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喳!”宝二爷大口应了一声,向着一干卫士挥动了一下马蹄箭袖,“都下去!”
听说是平西王吴三桂来了,朱蕾可是打心里烦,又惊又怕,更有说不出的恨……这一霎心里紊乱极了。
提起这个人,无论于私于公,于家于国,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为了个女人,大开山海关引进了清兵,明室天下,怎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要不是他的穷追不舍,永历帝岂能如此狼狈?
这些事只要一想起来,朱蕾就有说不出的激动,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避之尚恐不及,见了面,真不知给他一副什么样的脸色?
若是能拒绝不见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却无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阶下之囚,她能够有眼前的一份宽容,僻院而居,已经难能可贵,哪里再能像往常一样,摆公主的谱儿?
是以,听见了王爷的赐见,她略作盘算,很知趣地离开了闺阁,这就下楼来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帘,说了声:“请!”朱蕾落落大方地迈步进入。
精致华丽,不甚宽敞的客厅,布置得颇是雅致,过去圆圆在这里住过些时候,一切的摆设都还照旧,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园子里花开如锦,时有小风,散置着满室的馥郁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已把对方这个阵仗瞧了个清楚。只当是没瞧见他,朱蕾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在一张铺有锦垫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宝二爷上前一步,摔下了马蹄袖,咳嗽一声道:“奴才宝柱,给姑娘请安……”依着本朝的规矩,打了个扦儿,一面仰起了脸,说,“王爷来了。”
“得了!”吴三桂一团和气地笑着,“没瞧见吗!人家姑娘这会子心里不乐,你就少说两句吧!”
“喳!”宝二爷大声应着,站起来后退一步,向着屋子里两个女侍挥了一下手,连同自己三个人,一并都退了下去,霎时间,客厅里便只剩下吴三桂与朱蕾两个人。
黑色的八哥儿来回在笼子里跳上跳下,窗外黄雀的打弹儿,听来更是悦耳。
夕阳将下,暑气正消。
透过两面对开的轩窗,客厅里时有微风。却是吹不开那一阵紧紧压置在心头的闷气……
打进了这间房子,朱蕾可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向窗外望着,那里花开正酣,蝴蝶成双成对……
眼前这个人若是简昆仑,那该有多好!此时此刻,盘踞在她心里,也是她最最想见的人,除去简昆仑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
情绪的低落,似乎已到了极点,只是天生的要强个性,迫使着她对于一切的压迫、不如意事,永不低头,采取绝不妥协的态度。更不会轻易落泪,向人乞怜。
“这几天事忙,一直也没有来看你,睡得可好?”吴三桂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平和地向她望着,虽然身居富贵,位极人臣,但是久年争战,戎马倥偬,到底耐不住岁月的折磨,多少也显出了一些老态,两鬓飞星。眼角的鱼尾纹路,尤其清晰,似乎说明了此人的到老风流。
朱蕾恍然而有所悟地转过头来……
天知道,这当口儿,盘踞在她脑子里的,仍然只是简昆仑,吴三桂的声音猝然使她惊觉过来。了解到对方这个魔王就在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蕾一颗心由不住嗵嗵直跳,或许是过于激动的关系。
依着她素日性情,恨不能开口大骂他一顿,只是连日来的苦难,多少也使得她有所改变,学到了一些做人的中庸之道。
吴三桂白中透红、状若满月的脸,兴起了一种喜悦:“这是你叠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还有一双巧手!”一面说逸兴飞扬地哈哈笑了。却把手中那只五色花纸叠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细细观赏。
朱蕾霍地站起来,嗔道:“这是我自己叠着玩儿的,还给我!”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吴三桂颇是意外。
对于女人,尤其是像朱蕾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绝不会轻易发怒。目睹着对方这般神态,更加触发了他的快感,一时扬声,哈哈大笑不已!
“怎么能还给你?你已经送给我了!送给我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了!”
“谁送给你!是风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过去,打算由对方手里把这只纸燕子抢过来,吴三桂偏偏够机灵,忽地举高了手,转而又藏向背后,无论朱蕾怎么急,总是抢不到手。
心里一急,娇性大发,管他对方什么王不王,一个耳光直向对方脸上掴去。
还是不能得逞,这只手依然落在了吴三桂的手里。
他的臂力惊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只被捉的手,终于垂落下来。
或许是吴三桂的手劲儿过大了,她的纤纤皓腕吃受不住,一阵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骤变,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吴三桂忽有所警地松开了手。
乘着这一霎间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只五色纸燕子抢到了手里。
吴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声大笑起来。
笑声未已,那只燕子已在朱蕾手里撕了个粉碎。
“你!”吴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这样!”朱蕾已将走过的身子,忽地转过来,“吴三桂,你就杀了我吧!”
忽然她脸上兴起了轻松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献给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着,“你才放肆!难道我说错了?你这个平西王是怎么当上的?
不正是因为出卖了旧主才得到的?还想再来一次,把我们兄妹也献上去……总不成,人家还能把皇帝也让给你?你这个人……”
“骂得好……好极!”转了个身子,吴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你都说对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吴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说不定还真的登基称帝,干个皇帝玩玩,那时候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说着,他脸上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这里你就好好地住着吧!”吴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话,要不要换个宽点儿的房子?”
“谢谢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着面前这福大量大的王爷,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对了!”吴三桂说,“美人天生就是应该笑的,九公主这一笑,真有倾国倾城之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也给我听听!”
“我只觉得很滑稽。”
“滑稽?”
“难道不是?”朱蕾缓缓说道,“听你口气,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请不要忘了,这座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历皇帝盖的,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觉得极其自然,并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别扭,倒是你……”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冷了:“你这个客人,竟是不请自来,占了我家的宫院,反过头来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问起我满不满意来?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么?吴三桂,你不觉得有些脸红么?”
这几句话,真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进了吴三桂心里。
朱蕾所说原是实情。
原来这座五华山宫,建于永历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长,不旋踵间,兵败山倒,连带着这座昔日家居的皇宫内院,也归吴三桂所有。
吴三桂哪里留意到这种小事,眼前为朱蕾一顿抢白,反唇相讥,几至无话可答,圆姿替月的一张俊脸,正如朱蕾所说,霎时间其红如火,偏偏他却又是极要面子的人,为朱蕾这几句话一激,简直无处可遁,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转向窗前,径自向着一窗之隔的盛开花圃怅怅望着。
她虽然生性要强,到底女孩儿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于国于家,甚而自己的未来,都将是无限凄惨。
一时之间,她仿佛整个心都为之碎了,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王爷,径自转身离开,步向楼阁。
简昆仑再次出现街头,样子完全变了。
这几天,他命运多舛。连番的负伤,加以事多不顺,不用说心情沮丧透顶。
是以,当他现身这家漂亮酒楼——醒春居时,自觉着无足轻重,已不复当日的逸兴飞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虽非蓬头垢面,却是气势低沉。
长发飘散,倦于梳挽。脸上胡子满面,胡碴子总有二指来长。松松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华丽,式样更不新颖,全身上下,再无显眼之处。
倒是那一口长剑月下秋露格调极高,却又为他藏置在条状的长长竹篓之内,背置身后。
看起来,样子像是渔夫。
这个渔夫却偏偏现身于眼前的豪华酒楼,置身于轻罗纨扇,青囊多金的达官贵人场合,莫怪乎连酒保也瞧不起他,迟迟不与招呼。
独个儿倚窗而坐,透过高卷的细细竹帘,正可浏览来去江面的点点风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色混沌,却有习习凉风,穿堂迂回,一天的暑气,至此全然消逝,再无残留。
如是,把酒临风,一涤忧肠,却也不无雅趣。
前番为时美娇利剑所伤,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飞针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对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飘香楼的俘虏,更亏了李七郎的灵药,去腐生肌,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一条右臂,总算又能动弹自如。
一个人伤感地喝着闷酒,渐渐天色越黯,酒楼里掌起了灯烛。
七八个灯斗子一经燃起,酒楼里洋溢起一片清辉,如今酒楼的装饰摆设较往常花样翻新,即以现场这几个吊灯来说却是看着华丽新颖,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经灯光映射,五颜六色,直似天花乱坠,较之一般的昏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要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就着一盘牛肉包子吃得一饱,东半天一轮冰盘,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着一道迤逦江水,直似匹练一道,更有无限情趣。
有人飞碟召伎,继而管弦声起,醒春居由是进入绮丽冶艳的一面。
简昆仑恹恹少欢,待将归去,却舍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却于这时,走过来一个伙计,弯下身子道:“是简先生么?”
