点头道:“柳蝶衣说你心存仁厚……”

“柳先生……”李七郎白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人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要千万记住,要是给他听见了,可就不得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李七郎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是……也犯不着拿生命一拼……”

停了一停,李七郎又道:“我只当那日对剑,天衣无缝,想不到仍然被他看出了破绽,承你见问,其实并不奇怪,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也就不必以死相拼……”

简昆仑点头道:“这么说来,李兄你果然是心存少让,而手下留情了?”

李七郎一时不言,却把脸缓缓转向一旁。

这般表情,不啻默认。

简昆仑呆了一呆,寒声道:“这又为什么?”

“我不是已说过了?”李七郎倏地回过脸来:“其实你还不是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一剑你如果再进一分,我的伤势可就不比现在,你又是为了什么?”

简昆仑被他忽然一问,一时竟无以为答。顿了一顿才冷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对你还不认识,我不会贸然对一个自己还不认识的人,就下毒手伤害。”

李七郎默默注视道:“如果你认识清楚了呢?”

“那就情形不同!”简昆仑直视着他,冷冷说道,“李兄你今夜的来意是……”

李七郎怔了一怔:“我是来看看你的伤……顺便想提醒你一声!”

“提醒些什么?”

“那是……”

李七郎显得一时颇不安宁的样子,站起来,又坐下来,把一只手支着下巴,漠漠地转首亭外,一霎间的情绪作祟,使得他一时不知何以酬对。

这个人,简昆仑可是太不解风情了,哪有这么直不隆咚问人家话的?

又羞、又气,他回过眸子来,向着简昆仑瞟了一眼。

简昆仑很是气闷地看着他,真想拔腿就走。

李七郎总算开了口:“我原打算来提醒你一声,要你小心着点……”

“小心?”

“嗯!”李七郎点了一下头,“我预计着柳先生这两天会来找你,要你小心戒备,心里先有个数儿……”

“谢谢你!”简昆仑说,“他已经来过了。”

“我看见了!”李七郎皱了一下眉,“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真把我吓住了……”

简昆仑没有说话。

李七郎十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动着:“你可知道他的来意?”

“这……”简昆仑一时无以置答。

“原来他是想要杀死你的……”

“可畏……”

“可是后来他又改了!”李七郎舒展着长眉,含着笑说,“谁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刚才可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只以为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的毒手了,可是后来……真出乎我的意外,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神经兮兮的,叫人捉摸不定……”

这番话出口,已不似先前之严谨,尤其是提及他一向所尊敬的飘香楼主人,直似彼此深知的情人口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简昆仑听在耳朵里,一时大为惊讶。对方这般语态表情,几乎已纯然女化。

简昆仑几乎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他生平阅历不少,可是像李七郎这一型态的男人,真还是头一次见过,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样子,下意识里,简直全身都觉着不自在……

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这个人却不免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帮派里,他又是一个何等身分的角­色­?

毕竟,他还是个男人,一个浑身女态的男人,孰令致之?直觉里,简昆仑却不禁又对他滋生一些同情。他不觉把移开了的眼睛,又回到这个男人身上。强制着自己本能的厌恶,试着去了解一个基本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无灯、无光,只凭月­色­。

或许正因为如此,李七郎才感觉到无拘无束,侃侃而谈。

这里的人,除了柳蝶衣之外,大多数的人,都是用着一种异样的眼光去看他,去评量他,只是柳蝶衣的轻怜蜜爱支持着他的感情生命存在……柳蝶衣无异是他生命里的唯一希望……然而,毕竟这之间,还是有相当缺陷与遗憾存在着。

简昆仑的到来,在李七郎的现实生命里,起了极大的震憾影响,也弄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潮……

简昆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偏过了头:“你是说柳蝶衣原打算对我下毒手?”

李七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他已让了你三招,便可老实不客气地对你下手了,可是他的心竟然也软了……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皱着的一双眉毛,忽然舒展开来:“哦,是这样的!”

两只白皙一如­妇­人的细手,轻轻一拍,李七郎像是忽然有所洞悉地说:“他是爱才!

爱惜你的一身好本事、人品武功!”

简昆仑冷冷一笑。

“你不了解他!”李七郎说,“外面的人都不了解他……”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他才最了解他。

简昆仑说:“即使这样,却也无能改变我对他的憎恨、敌意……七郎兄,谢谢你的关心,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一面说,他随即站起了身子。无视于李七郎的意犹未尽,他却已自行离开。

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忽然病发的消息,来得甚是突然!时间约莫在深夜丑时前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极少,整个总坛,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玉手罗刹时美娇显然即是这极少数的知者之一。得到消息之后,匆匆披衣而起,来到了主人下榻的飘香楼。

在镶嵌着闪闪生光的云石楼阁里,柳蝶衣长衣不解地睡卧在紫檀木座的巨榻上。巨榻上铺陈着厚厚的熊皮,雪白柔软,乍看上去,主人的身子,就像是跌卧在大片的天鹅绒里。那么松软柔和,以至于他整个身子,看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像是跌进一方白云里那般轻飘。

透过晶莹打转的一组水晶琉璃吊灯,光亮适度,莹莹白光,映照着主人那一张苍白失血的脸,长长的寿眉向正中兑挤微蹙,一头棕­色­长发,云也似地四下散置着。丝质长袜,云字履,俱都穿戴完好。以此猜测,主人当是病发仓猝,甚至于连解脱鞋袜的时间都来不及,便自倒在床头。那一霎必是极其痛苦,以至于像他那般功力之人,亦难挺忍,是以眉头深皱,长发摇散着……可能是连起身召医都来不及便病发昏厥了过去。

时美娇匆匆来临,却不是最早来到的人。

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显然都到了。

李七郎、雷公公,神医黄孔,俱先已在座,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彼此一句活也不说,只是透过一双眼睛,显露着每个人的深切关怀……

黄孔已为他做了必要的救治,在服药之后仍未见苏醒的情况下,破例地在他双手脉门之处,各下了一根银签。

这双银签远比一般常见的银针粗长得多,深深地扎入病人两脉,下签的一霎,甚至于可以感觉到病人全身的颤抖。

看到这里,李七郎第一个面现戚容,微微垂下头来。

黄孔用右手食指,紧紧地掐入病人人中,柳蝶衣全身颤抖得更厉害,许久才发出了一声冗长喘息。

听见了这声喘息,众人的一颗心才似缓缓放了下来。黄孔为主人解开了外衣,回头向在场三人看了一眼,各人心有领会,转身背出客房,外间是主人用以待客的客房。

宽敞的客厅,锦绣罗陈,由于有了书画的点染,华丽中不失幽雅。

众人默默落座。时美娇的眼睛直视向对面的雷公公,他是这里的内务头儿,事无巨细,俱当唯他是问。

“什么时候发作的?”时美娇脸上隐隐现着愁容,“白天我跟主座还下了盘棋,那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又发作了呢?”

雷公公轻轻咳了一声,说了一声:“这个……”随即把眸子转向另一面的李七郎:

“还是请七郎相公说…说吧!那时候老奴刚好不在……”

时美娇随即把眼睛转向李七郎:“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

李七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我进来向先生问安……”他脸上略显腼腆地道,“先生那时候心里很烦……”

“为什么烦呢?”

“是……为了新来的那位简先生……”

“简先生?”时美娇扬动了黑而浓的细长眉毛,“你说的是简昆仑?”

“就是他……”

“简昆仑又怎么会惹得主座心烦呢?”

“是这样的……”

李七郎似乎也只有实话实说了。

“我来见先生的时候,他老人家才由简昆仑那里转回不久!”

“嗯!”时美娇点点头,“主座竟然亲自去了!”

“听先生的口气,他老人家不但见着了简昆仑,而且还与他动了手……”

时美娇与雷公公俱都一惊。

李七郎缓缓说道:“听先生说,他老人家先让了简昆仑三招,后来才动手,由于简昆仑剑势可观,先生也不能藏私,乃得被迫施出了大力金刚神指功力,拿住了简昆仑的剑锋……”

时美娇微微动容,点头轻叹一声:“主座也真是……这门功夫,要消耗他许多­精­力。

黄大夫不是告诫过他,要尽量避免施展这类有耗元气的功夫么,他竟是忘了!”

微微摇了一下头,她颇似置疑地看向李七郎道:“话虽如此,可是以主座的一身能耐也不至于就会为此病发,黄大夫不是保证过么?”

雷公公点头证实道:“不错,老奴亲耳听见的,黄大夫当时保证说,先生的病虽未能根治,但保证在三个月内,绝不致再发……”

时美娇点点头,表示这话是真的,而且她当时也在场,也听见了。

李七郎轻轻一叹说:“谁说不是?谁叫他老人家想不开,呕气呢?”

“呕气?”

“说来都怪我不好……”李七郎脸上讪讪地说,“先生对简昆仑原来起了爱才之意,打算饶过了他,后来无意间发现了胸侧的一处剑痕,顿时改了初衷……”

“剑痕?”时美娇惊诧道,“难道说……”

“姑娘不要惊吓!”李七郎说,“不是先生受了剑伤,而是他无意间发觉右边胸衣,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短破口,这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证明那个简昆仑的剑术果有过人之处而已……”

时美娇摇摇头说:“岂止是有过人之处而已,主座身法世无其双,简昆仑竟能在他身上留下剑痕……自是非比寻常,怪不得主座对他会兴起爱才之意了,即使为此心存警惕,改了初衷,也在情理之中……后来呢?”

李七郎说:“主座因为无意间发觉了这处剑痕,一时极感羞忿……”

这自然也应在情理之中,以柳蝶衣之自负、自大,自不甘受此侮辱,看来简昆仑是凶多吉少了。

“他老人家因此乃自断定,这个简昆仑日久必为祸害,留不得,乃兴出了下手杀害之意。”

时美娇神­色­微异,轻轻地哦了一声。

雷公公也为之一怔:“主座可曾下手了?”

“没……有……”李七郎摇摇头讷讷说道,“这件事很使主座举棋不定,是我好言相劝,要他老人家暂息心中怒火,便在这个时候,他老人家的病便发作了……”

说到后来,声音变得很小,脸上竟自现出了讪仙神态,却也只是极短的一霎,便又回复了正常。

时美娇向他注视一歇,不再多问,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雷公公却直着双眼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主座是不轻易动气的人,这点小事也能令他老人家……后来呢?”

“后来的情形,你也在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七郎倏地抬起了头,狠狠地向雷公公瞪着。

雷公公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心里一动。方才情形,很快地自脑中闪过。

记得惊闻主座病发的一霎,柳蝶衣其时­祼­程半解,分明已似就寝,当时得讯,匆匆往请神医黄孔,容得黄大夫来到,主人竟又已穿戴整齐。若照李七郎所说,主座分明其时并未就寝,可是现场情形……

忽然,雷公公触念到一项有关主座与七郎的传说,顿时心头有着了一拳似的震动,一时间为之作声不得,只管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向李七郎望着。

对于这位总坛的大管事,李七郎第一眼见他就讨厌,总是因为平日事权不一,多有抵触,这老儿总爱事事在主子面前争功。开始的时候连自己的账也不卖,后来还是柳蝶衣亲自立下了规矩,一切身边事,可由七郎便宜行事,雷老头才不得不服输认栽地向后面退了一步。可是表面如此,老家伙暗里仍不甘心,总爱在节骨眼上抽个冷子给自己不痛快,放冷箭,就像现在……

“总有一天……”李七郎狠狠地盯着面前的雷公公忖道,“老小子你要是犯在我的手里,叫你知道七少爷我的厉害。”

雷公公哼了一声,转眼向身边的时美娇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说:“堂主的意思……”

时美娇冰雪聪明,冷眼旁观,早已洞悉眼前二人的一番冷战,这种事她却不欲介入。

眼前她所担心的是柳蝶衣的病情。

“且看黄大夫怎么说吧!”

话声方落,神医黄孔已自里面步出。三个人不约而同齐把眼睛向他扫视过去。

“怎么样?”

雷公公第一个忍不住站起来问。

“总算无碍……”黄孔脸­色­并不轻松地道,“已经服药,睡了。”

时美娇轻轻吁了口气,站起来轻声道:“这样就好了,可是以后……”

黄孔向着外面看了一眼,回目三人道:“我们到外面再谈吧!”

原来这里与主人卧室距离不远,怕是吵了他的清静,再者,谈话内容更是多有不便。

四个人移步到了另一间房子,雷公公关上了房门,众人相继落座。

“主座的病……”雷公公拧着一双眉毛,极是关切的样子。

黄孔轻轻捋了一下长须,清癯的脸上,显现着一片忧容。

“这个……”他说,“这是个很奇怪特殊的病例!”

说时鼻翅开合,像是在品嗅着什么,一双眼睛看向时美娇道:“姑娘可曾觉着这里的气味有些什么不同么?”

时美娇嗅了嗅,摇摇头说:“没有,除了花香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谁说不是?”黄孔打着浓重的皖省口音道,“我说的就是花香。”

李七郎似略松了口气,甚是奇怪地道:“花香?”

黄孔微微点了一下头:“柳先生平素太爱花了,这几天我默察府上,到处都是花,尤其是柳先生住的这个飘香楼,更是种满了奇花异卉,一年四季,不分日夜,总是异香扑鼻,嘿嘿……就连房子里面,也不例外……”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之处,只见一盆盆盛开的鲜花,布满阁楼内外,五彩纷陈,各有奇艳,主人爱花成痴,众所周知,万花飘香、飘香楼其实无不与花有关,倒是没有想到竟成了主人罹病之因了。

雷公公不胜骇异地看着他:“大夫您是说,主座的病是花的香味儿……”

黄孔点了一下头:“我生平只遇过两次这样的病人,柳先生是第三个人……他的情形更要特别一点……这里的花太多了……”

他说:“每一种花都有一种不同的香味,几十几百种凑在一起,成为一种极特殊的气息,日夜呼吸其间,时日久长便染上了这样的病……当然,这又与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有人一点事也没有,有人就不同了……”

黄孔的眼睛看向时美娇,继续说道:“柳先生爱花成­性­,即使在他睡榻之旁,也摆满了花,情形就更不一样了。”

时美娇轻轻一叹说:“那么依先生的意思呢?”

“第一步,先把所有的花都搬出去……柳先生居住的这个飘香楼内外,所有的花,务必清除……”

时美娇、李七郎、雷公公聆听之下,都不禁为之一怔,彼此对看了一眼。

说来这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件芝麻小事,可是行起来却颇有困难。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看向雷公公道:“就遵从先生的话去做吧?”

雷公公愣了一愣:“这个……怕是不容易……”

李七郎在一旁道:“先生爱花成痴……每日早晚,都要亲自动手浇水施肥,午夜运功之后,更要遍嗅百花之后,才肯就寝,多年以来,已成了习惯,怕是一下子改不过来。”

黄孔哼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经你这么一说,我更断定,柳先生的病因是与花香有关了……这些花务必要尽快撤除,否则只怕他的­性­命万难保全。”

时美娇点点头:“为了主座的身子,自当遵从,先生请放宽心。”

黄孔叹了口气道:“柳先生爱花成­性­,这些奇花异草,多数中原少见,晨夕流连其间,感染极深,方才我观察他的脉象、舌苔,再察看他的血­色­,很怀疑他已有轻度的中毒现象……治疗起来,煞费周章,除了定时服药、扎针之外,还有许多戒律,尤需要严格遵守……”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讷讷说道,“请问柳夫人是否也在这里?”

众人不由互看一眼,暂不出声。

雷公公轻轻咳了一声,“不……不在,主座夫人多年前即已仙离……”

“哦。”黄孔颇似有些意外的样子,“那么,目前身边有几位如夫人侍候?”

“没有……”雷公公说,“一位都没有……”

黄孔聆听之下,微微怔了一怔,才自点了一下头。

李七郎一直垂首不语,至此才缓缓抬起头来:“黄大夫,先生的病……”

“目前服药与扎针之后,算是暂时稳住了,且待天亮前后再服下一帖药,才可行动自如……到时候再说吧!”

说时站身而起,看向雷公公道:“有劳总管跟我来一趟,有些丸散需要当面交代清楚。”

雷公公应了一声,随着他一同步出。

转出了眼前花径,踏上长廊。

“有件事情,方才不便出口,”黄孔站住了脚,看向身边的雷公公道,“柳先生病发之时,总管可在身边?”

“这……”雷公公呆了一呆,“有什么不对么?”

“恕我直言,”黄孔道,“贵主上的病情,不宜行房,且需力戒!”

雷公公怔了一怔道,“方才已告诉了你,敝主上如今是独身居住,并无妻妾……”

“这就奇了……”

黄孔缓缓地向前踱了几步,一只手捋胡子,回过头看向雷公公道:“那么又是谁侍候柳先生身边呢?”

“是李少君……”

“李少君?”

“就是刚才那个少年!”雷公公前进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难道……”

黄孔轻轻“嗯”了一声,自语道:“这就是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雷公公满脸诧异地打量着他,恨恨地道:“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邪门儿……”

黄孔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一下头:“事情还没有准儿,老管事你务必嘴上留神,不可声张!”

“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黄孔摇摇头,终是碍难出口,顿了一下道:“再说吧,我们走吧!”

时美娇、李七郎亲自动手,将室内盆花移向院里。

打量着满院奇花,时美娇幽幽一叹说:“可惜了这么多花啊……主座为此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时间,才由各处名山胜境移植过来,一朝砍伐遗弃,真是太可惜了,他老人家怕是不会答应呢!”

李七郎正将一具景泰蓝盆景双手搬出,谛听下站住脚步道:“谁说不是?只是为了先生的病体,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一面说,随将手上这盆放下,只觉出右面后肩颇有不适,敢情前此与简昆仑对抗,双方各负轻伤,伤势并未痊愈。

时美娇却已注意到了。

“你的伤还没有好?”

李七郎尴尬一笑说:“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原来你也知道了?”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说:“这里的什么事情,又能瞒得了我?”杏目微转,她试探­性­地道:“这个简昆仑,他的武功如何?”

李七郎说:“很……好……”随即向时美娇注视过去。

时美娇微微笑了一下,缓缓说道:“也许主座说得不错,简昆仑这个人留不得……”

“为什么?”

李七郎脸上颇似一惊。

时美娇冷冷说道:“这个人极有心思,却又喜怒不形于­色­……眼前固然不足为畏,怕是有一天终成大害……”

“不会!”李七郎摇摇头说,“我看还不至于吧!”

时美娇说:“眼前当然不会,以后可就难说……当初主座要我把他带来总坛,我就觉着有些不对,主座既然也警觉到了不妥,我看不如……”

李七郎呆了一呆:“姑娘也这么认为?”

“难道你不以为然?”

时美娇深邃的目光,真似要刺透到他心里。

李七郎微微一笑:“堂堂万花飘香,若是连一个后生小辈也容不下,事传江湖,岂不令人失笑?这件事我以为切切不可。不过,这是我分外之事,主座怎么决定,自当遵行。”

时美娇一笑,微微点头道:“我以为主座凡事都听从于你,难道不是?”

李七郎聆听之下,长眉倏地一挑,神­色­间大不自然。

时美娇在万花飘香身尊位高,属于最高阶层的有限几个人物之一,自不比雷公公那般可以随意顶撞。

李七郎虽是心有不悦,却也不思发作。微微一笑,他说:“主座明察秋毫,心细如发,凡事皆有主见,区区在下,有何德能?何敢造次,时堂主你是在说笑话了。”

时美娇一双眼睛,并没有离开他的脸,这一霎,更是体察入微,先见他目露凶芒,只以为他要发作,转瞬间,竟然又变了一副笑脸,可见是一城府极深之人,万万不可轻视。

老实说,此人的身世,来龙去脉,时美娇自忖并不深知,偏偏他为主座所恩信,辟为专宠,日久天长,乃自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甚是不堪入耳。他的武功本来就好,自得柳氏青睐之后,更由此得了许多传授。据说他心狠手辣,在主座直接指使之下,杀人如麻,成为柳氏身边最诡秘的一个杀人特使,正为如此,万花飘香各堂职司,对他俱心存深戒,敬鬼神而远之。

时美娇剔透伶俐,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对李七郎自不会轻易得罪,可是她对柳蝶衣以及本门的忠心却是不可置疑,李七郎胆敢在这两方面,少有僭越,情形可就大有不同,毕竟飞花堂在本门实力巨大,有其一定影响,较李七郎之单凭主座恩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七郎对这一点很明白,心里有数,正因为这样,在她面前,也不必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主座最近身子不好,这件事尚不为本门大多数人所知道,如果一旦有了走漏,难免影响人心,当前之急.第一便是要他老人家身子早日复元。”

时美娇微微顿住话头,向他瞧了一眼,继续说道:“七郎兄你的责任重大,却要好好看护,防患未然呢!”

李七郎点点头说:“这个自然……”

时美娇看着他说:“我奉主座差遣,一二日内,即将远行,这件事你可知道?”

李七郎吟哦着未曾做答。

“你不会不知道!”时美娇微微一笑,“说来还应该谢谢你的保荐之功呢!”

李七郎只得点头道:“姑娘既已知道,我也乐意直说,其实这也正是先生自己的意思,我不过随声附和而已!”

时美娇妙目微转,漠漠含笑道:“我可真要谢谢你的随声附和!”

说到这里,她抬头向着天上月亮看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想到了此行的艰巨,以及责任重大,心里不无忐忑。

虫声唧唧,万籁俱寂。

柳蝶衣沉睡未醒,时美娇急于要知道他的病情发展,暂时还不能离开,因而竟与李七郎有了这番邂逅,倒是始料未及。

这两年来,万花飘香各坛职司,私下里,对于李七郎这个人,风言风语,颇多不满,认为主座柳蝶衣对他的言听计从,一意眷顾,极是不智,其中更牵涉到许多难以求证的臆测,对于柳蝶衣的盛誉,尤其具有不利影响。时美娇自是早有所察,趁着这次回来的机会,能够进一步地有所了解,乃得犯颜直谏,即使为此遭致主座的不悦,也在所不计。

还是小小女孩子的时候,即为柳蝶衣的迷人风采所吸引,其时他早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触,什么原因,直到此刻,她心里仍然对这个足以当得自己父亲年龄的人,心存眷恋,这便是为什么她至今还是独身未嫁,也是她为什么一直竭忠竭力地为万花飘香而效力,不思他去的原因……

面前的这个人,容或是多面而复杂的,即以武功而论,亦不较自己少许。

时美娇深邃的眼睛,虽说在光度不强的月­色­里,亦不曾忘记对他的观察,即便在这一霎短暂时机。有时候对一个人的了解,只在关键数言而已。谈话的内容,采取迂回渐进的方式。

这位在万花飘香有着举足轻重势力,人称玉手罗刹的美人儿,很少在人前发牢­骚­,今夜却是有些例外。

幽幽地发出了一声轻叹,她说:“我在万花飘香,已经近十年了……承蒙主座的赏识,从刚开始的一名小小实习弟子直到今天的一堂堂主,主座对我称得上恩重如山,我也就矢志不贰,死心塌地的一心报效下去……”

时有小风,月­色­如霜。洋溢飘荡着满园花香,馥郁清芬,笼罩了眼前的一切。面对着的两个人,都似披着一袭神秘的外衣。

“你知道吗!”时美娇说,“主座一直对我信任有加,每一次他吩附我的任务,我总没有令他失望,这一次我却有点担心了……”

李七郎微微一笑,只是听着。

时美娇说:“你知道,主座为什么要挑上我?”

“那是因为姑娘能力过人!”李七郎缓缓地说,“正如姑娘方才所说,因为你每一次都能完成任务。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先生对你一向最具信心,他说,‘什么事只要时美娇出场,都能完美无缺,这件事只有她才不会让我失望!’”

时美娇侧过脸来说:“主座是这么说的么?”

“当然是!”

“那我也只有……”

说时,她忽然站起了身子,意外地却瞧见了柳蝶衣房里亮起了灯光。

“啊!主座醒了……”

神医黄孔先一步,已来到了柳蝶衣的寝阁。

时美娇、李七郎只得在室外静候。

雷公公也在座,见了二人含笑起身道:“二位但放宽心,主座已经不碍事了!”

“你怎么知道?”李七郎冷漠地看着他。

雷公公说:“黄先生这么说的,主座的脸­色­很好,说是肚子饿了,黄先生正在进一步为他老人家诊治……”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这就好了……”

雷公公说:“老奴已传下话去,要厨房为他老人家准备了燕窝粥,只等着黄先生吩咐,便可随时送上。”

李七郎道:“这些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先生的饮食一向由我负责,我会为他老人家张罗一切……”

说罢站起待行,时美娇却唤住他道:“算了……他既已准备了,何必多此一举?”

李七郎站住了脚,颇不乐意地又坐了下来。

雷公公嘿嘿笑了两声,颇具城府地打量着面前的李七郎:“这里上下,一向都由老夫负责打点,少君未来之前,先生的一切起居饮馔,也都由我负责,一向相安无事……”

“雷公公,你就少说两句吧!”时美娇忽然发觉到二人的针锋相对,忙即出言制止,但是李七郎却已听在耳里,一时勃然变­色­,霍地由位子上站起。

“你……”

他总算压住了这口气,未曾大肆发作,冷冷一笑,随即又坐了下来。

便在这时,房门开启,黄孔由里面缓缓步出。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皆向他注视过去。

“已经不碍事了!”黄孔微微含笑道,“柳先生有话要向二位关照……”

李七郎、时美娇聆听之下,一并由位子上站起。

黄孔眼睛却转向时美娇道:“柳先生嘱咐,请时姑娘一人先进去一下……”

李七郎呆了一呆,只得缓缓落座。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向内步入。

黄孔这才转向一旁的雷公公道,“柳先生可以进食了,请去准备吧!”

雷公公应了一声,转身步出。

黄孔向着李七郎略一欠身,亦即步出。

为要继续观察柳蝶衣的病势发展,他还不能离开,便在柳蝶衣下榻的飘香楼辟室暂居。

时美娇姗姗来到了柳蝶衣的床边,打量着这个唯一能够驱使自己矢志效忠不贰的主人——柳蝶衣。看来他病后憔悴的睑,一时心中戚戚。

她却仍然做出一副笑容道:“黄大夫告诉我说,主座的病势已经稳住,已经不碍事了。”

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轻轻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很好,我正有话要关照你,你坐下!”

时美娇趋前数步,在他床边的位子上坐下来。这才发觉到柳蝶衣直睡的长躯,仍自Сhā有一组细长的金针——约莫有十枚之多。这些细长的金针,每一枚都约有半尺长短,一头燃着艾灸,散发着极为细微的淡淡轻烟。

由于柳蝶衣身上所着为一袭金­色­丝质软袍,几与金针一­色­,如非仔细辨认,简直认它不出。

这一组十枚金针,必然有奇妙的医疗神效,使得柳蝶衣乃能度过了危险时刻,不再昏睡不醒,以他内功之­精­湛,只要不再昏迷,几乎难以想象,还能有什么样的疾病,能够对他构成伤害?

“主座一生爱花……想不到竟然因花致病……”时美娇淡淡地笑道,“我们已遵从了黄先生的指示,暂时把飘香楼里的各样盆景,移了出去。黄先生还指示说,即使是外面的花,也要移动……”

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黄孔已经告诉了他罹病的一切,柳蝶衣必然已经知悉,只是眼前他却无意在时美娇面前讨论这些。

这个人抑制力极强,主见亦深,凡是他所认定的事,极难改变。

“别为我的身子挂心……一点也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他说,“重要的是,我所交代你要完成的任务……”

时美娇转动了一下眼睛:“主座指的是永历帝……这件事?”

柳蝶衣点了一下头:“不错,我原来打算要燕堂主亲自出马去办这件事的,后来想了一下,也许你比较更为合适……”

燕堂主即金叶堂堂主金羽燕云青,这金叶堂与时美娇所属的飞花堂,共为万花飘香两大支柱,合称金花二堂,不用说极为柳蝶衣所器重,亦为本门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之一。

时美娇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她对这件事一开始即感到压力沉重,缺乏自信,然在柳蝶衣面前,她却不愿意有丝毫的显示。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赏识而委以重任,自然有其根深蒂固的理由,柳蝶衣之所以这么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时美娇的任务,只是去执行而已。

“主座对我真是信任有加……我当尽力完成,不使您失望……”

这几句话,果然使得柳蝶衣神情一振,为之眉开眼笑。

“好极了,我就知道,什么事你都不会使我失望的……”

一霎间他眸子里闪耀着亮光:“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与我们未来的发展有极大关系……当然,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你所面临的敌人极多,稍一不慎,就将为敌人所乘,你要特别小心……我会着人在暗中对你支援,用人用钱都无需顾虑,总之,一定要把这个人给带过来。”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你放心吧……我会的……”

看着柳蝶衣憔悴的脸,已呈微白的两鬓,时美娇心里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感触,多少年以来,从她还是小小孩提的时候,就为这人的神仙风采所吸引,这么多年了,她已由当年的小女孩,一变而为今天的婷婷少女,甚至于也已超过了少女这个年龄的限制,而是一个十足成熟的女人了。可是,这个人的影子,依然根深蒂固地耸立在她心里,较之当年并无少变,只是多了一份少女时期的失落感伤而已……

似乎柳蝶衣早已窥穿了她心里的隐秘,每一次当他用着那样特殊的眼光,向她注视时,事实上已等于是在向此女加以温顺的爱抚,每一回也都能收到奇妙的效果……

然而,今天却使他微微觉着有些意外,那是因为时美娇眼睛里的光采,竟不再像往常一样的单纯,除了浓郁的感情之外,竟然多了一份错综的悬疑,那却是诡异莫测的……

柳蝶衣深湛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视时,后者已似微微有所接触,缓缓地把头低了下来。

“怎么了?”柳蝶衣平静地看着她说,“有什么心事?”

时美娇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一下子似乎连耳根子都红了。平日应是多么能言善道,只有在他面前,每一回都像小孩子一样的羞涩与兢颤。

“我……我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半天,她才嗫嚅地说了这几个字,头垂得更低了。

柳蝶衣莞尔地笑了:“原来为了这个,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么?”柳蝶衣湛湛目神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时美娇应了一声,缓缓地抬起了头。然而,她的眼睛与对方那双眸子方一接触,即情不自禁地又移开了,似乎就像是与对方这么近距离坐着,也有一种强烈地压迫感觉,情不自禁地,她便站起来,缓缓走向窗前。

“人家都说,人家都……说……不……我自己也瞧出来了……”

时美娇嗫嚅地说着,简直不敢回头向柳蝶衣看上一眼。

“瞧出来什么了?”

“您……”忽然她回过身子来:“您不能再宠着他了!”

“是……谁?”

“李……七郎……”

“七郎他怎么了?”

“他……”时美娇嗫嚅说道,“外面都在传说……说您……话不好听……”

时美娇的声音都抖了:“这对您的名声很……不好……”

“我知道……”柳蝶衣微微闭起了眼睛,“何必计较这些?”

“不……”时美娇身子都抖了,“主座……这太不值得了,难道这……是真的?”

“你也这么想?”

柳蝶衣的眼睛就像是两把利剑。这般目光之下,时美娇先时犯颜直谏的勇气,终于萎缩下来。

“我……当然不相信……可是……”

“别再多说了!”柳蝶衣脸上颇有不耐,“李七郎深遭人忌,我都知道,他虽然不是我们正式的成员,可是这些年以来,却为我们做了很多杰出的事,这些却不是大家所知道的,甚至于连你也不十分清楚。”

“我知道!”时美娇微微一顿说,“我只是担心主座您的身子……”

脸上做了一个十分诧异的表情,终至什么也没有说,时美娇说了这句话,更是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随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这件事情便似到此为止了。

时美娇再向柳蝶衣注视过去时,后者已换了一副表情,却又似另有所思。

“有件事情,在你走以前,需要你为我完成。”

显然是又有了新的命令了。

时美娇呆了一呆:“什么事?”

“要你去杀一个人!”

“谁?”

“简昆仑!”

时美娇顿时为之一惊,脸上一时现出了惊诧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又回复了原来的镇静。

“主座要杀死他?”

“嗯!”柳蝶衣在枕上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

时美娇感到很奇怪,如果当日要她杀死简昆仑,一点也不奇怪,今天再要她下手,显然就含有非常的意义,特别是在她以为柳蝶衣已打算把简昆仑收为己用之后,忽然间却又竟然有了如此转变。

柳蝶衣摇摇头,没有多说。

他是说不出口的,以他的声望、自负,目空一切,要他亲自说出来怕一个人,特别是对方还是一个后生小辈,这句话无论如何是难以启齿。好在,他一向自负惯了,他的话当然也就是命令,要杀准就杀准,只吩咐一声就够,用不着说原因。

时美娇其实也已知道是什么原因。刚对李七郎已有透露,只是想进一步证实而已,柳蝶衣不欲多说,或许存心在维护他高高在上的尊严,因为就时美娇所知,这个天底下,确实还不曾有过一个人,在他心底被认为对自己构成威胁过,要他亲口说出来杀死简昆仑,为绝后患,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是很困难的。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柳蝶衣脸上才似有了一些喜悦。

透过他诡秘的眼神,像是涵蓄着某种试探,也许指明了要时美娇下手去杀简昆仑这样一个人,正是对她是否忠贞的测验。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最迟明天子夜以前,我会做好这件事情。”

却在这时,门扉轻叩,传过来李七郎的声音:“燕窝粥送来了……”

“来……”柳蝶衣说,“是七郎?你们都进来吧……”

看来他像是很饿了。

房门开启,进来了三个人。李七郎、雷公公以及专为送饭的侯三儿。

侯三儿也像这里其它的小厮一样,穿着件宽松的蓝­色­长衣,戴着黑­色­毡帽,帽檐低低的,似乎遮住了他的眉毛。他是被指定专为侍候柳蝶衣的四个小伙子之一,负责每晚柳蝶衣的饮食打点,不用说,他也是经过特别指定,能够自由通行飘香楼的少数人之一,人很老实,也很聪明。

李七郎正自为着柳蝶衣约谈时美娇过久,而有所纳闷,乍然看见送食的侯三儿来了,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叩门请示,柳蝶衣这一霎兴头颇高,便叫他们都进来了。

侯三儿不敢向床上的主座多看一眼,只把长方形的漆木食盒,恭敬地放置几上打开来,由里面双手捧出了热腾腾的燕窝粥来。

李七郎却由他手里转接过来,进前侍餐。

房间里光线不足,大家的视线,显然只是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而已,侯三儿恰立在床角那边暗影角落里。自然,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他却爆出冷门地来了一手惊人之笔。

随着他弯腰直起的身子,一口长剑,几乎毫无声息地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显然早已经过一番事先用心。剑身上涂满了墨,以至于出剑的一刹那,非但没有响声,更无刺目白光。

总是导因于柳蝶衣的全身动弹不得,加以侯三儿的灵巧剑技,才至于在满室高手环伺之下,从容得手。

柳蝶衣似乎在对方出剑的一霎,已自有所觉,倏地睁大了眼睛,对方的锋利剑尖,恰于这时已指向他的咽喉。

持剑人功力了得,这一剑原本可以直穿而进!柳蝶衣纵使有盖世神功,惊天剑技,也无能为力,势将溅血对方剑下。

却是对方别有居心,或是心存仁厚,总之,就在掌中长剑,几乎已贯穿对方颈项的一刹那间,忽然停住。凌人的剑气,使得床上的柳蝶衣身子起了一阵战栗。特别是咽喉部位的强力刺痛,使得他由不住发出了急促的咳声。

这一瞬,无疑是全室震惊。

李七郎、时美娇、雷公公,俱都近在咫尺,当此突变的刹那不约而同以雷霆万钩之势向前欺近过来,只是却仍然慢了一步。那人的剑早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侯三儿!你疯啦?”

出声喝呼的是雷公公,一瞬间的巨变,把他吓傻,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恭顺老实的侯三儿会做出这等有异伦常的事?

然而,紧接着他们俱都发觉了有异,问题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侯三儿。随着这人左手揭处,摘下了头上的毡帽,才自现出了他的原形——简昆仑。

简昆仑的本来面目方自出现,在场各人无不大吃一惊。

然而除了极大震惊之外,却是一无可为,甚至于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那是因为主座柳蝶衣的一条­性­命,已在对方掌握之中,稍有不慎,后果不想可知。

时美娇、李七郎、雷公公几乎都愣住了,三双眼睛涵蓄着无比的惊愕,直直地向对方瞪着,俱不知下一步的结局如何……

简昆仑果真在此一霎,推出长剑,柳蝶衣即使功力再高,也万无活理。所幸,他还没有这么做,颤动的剑身,逼发着缓缓冷意,虽未出剑,却能意会着凝聚的功力可观。

柳蝶衣那等造诣之人,亦不敢冷漠视之。

“是……你……”柳蝶衣总算由惊慌里,回复了原来的镇定,“你的胆子不小……”

“这句话现在应该由我来说!”简昆仑无视于身侧的三个大敌,专注于床上的柳蝶衣,冷冷地说道,“应该是你的胆子不小,柳蝶衣,你可曾想到,有此一招?”

时美娇在一旁冷冷说道:“这么做,对你显然是不利的,我以为,如果你够聪明的话,最好把剑先收起来,有话慢慢地说……”

李七郎哼了一声,细着声音说:“难道你忘了,你这条命是怎么保全的?先生要是有意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小子是怎么进来的?”雷公公气极败坏地说,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颜­色­。

其实这也正是眼前每一个人心里所想的,简昆仑怎么能识透飘香楼诡异玄奇的阵式,乃得从容进出?这无异是在场每个人心里的疑团问号。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简昆仑凌厉的眼神,狠狠地向雷公公瞟了一眼,又回复到柳蝶衣身上。

柳蝶衣­唇­角,甚至于泛出了一丝冷笑,像他这样功力盖世,智慧超人,自负极高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也会落到了如此下场,有一天,生命竟然也会­操­在了别人手上,真正是不可思议的离奇之事。他分明不愿再向对方看上一眼,便自垂下了目光,等候着对方无情的一剑。

只是那一剑却迟迟不来。

他便又睁开了眼睛,无巧不巧,正与简昆仑深邃的眼神接触到一块。

柳蝶衣几乎愤怒了。

“怎么,想叫我开口求饶,你是休想……”

简昆仑微微怔了一怔,点点头说:“你无愧是一方之雄,如此气势,令人佩服,昨夜你剑下留情,饶我不死,今下拉平,谁也不再欠谁,往后咱们走着瞧吧!”

话声出口,长剑突收,铮然作响里,已落入鞘中。

在此之前,他早已做了必要勘查,长剑猝收,身子毫不迟移,旋如疾风,已自跃身而起,随着他猝然腾起的身势,哗啦碎响声里,整扇窗户,片碎星飞,已遁身窗外。

这番举止,变发突然,更令人大生意外。

或许震动于对方的剑下留情,更不知柳蝶衣的心里打算如何,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脱身窗外,却于对方脱身之后的瞬息之间才自转过念来。

雷公公第一个按捺不住,首先腾身而起,呼一声,纵身而来。

简昆仑早就为他预备下了——一掌雪亮的银丸。随着雷公公落下的身子,有如银雨一片,满天花雨般,直向着他身上力卷而出。

雷公公身形未下,尤其是这一霎,东南西北都还没分清楚,对方暗器已弥天盖地而来,饶他是一等一的高手,目睹之下,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双袖乍分,施出飞袖功力,劈啪作响里,做两下拂出,也只能护住头脸等紧要所在。一时间,银光灿然,下躯各处,连着数丸,虽说是力道分散,却也功力可观。只疼得雷老头全身打颤,双腿发软,膝盖屈处,扑通坐倒地上。

暗器出手,身形猝起。一股轻烟般的潇洒,简昆仑已脱身寻丈开外。这阵势已难他不住,紧接着身形连闪,已没入暗处。

雷公公怒叱一声,挣扎着再一次跃身而起,总算没有倒下来,却疼得脸­色­发青,双膝连颤。

人影猝闪,时美娇已当前而立。

“他……那边跑了!”

雷公公连疼带气,声音都抖了,手指着简昆仑脱身之处。

“他逃不了的!雷公公,你鸣钟示众!”

话声出口,时美娇已彩凤般地掠身而起,直循着简昆仑遁身之处追了下去。

像是一声迅雷般地传开了。

飘香楼的警钟当当响起!一连七声快响。强力的捕缉讯号已传达出去。

极短的一瞬间,各职司弟子已纷纷出动,披挂上阵。

这里地势开阔,广厦连云,楼与楼路与路之间,俱有一定通道隘口,紧急命令一经颁发,第一要务,便是这些通道隘口,立时由专人把守封锁。

立身于高处,向下盱衡,万花飘香总坛所在,果然气势非凡,随着钟声之后的片刻,各处灯火,已相继亮起,尤其是用以贯串中枢神经所在的那一道迂回长廊,在原有的稀落串灯之间,各加红灯一盏,乍看之下,像极了一条硕大无朋、首尾伸展的巨大蜈蚣。

简昆仑在一连闯过七处关隘之后,暂时定下心神,临风小坐,要头脑冷静一下,然后盘算着下一步当行之路。

眼前情势,已是十分明显,不成功,便成仁。形势发展至此,他只能竭尽所能,势必非要脱身而出,否则,一旦再度落身敌手,可就万无活理。

盘坐在高起的一岭土丘之上,丘上有亭,四下里花团锦簇,尽是各­色­杂花,这里显然已是万花飘香的心脏所在,像这样的凸起花山,数一数共有五座之多,山上各耸一亭,亭式各别,竟是不同姿态的五只金凤,隐隐显示着五凤朝仪的吉象。

简昆仑把整个阵势约莫弄通,也不过是近一二日之事,却需一再推敲,反复深思,否则贸然行走,一步之失,后果堪忧。他其实内心不无遗憾,那是因为临走之前未能再见二先生这个至情中人一面,二先生所答允传授他的神秘武功,也只能期待来日了。

时机一瞬即失,他确定眼前是他最佳的逃走时机,似乎已有所感触,使他意识到柳蝶衣终将容他不得,即将要对他施以辣手,这才促使他萌生先下手为强的动机,却是料想不到,俟到病榻出剑的一霎,竟然坐失良机,平白地放过了他。

这一霎回想起来,简昆仑胸怀坦荡,并无遗憾。今日一别,再见面时,双方当是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眼前已是如此,若是时美娇或是对方阵营内的任何一人,此刻相逢,也必当再不留情,以死相拼,姑以时美娇或李七郎二者而论俱曾有过一念之仁,蓦地翻脸为仇,白刃相加,总是尴尬之事,至于今日之后,情形便自不同。

简昆仑把染满黑墨的月下秋露,紧紧握在手上,眼睛里已瞧见两条快速人影,正向山岗凤亭登临。

二人身着宽敞的红­色­号衣,身材高大,脚下极快,显然对此一带地势早已熟悉,转瞬之间已来到了近前。

来人一个黑粗­精­壮,手持锯形大刀,一个高颀细长,手抡钢枪。

虽说是对方阵营内不足当一面之雄的人物,既能在柳蝶衣下榻的总坛当差,可就绝非一般寻常身手。

简昆仑决计要闯出重围,便不能手下留情。眼前二人的来到,迫使他势将出手一搏,一经盘算妥当,便不再迟疑。

两名红衣汉子,一口气来到亭子前侧,当前的黑壮汉子,忽然发现到简昆仑就在眼前,不由得吃了一惊,顿时停下脚步。

“谁?”

喝叱未完,简昆仑已陡地飘身而近。黑壮汉子忽地觉出不妙,锯齿刀飞抡而起,嘴里怪叫一声,刀光一片,直向简昆仑迎面猛劈下来。这一手原在简昆仑意念之中,长剑倏地翻起,其势绝快。叮!剑尖触及刀身,莫谓力道不大,其实功力极猛。

黑壮汉子那么沉实的刀身,竟然为此一点之力,忽悠悠向边侧荡起。正是简昆仑所预期,脚下再不迟疑,倏地向前踏进一步,掌中剑快到无声无息,电光石火般已自扎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黑壮汉子简直连东南西北还没有认清,已吃对方染满黑墨的剑身,刺进了左面胸膛。

虽说是­性­命相搏,到底双方并无深仇大怨。这一剑,简昆仑真力内聚,随着剑身的投刺,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对方的心脏要害,随着长剑的拔出,一股血箭怒­射­而出,紧跟着简昆仑拍出的一只左掌,正中其当心|­茓­道。

这一掌,有分寸,一来止住了对方的流血,再者可使对方不再出声,便自那么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向后直躺了下来。

简昆仑身势既已发动,更不少缓须臾,紧接着向左侧一个快速闪动,便迎向了另一个手持钢枪的汉子。

这人在万花飘香总坛,倒也小有声名,姓戚名枫,人称左手快枪,原在金叶堂堂主燕云青手下当差,甚是得力,后来为燕氏保荐,乃得调来总坛效力,来了也不过半年,想不到一上来便会碰见了如此厉害的对头。

双方一经照面,戚枫冷叱一声,手上钢枪映着一天星月,划出了一弯寒光直向简昆仑背后撩去。原来那钢枪长不过二尺左右,通体为纯钢打制,亮灿如银,前尖后圆,约有­鸡­卵般粗细,却在枪尾一侧,多出个拐子,用以持手,尖端部位,更有一根飞出来的倒刺,状如虾须,其利如剑,亦可当钩施展。

戚枫因见同伴一上来,即为对方摆平地上,情知厉害,左手钢枪一经递出,其实是虚张声势,紧接着就地一滚,已翻出了丈许开外,右手已自囊中,摸出了口笛,嘟!吹了一声。

其时简昆仑早已自侧面袭来。随着他的落身势子,掌中长剑已自挥落直下,戚枫迎枪招架,当啷一声,力道至猛,那一截枪上钢刺,竟为对方宝剑削落,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简昆仑手上所持的那口月下秋露,本是神兵利器,有削金断玉之利,更何况这一霎的剑气内充。

戚枫乍然发觉不妙,再欲抽手,已是不及,随着剑势的下落,钢枪上火星四迸,连着威枫那只持枪的左手,带同一截枪把,一并俱为切落下来。

“啊哟……”只疼得戚枫在地上打了个滚。

简昆仑身势乍起,起落之间,快若飘风,已闪到了他身前,左掌轻吐,沉实的掌风,已击中他的志堂|­茓­上,戚枫上身还不及坐起,便似面条儿般再一次躺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

迅雷不及掩耳地快速出手,一连制伏了二人,简昆仑身子不敢稍停,霍地拔地而起,直向丘下快速纵落。

可是戚枫所发出的那声急哨,已生了效果,人影交晃中,四五条快速身形,倏起倏落,直向眼前集中过来。

简昆仑心中一惊,他虽然自信已通解眼前阵式,应可进出阵外,只是这里高手如云,姑不论时美娇、李七郎那般身手,即如次一等的角­色­如海客刘青、玉弹金弓马福全者流,出现一二,自己便休想脱身。

目睹着一­干­人影的快速向眼前集中,简昆仑虽是余勇可贾,亦不敢以身相犯。

当下身子向左面一个快闪,隐身于一幢太湖石后,即见众人起落跳跃,一阵风也似的,已向他先时栖身的凤亭簇拥过去。

简昆仑叹了一声,好险。哪里敢少缓须臾?即刻现身,混身于当前阵势之中。

几日来的静思,已使他略窥阵中堂奥,按着事先的小心求证,左闪右纵,身躯连连摇晃,像是喝多了酒的醉客,一径没入黑暗之中。

耳边上响着吱吱连声哨音,以及远方当当示警的钟声,当是亭子边为自己所制伏的两个人,已为对方所发现,大举的缉捕行动,随即展开。

简昆仑周身是胆,既不能再图眼前逗留,便只得快速脱离……偏偏是欲速不达,眼前阵脚极是绕腿,不得不耐下­性­子,小心摸索。

蓦地面前灯光大作,一行三人阵势,倏地在眼前展开。

灯光闪烁,一人背Сhā长灯,居中而立,身侧左右,各有一人,三人皆身穿鲜红号衣。

正中那人,身高体大,活似一个门神,左右二人,紧傍而立,各人手上均拿着一口长柄快刀,乍然发觉到简昆仑的来到,霍地向两下分开,三刀并进,在一个迎头包抄的进势里,三口长刀,呼然作响,直向他当头劈落直下。

简昆仑陡然止步直立,用了个定字正诀,长剑居中而扬,叮一声,格开了正中下落的长刀,左右两口长刀,呼啸声中,已自两侧落下,虽是险到极点,却连他衣边也未擦着,来者三人显然施展的是一式三才刀阵,若非简昆仑上来冷静,识透在先,保不住便为所伤。

一式落空,便自失了先机。简昆仑冷哼一声,脚下一个急进,手上长剑已绕起一圈剑光,施展出本门绝技彩虹弄日,刷刷然作响里,已劈中左右二人肩头,鲜血怒涌里,二人手上长刀,先自把持不住,当啷啷抛落地上。

简昆仑手上长剑更不迟疑,抖动里,声如龙吟,直取当面人前心要害。

那人哈了一声,踉跄而退。

简昆仑无意恋战,不待他脚下站实,已自腾身掠起抢上了他身后道路,接连着几个起落腾纵,已没入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行松柏,却隐隐通向一个月亮洞门。在一串高灯地点缀之下,浮动着淡淡的一片水雾云烟。简昆仑心里盘算着眼前阵脚,似明又晦,颇有魁杀之势,待得施展九曲天河身法,试行其内,猛可里眼前人影飘闪,一个束发长身少女,已自左侧方掠身而近。

双方乍一照面,简昆仑即已认出,正是自己最感头痛、怕见的那位主儿来了,由不住暗自叫了声苦也。

来人乃飞花堂堂主时美娇。

其时笑脸盈盈,轻摆莲步,款款而近。

“想不到吧,我们又见着了!”

说话的当儿,已自左侧方缓缓踏近,却在距离对方身前丈许左右站住了脚步。至此脸­色­微寒,笑靥尽失,却自那一双剪水瞳子里,逼现出冷冷杀机。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你居然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参透了这种阵法……怪不得主座对你看重,引你为心腹大患了。”

时有小风,飘动着身后长帔,颈后右侧方的一截剑把,隐隐若现。

冷月、稀星、寒风、轻雾……这一切似乎己勾画出了眼前的冷酷现实。

“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说,不可对你掉以轻心……”她缓缓说道,“结果还是差一点着了你的道儿……那一天船上承教,不过是比划着玩儿,实在未能尽你所长,现在我可要好好的领教一番了,请吧!”

说时,那一只纤纤细手,已自握住了身后剑把,眼睛里的光采,深邃莫测。

简昆仑默察前后,尚无外人近身,心里略为镇定。当下冷冷说道:“姑娘与我并无仇恨,何以苦苦见逼,如能高抬贵手,容过今夜,感激不尽。”

“你说得好轻松……”

时美娇微微一笑,说:“错过今夜,龙归大海,再想见到你可就难了,你真的很傻,刚才机会,毕生难逢,你却轻轻让它在手上溜走。今后这样的机会,是万万不会再有的了……”

说话的当儿,背上长剑,在一阵轻啸里,已然脱鞘而出。

简昆仑与她相识未久,却眼见她行事之狠厉冷静,一经决定了的事情,决不拖泥带水,自忖眼前多说无用,便只好放手一拼了。

“姑娘有僭!”