倒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怔。
那个伙计随即笑道:“那边一位先生……”说时,却把手里一张便笺递上。
简昆仑接过来一看,纸上翰墨未干,写着几行字迹:“年少气盛,大有可为。今日一蹶,为图明日之振,不可自馁。”
好一笔龙飞凤舞行书,未尾具名处,却有冀叟二字。语气颇是托大,当知年齿有尊。
打量着这张字帖,简昆仑好生奇怪,却是想不起对方这个人来。
来人那个青衣伙计,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请,请简先生移座一谈,请。”
较诸先时的冷漠不睬,俨然两副嘴脸,以此而判,对方那位老先生,颇似有些来头,如非声色场中的豪客,亦是舍得花钱之人。
“又是哪个?”
简昆仑将桌上半盏黄酒一饮而尽,看着面前这个伙计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简,谁告诉你的?”
青衣伙计笑道:“自然是那个老先生说的。简先生你就请吧!”
简昆仑心里盘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颇不思与陌生人随便搭讪,但是对方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来又似有些渊源,既承诚意相邀,却似未便拒绝。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矫情,随即站起。
“这边请……”
伙计头前带路,转向内里雅座。
隔着一扇彩屏,即闻得里面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简昆仑方自诧异,身前的那个青衣伙计已自先行迈入道:“简先生请来了!”
简昆仑退既不能,只得随后跟进。
却只见一张圆桌面上,坐满了人,衣香鬓影甚是热闹。
一个面相清癯,两鬓飞星的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艳女伎手中接过酒盏,仰首待饮的一霎,听见了伙计的报名,哈哈一笑道:“贵客来了……”
随即站起,向着后面进来的简昆仑,抱拳笑道:“赏光,赏光。”一面说,空出了身边主座,连声道谢。
简昆仑乍见对方这等排场,颇是后悔有此一来,再者对方老者,并非故旧,那一张清癯面相,可以断定以往不曾见过,心中不免暗自称奇。惟其如此,他却反而不便拒绝。
微微一笑,道了声“叨扰”,便自坐下。随着目光一转,却也把座上众人,瞧了个清楚。
除却这个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个四旬上下,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以及另一个面色红润,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为弼弼群雌,仅由外表衣着打扮,亦不难看出,这些女子,俱是飞碟召唤,以之卖唱侑酒的乐府女伎。
锦衣老人不容简昆仑开口,先自呵呵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足下先莫问我们是否相识,且先容我介绍两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拥佳人,何妨共谋一醉?”
话声一顿,手指向那个面色红润的胖子道:“这位姓宫,来自江南太湖,专营丝绸,行号遍及大江南北,家大业大,白银如山。特长是,他有用不完的钱,我们便投其所好,时常帮他消耗两文,也算是从其所愿,帮助朋友!”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倒也不以为忤,轻轻举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声:“幸会之至。”
却为简昆仑注意到,他那一双粉团儿也似的嫩手,白皙细腻,一如妇人,就中于右手无名指节上,戴着一枚星形的宝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辉璀璨,无论形式光泽,皆异一般,显然大非凡俗。
使得简昆仑更为留意的,却是对方恂恂儒雅,俨然高士的那般神态——这般气质神态,似乎和他所厕身的商贾买卖行业,大行背谬。
姓宫的胖子,更似有独特气质,即使在匆匆一见之间,即能促发对方好感。
简昆仑待将再次观察,锦衣老人却为他引见了另外一人,即是那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
“这位姓方,来自秦岭,专营贩马,张家口的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却为此开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话声未顿,黑脸汉子已哈哈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简直成了钦命要犯,焉能还在这里吃酒作要?当着简朋友面前,你就少说两句,莫把人家吓跑了!”
声音宏亮,像是湘桂口音。
这人虽是脸色黑黝,却是黑中透红,生着一口雪白整齐牙齿,一双眸子尤其明亮,转动之间,精气逼人。
简昆仑目光与对方一经接触,顿时有所感应,不由心里一动,不用说,又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锦衣老人这才呵呵笑道:“我们三人乃是多年好友,有个共同特长,就是性好渔色,闻说哪里的女校书脸蛋儿好,或是能歌善舞,哪怕是千里内外,也会赶了去一亲芳泽,平素放荡形骸,老来风骚,贪吃爱耍,自命风流,不要脸的不像话之极……”
由于这番自剖,深刻见骨,说得座上几个粉头都由不住低头笑了。
锦衣老人这才打住道:“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我们三个平日臭味相投,才至有今日之一聚,足下的行迹,早在入滇之始,便落在了马贩子眼里,经过暗中一番查访,高缅行止,竟是大大对了我等脾胃,可是足下行踪,飘忽无定,好不容易直到了今天才追着了,不结交,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逢。这才不惴冒昧,飞碟相邀,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锦衣老人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才行顿住。这般语态,自非矫情做作之人。
简昆仑不由略略打消了先时的一番索然。对着面前这三个人,油然增加了几分趣昧。
凭着他的阅人历练,直觉的可以断言,对方三个人,绝不似七老太爷那般阴鸷深不可测的公门人物,却也没有一般江湖人物那种风尘气息,真实身分大是耐人寻味。
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触,却只在这匆匆一面之间,使他竟然对此三个完全陌生的人,倾生出一种亲切感,直觉的生出了结交之意。
却见那个姓宫的白面胖子,莞尔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偏偏你的话多,说了半天,你自己姓甚名谁,人家还不知道,岂不好笑?”
简昆仑一笑道:“正要讨教!”随即转向锦衣老人望去。
锦衣老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座上姓方的那个伟岸黑脸汉子已呵呵笑道:“我们这位老哥姓秦,说了半天,他最有钱,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抵不上他一半的家当,只是生性小气,除了漂亮的女人以外,谁也休想花得。”
少不得又自引起一场哄笑。
锦衣老人笑眯了一双眼睛:“这可好,一上来先来个窝里头反,直把我们这位小兄弟,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且住,且往,这玩笑话到此打住,说多了就真假不分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一笑说:“这只怪你自己又怨得谁来?来来来,我们三个先敬简朋友一杯。”
一面随手招呼身边姑娘,为简昆仑斟酒。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在外面行走的人,所谓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彼此只是匆匆一见?
简昆仑心里盘算,自己行止,看来已为对方所知。试以姓秦的老人那张传书所示,虽是游戏笔墨,实已显示出对方于己的无所不知,看来他们三人,实已对自己暗中观察甚久,直到眼前认为时机成熟,才自现身而出。简昆仑所不能了解的是,以自己之凡事谨慎,观察敏锐,竟然不能先于对方发觉出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可以想知,这三个人该是何等人物了。
思念中,不经意便自向对面锦衣老人望去,正逢着锦衣老人一双深遂的眼睛,也正向自己看来。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简昆仑不由心里为之一震。
那是因为锦衣老人看似平和的目光里,含蓄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使得他顿生感触。
他于是目光转动,转向那个姓宫的及那个姓方的二人继续观察,所得的反应竟与锦衣老人一般无二。
由是,他立刻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三个人,俱是身藏绝技的一流高手。什么理由?
他实在说不出来。但是,他却可以因此断定!
也许一个人的内功达到了所谓的上乘境界之后,本身自然而然,便会孕育出这般气质,以之印证时美娇、李七郎、七老太爷,进而柳蝶衣……柳二爷等!无不如此。
对方三人既然也具有这般目神,即使不足以与柳蝶衣、二先生,甚而自己父亲这等极流人物颉颃,也应与自己、时美娇等作等量齐观。
这个突然发现,一时在他心里大生震荡,不觉对此三人大大生出好奇。
一个具有如此身手之人,断非无名之辈——他们三人又是谁呢?
四海之大,无奇不有。武林中常常传颂的一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期然,今天却是遇见了高人了。
第二十三回把臂一笑结风尘
简昆仑像是醉了!其实似醉非醉。
过去从来也没有过的经历,竟然与三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把臂言欢,那么放荡不羁,语涉风流的飞觞豪饮,更何况佳人在抱,红袖添香……简直是放浪形骸……
这番滋味,不啻是人生第一遭,快意极了。
多日的沉郁、闷结,像是一下子得到了解脱。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人生难得几回醉……简昆仑心里已有了准备,宁愿今夜真的醉倒……
只是,一个具有他如此武功境界的人,岂能真的便轻言醉了?
简昆仑便是在那种一厢情愿的情况下,一杯杯向喉咙里灌着苦酒。他甚而偏身向身边那个高髻姑娘的一双玉膝卧倒,下意识里,当她是潜在心田的朱蕾,一霎间,高髻姑娘的那张脸蛋儿,在朦胧里便真个与朱蕾酷似了。
心儿恍惚,梦境迷离……
难得一刻的旖旎缱绻,却为莫名其妙的一阵马蹄声惊破。像是大队人马的忽然聚集,静夜里听来尤其有惊人之势。
简昆仑犹在竖耳倾听。
蓦地,那个疑为朱蕾的高髻佳人脸旁,多出了另一张脸来。
锦衣老人含笑的脸……
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
简昆仑一惊而起。才自发觉到面前三人,俱已站起,分明是待将离开。
姓宫的白面胖子哈哈笑道:“风流是好事,因风流而丧失了性命,可就焚琴煮鹤,有煞风景。”
一面说,连连拍了几声巴掌:“姑娘们快走吧,迟了可就没命啦!”
几个妞儿聆听之下,为之一愕,却听得楼梯咚咚直响,这才觉出不妙,一时花容失色,惊叫声中,纷纷夺门而去。
简昆仑一惊之下,却又好整以暇地缓缓坐了下来。
彼此相视一笑。
姓秦的锦衣老人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一动不如一静,在这里等着也是一样。”
说时各自落座,相继举起了酒杯。
姓宫的白脸胖子笑了一笑:“这个机会甚是难得,小兄弟,你多日以来的一口闷气,今天总可以出了。”
说话时,三个人脸上都出现了神秘的微笑——那意思分明是早已算定了有此一劫,却又欣然乐于介入。
这就不免使得简昆仑大为奇怪:“你们原来……”
“不错!”锦衣老人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我们早已恭候,希望这一次不致落空,让那只老狐狸跑了。”
话声方落,门帘子刷拉一声倒卷开来,一个卖相英俊挺斯文的汉子,已自当门而立。
一袭雨过天晴的宫纱长衫,腰上扎着根杏黄|色的丝绦,却坠着块巴掌大小的玉佩。
更醒目的却是来人那一根黑光锃亮的油松大辫子,长虫似的甩过左面肩头。
来人有着浓黑的一双炭眉,猿背蜂腰,极是魁梧矫健。
双方目光一经交接,简昆仑顿时心中一惊,这张脸对他来说绝不陌生。
如果他没有认错,正是此前于吴三桂五华山宫,有过一面之缘,并曾交手的那位宝二爷。
他也是吴三桂身边第一能人,姓宝名柱,只瞧他这一身穿着打扮,也可猜知他出身满族,是一位来自关外的武林奇人。
简昆仑那一夜与他曾作生死之搏,虽然险胜,却知其实力大有可观。这时乍然相见,自不免暗暗吃了一惊。
“姓简的,这一次你可是跑不了啦,自己出来吧!”
简昆仑正待站起,心里一动,颇似有些意外。原来这位宝二爷嘴里称呼自己的名字,一双眸子却向着姓方的那个伟岸汉子瞪着。
这个微妙的发现,使得简昆仑一时心存费解,紧接着他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五华山夜战之时,自己戴着遮面虎,除一双眼睛之外,别无所见。
当时既是黑夜,又当刀剑来往的激战,自然他无能认清,眼前这位姓方的朋友,身材与自己极其仿佛,穿着如此考究,与那夜自己所着,颇有几分相似,莫怪宝二爷一瞥之下,即率先认定是他了。
心里正自好笑,却发觉到对面姓秦的老人,正向自己微微一笑。
显然他也瞧出来了。
姓宫的胖子也在笑,若无其事地缓缓举杯自饮。
宝二爷往前跨了一步,怒叱一声:“你……装什么糊涂?”
炯炯眼神,仍然直逼着姓方的。
这就使得被称为来自秦岭的这个马贩子为之好笑了,却为此正中下怀。
原来他们三个人的突然现身,诚然老谋深算,正如姓秦的锦衣老人所说,志在那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解救简昆仑这位少年奇侠的一时之难,未必不在设计之中。
这其中容或另有一番关联,却不是简昆仑一时之间所能臆测。
眼前姓方的这个伟岸汉子,被对方这么咄咄一逼,便自缓缓抬起头来。
“你是在叫我?”
宝二爷冷冷一笑:“你的案发了,少给二爷来这一套……”话声一顿,霍地后退一步,叱了声:“拿!”
一条人影,陡地闪身而前。
由于来人的身材过于高大,猝然而现,简直似门神一般,倏忽而至,自不免使在座众人,俱为之吃了一惊。
哪来的这么个大个子?