随着长剑的出手,霍地切身直进。

两口剑几乎已迎在了一块,却又交错而开,随着剑身的挥落,简昆仑、时美娇,双双擦臂而过。

时美娇轻轻一叱,左手抛处,五指尖尖,于此交臂而过的一霎,直向他胁上Сhā来。

简昆仑身躯霍地一矮,旋风一转,掌中剑由高而下,反削她的肩头。

双方势力都快,却是适可而上,倏乎电转,呼然作响里,结束了第一回合。

时美娇剑随身转。

简昆仑抽身压刃。

认准了那阵子劲头儿,双剑高举,再一次地兑挤过来。风铃般地,响起了一串七声音阶,两口长剑,在一连串的接触里,爆发出点点银星……其势极其轻微,却涵蓄着砭人骨髓的尖锐劲道,个中惊险,也只有双方自家心里有数。

似乎每一招都凝聚着尖锐的灵思,配合着剑势的出手,也只是向对方身上做点的攻击;若非胸次玲珑,心有灵犀,简直无能防止,而他们双方竟然于来往之间,面面俱到,堪称绝妙。

七声音阶,显示着七手杀着。无论攻防,双方在此一连串的七式接触里,实已各用其极。

简昆仑此刻心境,自不同于时美娇的专注一致,更需注意着四周围随时的冷箭。七剑之后,早已是冷汗淋漓。

便在这一霎,灯光闪烁,喝叱声中,灿若匹练的一道强光,直向他身上照­射­过来。

与此同时,配合着强烈的灯光之后,弓弦数响,一徘箭矢,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向着简昆仑身前­射­到。

简昆仑身子向后微坐,运施剑气,挥出手中长剑,将面前一排箭矢劈落地上。同时间,他身躯腾起,大星天坠般向侧面丈许外飞坠而落。

时美娇偏偏放他不过,冷笑一声,一缕轻烟般地跟踪而起,手上长剑,配合着她落下的身子,一股脑地直发出手。只见剑、光,不见人影,真正已入深奥的剑术之境。

简昆仑前见她手刃崔平,早已对她存下了深刻戒心,一经交手之后,才自体会出比他想象中更要厉害得多。若在平日心平气定,尚可运筹深思,与之大肆周旋,今夜此刻,却已是分心乏力,实难应付如此大敌。

况且那道强烈灯光,匹练般当头直落,刺得他眼花缭乱,一排箭矢,更是不容须臾,纷纷­射­到。

挥剑、拧身。如此身法,在简昆仑施展而言,已是无能更好,错在身后强敌,一口剑变化通神,竟是寸步不舍。

哧!一道流光,打由简昆仑剑刃上滑过去。却于双剑分离的刹那间,反弹而起。画出了一线游光,简昆仑只觉得肋上一凉,已为对方寒刃在右肋边上划开了两寸长短、三四分深浅的一道血口。

随着他奇快的一个凌空翻滚之势,翻落于丈许开外。时美娇却是放不过他,带着一声轻叱,时美娇疾若电闪的身子,已自切身而进。

却有一个人,较她身子犹要快上一筹。

呼……一阵狂风似的,由边侧陡地跃进来一条身影。

这人身法快捷轻灵已极,似乎早就度量好了时美娇的出手,身子一经落下,左手轻舒,看似从容,其实绝快,施展的是一武林罕见的追星拿月如意妙手,只一下,便自拿住了时美娇落下的剑势。紧跟着,右手突出,一掌直向时美娇脸上打来,掌风疾劲,功力可观。

事发突然,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阵营里,竟然会冒出来一个敌人的帮手。时美娇一惊之下,由于招式已经用老,已无能向来人出手反击,心里一急,陡然施展全力,把一口长剑,由对方看似仅由三指所拿捏的手头挣脱,铮锵一声,算是挣脱开来,随着她的一个反蹿之势,有如旋风一阵,已退出两丈以外。

对时美娇来说,诚然是前所没有遭遇过的奇耻大辱。虽说是退身适时,没有为对方那股沉实掌力所击中,却也觉出,那一只握剑的右手,连根带腕,一时麻软不堪。

惊魂未定下,再向场内打量,敢情已失去了那人的踪影,非只是那个神秘怪人,就连简昆仑也已不知去向。

第十一回龙入沧海鸟入林

砰!一扇石门被踢开来,山洞里异常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阴­森,散漫着草木湿腐霉烂的气昧。

不容多说,简昆仑已被推了进来。

接着那个人也进来,石头门随即又沉重地关上。一开一关,山壁震动,劈劈剥剥,掉落下很多小石头子儿。

简昆仑倚墙而坐,只觉着伤处好生疼痛,忙即动手,在伤口处附近自点了|­茓­道,止住流血。血却已淌了不少,半边衣服都打湿了。

感觉着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来。

眼前黑得紧,即使你习有夜视的功力,却也无能施展。简昆仑极力地四下观察,仍是一无所窥。

耳边上所能听见的,只是隐约传过来的淙淙流水声。仅仅凭着这一点点线索,简昆仑即猜测知,眼前所置身处,为一临江石岸,或为峭壁石岸。壁间有洞,便自藏身里面。

两个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长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似乎有那么隐约而零落的几声脚步,打洞前践踏过去,空气随即又归于沉寂。

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自叹了口气说道,“是二先生么?”

那人哼了一声。

啪嗒!一股火焰,随着对方举起的右手,熊熊燃烧着。

顿时山洞里的一切,无所遁形地陈现眼前。

简昆仑,二先生,对面相观。

“我已经猜出来是你!”简昆仑说,“除了你,谁也没有这一身本事。”

一面说,站起来深深向着对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却只是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向对方看着,表情木讷,显然,他心不在焉,脑子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难能的是,这一霎是属于他的清醒时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讷讷地说。

“当然!”简昆仑望着他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说,“时美娇那个丫头太厉害,他们要杀死你!”

简昆仑看着他,微微一笑。简而易解的事实,他却像是才明白过来。

“你走……吧!”二先生颇似伤感地垂下了头。火折子在手里熊熊燃烧,一股黑烟上熏洞顶。

“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阵摸索之后,摸出了一个四方形的蓝布小包,信手丢过来,简昆仑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轻不重,四四方方,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收着……,”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着,“我这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了……很乱、很杂……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简昆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心里着实感动,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却只是看着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答应要教给你的金鳝行波身法,也在里面……还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头来,边想边说,“本来我想收个徒弟……嘻嘻……后来就遇见了你……”

“你仍然还有机会……”简昆仑说。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简昆仑忽然心里一动:“你打算怎么样?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后缩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只手搭向简昆仑肩上,晃动的火光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无限向往,却又无限依恋……即使在火光的映衬里,那张脸依然是惨白不着一丝儿血­色­,那么近的彼此对看着。近到简昆仑可以清楚地数出他眼角的鱼尾纹路,那星星的两鬓白发……包括这张脸在内,其实这一切都是陌生的。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面,何至于竟然炽出如此浓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贵至洁的情­操­,这高贵的品质,久已沉沦在无限贪婪的人欲里,不期然,竟然会在柳二先生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发现,真正弥足珍贵,感人至深。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小朋友,再见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闪身退开。

便在这一霎,他手里的火折子亦为之自行熄灭。

日客斋命相馆的伙计巧儿刚刚打下了帘子,有人叱了声。“慢着!”

一乘小轿踏过对面木桥,喀吱吱摇颤着已来到眼前。

压轿的汉子,面生虬髯,虽似年过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声喝叱,更是气足声宏,乍听下,直把巧儿吓了一跳。

小轿朴实无华,一­色­的蓝布罩顶,就连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泽。

自从崇祯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内百姓,便流行穿白着蓝,大户人家也不例外。直到平西王入主五华山宫之后,碍于时势,才不再有人这样装饰了。眼前这轿子也就看来格外碍眼。

其实何止轿子,就连抬轿的两个小厮,压轿的那个虬髯汉子,俱也是一身蓝布短衣衫。

时当炎夏,骄阳如火,西面的老日头虽说已经下去多时了,这会子却仍是燠热得紧,沿河的两列柳树,因是青翠欲滴,垂下来的细细柳丝,压根儿连动也不曾动一下,蝉声嗤嗤,该是最无聊、单调的一种韵律了。

巧儿只是望着轿子发愣。早就该撂下帘子,打烊歇着了,偏说是有贵人登门,说得活龙活现,连时辰都点出来了,看看西时将尽,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这么一位。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贵人了?”

轿帘子揭开来,由里面迈出了个素衣无华的女道士来,头上戴着道冠,却悬着方面纱,尽管是宽袍大袖,却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来的半截颈项,着了些汗渍,越加­色­如软玉,真个我见犹怜。

纤纤素手上,戴着个滴溜绿的翡翠戒指,却拿着个拂尘,这般妆饰的女道士,却是少见,莫怪乎巧儿的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只当是什么王孙公子,巨商显宦人物,不过是一个蒙脸遮面的女道士,这等角­色­也当得上贵人的称呼?

“你们是……”

“来算命的!”虬髯汉子直着双眼睛问说,“宫老头在不在?”

相士宫无官,人称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术,远近驰名。在此滇境,称得上一块响亮招牌。

道装女子已将进门,谛听下,停住脚步,却向那虬髯汉子微微嗔道:“怎么说话的?

不懂规矩!”

虬髯汉子忙自退后一步,改口称呼道:“宫老先生在么?”巧儿这才转过念来,一连应了两声:“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时了……”

一面说,忙即高高打起了湘帘。

虬髯汉子却是奇道:“恭候多时?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巧儿嘻嘻笑道:“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们要来,连来的时辰都已经算出来了。喏,不正是西时么!”

才说到此,里面传来声音道:“巧儿,你又多话了,贵客当前,岂能失礼?还不把贵客请进来么?”

马儿聆听之下,应了一声,向着当前二人弯下腰来道了声:“请…”

道装女子回身向侍从的虬髯大汉说:“你就在外面等着,不用进来了……”

一口吴依软语吐字清晰,听着极是悦耳,只觉着慰贴舒服。

宫老人已举步出迎,向着道装女子抱拳微揖道:“贵客请。”相继进入。

四面垂帘,光彩适中。

至此,道装女子不再多虑,乃将脸上一方面纱向两下分起,连同着一顶道冠,一并摘了下来。

洗心老人缓缓抬起头来,职业­性­地向着面前女子细细打量过去。宫样蛾眉,郁郁秋水,樱口瑶鼻,直是无一不美。青丝细柔,肤白如脂,堪称国­色­天香。

“久闻老先生通达知命,早就有心前来求教,只因为观中事忙,耽搁到今天,才来拜见,请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苏白,着了些时下流行的京韵,说来珠滚玉盘,好听得紧。

洗心子唔了一声,含笑说:“太客气了……请教贵庚……”

“带来了……”

说时,那女子已自袖内取出了个花笺小碟,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来,打开看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即据其年、月、日、时,排出了四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举凡奇门、铁板相关神术,亦有深究,当下运动五指,但听得算盘珠子一阵乱响,已自算妥一切。

“请问夫人要问些什么?”

“我?”女子摇摇头,“老先生你别这么称呼我,我不过是一个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声地笑了:“什么道观,供奉得起?”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细长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随即又向对方逼视过去,“请恕老夫直言无讳,论及八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气官星,加二德护身,分明坐紫朝阁,赫赫赫……即使一品夫人犹有不及……天马腾渡,水拱雷门,嗳呀!这是有通天闹海之能了……嗳呀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几句话说得面前女子面­色­绯红,她却是脸上丝毫不见喜悦。反倒似为之触动伤怀,一时泪涌双瞳,莹莹欲坠。

“老先生……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着面前命局,“运在庚申,­干­支双透,十年大运,飞紫流红,这是有帝王后妃之荣,只是……”

“老先生你说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这话怎么说呢!”那女子用方丝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悲楚中,强自做出了一丝微笑,脸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绿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却也放不下现有的荣华富贵,丽质天生,更难自弃,看在通达知命者眼里,诚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说,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说的……你说吧!”

洗心子点头道了个好字,吟哦着说:“既有二德,又见三贵,不清不纯,这就浊了些……”

抬起头,盯着面前绝­色­佳人,他直言无讳道:“女子见贵,妙在其一,夫人却多见了两个,俱在年上,这是说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说出身不正,终是碍难出口,对方颇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罗所有。

“是是……”洗心子缓缓说,“支见双实,登明呈艳,说明了夫人有倾国倾城容颜。”随即吟道,“­色­因倾国是登明,金水域涵秀丽佳,宝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续必重逢……”

绝世­妇­人呆了一呆:“这是说……”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团圆之庆,尊夫­妇­历经百劫,如今总算团圆了。”

女子听到这里,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

“这话是不错的……”

她虽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诗词歌赋背诵多了,自有文采,日后富贵了,延有专人侍教,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相士所说,除却几个命相专用名词,听来不解,其它大都过耳能详,其中“宝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续必重逢”句实已说明了她既往一嫁再嫁,及今更能与前夫再逢的命运。

这个洗心子真正名不虚传,几句话包罗万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盖尽尽,不能不令人由衷钦敬。

但是,这却不是她此来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来问……”

洗心子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他言犹未尽。

“夫人命中百刑过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静不静,求真不真,目前问道过早,还不是时候……且待……”

算盘珠子拨了几拨,点点头道:“七年之后!七年后再问三清,或禅或道,皆可结个缘字!”

绝­色­­妇­人轻轻一叹:“这么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抬眼细细审看着她的脸,“如今夫星正旺,这气势非比等闲,岂是王者之尊!”

她却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说,“看来尊夫驾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妇­,明顺暗逆,怕与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这是说,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个独居的好!”

美­妇­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站起来,由丝帕里取出流金一锭,置于桌上,说了声:

“谢谢。”转身欲出。

洗心子瞄着大锭金子说:“太多了。”

美­妇­人即将金锭取出,终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来,细细地说了句:“不多……我没有小的,你就收下来吧……”

洗心子笑说:“受之有愧,老夫叩谢夫人了……”

一面说,待将大礼叩拜,却为­妇­人一双细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气……不敢当……”

洗心子便不再多礼。

巧儿打起了帘子,美­妇­人、洗心子双双步出。其时美­妇­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纱系于脸前,不复再见其绝世姿容矣!

虬髯汉子打起轿帘,美­妇­人迈起一只脚来……

洗心子一躬着地:“敢问夫人姓氏是……”

美­妇­人已将入座,聆听之下,慢吞吞的说了个陈字,轿子随即抬起来。

在轿子里她又说:“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莲足轻轻在轿板上踏了两下,轿子便转过来,一径去了。

打量着那乘小轿穿过了眼前柳­阴­,踏上了渡桥,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陈?邢……哦……”

一时面现稀奇,频频地点着头,慨叹不已。

巧儿在一边看着不解,问说:“这个女道士是哪里来的?”

洗心子只是连连地摇头叹息说:“难得,难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儿皱着眉毛说:“这就是你老要等的贵人了?一个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里知道!”洗心子叹息一声说,“你道她真的是观中一个女道人么?错了,错了!”

“那又是……哪个?”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仍自回味着方才情景。过了好一会子,才看向发愣的巧儿,点头道:“我不说,你怎么也不会知道,这便是外面时有传说,鼎鼎大名的平西王宠妃,陈圆圆呀!”

“啊?”巧儿一下子张大了嘴,“她……就是陈圆圆!”

“那还有错?”

洗心子长长地吁了口气,频频点头:“我只道这人是脂粉堆里的一个俗物,不过只是徒具姿­色­而已,却是没有想到,倒是一个颇识时务,十分自爱之人,可见凡事不能只凭臆测,总要亲眼所见才是!难得、难得!”

巧儿却是不解道:“既然是陈圆圆,却又怎么会变成了个女道士呢?”

“这你哪里知道?”

老头儿一只手捋着嘴下长长的胡须,眯缝着两只眼睛道:“这陈圆圆虽然是个女流……可说是身系邦国安危,年纪轻轻,已是屡经大故,李自成破京师,吴三桂甘愿降清,开门揖盗,都与这个女人有关……一个弱女子哪里担得如此沉重包袱,加以平西王后宫新宠之狐媚争宠,不能见容,心里的这个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不过,是不是还有别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巧儿哼了一声说:“外面人都说她是个狐狸­精­,是祸水,要不是她,那吴三桂还不会投降清朝,害我们这些汉人都成了亡国奴呢!”

才说到这里,即听得门外一人用着清脆口音道:“哪一个口出不逊,胡言乱语,不怕死么?”

巧儿、洗心子聆听下俱是吃了一惊。只是说话人口音清脆,像似女子,不由令人更加起疑,只当是陈圆圆去而复返,由不住都吓了一跳。

巧儿赶上一步,正待揭开湘帘,外面人却已走了进来。却是个貌相清秀,身材适中的读书相公。

来人看年岁顶多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灰­色­绉绸直裰,头戴顶方巾,单眉杏眼,模样儿细致娇­嫩­,虽说一身仕子读书人的打扮,偏偏不脱童稚,眉梢眼角,时见天真,却不知是哪家大宅门里的哥儿,独个儿溜出玩耍来了。

再看,柳­阴­下拴着黄白两匹骏马,一个书僮模样的小厮,正拿着蝇拍,在拍着马身上苍蝇,稍远地方,更有一双短衣汉子踞鞍而坐,更不知与眼前少年是否一路?

巧儿怔了一下,迎着灰衣少年道:“相公是……”

“来算命的!”

说着,已自在面前藤椅上坐下。

“这……”巧儿讷讷道,“我们已经休息了!天晚了!”

说时,巧儿一面回过头来,向洗心子看了一眼:“是吧?”

不容洗心子开口,少年却是不依道,“岂有此理?别人算得,我就算不得么?”

想是刚才陈圆圆来去之际,人家都瞧见了。

“不晚,不晚……”洗心子一面站起来说,“且瞧过这位相公再歇着也不迟,相公……请里面坐。”

少年才似回嗔作喜地站起来,随着洗心老人来到了里面静室。

双方落座后,洗心子微笑说:“原来相公早就来了?”

少年点了一下头,微有腼腆地道:“还好,那个女道士不过早了一步而已……”

洗心子点点头,一双惯于阅人的细长瞳子,早已把对方少年瞧了个仔细,越觉得他秀容出众,灵气袭人,这般风采,偏偏生在一个男孩儿家身上,不免过­嫩­了。

少年被对方两只眼看得怪不自在,有些儿发臊,却是无处可循,心里不悦,­干­脆睁大了眼睛,向对方回望过去。

觉察到对方的无邪天真,洗心子不觉微微笑了。

“这位哥儿年纪轻轻,也来问命?”

“算命还管年轻年老么?”少年瞅着他哼了一声,“就起个卦吧!”

“使得。”洗心子拿起卦盒,摇了一下,里面的几枚卦钱儿叮当乱响,“问什么?”

“问……”少年手托着腮,寻思道:“找人!”

“嗯!”

卦盒子摇了几下,哗啦倒向桌面。

洗心子俯身看卦,少年也跟着看。

“找我哥哥!”他说,“看看哪个方向?什么时候能见着他?”

洗心子细心地察看了一遍,才慢慢抬起头来。

“怎么样?”

“这是个险卦……”洗心老人缓缓说道,“令兄大约往南面去了!”

“南面?”少年立时神情一振,“什么地方?”

“那可就说不清了!”

少年失望地靠向椅子,有些生气的样子说:“这就是你算的卦么?算了等于白算!”

洗心子却不答理他,尽自向眼前卦相瞅着,不时伸出一根手指,移动着面前的卦钱儿,随即缓缓抬起头来。

“是往南面去了……”

“南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凶险?”

“那里多山……”洗心子讷讷地说,“卦相上一片氤氲,似有云雾封锁,是以认它不清……”

一面说,嘴里念念有词,却把右手拇指弯起,连连掐动,停于无名指上,“这就是了,展龙走海,虽动无凶,令兄大安,目前无凶险……”

少年点点头,才似放下心来:“这就好了,只是怎么才能找得着他呢?”

“不容易……”洗心子说,“令兄看似大贵之人,过身之处风起云涌,小哥儿,你报上个八字来听听!”

少年正要说出,想想却又摇头道:“我的八字可不能随便告诉你,又不是我算命,是给我哥哥算。”

“那么令兄的八字可在身上?”

少年想想,点点头,由身上取出个锦囊,打开来,尽是些女孩儿家私,珠光闪闪,耀眼生辉,他背过身子来,由里面拿出了一个龙形玉佩,转递与洗心子道:“上面有他的出生时辰,你自己看吧!”

洗心子应了一声,双手接过来,细细端详,方将雕刻其上的八个字看在眼里,却在这时,门帘掀起,探进来前见小厮模样之人的半边身子。

“小相公,咱们得快走,曹师傅他说……”想是碍着生人在座,下面话不好出口。

少年早已会意,一把由洗心子手里拿过玉环,站起来就往外走。

洗心子心里一惊,正不知发生何故,少年已将步出,又停住脚,在身上摸出了半锭银子,置向桌上,看了洗心子一眼,点点头说:“我走了,以后如有机会,再来请教!”

说完,转身而出。

洗心子欠身道:“怠慢,怠慢……”

弯腰送客的当儿,才自发觉敢情外面堂屋,竟又多了一位身着黄衣的客人。

这人看来年岁不大,不过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头儿,颇是气宇不凡。

此时此刻,这人背着双手,正向侧面窗外打量着。

蝉声噪耳,一片暮­色­笼罩着眼前大地,马鸣声中,先时少年一马而前,身后三骑快马簇拥着,一径向左侧边驿道上奔驰而去,扬起漫天黄尘,像是旷野里燃烧牧草那般飘起的袅袅黄烟……

洗心子目注着少年骑马而去,才回过念来,转向窗前黄衣人道:“天晚了,老夫要歇着了,客人请明天再来吧!”

那人转过脸来,对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道:“我不是来算命的!”

洗心子怔了一怔:“噢噢……那么是……”

“我是等人的!”

“等……”洗心子才似明白过来,含笑道,“原来是这样,老夫方才已说过,今日晚了……不会见客人……”说话时,巧儿已自外面进来,手里拿着长长的门板,待将向门上安装,忽然发觉到黄衣人在座,大是吃了一惊。

“咦!”

洗心子生怕他口出不逊,忙自分说道:“这位客人来这里是等朋友来的。”

“对了!”黄衣人说一句,转向一旁缓缓坐下。

洗心子点头道:“今天老夫累了,贵友如果来了,就请转告他一声,明天清早吧!”

黄衣人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这里来客复杂,日客斋做的是开口生意,广结八方之缘,对于上门的客人自是不便得罪,对方既有朋友约见于此,也不能赶他走开。只得吩咐巧儿为来客打上一杯清茶,自个儿转向里间,想着方才少年的来去匆匆,不免蹊跷,忽然记起方才少年出示的皤龙玉佩,为其兄算命的生辰八字,倒还清晰在脑,不由得闭起眸子,运神细细推敲起来。

却不知,这八字大非凡俗,竟是贵不可言。不由啊呀叫了一声。

巧儿方为来客黄衣人倒了一碗清茶,聆听之下,由不住吃了一惊,急忙跑了进来。

洗心子望着他怅怅地道:“方才来的那个小哥儿……他走远了么?”

巧儿点头道:“早就没影儿了,老先生……您怎么了?”

洗心子望着他摇摇头,却是不言。

原来那个雕刻在玉佩上的八字,经他细心推算之下,非仅应是九五之尊的一个贵造,主要的乃在于眼前的一步大难,待将有所指引,略示玄机,对方竟是迫不及待地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来?再想方才少年临走匆匆的样子,就像是有人追来或是逢着什么紧急事故模样,诚然令人不解。

方念及此,却听得室外脚步声急。

紧跟着房门砰然作响地被推开来。两名汉子霍地闪身眼前。

一式的黄巾扎头,月白裤褂,两个人形容剽悍,端的不是好相与。

二人望之中年,一高一矮,俱是目露凶光,高的一个背Сhā长刀面目狰狞,矮的一个,手里提着个灰布长形包裹,里面亦像是藏着家伙,短眉塌额。

好生生的闯进来如此一双凶神恶煞,洗心子师徒乍睹之下,俱不禁吓了一跳。

“咦,你们是哪里来的?”一面说,巧儿待将趋前阻拦,却为矮的当胸一掌推了出去。随着他嘴里一声喝叱道:“去!”

巧儿的乐子可就大了,活似个大元宝样地一个轱辘向外滚出,一下子撞着了高出的门槛,砰!直撞得头昏眼花,差一点昏了过去。

高个子踏上一步,向洗心子大声叱道:“刚才来算命的那个小子到哪里去了?”

洗心子讷讷道:“走了……”

“走了?”矮个子冷笑道,“不可能,刚才我明明见他进来,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岂能就走了?不用说,一定是你这个老东西弄的鬼,给藏起来了。”

洗心子又惊又气,面对着这样两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高个子怒叱道:“搜!”倏地右手扬起,自背后掣出长刀刷地抡起,刀光乍现,飕然作响地已把洗心子桌下布幔斩落下来,桌下空空,并无人藏身其内。

其时矮个头的那个,已在室内大肆搜索起来。

两个人砰砰咚咚一阵乱翻,刀砍脚踏,弄得乌烟瘴气,却是没有发现什么,随即改向外间继续搜查。

巧儿见状不能自已,由地上爬起,大声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却被洗心子叫住,叹息道:“算了,让他们搜吧,这是从何说起……”

话声才歇,门帘乍然扬起,矮个子杀气腾腾地又闪身进来。手上已多了一双雪花折刀。虎然作势地已扑向洗心子当前。

洗心子吓得连连退后:“你……”

却为矮个子抡起的双刀,架向肩头,“说,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不说,我宰了你!”

话声方歇,却听得一人凌声道:“这又何必?”

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紧接着呼地一声,那个人却已自梁上飘身下来。

洗心子与巧儿这才认出来人,竟是方才来此等人的那个黄衣客人,俱不禁心里一惊。

方才慌乱之中,没有留意到他,原来他并没有坐在前面,忽然间由房梁上飘身而下,简直透着玄虚,每个人都为之吓了一跳。

矮个子一惊之下,猝然收回了双刀,直着一双眼睛,向他打量着:“你……是哪里来的?”

“你们来得,我就来不得么?”

说时,黄衣人缓缓举步而进,模样儿一派轻松。看上去他年纪甚轻,却无有年轻人所显现的浮躁,目光炯炯有神,颇似菁华内敛。

事出仓猝,各人都愣住了。

黄衣人的眼睛,冷冷向矮个子注视过去:“你们所要找的人既然走了,又何必跟人家一个老人过不去?”说时微微一笑,向着洗心子望过去:“阁下终日为人算命,却忘了给自己好好算算,看来这个误人误己的行业还是早点收了的好!”

几句话把个自视超人的洗心子臊得脸­色­通红,做声不得。外面的高个子,听见声音,蓦地抢身而进,见状愣了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矮个子刀指黄衣人,怒声道:“这小子成心搅局,先做了他再说!”

话声一落,霍地扑身向前,双刀并举,刷!搂头盖顶地直向黄衣人身上招呼下来。

却不知怎么回事,那双雪花刀,眼看着已将落向对方头上,却又双双落到了对方手上。

别看他这双刀,劲猛力足,拿捏在黄衣人手上,却是并不吃力。

矮个子像是用尽了吃­奶­力量,却不能夺出手上双刀,一时间脸上青筋暴跳,连汗也急了出来。这番情景看在一旁高个头眼里,自是心里有数,即知遇见了厉害对头,却也不能眼看着同伴受人摆制,怒叱一声,已扑身过来。

黄衣人冷笑道:“去!”双手抖处,矮个头连人带刀已飞了出去。哗啦!砸碎了一扇窗户,已自落身窗外。矮个子总算有些能耐,就地一个打滚,又自跃了起来,却也弄得灰头土脸,大是狼狈。

黄衣人这番出手,显然是早已盘算好了。矮个子方被抛出,却正好迎着了来犯的高个头儿。高个子的一把长刀,看来较同伴的那双雪花刀更具功力,刀光乍现,秋水横波般,直向对方腰上挥斩过去。黄衣人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高个子偏长的刀锋,擦了点边儿,刷地挥了过去,竟是砍了个空。他却是不甘心,怒叱声中,左手二指倏地分开,直认着黄衣人瞳子上力Сhā过来。

房间里,由于三个人的猝然出手,顿时形成了凌人气势,大风回荡,纸屑飞扬,直把一旁目睹的算命老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所幸这惊悸场面,并没有延继很久。

黄衣人果然非比寻常,转动之间,已自闪开了高个头的一双铁指。

高个子出手疾猛,一下子落了空,脚下由不住打了个踉跄,却为黄衣人造成了出手良机。随着黄衣人奇快的出手,有如剪波飞燕,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喉头。这一式奇怪的出手,端在出手的灵巧、时间、部位,俱是算计得恰到好处,一经得手,对方简直无能闪避,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

黄衣人仅仅只用了两根手指,拿住对方的喉结,高个子那么巨大,半截铁塔也似的身子,竟是动弹不得。看起来,乐子可是大了,一时间,只见他那颗脑袋,胀成了笆斗般大小,脸青筋毕露,红中透紫,成了猪肝颜­色­。在一阵嘶哑近乎于窒息声中,整个身子连连颤动不已,真像是随时就要完蛋的样子。

渐渐地他垂下了手上长刀,全身萎缩着,几乎要倒了下来。

矮个子恰于这时飞身而进,原已是败身之将,见状更不禁吓得傻了。

“说!是谁叫你们来的?”

一只手捏着高个子咽喉,黄衣人的眼睛却是向矮个子逼视过去。这般光景,自是危险万分,黄衣人只要二指略微着力,高个子这条命可是万万难以保全。

矮个子不得不顾全同伴这条­性­命,一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连连摇手道:“朋友手下留情……有话好说,我说……我说就是……”

黄衣人侧目以观,那只手并没有松开。一条口涎直由高个子嘴角淌下来,大眼珠子鱼样地已翻了白,眼看着这就要完蛋。

“我说,我说……快放手,快放手!”矮个子可真吓坏了,“是义王爷……义王爷打发我们来的……”

黄衣人哼了一声,这才松开了捏着对方喉头上的一双手指,大个子眼看着已经不行了,忽然有了生机,长长地喘息一声,面人儿般地瘫了下来。

矮个子慌不送上前一步,用力地搀住了他,哪里还敢在眼前丝毫逗留,匆匆抢门而出,紧跟着马蹄声响,已落荒而遁。

洗心子含着笑脸,向着黄衣人深深打了一躬说:“若非足下拔刀相助,老夫险遭不测……请受我一拜。”

黄衣人其时已扳鞍上马,聆听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这条命,是老天打发我来救你的,方才那两个人,既是孙可望手下败类,保不住还会再来生事,为阁下安全计,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说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么称呼?还请赐示……”

黄衣人朗声一笑,却是不曾做答,径自带过马头,一径飞驰而去。

打量着他已经远了的背影,洗心子慨叹一声,却是没有说话。

巧儿在一旁道:“这个人好大本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

“这就是所谓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了……难得,难得……”

一连说了两声难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今夕他感触太多,一连见了两个平素万难高攀的贵人,接下来的变生肘腋,差一点把老命也赔了进去,黄衣人临去之前说得不错,义王孙可望手下的那帮子人,保不住日后还会再来,那时候何能寄望黄衣人的再次出现?诚如黄衣人所说,自己一天到晚为人家算命,说凶道吉,临到头来,自己却差一点丧命人手,事先竟然没有一些儿征兆防范,岂非是一大讽刺,便自为此,也该闭门反省,不再误人害己了。

第十二回风流倜傥九公子

一连越过了三个村子,黄衣人都没有停下稍歇。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一径飞马而驰。即使现在已经是黑夜了,而且天空还飘着霏霏细雨,他也不思稍停。雨越下越大,更有隆隆雷声,火红的闪电,每一次亮起,都像是燃烧房子的火焰那般模样,红通通煞是怕人。尽管如此,他犹自冒着雷雨,继续策马十里,才在眼前这个市镇,停了下来。

时间已近亥时。夜­色­深沉得紧,声声迅雷打房顶上滚过去,其声隆隆,密如贯珠。

脱下油绸子雨衣,净了手脸,他选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

两个油纸灯笼,在风势里滴溜打转,昏黄的光焰耸耸欲息,约莫可使人认清那几块已泛黑的字匾——岳家老栈。

老伙计送来了两盘小菜,一角酒,弯下腰来问:“住店?”

黄衣人点点头,接过来旅客投宿登记的名册,老实地留下了姓名——简昆仑。

名册上客人甚多,密密麻麻都写满了。

他却注意到几个墨迹方­干­的名字,意识到这岳家老店正是自己所要留下来居住的地方。

只有三两个客人在喝着闷酒,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人,歪在墙角里有气无力地在拨弄着琵琶。她早已形容憔悴,困倦了,只为了这家客栈兼做夜市生意,为了多贪几个赏钱,不得不苦撑着。她那个贪酒的爹,就在一边守着她,手里拿着酒,瞪着两只贪婪的大蛤蟆眼,来回向每一个进出的客人瞧着。面前大花碗里,却只是几个数得出来的制钱儿。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轰隆隆雷声,来回地在天上滚动着,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弄得人心神不宁。

借助着一次次闪亮的电光,简昆仑早已把这里地势瞧看清楚。进门是账房,左面是马槽,右面是食堂,客宿的栈房,都在后面,院子倒也宽敞,新刷过的粉墙,映衬在闪电里,极其醒目,白得刺眼,一阵快速的马蹄声,恰在这当口来到门前。

五六匹牲口的忽然来临,声势非同小可。接下来的一番忙乱奉迎,大呼小叫,着实热闹了半天……

简昆仑已为这猝然来到的一群人,投入注意。尤其是其中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更是似曾相识,便自警觉着站起离开,向后院步入。

八成凡是喝多了,一路上歪歪斜斜,步履蹒跚,嘴里嘟嘟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那样子真像一步不慎,随时都得躺下来。

还算好,有个伙计打着灯笼过来照顾着,半扶半抱才把他搀到了屋里。

简昆仑留意到,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门上也拴着个葫芦,便是不折不扣的一个走方郎中了。

东边客房还亮着灯,有个落地罩门远远拱着,花叶扶疏,闹中取静,该算是这客栈最好的雅舍了。

雨兀自淅淅沥沥落着,闪烁的电光,势若金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雨还不会停住。

关上了窗户,简昆仑合衣登榻,却只是闭目养神,不使自己真的睡着。

子时前后,外面雨才小了。

简昆仑翻身下床,把自己收拾妥当,熄灭了灯,用一块油绸子扎好头上,带好了月下秋露长剑,听听外面不再有一些儿人声,才自闪身门外。

雨小了,天可是黑得紧,浓翳当空,一片黝黑,却只有前面柜房燃着几盏油纸灯笼,整个院落,再不见一些儿亮光。

简昆仑贴壁而立,打量着眼前形势,特别注意着东边院子那一溜上房,隐隐还有灯光透出,便自不再迟疑,身形轻摇,已自掠上了对面瓦脊。

房顶上水渍渍的,滑不留脚,简昆仑轻功极佳,倒也无碍,三数个起落,已来到了那片院落,紧接着一式海燕掠波,翩如夜鸟般已自飘身门前。

一只猫,突地由花树丛中出来。

简昆仑几已闪动的身子,忽地收住。这只猫,竟然带给他一份意外的警觉……

一双人影,便在这一霎,倏地闪身而出。借助着洞门一角,简昆仑掩藏住身子,暗暗道了声:“好险!”,若非是那只猝然蹿出的猫,他便已然现身,化暗而明,反倒落入对方观测之中。

眼前黑黝黝一片,虽说是认人不清,对方二人的身形却昭然在眼,这一霎,两个人已施展身法,甚是轻巧的现身长廊。

正面一排上房的纸窗还亮着灯光,不用说这两个人显然是奔向那里了。

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禁心里有了数。

前几天的一个偶然机会里,在南盘江登舟来滇的中途,遇见了那个天真无邪、风度翩翩的富家少年。透过他­精­明的审查,便自断定这少年必与当今明室有着密切关系,是以暗中跟随,一路直入滇境。接下来的几日,经过他的留心观察,更断定所料不差,若­干­的蛛丝马迹,显示对方少年已为人暗中跟随,这就令他不能不为这个涉世不深、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有所担心了。

接下来日客斋命相馆的惊鸿一现,证明了那少年身后影随着的重重杀机,确是危险万分。

其实又何止义王孙可望的一面……看来,去秋快活居巧遇永历帝的一幕,不啻再次重演,所差别的只是当事者这个少年的身分迥异而已。

这一次幸得柳二先生的援手,乃得脱困飘香楼,简昆仑雄心不死,兀自悬心着永历帝的安危,既知柳蝶衣的真实用心,以及来自清廷、吴三桂、孙可望……等等十面埋伏的重重杀机,简昆仑即使有心抽身,也是欲罢不能。只是有了前此的教训,不得不令他更为谨慎小心而已,特别是对于万花飘香的一面,更令他大大存有戒心。

他已是久经阵仗,阅历甚丰,对于眼前这两个行踪猥琐的来人,大可冷眼旁观,伺机而行,特别是对方身后的主力迟迟未现,更不容掉以轻心。

话虽如此,若是室内少年全然无知,却也难保不生意外。思念中,眼前二人,已互打手势,向着透有微光的窗前,欺身过去。

简昆仑身形轻闪,略向左侧前方迈进。身形方定,便自觉出右面屋脊似有异动。以他今日功力,即使不直接凭恃视觉,对于身侧四周动态生相,亦能有一定感觉反应。眼前之形象反应正是如此。随即他用余光一扫,即已发觉到有了异动。

一条瘦小人影,鬼影般地闪了一闪,像是由侧面升起,身法极快又轻,宛若凌空巨雁,却是一起即落,身子才刚落下瓦面,随即伏身下来,若非是简昆仑眼尖,即时注意,差一点就被他瞒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两个夜行人,已是双双扑向窗前。却不知室内早已有了警觉,两个夜行人身子方自往窗前一欺,即听得砰地一声大响,一蓬暗器,已破窗而出。

这番遭遇,大是出乎简昆仑意料之外。

暗器本身颇似经过特别装置的卡簧喷筒等类物什,一经发­射­,力道极大,黑夜里,看不清什么玩意儿,总之必属细小的铁砂等物。

二人之一,首当其冲,啊呀一声,中了个满脸生花,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另外一个,由于不是正面接近,幸未所中,却也吃惊不小,哪里还敢有所逗留?慌不迭纵身就退,却听得哗啦声响,窗扇大开,一个人跃身而出,随着他手扬之处,砰地又是一声大响,刷啦啦又打出了一片物什。

这一次由于对方那人已有戒备,掩饰得快,想必没有再为所中,便自一路腾纵如飞地落荒而逃。

后来跃出的这个人,嘴里大嚷着:“拿贼!”赶上一步,一脚踏向倒地伤者。

却在这一霎,一条疾劲人影,自斜方蓦地扑来,好快的身法,黑夜里,简直看不出来人形貌。

这人其实早已窥伺附近,以为必要时的出手接应。随着他的猝然现身,一条杖影,呼然作响,直向着对方身上击到。

来人伎俩更不只此。

紧跟着挥出的杖影,右脚飞处,挟着大股劲风,更向对方身上踢来。如此一来,那个由房里跃出的人,便不得不闪身让开。

这人一杖得手,虽是身手可观,却不便在眼前逗留,慌不迭自雨地里抱起同伴,三数个起纵,已掩身暗中消逝不见。

眼前形势大乱,经过这么一闹,各屋里已分别亮起了灯光。更有人打着灯笼出来观望,由于这里与前院距离颇远,有人吆喝着要找店家,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眼前一场闹剧的这个场面,简昆仑觉得很好笑。

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双眼睛也没有放过几个该注意的人。

第一个,那个用杖的人。身形高大,来去如风,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动作却能分辨一二,临去身法极似禅林月下追魔秘功,以此而判,这个人当是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了。

此人已经认定是来自孙可望的一边,武功高强,显非凡流,却要对他提高警觉。

当然,简昆仑却也没有疏忽另外一个人——那个伏身于瓦面的瘦小人影。遗憾的是天­色­太黑,距离又远,这人身子又小,加以掩饰得法,简昆仑虽是用尽目力,换了几个角度,仍然未能看清。

此人在混乱开始之前便已悄悄自去。身法巧快,来去无声,观其身手,更似在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之上,如果是敌人一面,当是一个可怕人物。

简昆仑注意的第三个人,便是东面上房居住的那个客人,其实他只是在忙乱中,忍不住探首窗外,张望一下,便自收回身子,不复再现。

简昆仑却已认出了他。正是日间现身日客斋算命的那个锦衣华服雏儿。

他终于也经历了一些江湖风险,多少体验到眼前的处身险恶,变得谨慎小心了些,只是本质上,早已习惯了过去的排场,豪门生涯,一任如何藏拙,也难免凡事招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简昆仑焉能不为对方少年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虽然,直到现在,对方少年的身分,甚而姓氏,仍然讳莫如深,简昆仑却已对他不再怀疑,几乎可以认定,必属永历帝一系的人物,正是自己此行意欲Сhā手关怀的对象,自不可轻易失之交臂。

他随即悄悄退回。

序幕既已展开,看来好戏即将陆续登场。简昆仑所要准备的是:如何打好打赢这一仗。

为了不使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上来就认出自己,简昆仑特别改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衣,发式也略作改变,乍看起来,倒像是一个生意人的模样。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昨夜的一场大雨使得天空格外明净,四下里的花草树木,看过去更觉得青葱鲜艳,惹人垂爱。

简昆仑要了一客早点,早早地开释了店钱,一个人凭窗而坐,点了一些吃食,才吃了一半,即看见一行人影,自后院缓缓步出,其中一人,想是身子不适,由一个汉子半搀半扶,低头疾步而行,正是昨日日客斋现身的那个华服少年。

或许是昨夜受了惊吓,一夜没有睡好,或是路上染了风寒,不得而知,此时看上去,却是面有病容。

经过昨夜的一闹,这里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一行四人起了个早,便思早早离开。

栈外,早已先雇好了辆车。

那模样娇­嫩­的华服少年,原是骑马的,只是此刻身子不适,只好改为乘车。

一行四人,在简昆仑眼中看来,俱不陌生。除了那锦衣少年,以及看似专门服侍他的一个书僮之外,另外二人,却是透着­精­明­干­练。昨天夜里,在大雨之中,简昆仑已经见识了他们的身手伎俩,都非无能之辈。

想是已知身分败露,一行四人,越加神­色­匆匆,在客店老板伙计一连串的哈腰称谢声中,四个人匆匆地步出客栈,即由那个书僮模样人搀着中间少年,步入车厢,其它二人骑马而傍。另有两匹马空着坐鞍。一行人马迎着东方新出的朝阳急驰而去,车轮马蹄声,自有一番­骚­动,显然声势不小。

简昆仑隔着窗户,把这一番阵仗看在眼里,不觉眉头皱了一皱。

却有人忍不住问说:“这是谁家哥儿,怎地如此猖狂,像是来头不小!”

“说是姓洪,却称呼他是九公子……到底是怎么个身分,咱们可就不清楚了,只是很舍得施钱!”

边说边笑,一脸的贪心样子。

先前说话的是栈里的一个客人,后面答话的显然就是这里的账房先生。秃头、小眼睛,大酒糟鼻子。

说话的当儿,店主人也已回来,大声Сhā嘴说:“走了也好,要不然还得闹事!年轻的公子,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真是!昨儿晚上差点连小命都赔了进去……”

账房先生嘿嘿笑着说:“可是人家真舍得给钱呀,住一天就给二十两银子,这种阔主儿,到哪里找去?”

店主人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可留也留不住呀,说是有急事,要是能雇着车,昨天夜里就走啦!”

“洪九公子?”账房先生眯缝着一双小眼,“还真没听说过呢……”

说话当儿,由后面又出来一拨子人,嚷着结账,匆匆走了。来来往往,还是真忙。

简昆仑心里已有见地,越是不急。独个儿慢慢地享用他的早点——云腿粽子,豆腐脑儿。

一路疾驰,车行颠簸。还不到正午时光,已足足跑了四十里。车里洪九公子像是有些吃受不住了,小书僮探出了脑袋,招呼着前座的车把式,连声嚷着:“停停,停停……”

马车才自停了下来。

紧接着被称为洪九公子的那个少年,由车窗里探出头来,哇哇地吐了几口,呕吐出不少秽物。

随车的两名汉子见状,滚鞍下马,忙即偎了过去。

“怎么回事?”

“不行……我受不住……”九公子­嫩­声­嫩­气地说,“得找个地方歇歇……”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小书僮,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啊哟一声说:“好烫人!”

却被他把那只手给摔了下来:“别没规矩!”

脸上带着一抹红,看起来更觉着娇气。

往车座上一靠,洪九公子微弱地吟着:“我想吃梨糕,你们快给我买去……”

“我的小……爷,这不是家里……到哪里去给您买梨糕去?”

“那我不管!”九公子生气地嗔着,“我渴得慌,还想喝酸梅汤……”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一脸为难的样子。其中身着黄衣的一个,叹声道:“好吧,您先歇着,我到前面瞧瞧去!”一面说着,翻身上马,却向高瘦个头的同伴招呼着:“小心差事。”

话声方歇,岔道里蹄声噪耳,大群人马,风驰电掣般已自涌出。

随着为首马上人的弓弦一响,前座上车把式“哎哟”一声,前心中箭,一个倒栽,跌落尘埃。

九骑快马,风簇云拥,乱蹄践踏声中,已列队当前。

一式的短衣劲装,背Сhā长刀,却由一个佩有流星双锤,手持长弓的黑衣壮汉率领。

这人箭不虚发,只一箭,已将对方赶车的把式­射­死弓下,狂笑一声,手指当面马车,大声喝道:“你们跑不了,快把车里的小子献上,饶尔等不死,要不然,这赶车的就是你等下场!”

马车内的小书僮,早已吓得脸­色­骤变,砰一声关上了车窗。

随车的两名汉子,自是吃惊不小。其中高瘦的一个迅速跳上车辕。­操­起马缰,叱了声:“冲!”

蓦地弓弦响处,自对面黑衣壮汉手上,又发出一箭,直取马车上高瘦汉子前心,却为后者抄手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来人的一声吆喝,九骑快马,一拥而上,直向马车围扑过来。

随车的黄衣汉子,方将一口鬼头钢刀自鞍前拨出,却不知对面领头的黑衣汉子,身手了得。随着这人的一声怪笑,小南瓜般大小的一只流星锤,忽悠悠已自飞到眼前。

黄衣汉子惊呼一声,陡地自鞍上腾身而起,却不过仅以身免。耳听得砰一声大响,流星锤撞了马头,热血四溅里,一颗马首当场砸为稀烂。

黄衣汉子幸而纵起,却也吓得不轻,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早已是步履蹒跚,可是对方马上的黑衣壮汉,却是放他不过。

黄衣汉子身子尚未站定,对方的另一只流星锤,已忽悠悠再次来到,有如流星一团,直取黄衣人当胸,砰地击了个正着。

这一锤力道至猛,黄衣汉子血­肉­之躯如何当得?随着对方流星锤的走势,黄衣人整个身子足足飞出去丈许开外,一头撞向山壁,当场死于非命。

这番场面看在死者同伴、那个高瘦汉子眼里,焉能不为之触目惊心?他这里方自惊呼一声,待将­操­车急行,可是对方马上黑衣汉子的一双流星锤,却是了得。双锤交互施展,两丈方圆内外,全已在他控制之中。

高瘦汉子缰系未启,对方手上斗大的一团流星,已自忽悠悠临近眼前。观其来势,万难闪躲。

“啊呀!”车座上的高瘦汉子惊呼一声,这一霎,即使腾身闪躲,也已不及,眼看着这就溅血于对方锤下的俄顷之间,蓦地,空中一声暴喝。

“慢着!”

一个人影,疾若飞猿,陡地自半山峭壁间飞坠直下,不偏不倚,竟自抢先一步,落在了车辕前座。

众人乍惊下,才发觉到来人竟是一个高大的散发头陀。

这个头陀身法好快!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半截铁塔般的伟壮,却是轻功极佳,并未带出来什么声。

散发头陀必然在事先早已观察好了,落身、伸手、时间、出手,配合得恰到好处。

马上壮汉的出手流星,眼看着即将在瘦高汉子身上爆开一朵血花,偏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散发头陀自空而降,给搅了局。

噗!那只流星锤,已到了头陀手上。

自然,并非是流星锤的本身而是连系在锤身之后一截锁链,被头陀一手抄住。

马上壮汉怒吼一声,用力向后一扯,锁链子哗啦一响,扯了个笔直。那只流星,兀自纹丝不动地抓在对方手里。

这么一来,马上汉子才知道来人的厉害,一声暴喝道:“和尚找死!”话声出口,第二个流星锤,忽悠悠绕了个半圆圈子,有似长虹贯日,自侧面猛袭过来。

散发头陀早已顾及有此一手。

原来他现身之始,手上即撑着一杆禅门的月牙方便铲,这一霎,便自派上了用场,迎着对方另一只流星锤的来势,散发头陀手中的方便铲蓦地往空中一举,刷啦啦!一阵子锁链响声里,已把对方来犯的那只流星,紧紧缠住。

这才是实力的接触。散发头陀必然有惊人的臂力,眼前这么一来,更是毫无置疑地与对方较上了手劲儿。

随着头陀的一声叱喝:“起!”方便铲哗啦一摇,连同着右手猛厉的回带之力,对方马上的黑衣壮汉,竟自万难挺受,整个身子便随着这股劲头儿,忽悠悠地凌空飞越而起,扑通摔落地上。

不用说,手里的那只流星锤,自是万难把持,怪蛇似地飞越出手,刷啦啦!全数都缠到了头陀的方便铲身上。

众声大啸里,待将一拥而上,偏偏坠落地上的黑衣壮汉心有未甘,再次怒叱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霍地跃起,箭矢也似直向着头陀身上扑去。

散发头陀早已等着他了。随着对方的来势,头陀手里的方便铲,霍地向前一指,直取对方前心,右手抢自对方流星锤,更不留情,陡地向着来人头上抡去。

黑衣汉子大吃一惊,慌不迭向左面一个快闪,才将纵起的身子,又自倒了下去,险险乎闪开了头陀当胸的方便一铲,却是逃不过自己的那只流星锤。

砰!银光乍现,虽然没有击中他的脑壳,右面肩头却是逃闪不开。这一锤的力量,决计不会少于先时他赐与黄衣人的那一锤,怕是更有过之。

黑衣壮汉痛呼一声,就地一连两个打滚,右面肩骨当场砸为粉碎,滚动之间,鲜血怒喷,当场已是昏了过去。

马上众人在黑衣壮汉还没出手之前,已有耸动之势,这一霎目睹着头儿的处身下场,早已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有所异动!一时俱是怔在了马上。

散发头陀哈哈一笑,手杖同挥,已把缠于铲杖身上的一只流星锤连同手上的那一只一并飞了出去,忽悠悠好不骇人。

艳阳下,两只流星锤,连同着正中串联的一截钢索,闪烁出一条刺目银光,双锤分离足有丈许,横飞直扫下,马上众人,首当其冲,虽未被双锤直接命中,却受制于正中钢索的横扫之势。

乱叫声中,即有四名汉子,被飞链锁中咽喉,当场由马背上仰身跌落。

现场顿时为之大乱。

散发头陀施展了这么一手,已无需再行出手,一时得意之极,睥睨四方,洪声大笑起来:“哪一个不怕死的,只管放马过来,看看洒家怕是不怕?”一面说着,手里的方便铲频频就空盘舞,哗啦啦震耳有声,平白地助长了几许威风。

众人眼看着和尚这等威风,特别是头儿一上来已被摆平地上,此刻更是死活不知,再加上四名同伙的坠马,早已由不住吓破了胆,哪里再敢轻举妄动。

当下各人在马上互相以目示意,随即翻身下马,张皇万状地把几个坠马同伴以及为流星飞锤所伤的头儿搀扶起来,随即上马离开。

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瞬间走散一空,却自留下了一地的刀剑兵刃,甚至于那一对流星飞锤,也仍然弃置地上,来不及拾回。

散发头陀眼见这般,由不住再次洪声大笑,目注当场,好不得意。

车辕上的高瘦汉子,原是自忖必死,想不到陡然自空而降的散发头陀,却于惊险万状里,救了自己一命,当然,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保全了车座内主子洪九公子的安全。

这番惊喜来得过于突然,再加上目睹着另一同伴黄衣人的惨死,简直是悲喜交加,一时间只管看着身边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发起呆来。

散发头陀哈哈大笑道:“你怎么啦?”