八尺以上的壮大高躯——头如笆斗、眼似铜铃、眉赤如火,却生着一脸的落腮胡子,身上肌肉,盘龙虬结,却穿着件颜色极是鲜艳的大红坎肩。
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如此气势,乍然入目,真把人吓上一跳。
宝二爷特地把此人带在身边,自有其特殊意义。
随着这个人半截铁塔也似的忽然现身,手上一道钢索哗啦一声,脱手而出,竟自向座上姓方的头上套来。
姓方的,乍睹来人这般气势,不免吃了一惊,却也极不含糊,手势轻起,铮然作响声中,已把这截飞来的锁链,紧紧操在手里。
红衣巨人嘿地一声,向后面用力一带,哗啦一响,把一根核桃粗细的锁链子扯了个笔直。
凭着他天生神力,哪怕是个石头墩子,猝加之下,也能给抡飞了,却不知姓方的这个汉子,一身精练功夫,亦以神力见长。
两相力较之下,但听得喀喀一阵声响,姓方的座下那个木头凳子,竟似吃受不往,连连晃动起来。
紧接着,却又为之安静了下来。
那巨人这般架式,单臂力挽之下,怕有千斤之力,可是,今天却是碰见厉害的对手,对方那个姓方的汉子,虽然只是坐着,却与他站着相互颉颃,毫不逊色。
随着那巨人的一声厉哼,单臂力挽,整个酒楼都似战抖起来。
这人名叫段天雷,出身辽东,早年即随吴三桂从军,论及身高力大,万军之中无人出其右,其人生具异禀,力大无穷,施一口九耳八齿砍山刀,两军对阵相交,大刀挥处,杀人如同砍柴,刀身落处血肉横飞,亦能生裂猛兽,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可惜智力不及,目不识丁,否则论功行赏,少不得今天已有一份显赫功名。
吴三桂爱其神威,便把他留在身边,这两年所凭宝柱调教,教以手、眼、身、步,舍却长枪大刀,而兼及徒手技击,一时见效甚速,因此博得霹雳神雷这个绰号。
姓方的又岂是易与之辈?长白习艺,大漠成名,腾雨啸风,纵横来去,原已是风尘侠隐一类人物,可是身在草野,心念社稷,与同行三人,惺惺相惜,各怀不世之技,结义天涯,遂称莫逆。便是飘忽来去惯了,认识他的人,乃自送了他一个黄风客的绰号。
他真实的名字方天星,却是罕有人知,大漠一带,若提起黄风客,颇被人敬为神明。
不期然这个人现身红尘,却来到这里。
巨人段天雷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个比自己少说短上一头的汉子,竟然有此神力,一时间真吓傻了。黄风客方天星也不禁有些儿暗暗惊心。若非他巧施真力,运气三转,以段天雷这般巨无霸的蛮力,怎能当得?
一旁目注的宝二爷,一时间亦为之霍然变色。那天交手,他领受了简昆仑的神乎其技,剑术尤其高超,却不知对方竟然有如此神力,诚然是不可思议,惊人已极。
两般力扯之下,那一根核桃般粗细的钢索,无异扯绷得笔直,砰地一声,断成两截。
力道之大,简直骇人。
便在这一霎,巨人段天雷,嘴里发出了凌厉的一声怒吼,竟自把手里的半截断链,搂头盖顶,刷拉拉,直向着方天星身上猛抽下来。
一抽之力,何止千斤?不要说抽着人身,非死不可,便是沾着一些边儿,也不是玩的。
方天星长眉乍挑,待将以手上另外半截钢链迎上——那么一来,势当惊人。
便在此一霎,一片衣影,自姓宫的那个白脸胖子手上飞起。宛若出|茓之蛇,只一下缠住了段天雷猛力落下的半截钢索。
这番举止,大出众人意外,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段天雷那般力道,竟似不逞。
看看对方那个姓宫的,手里不过是一袭缎质长衣,却能接住了段天雷千斤力道,与方天星各占胜场。
一旁观战的宝二爷,不啻又自吃了一惊,一句话,对方桌面儿上的这四个人,看来都不是好相与,一个也不好应付。
他既然错把方天星当成了简昆仑,已然动了手,自不甘就此而纵。
眼前段天雷既为白面胖子出手所阻,宝二爷自忖手下能人虽多,却都分布楼下四周,如不欲简昆仑自此脱逃,便只有自己亲自出手。
那夜他虽然在简昆仑手里吃了大亏,却是并不甘心,还有几手绝活儿未曾施展。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念之兴,再也不加深思,冷叱一声:“全给我拿下来,一个也不许放跑了。”话声出口,已率先发难。身势一长,疾风一阵已自飘向方天星身边。
“姓简的,你跑不了啦!”
话声出口,一只毵毵巨掌,直向着方天星肩上落了下来。
方天星呵了一声,左掌倏起。
噗!双掌迎在一块。
却是一触而分,连带着双方的身子刷地两下分开。
这一瞬,好不热闹!
宝二爷扑身方天星的同时,现场已是大乱,随着他的一声喝叱,身后一干王府侍卫,早已一拥而上,奔向座上众人。
简昆仑原本欲保持沉默,只是默察眼前情势。同座三人,分明各怀绝技,实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言行举止更似有代自己掩饰之意,贸然吐实道破,反而不好,心里领会,也就听其自然。
这一霎,情势既然演变如此,想不出手,也是不行的了,思念的当儿,一名凶恶汉子,已跃近身边,手上一口鱼鳞刀,不容分说,劈头直砍而下。却是——刀身才抡及一半,却由斜面飞来一样物什,取势极准,不偏不倚,正正击中在他那一只拿刀的手上,正当关尺脉门,是以那口钢刀无论如何万难为继,叮当一声,为之坠落地上。
暗器是一只细瓷酒杯,紧接着坠落地上,跌为碎片。
出手的人——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早在出手的同时,巧翻玉手,只一下,点中了另一个来人前胸|茓道。这人身势方进,未及施展,便自石头人儿一般地定在了当场。
再看奔向简昆仑的那个施刀汉子,非但钢刀落地,人也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锦衣老人以飞杯打|茓兼施,一霎间使得两个人定在现场,身势更不稍缓,眼望着简昆仑哈哈一笑:“咱们下面凉快去!”
话声出口,身子霍地腾起,随着他推出的双掌,发出了极具力道的劈空掌力。
但听得喀嚓一声爆响,正面顺窗,顿为之片碎纷飞。木屑四溅里,锦衣老人怒鹰也似的已自越窗而出,直向着楼下坠身直去。
简昆仑几次待将出手,皆为对方代劳,眼前锦衣老人既已出声招呼,自不能再坐着不动,应了一声,便自腾身而起,紧循其后,纵身长窗之外,直落下去。
外面比里面更热闹。
简昆仑才一坠落,立时便有人怒扑面上。一口鬼头刀搂头盖顶直砍下来,简昆仑早有防备,左手轻攀,一式分花拂柳,反手叼住了对方落下来的刀势。
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虬髯,圆睁着一双牛眼,乍看起来,真像画上的钟馗,想是震惊于简昆仑的神乎其技,有点吓傻了。简昆仑已是容他不得,右手轻翻,掌势横切,施了一式切手,噗地击中对方颈项,虬髯汉子喉中喀地一声,牛眼一翻,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不知何时,这里已有了严密部署。
一片灯光璀璨,到处都是幢幢人影。于此同时,锦衣老人也自施展身手,连继点了多人|茓道。这老头儿出手极快,似乎对于点|茓一道,独擅妙手,远近兼施,从无失手,被点中各人,自然一个个动弹不得,俱已像泥菩萨似的愣在了当场。
两个人这么一阵大闹,现场顿时为之大乱。
人声鼎沸里,无数道灯光,自不同角落里直射过来。
简昆仑既已认定,对方这些人是来自吴三桂的阵营,基于仇恨,也就不必手下留情。
如此一来,和锦衣老人形成了一幕奇妙搭配。
原来简昆仑昔日在飘香楼从二先生所习的一套空门八式身法,虽说当日时间甚短,却因他具巧慧,自有非常领悟。这套身法,很有可能得自二先生的灵心独创,前无古人,一经施展,大脱习见常规。简昆仑一直还不曾有机会尽兴施展,眼前这个机会,倒是大可拿来试试身手。
果然奇妙之至。
当初二先生始创这套身法,其微妙处在于气机的随心所欲,即所谓意到力到,其难处也在这里,施展之人本身若没有极精湛内功为根基,简直无能着手,反之自有非常效果。
眼前简昆仑一经施展,顿时形成一种非常气势,乍看之下,有似一只翩翩蝴蝶,飞舞于花丛之间,所过之处,那些近身之人,无不被球也似飞掷而起,即使为衣襟所带,沾着了一些边儿,也都似重心突失地跌倒一边。
简昆仑自己也没有料到这套空八式如此神效,妙在八式之间,似有一股自然气势,前后贯通,相生相衍,只要顺其气势施展,无不得心应手。
这么一来,现场大是热闹,像是陈现出一出大摔活人的闹剧,灯光炫耀之下,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不知是玩的什么把戏。
一旁的锦衣老人,正在运施点|茓手法,瞧见这般光景,先是怔了一怔,继而大笑道,“妙呀!好小子,这是谁教给你的?”说话之间,双手运施如飞,又为他点倒了数人,起落之际,向着简昆仑身边接近过来。
现场官兵,少说也在千人之谱,并在酒楼附近方圆里许,设下了重重埋伏。
灯光火炬,簇拥聚散,声势极见凌厉,却是忙而不乱,显然是一支经过特别训练,惯于徒手交战的部队。妙在负责指挥发号的十几个官长,俱都藏身暗处,并不亲自现身交手,只是透过灯光旗号,发下命令,即能如臂施腕,将此一个十面攻杀阵式,运展自如。简昆仑与锦衣老人,虽说身手矫健,伤人无数,只是敌人大多,前仆后继,源源不绝,一时想要脱身重围,大非易事。
人群里再一次爆发出叫嚣之声。显然是又有人自空中坠落。
不用说,也可以猜知,当是姓宫的白面胖子和那个叫方天星的魁梧汉子,双双加入战局。
他二人身子方自空中飘落,立刻陷身于似海的人潮之间。四人身手,各有千秋。拿来对付眼前这些官兵,简直是大材小用,胜之不武。只是,敌人却也不是傻瓜。
灯号、旗令之下,更有源源强兵为继,分由四面八方补继而来。
这场仗看来方兴未艾,还有得打呢!