高瘦子这才忽然警觉,脸上强自做出一片笑容道:“啊啊啊……倒是忘了谢谢这位大师父了!”

头陀又自狂笑一声,身形微耸,已跃下车辕,伸手就要去拉开车门。

高瘦汉子一惊道:“慢……着……”

他随即由车座前跃身下来。

头陀瞪大了一双圆眼道:“怎么?”

“这位佛爷,你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自己一条­性­命,连带车内主人安全,俱为对方所维护,是以他虽嘴里惊问,并未能进一步上前阻止。

散发头陀却并不把他看在眼中,再次狂笑声中,已把车门用力拉开。却不知车厢内的那个小书僮,正自两手护门,以他小小力量,如何挡得散发头陀的大力?眼前车门猝开,不留心却把里面的他给摔了出来,哎哟!在地上打了个滚,才自站了起来,却只见那个散发头陀,已潜身进了车厢。

“你是谁?”

车厢内的洪九公子惊吓地坐正了身子,歪过头来看向车前那个瘦高个子侍卫道:

“王虎!快把他拉下去!”

被称王虎的瘦高汉子上前一步道,“九……公子不要害怕,这和尚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一面转向头陀道:“大师父请下来,不要吓着了我家公子!”

先时摔倒的那个小书僮,慌不迭地也爬进车厢,偎在被称为九公子那个少年身边。

“阿弥陀佛……”散发头陀打问讯地宣了一声佛号,这才讷讷说道,“公子你受惊了!”边说边自嘿嘿有声地笑了,一双大牛眼里,满是诡异莫测,骨碌碌只是在对方少年身上转个不已。

偏偏少年脸­嫩­,况乎身上更带着病,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干­脆偏过头来,睬也不睬他。

“嘿嘿!”头陀连声笑道,“酒家好心救了你的­性­命,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么?”

车下叫王虎的汉子,忙自解说道:“我家公子现在病着……大师父还是不要打搅,请下车说话可好?”

头陀哼了一声,却也并不生气地道:“这也罢了,你们这是上哪里去?”

王虎道:“这个……”

头陀哈哈一笑道:“你这个人太不­干­脆……我看你家公子病势不轻,还是先找个地方,给他看病要紧。嗯,前面不远有一市镇,也许可以找个郎中,这就走吧!”

王虎应了一声,见头陀并无下车的意思,一时大为纳闷,不禁皱眉道:“大师父你?”

“我也正好顺路,就搭你们一个便车吧!”

少年原是倚在座位角落,闭着眼睛,生着闷气,聆听之下,立刻睁开眼睛急道:

“不……要……”

王虎因见对方和尚一意浑缠,赖着不去,甚是惹厌,总因为方才救命之恩,不便发作,心里却也老大不是滋味。

“既然如此,大师父请骑马后随,我们结伴一程也就是了……”

说时王虎探出一臂,真有点催驾意思,硬要拉他出来了。却不意这个散发头陀忽然作­色­道:“你也太罗索了!”

手势乍挥,一掌直向王虎胸前拍来。

王虎却也有些身手,一见和尚掌势来到,慌不迭向后就闪,脚下点处,嗖!倒退一边。

车内头陀哈哈大笑道:“想跑么?”话声出口,偌大身躯,紧跟着已飒然飘出,起落间,一只大手,竟向王虎头上抓落下来。

经此一来,各人才知道头陀不怀好意。

王虎一个快闪,扑向车座,方拿起了随身兵刃鬼头长刀,散发头陀已呵呵怪笑着,袭身而前,手上方便铲哗啦啦响声中,一式拨风盘打,直向王虎头上挥落下来。

当啷!火星四­射­,鬼头刀迎着了方便铲。

总是和尚臂力惊人,王虎的鬼头刀,万万无能招架,两相迎声之下,直震得后者一条膀臂,齐根酸麻,刀势不举,喀然为之垂落。

至此,散发头陀再不手下留情,掌中方便铲,神龙抖甲般地向外一抖,噗嗤扎进了王虎胸膛。鲜血四溅里,便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了。

这番景象,不啻把车座内的少年主仆吓得面无人­色­:“你这个和尚……”

才说了这么一句,那个华服少年竟淌下泪来。那是因为这个王虎,以及先已横死地面的黄衣汉子吴元猛,俱是跟从他多年的身边人,想不到今番路上,竟自双双丧了­性­命,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心里恨透了对方这个和尚,偏偏无能为力,身上又有病,怒急交迫,只望着和尚说了个你字,顿时昏了过去。

身边那个书僮眼见如此,哇!大哭起来。才哭了一声,已为散发头陀当胸一把抓起,叱了声:“去!”抡手抛出,砰地摔落地上,也自昏了过去。

哈哈大笑两声,砰地关上车门。这头陀紧接着跳上车辕,方自手­操­缰绳,却听得前道一人冷森森笑着。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和尚你­干­的好事,就不怕离地三尺有神明么?”

话声方出,嗤地响了一声,一片物什,疾飞如电,已向着他脸上飞来。

散发头陀猝然吃了一惊,方便铲迎风一晃,当!磕开了来犯的暗器,竟是一个宽边的草帽。

两相交接下,竟作金铁之鸣。若非是头陀功力不弱,真个还接它不住。

惊怒的当儿,前面侧道草丛里,已自步出了个人来,矮矮的个头儿,一身湖­色­绸子大褂,又小又瘦,那样子简直成了个人­干­儿,看上去总有七十多了。

别瞧着人小,手里的家伙倒是挺大,忤着根老长的大红木拐子,上面拴着个大红胡芦,八成儿,这人还是个郎中。

散发头陀霍地自位子上站起:“­干­什么的?”

小老头缩了一下脖子,骨碌碌只是转动着一双白眼:“足下身手,昨天夜里,在大雨里我已经见识过了,确是高明之至,佩服、佩服,今天这一手,可就更妙了,只是出家人,忒心狠手辣,总是不好……大和尚你说可是?”

散发头陀陡地挑起浓眉,冷冷笑道:“这么一说,足下可真是有心人了,倒是失敬了。”

瘦老头­干­咳了一声,手上木杖在地上忤了两下,白瘦的脸上带出了几分不耐。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东方野佛夏侯天,这一回你高抬贵手,下一回老哥哥我必有一番回敬。”

别看他其貌不扬,像是一阵风也能刮倒了的样子,这几句话却说得抑扬顿挫,有声有味,那么微弱的身子,一下子也似有了­精­神。

散发头陀蓦地为对方报出了本来姓名,自是吃惊不小,由此看来,对方这个小老头儿,可就大非寻常。

陡然间,头陀发出了一阵大笑,“无量佛,善哉,善哉呀……”

身形猝摇,一片云祥地飘身而下,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老头儿当前。

“行!冲着尊驾你这几句话,酒家也得卖个交情。”散发头陀脸上闪着红光,“只是有一样,却得叫和尚我心服口服!”

“这又何苦?”小老头嘻嘻冷笑着,一双小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对方盯着。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讷讷说道,“再说还算是一家子,要是闹到了外人手上,可就不值得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无疑已是表明了身分。

散发头陀夏侯天,是孙可望派出之人,眼下这个小老头儿自承是同路之人,莫非他是吴三桂一边的?

这两年平西王吴三桂与孙可望这个义王,一力讨好清廷,争宠争得厉害,尤其在眼前追剿永历帝这个长期战争里,俱思有所建树,明面上大军节节进逼,与永历帝的部将李定国、白文选、吴子圣等时有殊死之战,暗地里所派出黑道风尘人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所谓擒贼擒王,能够活捉到永历帝本人,固是不世奇功,即使皇帝身边重要人物,也在搜捉之列,不容轻易放过。

其实,围剿永历皇帝的何止吴、孙二人?洪承畴居中而策,猛将如云,象卓布泰、多尼……论兵力,犹在吴、孙之上,只是后者二人是满人,小老头嘴里的外人是否即指的是他们,可就颇堪玩味。

话虽如此,想要眼前这个小老头儿不战而退,把已经到手的人质吐出去,白手拱人,东方野佛夏侯天自信还没有这个雅量。更何况眼前这个小老头儿的一切来龙去脉,实在致人疑窦,令人讳莫如深!

吴三桂在滇桂,手下属于黑道的人物有所谓的七太岁,夏侯天大体上都有所耳闻,像是当初伪装瞎子的无眼太岁公冶平,一上来即逃不开他的招子,倒是眼前这个装疯卖傻的小老头儿,他可又是何许人也?

“足下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嘿嘿……”夏侯天连连冷笑道,“说了半天,连尊驾你的大名还不知道,岂不是太见外了!”

小老头哼了一声:“闹了半天,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呀,好吧,我就报个姓给你听听,我姓卓!是打长沙来的!”

东方野佛夏侯天蓦地呆了一呆,那是因为,他脑子里想到了个人,可还不能十分确定。姓卓的小老头儿,已现出几分不耐。

打着一口纯正的四川口音,小老头嘻嘻笑了几声:“说得明白一点,洪先生很关心这边的事情,是以老哥儿两个也就闲不住了,大和尚,怎么,还不明白?”

既然自己报了姓氏,又把主子洪先生三个字搬了出来,夏侯天焉能再有不明白之理?

洪先生者,当今太保、太师、太傅、兵部尚书外加九省经略洪承畴也,乃是当今最具权势,为清廷倚为长城的一个人物,便是孙可望今日的这个义王,也是承其所保,目前更在此人节制之中。如此一来,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夏侯天果真通达时务,最好的收场,便是自承莽撞,把到手的人质拱手让人,鞠躬身退。这似乎是唯一一条好走的路了。甚至于姓卓的这个小老头,也是大有来头的一个棘手人物,这一点夏侯天颇有所闻。

江湖上早有传闻,洪先生身边,有两个厉害人物:川西双矮:矮金刚鲍昆、要命郎中卓泰来,眼前此人自承姓卓,实在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必然便是传说中的这个要命郎中卓泰来了。

一霎间,夏侯天那双眼睛,已在对方姓卓的小老头儿身上转了无数来回,观诸对方小老头儿的那副长相,以及随身所携带的那个红木拐子,像是内盛丹药的那个葫芦,实在是再无什么好疑惑的了,他必然便是传说中双矮之一的要命郎中卓泰来了。

“这么说,尊驾便是传说中的川西双矮之一的卓泰来,卓前辈了?久仰、久仰……”

姓卓的小老头儿向天打了个哈哈!撇着浓厚的四川口音说:“好说,好说!兄弟,你是高抬贵手了!”

“哈哈……”夏侯天仰天狂笑了一声,目­射­红光道,“卓老哥你是上差,怎么关照都好,只是兄弟这里有份薄礼,要孝敬老哥哥你,请你好生收着!”

照理说,夏侯天实在是没有再出手的必要了,但是他偏偏是心有未甘,绝不甘心把苦心到手的买卖,拱手让人。把心一横,决计要与对方见个高低。眼前并无第三者在场,便是死无对证。夏侯天一念及此,再无多虑,脚下向前跨进一步,方便铲向前一探,打了个问讯,再次施礼道:“酒家有礼……”

话声方歇,左手已按动方便铲上特有机关,只听得铮地一声脆响,大蓬银光,已自铲头上爆发而出,状似出巢之蜂,一股脑直向对面小老头儿全身上下包抄过来。

双方距离,至为接近。正是为此,夏侯天状似喷泉的满天暗器,才更具无可防范的杀伤功力。

被称为要命郎中卓泰来的小老头儿,似乎大感意外地啊了一声,猛可里,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向后直直地倒了下来。敢情他身上有真功夫,这一手铁板桥身法,施展得硬是绝不含糊。别看他外表一派懵然无知,骨子里可是有数得很,大和尚方便铲方自一垂,他这里已是有了分寸,眼下随着他倒下的身子,看似一身倒地,却是与地面距离寸许,没有沾着,紧接着的一式游蜂戏蕊,有如飞云一片,呼!作响声中,旋风似的,已飘出了丈许以外。

夏侯天那般凌厉的一天暗器,竟然全数落了空。耳听着刷啦啦一阵乱响,全数打落地面,爆发出一地的小土坑儿。观其劲道,极是凌厉,定为设置在方便铲杖内的强力弹簧所发,每一枚细小暗器,显然都具有凌厉的杀伤力道,遗憾的是一枚也没有命中。

东方野佛夏侯天,十拿九稳的一手暗器,竟然全数打了空,心头大吃一惊,势已如此,再无缓和余地,嘴里喝叱一声,蓦地扑身而前,掌中方便铲哗啦一声抖出,月牙形的一截铲头,夹带着一股凌厉劲风,直向姓卓的小老头儿咽喉上封杀过来。

姓卓的矮小老人,果然身手非比寻常,晃头的当儿,已躲开了对方要命的出手。

夏侯天慌不迭向后撤铲已有所不及,眼看姓卓的小老头,左手翻处,已攀住了大和尚的铲身。

夏侯天手上一施劲儿,方便铲抡空直起,连带着卓老头矮小的身子,忽悠悠一并都抡起了半天,活像是把式场上卖艺的猴子。

随着卓泰来矮小的身子,空中飞人般地自天而降,迫人眉睫。一落又起,状若飞猿,随着他奇快的出手,掌中红木拐杖已自抖手而出,噗!点中在夏侯天右后胯间。东方野佛夏侯天硕大的身子,竟似挺受不住,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将倒未倒的一霎,却又像不倒翁般霍地定在了当场。

要命郎中卓泰来显然施展了一手武林中罕见的定|­茓­手法,却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大和尚,活生生地定在了当场。

这个老头儿显然得意极了。看着夏侯天被钉在地上的身子,卓泰来怪笑了一声: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你老子心狠手辣,这地方凉快得很,大和尚你就在这里多呆一会吧!”

话声出口,矮小的身子陡然拔空直起,有如飞云一片,直向着马车车座上落去。

却是不巧得很,竟然有人先他一步登上了车辕。

这个人或许是早就来了,原本就高坐车辕,一旁观战,只是一直保持着静寂,不曾为人发现而已。

要命郎中卓泰来身子方自纵起,才忽然发觉到对方的存在,不禁怦然一惊。其势已有所不及,来人叱了一声:“去!”

虽是坐着,却无碍他的出手,单掌平封,力道万钧,施展的是极具功力的百步劈空掌,嗤!疾劲掌风里,有如铜墙一面直向着卓泰来迎面击来。

卓泰来毕竟非比寻常,迎着对方猛厉的掌势,半空中陡地一个打转,噗噜噜……衣袂飘风里,飘落出丈许开外,借助着手上的红木拐杖,总算没有跌倒出丑,一张脸连惊带怒,变得一片雪白,打量着车座上的那个人。

飘飘长衣,表情沉着,竟是个二十来岁,神姿清朗的年轻汉子。

这一霎,对方年轻人,正定睛向卓泰来望着,一副高秀超逸神态,显然是有恃无恐。

要命郎中卓泰来乍然一见之下,只觉得对方年轻人这张脸,好生面善,定睛再看,才自认出。

对方年轻汉子,先已冷冷笑道:“昨日在客栈已然幸会,只当足下功同良相,是一个再世华陀,却料想不到,如此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今日碰在了我的手里,看似饶你不得了。”

一面说时,年轻的长衣汉子,已缓缓由位子上站了起来。

要命郎中卓泰来也认出了对方这一张脸,正是昨日在客栈酒店匆匆一晤的那个后生子,彼时记得对方是身着黄衣,发式也略有不同,今日却是改了。

老头儿平素风尘里打滚,阅人多矣,差不多的人,一经过目,八九不离十的准能看出个究竟,但在对方这个雏儿身上,马失前蹄,露了怯,竟然是看走了眼。

全然是对方青年丝毫不着风尘的纯纯正气所使然。江湖上一向视初步江湖的新手为大忌,诚然由于对方清洁的过去,万无可循,本身更没有一股所谓的风尘气息,像是眼前这个青年……卓泰来一霎间的清醒,才自发觉自己­阴­沟里翻船,这一回是大大看走了眼。

虽只是初初一接,凭着卓泰来的老练体会,已觉察出对方青年的功力­精­纯,显然是生平所未见的一个大敌。

事发突然,全然爆出意料之外,卓泰来内心之震惊,实可想知。

声如婴啼般地怪笑一声,卓老头头上那一丛灰白两掺的半长不短头发,好似刺猥般地纷纷乍开来,一张瘦脸上,更是白中泛青,模样儿瞧着甚是骇人。

“天天打雁,今天可是让雁嘴啄了眼睛。小伙子,你报个万儿听听吧!”

“简昆仑!”

“啊!”卓泰来显然吃了一惊。只以为对方是新涉江湖的一个雏儿,全无过去可寻,却是大谬不然。这几个月,江湖上风吹草动,对于简昆仑这个人,早已有所传闻。

传说之一,姓简的一个年轻人,单人独骑竟然胆敢轻犯万花飘香的庞大势力,单骑救驾,保了永历帝平安而归。

传说之二,这个姓简的,终不敌万花飘香的大举出击,失手于万花飘香一门第二号人物飞花堂堂主时美娇的亲自出马,已然被擒,押回总坛,判断已然丧命。

有了以上的认识,乍然听见了简昆仑其人的出现眼前,要命郎中卓泰来焉能不为之大吃一惊?

“你就是简昆仑?”卓泰来的一双眼睛,忽然收小了,“倒是失敬得很,如果老朽耳朵不聋,好像……你已落在万花门柳先生的手里,何以……”

简昆仑微微一惊,确是没有想到,江湖间风声传说得如此之快,不旋踵间自己已不再陌生,倒是他始料非及。

正因为如此,眼前这个姓卓的老头儿,可就透着­精­明高深。简昆仑自恨来晚了一步,乃至于九公子一­干­随身侍从,全数丧了­性­命,这笔血债,一股脑地且都寄在眼前卓老头儿身上。

方才大和尚口呼这个姓卓的为上差,不用说,对方身分,离不开当今权势,这类官家鹰犬,素日劣迹昭彰,如今落在了自己手上,自是放他不过。

一霎间,简昆仑心里已有了决定。

“看来你知道的确是不少,你都说了,万花门的柳蝶衣待我不错,只是我住腻了,又出来了,废话少说,卓老头,有什么厉害手段,我等着你的,你就来吧!”

要命郎中卓泰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正要领教!”

他早已想过了,除了放手一拼之外,别无良策。真正事出意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半生江湖,怎么也不会相信,临老竟然会栽在对方这个年轻小辈手里!

思念之中,简昆仑长衣轻飘,飒然作响,已然站立面前。

凭着卓泰来的阅历,对方身手,自是一望即知,打是一定要打,却也莽撞不得。冷冷一笑,卓泰来木杖轻抱,说了声:“请教。”掌中红木拐杖,已自向前缓缓探出。

却有一股隐隐气机,自杖梢向外传出,直向简昆仑正面身上袭到。简昆仑对他也早存戒心,见状除以本身内功元气,暗暗护住了几处要|­茓­,右手轻翻,长剑月下秋露已握在手中。

忽然间,卓泰来的一双眼睛收小了。先时,他所探出的那根红木拐杖,并非是没有作用,实为投石问路,借其探出的缓缓之式,片刻之间,已在对方正面全身,做了一番虚实强弱试探。紧接着这根探出的木杖,忽然收了回来。

便在这一霎,卓泰来矮小的身子,怒涛也似地直扑了上来,身法之快,宛若疾风暴雨,随着他奇快的前进势子,带过来极为强烈的一阵狂风,简昆仑全身上下,都像已在他包抄之中。

卓老头当然知道简昆仑不是好相与,正是因为如此,一上来便用其极。

眼前的出手,确是透着高明,一片强风凌厉里,掌中木杖陡地幻化为一天蛇影,一股脑直向着简昆仑正面五处|­茓­道点来。简昆仑早就防着他了。

虽然这样,却也不敢大意。几乎是同时之间,他已挥出了手上的长剑。一片剑光璀璨里,迎住了卓泰来凌厉的杖影,有似银铃般,响起了连串细响。

却在最后一声尾音收势里,要命郎中卓泰来有似马失前蹄那般地身子一个踉跄,紧接着向侧面一个快速拧身,嗖!跃出了丈许开外,掌中木杖,却剩下了一半。

固然月下秋露无坚不摧,却也显示了卓泰来的技输一筹。

便在这一霎,简昆仑腾起的身子,有似飞云一片,已当头罩落。

要命郎中卓泰来,猝惊之下,霍地飞出了手上半截木杖。杖势甫出,即为简昆仑格于战圈之外,卓泰来再想抽身,却已其势不及。

猛可里,简昆仑强大的身势,已迫近当前,凌厉的身势,极其罡猛。

卓泰来已知不妙,陡地拧过身子,施出全身劲道,向外纵出,却是慢了一步,这一霎,简昆仑原可挥剑取其­性­命,他却总是居心仁厚,舍剑而掌,随着他怒鹰般地起势,一起又落,已到了卓泰来身后,金龙探爪般,击出了一掌。

卓泰来陡地转身以迎,两只手猝然交接之下,卓泰来青瘦的脸上,猛可里胀得一片赤红,噗!喷出了一口浊血,脚下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扑通坐倒地上。

“你……”才一张嘴,噗!又喷出了一口……

他却偏偏恃强,双手力接之下,矮小的身子箭也似地腾空直起,落在了道边横出的一棵树­干­上,却已是强驾之末,摇晃着,险险乎又自坠落下来……

简昆仑冷冷一笑,打量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已为我五行掌力所伤,妄动者死,回去养伤吧!”

卓泰来聆听之下,呆了一呆,这才知道厉害,有了前此教训,这一霎再也不敢开口出声,只由鼻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怒哼,一张瘦脸,更变得雪样的惨白,却是一言不发,霍地转身,犹自恃强,连施轻功,倏起倏落,一路飞驰而去。却只见几片树叶,随风而落,在风势里翩翩打转!

第十三回只缘本是女儿身

简昆仑走到和尚夏侯天当前,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头上青筋暴露,淌满了汗珠,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里却是明白。只以为简昆仑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吓得全身发抖,一张脸,更是形同死灰。

简昆仑看着他冷冷说道:“你这个野和尚,为虎作伥,真是死有余辜,且让你在这里再多站立一会儿……”

说话时,偶见车厢窗户,帘角微揭,似有人在里面窥视,因以猜知里面的那个九公子平安无事,心里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么多人,却是无限凄惨。

两个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壮汉,早已气绝身死,倒是那个一直陪侍车内公子的小书僮,像是还有口气。

简昆仑走近他时,后者犹自睁着双眼睛,痴痴地向他望着,头脸上满是鲜血,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简昆仑心里一动,忙过去扶他坐起。却不意那僮儿喘息着,伸手向着车厢指了一下,说了个九字,双眼一翻,一口气连接不上,竟自死了。

简昆仑呆了一呆,试试他的口鼻,已是没有气息,不由叹了口气,把他缓缓放了下来。

这么一来,使他想起了车内的少年,随即快步过去,打开车门。却见车内被称为九公子的华服少年缩在车座一角,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迷未醒,还是睡着了?

细细一瞧,脸上满是泪水。

他模样儿本来就娇­嫩­清秀,此番看来,更不禁惹人怜惜。

简昆仑心里明白,看着他微微一叹说:“又死了一个!”自语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重重叹了口气,便自转身离开。

他这里身子方自转过,身后少年已忽然醒转,一个轱辘由车座上爬起:“喂……

你……”

简昆仑回身佯称道:“啊,你原来没有死!”

华服少年叹道:“谁说我死了?”

一眼看见了对方手上的宝剑,不由得神­色­一变,吓得又坐了下来。

简昆仑低头一看,心里明白,点点头道:“你倒不必怕我,这些人可不是我杀的!”

说时,随即长剑归鞘。

少年用着一双情绪极是错综的眼睛,向他打量着,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谁呢?”

简昆仑遂自报了姓氏:“我姓简!你呢?”

“我……”华服少年摇了一下头,讷讷说,“我不告诉你……”

说时头枕在胳膊上,一时眼泪涟涟地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又抬起头向简昆仑打量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简昆仑见他才哭了几声,眼睛都红了,那副样子真比女人还­嫩­,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少年见他眼光盯着自己,不觉腼腆地把头转到了一边。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我好心救你,你却把我当成了坏人,罢罢!既是这样,我走了……”说完,回身就走。

“慢着,”少年又唤住他,一双哭红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打转,“你说的可是……

真的?”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我从来不说谎话。”

“那……你为什么好生生的来救我呢?”

声音又娇又­嫩­,分明女子口音,简昆仑由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认定。

荒山野道,原没有什么路人,略作逗留,料无大碍。

他随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详细情形么?”

少年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或许是方才在车内,眼见一番凶杀场面,早已吓坏了,简昆仑的到来固然为他带来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对他仍多怀疑,便一声不吭的,静静向他注视。

简昆仑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告诉你实情吧,从七天以前,我就跟着你们了……”

少年倏地睁大了眼。

“只因你这一路,太过招摇……”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虽然一路上,你自称姓洪……我却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来是姓……洪……嘛!”说了一句,他就垂下头来。

简昆仑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却当你姓朱!

并把你的出身,与当今永历皇上联想到了一块,这才会招来了一路风险!”

华服少年听他这么说,头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头向他看上一眼。

简昆仑看到这里,心里便自有数,顿了一顿,接道:“昨天你到日客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们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栈的一场惊险,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头却是始终也没抬起来,听着听着,却是忍不住又自抽搐着哭了。

简昆仑打量着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时候,刚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见了,如今是到处凶险,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一个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说完,他作势又要转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头道,“我……跟你走!”

简昆仑点点头说:“好,那就带着你的随身东西,跟我骑马走吧!你会骑马吧?”

少年点头说:“我会……”

简昆仑便自走过去备马,先时随车的两名汉子都死了,留下了两匹马,都很不错,洪九公子自骑的那一匹,更是罕见的好马。鞍辔齐备,很是方便。

把两匹马牵到了面前,才见这位九公子一脸为难地望着车子发呆。

看见简昆仑来了,他才说:“这么多箱子,你要我怎么拿呢!”叹了一声说:“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个随身的行囊,里面有几件随身衣服,一些金珠细软,一向由那个随身的书僮携着,简昆仑见他提着吃力,只好帮他提上马背,系好了,待将扶他上马时,他却往后面退了一步,皱着双眉说:“我自己会……”

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又触景伤怀,看着地上已死几个故人,只是落泪,一张清秀的脸,连经大敌,这时看来毫无血­色­,一片苍白。

简昆仑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难受了,回头到了前面,给些银子请几个好心的人代买几口棺木,把他们埋了吧!”

听他这么说,九公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简昆仑随即动手,把几个人的尸身用衣物掩好,压上石头,回头也好供人辨认。

一切就绪,这才缓缓走到那个散发头陀夏侯天身旁,后者兀自圆瞪着一双大牛眼,脸上神­色­一片乌黑,看来伤势极重。

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说:“这个和尚坏透了……这些人都是他杀的……千万不能饶了他!”

简昆仑冷冷一笑,点头道:“我只当是那个姓卓的下的毒手,原来是他……哼……

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转,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伤势极重,即使为你解开|­茓­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过,且看你的造化吧!”

说完,随即内聚真力,举掌直向对方背上拍去。

简昆仑倒是有心为他解开|­茓­路,可是和尚却没有这个造化,吃受不起。

随着简昆仑的掌势落处,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似面条儿般地萎缩了下来,随即七孔流血而亡。

简昆仑微微摇了一下头,脚下挑处,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来,盖着了对方那张极难看而发紫流血的脸。

马上传过来少年九公子的咳嗽声音。

简昆仑方自上马,怔了一怔道:“我几乎忘了,你还病着呢……”

九公子摇摇头说:“不要紧……快走吧!”

这地方让他伤心极了,恨不能马上离开的好,说了这句话,不待简昆仑带路,自个儿抖动疆绳,胯下坐马,唏哩哩长啸一声,径自飞驰而去,反倒抢先简昆仑而行。

一程紧跑。

足足有三十里远近,才见着了一些人家。

眼前来到了一个镇市,道边界碑上刻着十里桥界。艳阳下柳­色­青青,沿着一道池沟延伸蜿蜒,正有几个乡民,倚着树­干­专注垂钓,一竿在手,其乐融融。

二人骄辔而行。一路上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寒着一张异常秀气的脸,中间停下来两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简昆仑看轻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会,瞧在简昆仑眼里,好生怜惜。

只是他知道对方这等有钱人家,所谓豪门的公子哥儿,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有机会磨练一下,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却连简昆仑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简昆仑发觉他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泪。他是恁地有情,总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饮食的书僮和两个忠心耿耿的护从,这几个人却都已经死了,为他而死,想起来怎么能不伤心落泪?

便是这般,一路恹恹,了无生气,心情沮丧,真是到了极点,好几次都恨不能停下马来大哭一场,总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儿之身,便自强撑着支持下来。

看看来到了街上,两匹马自动地放慢了脚程。

蹄声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声音极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频频向马上这般出­色­的一对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终于勒住了马,长长地吟了一声,白过双眼睛向简昆仑瞅着,意思像是在说:

“还走么?”

眼前正好有个茶园,红纸招牌上老大的一个茶字。

恃强的简昆仑,看见了这个字,也都走不动了,更何况随行少年?

挺雅的一个茶园子,或许时候还早,早茶已过,午茶未至,这会子正称清闲,偌大的场地,只有几个客人,寥落在座,简昆仑与九公子的来,不啻带来了新鲜。

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个小厮照顾着上料。

简昆仑与九公子取了个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简昆仑见他面­色­泛红,情知有异,忍不住探出手来,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人手滚烫,才自吃了一惊。

“你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九公子搪开了他的手,赌气说:“别管我!”倔强地以手支颐。终是不支,呻吟一声,又趴在桌上。

简昆仑微微一笑,却实在又轻松不起来。他虽不知对方这个秀气的哥儿,到底是皇族何许人物,却可以断定,必为永历皇帝之近亲,与今皇室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要不然吴三桂、孙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鹰犬,也不会苦苦相逼,放他不过。

看这个样子,他分明疲弱得紧,却是硬自恃强,拒绝自己的关怀,娇气得厉害,这类大家公子,平素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呼百诺,今日这个罪,谅他以前是不曾经历过……若是凡事顺着他,今后麻烦可就多了,保不住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可就误了大事。

略一盘算,简昆仑心里已有了主意。

须臾,茶房送上两碗香茗。

简昆仑付了茶费,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双手端起茶碗……

“小心烫着了!”简昆仑话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出,舌头都烫麻了。却狠狠地侧过眼来,向简昆仑盯着。

简昆仑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饮,一连喝了两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声,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过来,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当对方这一碗不烫,急忙中也就顾不得人家喝过没有,端起来就是一口。

简昆仑说了声:“烫。”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喷了一地,直烫得张嘴吐舌,那样子真像要哭了起来。

几个旁边的茶客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气地瞪着简昆仑说:“你,你害人!”便偏过了头,不再理他。

简昆仑一笑说:“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个?”

一面说,乃将一碗热茶端起,从容而饮,片刻间,已喝得见了底儿。

九公子哪里知道对方内功­精­湛,滚开的水,可以入口不烫,冷眼旁观,直是傻了眼儿。

简昆仑乃将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边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烫了。”

九公子原来使­性­子,赌气不想理他,终是口渴难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适中,再不似先前烫人,心内大是奇怪,犹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热茶喝了个­精­光。

茶房赶过来又添了开水。

怪的是,在简昆仑端持之下,终不烫人。

九公子喝了几口,却是病中不支,呻吟一声,便趴在了桌上。

简昆仑思忖着对方病势不轻,不忍再拿他开心……却见本店主人,黑瘦的一个中年汉子,来到面前。手里拿着杆旱烟袋,哈腰见了个礼,便自说道:“小的姓张,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简昆仑点点头说:“不错,想是受了风寒,你可是这里主人?”

姓张的说:“不敢,不敢,不过是个小小茶馆而已。”

简昆仑说:“这里可有客栈没有?”

“有一家,”张店主把旱烟袋Сhā向后脖子里,用手指着激动地说,“往南拐,有个鼓楼,边儿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楼,原是黄大人的府第,黄大人死了,他家后人就改了客栈,里面亭台楼榭可讲究啦,八百里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只是价钱很贵,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谢。

张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着说:“这位小相公看来病得不轻,我们这里有个王大夫,会扎金针、看病,要不要请他来给小相公瞧瞧?”

简昆仑正要说话,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着说:“不要嘛……不要……”

张店主看着他直皱眉头,简昆仑说:“我这位兄弟说不要,便不要了,他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店主,还请帮忙才好。”

“好说,好说,相公只请关照就是。”

一面说,张店主随即坐了下来。

简昆仑随即把路遇盗贼打劫,四名家人被杀,弃尸荒道的事情说出,张店主聆听之下,吓得神­色­猝变,简昆仑乃取出大块纹银置于桌上。

“倒不是请你报官,只请为四个已死的家人,买上几口棺木,入土为安!”

“这个……”张店主看着桌上的银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倒也延迟不得,小人这就张罗去了,只是……”

简昆仑会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着铺张,一切从简,以后找着了他们家属,还要起灵回乡。事完之后,我这兄弟少不了还有一份赏赐……张店主你这就去吧!”

张店主思忖着四口薄棺,连同坟地,即使请和尚念经,有个四五十两银子,也足能打发了,自是大有赚头,心里早已乐意,再听说事成另有赏赐,更是大喜过望,当下连声应着,问明了出事地点,四人模样,立刻离开,这就张罗着去办了。

简昆仑不便在此久留,随即同着九公子离开茶馆。

一路上九公子垂头不语,神情恹恹,一双眼睛分明是流泪太多,肿得像两个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仆役,不免又自伤怀,原本就病着,看来更形疲弱,却把整个身子依向马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随行。

好在前述的那个花鼓楼客栈,离着这里不远,不一会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如此气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现在改成了客栈,大门处新加了座牌楼,翠翘曲复,极是华丽,却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远近驰名,别开生面了。

简昆仑、九公子方自来近,即为门前负责接待的伙计迎了进去。

二人俱喜安静,各人要了一间上房,一间之隔,比邻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态益显,再也支奇*书*电&子^书持不住,一切琐事皆由简昆仑负责料理,一头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杨柳丝丝,莲叶田田,院子里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简昆仑来回探望了两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侧。原因是他房门深锁,关防严谨,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杀,把他吓坏了,此番余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黄昏的太阳,已是无力,蝉声晓晓,终是无奈。人的心情,一下子松脱下来,反倒有几分难以适应。

原打算待他醒转之后,为他以内力拿捏一番。以简昆仑­精­湛内功,一经灌输,自应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门内闩,想走进去瞧瞧也是不能。

两暗一明的深邃套间,位在梧桐的­阴­影里,前有莲池,后有假山,明室内的几样摆设与壁上书画,均非赝品,无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价值格调。

这里应是不俗,茶馆的张店主倒也没有夸大,誉为八百里内外第一家,实不为过。

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几天,小寄风尘,有何不可?

简昆仑乐得把心情暂时放宽了,这就出来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长桥,架卧当前,衔接着东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帘高卷,尤称高雅,客来小坐,观鱼、品茗,或用餐点,俱称方便,较诸前院的琼楼玉宇,显然别有世界。

简昆仑信步来到桥上,见一老者持杆湖上,正在垂钓,由于派头十足,吸引着几个人驻足旁观。

湖中锦鲤,谁都知道是用以观赏的,老者偏偏持杆而钓,自是志不在得,却也不免大煞风景,他却是乐此不疲地自得其乐。

一身紫红­色­的缎子袍褂,同­色­的一顶瓜皮小帽,却把一双袖管高高捋起,露着浮有青筋的苍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总在八旬上下,却是­精­神抖擞,眉发微斑。一张国字脸,下巴上光秃秃的不见一根胡须,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着五只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较之袍褂上点缀却又微不足道。

原来此老一身配件极多,无不鲜明夺目,看来价值不赀。即使身上钮扣,帽子上的一块帽正,也是匠心独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杆玉质烟袋,尤其宝贵,纯金的烟锅,翡翠的嘴儿,衬着琥珀­色­泽的黄玉烟管,富气得紧,周身上下宝气万千,落在世俗人眼里,自有非常之势,一时蔚为奇观。

却有个头梳丫角童儿,一旁侍立,高撑着一把花伞,为他遮着太阳。

围看的人,与其说是看他钓鱼,不如说是看他这个人来得恰当,鱼不必钓,自能上钩,其实连饵都是多余,是以竿竿不空。老头儿也不知是逗的什么乐子,每钓起一条,随手取下来又放回水里,竟而乐此不疲,引得身侧几个旁观的人一次次发出喜乐的笑声。

如果说这游戏是为人取乐,倒也有些道理,他却又不是一个江湖艺人,诚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简昆仑原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驻足片刻,随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这老头儿今天来到了花鼓楼,可就有乐子看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说话的人,瘦高的个头,一张长脸。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态。

两个人品茗闲聊,隔着敞开的大面轩窗,正可见老者的滑稽垂钓,谈话的内容,自然也就以他为主。

简昆仑正巧在二人侧面坐下来,不必费心,也就听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惊讶着说:“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爷?”

长脸汉子点头道:“还能是谁?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坐下来道,“久闻此人,神通广大,乃是两湖的一名巨盗,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

长脸汉子哼了一声道:“小声着点儿!”声音随自变得小了,却仍然逃不过简昆仑的留神倾听。

“是不是,可谁也拿不准,不过,这老头儿却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么呢?”

“哼,”长脸汉子冷冷地说,“这几年我与此老幸会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发生,说他是一名巨盗,还待认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儿是错不了的!”

简昆仑默默站起,走向柜台,要了一碟椒盐花生,闪开了说话二人的眼神儿。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钓鱼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见于此,长脸汉子这么一说,更加断定他的判断无误。

简昆仑再回到原来座头,说话的二人已对他松弛了原有戒心。人们总是第一次松口之后,便自滔滔不绝。眼前座客稀落,谁又会防到隔座有耳?况乎事不关己,即或为人听了,也不关紧要。自然,要是传到了当事老者的耳朵,兴问起来,却是有损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刚才说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问出个所以势不甘休。

长脸汉子嘿嘿低笑了两声,声音又变小了。

“那一年两将军的被刺……”

“啊!”胖子惊讶地说,“知道,知道……难道说会是他­干­的?”

“这可就不知道了!”

所谓的两将军,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冲和云南都指挥史马智,二人皆忠于永历帝,手下各有实力,猝然遇刺身死,对永历帝一面,自是打击极大。简昆仑由不住心里顿吃一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他来说,自有非常价值。

长脸人冷冷地笑着,­干­瘪的脸上,显现着无比的正直,继续说道:“当日事出蹊跷,我只是对这个老东西怀疑而已,以后几年,却常见他邀游滇桂,出入有华车代步,衣着饮食,无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爷称之,他却一不是当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说他是贩卖宝石的大盘客,可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商人的习气,也不见他与什么商人来往……

真正怪异……”

矮胖子说:“有人说他是京里来的大财主!有花不完的钱呢……是出来玩儿的!”

“就该留在京里享福,到咱们这个地方晃个什么劲儿!真是奇怪!”长脸人说,“瞧着吧,我给他算着啦,这一回来到花鼓楼,不定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咱们等着瞧吧!”

一阵轰笑声,打廊子里传过来。七老太爷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过来。

谈话随即结束,众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着为首来人——七老太爷一行望去。

说是老太爷,还真是那么一个排场,一只手搭在童子肩上,身边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着他的黄玉烟袋,有人捧着手巾把儿,加上看热闹的本店客人,众星拱月般来在眼前。

老头儿身上配件极多,脚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当乱响,明珠美玉猫儿眼,看得人眼花缭乱,难怪人家要传说他是珠宝大盘客,瞧着也是有那么个意思。

有钱人走到哪里都不寂寞,定是到处受人欢迎。

迎着七老太爷的身驾,负责湖心亭买卖的二当家的夏四先生,抢着急步第一个赶上去,狗颠ρi股地先来了个大马趴,敢情是当今的时髦玩艺儿——请大安,俗称打扦儿。

“七老……您大安啦!给您老问好儿,您老快进来歇着吧!”

居然满口京腔,有声有调,这一套在北京城,当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边远地区,可就看着不大顺眼。做买卖最讲究势利,夏四先生这一手是专为应付本朝新贵而学,应市以来,无往不利,诚然生财有道。

七老太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四先生你客气啦,胡当家的可好?”

“当家的出去了,可有话交代,您老来了,一切照旧,特地把小的给您老调了来弄菜,爱吃什么,您只管招呼,一应俱全!”

“好好……”

人一老了,好像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有钱,好像也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当了官儿,特别是当了大官,更像是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

诚然万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好,七老太爷就在夏四先生的搀扶下,就着当中铺有红台布的座头儿上,抖颤颤地坐了下来。

说他是满人吧,脑后可又少了那条小辫儿,说他不是吧,一身穿着打扮,就连说话的腔调,都透着像,真令人瞅着纳闷儿。

七老太爷喝茶也一样的讲究。夏四先生亲自在一旁服侍。红泥小火炉,­鸡­心小茶壶,沏出来的茶水,碧绿碧绿的,味儿香极了。

“明前龙井——崔子舌,您尝尝新。”

“好好……”

七老太爷伸出了一只手,珠光宝气戴满了五枚戒指的右手,众人才自留意到,他这手上非但宝气万千,还戴着指甲套。

说不出是出什么戏,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眼神儿,竟然对在了一块儿。

简昆仑警觉着刚要避开来,七老太爷却是老眼不花地点了一下头:“好……”

惹得大家伙的眼睛,俱向这边看来。

简昆仑不欲逗留,便自站起来向外步出。

西边天只剩下了一抹残晖。

九公子房里似乎开始有了动静。他像是在跟谁说话,仔细一听,才知道竟是呓语……

算了时间,他也该醒了,简昆仑心里惦记着他的病,叩门不开,便只好破门而入了。这番动作,极是简单,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将内栓震断,房门随即轻轻敞开。

简昆仑其实可以由窗户进来,只是天还亮着,唯恐惊俗,便只好如此。

透过窗户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脸蛋儿更像是着了层胭脂那么样的红……

青绫扎头,伸着雪白的一只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够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厉害,简昆仑真能吓上一跳。

尽管如此,他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简直就是个女孩儿家,那样子真比女孩儿家更称娇柔妩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呻吟着掉了个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轮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峦,四下去的细细腰肢,猝然衬托出隆起的臀儿……哎呀……简昆仑几乎呆住了。

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儿家身上,也该是迷人的了。

总是由于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间的神驰,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宁可认定了他的男儿身子。

“你该醒醒了。”

简昆仑倚着床边坐下来,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敢情烧犹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烫人,看来病势不轻。只当是一般风寒,睡上一觉也就好了,却是贵人体娇,那病势越发的沉重了。

望着他痴痴的发了一阵子怔,简昆仑真有说不出的内疚,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迟迟不与医治,害得人家病势不退,更加重了。想到这里,决心不再迟疑,这就施展内功推拿手法,先为他活动身上脉|­茓­,去除高热。

心里想着,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将把这番心意告诉他,却又转念以为不可。

那是这小哥儿的脾气,他实已领教,一路上都在闹别扭找碴儿,简直和女孩儿家一样小心眼儿。若是明说,定为他见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梦之中动手施展,反到落得个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将房门掩好,先把自己长衣卸下,暗暗运功,将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动手把九公子身上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发出了一声长吟,改侧姿而仰卧。正适合于眼前的动手,省却了简昆仑一番顾虑。

却见他仍然穿着先时长衣,不及脱落,便自睡倒。这等阔家公子,无论起居饮食,身边总是离不了个服侍小心的人儿,一旦不在身边,可就乱了规矩。

眼前这个九公子,正是如此,看着真令人又气又怜,真拿他没有办法。

当下不及深思,即行递出右掌,隔着对方身上薄薄绸衣,将真力徐徐灌入。

这番动作,看来吃力,其实在九公子的感觉里,却极其轻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暂时恢复了平静,看来睡得更是酣甜。

简昆仑见状,乃得暂放宽心,他随即掌势移动,按向对方心经脉络。却不意,这部位衣着扎实,竟似裹扎着什么?

心头微微吃了一惊,一个直觉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负了伤?”

总是他居心纯正,实在没有想到其它方面,脑中一经意念,即行动手解开了他外面长衣。

果不其然,里面装备十分扎实,胸间密密层层地裹扎着一层白绫,裹了又裹,扎了又扎,什么样的严重刀伤,值得如此?

天气既热,又不透气,这样的层层裹扎,若是真有刀伤,不发炎溃烂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宁,时见呼吸短促,原因却在这里。

再看那紧紧内扎的白绫,早已为汗水所湿,这个不当的处理,早已给他本人带来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为显然,便是那只白细的手,紧紧地拉扯着,下意识里的意欲挣脱,终因绑扎得过于结实,总是挣脱不开。

简昆仑这才注意到,这条白­色­绸带的连缝之处,竟是用小针密密缝结,怪道如此扎实,想要解开,却是不能,这却如何是好?

他脑子里只是想着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扫处,发觉到对方枕边的一口连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里。

原来九公子虽不擅武,却以日来连番遭遇,几度亡魂,心里不无警惕,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简昆仑眼里,不无感触,顿生无限同情。

当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觉出竟是一口难见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宝石嵌镶的刀鞘,抽出来的匕首刀锋,冷森森侵入毛发,不甲说极其锋利。以之轻轻探向对方束胸白绫,刀锋方及,即为之噗噜噜……大肆开脱。

敢情是束扎得过于严谨,缝线乍开,即行自个爆解敞开。

简昆仑心中一惊,触目处,竟是一双隆起的女子酥胸……哪里是什么刀伤!

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抬头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间桎梏既去,面容也为之开朗了,一直轻颦的两弯蛾眉,下意识里也展了开来。其时粉汗新润……瑶鼻、樱­唇­勾画出的一幅眼前图画,无比娇柔韵饶,简直美丽不可方物,谁说他不是女儿之身?

强制着定了定神,简昆仑才缓缓伸出手揭下了对方用以束发的绸帕,大蓬秀发,黑云似地便自披落下来……

眼前再无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个女人!

秀发披散,玉体横陈……

“哎呀!”

简昆仑直觉地打了一个踉跄,只觉着头上轰的一声,脸也红了。

这种感触,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铁打铜浇,顶天立地男儿,面临着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张皇,着了大难。

若是装作不知,再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内心里先就难以适应,更是觉得不妥。

眼前事态,变生突然,简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着床头,简昆仑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好长的一段间,心里都无法安定下来,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声长长曼吟,才把他由神驰的时空唤回到了现实。

简昆仑的一双眼睛,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总是寒热未退,犹自还在病中。美人儿着了病本就腻人,况乎芳姿憔悴,看着也是可怜。

简昆仑无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时的推拿运气,才不过刚刚开始,总不能半途而废,莫非便因为对方的女儿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问了?

岂非她一个年幼少女,实应较诸所谓九公子这样一个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顾与关怀!

只是眼前的变化,太过离奇,在他心里全然没有一些儿事先的预兆,尽然临头,才致茫然如斯……

一个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谁?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身分?敌耶?

友耶?一霎间,可真正的难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呻吟着,发出了呓语,却是口齿不清,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梦境里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靥的表情,也就不尽一一看在简昆仑眼里,越加无限同情。

他随即不再迟疑,轻轻一叹,走迎过去,就着床边坐下,继续先前的未完工作。

虽说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论到女人这一面,还­嫩­得很,几乎全无经验。

如果说以前曾经和异­性­有过接触的话,万花飘香门中那位飞花堂堂主时美娇,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门却是敌对身分,断无瓜葛,有之,仅仅也只是基于人­性­中的互敬与同情而已。

眼前这位姑娘的邂逅,显然不同于前者,感触也就特别微妙。虽说是义行不顾细节却也不无顾虑……原来打算在对方前胸右侧|­乳­中一|­茓­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为不可了,乃改在身后志堂|­茓­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随即不再多想,专一于眼前的运气推拿工作。

如此前后兼施,神气并用,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已产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无疑是退了烧……却出了一身大汗,周身上下,简直像是才从水池子里爬起来一样,连发根儿都是湿漉漉的。

这可又让简昆仑着了大难……

总是问心无愧吧!自个儿发了个狠,不再细想,即行动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个­干­净。

这小小工作,却比他生平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更为艰难,好不容易做完了,对方姑娘身子是­干­净了,他自己却因过于紧张而致大汗淋漓。

用一方锦被,掩盖着她赤­祼­的身子,简昆仑只觉着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如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落坐一隅。

他这里折腾了个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无知,由始至终,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闹过眼睛了,更何况病魔缠身,连番惊吓,日间车马的疾奔……金技玉叶的娇­嫩­身子,哪里支持得住?此刻全然松脱,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吓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简昆仑总算松下口气。不过,紧接着却又为着眼前人儿发起愁来……

她到底是谁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次要问题了。

对方少女这一觉,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看来这个迷团势将要在明日之后才得解开了。

第十四回彩凤每爱栖昆仑

夜­色­深沉。

简昆仑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紧邻的姑娘,兀自没有醒转,仍似一枕香甜在浓睡之中……

花鼓楼整个客栈,在一天的忙碌酬酢之后,这一霎已落幕,也应是在沉沉浓睡之中。

原是古井无波的心境,蓦地为九公子这颗飞来的石子,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从而荡漾起无边涟漪,整个心境都弄皱了。

他想了许多事情,自己的、别人的、过去的、未来的,眼前由于化名九公子这个姑娘的出现,料将是波谲云诡,今后更为复杂。

而万花飘香的一面,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受此奇耻大辱之后,焉能对自己善罢甘休?