简昆仑连续施展习自二先生的空门八式,越见得心应手,来犯众人,照例是一经近身,便自跌倒,或飞弹而出,时间越长,越为他悟出了许多妙谛,许多把式之神奇变化,由于自己的活学活用,更见微妙,即使是间Сhā些自己本来身手,更见莫测高深。
想不到这场徒手搏斗,竟然给了他一个实习活用的机会,真正始料未及大快人心。
他这里不慌不忙,从容施展,心中未始没有想到,此乃敌人的诡计。
便在这时,耳边传过来一丝声响,乍听之下,宛若蚊讷。
“小伙子,好身手,有本事你就摔吧,反正有的是人,今天让你摔个够,好不好?”
声音极是耳熟,纵使在他出手转动之间,亦能徐徐传送耳鼓,即以传音入秘功力而论,亦属个中翘楚,一等一的高手无疑。
简昆仑立刻听出来,传音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把自己害得好惨的七老太爷——九翅金鹰贝锡。
他原来也在场。
一个宝二爷已是可观,再加上这个老狐狸,沆瀣一气,联手调度之下,难怪有如此排场气势。
当下一面动手应敌,一面运目四下逡巡,却不能判定这个狡猾的老人藏在哪里?
七老太爷显然对于眼前战局,观察入微。简昆仑的每一举动,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随即传声冷冷笑道:“你这一套身手,确实高明已极,只可惜杀鸡用了牛刀,哼哼,我一直以为你是独来独往,却是没有想到,原来你与他们三个可恶的东西,竟是一路的,今天晚上正好一并把你们都打发了,却也干脆。”
话声出口,即听得锣声三响。
原来大举而进的场面,忽然收住了阵式。锣声再响,现场官兵,蓦地向后急撤退开。
这番动作,显然大异寻常,便是不明事故的人,也应知道有所突变了。
便在锣声初响的一霎,简昆仑已自觉有异,似乎在四周黑暗的树丛里,有着火光的晃动——却不是灯光火把,而是点点的星星之火。
这番发现,由不住使得他为之大吃一惊,值此同时,其它三人也都有了警觉。
随即在姓秦的锦衣老人一声吆喝之下:“那话儿来了,散伙!”
像是早已约好的暗语一般,随着他的一声吆喝之下,众人已腾身跃起。
三个人,三个方向,有如冲天燕子,一起而分,电闪星驰地已掩身黑暗之中。
简昆仑早在火光甫现的一霎,意识到是什么玩意儿了。一惊之下,身形猝转,闪身于眼前一棵巨松之后。
若非是这个动作够快、够疾,要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随着他身形的一式猝转,火光乍闪,轰然一声大响,铁砂子儿刷拉拉豆子似的直喷过来,紧接着震天价响的连珠串响,天摇地动,耳鼓雷鸣。铁砂子儿漫天横飞,激荡起一天的枝叶,泥屑纷飞,声势好不惊人。
原来在七老太爷与宝二爷的联手策应之下,竟然连吴三桂的亲军侍卫,其中最具实力的火器营也为之大举出动。
眼前这个阵仗,出动了火药抬枪十二杆,称火枪哨,由一个姓吕的哨长,事先精心部署,十二杆抬枪,分别掩饰于不同角落要隘,目的在于将简昆仑一举成歼。
此番部署早在简昆仑进入酒楼之始,便已暗中展开,只等他一离开,便可迫使就范,立即成擒,却是没有料到,这番举止,竟然落在了三位风尘侠隐耳目之中,一番巧施安排,乃至有了现在一番局面。
简昆仑目睹这番阵仗,自是吃惊不小。
猛可里,眼前人影一闪,一人欺身而近。
简昆仑右手乍翻,掣出了长剑,待将出手的当儿,忽然认出了来人的一张胖胖白脸,正是那个姓宫的白面胖子——后者已倏地转身而扬,一声低叱道:“跟我来。”
动作极快,转侧间,已飘身两丈开外。
简昆仑应了一声,点身而进,施展出轻功极上境界的六随身法,倒也不离前行宫胖子左右。
他身子方自转移,耳听得火枪声轰然做响,先时立身之处,一片枝叶飞坠,木屑四溅。若非是宫胖子的及时接引,眼前怕已身遭不测。
一念之兴,简昆仑由不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轻敌之心,顷刻间打消了个干净。
宫胖子身势好不巧妙,只见他左舞右闪,忽长又缩,大袖翻动之间,幻化幢幢迷离身影,似实而虚,倏忽来去,微胖的身子,丝毫不见拖累,更似无比轻灵,转动间势若飘风,身法之运转自如,几至叹为观止。
却不是存心卖弄,自有其深刻用意。
简昆仑若非是新近精通的一套空门八式身法,眼前还不易与他取得一致。
两个人一经施展之下,现场满是晃动人影,扑朔迷离,飘忽不定,一经注目,直看得人眼花缭乱,难定取舍。
现场的几杆火器抬枪,由于一发之后的再次添装,颇费周章,非到目标确定后,谁也不愿贸然发射,偏偏简昆仑、宫胖子两个人身法如此巧妙,飘忽不定,似幻又虚,弄得几个抬枪手,直翻着白眼儿。
其中这个姓吕的哨长,自个儿端着杆白木长枪,却由两名哨兵,各执着一盏孔明灯,满场的追逐照耀,另一人亮着火种,以供随时点燃火绳,便可发射。却是感于简、宫二人的飘忽不定,难定取舍,早已按捺不住,一张长脸,在火光映照之下,竟似无比阴森。
轰!轰!有人忍不住开了两枪,大片硫磺烟雾,散置空中,就像是过年时节,燃放花炮的那种气味。
显然是打空了。
像是幽灵般的,那两个人—一简昆仑、宫胖子,随着枪声而后,乍然复现,又自满场翩翩飞舞。妙在枪声轰响的一瞬,俱似中弹而仆,枪声之后,竟自又双双起死回生,简直形若鬼魁,莫测其虚实高深。
姓吕的哨长,怒啸一声,由身边那个哨兵手里,抢过来火把,独自操着杆火枪,霍地向外就纵。
此人姓吕名方,人称飞天老虎,从军之先,在辽东地方,原来是一个有名气的黑道人物,两膀孔武有力,颇精技击,脚下飞快,有高来高去之能,因以博得了飞天老虎这个绰号。
眼下情急,吕方操枪而上。
却不意身方纵出,一条人影,自上方树梢飞猿也似的坠落直下,现出了姓秦的锦衣老人瘦削身影。
吕方嘿了一声,火枪太长太重,抡动不便,就把手里的一截火把,直向着锦衣老人头上猛抡下来。
锦衣老人岂能把他看在眼里?就手一掠,已把吕方手里火把抓住。火焰哧哧尽自在他手上燃烧,却似不能伤其寸肤。
只是这一手避火真气功力,便自将吕方吓了个目瞪口呆。
自然这只是极快的一霎,简直不容吕方转过念来,锦衣老人已施展出厉害的杀手,右手挥处,一片袖影,扇面儿似的,已袭向吕方面门。
仿佛着了一刀那般的凄惨,大片血光喷处,吕方啊呀一声,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
锦衣老人施展了一手武林中极罕见的抡衣为刃功力,当场将吕方劈杀就地。却是眼明手快,左手一抄,已把对方手里的火药抬枪抡了过来。身势猝转,燕子也似的飞纵了出去。
值此同时,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却也在敌人阵营的另一面发动了攻势。
直若神兵天降,带着大股疾风,方天星霍地自空而降,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双手齐出,发出了大股劲道,身前二人首当其冲,立即仰倒毙命。
原来十二杆火药抬枪,分设眼前不同角落,每一杆抬枪,皆由四名火枪哨手负责操作。
方天星与姓秦的锦衣老人,早已在暗中窥伺清楚,这一霎的忽然现身,正是欲有所为。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身法,蓦然自空而降,方天星的出手,较诸姓秦的锦衣老人,更不少让,双掌力劈之下喀嚓一声,碗口粗细的火枪枪身,竟为之齐腰而折。
方天星、锦衣老人的联手出袭,虽然现身于不同地方,却是早有默契。身法行动,更似一致,一经得手,立时隐身于黑暗角落之中。妙在简昆仑与宫胖子的翩翩身影,并不稍形掩饰,仍然若隐若现出没现场。
轰!轰!
火光迸现,铁砂子漫天而飞,又有人开了两枪。
不用说,在简、宫二人形同虚幻的曼妙身法里,这两枪依然打了个空。
却是为此,再一次暴露了隐藏在暗中的火枪位置,紧接着锦衣老人、方天星这一双要命煞星的忽然出现。枪毁人亡,一如前辙。
这番配合,极其微妙。
显然是以简昆仑、宫胖子梦幻飘忽的身影为饵,诱使暗中藏匿的火枪发射,如此一来,敌方便不自觉地暴露了火枪的位置,暗中的锦衣老人与方天星,便为之即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手法,在对方来不及换装火药的一霎,将火枪手连同火枪一并消灭,由于配合得当,效果卓著。
敌人阵营里自然不乏智者。
七老太爷与宝二爷俱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可是事情发展得太快,由于十二杆抬枪的布置,面积既广,兼顾不易,这当口全靠居间传递联系,吕方的猝然身死,联系中断,容得发觉不妙时,十二杆火药抬枪,已几乎毁灭尽净,余不及二三之数。
于是,在一阵紧迫的锣声里,十余火枪顿为之销声匿迹,再不敢妄发一弹。
首度交锋,简昆仑一面大获全胜,七老太爷这面却损失惨重,火枪哨几为之全军覆没,若是连同被击毙击伤的其它亲军侍卫,数目可就大大地惊人了。
简昆仑运施空门八式身法,身子一连晃了两晃,隐身于一堵太湖石后。
这座醒春居酒楼,占地极大,四处又有高墙与外隔绝,院内亭台阁榭,一切部署,足可与公侯府第媲美。
宝二爷等一行大举前来,酒楼事先早已知会,一干酒客,均已先行遣散,来不及离开的客人、妓汝,连同酒楼杂役人员,悉数藏身楼内,不敢擅出一步。
七老太爷与宝柱此一行为求全胜,确实用了一番心机,除了调动了平西王的大队亲军,出动了火枪哨之外,便是深精技击,擅运轻功的公门捕快,也出动了不少。醒春居酒楼院墙内毋庸多说,便是院墙外。各个交通隘口,惧有专人把守,务期将简昆仑手到擒来。
却是,吉人自有天相,鬼使神差地来了锦衣老人一行三人。便是这三个人,粉碎了他们的一切计划,眼看着死伤惨重,白费心机,自是始料未及,痛悔莫名。
简昆仑与锦衣老人一行三人,虽说相知不深,却也大概知道他们的居心来意,难得同仇敌忾,正可联手除恶。只此一端便已足够,其它无庸多疑。
这一霎,他倚石伫立,一面转动目光,向院内悄悄打量,才知道敌人阵营,在一连串的惨败之后,已有了很大的转变。
先时的大队人马,俱已撤离院外,便是灯笼火把,也不复再见,片刻间呈现出偃鼓收兵之势。
冷月下,广大的院落里,固不见先时的乱嚣纷争,便是那些被点了|茓道,死伤的人,也都全数撤离。
若是因为这样,便以为对方全然撤离,可就未免过于天真。事实上,第二度的交手,即将在眼前展开。
由于对七老太爷的以往经验,使得简昆仑绝对相信这个老头的诡诈深沉,端的是不易对付。
以先前的混乱,比之眼前的冷清,却是强烈的对比。
这一刻夜风习习,洗却了日间的污辱,只是赶不散混杂在空气里的阵阵硝烟以及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味……
先时一度现身参战,神出鬼没的三个人,这时却不见了踪影……
甚而七老太爷、宝二爷也都不复再现,杳如黄鹤。
简昆仑当然知道,这些人绝不是真的离开,而是匿居在现场各处,伺机而现。
这个闷葫芦将要自己来打开了。
依照先时的接触,他已与暗中的锦衣老人等三人,有了心灵上一定的默契,这一霎尤其有一种感触,觉得自己的现身,有助于眼前战局的突破。有了这个认识,他便不再犹疑,决计以身相试,引蛇出洞。
简昆仑蓦地现身而出,有如一片飞云,跃身当前秘道。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立刻引来了两道刺目灯光。
紧接着弓弦响处,射来了一排箭矢。
可见得这里埋伏,仍有可观。
简昆仑施展了一个半回身的势子,挥动手里长剑,只一剑,即将来犯箭矢,全数劈落地上。
敌人阵营由于先时的伤亡,已经学了乖,大大改变了战略方式。灯光一明即灭,却由道侧飞身纵出了两条疾劲的身影,一前一后,猛地向简昆仑直袭过来。
当前这人,手里施展的是一杆丈八长枪,身后那一个却是一口多耳八齿砍山刀。
两个人一经跃身而出,身法极快。前面那人暴喝一声,叭地抖起了一朵枪花,直认简昆仑前心就扎,后面的那人,身法更快,随着一个虎扑之式,掌中刀猛力直认着简昆仑背后抡去。
两股势道俱是极快,闻风即至。
简昆仑身势微偏,闪开了迎面穿心而来的枪尖,长剑取势前挥,喀嚓一声劈断了对方长枪,却在一个回式里,挡开了身后的大刀。
这一剑,他施展得甚为巧妙,出剑极快,举手之间消弭了两方雷霆之势。
两个人由于重心的顿失,一时收不住势,俱都向前栽倒下来……这当口儿,简昆仑滑溜的身子,已向左面旋风也似的转了出去。
他原可就势结果对方二人,总是心存仁厚,有些居心不忍。掌中剑若是非要杀人不可,却也要寻觅元凶大恶,以及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斩杀这类妖魔小丑,却是胜之不武。
却是没有料到,他的一念仁厚,却险些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劫。
原来这两个人,看似不足为奇,却也有些鬼怪伎俩,持枪的汉子叫高勇,持刀的那个叫徐达云。两人武功虽然称不上高明,看似平平,却是两名极杰出的火药工匠,一直在吴三桂帐下火器营效力,擅于制造各类精巧火器炸物,举凡冲天炮、二踢脚等年节应景花炮,无不设计精巧。
宝二爷特意把他们两个带来身边,自有非常用意,却是简昆仑始料未及。