如此,时美娇、李七郎……甚而那位未曾见面的金叶堂主燕云青都将有可能陆续出面,与自己大肆周旋,为害、为敌。料是无所不用其极。比较起来。自己这一面,可就太单薄。显得忒弱了,更何况还有弱女随身。想到这里简昆仑真有无比气闷,却不是气馁。

记得甫离家门,临别老父之前,父亲曾殷殷告以为人之道,对于所谓的侠、义道理,都有很深刻诠释,自应终身奉行。眼前自己所为——为即将倾覆的明室,尽一分心力,该是义不容辞的了,即使为此丧失­性­命,也无遗憾,以此而观,这番义行该是何等神圣?

正待全力以赴,却是气馁不得,眼前化名九公子的这个少女,其真实身分,虽然费解,只看一­干­降清叛逆,对她之必欲得而后己的执著,当可知其人的关系重要。无论如何,切莫使之陷落敌手,这个重担责无旁贷地已落在了自己身上,却又是大意不得。

对于邻室的姑娘,却又多了一份责任的关怀。

悄悄地点了一盏灯,来到了她的床前,试试她的额头,谢天谢地,显然已退烧了,由于一直压迫着她不能畅为呼吸的胸间束缚已经去除,她乃能有眼前这番酣睡……拾回了往日的无邪与快乐。清秀的脸上,一直含带着笑靥,果真是梦境如此甜美,便一直不要醒转过来,该是多好?

看着她含笑的脸,简昆仑一瞬间得到了无比的安慰,便在这一霎,打消了许多顾忌,决计全心全力地保护她的安全,为她拾回已逝的快乐春天。

他为她盖好了被子,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窗户,发觉到窗上装设有结实的栏栅,顿使他放心不少,随即,熄灭了灯,才自悄悄退出。

二人住房,其实互相连接,中间间隔着用以待客作息的一间客房,睡房的门扉,只与客房相通,别无出入之处。这样减少简昆仑许多顾虑。那便是,若有人意图对室内少女心存侵犯,唯有通过当中的客房,才可进入,而在简昆仑坐镇之下,想要通过当中这间客房,显然大非易事。

一番静坐调息之后,简昆仑只觉着身上大为舒畅,这一霎灵台空明,身上暖洋洋充满了生机活力,听视的官能,无不发挥到了极致!

如此,远方村墟的夜臼固然声声可闻,便是院中池塘小鱼儿的一个翻身或是偶尔由树梢上飘下的一片落叶,也显清晰在耳,听得异常清楚!

如是,那个人的脚步声,更无能逃过他的听觉立刻唤起了他应有的警觉。这个人必然轻功不弱,以至于能由池边地上,跃向水面的木廊。

当然,论及功力,也只是不弱而已,却并不能达到一流轻功应有的水平——落地无声。

简昆仑一经注意到,便绝不容他有所逃遁。

现在,这个人已循着水上的十字桥廊,一径向着简昆仑居住之处踏近而来。

感觉着,对方像是在施展轻功中海燕掠波身法,三个起落之后,已来到了自己居处当前。

简昆仑却已有了警觉。便在这一霎,闪身来到客房。

三间房子都没有点灯,简昆仑却已习惯了里面的光度,这人果真有冒犯之意,一经踏入,万难藏身,反之简昆仑却以洞悉在先,而稳­操­胜券。

暗中人在片刻安静之后,足下移动,开始绕居而行,似在做一番深入的观察。

简昆仑便在这一瞬,闪身室外,藏匿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之下。

一片月光,打松树下掠过,洒落而下,院子里像是一片霜那样的白……

简昆仑所站立的树下,恰是­阴­影构成的地方,只要不移动或是发出响声,万难为人发觉。

便在这时,那人已由侧面闪身出现,颇是快速而轻巧地来到正中堂屋门前。

一身黑­色­缎质夜行衣靠,小腿扎绑得十分结实。

高个头、黑脸,脸上留着一抹寸许来长的胡子,模样很是勇猛,由他绕屋而行的一番仔细来看,可知他并非孟浪之人。

简昆仑不但身手灵,眼睛也尖。这人方一现身,已被他看了个内外兼透——包括对方膝上的一双锋利短刃手Сhā子,以及腰间的一条软兵刃藤蛇鞭,右助下的一槽暗器蛇头白羽箭,俱都瞧在了眼里,另外,一条软索,斜背胸前,用心若何,可就让人玩味。

月­色­里,他只是望门伫立,迟迟地不与表态,简昆仑即使已洞悉了他的来意,却也不便出手,总要他有所行动才好出手。

这人竟不知简昆仑这个如此强大的敌人,就在身侧,真正是大大失策。

即见他在观察一阵之后,霍地点足而前,直趋向前堂正门,紧接着一双手掌,已附向门板之上。这个动作,只是在预测门锁的吃力重量如何,却不知两扇房门,原是虚掩,根本禁不住任何力量。

这个人怎么也没有料到,竟会有此一手。随着他手势的轻轻一触,两扇门扉吱呀一声,竟自敞了开来,这个突然的现象,大大出乎他的意外,却也把他吓了一跳,一个快速的闪身,跃开了一旁。

这人睁大了眼睛,在一旁只是窥伺,却不敢急急进入,少顷之后,才敢继续接近过来,却不意,暗中的简昆仑,已容他不得,长躯轻摇,一片鬼影般的轻巧,已蹑身其后。

虽说如此,随着他进身的势子,却带出了一股疾风,对方那人猛可里转过身子来,几乎与简昆仑迎在了一块。一惊之下,非同小可。

简直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双方已交换了一掌。

那人如何能是简昆仑的对手?

掌势方接,便自如同一只燕子般地飞了起来,翩然斜身,直向着一丛花树间落了下去。

简昆仑当然是容他不得,这个人身势方落,简昆仑已自跟踪而来,其势极快,随着落下的势子,以劈空掌势,向着对方隔空劈出了一掌。不意那人功力虽较简昆仑不济,­阴­险却绰绰有余。

简昆仑这边掌势方出,即见对方肩头霍地向下一沉,即知有诈。果然,接下来对方半边身子,已自甩了过来,三点寒星,随着对方的出手,一闪而至,两上一下,各奔要害。

这一手要想伤害到简昆仑,自是万难。若是用来减缓简昆仑的追势,却有一定效果。

简昆仑不得不临时改变招式,一时改劈为拂,手势轻挥,已把三枚暗器同时挥落地上。叮然声里,竟是三枚雪羽短矢。

对简昆仑来说,虽只是一霎间的事,却予对方以缓和之机。

把握着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人已自花丛里陡然拔身而起。

这一次劲道,较前次更形疾猛,飕地掠身数丈,直向十字形的木架桥头上落去。

简昆仑其时已自空降落,眼看着对方存心逃逸,哪里容得?待将扑身而上的一霎,一个意念闪自心头!便自停步站立。

却不可疏忽了眼前的一面。房中少女安危,更为重要,切莫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思念电转,便只得伫立不动。

眼看着对方那人身子翻上了桥头,第二次运施轻功,待将向湖心亭子袭进,便在这一霎,出了怪事,竟然有人容他不得。

一条人影,打湖心那面快速闪来。一起又落,落地无声。

星月里,来人那等快速的势子,配合着张开的双臂,宛若是一只极大苍鹰在一个疾厉的扑势里,已迎向前番意图脱逃的那人。

那人猝然一惊,啊!慌不迭一个快闪,却是慢了一步。

后来的那人,身手极是灵活。

双方将接未及的一霎,暗影里看它不清,不知怎么一来,后来的那人手势一盘、一转,便自拿住了前此来人的一只左手,其实并不是仅仅拿住了对方左手,显然更为巧妙,竟是打对方腋下穿过,连同着一只左手,整个地翻转过来。

那是一手奇妙的擒拿手法。

后来的这人手法端的巧妙之极,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便拿住了对方来人,非但如此,他的手劲儿显然极大,转侧之间,喀地一声响,竟自把对方肩胛骨节生生拧碎。

那人负痛惨叫一声,却是躲不过紧接而来的噩运。

随着后来这人的一式重击,砰的一声,声如击革,已落在那人背上。

力道极大。

便在这人的一式重击之下,前此来人,有似空中飞人般腾空直起,扑通跌落桥板之上。

便是铁打的身手,也吃受不住,随着这人落地的势子,一连打了两个滚儿,噗地喷出了大口鲜血,便自人事不省。

对于简昆仑来说,眼前变化,却是事出意外。

星月下光度不强,却也把后来之人看了个大概,不禁使他吃了一惊。

紧接着对方已自掠身而起,翩若惊鸿地已扑向眼前。依然放不过倒地不起的那人,双手抡处,足足把那人摔出丈许开外,砰地一声大响,撞向假山巨石,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这番举止,只把简昆仑看了个目瞪口呆。

眼前人影翩跹,来人已到了面前。

一身大红袍褂,头戴瓜皮小帽,正是臼间临湖垂钓,老态龙钟的那个七老太爷。简昆仑吃了一惊,未及开口。七老太爷已呵呵笑了两声,向着简昆仑大刺刺抱拳洪声道:

“见笑,小朋友,你受惊了!”

简昆仑在白天见面时,已对他留了几分仔细,却是没有想到对方身手如此了得,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即把前此来人力毙手下,虽说仗义出手,嫉恶如仇,这等凌厉手段,却是不敢苟同。

说话的当儿,七老太爷已走近死者身前,抬起脚来,把地上尸身翻了过来,仔细察看一番,直到证实已死,才自掉过脸,向简昆仑呵呵笑道:“死个把跳梁小丑,完全没事,阁下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随即叭叭拍了两下巴掌:“来人!”

立刻即由湖心亭那边,应声跑过来两个人,二人之一拿着一盏油纸灯笼,穿戴打扮,毫无疑问是老者身边随从仆役。

七老太爷手指着地上死人道:“这厮竟敢心怀不轨,来到客栈做贼,前天夜里我丢的那一箱珠宝,不用说,八成儿准是这个小子偷的,今夜果然被我逮着了,却是想向这位兄弟下手,嘿嘿,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这个七老太爷,年纪一大把,非但如此身手,谈话更是中气十足,一口辽东方言,尖、团字音,琅琅上口,字正腔圆,一副得理不让人样子。瞧在简昆仑眼里,只觉得不敢亲近。

当下,即向着老人拱拱手,说声:“有僭!”便自转身回进自己房中,关上房门,不再出来。

七老太爷颇是有些意外,只是看着对方关上的房门有些儿发呆。

两个仆人不待分说,便自过去打点尸体。

动手搬动的一霎,死者的脸吃灯光一照,其中一人啊呀一声道:“这不是钱……”

七老太爷Сhā口叱道:“胡说些什么,还不快抬了下去!”

那仆人哪里明白主人心意,自以为眼前死者,明明就是随侍主人的护从钱照,却为主人当作贼人处死,心里不用说大是纳闷,可是七老太爷概不承认,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仆人对看一眼,满腹狐疑地只好动手,把死者钱师傅的尸身抬了下去。

七老太爷看看简昆仑住处大门,终无开启之意,却也不愠不怒,含着微微的笑,自行转身而去。

今夜,简昆仑思潮起伏,心里极是紊乱。

因为有了方才的一闹,乃使他警觉到,即使住在阔绰华丽的花鼓楼,也难谓就此安全。

自然,七老太爷的讳莫如深,也使他感到纳闷。

照说,七老太爷仗义援手,理应邀其进来小坐,亲口致谢才是,但是过去数年来的江湖历练,使得他心存警戒,凡事还是听而后动的好。

七老太爷功力了得,其实到底是怎么一个路数,却是不得而知,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切不可一上来过于热情,还是冷静一点的好。

思虑的重心,不禁又落到了隔室那个神秘姑娘身上,由于方才的一闹,越加使他警觉到责任重大,对方少女的易钗而弁,自不会是一时的即兴,看来必有原因,现在既为自己拆穿,还不知往后发展如何,今后路上怕是多有不便,反不如不予识破,一任对方伪装下去,倒似来得自然。

当然,这些想法已毫无实际意义,重要的是,如何与对方今后和谐相处,保护她的安全,对方少女的真实身分,此行任务,更应该切实了解,才能对她加以援手。

这番思索,却也并非无稽,左思右想,深深盘算,直到天交四鼓,才自沉沉入睡。

雀儿喳喳。

院子里已隐约有了人声。

简昆仑一觉醒转,却已是天光大亮。

刺眼的阳光,透过了银红窗纸,照耀得满室生辉。

第一个念头,想到了隔室的姑娘,慌不迭翻身下床,匆匆穿好长衣,略事整理,随即来到她的门前。

门儿虚掩,轻轻一推也就开了。

却是空空如也。

床上无人,屋子里也是空着。

简昆仑由不住大吃一惊。

仔细再看看,却又稍安勿躁。

原来房子里,已不复昨日之凌乱。

这一霎,窗扇敞开,阳光疏朗,徐徐晨风,散置着郁郁花香……

这间房子已经整理过了。

榻上锦被,四四方方。凌乱的物什,一桌一椅,都归置原处,大理石方几上,原来空着的青花瓷瓶,却多了一束荷花,荷花仅是一朵,含苞待放,衬着新结的两只莲蓬,绿茎长垂,溢出一室的清芬,连带着整个卧房的情调,都为之改观,变得雅致了,淡淡的一片清雅……

这番布置,料非客栈侍者之所为,唯一的可能,便是居住于此的这位姑娘了……

这么说,想是她的病已经好了,才能有此闲心,那束新荷,就生在当面池子里,若非是女孩儿家的细心灵思,谁又会想到分一枝Сhā向屋里?这一枝新荷的微妙涵意,似不仅仅在美的点缀,更像是显示着一种秀美灵巧的女孩儿家心思,无异是对眼前的简昆仑有所说明:“我已不生你的气了!”

简昆仑终不放心。

回向屋里,待将别处寻觅,却为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张鹅黄|­色­的素笺。

其实一直就在书桌上,为一个菱形的水晶镇纸轻压一角,上面显然有字。

简昆仑心里一惊。

其实不必。

上面一笔娟秀字体,分明墨迹方­干­:

微风吹乱我心,

都怪你忒轻狂。

一袭玄纱遮面!

莫道见面不识,

赐卿平身。

落脚之处,盖着一方一圆两颗小印,细认之下,乃是九公主、皇妹朱蕾篆体小书字样各一。

至此谜底解开,总算知道她是谁了。

芳名朱蕾。她是前朝的公主,本朝天子永历帝的御妹。好大的来头,莫怪乎如此气势!富贵骄人的紧!

却又是兰心蕙质,天真烂漫。

九公子而九公主,一字之误,要人绕了好大的圈子,终而不得其解,现在总算恍然而悟。

看着手上素笺,简昆仑心里忐忑不定,陡然警觉到压置在肩头的重担,瞬息间重逾万斤,真正是喘息都难。这才明白了,何以一路之上,各方敌人苦苦穷迫不舍,看来犹自方兴未艾,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如今是落在了自己手上,想不管都是不行的了。

一念电转!

九公主她好大的胆!

病体方愈,即敢到处乱跑,若是有所失闪,那还了得?

这么一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把朱蕾留笺揣向怀里,返回室内,用长衣包裹了月下秋露宝剑,即行向外步出。

湖心亭早市方开。

广敞的亭面,座客甚多,酒保三四穿梭其间,形成一番热络。

早市供应的是本地­精­致小吃,另有清粥小菜,一个小妞儿,扯着一方大红手帕,凭栏高歌,唱的是江南民谣小调,嗓音娇­嫩­,如新莺出谷,倒也悦耳动听。

简昆仑心里尽管着急,表面上却是一派轻松。

绕过了亭子左面,来至更形雅致的水面长廊,这垂有珠帘,地上铺着五­色­细草席垫,清一­色­的藤质座椅,雅致中不失华丽,确是极美。

一阵嬉笑里,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笑剧。

一个面悬轻纱,身着丽衣的少女,据案独坐,身边四周围绕着三个状似轻浮的少年,正彼此调笑成一团。

简昆仑心里一动,随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紫衣少女虽是面悬薄纱,妙在若隐欲现,更似剔透玲珑,风神独绝。

随着初见的一惊之后,简昆仑也就知道她是谁了。

不用说,她就是九公主朱蕾了。昨夜之前,在简昆仑心目之中,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哥儿,这一回摇身一变,竟是艳光四­射­的婷婷少女,尽管是心里先已有了数儿,犹不免乍见时此刻的顾盼惊心。

透过那一袭薄面纱,朱蕾似乎也看见了他……秋波半凝,含着一抹浅浅笑靥,便自移目水面。

那里正有一双鸳鸯,在缓缓游动……

无视于身边少年的甜言殷勤,且留恋池上的鲜荷佳禽,一霎间的纯守天邀,升华了她高雅的情­操­气质,这般风韵真正使有心触目者为之动心销魂。

若简昆仑直趋而前,护花救美一番,非谓不可,可也就俗了。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何妨暂作壁上观,且看肇事佳人的锦心绣口,何以自解?

他便什么话也没有说,自个儿找了张座位,静静坐下来。

虽似无心,却也有意。

这座位其实距离朱蕾座位不远,无需寻觅,即可与朱蕾透过薄纱的美目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有时候更胜于面承芳泽的筑筑而惊呢!

环侍朱蕾座前的三个少年,衣着华丽,不用说皆出自富家纨绔子弟。

其中黑面浓眉的一个,姓周名山,原是本地最负盛名一个恶少,其它二人,矮胖着红的一个,叫张天齐,另一个瘦子是吴光远,前者家里开着绸缎庄子,后者却是八家中药店的少东。

三个人年岁相仿,既是同窗,难得的是臭味相投,不时地结伴玩耍,眠花宿柳。

花鼓楼醇酒美人,不用说极是对了三人的脾胃,不时地来此走走,却不意这一趟却是来对了,昨夜才来,今天一大早便遇见了九公主朱蕾这等绝世美女。

以朱蕾之绝世风华,高贵气质,虽说刻意掩饰,但是芝兰自芬,面纱之后的绝代芳容,每每呼之欲出,看在周山等专司寻花问柳的三个Se情儿眼中,焉能不为之春心大动?

偏偏朱蕾孑然一身,身旁更不见护花之人,哥儿三个平日玩腻了野花闲草,乍然看见朱蕾这般端庄淡雅质­色­,情不自禁俱为之­色­迷心窍,一时离座而起,依偎过来。

其时朱蕾早饭早已用过,泡了碗雨前龙井自个儿消磨,三少年这一霎的来近,不用说讨厌之至。

原本她已有离开之意,却不意简昆仑来了。这样情形就大不相同。

怪道的是,心儿筑筑,脸儿烧烧……虽说是隔着一层面纱,却掩不住内心的羞涩。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可是压根儿也不清楚,为此却也不能就装糊涂!

犹记得午夜醒转,玉体横陈,连亵衣小衫儿也无一件遮挡,那般沉沉病势,竟自奇迹也似的好了,接下来的细思慢想,八九不离十,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便是那种心态的作祟,以至于现在,隔座向他觑上一眼,亦不禁为之烧了脸盘儿……

却又是说不出的一种甜甜感觉,甜甜涩涩,像是吃了个初冬的冰甜柿子,那味儿甜不溜丢,有点麻舌头,却舍不得就把它给啐了。

却是怎地?九公子时候的一腔子气,一朝回返九公主的女儿之身以后,便自一些儿不复存在,俱已抛向虚无飘缈中去了!

想着他,可是害臊,其情恹恹,怪不好意思……

这就给了三个活宝以可趁之机。

早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朱蕾可是压根儿一句也没听见,一颗心只是挂着那边座几头上的简昆仑,直至发自三人的一阵哄笑声,才把她拉回到了眼前。

必然是三人之一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儿,才致引得各人相与大笑。

一身大红,捋着两只袖子的胖子张天齐,趋前一揖,刷!亮开了折扇:“小生张天齐,腾越人氏,今年二十三,五月初五子时降生……小生我今年尚未娶妻呢!”

这是模仿时下正流行的杂剧《西厢记》中张生初见莺莺的一段道白,不用说引来了一阵爆笑。

瘦子吴光远却也不甘示弱,一柄纨扇,在指尖上连连打了几个转儿,学着张天齐口吻道:“小生吴光远,家住水桥溪东……”

才说了两句,即为身边另一同伴周山用力拉开:“算了,算了,别耍宝啦!”

一面说,这个周山趋前一步,大刺刺即在朱蕾同几对面坐下来,却把一双充满Se情眼睛,直向朱蕾紧紧盯着:“说了半天,还不知小姐尊姓大名!花鼓楼是我们常来的地方,倒还不知道住着小姐你这样孤单单的一个大美人儿,真正三生有幸,失敬得很……”

这人黑面浓眉,身材魁梧,较之身边吴、张二位,显然有了几分气势,只是眼白泛红,终是酒­色­之徒。

面对着这般形势,朱蕾倒也不曾惊怕,十分镇定地静静聆听。

透过一袭薄纱,直盯着面前的周山,语涉微笑地道:“你说错了,我脸上蒙着纱,你又怎么会知道是美是丑呢?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呢?岂不是有些滑稽!”

周山碰了个软钉子,非但不以为耻,竟自腆颜嘿嘿直笑了起来。

一听佳人开了口,张吴两个人在一旁也噗嗤嗤地笑了起来。

“妙呀!”张天齐双手鼓掌道,“说得有理,周山你倒是说说清楚,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孤零零的大美人儿?”

周山折扇一合,指向朱蕾道:“这个容易,小姐座位上别无杯箸,自是独自一人,若有同伴,岂能舍得小姐这般美人儿独自孤单?”

微微一顿:“说到美不美,这可是一段待解的公案了!”

朱蕾道:“什么待解的公案?”

周山说:“你脸上虽然戴着这方面纱,其实若隐若现,在我看来,更有朦胧之美,想象里,隐藏于薄纱之后的庐山真面,更当艳惊四座……”

“那可不一定”瘦子吴光远搭腔道,“那只是你的猜想呀!”

“所以我才说是一段待解的公案!”周山哼哼笑了两声,“为了要解开这个谜团,只有一个方法,便是请她揭开面纱,要我们大家瞧上一瞧了。”

话声一停,便自动手,手上折扇向前一探,便向她脸上面纱揭来。

朱蕾向后一缩,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说:“你敢!”眸子一转,瞧向隔座的简昆仑,偏偏他无动于衷,并没有起身化解之意。

朱蕾原可向他呼救,但是一来生­性­要强,再者宁可更欣赏他的主动。

心念电转,暂把一番盛气压向肚里。却是故作笑脸,娇笑道:“要我揭开面纱,其实也很容易,只不知你们愿意不愿?”

周山耸动浓眉,笑道:“但求一饱芳容,岂有不愿之理?”

张天齐哈哈大笑道:“只要姑娘肯拿下面纱,我们便为此请上一桌客,罚酒十杯,也是心甘情愿。”

“那倒不必!”朱蕾透过面纱的剪水双瞳,冷冷扫向对方脸上:“我以为你已经喝醉了呢,再罚十杯,怕是要跪在地上喊我­奶­­奶­,我却实在又没有这个造化,能承受你们这样三个孙子,岂不是十分无趣!”

说时眼角斜睨,扫向隔座的简昆仑。他却依然大马金刀地坐着,脸上甚而带着一丝微笑。

这意思便是终无相助之意,决计袖手旁观,看定了这个热闹。

她这里眉尖轻耸,便自有了主意。一时笑脸盈盈,望向面前的三个孙子。

闲着也是闲着,这就逗个乐子给你瞧瞧,偏不叫你个薄幸人称心如意。

三个人当然也不是傻子,朱蕾这般拐弯骂人,焉能有听不懂的道理?

聆听之下,瘦子吴光远先自啊哟一声,在旁边大叫起来:“你们听听,这个丫头居然会拐着弯儿骂人哩!”

朱蕾轻嗔道:“哪一个又骂你们了,骂你们什么?”

吴光远嚷道:“还说没有?先是说我们磕头叫你­奶­­奶­,后来又骂我们是孙子,哼哼……”

“这就真正的不敢了!”朱蕾笑吟吟道,“我才多大呢,如何当得你们这般年岁的­奶­­奶­?看来你们也是不乐意的了!”

“那还用说?”

吴光远嚷了一声,发觉到同伴周山、张天齐,俱已怒目视向自己,这才忽然觉悟到,自己一再被对方占尽了便宜,却不自知,一时又羞又气,脸也红了。

三个人空自心里生气,偏偏好­色­成­性­,面对着如此佳人,竟是无能发作。

座头上已有人发出了笑声。

黑面浓眉的周山,嘿嘿笑道:“你且先不要得意太早,刚才你不是答应要揭开面纱么!”

朱蕾道:“不错,但是你们却先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嘿嘿……”张天齐笑道,“这个娃儿花样很多,周老大,你可不要上了她的当,着了她的道!”

朱蕾哼了一声:“原是要你们上当的,要是怕上当,就该老实一点,退回你们自己位子去给我规规矩矩坐着的好!”

周山哼一声,一双眼睛,骨碌碌只是在对方身上打转,无疑的,眼前这个锦心绣口的姑娘,大大对了他的胃口。

眼前座客,虽说不多,却都为着这场闹剧所吸引,自己三个真要吃她这么一激,便自退回认输,日后传扬出去,可就盛名扫地,也就别再混下去了。

倒要看看她闹的是什么玄虚?

“说吧!别说是两个条件了,就是两百个条件,只要大爷喜欢,照样点头算数!”

朱蕾点头道:“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对你们也有好处呢……”

吴光远­色­迷迷地笑道:“啊!那你就快说吧!”

朱蕾冷冷说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拿下脸上的面纱呢?”

周山说:“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天热无聊,为博在座各位一乐而已!”

朱蕾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这第一个条件,最是简单,便是请你们三位现在就跳进荷花池内,当众洗上一个澡……怎么样?”

三人顿时一怔。

“不行,不行!”张天齐首先叫道,“你这是拿我们开玩笑,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朱蕾冷笑道:“这位周先生不是说了,天热无聊,为博大家一笑么?”

张天齐顿时为之一怔,才自发觉到对方这个妞儿,敢情是不好欺侮,斗嘴皮子硬是斗不过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把一双眼睛,呆呆地向周山看着。

周山却是不温不怒,慢条斯理地说:“让我们再听听你的第二个条件吧!”

朱蕾透过面纱的眼睛,不由向着那边座头上的简昆仑瞥了一眼,才又对周山道:

“这第二个条件,其实和第一个也有相似之处……你们可以任选其中之一,结果都是一样……”

周山一笑道:“只要不叫我们三个下池子洗澡,其它事都好商量。”

朱蕾说:“看来你很是通情达理,刚才你不是说我孤单一人么,倒是真的被你猜对了,我们单身女人,到哪里去总不免被人家欺侮……”

周山哈哈笑道:“哪一个敢欺侮姑娘,只管告诉我,要他吃我周山的拳头!”

朱蕾一笑说:“真的?”

周山挺了一下胸,大声道:“说吧,这个人在哪里?”

吴光远翻着眼睛道:“这就是你的第二个条件?”

“对了!”朱蕾说:“这人太是可恶,你们若能代我好好教训他一顿,我非但揭下面纱,让你们看上一个够,就是请你们吃饭,也心甘情愿!”

周山哼了一声说:“好!一言为定!”

矮胖的张天齐听到这里,怪笑一声说:“妙呀,别的不行,打架我们哥儿们最是内行,说吧,这个欺侮你的小子他是谁?”

这话倒也不假,在此十里桥地面,谁人不知道他们哥儿三个大名?决计是不敢招惹,是以姓张的才敢这般毫无忌讳地夸下海口。

原本稀落的座儿,由于三个恶少的一闹,Сhā科打诨,消息外传,顿时拥进了许多人来。

一听到要打架,这般乐子,岂能错过?随即纷纷议论起来。

第十五回可喜卿能作解人

却只见面遮轻纱的朱蕾,自座位上盈盈站起。

“这个人就是他!”

纤手指处,简昆仑无能遁形,已曝身于众日睽睽之下。

先时,在朱蕾拐弯抹角的一番说词里,简昆仑已警觉到了她的不怀好意,此刻再想回避,却已不及。

这敢情好,她惹了事,却要别人代她出手教训。自然,在简昆仑来说,对付眼前三个脓包,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这般为她促狭,却是心有未甘……无论如何,却已是袖手不得。

众人目光,一时俱向着简昆仑集中过来。

好没来由的一番消遣。

简昆仑既不能当众辩白,倒不若一笑置之,且看三个恶少,如何发落自己。

周山等三人,六只眼睛不用说已全然集中在简昆仑身上。后者的英挺魁梧,未始没有一些儿吓阻作用。只是比较起来,显然来自朱蕾一面的力量,却要大得多。

眼前形势,强弓已然拉满,势将有所发作不可。

“好小子,你的胆子不小……”

周山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偏过脸向朱蕾睨着:“没有认错人吧?”

朱蕾说:“当然不会认错,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他,你们只管问他就是。”

“听见没有?你就自己说吧!”

说时,周山已缓缓移步走了过来,目光炯炯,直向简昆仑逼视过来。

张天齐、吴光远更是不待招呼,傍着周山,一拥而上。

“揍他个小子!”

张天齐大声吼着,自己却只是叉着腰,向对方望着。

周山冷冷一笑,打量着简昆仑道:“这位小姐所说,可是真的?你真的欺侮了她?”

简昆仑已知坠入朱蕾算计之中,自然他若决计不为所乘,对方三人也是无能迫他出手,一来眼前三人确实十分讨厌,再者,他又何必令她失望?

一念转动,便也向周山打量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周山怔了一怔,放出交情道:“朋友贵姓?”

简昆仑说:“我的姓名又与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周山哼了一声,道:“看你样子,大概是头一次来这里,故而不认识我,我叫周山,这两位的大名,想必你也听过……”

随即把其它二人的名字也报了出来。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已经知道。

周山冷冷一笑说:“如果那位小姐说的不是真的,那就请你上前给她赔上一个不是,我们兄弟也就网开一面,让你自去,如何?”

简昆仑说:“如果是真的,又待如何?”

“那……可就有点讨厌,莫怪我们兄弟,要对你不客气了!”

简昆仑冷冷说:“怎么个不客气法?”

周山哼了一声,目光闪烁道:“刚才那位小姐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我们其实也正有此意,那就是也请老兄你到池子里去玩玩,当着大家的面,到水里去凉快凉快……”

他的话不失幽默,廊子里爆发出一阵子笑声。

这阵子笑声,不啻同时也助长了三人的气势。

周山摆出了道儿,自以为应付得体,往后面退开一步,抱起了一双胳膊,面现微笑地向对方看着,倒要看看对方识不识相了。

简昆仑不禁暗自思忖,打自然是不怕,只是那么一来,很雅致的地方弄得唏哩哗啦,未免焚琴煮鹤煞了风景。

却听朱蕾隔座娇声嗔道:“这个人只会欺侮女人,见了比他厉害的人,他就怕了……”

一句话,无异火上扇风。

红衣矮胖的张天齐第一个按捺不住,怒吼一声:“揍你个小子!”

说揍就揍,随地抡拳直出,一拳直向简昆仑脸上捣来。却不意简昆仑身子一晃,张胖子一拳打空,由于用力过猛,整个身子向前一栽,差一点躺在桌子上。

简昆仑身子一闪,离座站起,正好迎着了瘦子吴光远的来势。

三个人既是玩家,多少也会些拳脚。

一声喝:“打!”吴光远陡地跨前一步,双拳齐抡,直向简昆仑肩上擂来。

众人暴喝一声。却只见简昆仑手势微起,只一下便自拿住了对方的一双手腕,紧接着他身子向下一矮,借力施力,所用的不过是膝下力道,吴光远可就惨了,呼地一下子,空中飞人似的,直飞了出去。

扑通!水花四溅。一个人下了荷花池子。

当真是乐子大了。四下里人声鼎沸,纷纷叫起好来。

朱蕾亦忍不住拍起手来。

周山霍地回过头,怒视着她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你打架,你却拍手叫起好来?”

朱蕾娇声含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找的呀,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这两个条件,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吗!”

她所谓的一样,便是最后都不免一样落水下池,听她这么一说,周山等二人,才忽然明白,顿时大为着恼。

胖子张天齐大叫一声:“好个贱人,看我不收拾你!”

随即跨上一步,待将向朱蕾兴师问罪,后者嘤然一笑,已自机警地闪向简昆仑身后。

张胖子再欲前扑,却受阻于简昆仑的当面而立。

一股凌人气势,显然发自简昆仑立身之处,不啻说明了他身为强者的武者身分。

只可惜张天齐不能领会,硬生生趋前一步,大声叱道:“不关你的事,给我闪开!”

举一掌,用力向简昆仑身上推去。

却不知对方身势较鱼儿更为滑溜,身子一个快闪,张胖子这一掌可就又打了个空。

他这里身子一栽,禁不住身后的简昆仑推波助澜,相机补了他一掌,张天齐啊哟一声,便自和前此姓吴的同伴一样,陡地飞身而起,直向荷花池子栽了进去。

扑通!又一个下了池子。

直乐得朱蕾银铃般笑了起来。

四下里欢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

剩下的一个周山,这才知不是好兆头,原打算把对方弄下池子,为博美人一乐,却没想到自己这边,倒先下去了两个,最气愤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脸系面纱的美人儿,竟然与对方小子是一路人马,自己三个人,枉自聪明,这一次可是丢了大胜。

心里这口气,万难下咽。

“好小子,你们这是狼狈为­奸­。看我不……”

话声出口,顺手捞起了一张方几,待将向对方砸过去,蓦地人影一闪,简昆仑已到了面前,相距咫尺。

“这又何必?”

说时,简昆仑的一只手,已自搭在了抡起的方几之上,一股凌人的劲道,直迎而来。

周山空自双手力抓,却挡不住对方单手的轻轻一按,举起的木几,便又缓缓放了下来。他终是心里不服,借着弯身之便,陡地扬起一拳,直向简昆仑脸上捣来。

这只拳头和那张方几一样,仍然是落在了对方手上。瞧瞧人家那种身手,仿佛只用了两个指头,就拿住了他看来沉实有力的整只胳膊。

拿捏部位,不偏不倚,正是关尺要|­茓­,虽只是两根手指头,却使得周山偌大身子动弹不得。

一霎间,周山真像是吃了烟袋油子那般模样地颤抖起来。

简昆仑原可透出指力,伤其经脉,抑或就此施展内气真力,点了他的|­茓­道,但是两者任使其一,对于周山这般并无内功造诣的人来说,都将构成一定伤害,轻者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重者,哼哼……他这个人,可就难免要落个终身残废。

这可是简昆仑所不愿意的!

彼此初次见面,更无深仇大怨,可是犯不着,却也不能不给他个小小惩罚,戒其轻浮。

“哥儿三个下去了两个,你也不必例外,天气太热,这就进去凉快凉快吧!”

话落,手起。

呼噜声响里,周山偌大身子,已飞身而出,扑通一如前状,跌落荷池。

旋踵之间,哥儿三个分别都成了落汤之­鸡­。

大家伙不用说,爆雷也似地叫起了好来。

欢声未已,只听得哗啦水响之声,周山原已坠落于水的身子,竟自又腾了起来,扑通一声,水淋淋地跌落廊内。这一下,较诸落水的那一下不知重了多少,只摔得他哎哟连声,简直爬都爬不起来。

大家伙可全都傻了眼,怎么也想不通,他又是怎么能由池子里一跃而出?

艳阳一抹,金子也似的洒落地上……

七老太爷正慢条斯理地收回了他的长长鱼竿。

简直没有人注意到,周山的水中而起,竟然与他有关,却是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眸子。

显然是七老太爷早已在座。

帘卷一扇,凭栏而倚。手中钓竿不过是玩儿那般的随意一抡,便自钓起了周山这条大鱼,妙在隐而不现。由于他的座处,只是侧面一角,加以出手极快,竟瞒过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先时落水的二人,相继都由水里爬起,三个人对看一眼,再无玩耍之心,真正是一点儿也潇洒不起来了,便一声不吭,相继搀扶而去,赢得了身后哄堂大笑。

朱蕾终于揭下了脸上的面纱,却是在只有简昆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地方也略有变更,这里是居处的雅致客室。

飞花片片,时有小风。

借助于那一排参天古松,遮住了骄阳一片,自此洒落而下的大片­阴­影,纵然在盛暑之中,却能有却暑的凉意,十分难能的了。

轻轻用如贝之齿,咬着青花细瓷的盖碗旁儿,朱蕾似笑又嗅,静静地向对方瞅着……

聆听过简昆仑的一番大道理之后,偏偏她就是倔强地不依不饶……

低下头微笑了一下,眼神儿可就落在了穿有绿花缎子弓鞋的一双脚尖上。水红发亮的缎子,上面绣着整只凤,凤的眼睛,石榴子儿那般透明的红,敢情是小小的一粒宝石……就是那些五彩的翎毛也都光彩斑斓得闪闪生光,十足的出自深宫那些老嬷嬷的一双妙手,世面上哪能看见?

“今天的事,以后万万不可,玩笑事小,若是为此坏了大事,可怎么是好?”

简昆仑暂时顿住话题,见她不答话儿,便自又道:“我们的行径,避之尚恐不及,哪里还敢招摇,这么一来,全客栈都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要是其中有敌人的­奸­细探子,今天就休想太平了……”

朱蕾甩了一下长长的头发,含着一抹子笑,大方却俏皮地向他望着,这副姿态,终令简昆仑无以奈何,便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四只眼睛静静地瞅着……简昆仑忍着想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很多事情,你根本都还不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免得吓着了你,总之,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只要稍有疏忽,公主殿下……你自己想想吧!”

朱蕾微微一笑,终于启齿道:“听你口气,好像我爱惹事似的,刚才情形你也看见了,能怪得了我吗?那三个混球儿,是我叫他们来的吗?”

简昆仑被她这么一驳,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讷讷道:“你的话倒也有理,只是……

难道你不能避开?”

“避到哪里去,要是他们还跟着呢……”

“这……”

简昆仑摇摇头,只是叹气。

朱蕾望着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含着笑说:“好了,我知道就是了,反正呀,以后没事就少出门,锁在房子里不出去总行了吧?”

简昆仑苦笑道:“即使这样也不安全……”

朱蕾白着他,娇哼了一声:“那怎么办吧,­干­脆杀了我就没事了。好不好!”

说着,自个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真有春风芙蓉之美,简昆仑目注之下,亦不禁心旌摇动,有些儿情难自己,以往,即使在面对时美娇那等绝­色­佳人之时,也不曾使他有过类似眼前这种微妙的感触,真正是莫名所以……一时间,只管睁着两只眼,痴痴地向对方望着,正直的脸上,一片酣红。

朱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倏地转过念来,哼了一声,娇靥间一片羞赦,慌不迭把视线移向一边。却是,那个人像着了魔似的一双眼睛,犹自向自己盯着,朱蕾终是不能自已地站起来,走向窗前……

正有一双蝴蝶,在窗前翩翩飞着……这感觉好邪气……好腻人……

蓦地,她转过身子来:“你……”

简昆仑总算熬过了前所未有的那阵子别扭劲儿,虽只是一霎间事,却也心鼓频催,直似着了魔相那般,猛然间的反省过来,直似饮下了一大口的冰露……却是好险……

两双眸子对在一块,简昆仑不胜愧疚地垂下了头。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踏碎了眼前的寂寞。透过敞开的轩窗,三个人的影子,踏过长桥,正向着这边走来。为首二人,是一双青衣小厮,各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上盖着块绸子,不知是什么家私,身后跟着个头戴瓜皮小帽,一身大红衣着的老人,对于简昆仑来说,却是绝不陌生。

“这些人是……”

“冲着咱们来的!”

朱蕾忙即转身,待回房里。

简昆仑说:“不必回避!”接着说,“这人有些古怪,说话小心,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凡事都有我在,不必害怕!”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面前。

即闻一人出声道:“简先生在么,我家太爷亲自拜访来了。”

简昆仑看了朱蕾一眼,过去开了门,即见七老太爷迎面站立。

笑了两声,七老太爷抱拳道:“幸会,幸会,简先生力惩狂徒,义举可风,老朽不揣冒昧,特来造访,还望不要见责怪罪才好。”

对于此人,简昆仑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昨夜。今晨见他两度施展身手,显非易与之辈,对方既然一力攀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老太爷大客气了,还没请教大名上下……”

七老太爷呵呵又笑了两声:“老朽姓熊,早先在冀省从商,行七……”

“这么说便是熊七先生了?请进来坐下一谈!”

说时闪身让开。

七老太爷道了声:“有僭。”便自迈步进来。两个青衣小厮,依然手托盘子,侍立门外。

朱蕾已将面纱重复戴上,这个动作刚刚做好,七老太爷已同着简昆仑走进来。

“哎呀呀,这可就失敬了……”

七老太爷一面抱拳,却把一双眸子看向简昆仑:“这位姑娘是……”

简昆仑心里一愣,不及出口的当儿,朱蕾已含笑说道:“我们是哥哥妹妹,我叫简芬。老先生是……”

这番出口,倒是解了简昆仑一时之围。

原来简昆仑亦打算暂以兄妹相称,只是碍于朱蕾身分,终不便僭越自称。想不到朱蕾兰心蕙质,竟然抢先出口,免除了他心里的顾忌。

当下便代为引见道:“这位是熊七先生,这里的人,都以七老太爷称之。”

七老太爷啊哟一声,欠身道:“不敢,不敢,这个称呼在贤兄妹面前,可就不敢当了。”

虽是隔着一层面纱,朱蕾却也把这个熊七老太爷瞧得十分清楚。只见他全身上下,佩件十足,珠光宝气,十分炫目。尤其是十个手指上各戴着一枚不同的宝石戒指,闪闪生辉,特别刺眼,就是豪门巨户的­妇­道人家,也不兴作如此打扮,他一个老爷儿们,竟敢如此标新立异,实在令人奇怪……

双方落座之后,七老太爷一双眸子在朱蕾身上打了个转,落向简昆仑。

富态十足的样子,笑了一笑:“刚才贤兄妹惩罚三个坏蛋,简小姐的风趣机智,尤其令老朽佩服,简直是妙极了……哈哈哈……”

朱蕾道:“原来老先生都看见了?”

简昆仑一笑道:“岂止是看见了?”目光向着七老太爷微微一扫,后者立时有所领悟,便自呵呵笑了起来。

“我知道那一手三脚猫儿,定当瞒不过简少侠你的法眼,怎么样,可不是就被你看见了么?见笑!见笑!”

说时,熊七太爷又自抱手拱了一拱,十只戒指,每有异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朱蕾不明所以,只把隔有面纱的一双眼睛,转向简昆仑,轻轻唤了声:“哥哥……”

想是等待着他的有所说明。

这声亲切的称呼,出自九公主的芳­唇­,揉合着几许情意,当真是无限受用。即使隔着那一袭薄薄面纱,却无碍于他们的眼睛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常常在此细微之处,每每传神受用。简昆仑即使武功内涵,已臻上乘,到底年少有情,这一声哥哥的昵称,当真喊动了他的心……

“啊……”恍惚里他才自警觉,却已脸­色­绯红。

“到底是怎么回事?哥!”

小妮子冰雪聪明,这一声后来的称呼,字音拖长,自然而亲切,便是真正的兄妹之情,也不过如此。

看在七老太爷眼里,只是微笑而已。

简昆仑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禁暗暗道了声惭愧,昨夜、今日,自从发觉了对方的女儿之身后,想不到自己感情里,竟会有了如此微妙的变化……素日的养­性­功深,但到切身紧要关头,竟是这样不堪一击,情之一物之微妙,真正匪夷所思,不可捉摸……

他于是把刚才目睹七老太爷以钓竿暗救少年周山的一幕,说了个大概。

朱蕾才明白了。

七老太爷呵呵笑着,打着一口字正腔圆,时下正称流行的京调,说道:“见笑,见笑……二位初来这里,对他们还不大清楚,其实说起来,少年人玩笑,喜欢恶作剧,逗逗女孩子开心,倒是有的,倒也没有什么大恶,那个叫周山的,素日还有些义气,他的令尊便是本地官拜总兵的周志浩大人,打伤了他,总是不好,这才略施小技,从中化解,少侠不要怪罪才好……”

这番维护之心,看来倒也不假。

简昆仑自承疏忽,忙自道了谢。由不住对于眼前这位熊老太爷,心里大大存了不解,真正费人思忖了。

早先茶座上,有人闲语,论说这位七老太爷是个巨盗,作案两湖,行踪飘忽,这个巨盗的影子,此刻不禁浮上了心头。

简昆仑深邃的目光,直视向七老太爷:“老太爷穿着新颖……不知高就哪里?”

七老太爷笑得两只眼眯成了缝:“不瞒二位,在商言商,这便是老朽不揣冒昧,特来拜访贤兄妹的原因了。”

说到这里,拍了拍手道:“你们两个进来。”

门外两个青衣侍者应了一声,双双而前,各把手里的托盘,举案齐眉。

七老太爷含笑的眼睛,转向朱蕾道:“简小姐看来对于珠宝,应是在行,不才老朽,正是从事珠宝这个行当,手头上有几件东西,请小姐过目……来,拿上去给简小姐鉴赏鉴赏。”

二侍者应了一声,各自向前。

简昆仑早已留下了仔细,二侍者果真存有歹意,胆敢对朱蕾出手,决计在未发之先,先予之重创。他的注意力,同时亦兼顾了七老太爷。

便是如此,却也不敢大意,一腔真力,早已提聚小腹,表面上虽是丝毫不着痕迹,一旦发作,可就有石破天惊之势。

朱蕾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嗜好?”

妙目微转,看向简昆仑,娇声笑道:“可以么?哥哥?”

简昆仑道:“正要拜看。”

便自离座上前伸手揭开了盘上的盖绸,一片霞光,顿时现诸眼前。

盘子里,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饰物,明珠美玉,翠玩巧饰,各陈眼底。

看来质真货实,俱非寻常物。

朱蕾呀了一声,自位子上雀跃站起。

第一件事,便是举手双分,把蒙在脸上的一袭薄薄面纱掀了起来,一张姣好、美艳不可方物的面靥便自现了出来。

七老太爷一双细长的眸子,不自禁地便投视过去。

两名青衣侍者,更不用说,也都看直了眼……

简昆仑却没有错过这一霎对七老太爷的细微观察。

对于七老太爷来说,霎时间的惊艳,在所难免,虽然他已是十分的老了。可是对于绮年玉貌美丽女孩子的赏心悦目,却不稍逊于年轻人,其鉴赏能力,或许更要高些……

七老太爷亦不能免俗,一时间脸上弥漫了贪婪Se情的那种神态,眼角的鱼尾纹都清楚现出十足的一副好­色­表情。

可是,总是应该有些别的不同……譬如Se情之外?

简昆仑所希冀的对方脸上所能观察到的,便是如此。

但是七老太爷老练而狡猾,简昆仑虽十分留心,依然并不能看出什么。

朱蕾落落大方地由盘子里拿起了一副翡翠坠有珍珠的耳环,细细观赏。

七老太爷嘿嘿低笑了声:“简小姐真是好眼光,这里面的东西,就数这副耳环最称名贵!”

“怎么名贵呢?”嘴里说着,她高高地把手里的翠环拈在眼前,细细瞧着,透过莹莹的翠面,溢出满眼的碧绿,两只一般大小,­色­泽如一,一样的均匀,毫无瑕疵,果然­色­质俱佳,不可多得。

“这是一只翡翠球剖开的,是打平西王府流出来的东西,如今时髦称呼叫做玻璃翠,京里的大商人最喜欢这种东西……”

朱蕾微微点头笑了一笑:“平西王不是吴三桂吗?老先生难道跟吴王爷也有交往?”

“哟哟……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七老太爷习惯­性­地又拱起了一双手,“是他府里一个爱妾,名叫八面观音流出来的……这话也就不说了!”

原来吴三桂­性­好渔­色­,封王后后宫佳丽甚多,除其宠妃陈圆圆之外,另有美女如八面观音、十面观音等,各领风­骚­,俱称绝­色­,却是不知如何又与七老太爷搭上了关系。

七老太爷上前一步,含笑道:“小姐再看看这两只珠子,可不是一般的珠子呀……”

朱蕾微微点了一下头,她是识货的,早就看出来两只珠子,既大又圆,有奇光,正是珍珠中最称上品的龟珠。

只是她眼前碍于身分,却不便说破,宁可昧于无知,只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向对方,等待着他的认定。

七老太爷耸动着细长的一双眉毛,得意地说:“这是来自南海的龟珠,尤其不可多得,怎么样,小姐要是喜爱,就留下来吧!”

朱蕾摇摇头,微微一笑,便把一双珠翠双辉的耳环放回托盘之中。

其它的东西,她兴趣不大,也就不必再看了。

七老太爷转向简昆仑道:“怎么样,简少快可要为令妹留下来?价钱上,倒是好商量……”

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哧哧接道:“就是暂时手头上不方便,也没有关系……可以商量……”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索价多少?”

七老太爷说:“别人要,可就贵了,少侠一身武功,老朽拜服得紧,令妹芳容,国­色­天香……为图高攀,博上个交情,这东西也就半卖半送,五千两银子,也就可以了……”

朱蕾在一旁唤了声:“哥哥,”摇头笑道,“别糊涂了,我们手里哪有这些钱呀!”

简昆仑因而笑道:“只问问价钱也不行么?”

七老太爷忙道:“无妨,无妨,生意不成仁义在,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要请少侠过目,代为鉴定一下真伪!”

简昆仑道:“在下对于古董,完全外行,可谓之一窍不通……”

七老太爷笑说:“不是古董,看看何妨?”

随即示意另一青衣童子:“请简少侠过目。”

那童子立刻趋前,把手里托盘,轻轻放下,揭开了盖绸,里面是一个楠木四方形的匣子,朱蕾好奇地也走了过来。

七老太爷伸手拿起了那个木匣,特意地把匣子示向二人,匣盖上的一行抹绿雕篆,遂入二人眼帘。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两个人俱都为之吃了一惊。

原来雕刻在匣盖上的那一行字迹是:“永历中兴开国之宝”。

七老太爷已把匣益打开,低声笑道:“贤兄妹请看,这是永历帝的宝贝不是?”

不由得二人不投以关注。

匣子里果然是一颗四方大印,羊脂般的白玉石面上,洒落着血也似的红迹,是一块上好的­鸡­血石,七老太爷伸手把石印拿起,一面向石上端详。

“这颗玉玺本身的­鸡­血石并非如何希罕之物,只是却代表一个朝代的结束,以此而看,这颗国玺,可就有其不朽的价值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待要说话。

朱蕾却微微含笑道:“可以借我一看么?”