眼看着两个人重心猝失地撞在了一块,不经意的当儿,却由那个持刀汉子袖子里滚出了一个黑球儿,黑夜里,万难辨认。地面上忽地散起了一片黄烟,随着这枚小小黑球的滚动,更似有火星的迸射,突然间,滑落于简昆仑身边咫尺之间。
简昆仑心里一惊,虽不知是个什么玩艺儿,却也猜知不妙。
便在这紧急的一霎,暗中咻地一声闷响,飞来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在地面那个黑球之上。
石子虽小,力道却大。若非是如此力道,硬生生把地上黑球击得滚出丈许以外,滚动之间,火花益著。
简昆仑忽有所悟,蓦地一个抢扑,滚身丈外。
便在这一霎,地面那个小小黑球,已自爆炸开来,霹雳一声,震耳欲聋。
也不知如何设计装置,其间的铁砂子儿,间杂着硫磺松香,随着眼前一炸之势。万点飞蝗般的四溅开来。又似流萤漫天,一经沾着,直如附骨之蛆,哪怕是石头也要烧它一阵。
声势好不惊人。
若非是暗中飞来的那一枚石子,若非是简昆仑一霎间的滚地应变,两者偏失其一,后果皆不堪设想。饶是如此,在他旋身滚地的一霎,身上外衣,亦吃着似流萤的细小火星沾上了几点,顿时嗤嗤连声作响地燃烧起来。
简昆仑一面快速脱衣,心里却是恨极了暗中施坏的对方二人,冷笑一声,飞身纵起,直循着对方二人掩身的楼角,扑了过去。
高勇、徐达云眼见着出手的炸弹,未能奏功,对方简昆仑却凶神恶煞般地再次袭来,由不住神色大变。叫高勇的那个,身子霍地向前一俯,嗖地自背后打出一物。
一溜子火光闪动,发出了一枚燃烧的火弹。像是传说黑道武林中所施用的五云喷火筒,却是看来火势劲道,更较强烈。
有了刚才经验,简昆仑自是特别小心,万万不敢让它沾着了身上。心念一转,随即挥动右手长衣,发出了大股劲道,迎着空中火弹一兜一抡,飞出去数丈开外,落地有声,轰然爆炸而开,燃射出丈许方圆的一堆熊熊烈火,较之前番那枚滚地黑球,其势另有不同,却是一般地惊心动魄,具有凌厉的杀伤功力。
把握着眼前之势,简昆仑身子猝然掠起,飞云一片的已切近眼前。
姓高的一招失手,再想转身,却已不及。
随着简昆仑的疾快进身之势,掌中长剑月下秋露银蛇般的颤出了一道奇光——剑刺中高勇右面肩窝,噗!力道之强,竟刺了个透明窟窿。
“哎呀!”随着一声惊叫,高勇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自对面亭台掠身过来,施展的也正是轻功中海燕掠波的绝招。随着他飞燕般的落身之势,掌中一条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哗啦一声抖手而出,其势绝快,直向简昆仑身后脊梁上飞点过来。
哗啦又是一响。
简昆仑倒抡的长剑,迎着了来人的软鞭,却在他一个飞快的旋转势子里,长剑直刺而出,硬生生把来人才将落下的身子,再一次逼得倒蹿而起。却在脸对脸,匆匆照面的一霎,看清了来人那一张消瘦的面容,却是似曾相识,彼此原来就见过,也曾在简昆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的血手无常黄元甲。
与那个假瞎子公冶平一样,这个人亦属于吴三桂身边,罪恶昭彰的七太岁之一。
自然,使简昆仑对他苦苦不能忘怀的,却是那日船上此人与公冶平、谢威,以及七老太爷等四人,对自己联手迫害的一幕。那一幕坠江之恨,无异被简昆仑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参与其事的四个人,他决计不能放过,公冶平已在自己手里遭了报应,眼前鬼使神差,却来了这个姓黄的。
血手无常黄元甲那一杆亮银软鞭,由于鞭首的一端,形若蛇头,甚是尖锐,正可拿来当软枪使唤,却是一刺不中,复为对方强大的剑上力道,直逼得飞身而退——一腾三丈,飞落于黑暗之中。
简昆仑冷笑一声,待将袭身而近,面前人影穿梭,嗖嗖嗖!一连纵出了三条人影。
落地生根,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当前。
三个人的忽然现身,正所谓有备而来。一经站定,顿时现出无比气势,竟然摆出了一个居中挂二的太乙当头如意阵式。
这才是敌人的主力所在。
眼前这三人阵脚,不用说早经操练,专门是用来对付简昆仑的。
随着三人的现身,四下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十几个疾装劲服汉子,配合着一致的动作,蓦地同时出现,颇似一个外围阵脚,无形中为此三人阵式,增添了无比威力。
再看伫立当前的那个太乙当头三人阵式,却是一老二少三人组成。
两个年轻的,各人穿着一袭紧身红衣,人手一口太极长剑,看来精明干练,甚是矫健。真是,吸引简昆仑注意的,却是正中后方的那个矮胖老人。
这个人便是烧成了灰,他也认得。
七老太爷。
第二十四回且弯金弓射大鹰
依然是满身珠玉,穿着锦绣。
破例的,七老太爷手中多了一把既大又沉重的描金折扇,呼啦一声撒开来,十三个扇骨,根根凸出,宛若十三把利刃,便是此老轻易难得一现的独门兵刃剪金风了。
武林中见过这独门兵刃的人还真不多,也是七老太爷极难一现的缘故,却是每一施展,俱都迫使他的对手扇下销魂。
今夜,他显然有意要用这把扇子剪除简昆仑这个大敌。
“小伙子,咱们可是又见面了……”仍是那一副老模样,未言先笑,国字形的团团四方脸上,一霎间堆满了笑容。
“那一天在王爷的画舫,多有开罪,却不知小朋友你还精于水遁,却是绕了个大弯儿,今夜晚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不错,咱们又见着了!”简昆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掌中长剑月下秋露缓缓藏于右腕之后。
“姓贝的!”直认着面前的这只老狐狸,简昆仑无异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双眸子菁气内蕴,冷冷说道,“我知道你放不过我,我也一样,放不过你!今夜晚,咱们该见一见真章了。”
七老太爷似乎为对方一口道出了姓氏,略似微微一惊,紧接着,他又呵呵有声地笑了,“对啦!是咱们见见真章儿的时候了……”