七老太爷笑道:“可以可以,原是要请二位过目的……”说时,双手陈上。

朱蕾接过来看了几眼,不由神­色­猝然为之一变。

想是心里太过激动,那一双捧着玉玺的纤纤细手,竟自微微有些颤抖。

七老太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小姐请看玉玺上的刻字,乃是出自当今大儒顾亭林的手笔,却也难能可贵咧。”

顾亭林,名炎武,一字宁人,被称为目有双瞳之奇,所谓一目十行,过眼不忘,曾任职兵部,效忠鲁王,鲁王被执后,顾亭林誓不事清,道游天下,放浪形骸,所至之处,常聚民垦地,以备事起复明,清帝甚忌,更慕其才,目下正刻意网罗之。

朱蕾轻轻哦了一声,一双眸子含蓄着十分感情,不禁投注于玉玺上的几行小字。

这些字迹,她再熟悉不过,看了又看,乃自断定是出自顾先生的手笔无误。

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是小小孩提时,震惊于大明亡的险兆——崇祯帝吊死煤山。

父亲朱常赢那时还在永明王的任上……以后几天,家里来了个特别客人,被称呼为顾先生,日与父兄畅论国事,闲暇时候,常常教授自己读书写字。

这个顾先生更是一个事母至孝的孝子,朱蕾还记得他常常讲述他母亲一生贞烈的故事,最令她记忆深刻的便是说到这位顾老夫人的割肌事姑,以及以后听说两京亡清的消息之后,绝食而死的故事。

顾先生总是常常拿他母亲为例,希冀天下­妇­女为模仿榜样。

这些事情,朱蕾记忆清晰,是以对顾先生印象深刻……后来,鲁王起义,父亲便要他前往投奔,以后就没有再见着他了。

却是,原来他与哥哥由榔仍有来往,并为之治印,真正可喜。只是,这方国玺却又如何会落到了眼前这个七老太爷手里,一时之间,心中疑虑,纷至沓来。

“老先生,请恕冒昧,这颗永历帝的国宝,却是怎么会到你的手里?”

“呵呵……简小姐问得好。”

七老太爷双手由她手里接过了玉玺,转送向简昆仑,后者微微一顿之后,才缓缓接到手里。

“小姐问得好,”七老太爷说,“但是事关微妙,这是我们做生意的隐秘,却不便据实相告。”

简昆仑心情颇是沉重,冷冷说道:“老先生这件东西索价多少?”

“少侠会错意了!”七老太爷微微笑道,“这东西老朽得来不易,目下无意求售……

对不起,对不起!”

说时,一只戴有宝石戒指的手,已拿住了匣子。

一股巨大力道,透过木匣,陡然传了过来。可是简昆仑手下甚紧,以七老太爷指力,居然一拿不下。

一霎间,简昆仑眼露凌光。

却在这一霎,朱蕾忽然觉得身上一冷。

似有一股凌人劲道,陡然传自七老太爷一面。由于这股力道,来得极是意外突然,以朱蕾一个对于武功完全不通的人来说,自不免大感惊诧。

“啊!”惊呼一声,娇躯摇了一摇,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同时之间,七老太爷那一只拿着匣角的手指,蓦地力道大增。

简昆仑原可聚力与之颉颃,但是朱蕾的那声娇呼以及表现之神态,终使他猝然打消了横起心头的夺印之念。警觉到这一霎的危机四伏,他随即改了初衷。是以,七老太爷乃即轻松地把一方玉玺收了回来。同时之间,朱蕾亦感觉出,传自七老太爷一面的凌人力道,亦为之消失。

万蓬杀机,直似消失于俄顷之间。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缓缓将石印收好,重复放在托盘之中,即由原来那个青衣小厮,重新举案齐眉。

两个青衣小厮,左右各一,侍立朱蕾左右。一人略前,一人略右。

这个站姿,有分寸,简昆仑一念之兴,不由暗吃一凉。

他到底不是弱者,七老太爷即使心怀不轨,此番夺人,可也要自己丈量一下。

有此一念,他便不能不还以颜­色­。

长剑月下秋露,原在手边不远,就势取到手里。

“老先生大雅之人请看看我这口剑,尚称名贵否?”

手势轻转,银光四溢,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脱鞘而出,随着他身子的前探,银虹乍闪,已比向七老太爷当胸眼前。

刹那间,室内充斥起一种寒冷之意,令人毛发悚然的那种感觉。

这口剑不只是照顾到了七老太爷的前胸正面,就连一旁两个青衣小厮亦在兼及之中。

剑气的充斥,终使人不敢掉以轻心。

两个青衣小厮,立时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各自身子晃了一晃,双双后退了一步。

以七老太爷之能,亦不敢轻犯其锋。

“噢……好剑……”

像是叹气地赞叹了一声,七老太爷矮墩墩的身子不自禁地转了个半圆的圈子,避开了长剑的正面之势,转到长剑偏锋。

虽然如此,剑上威力仍在。

七老太爷早在对方出剑之始,已领略到了他的实力,正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简昆仑剑上的内气早已说明了他的功力,显然是前所未见的一个大敌。

除非是立时翻脸,动手一搏。其实,即使如此,也已晚了一步……

一霎间,七老太爷那张国字脸上,变幻了好几种颜­色­……终而,他的老谋深算,一再告诉他,眼前切切不可,他也就暂时改了初衷。

“好剑呀……”

打量着简昆仑手上的月下秋露,七老太爷再一次发出了赞叹。

也就在这声赞叹里,化解了眼前的剑拔弩张。

简昆仑剑上光华,一时间亦为之大为收敛。他随即合剑入鞘,转手搁置身旁几上。

七老太爷一双眼睛,仍然还盯在剑上,他确实见多识广,不愧是个鉴赏名家。

“如果我的老眼不花,这口剑应当便是及今仅存的七口名剑之一的月下秋露了……

好剑,好剑,我对此剑早已闻名,想不到今日得能拜赏……”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用着十分疑惑的眼神儿,看向简昆仑,讷讷道:“久闻此剑,一向在姚江剑士崔先生之手……而崔先生已遇难惨死,此剑应是落在飘香楼主人之手,却是怎么又会……”

他果然阅历丰富,举凡江湖之事,巨细了于脑次。

简昆仑微微一笑,点头道:“老先生无事不知,简昆仑佩服之至。”

他特意报出姓名简昆仑三字,对方果真无所不知,此时此刻,便不应对此姓名再觉陌生,或是他原来就心里有数,那就更不必再装糊涂下去了。

果然七老太爷聆听之下,面现惊讶地哦了一声,连声道:“久仰,久仰,少侠不说,我心里只是疑惑,果然便是尊驾,真正失敬了!”

说时,双手连连抱拳,发出呵呵笑声。

“这就不足为怪了!”长长的一双三角眼里,­精­光内敛,只管上下向对方瞪着,一面含笑说道:“我一直在奇怪,这位简少侠何等了得,竟然能由柳先生手下逃出?今日一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微微一顿,七老太爷细长的眼睛,转向一旁的朱蕾,含笑道:“更不知简少侠还有个令妹,如此天姿国­色­……俱是当世出­色­人物,真正少见,却不知贤兄妹在此花鼓楼还有多久逗留?老朽不才,想要做上一个小东……”

“这就不敢当!”简昆仑陡地打断了他的话,寒下脸来道:“我兄妹素喜安静,不便打扰,老先生也就不必客气了。”

七老太爷呆了一呆,自个儿圆场地呵呵笑道:“那……好好好……老朽这就先告辞了,一二之日内,再来造访!”

说罢,向着二人抱拳揖一了揖,便自退身而出。

两名青衣小厮,早在主人退出之先,先已步出,和来时一般模样,双双高托着手里盘子,在前面带路,转瞬之间,一行三人踏向长桥,便自去了。

简昆仑回过身来,见朱蕾只是在一旁发愣。

“这个人真奇怪……又会是什么人呢?”半天她才看向简昆仑缓缓说道:“我哥哥手里的玉玺怎么又会到了他的手里?”

简昆仑思索道:“他的来龙去脉,我还不清楚……不过,就快要知道了。”

顿了一顿,他乃道:“那一颗国玺,难道竟是真的?”

“这……”朱蕾摇摇头,十分疑惑地道,“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顾先生的字,看来像是不假……”

简昆仑冷冷一笑:“此人极是诡诈,我看这件事大有蹊跷……这颗国玺,说不定是假的!”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简昆仑喃喃说道:“问题是,皇上不在这里……顾先生的字更是可以模仿的……”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他才接道:“请恕我放肆,为保今后一路平安,对于皇上与殿下,你们二人的称呼,不得不暂时从俗。”

朱蕾一笑,美目顾盼道:“原来就应该这样,你就甭客气了。”

这个甭字,她特意学着方才老人的京腔,听着俏皮韵饶,十分受用。

简昆仑不由向她看了一眼,后者秀美的脸上,含蓄着一些天真稚气,越觉着剔透玲珑,风神独艳。

他便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到了一边。也说不上是怎么一种感觉,自从昨夜接触过她的身子之后,在他心里总似有了些不同,尽管光明磊落,终是血气方刚,少年有情。每一回四目相接,免不了心儿扑扑,有些情难自己。朱蕾的落落大方,进而变为清凉之剂,女孩儿家在用情一面,总比男孩子更镇定自制得多。

简昆仑终于把眼睛又回到了她身上:“为免惊俗,今后对于皇上,暂以先生称之,至于你……”

朱蕾笑说:“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叫简芬,是你妹妹,这样不好么?”

简昆仑想想,虽觉僭越,惟权宜得失之下,也就不再吭声。

朱蕾看着他,微微笑道:“你就别再多想了,倒是眼前这件事,该怎么办?这一颗大印的事,你看该怎么好呢?”

说到这里,由不住皱起了眉毛,又道:“刚才,你怎么不动手,硬把它抢过来,岂不是好?”

简昆仑摇摇头说,“如果这么一来!你的­性­命便自不保,难道刚才你没有觉出?这个七老太爷是一个内功极高之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场,刚才我决计不会吝惜与他一拼,可是加上了你,我便有些举棋不定,不敢造次了!”

朱蕾略一回想,方才情景果是如此,一时眼睛里流露出感激之意,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期期说道:“看来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这一次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

简昆仑说:“既然遇见了你,情形自有不同,你又何必自责?”

朱蕾默默一笑:“你后悔了?”

“我从不后悔……”

“即使为我而死,也不后悔。”

她犹在微微地笑,笑靥里却似有所执著。

简昆仑说:“我们不会死,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朱蕾点了一下头:“说得好……”一笑又道:“让我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吧,仑哥,你以为刚才那个老先生的真实身分是什么?”

这一声亲昵的仑哥,较诸方才人前的称呼,却是大有不同,简昆仑心里微微一震,四目相交,朱蕾的大方仪态,终于驱散了他心里的一丝不快,从而反使他觉得无限内疚,较之对方的无邪,自己显然有些儿那个……

他随即不再为这番微妙的感触所左右,眼光一亮,已似去了心中之贼。

朱蕾睁着明亮的一双大眼睛,仍在等待着他的答复,对于哥哥永历帝的安危,心中不无挂念。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个人的身分实在很令人费解,不过,无论他怎么掩饰,我却敢下断言,他是为着你来的。这一点应不会有错……”

朱蕾皱了一下眉:“那又该怎么是好?我看我们还是早一点离开这里吧!”

简昆仑一笑道:“用不着害怕,一切都有我在,方才情形,他未始没有心怀歹意,打算把你劫走,可是却没有自信能够胜过我……我们二人各怀戒心,其实已经在交手了。”

朱蕾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迷惘。

简昆仑安慰地说道:“我疑心他是当今大内派出来的鹰犬,他的行动极是诡异。按理说,如果他真正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便不应再有所犹豫,却又为何一派虚与委蛇?倒是令我不解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室内踱了几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简昆仑湛湛目神,盯向朱蕾,“那是因为你如今变成了女儿之身……”

朱蕾忸怩了一下说:“我本来就是女的嘛!”

“可是今日以前,你的身分却一直是男的!”简昆仑振振有词地道,“那就是九公子……这就对了!”

他进一步解释道:“这是因为,从一开始,他所得到的消息,便是要捉拿九公子这么一个人,想象中九公子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个男人,而现在的你,却又忽然变成了女人,对于他来说,自然大感迷惑,是以势得先要弄清楚之后,才好下手。”

朱蕾想想觉得甚是有理。她此次出门寻兄,自一开始,即以九公子男­性­姿态出现江湖,除了自己身旁的几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本来面目,江湖上以讹传讹,到处皆闻九公子之声,谁又曾料到这个九公子竟然是女儿之身?

七老太爷果真是敌方人物,所得消息,自无例外,乍然遇见了与简昆仑兄妹相称的一个简芬,自不免大为疑惑了。

再想七老太爷方才出示玉玺之一番表态诸多可疑,或许那个玉玺正如简昆仑所料,是个假的,旨在对二人一番试探,要是这样,下一步他又将如何?却是不可不防。

想到这里,朱蕾不觉对着简昆仑微微一笑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以你之见,他将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们?”

“这很难说,”简昆仑道,“我要是他,当然第一步要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九公子是不是你的化身,在这件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出手的。”

微微一顿,他接下去道:“当然,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却也不容我们就此离开,这就是为什么两次三番地和我们攀交情,又要请客的真正原因了。”

朱蕾含笑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你的本事大,心也细,分析事情,很有道理,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简昆仑一笑说:“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吉人自有天相,你就不要愁了。肚子是不是饿了?”

朱蕾瞅着他,似笑又嗔地道:“饿了又怎么样?”

“我们到外面走走,吃饭去!”

第十六回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匹骏马并骑前进,踏过了长巷尽头。

眼前有几棵大槐树,遮成了大片­阴­影。午后的骄阳炎热难当,这里却难得的有些儿凉意。

朱蕾勒住了马,喘了一口气说:“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简昆仑说了声好,翻身下马,朱蕾也跟着下来。

一阵风吹了过来,揭动着她脸上的面纱,她说:“好凉快!”往前面走了几步,便往摆在树­阴­下的一张长板凳上坐了下来。

一对农村夫­妇­在卖酸梅汤和西瓜,切开的西瓜,黄澄澄的脆瓜瓤儿,由一个小孩用蒲扇来回扇着,撵着苍蝇。

简昆仑与朱蕾的猝然来临,对于这家小买卖主客双方来说,都不啻是件新鲜事儿。

七八个正在吃西瓜喝酸梅汤的大汉,都不禁停下了嘴。就连照顾买卖的那一对农村夫­妇­也睁大了眼睛。

这个年头儿,女人上街已不多见,更别说骑马了,更何况朱蕾这般神仙风采的一个妙人儿,焉能不为之怦然心动,看直了眼!

“我要喝酸梅汤!”朱蕾小声地在简昆仑耳朵边上嘀咕着,忽然发觉到那么多双眼睛,都在向她望着,怪不好意思的,便自垂下了头。

简昆仑向那汉子招招手,唤他来两碗酸梅汤,特别注意这两只碗­干­不­干­净,如此一来,这两只碗倒是非­干­净不可了。

似乎另外还有别的事情令他挂心……

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乱蹄践踏声,两骑快马风驰电掣地已来到了眼前。

马跑得太快了,却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陡地收住了缰绳,长嘶声里,带动着两匹牲口的频频打转,官道上,弥漫起大片尘土,看上去就像是悬挂在当空一面极大的黄|­色­纱帐,久久不散……

骑在马上的两个人,头戴着马连波的大草帽,满脸­阴­诡剽悍之气,随着团团打转的马势,有意无意地向着这边座头上看了几眼,随即喝叱着,又自策马而去。

转瞬之间,便剩下了两骑背影。

朱蕾转向简昆仑看着:“这两个人是跟着我们的?”

简昆仑哼了一声:“还不知道,不过就快要知道了!”

说罢站起来,往桌子上丢下几个制钱:“我们走吧!”

解金刀,像是个人的名字。不,它却是个饭庄子,本地最有名气的一家大酒馆、饭店。

多日辛苦,直到这一刻,朱蕾才总算吃到一顿最合乎自己口味的饭菜。

隔着一片竹帘,可以看到食堂的大厅,只是一帘之隔,却似划分了雅、俗两个世界——这里便是所谓的雅座了。

金丝雀在笼子里上上下下跳着,微弱的鸣声,混杂在一帘之外的嘈杂乱嚣里,气氛极是不调。

透过敞开的窗户,偶尔有一些风吹进来,却驱不散眼前的酷热。

二人都已吃饱,用着本地的普洱香茗。

朱蕾略似神秘地看着他,微微含笑道:“好了,总可以告诉我了,我们这一趟,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悦声道:“还说不准,也许只是出来走走……”

“只是出来走走?跑了二十里,只为了吃一顿饭?”

“难道不值得?”

朱蕾十分娇气地哼了一声,斜过眼睛来,睨着他只是笑。

简昆仑湛湛神采的一双眼睛,不自禁地又自向隔有一层竹帘之外的大厅望出去……

外面人声嘈杂,行拳猜酒,呼卢喝雉,原已乱作一团,更有声声琵琶,银牙打板,叠落在断续无力的女子卖唱声里。

这么多乱嚣声音里,朱蕾却不曾忽略另一种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新诱人。

卖花的声音。

清香淡雅的白兰花。

“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么?”朱蕾笑靥可人地向他望着。

“买花?”

“咦?”她简直诧异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听见了!”

他不但早已听见,而且也看见了。

透过竹帘的丝丝空隙,虽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却也有七分轮廓,一身青布衣裤,腰上扎着根彩带,个头儿偏高一些,肤­色­略黑,身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便是那个卖花姑娘的一个大概素描。手里挽着个花篮,像是一只飞舞花丛的蝴蝶,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把一串串淡雅清香的白兰花,送到了客人手上。

客人毛手毛脚,她却总是巧妙地闪开来。

简昆仑正是一直在欣赏她闪开时的娇柔姿态,蛇样的腰肢,燕子般的灵巧……

这只燕子终于来在了帘外。

“买花呀——白兰花!”

声音更美、更嗲。

随着这声清晰的呼唤之后,竹帘半掀,探进来卖花姑娘半面身子。

“先生,小姐,要不要白兰花?新摘的,好香!”

朱蕾才点了一下头,她便进来了。

黑红黑红的一张脸蛋,嵌着双活溜溜的大眼睛,眉毛挺黑,也细,怪机灵的样子。

先是那么甜甜地一笑。

“要花?”便来到了朱蕾近前。

她篮子里全是白兰花,一串一串都早已穿好,屋子里立时散置着郁郁花香。

朱蕾方自伸手,待向篮子里拿取。

简昆仑突道:“慢着!”

两个姑娘都似一惊,分别向他疑视过来。

卖花的姑娘神­色­微微一变:“先生……”

简昆仑一笑说:“拿来先让我瞧瞧!”

辫子姑娘应了一声,迟疑了一下,便向着简昆仑面前走来。

“先生也要买花?”

说时,对方辫子姑娘已在简昆仑面前站定,只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在他脸上转着。

“我要先看一看!”

“您嗅嗅看,好香呢!”

不待简昆仑伸手,她便先在篮子里拿了一串。简昆仑接过来,迟迟不与就鼻。

辫子姑娘笑了一笑,却是不说话。

这串白兰看起来较别串略有不同,白中透粉,看上去更为娇艳。

“好美的花!”简昆仑抬起头看向眼前姑娘,“你做这卖花的生意有多久了?”

辫子姑娘笑说:“很久了,总有六七年了。”

简昆仑目光炯炯直瞧着她:“只是你一个人?”

“不!”辫子姑娘声音放低了,“还有我娘。”

她抬起头,怪不自然地笑笑:“这花好香,您嗅嗅看。”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花太香了,怕是嗅不得!”

“为……什么?”

辫子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花里有毒!”简昆仑陡然沉下了脸,“一嗅之下,这条命便没有了!”

话声出口,陡地一掌,直向卖花姑娘脸上击来。

辫子姑娘像是早已留了仔细。

简昆仑掌势方出,她随即娇叱一声,随着她仰起的头,一片飞云般的灵巧,呼!已自翻了出去。

却在这一霎,竹帘子刷地倒卷而起,两条人影,剪波双燕般地同时闪切了进来,一左一右,在同一个时间里,直向简昆仑兑挤过来。

一口雪花长刀,一双判官笔,在不及一瞥的当儿,双双直奔着简昆仑身上招呼过来。

那一口月下秋露,原在几上,随着他转动的手势,匹练般已自掣出。

叮当两声,双双架住了左右来犯的两般兵刃。

简昆仑剑上力道惊人。虽只是一震之力,两个人亦吃受不住,双双反弹出去,足有三四步之多。

颇似有声东击西之嫌。

便在两名汉子近身的同时,那个辫子姑娘,燕子般地轻飘,已到了朱蕾座前,一声娇笑道,“我们走!”

兰花般的手式霍地翻起,便自向朱蕾肩上抓来。

朱蕾心里一急,手里一只茶碗,连着内盛的茶水,一股脑直向着辫子姑娘身上砸来。

叭喳!砸在了墙上,茶汁碎片四下溅飞。

这一手虽不曾伤着了对方姑娘,却阻拦了她的飞落之势,便在这一瞬,简昆仑已闪身而前,一口长剑分心就刺,直逼向辫子姑娘前心。

剑光刺眼,剑气四溢。

辫子姑娘神­色­陡然一变,识得厉害,一个旋身,飞向屋角,空出的地方,便由后来闯入的一双汉子补上。

一口雪花长刀,一双判官笔左右同临,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却在简昆仑亮开的剑势里,双双后退一步,制止了前进之势。

辫子姑娘身子一个打转,滴溜溜步向中间。如此一来,她与两名汉子,便自形成了三面夹击的阵势,却把简昆仑与朱蕾围在了正中。

“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辫子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认着当前的简昆仑,声音清脆却不失凌厉!

“姓简的,我知道你,给你报个字号吧……”

说到这里,眼神儿微微一眯,口气大是老练地道:“门前小桥斜阳低——花自飘落水自流。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走路吧!何必呢,给我们结梁子,对你可是没有好处。”

几句话一经出口,这个看来小小年岁的黑俏姑娘,顿时变了另一番形象,再也不是方才摆篮卖花,声娇秀­嫩­,任人调笑欺凌的姑娘了。

随着她向前踏进一步,手势微振,铮地一声作响,花篮里的兰花,倾出如雨,散置一旁,那个用以盛花的长形竹篮,也似变了形样,竟由四面落脚之处,各自伸出了两寸来长的一截状如狼牙的倒钩利刃。敢情是属于名存江湖外七门兵刃之一的跨虎篮,倒也江湖罕见。篮子本身,原为细韧钢丝所编,只是抹以碧绿,看来与竹丝一般无二,一经施展起来,松放自如,配合着篮底的一截青锋,可就厉害得紧。

倒是不要小瞧了这个妞儿,看样子来头不小,应是这地界,发号施令的一个头儿。

简昆仑原已心里动了疑念,俟到她自报名号之后,更自断定所料不差。

却也正合乎了他此行的旨意,暗忖着此一番借花移木容或得逞,只是谁又能料定火中取栗的于己无损?

“倒是失敬了,”简昆仑抱剑微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为名门器重,职掌一方,真正失敬之至!”

辫子姑娘措了一下眉毛,浅浅笑道:“简先生,你用不着给我客套,你的一切,我都有个耳闻,你是见过大阵势的人,曾是敞主上亲自接待的客人!哪里会把我们看在眼里?”

停了一下,她才用百灵鸟样的婉转声喉,继续说道:“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日敝上主人,是拿你当客人,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样,小妹奉命行事,说不得多有不当,还要请简兄千万不要怪罪!”

简昆仑正待答话,却见帘外已挤满了许多人,显然由于屋里这么一闹,都看热闹来了。

辫子姑娘眉头皱了一下,娇声道:“侯老,你是怎么回事儿。­干­什么吃的?”

这一嗓子还真有用,帘外立刻有人应了一声,旋即有人出面,很快地便把拥挤帘外的一­干­人等驱开,很多人为怕多事,便饭也不吃,­干­脆结账离开。

简昆仑微微一笑,注目眼前姑娘,搭上她方才话题道:“今日情形又是如何?姑娘奉什么命?又行何事?倒要请教!”

说话之时,一口长剑虽是直抱当胸,冷森森的剑气,早已充斥室内,对面三人应是俱有领受。

辫子姑娘虽是年纪甚轻,在万花飘香组织里,却是身当四门的门主之一。人称巧手金兰,手下管有七个分舵,上千的兄弟听她招呼,自非寻常人物。

谛听之下,她笑了一声:“你这是明知故问,好吧,我­干­脆就告诉你,你的事柳先生很关心,两位堂主可能都亲自出动了……”

眼神儿一瞟,看向朱蕾,笑意更浓地道:“我们也奉命礼遇九公子,却是不知,两位竟然巧聚在了一块,倒是难得得很……”

她秀眉一挑,索­性­又道:“简先生的武功,我早有耳闻,小妹自问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今天的情形,可就有些儿不同了……”

简昆仑道:“今天有什么不同?”

“还用说吗?”

辫子姑娘眼睛一转,又瞟向朱蕾道:“这位小姐,可是金枝玉叶的身子,真要打了起来,她能帮上你什么忙吗?恐怕是个大累赘吧!”

朱蕾气不过,娇声嗔道:“别吓唬人,我可不怕你们!再说,我也不是什么九公子,十公子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吗?”

辫子姑娘眼睛一转,冷冷说道,“你当然不是什么九公子,十公子,我们只是对你这个人有兴趣,却不是对什么公子有兴趣。”

朱蕾气得哼了一声:“我可对你们没有兴趣!你是谁,竟敢对我说话这么无礼!”

辫子姑娘倏地眼睛发亮道,“听听这说话的口气!”目光又转向简昆仑道:“怎么样,简先生,我们今天来谈谈斤两,只要你肯把这位小姐留下来,今天我们决计不与你为难,可以任你自去,至于以后见面,又怎么样,那可是以后的事情了,怎么样?”

朱蕾立时转向简昆仑望去,虽是隔着一片面纱,也可以领略出她急迫的眼神,仿佛甚是担心简昆仑真的会把她留下来似的。

简昆仑慢吞吞地说道:“这几句话,倒也有些道理……”

朱蕾顿时神情一震:“什么?”

简昆仑才又慢吞吞接下去说道:“只是这事情既是关于这位小姐自己本身的事情,我却又如何能代她做主?”

辫子姑娘道,“不能代她做主?”

简昆仑抚剑而笑:“当然只有问她自己本人了?”

说时,索­性­好整以暇,把掌中长剑,缓缓Сhā落剑鞘,摆出下一副偃鼓休兵的姿态,一切听令于朱蕾的自决而定。

辫子姑娘虽然并不肯定对方这话的真实­性­究竟如何,眼见对方长剑归鞘,却是实情。

再者,她此行早已有万全准备,手下弟兄,都已出动,真个一声喊打,简昆仑就算功力过人,也未必就真的稳­操­胜券,倒也不必示弱。

当下,微微含笑,转向朱蕾道:“简先生这话说得有理,眼下便只有听从小姐一言了。”

她嘴角微翘,带有几分傲气地道:“我不妨先把眼前情形向二位报告一下,这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只要我招呼一声,要多少有多少,简先生也许可以毫不费事地攻击这间饭店,那又有什么用呢!陆上、水上,我们的人还多的是……为小姐你的安全着想,我以为你还是留下来的好……”

简昆仑点头道:“这话很是有理,只是还是那一句话,请恕我不便为她做主……”

朱蕾气得身子微颤道:“有理个屁!”

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个素日不曾上口的脏字,俟到话已出口,才自发觉,一时大为窘迫。

要知,她乃公主之尊,自幼受教深宫,礼仪极严,皆有专人教导,类似方才出口的那类字眼,决计在禁止之列,眼前由于心恨简昆仑的薄幸,一时脱口道出,俟到出口发觉不妥,却已不能改口,一时竟为之呆住了。

所幸脸上的一袭面纱,为她遮了一时之羞,要不然更不知如何发窘。

简昆仑聆听之下,莞尔一笑,转向辫子姑娘道:“这位姑娘既说有理个屁,显然是对于你所提出的条件不以为然了。”

辫子姑娘一双大眼睛,逼向朱蕾道:“话虽不错,我却希望这位小姐亲口说出,怎么样,大小姐,愿意留下来还是不愿意?”

朱蓄已是发窘,偏偏简昆仑又重复了一遍她所说的,一时更加窘迫,隔着面纱,狠狠地向着简昆仑盯了一眼。

偏偏简昆仑竟是视而不见,反向对面辫子姑娘奚落道:

“她已经说了一个屁字,还要她再说一次,你才相信么?”

此言一出,朱蕾只羞得哼了一声,­干­脆掉过身子,赌气地坐了下来。

这番表态,辫子姑娘直看得如坠五里雾中。

她当然不知,简昆仑智珠在握,并不曾把她眼前这阵仗看在眼里,是以逗趣朱蕾。

自然这番逗趣,又为着今晨朱蕾在湖心亭拿他开心,因而投桃报李,局外人如辫子姑娘者,自是不知所以,莫怪乎有些莫名其妙,只以为对方故意羞辱,拿她开心,一时气得脸­色­鲜红。

“这么说,你们是不答应了?”

说时,辫子姑娘后退一步,铮然一声作响,右手抖动跨虎篮再次摆出了架式,其上的几根狼牙刺,冷森森极是锋利,看着也是吓人。

至此简昆仑才自摆出了本来态度,身势轻移,站在了朱蕾当前。

“大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说话时,一只右手,再次握在了剑上,冷森森的剑气,直袭向当前三人。

“哼!”辫子姑娘向后面退了一步,“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我问你的名字!”简昆仑深沉的目光,直视着她,“简昆仑剑下不死无名之人!”

辫子姑娘只是冷笑。她身边那个手持判官笔的汉子,却嘿嘿笑道:“小子,你连万花帮十二金钗之一的巧手金兰向思思向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就敢来这里撒野,岂不是找死?”

“哦……”简昆仑特地拉长了音调,目光转向这人,点头道,“我确实是在找死,老兄的大名,还有这一位?”眸子随即也照顾到了手持长刀的另一名汉子。

两个人这时虽然不再戴帽,简昆仑却在第一眼看见他们时即已认出,正是方才与朱蕾路边小憩时,看见的那两个头戴马连波草帽,匆匆策马而过的人。

持笔汉子显然自信过甚,更不知简昆仑何许人也,聆听之下,傲然笑道:“你老子姓楚名飞,这位是熊勇,姓简的……”

“楚飞!”辫子姑娘向思思忽然Сhā口道,“对简先生不可无礼!”

楚飞挑动着浓而短的眉毛,有些不服,却不敢与向思思违逆,躬身道了声:“是!”

简昆仑微微一笑道:“既然自称老子,当然武功高强,我就先向这位老子请教了……”

随即转向一旁的朱蕾道:“要打架了。”

有了前次经验,一听要打架,朱蕾慌不迭站起来,闪向简昆仑身后。

巧手金兰向思思皱了一下眉,缓缓说道:“简先生还请三思,兵刃无眼,一旦动起手来,简先生或将无妨,这位小姐……”

朱蕾嗔道:“要打就打,少拿我当挡箭牌,我才不怕呢!”

向思思睨着她哼了一声:“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得罪了!”

那一条搭垂在她前胸的辫子,忽地自行撂起,蛇也似地在空中绕了个弯儿,盘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简昆仑长剑在握,却迟迟不拔出。

双方一番对答,看似无聊,却有必要。直到这一霎,简昆仑直觉到差不多了,才不惜出手。

向思思作了一个不十分显著的暗示。

楚飞,熊勇已双双扑身而上。

前者一双判官笔,后者是一口雪花长刀,两般兵刃一股脑直向正中简昆仑的身上袭进过来。

蓦地,简昆仑拔出了久握的长剑。剑势如虹,直指向当前的向思思。

向思思悚然一惊,点足而退。哪里知道,对方剑招波谲云诡,极其不测。

这一剑看似直逼向思思,其实却兼及侧翼,向思思急中不察,被迫得闪身后退,脚下方移,已知不妥,慌不迭再次进身,却已是慢了一步。

简昆仑这一剑,施展的是极其诡异的分光剑式,一连三式,极是凌厉,虚实相间,有鬼神不测之妙。

巧手金兰向思思发觉不妙,亟欲补救,其势已有所不及。眼看着对方剑势,光华极盛,刺目难开。楚飞、熊勇,一时俱为所慑,禁不住挫了一挫。便只是这么一顿的当儿,已为对方乘隙而入。

叮当一响,熊勇手上的雪花长刀首当其冲地迎着对方剑势。只觉着手上一紧,其力万钧,雪花刀哪里还拿握得住?紧跟着一个倒蹦,已脱手飞出,笃!银光四颤里,倒钉悬梁。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这口剑却闪向了另一面的楚飞,由他分开的一双判官双笔间,切了进去。

楚飞大吃一惊,慌不迭往后就退,可来不及了,简昆仑这一式分光连环,原就是专为了对付他的。但只见剑势轻转,寒光乍现,楚飞拿着铁笔的一只右手,齐着手腕子,活生生地已被切落下来。

叮当一声,连笔带手,一并跌落。楚飞啊的惨叫一声,一连几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去,一面咬牙切齿,用左手铁笔,快速地在伤处附近点|­茓­止住了流血。

却在这一霎,简昆仑已转身托住了朱蕾右臂,叱了声:“我们出去!”

声出人起。

呼!一片飞云轻飘飘,已自飞身窗外。

向思思言之不虚,窗外果有埋伏。

简昆仑、朱蕾身方落地,大片刀光闪动,一个既成的八人阵式,霎时间现了出来。

非仅如此,两侧道旁连同着高起的屋角、瓦檐,都有人严阵以待。

八个人、八口刀,配合着一定的脚步,一拥而上,呈现出一个八角阵式。几乎在同时之间,八口刀自空而落,分向二人包抄过去。

简昆仑一只手紧护朱蕾,右手长剑爆发如虹,霍地向外抡出。当啷一声,竟将来犯的八人同时震得后退一步。

朱蕾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早吓得花容失­色­,嘤然一声,掉转过身子,扑抱在简昆仑怀里。

人影连闪,巧手金兰向思思、熊勇以及受伤几至面无人­色­的楚飞,相继纵身而出。

眼前地势,已是离开了解金刀饭店,一窗之外,便自是另一个世界。

向思思身子方自纵出,旋即飘身纵上一堵高墙。尖声喝止道:“慢着!”

既为一门之主,却也有她的威风。

一声喝叱,众人顿时止住了攻势!端看她如何发号施令?

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简昆仑、朱蕾的身上。朱蕾却是紧紧依向简昆仑怀里,头也不敢回一下,却不知这个举动,给简昆仑带来了许多拘束与不安,特别是这么多双眼睛,都向他盯着的时候,真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保护朱蕾的平安,正是他奉为圭臬的使命,不要说让她落入敌手万万不能,即使略有不测,吓着了她,也不是好玩儿了……

手挽玉人,嘘气如兰,这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感触,晕晕乎,飘飘然,若是平常时候,该是何等温馨受用?眼前他却是无能分心,却要投注于眼前的众多敌人。

他却又满怀自信,自忖着不应为敌人所乘。

“哟……”向思思发出了声音说,“好亲热呀,怪不得难舍难分呢!”

她­干­脆抱着一双胳膊,“咯咯”有声地笑了。

“既然这样,两个人都留下来算了……我们倒也省事了。怎么样?还要我们动手么?”

朱蕾原本伏在简昆仑胸脯上,头也不抬,听见向思恩这么说,气不过地回过头来,狠狠向对方盯了一眼。

“这个丫头真讨厌,我真想撕她的嘴!”

说着­干­脆嘤地一声把头枕在了简昆仑的肩上,却小声嗔着:“看吧,这都是你惹的祸,好好在家里你要出来,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又怪我吧!”

她的身子更偎紧了一些,到底说出了真心话:“我好害怕呀……”

简昆仑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意在安慰。一双眸子早已把现场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

就实而论,眼前这个八人阵势,他并不曾看在眼里,倒是对面瓦脊间的一列强弩,以及身后墙、转角的三个暗卡有些讨厌。

自然,这些对于他本人来说,并无顾虑,加上了一个朱蕾,可就不同,略有不慎,可就不堪设想,这么想着,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他仍然信心不失!怎么想,那个假设的救兵,也该来了,岂能事有意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眼见朱蕾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对简昆仑做出如此亲密状态,真个触目惊心。

正在这当儿,忽地传来大列马阵移动的声音。

起初还只在隐约之间,继而蹄声得得,一霎间,势如高山滚石,而滚鼓……终至雷霆万钧,仿佛千军万马之势。

大队人马来了。

简昆仑终而现出了微笑,那一只拥护着朱蕾的手,至此才为之松开。

朱蕾吓了一跳,两只手掀开了帽缘的面纱,向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啊……”

简昆仑微笑道:“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为我们解围的人来了……”

第十七回画虎画皮难画骨

巧手金兰向思思这一面自然有所警觉。面对着潮涌而来的大队人马,俱不禁吃了一惊,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虽说是万花飘香在江湖中声势浩大,无人敢与招惹,可是较之眼前这般千军万马阵仗,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果真万花飘香倾其全力,情形自是不同,而眼前只不过巧手金兰向思思之一小撮力量,未免相形见绌了。

大队人马,铠甲鲜明,少说也在千人之上,瞬息间已现眼前,极似训练有素,一经来近,四队人马,分立前后左右,霎时间,已把解金刀饭店里里外外团团围住。

只见一个戴红缨凉帽,身着箭袄,跨骑骏马,十分剽悍的武官泼剌刺一马当先,直放眼前。

这名武官,手执三角令旗,一面向空挥舞,一面高声喧喝道:“总兵大人有令,尔等江湖人物,不得聚众滋事,谁敢违命,斩杀不赦!”

这一声叱喝,字正腔圆,加上来人着意地夸张,一番卖弄,果有骇人之势。

向思思一面,固然每人都有一身功夫,总是人数太少,不成比例,尤其是对方横在最前列的火枪阵式,青一­色­的白木头杆子,亮着火绳,为数虽不甚多,可是厉害得紧,这年头儿,这类玩艺儿,也只是听说过,见过的人毕竟不多,正因为如此,才似乎更具有吓阻作用。

巧手金兰向思思目睹之下,自知不是路数,却是气不过,转向熊勇道:“过去问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勇向前走了几步,冲着来人这个小武官,抱拳道:“这位将军爷,请了。”

骑马的武官早已不耐地大声叱着:“不必多说,快快退下!”

紧接着另一骑快马急策眼前,一个头顶战盔的武官,手中拿着张函帖,大声宣道:

“这里有个姓简的么?”

众人一怔之下,一齐向着简昆仑望去。

那武官即行策马过来,向简昆仑、朱蕾打量道:“你们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怎么样?”

“这就对了!”这位武官说,“跟我们走一趟。”一面回身向万花飘香众人挥手道:

“你们都退下去吧!”

打量着眼前情况,向思思终是无奈,冷冷一笑,叱了一声:“退!”随即转身而去。

万花飘香一面,由于向思思的离开,面对着眼前的大军压阵,哪里还敢有所蠢动,便也离开自去,一场闹剧,草草结束。

红缨武官头前带路,简昆仑、朱蕾后面跟随,面对着当前人马,简昆仑终是不惧,朱蕾却不免有些儿胆战心惊。紧紧地抓着简昆仑左面膀臂,依附着简昆仑节节前进。

打量着当前形势,简昆仑心里自有盘算,此番发展,其实在他意料之中,纵有不测,他亦能力拒狂涛,保护朱蕾,杀出重围。

当下一边走,一边心存仔细,长剑在握,必要时,可以立即出剑,斩杀身侧丈许方圆内外任何一人,在对方火枪不及发­射­的一霎间,闯出重围。

自然,这番措施,为了顾忌朱蕾的意外误伤,也只在绝对必要时,才行施展,心里有了打算,便自无视于当前大军阵势,从容前行。

朱蕾紧紧抓着他,强自镇定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简昆仑沉声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听他这么说,朱蕾也就不再吭声,却把简昆仑抓得更紧。

短短一程道路,竟似走了很久,红缨武官领着二人一径来至中军正前,向着正中的马上一名蓝顶子武官高声宣报:“启禀参将,简氏兄妹带到。”

原来清军入关之后,大量改编明军,名为绿营,驻防京畿要地,各军又有马、步之别。

眼前这支军队,属改编的明军,既有火枪配给,当非寻常,应是一个神机马营,莫怪乎白马上那名参将,显现得神气活现,十分威风。

其人长面浓眉,生着一双丹凤眼,衬着一身鲜明铠甲,倒也不怒自威。当下在马上冲着二人拱手抱拳,宏声道:“请了,你们两个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站定应道:“不错,我们就是。”

蓝顶参将一双眸子,只是在朱蕾身上打转。却见她身着粉黛二­色­宫纱,脚下一双凤鞋,绣工不俗,更非一般民间所有,头上的鹅黄|­色­宽边软笠,连同四面垂下的薄薄轻纱,不但可以遮阳防晒,更可防止尘沙的入袭,十足的盛明贵族女子打扮,此时此刻,却是显眼了些。

目下各方叫嚣,搜拿前朝叛逆声中,朱蕾这身衣着,可就格外惹眼。

蓝顶参将嘿嘿笑了两声:“姑娘你报个名吧。”

朱蕾顿了一顿,说:“难女简芬。”

蓝顶参将哼了一声:“为什么称做难女?家里有什么事故?”简昆仑待将说话,却为马上参将以手势止住,决计要朱蕾亲口回答。

事到临头,朱蕾反而从容镇定:“启禀官爷,”朱蕾娇声应道,“国破家亡,难道还不是大难临头么?”

马上参将怔了一怔,连连点头道:“倒也有理……”

呵呵一笑,打着一口冀地腔调,这名参将冷冷说道,“如今是大清天下了,姑娘这身穿着,怕是多有碍眼不便,回去换了吧!”

“军爷错了,”朱蕾缓缓抬起头来,隔着一层面纱,向对方瞅着:“如今虽已是清朝天下,大明却也还有一席之地,未来胜败,倒也难说!”

“大胆!”

马上参将喝叱一声,待将发作。

朱蕾却抢先一步,冷冷说道:“军爷既是降清为官,岂不知贵朝摄政王多尔衮早先颁下的朝令,有十从十不从之一说么?”

这么一说,那名参将才似恍然而悟,点了一下头,便自不再吭声。

原来多尔衮为稳定清室江山,不得不收买人心,乃听从汉人献策,有所谓十从十不从之权宜方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男从女不从,男人固然须照满人习俗,留发蓄辫,女人却可以沿袭明朝旧风,一切穿着不变。另有生从死不从条,规定汉人死后,无分男女,皆可依旧习装束大殓入棺,死为汉家之鬼。

眼前这名汉人参将,一时不察,为朱蕾这么一驳,顿时哑口无言,更有甚者,朱蕾话中那一句降清为官,便似一支利箭,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连窘带愧,一时脸都红了。

这些降清之军,多为其主将一面之倒,一夕之间变了旗帜,身不由己耳,论其本心,岂所固愿?人人都有自尊、羞耻之心。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元凶大恶,舍不下功名富贵,甘心为­奸­之外,实不能一概而论,像眼前这名小小参将,即使心怀大义,但官卑职小,只能听人指使,却难以成就大事,朱蕾这几句话,说得他既羞又窘,心里好生不安。

猛然一惊,才自记起眼前使命,当下由翻起的马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儿,打开来看一眼,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眼睛看向二人。

“这位简姑娘一番大道理说得很好,今天是遇见了我,换了另一个,只怕不会这么轻松地就放你们离开了!”

朱蕾心里一松,脱口道:“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

马上参将嘿嘿笑道:“你们的福分不小,早有贵人为你们说情,也就不必跟着回去了。”

回过头高叱了一声:“汤万有!”

前见的红缨小武官,立时应了声:“有!”躬身抱拳听令。

“带他们到船上去吧!”

静静江水,时泛微波。

这一面杨柳低垂,青青柳条,低落到触及水面,便在这里,窝聚了无数小鱼儿,首尾相接,鹣蝶情深。

大船上湘帘高卷,两个青衣小婢,眼巴巴地向岸上瞅着,忽似瞧见了什么,高叫着:

“来了,来了。”便转身进内去了。

小武官汤万有站定身子,向着二人抱了一下拳:“这便是了,二位自请,我就不再多送了。”

打了一躬便自转身回去。

“船?”

朱蕾静静地向简昆仑望着。

浅粉、黛绿二­色­裙衫,蝶儿般迎风起舞,适衬出她玉立的长长躯体,条线分明,细腰、丰臀,尤其是一双修长圆实的腿,透过轮廓的渲染,迫人眉睫。好美的身子……

她正自双手轻分,把鹅黄|­色­软笠四面的垂纱,轻轻分开,向着当前这艘华丽大船打量不已,一双美丽的眼睛,随即转向简昆仑:“哥,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笑说:“已离险境,再无可忧,既来之,则安之,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美意,我们上船去吧!”

船上珠帘一响,一人呵呵笑道:“迎驾来迟,勿罪,勿罪啊……”

只闻声音,不必看人,也知道是谁来了。

七老太爷,一身宽大宝蓝罗衫,周身上下,佩件齐全,宝气万千。他终是不改故态,国字脸上,堆满了笑容,永远显得那么和气,直向着当前二人,深深打了一躬。

“万花门聚众恣能,少侠纵是不惧,令妹随行,却也不便,是我多事,帮了个小忙……”

呵呵一笑,大声道:“方才那顿饭,想是没有吃好,我这里特地备有几样小菜,就算是为简小姐压惊吧,请……请……”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见爱,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妹叨扰了。”

便自同着朱蕾步上大船。

虽是搁浅泊岸,船舷亦设有扶手。

当下朱蕾在前,昆仑殿后,上得船来。

日来连经大敌,难能简昆仑渡险如夷,终能相安无事。眼前上船,早已有了事先观察,河水不宽,必要时,即使背负朱蕾,舍舟越水,也非难事,更何况眼前的七老太爷,深沉圆滑,一再的特意示好,显示着事机的未趋成熟,在此之前,或许可保平安无事。

却是,未必真能就此认定。是以,长剑月下秋露一直在手,外弛内张,警惕着随时的出手一搏。

好讲究的船上排场。楠木桌上,杯箸齐列。地上漆板,光可鉴人。一面长窗,邀来清风几许,溢出来阵阵荷香,却发自临窗一面,古意盎然大气磅礴,盛有巨荷盆栽的三彩巨缸。

这应是大户人家的书斋,却被布置在主人的画舫,倒是别出心裁,准此而观,主人应不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倒像是文采斐然的一个雅士。

“不要客气,这就请坐吧!”

七老太爷拍了两下手,前见的一双婢子,又复现身,双双向二人请了个万福。

七老太爷吩咐了一声上菜,便自向二人呵呵笑道:“主人贵人事多,我就一切全权代理,也算是半个主人吧!”

简昆仑微微一笑,湛湛目神,直向着当前的七老太爷注目不移,太多的疑惑,要他说个明白。

七老太爷说:“少侠觉着奇怪么,其实,官场里的事情,一向如此,这里的周大人原与我有些交往,打个招呼,也就大事化小,什么事也就过去了。”

简昆仑微笑道:“又有什么事,大事化小?”

“哈哈……”七老太爷笑了两声,摆着一双胖手说,“有人密告,说二位的形迹可疑……周大人驻防有责,不能不管……我既然知道了,凑巧能帮个小忙,特地请他放个交情,哈哈,就是这么回事。”

朱蕾点头,笑道:“原来这样,这么说,可真得要谢谢你老人家呢!”

“好说,好说!简小姐不必客气,我与令兄一见投缘,以后还要深交呢!”

简昆仑哼了一声:“老先生富贵娇人,在下一个布衣,焉敢高攀?”

“错了,错了……”七老太爷低声笑道,“倒不若说我是一身铜臭,见利忘义的一个­奸­商来得更要恰当,是不是这样?”

说着他又宏声呵呵大笑起来。

这当儿,酒菜已陆续摆起,隔着一片垂帘,传过来悦耳的阵阵丝竹。

放眼窗外,沿着柳­阴­堤岸,一片翠绿姹红,赛似江南的莺飞草长,耳畔丝竹,一如佳人的清诉,此时此刻任你热血沸腾,也把你化为绕指柔,却是恼不得也!

简昆仑眼睛够尖,留意到几个执长戈的卫士,隐现于沿岸柳­阴­之间。不用说,是特地为这华丽画舫在设防了!简昆仑的眼睛再次移回船舱,确是为舱内淡雅的布置而陶醉。

“请恕冒昧,这是周大人的官船么?”

所谓的周大人,正是坐镇本地的总兵周志信,他儿子周山,昨日在湖心亭,坠水受辱,若为其父所知,保不住为此生事,倒也不可不防。

却不意七老太爷呵呵笑道:“错了,错了,再猜猜看?”

简昆仑正自思索,朱蕾却已微笑道:“哥哥还想什么?如此气派、排场,舍了那个附庸风雅的吴三桂吴王爷之外,还会有谁呢!”

七老太爷一声赞叹道:“妙呀,小姐高见,一语中的,一点都不错,这号官船,正是平西王十七艘锦绣画舫之一,却为小姐一眼看出,可谓之慧眼独具,却不知小姐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蕾一笑说:“吴三桂的好大喜功,讲究排场,无人不知,他这个人文通武略,倒不失是一个人才,只可惜……他的意志不坚,卖主求荣,虽然讨得了一个王爷封号,只是大节不保,终将于身后遗臭万年!”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妙目一转,盯向七老太爷道:“老先生你认为我说的这些可有道理?”

七老太爷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好!”他挑动着戴有宝石戒指的右手拇指,大声说道,“简小姐这几句话,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了不起,了不起……”说时由不住又自宏声大笑起来,“令妹虽不曾习武,却有巾帼雄风,只此气势,便令老朽拜服不置……”

这几句话,七老太爷却是看向简昆仑而说,话声一顿,打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道:

“当今此刻,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胆敢直言无讳指骂吴三桂的,又有几个?况乎令妹一个弱女子,真正令人肃然敬之……”

说时,七老太爷特意转过身来,向着未蕾连连抱拳不已,一双白眉频频挑动,倒也义气轩昂。

简昆仑一声朗笑道:“舍妹年幼无知,嘴无遮拦,冒犯了吴王爷,老先生还请担待一二……”语气一转,忽地冷笑一声:“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吴王爷既肯以座舟画舫相与,当知与足下交非泛泛,舍妹话既说明,本诸汉贼不两立,老先生你却要明示立场,才好说话。”

随着简昆仑的话声出口,一股凌人气道,直袭向七老太爷座前!眼前丝竹不辍,歌声韵绕,却又谁知其间所暗藏的盎然杀机!

简昆仑锋锐的目光,直逼向七老太爷,一只右手,不自知地已缓缓握向长剑。

七老太爷哈哈一笑,刷!抖开了手中折扇,缓缓扇着。

“少侠说得好,这么一说,老朽可真藏私不得了。哼哼……好说,好说……”一霎间,那一张国字脸上,显现出无比深沉,却是十足神秘地微微笑着:“老朽的身分,早已对二位表明,少侠岂有不信之理?果真如此,却又置老朽于何地?倒要洗耳恭听。”

在简昆仑凌厉的剑气充斥之下,七老太爷却也不曾乱了方寸,其人之沉着深鸷,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正为如此,七老太爷也才更为讳莫如深。然而,下意识里,简昆仑却已认定,此人终是敌人。

所谓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七老太爷的一再示恩,待之以礼,终使他无能发作。面对着七老太爷的笑脸攻势,他只得再一次镇定下来。归根结底,倒要看看他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心里这么盘算着,简昆仑望着他只是微微一笑。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二位的坐骑,已有专人打点,送回客栈,其实此去花鼓楼,水路却远较陆路要方便得多,是以特别为二位安排了这个游河的节目。”

话声方顿,大船已缓缓移动,直放江心。

原来滇省境内河流,秀丽多媚,这道江流虽不知名字,看上去景致绝佳,两岸柳绿花红,衬以碧蓝流水,真个美不胜收,妙在船移生风,习习凉风,自敞开的两面轩窗徐徐舒入,不啻暑意全消。

朱蕾终是天真未泯,见状轻轻赞了声:“哦,好美!”便自姗姗移步,走向窗前。

此刻,她重又放下了面纱,然而在天光映衬之下,姣好面容,依稀可见,更似有一种朦胧之美。

简昆仑手托香茗,便自站立在她身后,任何情况之下,他心里都存着小心。眼前江面不宽,一旦有意外情况发生,他自信可以背负公主,涉水彼岸。

七老太爷更似悠悠,倚身在铺有细草软垫的藤椅上,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

“等一会要经过一个地方叫红石岩,石头全是红的,沙滩水鸟,很美,很美,值得一看,我们可以在那里停一下!”

简昆仑说:“这么一来,可又为船家添了许多麻烦,不大方便吧?”

七老太爷说:“哪儿话,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吴王爷的船既然借给我,就是我的,难得二位赏光,何不尽兴一游?”

蓦地珠帘倒卷,哗啦!舱里突然闪出了三个人来。为首一人嘿嘿笑道:“七老太爷的贵客,也与我们引见引见,别教人家笑话咱们老粗,不懂理儿!”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跟前,一字横开。

七老太爷啊了一声,忙道:“怠慢!怠慢……竟把三位壮士忘了,失敬,失敬……”

随即向简昆仑道:“我疏忽了,这是王爷身前的三位壮士,倒要给二位引见引见!”

简昆仑心里一惊,外表越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碗,冲着三人抱拳说了声:“失敬!”

目光转处,却已把来者三人瞧了个清楚,一个发须皆黄,一个面有虬髯,另一个短发灰眉。三个人相貌各异,各有特­色­,却令人一望之下,即兴出狂放不羁的江湖之­色­,却不似出身军营,受过训练的赳赳武夫。

他早闻吴三桂身边,有所谓的七太岁之一说,并知七人与万花飘香数次接触里,损兵折将,吃亏不小。眼前三人,莫非便在此七人之中?心中方自动念,七老太爷已出声为对方引见道:“这位是简先生及其令妹,简小姐……”

话声未顿,即见三人之中,那位短发灰眉的黄脸汉子呵呵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里与简大侠又遇见了,幸会之至。”

说时,这人频频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便是这个特殊的动作,好生眼熟,陡然使得简昆仑记起,仿佛在哪里见过他……

“哈哈……”灰眉瘦削汉子跨前一步,扬起了尖瘦的脸,用着浓厚的一口川音道:

“如果在下这双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去年在桂南一个大雨的日子,好像咱们在一个叫快活居的饭馆子里见过。”

这么一提,简昆仑便自陡然记了起来。

“噢……”

那一日红鲟上市,适逢大雨,简昆仑身着黄衣,冒雨而至。为解永历帝一时之难,曾经混身快活居,与当日座上群雄,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伪装为一个睁眼的瞎子,正是七太岁之一,人称无眼太岁公冶平的一位。

当日情况,八方风雨,各人俱思对永历帝志在必得,乃至剑拔弩张,由于万花飘香中九尾桑弧的介入,乃使得众人知难而退,铩羽而归。这个冒充瞎子的公冶平,由于当日的不自量力,极可能便在九尾桑弧的手里,吃了大亏。而九尾桑弧功亏一篑,临终却又败在了简昆仑的手上,乃致把几欲到手的永历帝,拱手让人,为此简昆仑才与万花飘香一面,结下了难解的深仇大怨。

无眼太岁公冶平的陡然现身,致使简昆仑一刹那间触及了许多当日之事。尤其堪惊的是,对方今日之立场为何?友耶?敌耶?瞬息间倒也难以分辨,费人思忖。

“阁下是真人不露相!”假瞎子公冶平脸上讪讪地道,“我们那么一大屋子人,都被尊驾一个人给耍了,哈哈……硬是要得!”

笑声一顿,霍地偏过头向着身边二人,嘿嘿笑道:“这便是我常常给你们提起的那个姓简的,格老子,人家才真正称得上一个高字,我们哥儿几个龟儿子!在人家面前,简直是耍不开,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除公冶平之外,余下二人发须皆黄的汉子,年岁较长,约在六旬开外,耸肩弓背,面相深鸷,狼顾鹰视,颇似机警。面生虬髯的一个,黑而壮实,却现着­阴­诡剽悍之气。

一句话,三个人看上去,均非易与之辈,都是棘手的角­色­。

聆听之下,黄发者先自森森一笑,抱起的一双瘦手,向着简昆仑拱了一拱:“这话倒也不假,尊驾大名如雷贯耳,老五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大,就是前几天,尊驾可不是如法炮制,又玩了这么一手?如果传言不假,听说连洪老大人的人,都在尊驾跟前栽了大筋斗,闻名不如眼见,今日得托七老太爷的宏福,总算拜赏了尊驾的庐山真面,嘿嘿……幸会得紧!”

随着他分开的双手,三个人各自退后,形成了一个拱立之势,有意无意,却把简昆仑围在了正中死角位上。

简昆仑当然立时有所体会,微微一笑,却把一双眼睛转向七老太爷看去。这里他是主人,倒要看看这只老狐狸如何处置?抑或这一切原来就在他的预计之中!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站起来分按着两只手:“三位壮士,稍安勿躁,有话好说,”堆满了一脸的笑,他连连说道,“想不到,各位英雄相惜,原来是旧相识……这其间必有误会……”他随即为简昆仑引见那个面相­阴­沉的黄发老叟道,“这位是黄元甲老壮士,人称血手……无常。”

黄元甲呵地一笑说:“得啦,七老,您就别提我这个丢人的诨号了。”

七老太爷一口京腔地道:“哪儿话……”随即介绍那个虬髯大汉道,“这位是一掌开山谢威,谢英雄,王爷身边的七位太岁,大名远播,不知简少侠可曾有过耳闻?”

“久仰之至!”简昆仑莞尔一笑,证实了心中所猜。对方果然是七太岁其中三人。

还记得当日自己为时美娇掳获乘船返回,中途在江中,与吴三桂所属部将的水师邂逅,时美娇冰雪聪明,窥破了对方诡计,将满盛炸药伪称黄金的木箱,原物壁还,当场爆炸,将对方全船炸为飞灰,死伤无数,其中尚扬飞,金大开二人,据称便在七太岁之中,果真如此,七太岁如今只剩其五,应是五太岁了。眼前一次却出现了三人,巧的是,俱在七老大爷的画舫之中,这情形岂又能谓之偶然?或是出于七老太爷的事先安排?只是看眼前情况,七老太爷却又Сhā于其中,充当好人,他的真实居心,到底又是什么?

简昆仑冷眼旁观,直觉地当它是一场戏。只是他却并不能真的像观戏人那样轻松地置身事外,因为他与公主朱蕾都是戏中的真实人物,而对方演戏的目的,正是在对付自己。

只说了久仰之至四个字,他便一言不发。

七老太爷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等了一会,才­干­笑两声,转向黄元甲等三人,抱了一下拳:“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压根儿一概不知,不过凑巧了,今儿个简先生、简小姐是我的客人,这就要请三位壮士卖个交情……”

话还没有说完,黄元甲咳嗽一声,岔口道:“好说,七老,您这是看得起咱们底下人,照说,您老关照的事,还不是一句话?可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请恕卑职不敢自做主张……”

七老太爷噢了一声,有些事出意外的样子。

假瞎子公冶平冷冷一笑,却在一旁Сhā口道:“不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不遵照您老的指示,实在是此人关系重大,万不能轻易地放过了他。”

面­色­猛地一沉,公冶平面现­阴­森地直视向简昆仑道:“姓简的,明人眼前不说假话,我们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有数,我们就­干­脆挑明了说吧,朱由榔今天是朝廷的要犯,王爷有令捉拿,谁也不能违抗,他如今在不在你手里,还说不准,不过你们是一条线上的,这可是不假,就冲着这个,今天我们就放不过你!”

话声出口,倏地向下一个折腰,已把紧Сhā在双膝的一双手Сhā子拔在了手上。哗啦一声,黄元甲的一把链子枪也掣了出来,紧接着哗啦啦一阵子响,缠在了右胳膊上,身子骨向下一蹲,霍地矮下了半尺,一双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简昆仑盯着。一掌开山谢威可也没有闲着,随着他张开的两腋,呼!雄­鸡­也似地翩然掠起,落身于一张长桌之上。

倒是只有他还没有掣出兵刃。

三个人六只眼,­精­气内蕴,各具狰狞。

明眼人如简昆仑一眼即已看出,对方这个三人阵仗,正是传说中的一个内三才,又称三翅飞鹰,厉害之处在于,即使局限于极小的空间,也能如意施展,一经施展之后,三个人首尾相衔,结结扣环,宛若鹰之展翅,乃至将敌人堵向死角,转动皆难。立刻,便有一股凌人气机,充斥于眼前船舱,劲道所过之处,两侧舱壁咯吱吱震动有声,可以想知,劲道该是何等惊人了。

七老太爷呵呵一笑,说:“好,好……不管,我不管。”身子一转,便到了朱蕾一边。

简昆仑心头一惊,待将向朱蕾身边欺近的一霎,对方那个凌厉的三才阵势已自展开。

呼!一股疾风发自侧面,银光璀璨里,黄元甲的一条链子枪,已兜头直落而下。几乎在同时,简昆仑手中长剑已脱鞘而出,有如一道银蛇,铮然作响声中,已与对方链子枪尖迎在了一块。这一剑功力内粹,更何况长剑月下秋露原就是一口宝刃。随着爆起的一点星光,链子枪的枪尖,已为之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像是早有先见之明,紧接着一剑之后,简昆仑整个身子刷地一个疾转。便在这一霎,迎着了公冶平的一双短刃,叮当脆响声里,公冶平身子已旋风似地飘了出去。饶是这般,左手短刀,亦为对方手上宝刃削落一半。

却在这一霎,一团黑影,陡地自空而降,显示着一掌开山谢威偌大身躯。这个人外表粗鲁,其实细致­精­明。眼前一式出手,确是透着高明。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有如收翅巨鹰,一起乍落,正当简昆仑头顶之上,一只右掌霍地张开如箕,带着沉重如山的一股巨大力道,直向简昆仑头顶直叩下来。整个船身,在他掌力之下,俱为之大大摇荡起来。

简昆仑陡然吃了一惊。却是没有想到,在这般窄小的空间,对方竟然如此施展!

眼前情形,绝非偶然,小小船舱,竟然安排了如此一个三才阵势,看来早已在对方的预算之中,若谓七老太爷之纯然不知,哪一个相信?

黄元甲、公冶平兵刃虽双双受损,却并不表示他们的能力受损。

眼前这一式金龟罩顶外带着两肋Сhā刀的突然切入,配合着当前地势,真可谓缜细凌厉,天衣无缝。

陡然间,黄元甲、公冶平已然撤出的身子,一左一右,在一个奇快、整齐而划一的动作里,闪电般地切了进来。三方一式,雷霆万钧,堪称猛厉之极。

顾上失下,顾左失右,顾左右便又保不住头顶,唯一当前一面,却又是一个死角。

这一切只是在一霎间,才有所发现,以简昆仑之深厚沉着,亦不禁为之惊出了一身冷汗。

三面巨力,同时猝临,简直像是一个大铁罩,一股脑当头罩落。

简昆仑蓦地警觉到形势的险恶,远非自己的预估,若非自己能在一招举手之间,同时力拒三力,便免不了本身为对方所乘。

他绝不甘心为此受制!一个奇妙的念头,电也似自脑中闪起,便是当日困居万花飘香于邻舍飞红小筑承教于柳二先生的一式奇妙身法。

刹那间,他修长的躯体,有似一条巨鳝般的滑溜,在拉长而扭曲了的一个大乙字形的姿态里,突地逸出。却是千钧一发,险到了极点。

砰地一声巨响中,谢威当头而落的开山掌势,击向地面,随着喀嚓一声爆响,地板上落下了斗大的一个窟窿。若非隔着这层地板,保不住船也被他弄沉了!

一时间船身大动,哗啦啦洋溢而起的浪花,把两侧船舷都弄湿了。

呀!一声娇呼,出自朱蕾的芳­唇­,便自歪斜着倒向窗棂。

简昆仑闻声而惊,待将向朱蕾袭进的一霎,猛可里一只奇异的手掌,直向他当胸拍了过来。

妙在这只手的全然无声。事实上,更厉害却在于它的伺虚而入。怎么也没有料到,惊魂未定的一霎,蓦地却又来了如此一只怪手。

说是怪手,并无夸张。一片珠光宝气里,这只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的圆胖手掌,几乎全然无声地已拍向简昆仑胸前。

同时间,眼前闪现出七老太爷那张胖嘟嘟的国字形脸影。

这张脸,却已不再微笑,代之而起的,是无比­阴­森、杀气盎然。像是舞台上,变戏法儿师傅那样的一只魔手,配合着五­色­璀璨的一片奇光异彩,七老太爷的这只胖乎,看起来简直是三只手。就算在平常时候,想要化解他的这一式奇招异手,也非容易,更何况简昆仑这一霎的惊魂未定,或是受惊于朱蕾的那一声娇呼,总之这一霎的形势,对于简昆仑却是大大的不妙!俟到他忽然发觉时,情势已有所不及。

更有甚者,身后的那个三才阵势,再一次所兴起的凌厉攻势,其势有若狂风,自背后紧叩脊梁!无独有偶,七老太爷另一只胖嘟嘟的手,却向他长剑上拿捏过来。

各方形势的演变,迫使着简昆仑这一霎的败北。便在长剑抽回,闪身迂回的一刹那,左面肩头上一阵奇痛,为七老太爷拍中了一掌。

以七老太爷的狠毒用心,恨不能一掌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是以酝酿良久,用了十足内力,这一霎的乘虚而入,只以为定能击中对方心腹要害,万万没有想到,在此四面围击之下,对方仍有旋转余地,以至于十拿九稳的出手,百密一疏,仍然有了差失,未能击中对方前心要害。

饶是这样,却也非同小可。只觉着一阵奇痛钻心,简昆仑仿佛是左面整个肩头连骨头都碎了。

偏偏是身后的三人联手阵式,所汇集的一股狂流,紧叩脊梁,这般情势迫使得简昆仑腾身而起,带着一声凄厉的长啸,倏地掠身长窗。终是伤势不轻,提力不继,扑通!

水花四溅,淹没于疾流骇浪之中。

第十八回恨别怅惘两依依

江流湍急。

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前流画舫,已是烟波浩渺,追寻已远,纵有万般不忿,亦是无可奈何。

七老太爷这一掌堪称厉害之极,换在另一个人身上,怕是早已骨碎筋摧,真气涣散,如是便只有死路一条。

简昆仑识得厉害,虽是在疾波浊流之间,却强自把一口真力压实丹田,左半边身子,既是无能动弹,只得拨动右腕,顺着水流之势,取向岸边,再下去十数丈远近,总算攀着了江边石块,乃得定住了身子。所幸这一带,荒僻无人,岸边野草蔓衍,总有三尺来高,足足藏得下一个人来。

简昆仑将长剑Сhā落鞘里,试着用半身移动,爬行上岸,小小一程,已痛得汗流浃背。

只得躺下来,频频喘息不已。

这时的他,已不复先前之潇洒,十足的落汤之­鸡­,全身水湿不说,再为地上泥沙一染,真是狼狈不堪,那样子简直像个鬼。

仰视白云,朵朵洁白……除了隐约可闻的淙淙流水之声,四周环境那么出奇的安静。

但是,简昆仑的心境,却是无比紊乱。

忘不了朱蕾临危一瞬间的那一声娇呼。

忘不了惊鸿一瞥间,她所留下的袅袅娇姿。

简昆仑恨不能立时跃身而起,追上那一艘船去……他却只能躺在这里叹气。

便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一阵疾速的马蹄声,像是有十数骑之多,沿江而下,忽然停下来,简直就在身边不远。十数匹牲口的嚼环、响鼻……甚而骑在上面人手中兵刃的磕动之声,清晰可闻。简昆仑心头一惊,立刻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一霎对他来说,可真是­性­命攸关。当下一面运气活血,期能尽速打通左面半身血脉,一面凝神倾听,小心着眼前的动态发展。

只听见一个粗壮声音道:“就在这附近一带,跑不了的,谢虎,你骑马下到江边看看去!”

被称为谢虎的那个人答应了一声,立即策动坐马,蹄声得得地向江边移去。

这一切就在简昆仑身边不远,马蹄声声在耳,估量着顶多不过十来丈远近。

所幸是沿江一岸的野草杂花,简昆仑躺在那里,只要不出声音,一时还不致为人察觉。

先时那个粗壮的声音,又继续道:“还能跑到哪里?一定在草丛里面,你们分头给我找去。”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策动坐骑,向着草地里一路巡行过来。简昆仑略略道了声:

“苦也!”

原指望真力运行之下,血脉可以畅通,却不知七老太爷这一掌,真力内聚,肩肿间气血已为他一掌拍散,以简昆仑功力,自是不难聚结恢复,却也不是马上立刻之事,偏偏眼前这步劫难,迫在眉睫,又将如何是好?

耳听得蹄声震动,渐渐接近,贴耳地面听得更是清楚。简昆仑强支着半边身子,略略抬起头来,就着草隙向外张望了一下,立刻伏了下来。原来是跨马长戈的一行兵勇。

分明是登舟之前所邂逅的一路人马,却不知怎地又回来了?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离开?

自己此行原指望招来外敌,用以对付狡黠的七老太爷,迫使他现出本来面目,偏偏对方技高一筹,引来官兵,不但击败了万花飘香一面,更将自己与朱蕾诱上贼船,乃致于落得如此地步,想来固然咎由自取,七老太爷之老谋深算,却也不能不令人佩服。厉害之处,在于他不在大军围剿的那时拿下自己二人,偏偏绕上一个弯儿,诱使自己与朱蕾自行登舟,中了他的毒计。至于吴三桂手下的七太岁与他如何勾结?这个七老太爷又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仍然是昧于无知……

这些念头,一时间纷至沓来,岔集脑海。却是,眼前可不是想这些劳什子的时候,一匹枣红大马,驮着个手持长戈的红缨官兵,一路挥戈斩草,渐行渐近,已来至当前不远。

简昆仑陡然一惊之下,右手紧紧握住剑把。他虽左边半身不便移动,右边半身,却是不碍行事,况乎眼前经过一番真气调理,左脚已不似先时之麻木不仁。急发时之一冲之力,料是有的。

眼前红缨官兵,手挥白杆长戈,一路在草丛里挑拨挥砍,忽地发现简昆仑探出草隙的一只脚。

“啊!这里有人!”

随着他的一声喝叱之下,快速催马上前,手上长戈倏地直向着简昆仑身上扎来。眼前情形,简昆仑倒不欲对他出剑了。红缨官兵长戈一刺不中,却为简昆仑反手一攀,抓住了长戈的木杆,就手一抡,空中飞人似的,已把这个红缨官兵给抡起当空。

噗!一头栽下来,便昏死过去。

却是眼前已惊动了多人。乱嚣声里,十数名官兵纷纷策马,自四面八方一拥而上一齐集而来,十数把闪灿刺眼的长戈,布成了一片光网,齐指向简昆仑全身各处。他却偏偏不甘服输,虽说是半身不便移动,却也骁勇可贾。借助于右面腿肘的一弹之力,呼!

飞身而起,同时间长剑出鞘,挥洒出一天银霞。

一片叮当响,多人长戈为之生生折断。乱马叫嚣声里简昆仑已飞身跃起,一跃三丈落身于战圈之外,身子歪斜着一连踉跄几步,却又倒了下来。

再一次的呼啸声中,大队人马又赶了过来。

简昆仑身子虽倒卧地上,却也余勇可观,即在他长剑运施之下,一连三个长戈官兵,俱为他劈落马下,各自负伤不轻。

终是他行动不便,落在对方官兵第三度围杀之下。那是一面丈许方圆,棉绳编织的巨大绳网,原来用做两军对仗时飞擒对方主将的,韧柔有力,一经网中,十九无能脱身。

简昆仑虽有一身盖世神功,奈何半身瘫痪无力,无异废人一般,一经为对方飞网罩中,真个是一筹莫展,挣扎半天,却也脱身不得,一霎间,众兵勇虎扑直上,刀棍齐压之下,终使他无能施展,动弹不得。

一身五花大绑,简昆仑被置身一辆双辕二马的车厢里。

随行除了两名持刀武士之外,便是一个留有山羊胡须,年在四旬之间的矮壮军官,此刻他模样极其得意,正反复观察着手上的战利品——长剑月下秋露。

冷森森的剑光,映照着他粗犷却十分狡猾的脸:“好剑……嘿嘿……好好……”

赞了几声,便自还剑于鞘,Сhā向自己身上。

“小兄弟,冲着你送给我的这把好剑,刚才你砍伤我手下的这笔仇,咱们就一笔勾销,一路之上,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跟我们捣蛋,我绝对不为难你,要酒有酒,要­肉­有­肉­……”

说着说着,他便像是鸭子那样呷呷有声地笑了起来,打着一口湖北腔调道:“等着地方一到,把你一交,你是你,我是我,该是多好。要是你不听话,像刚才一样给我捣蛋,那可就对不起你啦!嘿嘿……”

车声辘辘,顺着眼前这条官道,直向下走。

矮子军官似乎对于这件差事极为得意,话也就不打一处来。

“听说你是打前面七老太爷那号官船上跳下来的,什么人你惹不行,单单要去惹他?”

于笑了几声,他翘起了二郎腿,频频摇动着道:“这个老东西,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们王爷都怕他,也不知他是打哪里钻出来的?还真有办法,喝五哈六的,要什么有什么,王爷他老人家都听他的,你看,连心爱的座船都借给了他,这个老狐狸……”

说到了七老太爷,简昆仑情绪一时大为激动,实在难以保持缄默,破格便自搭上了腔:“他难道不是吴三桂手底下的人?”

“不是,不是……哦……”矮子军官忽然板起了脸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王爷的官印?不过……”一下子他又缓和了下来,拍拍简昆仑的肩头:“幸亏这里也没有外人,老弟……只要你路上好好的,别跟我捣蛋,让我交了差,咱们什么都好说。”

简昆仑冷冷一笑:“我们现在是去什么地方?”

“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矮军官摸着下巴颏儿,贼忒忒地笑道,“反正,再想过以前那种搂着大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容易了……”

车行颠簸,蹄声得得,感觉速度甚快,聆听着对方粗俗的谈吐,尤其是面对面打量着对方那张嘴脸,真是比什么刑罚都难受。

简昆仑一面运功活血,期能尽速把身上关节打通,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连同着一道绞骨网索,捆扎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为此,却不能不给他打个商量。

“咱们说句私底下的话,老弟,你可别唬我!”矮子军官把头凑近了,“说是那个大姑娘……是什么公主……化装的,到底是真是假?”

简昆仑心头怦然一惊,冷笑道:“什么公主,谁是公主?”

矮子军官先是一愣,立刻世故地呵呵笑道:“得啦——你就别给我装蒜了,要不然七爷那个老狐狸会对她下手?说是皇上悬赏好几十万两银子呢,活该那个老小子走运,叫他发了一笔大财。”

简昆仑心里由不住暗暗地叫了声苦,原来朱蕾九公主的微妙身分,终为对方所打探清楚了,怪不得七老太爷苦心设计陷害。如今朱蕾落在了他的手上,如归为永历帝一案办理,料将是没有活命之机,凶多吉少了。这么一想,真个心似刀扎,简直坐立难安,却也由此可以判定,自己终不会与她同囚一处,若是听令眼前这个小武职解押返回,多半是将落在军方手里,此事既然自始即为那个狡黠的七老爷所安排,以他之老谋深算,焉能留得自己命在?看来亦是凶多吉少,无论如何,第一步是得先逃过眼前劫运之难,才得另做打算……

偏偏这一身五花大绑,要想从容挣脱,谈何容易?

“对不起……”简昆仑注目当前矮子军官道,“我口渴了,给口水喝吧!”

矮子军官一笑说:“行,小事情,来,伙计,弄口水给他喝喝!”

坐在简昆仑身边的一个红缨官兵,立刻将随身的一个竹节水壶解下来,拔开塞子就往简昆仑嘴里送。

却不知车行颠簸,或是简昆仑动荡过剧,一竹筒的水全都淋在了脖子里,较诸先前更是狼狈不堪。

“混蛋!”矮子军官瞪着一双大牛眼,“不会­干­事的家伙!”便自拿起一块布巾,亲手在简昆仑脖颈上揩拭。

简昆仑一笑说:“不要紧,只是里面湿得难受,若能里面也擦上一擦就舒服了。”

说时,简昆仑一面运息,将身子向内收缩。经过了半天调息,左面气血也已大致通畅,以他气功真力,猝然运施之下,一身棉绳,或可挣断,只是那道钢索却万万挣脱不开,为此,便设下了这个苦­肉­之计。

矮子军官试着想用手探进他的里衣,却因一身索子捆绑得过紧,不由皱起眉头。

“这个……算了吧,老弟,就忍忍吧!”

“把绳子解开些也就行了!”

“啊!不行,不行……”

一听要他解开绳索,矮子军官头摇得跟小鼓似的。­干­笑着便把拿有­干­布的一只手,硬生生Сhā进简昆仑脖子里,这么一来,便中了对方之计。

原来简昆仑早已蓄气内腹,收势以待,料定了矮子军官有此一手。眼下矮子军官一只左手,用力探进了简昆仑捆有钢索的里衣,简昆仑不动声­色­地运气向外一胀,这一下子可好了,矮子的手拔不出来了。

岂止是拔不出来,简直连动都不能动了啦。

“咦……啊呀呀……这是怎么回事?”

又急又使劲儿,越急是越拔不出来,弄了一身的汗。

“这……玩意儿……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奶­­奶­的……咦?”

越来越紧,累得矮子军官一头大汗,头上青筋暴跳,那只手简直就像是被铁给焊住了,哪里移动得了?

两个兵弁见头儿这般狼狈,一时也都急了,纷纷站起来,合力帮着他向外拔手,却是一任使出了全身之力,也不能拔出分毫,惹得矮子军官哇哇大叫。

“咦……邪了,邪了,真他­奶­­奶­的邪门儿……”

一时口不择言,什么脏话都出来了。

三个人使出了浑身解数,连吃­奶­的力量都用完了,那只手偏偏就是拔不出来。

“慢着……慢着……伙计……”

阻止了两个兵弁的继续用力,矮子军官脸­色­惨变,再用力拉扯下去,他的那只胳膊非得脱臼不可。

“这……兄弟,别是你跟我闹着玩儿吧……得!哥哥我认栽了,就别耍着我玩儿啦……你就饶了我吧!”

矮子那张脸,虽是在笑,可比哭还难看。

简昆仓冷冷说:“是你在耍着我玩,怎么说我在耍你呢!你们自己捆绑得这么紧,又怪得了谁?”

矮子军官又用了半天力量,仍是没有用,想想确实也别无良策,只得挥动左手,由身上取出了钥匙,交给身边手下,眼睛却看着简昆仑,冷冷笑了一声。

“兄弟,你可是给我想明白着点儿,要是想玩什么花招,可怪不了我手下无情!”

随即面­色­一沉,向着手下大声叱道,“他要是敢有任何行动,只管给我下刀,格杀勿论!”

两名弟兄各自大声应了一声,倏地亮出了腰刀。

这般情景看在矮子军官眼里,一时平添了无限信心,随即试着用手里钥匙,打开了简昆仑身上的锁链,试了一下,仍然还是拔不出手来。这都怪刚才捆绑时候,惟恐不够紧,现在却苦到了自己头上,可真是始料未及。当下,即由一名手下兵弁动手,为他解开简昆仑身上绳头,却不知简昆仑早已蓄势以待,绳头儿才一解开,他的一双手,已怪蛇也似地抽了出来,其速度更不知较诸矮子军官要快了多少。

双手同施,快如疾电。

矮子军官哎哟了一声,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的当儿,背在背后、方才到手的那口月下秋露,连着一片衣衫,已为对方一把抓了过去。

几乎在同时之间,他的另外一只左手,有如分花蝴蝶,却是兰花妙指,只一下,已拿住了兵弁之一的钢刀。

这口刀原是以奇快速度,直奔他顶门而来,却不知也早在简昆仑的算计之中,随着简昆仑一个飞快的转身之势,一条右腿已飞踢而出。

这一脚更是奇妙,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另一名兵弁的眉心,后者一口朴刀才递出了一半,却只觉眼前一黑,一个倒翻筋斗,已自马车上翻了出去。

一霎间,好生热闹。正在奔驰的马车,忽地收住了缰绳,车轱辘团团打转,喧腾起半天的黄尘。

大群兵勇,四面八方齐涌而上。

随着另一扇车门的敞开,那个先时递刀的兵弁,连人带刀,戏台上大趴虎的姿态,一家伙也给摔了出来。

各方叫嚣声中,简昆仑才自缓缓由车厢步出,可不是他一个人,同行的还有个矮子老总,哭丧着一张黑脸,矮子军官可是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一面下车,挺着个肚子,却是因为对方手里奇光灿眼的一口长剑月下秋露,就指着他的后腰眼儿上,生怕被扎着了,才致有眼前的一副怪相。

四面簇拥而来的马队,人数不少,足足有二三十个,刀棍在手,弓箭上弦,原待有一番厮杀,只因为头儿落在了对方手里,一时可也就傻了眼。

“别……别……”

矮子老总跳舞也似地摆着两只手。

“你们都……退下去!”

大家伙还是按兵不动。

矮子老总还待大声吆喝,却为简昆仑的一只手搭在了肩上:“用不着,老总,你送我一程就行了!”

“送……”

“只一小段路就行了!”简昆仑冷冷地说,“叫他们都退后!”

虽然说左面血脉已通,身子骨却仍然有欠灵活,要想全然复元如初,却还须一段时间的调养。是以,眼前对方这个小小阵仗,对他却也不无威胁,说不得要劳驾他们护送一程了。

矮子军官在简昆仑长剑逼使之下,哪敢不依?嘴里唯唯称是,向着四面手下,一时大声喝斥起来。

前行一程,眼前来到了一片桃林。简昆仑回头看了一眼,幸而不见有人跟随,这才略放宽心,矮子老总却是心里发毛,怕得紧。

“老弟……还不行么?”

简昆仑也不吭声,用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掌,强迫他走进了树林。

“这……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咱们摘桃子去!”

“摘……桃子?”

说话的当儿,两个人已进了树林。树上果然结满累累桃实,只是青青的还不到成熟时候,自是吃不得。

践踏着一地的残枝败叶,又走了一程,简昆仑霍地定下了脚步,叱了声:“滚吧!”

矮子老总直似皇恩大赦地应了一声,回身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容得双方不复再见,才自站定,回身破口大骂起来,想到走了人犯,眼前的不能交差,矮子老总的气可大了,一时连对方的祖宗八代,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

简昆仑只当未闻,继续前行。

矮子老总越骂越火,先是数说对方的不够义气,让他回去不能交差,什么英雄,狗屁都不如,接着甚而更脏更下流的话,一串串蹦豆儿似地大举出笼,言词之污秽,简直不忍卒听。

他这里叉着腰,泼­妇­骂街也似地正自向天发泄,猛可里一只沉重的手掌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啊!”

只当是简昆仑地去而复还,矮子老总突地收住了嘴,一时直吓得魂不附体,差一点躺了下来。

那只手仍然落在他肩上,却是分量越来越沉,看看吃受不住,矮子老总才自抖颤颤地转回头来。

林子里光度不强,这个人脸上更蒙着块布,只露出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

“我的爷……”

瞧着那身段眼神儿,还真跟简昆仑差不多。矮子老总惊叫一声,直觉着这就要下跪了。

“无耻之尤!”那人沉下了声音冷冷说道,“人家放了你,你反倒神气了,却是饶你不得。”

话声出口,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忽地一紧,直似一把钢钩,深深地陷进了矮子老总肩上的皮­肉­之中,直疼得他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紧跟着这人五指着力之下,耳听得咯咯骨节声响,矮子老总整个右肩骨节,竟为之生生折碎。

随着这人松开的手,矮子老总惨叫连声,便自歪身沉肩一溜烟也似地跑了。

林子里黑得紧,那人脚下不复再停,一只手拿着满结桃实的树技,缓缓前进。走了一程,霍地停下了脚步。

简昆仑却已在眼前等着他了。

双方距离丈许,隔着一丛桃叶树枝,却无碍彼此的视觉,四只眼睛甫一接触,便自紧紧地吸在一块。

“矮子可恶,终是小人,为此脏了足下的玉手可谓不值!”简昆仑抱了一下拳,说声,“谢啦!”

那人一双俊朗的眼睛,在简昆仑身上转了一转,有些迟疑地说:“刚才见你出手,想着你会来此,便先一步在这里等你,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来了!”

语气斯文,吐字清晰,话声一落,这个人陡地跨前两步,与简昆仑正面相接,显示出强力的敌对之势。

简昆仑瞧着他微微一笑。

“贵门真个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看来我已是无能摆脱。眼前狭路相逢,李七郎,你又如何打算?”

那人呆了一呆,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就势抬起了手,拉下了脸上黑巾。一张姣好俊秀的脸,随即现了出来。

可不是李七郎,又是哪个?

即见他俊秀的眼睛,颇是有情地在简昆仑身上转了一转,轻轻颔首道:“怎么你的耳朵就这么尖,一听就知道是我?”

“七郎兄别来可好?”简昆仑随着又哈哈一笑,“此番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惶恐万状,那是因为,这个李七郎,一身武功剑术,颇是了得,较之时美娇等一流高手,绝无稍让,且为飘香楼主人柳蝶衣身边第一爱将,为何连他也差了出来?

仅仅是为了对付自己?九公主?还是……这些念头,一经岔集,顿时难以持平,而显现出急躁不安。但是大敌当前,却使他不得不强自镇定。

对方李七郎,一派斯文地微微笑着,显示着他惯常女孩儿家那般的神采韵致……

“这还要问么?”他说,“当日你离开飘香楼,柳先生气死了,是他老人家颁下了旨意,无论死活,都要抓你回去,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放不过姓朱的!”

“朱由榔?”

“嗯?”李七郎眨了一下眸子,“还有他那个妹子:九公主——朱蕾。”

简昆仑固是闻声而惊,李七郎脸上的笑却透着神秘。这个人非只是外貌有女子的娇娆,即使内心,也有少女一般的纤细。

“啊……”他随向简昆仑微微一笑,“说到这个九公主,简兄,你可认识?”

简昆仑凌厉的眼神,直直向他逼视过去。这个问题,不屑置答。李七郎的明知故问,正自说明了他不正常的心­性­。

突然,他兴起了一个意念,倒是为着朱蕾暂落身于七老太爷之手而不无庆幸,若是落在了这个李七郎的手里,不知将又是一番如何情景?

“简兄,你似心有所思!”李七郎娓娓道来,“莫非在想什么人?”

他随即又一笑接道:“其实你大可不必,眼前落在那个老不羞手里,应是再安全也不过,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所谓的老不羞应该指的是七老太爷。一切的讯息若出自李七郎嘴里,应是深深可信。

他们万花飘香一门,对于江湖事简直无所不知,一些所谓的古怪、奇怪人物,在他们那个庞大的组织刺探之下,简直无所遁形,势将现出庐山真面目不可。

那么,七老太爷究属何方神圣?

他的眼睛已代表他的询问。

李七郎却又是体察入微……

“那个老不羞如今气焰极高,就连平西王吴三桂,也要让他三分,你可知他的真实身分?”

“不知道……”简昆仑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便自实话实说。

“外面只知道他是一个阔气的珠宝商人,哼……”李七郎脸上现着不屑,“我们把他摸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的身分是:当今皇朝顺治跟前的一个大红人,皇朝十三飞卫的头子,九翅金鹰口锡,却是化了个七太爷的名字,招摇各处。”

简昆仑这才心里明白,一时愧恨交集,作声不得,其实这一点,他也曾怀疑到了,总是七老太爷诡谲深沉,掩饰得体,才自着了他的道儿,现在由李七郎嘴里说出,证明他来自大内出差,九公主朱蕾不慎落在了他的手里,下一步当为解押进京,以此老之狡猾深沉,料当有一番隐秘部署,如何能由他手里把朱蕾平安救出,该是当前之急,刻不容缓之事了。

偏偏万花飘香一面,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也来凑趣,眼前的李七郎,更是诡异莫测,亦不容掉以轻心。

简昆仑心里真个苦也。

“承情你具实相告!”简昆仑目光冷冷向对方望着,“七郎兄你请示行止吧!”

虽说是左面半身行动不便,他却也不愿向对方示弱,说话时右手已紧紧握住了长剑剑把。他甚至已考虑如何先发制人,便是在对方未发之前,陡然以长剑制敌右侧,对方稍有疏忽,便可就势进身,以无比剑气,使之重创。此举虽稍嫌不光明磊落。用于出手一向对自己示惠留情的李七郎,更似过于无情。但是,处非常之境,当施以非常身手,不如此不足以脱身成事,虽落薄幸之名,也说不得了。

一霎间,眼前充斥了森森剑气。

李七郎却望着他神秘地笑了,一面挑动着长长眉毛:“你的心意我清楚得很,别忘了在飘香楼一段相处的日子……虽然只是短短几天,我对你却心有灵犀!”

简昆仑陡然吃了一惊,终不成自己此刻所想,亦为他所测知!

李七郎冷冷说道:“你想攻击我的右侧一方,出其不意向我侧面出剑,可是?”

简昆仑看着他呆了一呆,一时无以置答。

李七郎笑了一笑:“认识柳先生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剑术非但奇妙莫测,更奇妙的却是他对敌人的感应,你此刻身势虽然没有移动,可是心催气施,剑气已有所趋施……我仿佛已觉出你将要出手,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为什么?”简昆仑心里不禁深深折服,毕竟自己对于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的认识,只及于肤浅一面。姑不论柳蝶衣之神奇莫测,只是这个李七郎,就非比寻常。看来他已尽得柳蝶衣心法传授,再无置疑。

难在眼前的被他看破心机,终不好重施故技。就动手过招来说,显然在未战之先,自己已屈居下风,却是如何是好?

李七郎说:“那是因为我终不相信你会是无情之人,而且这种出手方式,也大欠光明磊落。”

简昆仑一笑说:“说到光明磊落,贵门时姑娘,当日如何迫使我束手就擒,想必你也有个耳闻,而此剑主人崔平,崔老义士的死,也就更……”

他的眼睛不自禁地落在了手上月下秋露这口吹气断发的古剑上。

一霎间,他想到了玉剑书生崔平崔世伯的死,内心如同刀扎,下意识里兴出了无比仇恨。

不只是柳蝶衣一个人,整个万花飘香都当是自己的仇人。

李七郎忽似吃了一惊,他的感觉确是微妙之极。

斜着身子,他向左面跨出了一步:“简昆仑,你出剑吧,看看是不是能胜得过我?”

说着李七郎脸上弥漫了甜甜的笑容,总让人感觉着,如果这么美而甜的笑靥出现在一个女人的脸上,该是如何迷人了,而他——李七郎,却是个男人。

“我们总是没有好好的比过……”

一面说时,他随即掣出了身后长剑——一道漾漾青光,闪在当前。陡然使得简昆仑认出来,正是当日柳蝶衣假手李七郎与自己搏斗时所持用的那口名贵的宝刃。不期然,如今这两口宝刃又相逢了。

简昆仑剑吐中锋。

李七郎剑压腕底。

双方对面而立,目光凝视。却有一团徐徐的风,起自二人身前脚下,在眼前缓缓打转,惹得地面上落叶刷刷作响。

一霎间这片林子显得出奇的安静。

李七郎微微一笑说:“接剑吧!”

便自递出了手里的长剑,这一剑极是缓慢,直取向简昆仑前心要害。

看来虽是如此,简昆仑却不真以缓慢视之!随着李七郎递出来的剑势,森森剑气直溢向四面八方,此时此刻,只要任何一方有所反应,他缓慢的剑势,都可能在一霎间变为雷霆万钧之势。

简昆仑曾两度与他交过手,多少知悉一些他出剑的路数,只是眼前这一式中手,却显然大异寻常,看来确是实力的一击。

似乎也只有实力的一拼。两口剑看来一样的缓慢,渐渐居中而近。闪烁的剑光分外刺眼,看看已几乎接触到一块,蓦地却分出了高低之势。

简昆仑的剑居高,直刺李七郎眉心。

李七郎剑居低,扎向简昆仑下腹丹田。

看起来势子一样的猛,一样的狠。

却不知怎么一来,双双都走偏了,却是疾如旋风,各走偏锋。

叮!叮!宛若银铃也似的两声脆响,显示着双剑的两度交锋,便自一个半圆的弧度,双双拉开了剑势,绕向另一个方向,展开了另一个回合的交手。

李七郎长剑直劈,取向对方后背。

简昆仑反臂以迎,当!架开了他的剑锋。便在这一霎,李七郎猛地袭身向前,扑向简昆仑右侧方,长剑运施内气,化为大片光雨,在他抖动的剑势里,简昆仑右面七处大|­茓­,俱在他的照顾之中。

这一次出手,大大显示着李七郎的功力不凡。

简昆仑心中一凛,却也激发了他的雄心壮志,用一面斜阳剑势,与对方极具实力的一接。不意转动的当儿,才自觉出左面半身,大是有欠灵活。非仅如此,即使真力运行也力有未逮。

一惊之下,吓得他打了个冷噤,脚下由不住一个踉跄,只觉着肩上一阵奇寒刺骨,只以为被对方剑锋所刺。

却是险到了极点。

随着剑尖的微微一偏,改刺为压,按动之间,李七郎颀长的人影,已拔起来丈许高。

一起又落,飘身于丈许以外。

一丝惊吓,显示在李七郎脸上:“你身上有伤?”

简昆仑哼了一声,颇是有些意外地向对方望着,想不到对方在足以取胜、­性­命攸关的俄顷之间,竟然对自己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却是为何?一霎间,简昆仑面现悬疑,却是迟迟不语。

第十九回却道七郎好风情

李七郎往前面走了两步,压住长剑道:“你怎么不说话?是谁伤了你?”一抹关怀之情,现诸在七郎颇为俊秀的脸上,谁能料想到,瞬息之前双方犹自兵刃互往在做殊死之战,这一霎却竟然有了如此微妙的变化?

简昆仑冷冷一笑道:“何必多问?”长剑再指,道了声:“请。”

李七郎只是睁着一双异常明朗的眼睛,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先时的轩昂战志,只因为一念顾忌到对方身上的伤,瞬息间已打消了个­干­净。

非仅此也,他更似有无限关怀,万般惜怜……透过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径自向对方传送了过去。

这一切,俱为简昆仑所忽视。他犹自接剑以待,直到他忽然洞悉了对方根本没有再出剑的意向之后,才缓缓垂下了手里的长剑。

“为什么中途停住?”简昆仑似有受辱之感,“别以为我半身负伤,就真的不堪承教。不信你放剑过来,再试试看?”

李七郎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心里却似在想着另一个问题。“到底又是谁伤了你呢?”长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是了……定然是那个化名七老太爷的老奴才。”

语气间,竟似自毁立场,而与简昆仑站在同一战线,同仇敌忾了。

简昆仑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当地一声还剑于鞘。

李七郎才似忽然有所触及,向着他微微一笑:“不是我对你剑下留情,而是你身上的伤……有一天等你觉着完全好了,我们再决一胜负,也还不晚。”

一面说,他随即把长剑Сhā落鞘内。

简昆仑点点头说:“一言为定。”便掉头而去。

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却是李七郎颀长的人影,仍自站立原处,心中不无怅感。这个李七郎,真正让他无以应付,是个软硬皆难施展的人物。

李七郎在他顾探之下,微微含笑,践踏着一地落叶而前道:“有件事你一定想知道……”

“什么事?”

“是关于九公主朱蕾的下落……”

这句话使得简昆仑顿时为之一振。

“怎么样?”李七郎说,“我一猜你就有兴趣!”他似乎略作犹豫,遂自做了决定,“好吧,我们不妨来比赛一下,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就拿九公主这个人来做个赌注,看看谁先到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这意思是,贵派万花飘香也打算对公主加以染指?”

“我们一直没有放过他们!”李七郎说:“不只是九公主一个人,包括永历帝本人,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我们都有兴趣。”

这么一说,简昆仑心里反倒略为宽释,却是因为七老太爷的底牌既为自己所知悉,九公主落在他的手中,辗转入京,不免死路一条,若是万花飘香中途把她劫出来,情形便大有转机。

固然,柳蝶衣野心勃勃,之所以劫持永历帝一家,无非意在挟天子以令诸侯,满足他一己称雄天下的霸心而已,却是可以断言,九公主在他们掌握之中,却不致有生命之险。

问题在于七老太爷到底实力为何?是否敌得过万花飘香之中途出击?这些却是自己所无能左右,却又何妨与对方一赌输赢?

李七郎笑吟吟说道:“其实,这只是你与我个人之间的一个赌注而已,换在别人可就不同了,记住,连你本人都是我们急欲擒获的对象,柳先生已颁下了命令,谁也不敢不遵,这一点你应该是心里有数。”

简昆仑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想必是时姑娘已然出动?”

李七郎一笑说:“岂止是时堂主一人而已?万花飘香高手如云,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你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简昆仑心里微微一动,一个人的影子,蓦地闪向脑海——燕云青。

这位隶属万花飘香两大堂主之一的金叶堂堂主,至今还不曾现身而出,他若是在暗中对自己加害,却是不可不防。

简昆仑决计与李七郎本人在九公主落入谁手这件事上别别苗头,赌个胜负输赢。

李七郎微笑道:“你愿意了?”

简昆仑点点头道:“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就是。”

说完,正待转身离开。

“等一等……”李七郎唤住他,“你还不知道我们的赌注是什么?”

“是什么?”

李七郎湛湛目神,若似有情地直视着他,目光里却不无执著:“如果你输了,很简单,我要你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同我一起转回飘香楼,今后共事柳先生,永世不心生二念!”

简昆仑愣了一愣,半天才讷讷说道:“要是你输了呢?”

“问题就更简单了!”李七郎笑靥不失地道:“要是我输了,便自横剑一死,自刎在你脚前。”

“这……又何必?”简昆仑说,“这个赌注太大……也太残忍了……”

“你害怕了?”

简昆仑冷冷说道:“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怨,我又何忍置你于死地?”

李七郎一笑说:“这意思是你一定会赢了?别太自信,我不会输的……”

简昆仑冷笑道,“果真如此,你更何忍置我终身于柳蝶衣之下,供其驱使?在我来说,这个罪远比死来得更为可怕,恕我难以苟同!”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自去。

李七郎只是向他背影望着,直到简昆仑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才怅怅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实在说,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是抛不开对方印在心上的那一条人影……

乃至于感受出如不能与对方长相共守,宁可横剑自刎在他的脚前。奇怪、可怕的一个意念?

简昆仑返回花鼓楼,已是傍晚时分。

九公主朱蕾既为对方所掳获,自己这个人对七老太爷来说,应是全无兴趣。便是目前这个理由,简昆仑才毫无顾忌地返回。甚而,他脑子还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巴不得对方放不过自己,如此一来,便可大肆周旋,进而由对方身上,探知公主下落。

是以,他非但不要回避,反而更是招摇。

华灯初上之时。简昆仑一袭锦衣,手摇纸扇,翩翩风采出现在四面荷花的湖心亭内。

四面锦绣,人儿熙攘。

却有妙龄少女,手挥五弦,发声新莺,一曲高歌,唱的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时令小调。

调寄清平

东风去了秦楼畔,

一川烟草无人管,

芳树两暗暗,

黄鹏三两声……

歌声袅绕,清新动人。

简昆仑凭栏独坐,心绪起浮。犹记得昨夜此刻,还与朱蕾在此同餐共饮,一夕之间,便自分离,却不知她现在系身何处?安危如何?这么一想,简直内心忐忑,如坐针毡。

由李七郎嘴里,终使他知悉了那个七老太爷的真实身分——九翅金鹰贝锡。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全无印象,只是当今皇朝的十三飞卫,却在武林中屡有传闻。

此人既居十三人之首,自然绝非无能之辈。

事实上皇朝十三飞卫,亦即当今清帝十三名近身护卫。其权术势焰,想想也可以知道,无怪乎以吴三桂当今王者之尊,亦不得不曲予优容。

简昆仑夹起来一块鳝鱼,入口慢慢咀嚼……思维却只是在九翅金鹰贝锡这个人身上打转。如是对方那一身鲜丽华衣,珠光宝气的满身穿戴,便自清晰现身跟前。这个人的身手,果非等闲。那一掌变化突然,翩若蝴蝶,却兼具飞鹰之势,令人防不胜防,却是力发随意,内涵万钧,真个有一掌山河之势。差一点拍散了简昆仑身上真气,落成了终身残废。

把一盅绍兴黄酒满满灌下喉里,简昆仑只觉着说不出的气闷,左面肩头,为对方掌拍之处,火辣辣直似犹有余痛。便在这时,他意外地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也正向他窥伺。

两根手指轻轻拨开垂下的珠串,那人其实原在黑暗之中,只是不知怎么,却为简昆仑意外的发现。

正是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把到口几已下咽的酒,中途忍住,借助于一个回势,全数吐回盅里。这个动作,甚是微妙,除了他自己之外,决计不会为任何人所窥破。

他随即注意到,那双暗中的眼睛,忽然为之消失。

虽然是一个看来不足为奇的小小动作,但是简昆仑屡经大敌,却不敢等闲视之。

这壶酒方才由侍者送来,锡质镂花的壶身保得酒热,善饮的人都知道,绍兴黄酒要烫热了喝才够味道,即使盛暑时候,也不作兴凉饮。

久走江湖历练之人,却也知道,蒙汗毒物所最宜混入者,也正是这类味醇质热的黄酒,一经混合,饮者如非特别细心,简直无能察觉。

却是暗中那一双注视的眼睛,忽然使他留下了仔细。于是,这满满一壶美酒,便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悄悄的隔窗付于流水。

某种情况之下,简昆仑似乎有所觉察。他于是作势畅饮一杯,随即摇动了一下早已不见涓滴的空置酒壶。完成了这个动作,便似不胜酒力的样子,倚身座位,等待着进一步的发展。

须臾,穿着灰­色­大褂的酒保,手托银盘,盘子里托着另一只锡壶,施施然来到了眼前。

“先生,还要酒么?”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好酒!”便把这壶酒留了下来。两壶美酒下肚以后,他便似不胜酒力地倚身长座,醉倒了。一些细小、琐碎的动作,便自在这个时候,悄悄部署完成。诸如,把一口十分锋利的短刀,藏置腕底。

长剑月下秋露却不曾带在身边,出来之先,便已藏在别处,这一次由于他的自作聪明,反使公主朱蕾,落在了七老太爷手里,对他来说,实是莫大羞辱,受了这次教训,乃使他对任何事都心存仔细,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霎,他倚身靠椅,看似俯脸向下,其实却可经由腋隙,窥知一切。这个动作,似乎并没有立刻引起别人的注意。

耳边上犹自听见卖唱少女的婉转歌声,六角酒亭座客却也不少,行酒猜拳却也是免不了的。乱糟糟的四面八方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上响个不停……才使他觉出,此番装醉的滋味,不大好受。

未几,才有人来到了近前。还是先前送酒的那个酒保。

这时他一面收着酒菜,一面频频向简昆仑身上顾盼,却是不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走过一个人来。

透过腋下空隙,简昆仑清楚地看见这人的下半身子,一件讲究的绉绸子湖­色­长衫,脚下是茶­色­缎子的双脸皂靴,很斯文讲究的穿扮。

这身装扮,立刻使简昆仑记起入门时的那位账房先生——尖尖瘦瘦的一张白脸,两只大肿泡眼,人很礼貌。进门时还向自己双手一拱及地,特意示好地称呼了一声:“简相公”。自称姓张,是这里的账房先生。

张先生这时背负着双手,走到了简昆仑身边,来回踱了几步,还特意把头低下来,仔细地向简昆仑脸上看个不已。然后他才直起腰来:“醉是醉了,还不够沉。可小心着点儿!”又道:“好酒­性­,两壶酒喝得光光的,一滴也不剩!”

旁边一个小伙计说道:“是怎么着?把他抬回去呢,还是就……”

张先生说:“等着,人还没到……”

简昆仑心里一动,又是什么人呢?

“你小心注意着,一有动静,马上来告诉我一声!”说了这句话,张先生就迈着八字步,慢慢走了。

简昆仑­干­脆身子一翻,趴在了桌子上,这个姿势比较更能持久。

张先生吓了一跳,又过来特意地察看了一下,用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见他毫无反应,才嘿嘿笑了:“行了,这一次够沉了。”

说话之间,脚步声响,走过来两个人。

即听张先生的声音说:“醉了,醉……这家伙真行,两大壶酒才把他给弄躺下了。”

后来的人,一伸手扳过了简昆仑的身子,却见后者一双眸子半睁半闭,目光发直,岂止是醉了,简直人事不省。

后来的两个人,一个秃顶尖颏的瘦子,另一个短发灰眉,双目翻白。

两个人虽是各着长衣,一副斯文打扮,瞧着那眼神儿以及满脸的风尘气息,却也可以猜知绝非一般良善人家。尤其是后者,那个短发灰眉的汉子,一入简昆仑目光之中,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便是烧成了灰,简昆仑也能认得他。

无眼太岁公冶平。

昨日在船上,动手开打,把自己追落入水,便有此人在内,想不到他又来了。

这个猝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为之心头一震,当时真有一种冲动,恨不能立时动手,以奇快手法,致对方以死命。

只是那么一来,显然失却了此番佯作昏迷的本意,且先暂时忍耐的好。

一念之间,便自打消了向对方出手的本意。只是对方既是这等狠厉人物,却要加倍小心,不可不防。

扳住简昆仑肩头的那个秃顶汉子,偏向无眼太岁公冶平道:“是他不是?”

公冶平冷冷一哼说:“没错。”

秃顶汉子哧地一笑说,“听你说不是厉害得很么!也不过如此,两壶酒就放躺下了。”

一旁的张先生咳了一声,Сhā口道:“小人酒里掺的不是一般的蒙汗|药,是……”

“是我给他的!”

公冶平接上了话头:“别说是他了,就是只老虎,也得睡上三天,不过,话虽如此,对这个人可真得十分小心!”

这句话顿时使得简昆仑心里一动。猝然警觉到这个假瞎子即将要向自已出手,一念电转,立刻反应于丹田内气。

原来他幼时从父亲练习内功,已具真气运行之能,事先若有预防,一经运行之下,除非是极特殊的手法,一般点|­茓­手法,大可无畏。

正是公冶平那句可真得十分小心的话,提醒了他,使他感觉到对方的可能出手,乃致猝然提吸起一股真力,以之遍布全身。

这番措施,方自完成。公冶平已付诸行动——足下微探,右手三指撮如鹤喙,一连在简昆仑身上肩井、志堂、风池三处|­茓­道各点了一下。

秃顶汉子嘿嘿一笑,手势一松,简昆仑便又倒了下来。

简昆仑暗道了一声,“好险!”

若非是他的一点先见之明,此番真个弄假成真,着了对方道儿。

公冶平施展了这么一手,才自宽心,再无恐惧。哈哈一笑道:“这就好了,就算他长了翅膀也是飞不动了,拿酒来!”

张先生拍着手笑说:“快,快,酒菜侍候,给两位老爷贺功!”

一下子擒住了简昆仑这等人物,自是大功一件,少不得要酒菜庆贺一番。

酒菜就摆在简昆仑伏案的同一张桌子上。

张先生奉邀作陪,对二人极尽恭维能事,三个人放言直论,再无一些顾虑。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句都进了简昆仑的耳朵。

三杯黄汤下肚,公冶平嘿嘿笑道:“这阵子,老子哥儿几个受的窝襄气可多了,尤其是那个老家伙、龟儿子,眼睛里根本不把老子们看在眼睛里,这下子也让他龟儿看看,牛不是吹的!”

秃头汉子哼了一声:“算啦!人家的来头大,没看见吗,连王爷都买他的账,咱们又何必跟他斗?”

“斗当然是谈不上啦……今天我非要抓着这个姓简的,就是格老子的要他看看,看看我们七太岁不是草包!”

奉陪末座的张先生,随自Сhā口道:“七老太爷走了没有?这边的房子,还给他老人家留着呢!”

公冶平一笑说:“你最好租给别人吧,他呀,我看是不会回来了!”

“这……”张先生讷讷说,“可是他老人家……的房钱还没开呀……”

秃头汉子哈哈一笑:“等着吧,一年半载也许还会回来,少不了你的!”

“是是……”张先生随即不再吭声了。

公冶平冷冷笑道:“虽说是打京里下来的,王爷可也犯不着这么巴结他,说句不好听的,真像比对他爹……”

“咳……”秃头汉子咳嗽了一声,“兄弟,你喝多了,嘴下留点神吧!”接着他­干­笑了一声,“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双方互惠,嘿嘿……平常看你挺光棍的,怎么这件事你就看不出来呢!”

“双……方互惠?互惠个什么?”

秃头汉子忽然一笑,推开盘子站起来说:“行了,咱们也该走了,天不早了,路上又黑,还带着个活宝贝,喝多了误事。”

公冶平也就不再多说,吆喝了一声:“算账!”张先生只是推辞,无论如何也不敢真的收钱,也就算了。

水声潺潺,船儿摇摇。

简昆仑又睡到船上来了。几次三番,他都想伺机下手,结果了对方这两个狐假虎威的太岁,只是急不得也,有些心中的疑问正待由对方嘴里解开,便自忍了下来。

这条船当然不能跟那天七老太爷借自吴三桂的画舫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窄小的船身,顶多不过只能容下十来个人,简昆仑这么一躺下来,更自余地不多,摆上一张桌子,小小船儿便占满了。

桨声欸乃,舟身时有起伏。

这一带黑得厉害,蚊子又多。

简昆仑睡在那里,既不能动,这个罪可是受大了。平素对敌时,轻易不思一用的内气真力,这一霎却不得不施展出来,用以对付脸上的蚊子。

这个办法固然有效,却是耗力太多。

似乎眼前已到了出手时刻,他却仍在有所期待。

萤火虫时明时灭,舱里就只悬挂着一盏破纸灯笼,光度之微弱,也只能略可用以辨物。

简昆仑简直可以睁大了眼向二人直瞪,也不虞会被他们发觉。

“老吴!”公冶平向秃头汉子说,“依你看,那个老家伙他是安着什么心?在王府他还要呆多久?”

“这可难说了!”秃头老吴说,“管他们呢!”

公冶平一面用扇子赶着蚊子:“管我是管不着了,只是那个老小子喝五哈六的样子,我受不了,格老子的,我们是跟王爷出差,凭什么要听他的,你瞧见没有!连宝二哥都有点受不了啦!”

宝二哥又是哪个?

简昆仑随即记下了这个名字。

秃子老吴一笑说:“这就对了,你也看出来了不是?凭我们这点子能耐,还不足跟他斗,宝二哥可就不同了,王爷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们两个要是斗上,可就有乐子好瞧了,咱们又何必呢!”

这么一说,宝二哥这个人的身分,大概也就呼之欲出了。

公冶平呵呵笑几声,甚是得意地道:“真有你一手,看你平常逆来顺受,一副不吭气的样子,原来也有你的主意,是打着这个算盘呀!”

两个人都笑了,一面剥着花生、喝着茶。

“对了!”公冶平才似想起来,又问道:“你刚才说王爷跟那个老家伙什么双方互惠……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懂?”姓吴的说,“你当王爷真的犯贱?凭他王爷的身分,犯得着去巴结姓贝的那个老头?”

姓贝的,便是七老太爷了——正确的称呼应是九翅金鹰贝锡,这个姓是个旗姓,以此猜测,七老太爷这个人,当是满人,应是无误。

公冶平没有吭声,这一点,他一时还真想不明白。

秃顶老吴不愧比他年长几岁,一双招子硬是不空。

“说明白点吧,一个为­色­、一个图财,就是这么档子事,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为­色­……”公冶平怔住了,“难道王爷他瞧上了九……公主那个小妞妞?”

“那还用说?”

“啊……”公冶平这才似忽然明白过来,“可是……那个小妞是钦命要……犯……

王爷他?”

“什么钦命不钦命?这里到底谁当家?”

“啊……”公冶平连连点着头,越想越有理,“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可是姓贝的不是打京里来的吗?难道就不防着他点儿?”

“这不就是说一个图财吗!”秃顶老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为着这个,姓贝的早就带着小妞走了,还在这里瞎蹭个鸟!”

“啊……这就对了,对头!对头!”一连两声对头,川味十足。

简昆仑心里的一个疙瘩,总算解了一半,这番掩忍活罪,可算没有白受。

老吴冷笑着说:“看样子,贝老头开价很高,王爷有点心疼,还在杀他的价,再怎么说,人家是个公主的身分,不比前此的那个十面观音,五千银子就打发了!”

“可娘娘那一面也不好说话呀!前一次大发雌威,把佛堂都给砸了!”

“这……”老吴眯着眼直笑,“谁叫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烧香念佛,放着好好的娘娘不当,光想成仙——有什么用?王爷他老人家天­性­如此,就好这个调调儿,你能把他怎样?咬他老鸟?”

越说越不像话,姓吴的一口家乡河南口音,跟公冶平的四川话一搭上,可真应上了南腔北调。

公冶平一面剥花生往嘴里扔,一面连声冷笑不已:“怪不得呢,格老子——周总兵那边,已经把人都抓往了,姓贝的老小子硬要来上这么一手,多费上一道事,我是奇怪,原来他个老小子是打的这个主意?我们哥儿三个也被他摆了一道,还真给他卖命……妈的!”

气得他直吐气:“早知道这样,哪个龟孙子给他卖命:妈的,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他一个人荷包里流,我们连一点边也沾不着!”

越说越气,公冶平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那样子真恨不能立刻找七老太爷拼命。

“不行,格老子,找他去把话说清楚了,他为什么,格老子我们为什么?凭什么他一人吃­肉­,连点汤也不给我们喝?”

老吴说:“算了吧,你还是坐下来息息火吧……”

公冶平用力地拍着桌子:“不行!”一抬头,顿时傻住了。

敢情是一边躺着的那个人——简昆仑,竟自站起来了。

一惊之下,公冶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坐在他对面的老吴,蓦地瞧出了不对,回身一看,顿时也愣住了。

“不好……”随着公冶平的一声喝叱,右手飞处,手上的一碗热茶,连着茶碗,一并直向着简昆仑身上砸了过来……却在简昆仑鬼影子的一式闪躲里,砸了个空。

呼地一碗茶水,直飞舱壁,啪嚓摔了个碎片横飞。

船身轻轻一颤,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来到了一人近侧。

公冶平怪啸一声,来不及施展兵刃,右手倏地一翻,用足了力道,直向对方脸上击去。却是简昆仑的一只手掌,也在这一霎同时递出,叭!迎在了一块。

随着船身的一个疾动。公冶平身子蓦地后退了两步,方自开口说了个你字,哧……

一口怒血,已自狂喷了出来。

简昆仑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功力内聚,全系内气真力。虽然未见得有一掌判生死之感,却在与对方一接触的当儿,伤了他的内脏。

无眼太岁公冶平一身功夫,说起来算是挺不错的了,可是今日碰上了简昆仑这个大敌,活该倒霉。

简昆仑这边掌势方撤,他已由不住扑通倒了下来。

秃顶老吴一惊之下,总算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此人叫吴元亮,人称秃鹰鬼见愁。

入王府当差,改称秃太岁,亦为七太岁之一,一身功夫,在七人之间,最是卓越,为人却也在正邪之间,平素并无大恶。

眼前这一霎,目睹着简昆仑的神武,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右手探处,深藏腰际的一口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怪蛇也似的抖了出来。

银光四颤,铮然作响声中,这条十二节亮银软鞭,抖了个笔直,随着他前进的脚步,直向简昆仑两眉之间眉心一|­茓­疾点过来。出手不谓不快,招法不谓不狠。

简昆仑冷笑一声,身子一个快速疾转,旋风也似的已绕到了老吴右侧。

秃太岁老吴叱了声:“打!”手中银鞭,蓦地自行倒卷过来。反向商昆仑脖颈上绕了过来。

铮!又是一声脆响。

简昆仑的一双手指,迎着了他的鞭身。只凭着这一点之力,真力内聚,乃自将对方一截鞭身忽悠悠地荡开了一边。

秃顶老吴吓了一跳,施出全力,嗖地打了个旋风,跃向船头。

简昆仑却容不得他这般猖狂,船身一起又沉,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欺身而进。

老吴再施故技,哧……亮银鞭毒蛇出|­茓­,扎向对方心脏,却被简昆仑左手轻轻一抄,抓在了手上。

船身骤然打了个跌,荡起了一天的浪花。

简昆仑的一只右手,已按在了老吴右肩下方——像是当日七老太爷掌伤自己一般模样。这一掌足能拍散对方护体真力,老吴若是没有简昆仑那般深厚扎实的功力为盾,看来足够他在床上躺上半年的了。

扑通!水花四溅,淹没了老吴整个身子,便此一路随着湍急流水,载沉载浮而逝。

第二十回隔花小犬空吠影

月明星稀,翠湖如镜。

五华山下美景无边。

又复是满月之夜,每一回,简昆仑举头向明月怅望,心里即有说不出的激动……

九公主失踪已近二十天了。

种种迹象的显示,证诸各类传说,矛头皆指向这里——五华山宫,七老太爷挟公主以自图,此刻正为平西王邸的贵客,公主朱蕾应是没有例外,也在这里了。

简昆仑左思右想,硬是压不下这一口气,一路兼程而下,今夜便是探宫来了。

平西王吴三桂何等气势?这一点无庸多言,自入滇境之始,便已经看了出来。这一霎,仰视山宫,却只见一片亭台楼谢,翠翘曲琼,繁星点点,皆映自琉璃殿瓦,更似耀眼璀璨。

那一道疑是玉质的石阶,气势如龙,一路伸延盘转直上,却有两列千百盏繁灯,石马石兽,间歇其间,将一行山道点缀得更增无限壮观。

却有那执戈持刀的锦衣卫士,鹄守长更,一路而上,为数千百。

即使像简昆仑这等身藏绝技的高人异士,也不敢轻犯其锋。登山之前,切要细细盘量,不得失之大意。

前山不成,简昆仑又自绕向后山。

也是一样。

火光时耸,更见军营的驻扎,行人来去,只听得一声,“口令”的吆喝,看样子不是什么好兆头。

简昆仑又自绕了个方向,改向侧面攀登。

这一面碧森森满是绿竹。

依然有明灯点染其间,却是说不得了,便自选择这里。

简昆仑周身是胆,心念既经决定,再无反悔。

今夜,他特地穿着一套黑­色­紧身衣,前此为了七老太爷所中的掌伤,经过多日调养,总算已完全复元,这一霎只觉得全身是劲,活力无限。

风引竹梢,悉悉有声。

有一道窄窄石阶,蜿蜒直上,时而掩饰在竹影婆娑之间。沿山一带,虽不失林木葱葱,却有明灭灯火串联其间。乍看之下,宛若一天星辰,撒落在辽阔的天际云海,却是别具姿态。

只是,如果有意做进一步深入观察,即可领略到,那如同星海的一山灯火,其实俱是布防其间的石堡暗卡,驻扎着用以捍卫平西王邸安全的亲军卫士。

简昆仑伫立竹下,盯衡当前形势,越加心怀谨慎,不敢大意。思念中,即见前道灯光晃动,走出来个年老差弁,披着个汗褂,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打着个灯笼,一路步履蹒跚,显然酒喝多了。

简昆仑伫立竹下,婆娑树影,正可用以隐身,倒不虑为他发现。

老差弃一路歪行来,却不怕失足滚落山下,一边行走,嘴里也不闲着:“五香牛­肉­,­棒­­棒­­鸡­,你妈是个阎婆惜……”

也不知是在骂哪一个,看来这一趟子差事,便是专门为采办五香牛­肉­和­棒­­棒­­鸡­了。

后面一人哑着嗓子大声嚷着:“老曹,老曹……”

前行的老弁扶着棵松树,缓缓回过身子:“啥事儿?”

“给捎两斤猪头­肉­来,张管事家里的要……”

老曹哼了一声:“晓得啦。”回过身子却嘟嚷着:“还给她捎个捶子,问她要不要?”便自晃晃悠悠一路去了。

简昆仑早在他们彼此答话的当儿,施展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已进身当前。

先时说话那个哑嗓子的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身上围着油兮兮的围裙,敢情是厨房的一个伙夫。

平西王府人口众多,王爷以次,众口难调,光是负责各房饭食的厨子,就有十来个之多,若加上点心师傅,负责打杂、采买的各类役卒,人数可就大是可观。灶房里炉火竟夜不歇,应付了主子,还得应付奴才。

像眼前张管事家里的一句吩咐,应付不足,便得专人上一趟夜市,时已深夜,莫怪乎负责采办的老曹,嘴里不­干­不净了。

尽管是早已过了晚饭时刻,厨房里依然十分热闹,七八个灶台,炉火不熄。几名打着赤膊的汉子,双刀齐飞,俎板雷鸣,正在剁­肉­。

今儿个,上面交代下来,九十六份头儿的消夜点心——­鸡­­肉­三鲜馅儿的馄饨,外带甜三角,豆沙包儿。

瞧着这个份儿知道,八成是给娘儿们吃的。

吴三桂本人,他不吃这个,一式葱爆羊­肉­、酱爆双脆、韭黄­肉­丝,鲜有花样例外。

来云南以后,中意了本地三和园的篓子酱菜。小米­精­粥就三和酱菜,简直成了他的日常专食,百吃不厌。

原来吴三桂他是辽东人,武举出身,有一身好功夫,传说这位王爷,有一个持久不易的养生习惯,每天夜里子时,一定要练一阵子功夫,搬动百四十斤的石锁一百次,开二百石的强弓一百次,随后大吃一顿,才自就寝。

刀俎声里,简昆仑一连越过了两层房舍,踏进了王邸内院。

当前一片院子,深邃辽阔,更不知何人所居。

一式繁花高拱的落地罩门,阻住了眼前去势,在拱门两侧,矮小的冬青灌木,一路蜿蜒,形成了形势上一道阻拦,用以区分内外,一般闲杂人等,自是不能擅入。

简昆仑隐身暗处,心里却是举棋不定。

平西王邸如此大的气派,高堂邃宇,连槛层轩,若非轻车熟路、乍然上来,又去哪里摸索?

他这次来,主要为探测九公主朱蕾的下落虚实,对于吴三桂的兴趣不大,至于七老太爷——贝锡这个人,却要仔细谨慎,以免再次着了他的道儿。若是机缘适当,便自下手剪除了这个祸害。

心里正自盘算,却见两名短衣汉子,打着灯笼,由一边岔道走出。简昆仑忙即收身壁下。

打量二人,一­色­的青巾扎头,各人挂着腰刀,背荷长弓,红­色­短号衣上印着一个勇字,料是王府例行巡夜查更的两个把式。

这类事极其无聊,惟其每日例行,更为日久生厌。

两个人一路行来,嘴里胡乱说着闲话,目光所及便只是灯笼照­射­方丈之处,却不意简昆仑这个要命煞星,忽地自暗处闪了出来,二人突地一惊……

“是谁?”

其中之一,拔刀不及,已被简昆仑飞起右手,点中腋下,蓦地双腿一软,便自倒了下来。

另一人刀势方自掣出了一半,只觉着肩上一麻,已为简昆仑一只左手抓了个结实。

随即,这口刀便自到了对方手上。

“你……是谁……­干­什么……”

这口刀随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吓得这人头上青筋直跳,全身连连战抖不已。

“想活命就照实直说,要不然管叫你人头落地!”

话声出口,刀势加力,锋利的刃口,几乎已经切进了他的脖子里,便只得一连口地讨起饶来。

简昆仑右脚挑动,把地上被点了|­茓­道的一个,挑落暗处,就势把地上的一盏灯笼踏熄,刀势前送,迫得这个人不得不移步向前,走向暗中站定。

“把灯吹了!”

那人还真听话,刀既架在脖子上,吹灯笼还真不方便,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方自弄熄了。灯笼既熄,黑黝黝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倒是那口刀,冰冷的刀锋接触在脖子上,令人印象深刻。只觉着两片牙骨连连战抖,要不是简昆仑一只手用力地抓着他,这个人真个软了下来。

“有一个新来的姑娘,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哪……一个新来……的姑……娘?”

“有个叫七老太爷的人,现在哪里?”

“谁……是七老……太爷?”

虽是在暗中,简昆仑却也把他打量得很清楚,这两句话料是不虚。

转念一想,七老太爷只是贝锡寄身江湖的一个称呼,这里是平西王的府邸,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大爷的呼唤?

再说王府女眷众多,只是丫鬟婆子,每日更换都应不在少数,对方不过是巡夜的一个把式,如何弄得清楚?

“好吧,我只问你,王爷现在哪里?”

“这……”发了一阵子怔,这人才点头说,“刚才在大厅看戏……说是散了……现在哪里……可就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想来也是实话。

“好吧!”简昆仑冷冷一笑,“那就麻烦你一趟,头前领路,带我到大厅去吧!”

刀势一紧,轻叱一声:“走!”

走了几步,简昆仑站住脚道:“还有多远?”

“远着……咧……”一只手往前面指着,“还得绕过七八层院才到。”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清楚一点!”随即松下了刀,改比在对方肚子上。

这人连说带比,总算把大厅所在说了个清楚。

简昆仑打量着他,冷冷说道:“今天夜里,你用不着查更了,就睡在这里吧!”

这时右手突翻,已点中对方肋下麻昏一|­茓­,这人和他那个同伴,身子一软,便自瘫了下来,随即人事不醒,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简昆仑施展轻功绝技,按照那个巡更把式所示,一路兔起鹘落,来到了前院大厅。

却是晚了一步,正如那更夫所说,宴会已然结束。

此时此刻,大厅里灯火阑珊,早已曲终人散,偌大的厅堂里,只几个仆役婆子,正在收拾桌椅残局,彼此相互调笑,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简昆仑侧身殿廊,隔着一片轩窗向里面窥伺,由于厅堂广大,且多拱柱。玻璃屏,喷金兽,古董玉器,摆设既多,极易障身,倒也不愁为人发觉。

却见厅堂地势极大,足可容下数百人盛宴,绕厅四周,设以环梯,一路迂回而升,皆铺着鲜丽藏毯,整个大厅,就其地势之高低间异,点缀着数百盏不同形状的各式宫灯,雕梁画栋,绣槛文窗,翡帷翠幔,极具富丽堂皇之能事。

厅内设有仿似盛朝天子的四方雕楠玉座一方,仅差着没有雕龙附凤而已;居中偏后的丹墀玉池,想是用以歌舞献艺之所,两厢乐台,琳琅满目,举凡笙管萧笛,丝竹琴瑟,应有尽有,左面金钟,右面玉磬,较之宫廷的中和韶乐,亦相差无几。

料想着吴三桂在此接见属下百官,或颁发旨令,金钟响、玉磬鸣的一番盛况,或是夜宴观舞,千灯齐明,玉池献舞的一番旖旎风光,该是如何一番景况?所有的这一切,无非只是为满足他一个人的权势威望、声­色­之欲而已。

对于吴三桂的强颜事敌,卖主求荣,冲冠一怒,只为红颜故事,天下志士,无不嗤之以鼻。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人,都应不齿其人,简昆仑更不例外。

看着看着,简昆仑情不自禁的心里滋生出一种激动,恨不能立刻寻着这个人,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当然,这可不是他此行的主旨,像刺杀吴三桂这等壮烈大事,绝非仅凭一念之兴的血气之勇之可为,目下却是莽撞不得。

退出了署名召贤殿的大厅,简昆仑四顾茫茫,一时真不知何所去从?眼前一道水磨方砖的垂直秘道,直通向前面的一处石楼,灯月之下,花叶扶疏,时有微风,飘散着郁郁清芬。却有两个执戈禁卫,远远站立秘道尽头——那里立着一个六角形的宫门,门内禁地所在,显然又是一番世界。

简昆仑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查知朱蕾下落,却不知一入宫门,宛若置身汪洋大海,想要找寻朱蕾这个神秘人物,还是真不容易。

自然,凭他一身武功,不难大肆发难,只是那么一来,打草惊蛇,其与九公主朱蕾之未来祸福,可就难料,更何况朱蕾身边还有个老谋深算,技艺超人的七老太爷,若为他知道了自己此来的意图,朱蕾下一步的命运,可就令人担忧。

是以,今夕夜访,万万莽撞不得,实应谨慎为先,非万不得已决计暴露不得,正为有此一念,行动上不免大生阻碍,这一霎不禁有进退维谷之感。独自伫立在一棵雪松前,正自纳闷儿。

蓦地,一条人影有似燕子般轻飘,直由身后瓦脊间蹿身而至,身形一落,急速向着一座耸立的假山隐身过去。

简昆仑心里一动,本能地向后收了一收。

却在这一霎,另一条人影,海燕掠波般,紧接着先前那人之后,突地飞身而至。

好快的身法。正因为简昆仑自己轻功造诣极佳,目睹之下,才自更为惊心。

毫无疑问,眼前两个人,俱可称得上轻功中一流身手,后来的这人,身法尤其惊人。

好在简昆仑站立的这个地方,角度适中,借助于大厅当前一溜高挑长灯的映­射­,正可将当前二人看得十分清楚,而他本人由于背光之故,加以树身的掩饰,却是不虞为对方所发现。

先来的那人,乍现即隐,动作太快,简昆仑一时未及看清,后来的这个人,似乎并不顾忌行藏的败露,更无丝毫掩饰之意,乃致身形乍现,即为简昆仑看了个一清二楚。

好高的个子,足足有六尺高下,却是穿着讲究。一身宝蓝­色­缎子直裰,在灯光映衬之下,闪闪而有光泽,却把前面一片大襟扳起腰间,露着里面月白­色­的缎子裤脚,足踝处绑扎得极为利落,衬着那等气势,称得上是个漂亮人物。

这人年岁看来约在四旬上下,­唇­间留有短髭,一双眸子,深陷目眶,转侧之间,­精­光内敛,这一切显示在刀板也似冷漠的脸上,尤其给人以­精­悍­阴­沉之感。

比这些更使简昆仑注意的,却是紧紧缠绕在对方脖子里,结有辩花的一条油松大辫子,不啻说明了,对方满族人氏的身分。

那么,此人在这所巨宅里的身分职掌,已是呼之欲出了。

似乎认定了先来的那个人,就藏身附近,对方这个长身汉子,显得异常的沉着,一副从容镇定模样,却把一双光华内敛的眸子,缓缓在眼前搜索逡巡不已。

如此情况之下,那个匿身假山石后的人,越加噤若寒蝉,不敢显露出一点点声音来。

简昆仑从而也为一袭紧张气氛所笼罩,随即提高警觉。悄悄取出早已备好的遮面虎,罩落头上。

长身汉子一双目光,继续在附近缓缓搜索,刀板也似冷漠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两道深刻笑纹,表情颇似不屑。

“大姑娘出来吧,二爷已经瞧见你啦,还藏着­干­嘛,跑不了的!”

正为其这么出声一招呼,才使得简昆仑倏然警觉到先时那个人是个女的。

长身汉子一面说着,却把一双湛湛目神的眼睛定睛向侧面假山。这个动作,使得简昆仑心中为之一惊,由不住为着暗中姑娘捏上一把冷汗。

这一霎变化,波谲云诡。长身汉子似已猜知,暗中姑娘藏身石后。

石后姑娘,却也测知自己的形迹败露。

无独有偶的是,双方俱都选择了这一霎有所行动。

于是,长身汉子猝然腾身而起,向着假山逼近的一瞬,也正当石后姑娘蹿身而出的同时。

“刷……刷……”

两条极快的人影,空中交叉而过,宛若翩跹天际的一双巨鹰。

更为吃惊的却是,那个姑娘猝然落下来的身子,距离简昆仑藏身的雪松,极为接近,使得后者立刻感觉出有被迫现身之危。

果然是个坤道人家。

锦帕扎面,腰肢款款。一身紫­色­劲装,身后背着口宽面薄刃的三尖两刃刀,身子骨轻盈利落,显然身手不弱。无独有偶的却是她也留着条辫子,却不似长身汉子那样盘在脖子上,而是长长地拖在身后,每有跳动,辫子先自甩起,一撂老高,平增无限情趣—

—自然这情趣二字,却要分别时地,眼前这般场合,无论如何是难能领会的了。

却是这条长长辫子,使得简昆仑记起了一个人来——便是那日与朱蕾在解金刀用餐时,所遇见伪作卖花的那个姑娘——巧手金兰向思思。后来知悉她竟是万花飘香帮下的一门之主。

莫非真的是她?

思念之间,长身汉子却已紧蹑着辫子少女身后,猛地袭身过来。

“你还想怎么?乖乖与你二爷留下来吧!”

说话的当儿,一双箕盘巨掌,直向着少女的纤纤细腰上力拿下来。

辫子少女霍地一个翻身,猝然飞起右脚,却以脚尖直向对方眉心点来。

长身汉子嘿地一笑,右手如封似闭,两根手指改向对方脚上拿去。

手法利落、快捷,却很轻薄。

辫子少女就空一个疾翻,落身于对方汉子左侧,气得哼了一声,猛地一个下腰,脑后长辫刷地飞撩而起,挟着一股凌厉尖风,直向长身汉子脸上力拍过来。

原来她这条长发辫子,竟然还有绝技。

眼前这一抽之力,饶是可观,只可惜长身大汉的身子滑溜得紧,轻轻一个点头,便自闪开了对方状若长鞭的一势急抽。

那条长长辫上的伎俩,何只如此?

随着对方姑娘意念,紧跟着空中长辫的一个急转,迎合着对方的头势方起,宛若一支利剑,改向着长身汉子额头上刺扎过来。

霎时间,二人已战在一团。

即见那条长长发辫,在对方姑娘运施之下,真个劲道十足,却是变化万千。

抽、刺、扫、挑、缠、扎,无所不用其极。

长身汉子身法更不含糊。

闪、挪、腾、跃、起、转、翻、伏……转瞬间,已是十来个打转。

暗中窥伺的简昆仑,冷眼旁观之下,乃自看出,辫子少女虽说身法不弱,那一条长长发辫更是诡异莫测,但是以之敌对长身汉子的从容不迫,仅就气势而论,已是相去甚远。长身汉子若非是心存玩耍,便是另有居心,要不然断不会,拖延如此之久仍然未能分出胜负。

心中正自奇怪……

猛可里,长身汉子嘿地一笑,随着他左手的一个飞转之势,辫子少女那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已自抄在了他的手里。

不用说,这一抄之力,劲道极大,以至于使得辫子少女脚下一个急跄,几乎倒了下去。辫子少女心里一惊,往后一挺。

登时之间,一条发辫扯了个笔直。

双方力道都强,可就借着这条辫子较起了劲儿。

长身汉子目光闪烁,脸现狡笑,左手随转两转,已把对方辫子绑在了手上,硬是要迫使对方俯首认栽了不可。他似居心叵测,是否有更歹毒的出手,眼下却是不知。可是透过那一双鹰样的眸子,以及脸上的一丝狡笑,可以断言其用心可诛。

辫子少女功力甚是可观,可是今日遇见了厉害的对手,眼前这个长身大汉,确非易与之辈,即是在暗中简昆仑的目睹之下,亦视之为一个劲敌,不敢轻言取胜。

辫子少女越是头上不松,对方手上越是加劲。渐渐地,辫子少女已现不支,再坚持片刻,她乃至发出了吁吁娇喘之声,粉颈间实已汗污濡濡。

“怎么样,还不服输?”长身汉子嘿嘿冷笑两声,“好倔强的丫头,你的这点身手,在你宝二爷面前,还差得远呢,不打听清楚了,就敢往里面乱闯?今天落在了你家二爷手里,丫头,你认了命吧!”

这宝二爷三字一经进入简昆仑耳朵,禁不住使得他为之悚然一惊,正是前此船上,耳听得假瞎子公冶平与秃鹰吴元亮一番对白时所曾道及。

现在简昆仑总算知道了。

眼前这个长身汉子,原来就是吴三桂身边最称得力的护侍,人称宝二爷的那个人物,无怪乎手下功力如此惊人了。

辫子姑娘施出了吃­奶­的力道,才自抬起了脸来……虽说脸上蒙有锦帕,看不见她的表情如何,只是那一双露在帕外的眼睛,却是充满了凌厉倔强,直似要喷出血来的样子。

“姓宝的……我知道……你……你想把你家姑娘怎么样?”

“嘿嘿……好说。”宝二爷语气轻浮地道,“看在你自己送上的份儿,二爷岂能亏得了你?少不得要尽情玩乐一番……无论如何,可不能辜负了你的美意!”

“姓宝的……”辫子姑娘咬牙切齿地道,“姑娘今儿个落在你的手里,自认栽了……

不过你……却也别得意过早……”

“怎么着,想吓唬你家二爷?”宝二爷打着一口流利京腔,“告诉你大姑娘,你二爷顶天立地的身子,是练功夫练大的,可不是吓大的!”

手下加了把劲,辫子姑娘脚下尽管不情愿,仍然由不住向前迈了半步。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宝二爷说,“不是已经告诉了你?”

“姓宝的……”辫子姑娘低头说,“你要是敢动我一下……你应该知道,姑娘身子后面的人,可是饶不了你。”

“啊?”宝二爷目She­精­光地道,“报出来给二爷听听。”

“飘香楼的柳先生,谅你有个耳闻吧!”

这句话果然使得姓宝的为之一愣,可是紧接着他脸上现出了一种­阴­悍的狡笑。

“柳蝶衣?”

“不错……”辫子姑娘死命地向外挣着,一面冷声道:“万花飘香的势力你应该知道,得罪了你家姑娘,你可仔细着点儿……”

宝二爷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太晚了。”他说,“要是刚才你早报出姓柳的名号,宝二爷不卖个交情,算我不懂规矩,现在可是晚了,再说,姓柳的管天管地,可也管不了人家男欢女爱……”

“你……就不怕我回去说去?”

“那可得看你回不回得去?”姓宝的冷森森笑着,“你这条小命可­操­在二爷手里,你还想活着回去?”

一番对答,简昆仑可都听清楚了。他果然没有猜错,眼前这个辫子少女,正是那日解金刀酒店所晤,万花飘香的手下的那个叫向思思的姑娘。

她必是风闻九公主朱蕾落身这里,心有不忿,打算出其不备的下手劫取,将功折罪,却不意落在了姓宝的这个厉害角­色­手上。

错在她不该自报身分,这么一来,姓宝的更是放她不得,而致进一步动了杀机。向思思此番危矣!

却不意这个姑娘,情急之间,竟豁了出去——随着她急出的右手,一片刀光闪自后背,竟自把紧系后背的那一口三尖两刃刀掣了出来。

如此情势之下,自然难以伤害对方——她原本就不是向对方出手,这一刀纯然是照顾自己。

刷地一声,竟把紧握在对方手上的一根发辫,挥斩为二。

如此一来,情势立刻为之改观。

就是暗中观察的简昆仑,亦为之吃了一惊,决计没有想到对方情急生变,竟然还有如此一手。

宝二爷更不曾料到有此一手,嘴里哟了一声。

巧手金兰向思思挥刀断发,心态之悲痛,可想而知,自是把眼前这个姓宝的恨之入骨。发辫既断,更不稍缓须臾。一式寒鹰探爪,三尖两刃刀上奇光刺眼,随着她一个急蹿之势,猛地直向姓宝的当胸扎来。

宝二爷嘿了一声,壮躯霍地一长,滴溜溜就势打了个转儿。

向思思那般劲道的一势狠扎,却是刺了个空。

她的忿恚,一如背后长发——在一片刷地作响声中,身后长发,全数散了开来。跟着她一个拧身的妙姿,三尖两刃刀挟着一股尖锐疾风,直向姓宝的当头劈落下来。

刷!

宝二爷哼了一声:“好!”随着他递出的左手,那一截缠握在手上的断辫,怪蛇也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向思思迎头劈下的刀锋。

两下里一交接,顿时搭在一块,缠了个紧。

宝二爷一式得手,更不留情,嘴里一声低叱道:“撒手!”手腕力振之下,一腔内力,借助于手上发辫,蓦地传送过去。

巧手金兰向思思,惊呼声中,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已脱手而出,嗖地一声,直飞出三数丈外,猛落花丛。

至此宝二爷再不手下留情,低笑一声,脚下一式轻点,猛地逼向当前,待将以手上半截发辫作势向对方当胸点去。

斜刺里忽地传出了一声冷笑道:“慢着!”

声音冷峻,近在咫尺。

宝二爷猝闻之下,蓦地一呆,止住了即将向对方的出手,紧接着肩头轻轻一晃,鬼影子般地飘向七尺开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何尝不为之吃了一惊?

双方目光逼视之下,才自侧面那浓密的雪松之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人来。

自然,由于脸上的一方遮面虎,仅仅只能窥见他的一双眼睛,使得他一时更为之讳莫如深。便是那种强者的风范,使得他乍然现身之始,即大大的透着不凡。

宝二爷立刻就警觉到了,浓黑的眉毛,倏地向两下一分,眼睛里凌光四­射­。

“你是谁?”说话的当儿,一只右手,已自缓缓收回。状如­鸡­爪,指尖朝下。

简昆仑哼了一声:“足下想必就是吴大爷跟前第一能人的宝二爷了,幸会之至!”

宝二爷低沉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姓宝……你是谁?”

说时踏前一步,阻住了对方正面出路。

这一片林木森森,花叶扶疏,时当深夜,胜宫禁地,若非出声呐喊,更无闲人接近。

以宝二爷其人之自负托大,若非情非得已,他是绝不会出声招呼。

这么一来,便暗合了简昆仑甚而向思思的心意。简昆仑一旁观战,大致把对方路数瞧了个三成,这一霎现身而出,正是进一步拿捏对方斤两。若是机缘凑巧,更不会手下留情,以便即时剪除了吴三桂跟前的这个心腹能人。

“姓宝的,咱们手底下见高低吧,何必多问?”说话的当儿,简昆仑足下轻迈,倏地一个快闪,掠身于三尺之外。

便在这一霎,宝二爷伟岸的身子,一团疾风般地已自旋身而进,那一只拳若­鸡­爪的右手,霍地反手拧起,一势金风送爽,直向简昆仑脸上抓去。

却是简昆仑的先见之明,使得他扑了个空,嘶!尖风一缕,险险乎擦着前者面门滑了过去。看上去真个千钧一发,险到了极点。

简昆仑以奇快身法,闪开了对方极具实力的一击,紧接着反身左拧,呼地劈出一掌。

这一掌,直袭宝二爷后胯。

宝二爷也防着了。鹰样的一个疾滚,两只手掌乃至接触到了一块。

“嘿!”像是一双闪翅而过的飞鹰。两个人蓦地又为之分了开来。

简昆仑才知道对方力道竟是如此惊人,若非是自身已然复原,只这一掌,便无论如何也吃受不住。

宝二爷也是一样。自他驾护王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像简昆仑如此强硬的对手,若非是方才全力一击,化解了对方掌上力道,此刻已难免为之所伤。一霎间乃致将先时傲气,打消了个一­干­二净。

“好身手!”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宝二爷一霎间,兴起了无名杀机,“咱们换个样儿来玩玩……”话声出口,右手向腰间乍然一探,嗡地一声,一口流光四顾的软兵刃已到了手里。

却非是一般所常见的索子枪软鞭等类,乃是一口宽仅二指,款式修长的软刀。

简昆仑乃自注意到刀柄上打制得极其­精­巧的扣环,与对方束在腰上软皮刀鞘的尾端正好衔结,却是设计­精­巧——这个突然的发现,使他立刻就认出来,宝二爷手里所拿的这口兵刃,是一口无坚不摧的缅刀。

缅人擅于铸刀,一口刀的铸成,常常历经数代始完成,百炼­精­钢,化为绕指柔——

那软软刀锋,拿来束腰,配以韧软的蚊皮刀鞘,应是最恰当不过。

这口修长的缅刀,此刻拿在宝二爷的手上,但只见一片银光璀璨,极是相得益彰。

“阁下身手极高,不要客气,请出家伙吧。”说时宝二爷修长的躯体,忽然往下一蹲,矮了大半截儿,刀势闪烁,衬着他凌然的表情,更具无比气势。

简昆仑自是不敢大意。

目光向着一旁的向思思扫了一眼,后者立时有所体会,娇躯轻拧,闪出丈许开外。

“只管放心收拾他,外面一切都有我呢!”

确是道出了简昆仑心里的隐忧,平西王府卧虎藏龙,一有惊动,怕是Сhā翅难飞。

虽说是向思思自承打点,简昆仑却不敢耽搁太久。自然,最大的遗憾却是,今夜意图与九公主期相一晤的用心,怕是痴心妄想了。

这些意念,一经由脑中闪过,越觉对眼前这个姓宝的不能轻易放过。

简昆仑的手,方自握住了长剑剑把,宝二爷那一面已自发动。

宛若凌空之鹰。

随着他前进之势,掌中缅刀闪电似的亮出了一道奇光,劈中挂二,直取向简昆仑正面前胸。

立刻,即似有大股力道,随着他的出手,霍地直向着简昆仑当头罩落……便在此一霎,刀锋一线,力劈直下。简昆仑早已在他缅刀出手的当时,已然留了仔细,这一霎随着他交手之势,长剑月下秋露匹练也似的已自亮了出来。

两股白光,看似一般的疾。

却是眼看着已迎在了一块儿,不知怎么一来。却又险险乎地闪了开来。

白光一闪。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其间距离,间不容发。一刀一剑,便自闪了开来。

宝二爷紧跟着一个飞快的转身之势,掌中缅刀旋转出一团奇光——玉带围腰,反向简昆仑腰间切进。

简昆仑突地拔身而起。容得宝二爷手上缅刀擦足而过的一瞬,月下秋露蓦地宣泄出大片寒光,反向他当头罩落。

宝二爷一惊之下,滴溜溜一个快转,其势如风。

尽管如此,落下来的一片剑光,势若飞泉倒卷,竟自把宝二爷身后衣襟,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紧跟着简昆仑二次进身,长剑如蛇,嘶嘶作响声里,直取向对方前心。

宝二爷冷哼一声,掌中缅刀突地一振,蛇也似向对方剑锋上卷了过来。

铮锵一声,刀剑交辉里,双方已迎在了一块。

一如盘枝之蛇……银光流颤里,一刀一剑已缠了个紧。

敢情这口缅刀,在宝二爷真力运施之下,软硬随心,这一霎化钢为柔,竟自把月下秋露紧紧缠住。

简昆仑立刻即觉出一股绝大劲道,透过对方长刀传送过来,霎时间,那只持剑的右手,重若万钧。

显然,姓宝的想以无比压力,迫使他撒出手上长剑,他的功力着实不弱,猝然加诸之下,几乎使得简昆仑长剑脱手坠落。

但是,简昆仑岂能如此不济?

随着长剑一颤之后,即有源源力道,透过长剑,传逼至对方缅刀之上。

两股绝大力道猝然接触之下,但只见一双刀剑唏哩哩一阵疾颤,流光四颤里,宝二爷忽地哼了一声,一张俊脸,蓦地胀大了。他却是不甘心就此服输,第二次运施真力,力逼刀身,再一次和对方较上了劲道。刹那之间,两个人的身子宛若石头人般地伫立当场,一动也不动的相持不下。

夜风里,落叶飘飘。

蓦地,简昆仑向前跨进一步。随着他跨进的脚步,右腕力振之处,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把对方那一口紧附在长剑之上的缅刀挣脱开来。

宝二爷猝然打了个哆嗦,脚下一个踉跄,站步未已,一口浊血已自喷了出来。

简昆仑原可趁势出手,将对方毙之剑下。

宝二爷却也防到了对方会有此一手,随着他退出的脚步,就地一个打滚,巨鹰也似的盘出丈许开外。

“打!”一声喝斥下,左手翻处,噼啪一声,已抖开了一面血­色­的刀衣。

敢情又是一手武林中罕见的绝活儿!

刀衣乍展,一片寒光闪处,却由其内爆飞出七八口细小窄长的柳叶飞刀。

随着宝二爷手势挥动,一股脑爆发如蝗,直循着简昆仑、向思思二人立身之处飞掷而来。

简昆仑一惊道:“姑娘小心!”

长剑撩处,叮当声里,已把迎向自己正面的三口飞刀磕向一旁。

却不知刀势怪异——其中之一去而复还,打简昆仑左肩头擦过,顿时皮开­肉­裂,留下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惊。

一时反手抡剑,施展逆回力道,将下余的几口飞刀,劈落地上。

那一面向思思因不明刀­性­,左面股胯部位,亦为飞刀所伤,伤势虽轻,却甚痛楚。

如此一闹,王府里已有惊动。

喝叱声中,三数道孔明灯光,直向这边照­射­过来。

简昆仑原有返身之意,见此情况更不欲久留,脚下飞点,已腾身丈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轻叱一声,跟踪而至。

却有一条人影,倏地自侧方瓦面纵身而落,手上一口鱼鳞刀,兜头盖顶猛砍直下。

向思思一个快闪,躲开了对方迎头的刀势,伺机由侧面劈出一掌,施展的正是她拿手的巧手金兰之式,如兰纤指一潜复起,噗地一声,正中对方后腰要|­茓­。

这一掌功力不弱,来人大叫一声,突地倒落地上,一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却不意,一双锐利雪花长刀,猛地袭身而近,直往向思思两肋搠来。

灯光闪烁里,有人叱声:“­射­!”

一排箭矢,直­射­而前。

向思思反手劈箭,却无能躲过肋间的双刀,情势险到了极点。

简昆仑待去的一霎,目睹及此,低叱一声,左手拂处,打出了一双亮银珠。

他一向极少施展暗器,这一霎旨在救人,出手力道极猛。那人虽然身手不弱,奈何递出的一双长刀招式已老,再想改手已是不及。啪啪声响里,已为一双银丸,分别击中身后骨节要害。顿时倒地不起。

向思思才能解了一时之危,纤腰力拧,嗖地纵身而起,落身于大殿飞檐一角。

只是偏偏有人放她不过。

伫立一隅的宝二爷,其时并未远去。

以他要强生­性­,决计是放不过二人生离,可是方才与简昆仑夺取兵刃,力较之下,受了内伤,当场口喷鲜血,虽说是一口浊血,却也受伤不轻,不得不暂时定住,运功调息。

这一霎,目睹着向思思的样子,心有不忿,冷哼一声,举手打出暗器蒺藜子。

一发三枚,出手即至。

宝二爷心怀险恶,暗器出手,一声不吭。

向思思可真没有料到,身子还没有站定,叭地一声,即为其中一枚,打中后背右面肩胛。

幸而宝二爷身上有伤,若是凭他昔日功力,只这枚暗器便能取了她的­性­命。

向思思负痛一个前扑,另外两枚暗器,无巧不巧,便在这一霎擦肩而过,啪嚓声响里,打碎了两片殿瓦。

饶是这般,却也痛得她冷汗淋漓,真仿佛右面胛骨都碎了,全身上下更是连一丝力道也提不起来,一个骨碌,便由房上坠落下来。

“啊”!

总是简昆仑心有不忍。一片云彩般的轻飘,呼带着简昆仑偌大身躯,陡地蹿身而至。

正好迎着了向思思落下的身子,一把抓了个结实,叱了声:“走!”

起落间,已是数丈开外。

夜幕里,人声乱嚣。

简昆仑夹着向思思,以奇快身法,直扑上西面爬满藤花的院墙。

这一带已有了部署。

灯光照­射­里,扑过来两名持刀侍卫,举刀就砍。

简昆仑自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手中月下秋露早已真力聚结,指天划地里,势若飞虹倒卷。

两个持刀卫士,刀势方出,简直连对方是个什么长相都未及看清,已为简昆仑怒卷的剑势劈中,双双惨叫一声,坠落墙头之下。

有人大声叱道:“放箭!”

却在箭矢未发前的一瞬间,简昆仑挟持着向思思,已腾身而起,就此一路飞纵,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已消逝沉沉夜­色­之间。

第二十一回人在魂牵梦系中

月净如水,水映月魄。

一片烟雾,笼罩着当前的翠湖。

简昆仑一径来到这里,才自放了一颗心。向思思伤势颇重,垂头不语,娇躯无力,一副沉沉欲睡模样。

这副形态看在简昆仑眼里,一时竟不能弃之而去。

这一带景致奇佳,即使在月夜里,也不能尽掩,湖侧杂生花树,翠草如茵,杨柳青青,柳枝儿低到垂及水面,偶有微风,摇曳起淡淡纱笼的一片迷离,却是波谲云诡,一如湖面的烟波浩渺,看它不透。

轻轻把她放置在草地上。

向思思曼吟一声,睁开眼睛,微弱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简昆仑只当她人事不省,既能说话,便自无妨。

“先别管我是谁,告诉我伤在哪里?”

说话时,他特地把声音压低了,不欲让她认出自己是谁,原因是双方立场暧昧,仍似敌对身分。

向思思瞧他皱了一下眉头,无可奈何地吟了一声,才自讷讷说:“后……面……”

后面胯骨部位,似已为鲜血染透,月­色­里看不清楚,简昆仑用手摸了一下,湿漉漉染了满手,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却不意对方少女十分倔强。

“流血?”

“嗯……”简昆仑说,“看样子伤得不轻!”

向思思一笑说:“不要紧……”

说时她反过手来攀摸了一下,终是不便,无奈地道:“你就好人做到底吧,瞧瞧看……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没有?”

一面说,她已摸索着由身侧豹皮革囊里,取出了千里火,转递过去。

简昆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迎风一晃,呼地亮着了,火光闪烁里,才看清楚了。

可真是伤得不轻,整个后胯下股,全为鲜血所染,把一条葱­色­的裤子大半截都染红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右手快速运指,一连在她后胯伤处附近点了三处|­茓­道,流血顿止。

火苗子呼呼在空中蹿着,手上千里火为万花飘香所独特设计,火势极强,更能持久,较诸一般寻常江湖人物所施用的,大为不同。

借助于眼前火光,仔细辨认之下,才确知伤在后胯的凤尾|­茓­上,偏差少许,即是尾椎骨节。

“好险,”简昆仑为之庆幸道,“差一点你便成了终身残废,这辈子就别想再动了。”

向思思吓了一跳,怯生生道:“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暂不答理,随即施展内力掌盘功,以右手掌心紧紧贴附对方伤处,一面运施丹田,发动真力,一抚一按,紧跟着向外一扬,突地一声,已把对方深入­肉­内的那枚暗器吸了出来。

随着暗器的吸出,涌现了大片淤血。

向思思呻吟了一声,直疼得身子打颤,却把早抓在手里的一个小小药瓶,反手递向简昆仑道,“这里有……药……”

简昆仑随即又施展手法,重新为她止住了流血,把接过的伤药,为她敷上少许。自个儿动手在她革囊里拿了条布带和一些棉花,迅速包扎妥当。

一切迅速、利落,倒也得心应手。

熄了千里火,简昆仑步向湖边,就着湖水,把手上血清洗了个­干­净。

再回来时,向思思显然已大见轻松。

这一霎,倚石而坐,睁圆了一双眼睛,正自向着简昆仑直直地奇$%^書*(网!&*$收集整理瞅着。神态之间,显然对于简昆仑这个人大是存疑。

“你……到底是谁呢?”却又轻轻一叹,“无论如何,你这番道义相助,让我终身感激不尽……为什么不把名字告诉我?或是,请你把脸上的遮面虎拿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记住你这个人,也就够了。”

简昆仑一笑说:“那倒不必,只要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向思思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知道我是谁?”原因是她脸上仍然系着锦帕一方,二人虽接触亲切,那一方锦帕,仍然依旧。

“刚才你自己已说过,你背后的靠山是鼎鼎大名的飘香楼主人柳先生,那么,你当然是万花飘香一面的人了。”

“不错……”向思思说,“万花飘香是个极庞大的势力,属下有上万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呢?”

简昆仑冷冷一笑:“但是万花门出­色­的女将,却只有十二人,便是人称的十二金钗。

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十二金钗之一的巧手金兰向思思,难道不是?”

向思思微微愕了一下,浅浅一笑。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我也不必再藏着了。”随即解下了脸上锦帕,现出了本来面目。

简昆仑早已认出来是她,自然一些也不觉得奇怪。

当下瞧着她,冷冷说道:“贵门主柳蝶衣,生平最是要强,姑娘此前坐失良机,让人家抢走了到手的人质,今夜又吃了如此大亏,还负了伤,这件事若是传到了柳先生耳朵里,只怕是……”

向思思果然为之一呆,忽地站起来说:“你到底是谁?”言下之意,分明简昆仑所说属实,可就对他更为好奇。她只当简昆仑偕同九公主,当日同时已落入官兵之手,却不知他后来的入水而遁,否则倒也不难猜出对方的真实身分。说了这句话,一时只管直直看着,心里纳闷儿。

水波一响。

一个女人的声音,自湖上传来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么?我知道。”

话声方落,一叶扁舟,已自湖边芦苇草丛中现身而出,烟波浩渺里,但见在状似鹦鹉的舟首,伫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窈窕少女。

也同当日九公主装束相仿佛。来人少女头上戴着一顶软笠,沿着帽圈四面垂有淡淡轻纱,夜­色­迷离里,更是无能窥清。

长身少女忽然出现,简昆仑与向思思仅是由不住吃了一惊。更吃惊的却是来人还不止一个。

紧接着人影闪烁,却自两侧柳­阴­,一连显现出两个丽人,身法曼妙,动作快速,一经现身,海燕掠波般,双双已抄身眼前,左右各一,相距丈许,却把简昆仑、向思思遥遥看住。

湖面轻舟,已逼眼前。

月­色­迷离里,但见舟身一颤,舟上少女已腾身而起,飞鸟样的轻美快捷,已立身二人当面。

向思思啊了一声,慌不迭自石上站起。

简昆仑却能处变不惊。

一个闪电般快捷的念头,自脑中转起:时美娇!

心里方自念着,对方少女已冷冷哂道:“向门主——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么?”

“你……又是谁?”

向思思可真被弄糊涂了,先前的谜结还没有解开,后面的又来了。

看样子后来的三个人,虽然都是女人,却是大非好相与。

长身少女一笑说:“你等一会就知道我是谁了,先为你解开眼前这个谜结吧,你不是要想知道他是谁么?”

说到他这个字时,一双妙目,透过目前薄纱,已转向简昆仑,随即一笑道:“简先生别来可好?”

“时姑娘你好……”话声微顿,简昆仑已转向侧面,倚石而立,目光一扫,连同后来的一双少女,亦都在照顾之中。

对方若是时美娇无误,那么后来的两个少女,当必是她一双随身爱婢无音、无言了。

想不到在这里,竟然会忽然看见了她们。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令他大感忧虑,原因是时美娇一身功夫,大非寻常,自己是否能敌得过,却是大有疑问,更何况还有无音、无言的从旁相助,以三敌一,自己更加不是敌手了。

一想到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机,才得由飘香楼逃出,不期然眼前却又与对方碰在一块,真正是从何说起?

“你好聪明。”长身少女含笑地赞了一声,双手轻分,已把垂下软笠的一面轻纱撩起笠上。

虽然只有月­色­,却也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特别她所独自具有的那种神采气质,使得简昆仑在乍然一见之下,即能认出是时美娇。

果然是她——时美娇!

在万花飘香里,她身尊位高,论及身分,不过仅次于柳蝶衣一人之下,与金羽燕云青,各领一堂之主,人称玉手罗刹。

简昆仑领教过她的厉害,俨然是极可怕的一个大敌。

非只是武功剑技超人,最可怕的还是这个女孩的聪明才智,那双明亮的眼睛常于转动之间,即能窥测出对方心里所想,防不胜防,这才是最可怕的。

一看见是她来了,简昆仑顿时心存警惕,以免重蹈覆辙,像上次一样,上了她的当,为之所擒。

虽说如此,却也不甘示弱。

一霎伺,简昆仑已设想了两种出手对策,甚至于长剑月下秋露在展出的一霎,兼及两旁的无音、无言,如此,即使不能取胜,当不致受制过甚。

思念之间,一双眼睛已是数度打转,对于身侧附近,做了必要的观察。

时美娇轻轻耸了一下细长的眉毛,莞尔笑道:“这点小阵仗,如何会看在你的眼里?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在柳先生身边,你也能来去自如……是不是?”

话声方落,那一双剪水瞳子,已自移向一旁巧手金兰向思思。

后者在乍然知悉时美娇的真实身分,亲自目睹认定之后,早已吓得面­色­惨变。

眼前在时美娇目光逼视之下,哪里再能保持缄默?忍不住上前一步,请了个安,怯生生地说道:“参见堂主……我……”

“你又是谁?”

“我……属下向思思……”

“向思思!”

一霎间,时美娇面染青霜:“原来是向门主!真是失敬得很啊……”

“属下不敢……”

说话的当儿,她已似不支,一副娇弱无力模样,抖成一团。

正如简昆仑所说,万花飘香帮规极严,所属弟子奉命行事,历来只许成功,绝不容许失败,若是连带有着什么有辱门风等事查实有报,论罪只有死路一条。

巧手金兰向思思,论罪虽未必如此严重,却也可大可小,单看眼前的时美桥如何论处,生死一线,只凭时美娇之一言,焉能不使她为之胆战心惊?

至此,时美娇才现出了她本来的面目,神­色­微凝,冷冷说道:“你的一切我清楚得很,如此无能,怎么可以在我飞花堂任职?且先回去,向宫坛主报到,听候处置发落,这就去吧!”

向思思聆听之下,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自抬起头向时美娇看着,眼睛里泪光盈盈,想是要说些什么。

时美娇却是当着简昆仑的在场,不便发作,却也不容她再有申辩。

“什么都不要多说了,你自个儿回去吧!”脸上笑靥不失,声音却出奇的冷。

鉴于她在万花飘香的一言九鼎,素日威望,向思思尽管心有不服,却也不敢直言顶撞。

聆听之下,只向着时美娇应了一声,抖颤颤请了个安,转过身来,向着简昆仑苦笑了一下,原想说上几句感激的话,又怕因此构成日后罪证之一,便自什么也不再多说,随即转身自去。

时美娇再次转目简昆仑,脸上神态从容亲切,那样子与刚才面对向思思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不像在面对一个敌人。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简兄……”

显然是改了称呼,一口吴侬京韵,听在耳朵里真个是无比受用。

说时,莲足轻移,缓缓向前迈了两步。

莫谓无心之举。简昆仑可是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

随着她前进的脚步,简昆仑向左面迈了一步,依然是背石而立。

时美娇只当是没有瞧见。

淡淡月光之下,她的风采极美。

“首先我代表万花飘香,谢谢你对敝门手下的照顾,刚才在平西王府,我虽然没有身历其境,却是可以想知,当时情形,必然有一番惊险激战……”

停了一下,她含笑接道:“向门主人虽机警,功力却差得太远,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救她,只怕她早已在宝柱手里遭了不测……万花飘香一向恩怨功罪分明,对我们的恩惠,我们心里有数,绝不会忘记的!”

简昆仑一笑道:“堂主你太客气了,只是话中有话,何不一气说完呢?”

时美娇缓缓点了一下头,轻轻哂道:“过去我承认对你认识得不够清楚,从你到飘香楼住在半月轩以后,我才渐渐感觉到你的过人之处……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以往见过最厉害的一个大敌……”

“大敌?”简昆仑一笑说,“为什么你们要把我看成一个敌人?”

“原因很多!”时美娇说,“你既然问起,我就不妨告诉你吧……”

“第一,”她说,“一开始你就跟我们作对,怎么作对,也就不必多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简昆仑当然明白,对方所指,无疑是对永历帝的仗义援手,这件事毫无疑问,若不是简昆仑的中途Сhā手,此刻的永历皇帝,早已被挟持住进了飘香楼,成为柳蝶衣雄心霸业、号召天下的工具。

微微一笑,简昆仑也就不再申辩。

时美娇脸含微笑,不以为忤,继续说道:“这一点也就不必多说了,凡是被拘禁在万花飘香,尤其是飘香楼总坛的人,从来还没有人能够随便离开过,偏偏你就例外,坏了这个规矩!”

简昆仑哼了一声:“这意思是,一旦住进了你们的飘香楼,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也不一定!”时美娇说,“要看住进去的人,是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了!”

简昆仑冷冷笑道:“顺我者活,逆我者死!是不是?”

时美娇发出了一串娇美笑声。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当然……”她笑哈哈地说,“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简昆仑一笑道:“好像我的罪状,还不止这些……”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轻轻一叹:“你说得不错,可知道为了什么?”

脸上笑靥不失,简昆仑却透过一种特殊的感觉,体会到隐隐若现的几许杀机。

时美娇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不经我们允许,而能离开飘香楼,至于能当着柳先生的面离开的。简直听也没听说过。”

简昆仑冷冷一笑,目She­精­光道:“现在你不应该再说是没听说过了。”

时美娇微微笑道:“我们真地听见了,不但听见,而且亲眼见到,我还看见这个人手持长剑,当面对柳先生出言棱辱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似抖颤,可见得这件事她本人也同柳蝶衣一样,引为生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奇耻大辱,洋溢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

简昆仑不由心里一动,透过了这个小小的观察,终于让他忽然了解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姑娘与柳蝶衣之间的微妙感情,似乎已超出了首领与属下之间的一层关系。

也就是说,时美娇很可能早已是柳蝶衣的爱情俘虏,才至于那么死心塌地地为柳氏效力。

尽管他们之间相差着这么一大把子年岁,可是感情微妙,谁又能说是不可能呢!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更加仔细地向对方观察——这一霎,更加断定显示她激动目光之后的尖锐杀机,确是要十分小心注意。

时美娇说:“柳先生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没有人能拿剑比着他,说出那种话……”

说到这里,她原先故示轻松、从容,所做出的一切伪装,都化为乌有,甚至于脸上的微笑,也似极牵强。

简昆仑已觉悟到双方的必将一战。对于时美娇此一感情方面的突然发现,他认为是意外收获。

兵法有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用之于眼前的格斗,其理亦同。

“姑娘你这么说可就错了!”简昆仑越加慢条斯理地说,“柳先生所不能忍受的事,别人也一样不能忍受。”

他冷冷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蝶衣平素骄傲自大,唯我独尊,可以凭其武功权势,作践任何武林同道,他心里却不会有任何不安,现在只尝到了一点点别人的怜恤,就无能忍受,岂非于理不通?”

时美娇摇摇头说:“话不能这么说,别人可不是柳先生,他是神圣不能侵犯的……”

“谁又能可以随便侵犯呢!”

说完这句话,简昆仑主动地抽出了长剑月下秋露,冷笑一声:“我已经看出了你对柳蝶衣的忠心,你不愧是他的忠实部下,所以你才能在当日,毫不留情地执行他的命令,迫死崔老剑客以及他无辜的母亲,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应该了解别人的感受如何?果真如此,你便能了解到,当日我未能一剑刺死柳蝶衣,该是何等的愚蠢与仁慈了,请拔剑吧!”

说完这几句话,一时力贯剑身,长剑越形璀璨,渲染出森森剑气。

想到了崔平及其老母的死,简昆仑有一种难遣的自责与悲哀,若是容许他再一次持剑柳蝶衣榻前,决计不会那般仁慈,柳蝶衣是否还能保住­性­命,可就大生疑问。一霎间,他心里充满了悲忿仇恨,对于眼前的时美娇,再也不能友善视之。

时美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这些话也就不必多说了,实崔氏呣子的死,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应该是我……”说到这里她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这件事也许我做错了……不过,后悔何益!”

“谁要听你这些?”简昆仑抬起手,揭下了头上的遮面虎,现出本来面目,“时美娇,你请赐招吧!”

“好吧!”时美娇黯然一笑,龙吟声中,一口细窄长剑,已拿在了手里。

“我知道你的剑术很高,”她冷冷地说,“而且我也知道,二先生传授了你很多他独门身法,但是今夜对于你来说,却是不利的……”

说话的当儿,无音、无言一双姐妹,陡地自暗中现身,各自前进一步。

简昆仑蓦地感觉到发自两侧凌厉的气势,才警觉到这双姐妹所形成的钳形攻势。

一个时美桥已难能取胜,再加上这双姐妹,自然对自己形成更大的不利。

可是这一霎,他意志如钢,已不复再去考虑这些,炯炯目光,在一瞬无音、无言之后,紧紧盯向时美娇,再也不轻易移动。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三个人一起上吧!”

长剑微振,剑上光华,益形璀璨。脸上表情,大气磅礴——这番形象看在时美娇眼里,由不住心里一动,确是不敢大意。

她终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你大可放心,她们只是奉命在现场警戒,不许外人妄自­干­扰,除非你存心脱逃,她们是不会轻易对你无礼冒犯的!”

简昆仑哼了一声,陡地挑动长眉,似乎是对方那一句存心脱逃激怒了他。

蓦地,他接触到自对方­唇­角的一抹微笑,忽然警惕到对方的用心微细。

要知,高手之对招,全在心情镇定,大忌情绪激动,对方姑娘显然有见于此,反其道而行,无意之间,自己竟似为她所乘了。一念之警,简昆仑忙自收敛心神。

便在这一霎,时美娇已自发动剑势。

一片白光,起自腕底,随着时美娇灵巧的前进之势,直向他正面卷来。

简昆仑长剑突出,一点即收。叮!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弹开了对方剑势。

夜­色­里,爆出了一点火星。

时美娇倏地收回了长剑,动作与简昆仑一般无二。

双方的心思不谋而合,长剑交臂,人影穿梭,在眼睛来不及捕捉的一霎,双方已各自劈出了三剑……妙在双方的心有灵犀,像是事先打过招呼一般,在看来简直难以躲闪的凌厉剑招之下,俱是相互无损地闪躲而开。

却是险到了极点。

像是一双展翅而过的飞鹰,霍地两下里分开来。

气势的强大,迫使着双方脚下的不能自止。

简昆仑足尖飞抄,直落丈外。

时美娇一式飞转,如鹰之怒盘。

动作之快,迫人眉睫。

却是一发而止,寓雷霆万钧之间。真正激昂排宕,不可作等闲而观。

强大的气机,直似有飞沙走石之势。

皓月杨柳,相顾愕然,怅怅然结束了第一个回合。

时美娇重现笑靥,点头道:“果然我没有看错,看来你剑术大是可观,较之已死的崔平剑客,更似有过之。”

这句话,使得简昆仑神情一震,直似有穿心之痛。紧接着他即明白了对方用心。

“时美娇,你的攻心战术已经不灵了……换点别的花样吧!”

“真的不灵了?”时美娇展动蛾眉,声音娇娆地道,“那就换点别的,来谈谈九公主朱蕾如何?”

简昆仑微微一笑,假设着取势对方正面,却用玉崖飞泉的突发剑招,伤她右侧一面。

时美娇妙目微转,越见高秀超逸,绵密­精­严。

只是向着对方微微含笑,却使得简昆仑一时心存犹豫难定取舍。

他本可猝然进身,怒剑相加,只是这一剑关系重大,若有所失,即不保为对方所伤,时美娇其势悠悠,难谓不心怀险诈。

原来上乘剑术,多涉奇门阵脚。所谓顺布三奇又谓逆布六仪,或逆布三奇,顺布六仪,一剑之发,若得时位,自然可以稳­操­胜券,反之便为援人以柄,有如太阿倒持,遇见个中高手,便是死路一条。

眼前时美娇,悠悠难量,顾盼进退,极见分寸,难谓她不是个中高手,却是不可不防,便是这番顾虑,使得简昆仑久久不欲出剑。

却见时美娇轻轻一叹道:“想不到九公主朱蕾,竟是一个多情至­性­之人,据我所知,这两天她为你茶饭不思,已经两天不进饮食,如果你再不能救她出来……情形可就不妙……”

简昆仑冷冷一笑,注目而视,只见时美娇脸上笑靥,极其美艳,却含蓄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稚气。这几句话大异她素日为人,自是别有居心。

面前人影一闪,时美娇跃身而前:“别以为我是跟你说着玩儿,我说的可是真的!”

简昆仑正待凝剑以向,不意对方身子尚未站定,倏地一转,呼地又自闪到另一个方向。翩然而坠,施施转身。

“对不起,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与九公主之间这段患难的感情……”微微笑了一下,她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这么视死如归地护侍着她,真的是侠义居心,还是自己的私情在作祟?”

简昆仑一笑道:“依你看呢?”

时美娇哼了一声:“外面传言很多,我所得到的消息,都说是你们早已共浴爱河,出则同出,进则同进,共桌而食,同房而宿,而且……”

轻轻一啐,她脸现薄羞,浅浅笑道:“还有的我就不说了。”

简昆仑并不生气地道:“是不是共浴爱河,还有待进一步观察,除此之外,你所说的那一套,什么出则同出,居则同居……大致都还不假,我这么回答,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时美娇一笑说:“奇怪,这又关我什么事?”

“啊,”简昆仑冷冷点头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这本来是不关你什么事的!”

以时美桥之冰雪聪明,想不到也有失言之时,眼前被简昆仑用自己所说的话一将,竟至无言以对。

固然,她所以特别提出这件事,无非志在攻心,使对方情绪紊乱,却是忽略了,她自己对于眼前这个人,并非全然无动于衷,须知男女之间的情愫、感染,常在无知之间,虽说柳蝶衣于她,情之于先,只是双方年岁的差距,以及日后柳氏情感心­性­的变态、转移,对于她来说,毕竟不无遗憾,此时此刻,凑巧地闯进了简昆仑这个人来,若非时美娇的难忘故人,情势早已显然,但是,她毕竟也有软弱的一面……

眼前为简昆仑出言一击,一霎间心儿筑筑,脸也红了。

原来是拿来消遣人家,兼具攻心之略,想不到自己先受其害,以时美娇之剔透玲珑,诚然也始料未及。

一霎间娇嗔大发,怒由心起。

“哪一个又高兴管你们这些闲事?你美得很呢!”

话声出口,人已似彩蝶儿般翩翩腾起。

一起即落,掌中长剑,渲染出匹练般的一道白光,直向简昆仑身上怒卷过来。

叮当一声。

两口长剑迎在一起,黑夜里闪烁出一片火星。

借助于长剑的一弹,时美娇偌大的身子,呼!再一次的腾空而起,凌空一折,落到了简昆仑背后。

恰到好处!

以奇门顺布六仪而论,时美娇眼前这个落势,似乎正应了一个景字,正是出剑契机,轻叱一声,长剑顺势而前,直向简昆仑后背刺到。

一股冷飕飕寒风,透衣而至。简昆仑方有所感,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脚下轻滑,一式旋风怒转,陡地飞身丈许以外。

时美娇哪里放得过他?

简昆仑身势方转,时美娇却已如影附形地附身而来。双方身势,看似一般轻飘快速,一如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对美娇颇知奇门之妙,一脚踏入六仪,自不会轻易舍却。

简昆仑身方纵起,已自觉对方的紧逼不舍,双方之间,更似有一种莫名的气势,彼此牵系贯通,如此一来,简昆仑的每一动静,对方都似能事先预知,正是此一奇门剑势之妙。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使得简昆仑心里暗暗吃一惊。

其时时美娇雪亮的剑锋,已自应了六仪中一个惊字,剑光宣泄里,一剑直劈,循着简昆仑背脊上大肆挥落下来。

简昆仑一势猛虎伏桩,霍地投身大石,险险乎闪开了对方劲道猛锐的剑锋。

剑落石面,劈削起大片石屑,闪烁出的一片石火,尤其有慑人之势。

一霎间的动念,使得简昆仑忽然明白过来,毫无可疑,对方正是以玄奥的奇门阵脚,催动剑势,自己方才已有所警,只是心存怀疑,这一霎,待将施展破解之法,其势已有所不及。

不好!

一念之警,不禁使得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六仪奇门阵脚,他亦曾涉猎,并非昧于无知,若是事先窥知,大可与时美娇放手一搏,未见得就为她所败。

眼前却是太过迟缓了。心思电转,似乎左侧方杜字一位,容或还有一线生机,不假多思飞身一转,便自向这一面掠来。

岂不知,时美娇早已有见于先,无音、无言一双姐妹,正是为此设防在先。

简昆仑身势方起,暗影里人影一闪,那个叫无言的姑娘已蓦地现身而出,不期然踏前一步,已自抢了先机。

奇异的阵脚,即所谓神龙负图出洛水,彩凰衔玉碧云空,神妙之处,端的不可思议。

据传此一奇门六仪阵式,乃起自人类之始祖轩辕黄帝大战蚩尤时,偶遇天神所授,自是未免过于荒诞离经。但是由此却可想知其妙不测。

随着无言的突然现身,霎时间这一面已自封死。

感触里,像是起了一片云雾般,非但无言隐身不见,整个左侧一面,似已全然为浓雾所封。

时间之快速,简直不容多想。

便在这一瞬,身后的时美娇,挟其雷霆万钩之势,电光石火般已自身后切到。

简昆仑只觉得后心要害一紧,其势已无能躲闪——时美娇显然已出剑直刺而来。

生死俄顷之间,这一剑却似往侧面微微一偏,哧!尖风一缕,连带着雪亮的剑锋,已扎进了简昆仑右后肩胛。

力道之猛,极是可观,噗……扎了个两面透穿。

“啊!”

拔剑,血流!

简昆仑一阵刺心奇痛,掌中长剑都几乎脱落。

时美娇显然手下留情,这一剑没有要他的命,却也并不表示就此放过,随着她拔出的剑锋,左手翻处一式春风拂柳,一只纤纤玉手,待向对方另一面肩头上拿去。

猛可里,大片疾风,透空尖啸而至。

月­色­里,简直难以看清是什么物件。

或许是暗器中极为细小的飞针之类,为数既多,体积又小。

这类暗器,最难招架,况乎施展人功力惊人,一掌飞针,透过无比巨大的掌力催使,势若狂涛,一股脑地向时美娇身上飞­射­过来。

厉害的是,倏忽而来,事先毫无征兆,以时美娇之缜密谨慎,一霎间也无能招架。

却似乎只有退之一途。­性­命攸关,再也顾不得向简昆仑出手擒拿。

其势紧迫,随着娇躯的向后一仰,一式蜉蝣戏水,扬然旋身于三丈开外。

如此一来,加之于简昆仑的紧迫形势,蓦地便为之爆开一环。

简昆仑乃得施展极上轻功,突地腾身而起,向着相反方向,脱身逸出。

他虽然伤势不轻,但在肩窝部位,丝毫无损于足下脚程,加以轻功极佳,这一奋身纵出,足足有四五丈开外,正好落身于湖上轻舟。随着他脚下的一点,轻舟微颤,第二次腾身而起,径自向湖边一片稀疏树林遁进。

却不意,这一面也早已有埋伏。

那个叫无音的姑娘,便自藏身这里。

黑暗里看人不清。

简昆仑身方入林,无音已飕然而前,正是以逸待劳,猝然闪身而现,适逢其时地拦在了简昆仑身前咫尺之间。

这双姐妹一身武功,非比寻常。

时美娇把她安置这里,身当六仪一角,自系有特殊意义,简昆仑负伤在前,落荒于后,这一霎已是惊弓之鸟,加之无音的以逸待劳,猝然闪现,迫在眉睫,此时此刻的无音,果真按原定计划,乘虚出剑,简昆仑便是非死即伤。

总是命不该绝。

再听着无音的一声娇叱,一片剑光,挥自她的右手腕底,猝然相加,势若奔电。却以取势偏差,险险乎擦着简昆仑的身边毫厘之间,落了下去。

喀嚓一声,劈落下大枝树­干­,声势好不惊人。

这一剑,饶是有趣。

双方当面而立,近在咫尺,以常情而论,岂能有出剑偏差之理!

乍惊而后的简昆仑,简直有恍若再生之感,一个念头闪电转起——莫非对方的刻意示惠!

无论如何,时机一瞬,眼前已无能证实,随着无音的一剑劈空,也同于方才时美娇情势一般,眼前情势顿为改变。

简昆仑饶是心有未甘,也万不会愚蠢到返身恋战,自陷绝境。

快走!

无言姑娘这一面的留出破绽,时机稍纵即失,再要不走,更待何时,便自再一次奋身前纵,一头扎向林里,狼也似地落荒而遁。

时美娇自是心有不甘。

就情势而论,不啻先机尽失,对方简昆仑既是如此一等一的一个劲敌,况乎遁身林内,她自然知道追已无及。只是这么就容他走了,却是一万个不甘心情愿,更何况暗中那个向自己施以飞针的小人,更是她所深恶痛绝,若有所遇,绝放他不过。

像是一只掠波的燕子……也同于简昆仑借助于水面轻舟的一点,呼噜噜衣袂飘风声中,已自涉身岸边,紧蹑着简昆仑去势之后,快速纵身林内。

虽说是星月当头,林子里却黑黝黝无以视物。

时美娇的气可也大了。

以她在万花飘香崇高在上,仅次于柳蝶衣以下第二号人物的身分,却让简昆仑如此跑了,传言出去,她这个堂主的脸面,实在无以置之,更何况此行柳蝶衣对她的寄以重任,怎么说也不容许简昆仑这般轻易的便自手底跑了。

简昆仑轻功极高,时美娇自信比他也不差。

恍惚里,依稀听见前面传过来的脚步声。时美娇脚下加劲,一连七八个疾纵,直向着疑是声音来处快速追了过去。

双方势子都快。

那声音果然传自简昆仑一面,身上负伤,四面又黑,加以处身林内,想要像平日那样一派任意飞纵,不带出一点声音,自是极不可能。

一追一遁,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简昆仑蓦地觉出后面有人,霍地站住脚步。

时美娇也自警觉,立刻站住不动。

风引树梢,林子里摇动出那么轻微的沙沙声。

双方耳朵都够尖,虽是隔着前后遥遥的一段距离,却像是心有灵犀,彼此都全神贯注在留意倾听。

时美娇忽然出声笑道:“我知道你在哪里,简昆仑你跑不掉的……”

缓缓风势,吹动着她的声音,静夜幽林,听来别有韵味。

说完,等了一会儿,时美娇才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有了先前险为飞针所伤的经验,她自然不会忽略身侧第三者的异动,事实上,她恨极了暗中这个人,若是遇见了他,定要给他好看。是以,这几句话,固然是为简昆仑所发,却未尝没有心存引蛇出洞,把这个出手歹毒的第三者引出来的念头。

“简昆仑,你已经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何必呢,你跑不了的,不如像上一次那样,束手就擒的好……”

凉风习习,打地面上轻轻吹起。

风势时掺杂着一些血腥气昧。

时美娇黛眉微蹙,心里更加证实了对方就在当前不远,由于林面极广,风势迂回,要想确定对方藏身之处,却是极难。她却又似有一种不忍于己的伤感,下意识里总觉着向对方出手过重了。

矛盾!

一面向对方施以诡计毒手,一面却又心存不忍,甚而更有一抹挥之不去,萦系于心的清清情怀……这番感触,真正矛盾极了,却是连她自己也解不开、想不透是为什么?

总之,眼前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眼前第一要务,却是要生生活捉住这个简昆仑,否则时机稍纵即逝,对方这个人可就万难掌握,最重要的是,自己所加诸于他身上的仇恨,如果不能在生擒对方之后就近化解,以后将是更形剧烈,怕是永无化解之日。

一霎时,时美娇心里充满了矛盾,妙在这番感触,以前还不自觉,竟似在眼前的一刹那间忽然滋生,带给她意想不到的内心困扰,心里越是凌乱,越是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即是务必要把简昆仑擒在手里。

人影翩跹。

无音、无言双双现身当前。

时美娇心念一动,转向二女道:“你们往两边给我搜,可不许再让他跑了。”

无音、无言聆听之下,即刻转身离开。

时美娇正待出声试探,耳边上却再次传过来疑为脚步的轻微声音。较之先前,更为轻微,若非是时美娇的­精­明机灵,换在别人,还真难以听出。

时美娇心领神会,不由微微一笑。心里盘算着:简昆仑,这一次你可真的跑不了啦……

思念微动,娇躯已自腾起。

她轻功极佳,当前所施展,为柳蝶衣苦心所造就的提升之术,虽然还不能达到柳蝶衣那等境界,揆诸当今武林,实已罕有颉颃。

简昆仑原与她不相上下,只是眼前情形迥异,身上带有剑伤,大碍真气之运转,全力较量之下,自较时美娇略有不足。

正是因为如此,时美娇才自断定,对方必然无能逃出自己掌握。

那声音在时美娇快速追蹑之下,越见清晰。只是速度极快,以时美娇之功力,亦不得不全力以赴。

如此一来,似乎距离已渐渐接近。

林子里越见黑暗。

一阵子疾驰力蹑,足有数里之遥。

或许无音,无言,也都有所发现,若是时美娇盘算不错,依照她们姐妹所走方向,正好形成一个强力的包抄之势,前边的简昆仑恰恰正当包抄之点,应是Сhā翅难飞。只是二女脚程万万不及自己之快,可能略迟才能抵达。黑暗中大可形成错觉,吸引暗中潜伏的那个高手注意,自己便可从容赶上简昆仑,将他先行擒到手中。

时美娇心里很是得意,自认得计。

她所以有此自信,实在是因为前边的脚步声,已为她完全把握,决计不会再容他逃开。

一追一遁,霎时间,又已是百十丈开外。

蓦地皓月当头,敢情已置身树林之外。

眼前一片起伏山丘,竹篱、茅舍点缀其间,更有长方不一,粼粼波光的田畦,在月­色­照之下,一汪汪灿烂如镜。

不对……

时美娇心里一动。她的眼睛也真够尖,身子才一纵出,即看见一条人影,抄水而渡,借助于尺把高的畦中水稻,便自把身躯腾起,直向着侧面山丘上落去。

时美娇一声轻笑:“你想跑么?”话出人起,宛如轻烟一缕,起落之间,抄过了眼前水田,已落身彼岸。

时美娇原以为对方在自己出声一呼之后,必当奋身而遁,却是没有想到,情形刚刚相反。

那个人竟自忽地站住不动。

一连四五个起纵,时美娇箭失也似的已来到了眼前:“简昆仑!这一次你认输了吧?”

再一次飞纵而起,有如燕子般的快捷,一起而落,已到了对方身后。

一连六七个快速飞纵,势子奇快无比——随着时美娇猝然袭近的身子,双手齐施,直认着对方简昆仑肩上抓落下去。

这是一手灵巧的七巧擒鹤手法,亦为飘香楼主人柳蝶衣所­精­心自创。厉害之处,在于一霎时间,端视对方之反应,可以做出七种不同的巧妙擒拿手法。

更厉害的是,七种不同的手法里,俱带有真力拿|­茓­之妙,可以在指尖与对方接触的刹那之间,点封对方身上|­茓­门,立即使对方动弹不得。

却是,这个简昆仑端的不是易与之流。

随着时美娇落下的手掌,对方身子霍地快速一摇,做了一个奇怪的扭曲动作,便是这个奇怪动作,巧妙地避开了时美娇七巧擒鹤的第一式力拿双翅。紧跟着这个人刷地掉过了身子,湛湛目神,直逼时美娇而视,却没有丝毫要逃走之意。

这么一来,倒使得时美娇即将施展的第二式出手,突地自行制止。

“你?”

谁说是简昆仑?

一身黑­色­隐隐闪有亮光的丝质长衣——这个人也同简昆仑一样,有着高颀的身子,可是无论发式、神态都摆明了,他绝不是简昆仑。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双目以下,为一方黑­色­丝巾紧紧扎住,如此黑夜,仅仅凭着他显露于外的一双眼睛判知是谁,可是太难了。

“你是谁?”

一霎间,时美娇真有被人戏弄的感觉。

那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着一双湛湛目神,向时美娇默默打量不已。

透过一抹月光,瞧见对方交叉肩后的一双长剑。这人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向她看着,眼神儿该怒不怒,波谲云诡,令人费解。

时美娇忽然明白了过来。不用说对方便是方才一声不吭,向自己施展暗器一掌飞针的那个人了,更有甚者,眼前自己竟然又上了他的当,这一手故布疑阵,亏他想得出来,竟然连自己也误为是简昆仑的脚步,而一路跟随来到了这里。

这个突然的触及,使得时美娇一时透体冰凉,做声不得,真个说不出的气馁、愧恨。

以她平素之为人机智,怎么也不应该会有此疏忽,想不到偏偏一时大意,鬼迷了心,竟自如此糊涂。

不用说,简昆仑此刻早已去之无踪,自是难望再寻。

想到这里,真不禁气得肺都要炸了,一腔怒火一股脑地便冲向对方这个黑衣人。

“很好——你的诡计……你好……”

那人一双眼睛,颇似含有几分莞尔的笑意,忽然拉长了,神态温顺静雅,仍然一言不发。

时美娇蛾眉微挑:“怎么不说话?”

黑衣人的一双眸子,拉得更长了——也许在蒙布之内,他正在微笑,为着他的诡计得逞。只是笑容之后,不仅斯文,应是隐藏压制着相当敌意。

时美娇蓦地后退了一步:“咦——你……是谁?”

一霎间,那双灵活的眼睛,已在对方身上打转无数,接着,她冷冷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所以蒙着脸,当然是怕我认出你是谁来,这么说,我们原是认识的……再不然就是见过面?”

话声未已,黑衣人陡地腾身而前。

其势绝快。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一步前跨,举手发招,一掌直向时美桥前心击来。掌势极快,似侧而偏,兼具有劈、撞之势,指尖未至,先有一股绝大劲风,可见真力之浑厚。

时美娇心里一动,暗惊于此人掌式之凌厉,几与自己相伯仲。飘香门柳蝶衣私授武技之中,有蝶衣七式,最是神奇不可预知。

眼前时美娇情急之下,不自知便施展而出。

娇躯向后一闪,紧接着一式翩跹,现出了纤腰一眼——以此而诱敌进身,十九可能得手。关键在于敌人一经袭进,即为紧接而下的蝶衣二式——粉翅双酣攻入两侧,再从容退身简直妄想。

却是不知,黑衣人竟有诡智。

时美娇纤手方出,施展粉翅双酣一式,按向对方的两肋,黑衣人却似先已得警,不俟对方纤手袭近,先已腾身而起。

这一手,大是出乎时美娇意外。

随着她递出的双手,黑衣人偌大的身子,一个奇快的倒仰,却是不容身子落下,在空中一个疾滚,竟自绕到了时美娇右侧。

时美娇蓦地一惊,盖因对方这一式身法,好生眼熟。一念之惊,还没有会过意来。

对方黑衣人反卷的一只脚尖倒踢北斗,刷地向她脸上踢来。

时美娇轻叱一声,身躯一个倒拧,极其危急一瞬,以蝶衣七式最后一式风卷狂蝶,整个身子宛似飞云一片,呼地狂扬而开。

好险。

黑衣人的一式飞踢,险险乎擦着她的发丝滑了过去。

对于黑衣人来说,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制胜诀窍,想不到竟走了空招,而时美娇亦情不自禁地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看着黑衣人灵活的长躯,在一脚踢空之下,飞转出七丈外,落身于一脉修篁之上。

“领教了。”脱口说出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欲久留,随着竹梢的一颤,巨鹤穿云也似的,已自拔身而起,坠向一岭青葱,夜­色­里,闪得一闪,便自无踪。

时美娇若是放他不过,黑衣人即使身法再快,也难以摆脱。

她却计不出此。一霎间的觉醒,直似有惊心动魄之势,一时望着黑衣人消逝的背影,做声不得。

便是黑衣人临去之前的那一句:“领教了!”语音清脆,宛若­妇­人,忽然使得她有所触及。

“李七郎!”

“莫非是他?”

这个念头,有如疾电流窜,刹那间传遍全身,真正是吃惊不小。

再回想方才出手身法,对方虽似有所掩饰,却也不无穿帮,她由是更有所悟,怪不得那般神妙的蝶衣七式,竟然也难他不住,看来柳蝶衣对于这个后来入门的少年,更似有所偏爱,非但这一套蝶衣七式早已传授给了他,更授以破解之道,说不定,更有许多招式,连自己也未能尽知。

看起来有关二人的许多传说,应是其来有自,而非空|­茓­来风了。

一霎间,她只觉得全身透体发凉,眼睛一酸,竟自淌下泪来。

再想,如果自己没认错,这个人便是李七郎了。只是,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救简昆仑?

而且,由方才动手,出招之凌厉,以及飞针暗算之狠毒诸情上判断,可以窥知这个人对自己所隐藏的敌意,分明意欲置自己于死地,正是好毒心也!

却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柳蝶衣?还是简昆仑?

一霎间,她陷于迷离沉思之中。

第二十二回荷露粉垂杏花香

月下。

简昆仑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了个脸。

肩上的流血虽已止住,可是整个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湿,再加上汗渍,贴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无人,溪水既清,他就­干­脆脱下来洗一洗,顺便瞧瞧伤势如何。

若非暗中那个人的援手,现在怕已落在了时美娇的手里,若非是无音姑娘的网开一面,以当时自己之狼狈情况,怕是也已落在了她们手上,是以,这两个人,俱称得上自己的恩人。

无音姑娘限于她目前身分处境,自是不便出面与自己招呼,至于暗中的那个人,简昆仑料定他应是会随时出现与自己见面。

所谓受人涓滴,当报以涌泉,更何况如此大的恩惠?

简昆仑不急于离开,所以有此一番磨蹭,无非是有心等候着与此人一见。

清澈若莹的溪水,为血渍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见,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风景。

时美娇的那一剑可真厉害,扎了个透明窟窿,幸而还不曾伤了筋骨,否则可真不堪设想……虽然如此,这一条右臂,这一霎想要举起也难。

忍着身上的疼,简昆仑用打湿的上衣,洗着身上的血渍,虽是个小小动作,现在做来却也不易。

这几天对他来说,真个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踪,接下来自己负伤坠水,还险些落在了官兵手里,好不容易伤势好了,现在第二次又受了伤,上次为七老爷掌伤的是左臂,这一次剑伤是右臂,两边轮着来,想来真个气馁,堪称流年不利。

只是,较之落在时美娇手里,再尝俘虏之苦,这点伤势,却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长剑连鞘,Сhā落足前。

简昆仑盘坐石上,把胡乱洗涤的血衣,摊开来晾好面前。

弯身摊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见了那个人来。

一身黑­色­长衣,双目以下,紧紧扎着一方软巾,其人长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边树丛闪身而出,也许他已经来了很久,一直在向简昆仑偷偷窥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饰。

微微迟疑了一下,黑衣人缓缓走过来,简昆仑一笑站起:“方才多蒙搭救,想来便是尊驾了!”

黑衣人站住脚,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话,一径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简昆仑不免纳闷,更以眼前赤着上身,当着生人怪别扭的。尴尬地笑了一笑,待将取拾地上湿衣穿好,却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着对方的一只手,已自攀向他的肩头,目光转动,竟自细细瞧起他的伤来。

简昆仑颇不过意地微微一笑:“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不劳仁兄挂心……”

黑衣人回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随即攀着他一面肩头,继续向他伤处前后打量不已。

简昆仑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剑法高明,都怪我一时大意,误入了她的六仪阵门,若非是仁见一掌飞针,这时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话,径自由身上取出了个扁扁药盒,打开来,里面是半盒丹药,月光下­色­如金锭,也不知是什么药。他取出了几粒,托在掌心。

简昆仑说了声:“慢着……”

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岂能随便任人摆布?

只是,对方现于蒙巾之外的一双眼睛,却是善意热情,充满了关怀之谊,这就使得简昆仑不便坚持。再说自己这条命还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从容施药,把一只火般热炙的手掌,轻轻按住了简昆仑受伤之处,力道微出,丹药自吐,即行注入内里伤处。

简昆仑乍然一痛之后,继而是无比清凉,一下子,仿佛伤已好了一半。

“多树仁兄,什么药这般灵异……好舒服!”

黑衣人将药盒收入怀内,用一方洁帕,为他垫好伤处,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布条用以包扎,­干­脆提起长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长条来。

简昆仑阻之不及,大为感动。

萍水相逢,古道热肠,眼前这一位便是如此,确是好样儿的。

黑衣人手法熟练,不费什么功夫,已把他伤处缠好。

“记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换药……以你的身子,应该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声音压低了,只是效果不彰,听在简昆仑耳朵里,尤其有惊人之势。

“你……”

左手猝翻,就势一抄,因其形势,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却也无能躲闪,即为简昆仑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脉门。

简昆仑尽管肩上有伤,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轻视,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经为他拿住了脉门,顿时半身发麻,全身失力为之动弹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简昆仑右手径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脸上面巾——一张俊秀丰采的脸蛋儿,便自现了出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较之女孩儿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样。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个?

“哦——是你?”

一愣之后,双方都似有说不出的尴尬,尤其李七郎,简直像是被人窥穿了心事那般腼腆。

“简……兄,是……我……你……”一霎间,脸也红了。

简昆仑终而镇定道:“七郎兄……”随即松开了紧紧抓住对方的左手。

李七郎|­茓­路方解,倏地后退一步,身势猝转,跃上了一块石头。羞涩未去,径自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对方望着,却是欲言还休……

一霎间的静寂,猝闻得溪水哗哗……此番静中有乱,大大­干­扰了李七郎的心绪平静。

简昆仑却是胸怀磊落,向着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终是彼此立场悬殊,对垒分明,再次相见,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李七郎总算熬过了眼前这阵子别扭劲儿,身形轻耸,飕然而过,解颜一笑道:“想瞒着你都不行,还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时堂主瞧见了,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简昆仑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贵门时堂主,­精­明透剔,若为她瞧出了足下本来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摇头笑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看来还不至于……”

简昆仑微微含笑,打量向对方道:“这是贵门之事,我其实无需饶舌,只是为足下着想,却是多有不便……”

他随即正­色­道:“再言,贵门主人柳蝶衣,与我怀有深仇,他固然放不过我,我却也饶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分,终是不便……还请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着他哼了一声,脸上神态,颇有颉颃,倏地挑动长眉,把脸转向一边,久久不能平息。

简昆仑轻轻一叹:“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却与万花飘香毫无牵涉,只限于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过头来,眼睛里交织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心存感激?万花飘香更不寄望你什么……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体会到了,以你一个人能力,无论如何也难与我们一争,你……还执迷不悟么?”

简昆仑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绝不会与你们妥协……”

李七郎为之一呆,怅怅地向他望着,忽然飞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轻飘。

飕然作响声中,已立身简昆仑面前。

简昆仑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长剑剑把。

李七郎却似已窥出了他的心意,解颜一笑:“怎么,你要跟我动手,刚才不是还在说什么报恩来着……”

这几句话声音轻细,韵­色­逗俏,衬着他那般风姿,乍睹耳闻之下,真有女孩儿的妩媚。这般姿­色­神态,偏偏装点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为他惋惜,大生叹息,却是无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双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着,笑哈哈地道:“你这个人呀……总不成还要与我动宝剑么?不要忘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岂能是我的对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默默地垂下眸子。

这一霎,他宁可闭上眼睛,却没有勇气向对方打量一眼,怎么说,对方却是有恩于己,只是这样的妍媸不分,简直无福消受。

李七郎这一面,却是方兴未艾,举起纤细手指,掠了一下鬓边散发,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摇头一叹,真正无从体会,也无能置喙。

李七郎缓缓趋前一步,神­色­里无尽依依,灿若秋水一双大眼睛,缓缓收拢着,那么细致、体贴入微地向对方打量着。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吧!”说时,他自个儿先自坐下,拍拍身侧石头,偏过头来,烟行媚视地向简昆仑瞅着,却不曾注意到,身边的这个人,强压着一腔怒火……

李七郎说:“只要你跟我好,时美娇那小妮子,谅她也不能把你怎样,至于柳先生那里,我自会为你慢慢开脱!”

话声未已,却听得身后飕然作响,一股冷风,直袭过来。李七郎陡地一惊偏过头来,只见对方冷森森的一口长剑,已比在脸前。

这番举止,好没来由。

李七郎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剑,一惊之下,才注意到对方杀机盎然的脸:“你……”

简昆仑虽然身上有伤,却是无碍于他的出剑。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势。

李七郎说了个你字,一时过于吃惊,竟自作声不得,脸上神态,大是惊诧,似乎对于眼前这一霎的猝变,万难理解。

简昆仑这一剑自不会真的刺出去,再怎么说,这个人总是有恩于己。

“李七郎,你看错了我简某的为人了。姓简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万花飘香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出来,接不接得着,是我自己的事,以后不劳阁下­操­心,再要见面纠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

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鸣!

话声出口,长剑倏转,当地一响,已Сhā落鞘中,紧接着身子已自腾起,长空一烟般消逝于沉沉夜­色­之间。

李七郎一惊之后,待将起身而追。

一丝狡黠的微笑,显现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绝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多少年以来,他久已任­性­成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即使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组织里,也只有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一个人能对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断袖,对于这个雄形尤物,思宠极致,无疑百般放任,万事纵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连时美娇这般举足轻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里。

他却又是聪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样,他有极大的野心,一俟时机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选择了简昆仑,不仅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关、权术运用,都少不了简昆仑那样的一个人。

简昆仑却偏偏不与就范。

他却也不就此死心……

闲着没事的时候,用五­色­花纸叠了个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顺风而扬……

眼看它越过了当前楼栏、柳树……飘向画廊,无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脚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吴三桂,霍地站住了脚步——直瞪着飘落脚前的那只纸叠燕子。

就只是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端小事,却也把身边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刷地拉开了一个架式,四口腰刀,团团把吴王爷围在了中间。

宝二爷一枝独秀,身形轻转,翩如蝴蝶,绕到了吴三桂当前,极其利落地弯下身子来,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纸燕子。

楼上佳人恍然一惊,蓦地飞红了脸。

怎么也没想到,一时无心之举,竟然会招着了这个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赶忙缩回身子,砰!关上了窗户。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给她的感觉大是不妙,显然是大祸临头了。

看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宝二爷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过了眼前垂柳,直瞧向当前画楼,惊鸿一瞥的当儿,也瞧见了关窗户的那个人儿,一时心内雪然:“王爷——没事儿,是一只燕子。”

“燕子?”吴三桂挑动着浓而黑的眉毛,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是一只纸叠的燕子。”宝二爷上前一步,双手恭呈,“您瞧瞧吧!”

吴三桂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不觉为之莞尔。

他今年四十六岁,面如冠玉,虎额燕颔,卖相极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刚之称,却是文经武略风流倜傥切切不可以莽夫视之。

打量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他先就笑了:“这是谁……给我逗着玩儿?”

“回爷的话,是……”宝爷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压低了嗓子,“是那个姓朱的大姑娘……”吴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宝二爷仰起头来,脸上神态似笑不笑,“想是一个人闷得慌,闲着没事,还是知道您来了,给您报个讯儿,所谓的燕子报安……没说的……讨个吉祥!”

好一个燕子报安!

旗人都会说话,两个嘴皮子能把死人说活了,眼前这个宝二爷姓宝名柱,出身长白,乃是吴三桂封王之后,多尔衮专荐御赐,一身软硬功夫,万中挑一,真真可当得上是好样儿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际手腕,举止应对,车前马后,看着主子说话,极尽圆滑为能事,吴三桂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他,诚然不可少离须臾。

明明是永历皇妹、九公主的身分,宝二爷却偏偏要称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说了,他才立刻改口,这些虽是极细微的小事,却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谨慎,心思灵巧。

几天前简昆仑、向思思夜闯王府,曾动­干­戈,甚至宝二爷本人,在与简昆仑动手之间,亦不免受了内伤,说来应是一件大事。

这个宝侍卫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说吴三桂本人不曾闻问,上房里连个丫鬟都不曾惊动,一切都在暗中布施,表面丝毫不着痕迹,就连宝二爷本人也是一样,里面还带着伤,外面一样谈笑风生,丝毫也没有疏忽了职守。

“说得好……”吴三桂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觉地逡巡着,向着当前画楼望去。

“这是……”

“彩碧楼。”宝柱答得快,“为了九公主的安全着想,奴才与贝爷合计了一下,暂时移动了一下她的原来住处,搬到了这里住……”

所谓的贝爷,应当指的是九翅金鹰贝锡,也就是那一位人称七老太爷的。

­干­咳了一声,宝柱察颜观­色­,又道:“这里是王爷您的花园,闲人不敢进来……”

吴三桂频频含笑,说了个好,却是暖昧地道:“只是东院那边……”

“奴才知道,爷只管放心,”他说,“没人知道!”

东边院子又称日照阁,住着陈圆圆,自圆圆吃斋修道以来,改名日照观。虽说如此,她对三桂仍时有规劝,吴三桂独独对她还有一分顾忌爱怜。

这一点宝二爷岂有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吴三桂心里最后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好吧!这会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吴三桂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用不了这么些人,就你跟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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