却在这时,身侧外围忽然传过来一片凌乱,敢情是有人自空而坠。像是一只由空中猝落的巨鹰,随着这个人的猝然下落,伫立外围的一名劲装汉子,蓦地为长剑刺中前胸,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空中落下的这人,好厉害,动作更是出人意料的快,一剑放倒了正面敌人,手下更不少缓须臾,紧接着剑随身转,刷地又是一剑。这一剑更具奇妙之势,伫立现场外围的另一名疾装汉子,顿时为他劈中了左面肩头,一时连骨带肉,被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简昆仑在对方现身之始,已然看出,来人正是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他原来还有些纳闷儿,不知对方三人,忽然掩身何处?这时见状,一时信心大增。
要知道,敌人阵营里,颇是不乏高手,即使是伫立外围的这几个疾装汉子,也都是千里挑一,曾经过宝二爷严格训练的技击高手,兵刃拳脚,样样都不含糊。
只是眼前,碰见方天星这一路的风尘奇侠,顿时相形见绌,变得脆弱不堪。
方天星乍然现身,连施奇招,一经出手,连伤二人,顿时引发此一外围阵式为之大乱。
此一外围阵式,原为对付简昆仑而设,目的在于内围以七老太爷为首的太乙当头阵式,得以发挥全功。不受外来所扰,如此便可将简昆仑一举成歼,或手到擒来。却是由于方天星的自空而降,忽然介入,不啻大大干扰了内围战况。
七老太爷目睹之下,怪笑一声,立刻便为之出手,向简昆仑立即发难。
只见他身形闪处,一片飞云样的轻飘,已到了简昆仑身边,手上的描金折扇,刷地一转,半侧着直向简昆仑右肋劈扫下来。
立刻便有一股绝大劲风,向简昆仑身边袭进。
这一式看似无奇,其实绝妙。
便在七老太爷蝶衣般一片扇影里,简昆仑全身上下,一连七处|茓位,顿时都为之吃紧——尤其是左面半侧身子,更有着利剑当头的凌厉感觉。
刺挺的十三根尖锐扇骨,有若十三把短刀,一根根都似具有无比的杀伤力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虽然这样,简昆仑却不欲上来即施展全力。
一片星光璀璨,对方扇端的十三根扇骨,已然临到,在七老太爷灵活的手腕运用之下,幻若十三点繁星,直向简昆仑半身拍下,却是为简昆仑提聚的真力剑术所阻。
长剑月下秋露那般挥洒自如的卷起一抹银红,半圆形地划出了一个弧度。
叮叮……
扇骨点在了剑身,一连串地发出了清脆声音。
七老太爷进得快,去得更快。嗖地一片云霞般,已置身六尺开外。他所空出来的这个体位,立刻便为那两个紧身红衣手持太极长剑的少年补了上来。
这便是此一阵式的奥妙所在。
两个红衣劲装少年,即使本身武功,较诸七老太爷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身当此阵,便自不同。
“刷,刷……”
长剑联施下,简昆仑由不得为之踉跄退后,若非他久经阵仗,上来镇定,要不然几欲不能全身。
七老太爷自然看出了今日情势的不利于己。
那是因为方天星三个大敌的忽然介入,使得原来单一对付简昆仑的阵式,猝然变成了面对四人。
不用说,猝然介入的这三个人——姓秦的锦衣老人,姓宫的白脸胖子,以及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诚然是各有来头,身手各有千秋,绝不在简昆仑之下,论及临阵经验,更似较简昆仑有以过之。
这就使七老太爷一面为之大大紧张。
眼前情况是:七老太爷一面,包括外围的十三人阵式,全力对付简昆仑一人。而宝二爷一面,连同所有来人,全力迎敌方天星等三人。
设想的此一方式,听来很妙,却未免一厢情愿了一些。
是以战阵初起,立即便为对方所窥破,方天星首先发难,混身搅局,使得外围的十三人阵式,简直不能照原来计划向简氏发难,战端初起,便为之凌然大乱。
十三个人在极短的一瞬,已为方天星连伤了三人,下余十人,乍然惊觉之下,总算稳住阵脚,采取二二联手出招,总算勉强安定下来。
却是,各处陆续响起了爆炸、骚动声音。
显然宫胖子、秦老头这两个神出鬼没的厉害角色,也伺机出现,神兵天降般各处煽风点火。
片刻之间,醒春居酒楼内外,引发出一片凌乱,人声爆起,每见官军的蜂拥群集,不旋踵间,蝉曳别枝,又自引发另一处的骚动混战。
七老太爷、宝二爷,二人联合所设计的这个大举捕捉阵式,原是缜密周详,万无一失,偏偏有了宫胖子等三人的突然介入,一念未及,满盘全输。
七老太爷犹自在做最后努力。
这个老狐狸果然刁顽狡猾,身法诡异绝伦。进退之间,望之不胜,其实却处处设有埋伏,略有疏忽,便可能中计为其所伤。
简昆仑睥睨全局,已知大概,内心大是沉着。他久经大敌,尤其自万花飘香脱身之后,不啻阅历大力增长,对方这个三人联手的太乙当头阵式,看似凌厉,竟然也莫之奈何。
反倒是时间一长,竟为他看出了其间一些窍门、变化,心里便自有了主意。
蓦地,六老太爷抢步而前,手上折扇,刷地合拢,直向他前心点来。
简昆仑剑势轻起,待将向他扇子上封去。
两个红衣少年,顿时以为有机可乘,倏地自两翼双双切进,一双太极长剑,作势向简昆仑两肋扎来。
这么一来,便自中了简昆仑的诱敌之计。
像是一片猝然闪起的电光。
简昆仑忽然舍弃了正面的七老太爷,剑光双飞,其实是照顾了两侧的红衣少年。
两个红衣少年,长剑才递出一半,立刻发觉到招式竟然用老,再欲退身,已是不及。
这一剑简昆仑运用得颇是成功,居中挂二,非但迫退了正面的七老太爷,兼而伤害到两侧少年。
一片血光闪起——右面红衣少年,首先脸上中剑,倒了下来。左面少年大惊欲退,却也不及,逃过了当头,却逃不过身子,这一剑偏偏砍中了他拿剑的手。
一口精光长剑,连同着半只胳臂,随着简昆仑的剑势一转,足足飞出去两丈开外,叭地落在了地上。
七老太爷目睹之下,为之大吃一惊。
他原已十分仔细小心,不敢对这个少年心存轻视,却是料不到一经交手之下,对方远比自己所设想的更要厉害得多。
既怒又惊,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眼前颓势。
随着一双红衣少年的死伤,眼前这个太乙当头阵式顿时为之瓦解。
七老太爷盛怒之下,怪叫了一声:“好个小子!”倏地飞身而起,掌中描金折扇,抡为鞭杵,劈头盖顶直向着简昆仑头上猛抡而下,却是阻于后者凌厉的剑势,当地一声火星四射。
这才知他这扇子,原为金属所制。
七老太爷就空一个疾滚,呼地落身于丈许以外。
这一式惊鹰怒盘,诚然正是他当年最称拿手的绝招之一,一击不中,他忽悠悠一式飞滚,突地而起,便于此似起非起的一瞬,铁扇剪金风指处,咻地一声尖锐响音,射出了一支扇骨。
黑暗中简直难以看清——一缕尖风,已袭向简昆仑前额眉心。
简昆仑长剑晃动,锵地一声,把这枚既尖又细的扇骨,吸附剑身。
便在这时,咻!咻!第二支、第三支扇骨,分别射来眼前,直取他侧面太阳、天突二|茓。
简昆仑第二次晃动剑身,锵地吸住第二支飞签。
第三支飞签,力道至巧,在简昆仑重施故技时,哧地偏刃滑出。
咻!紧紧擦着简昆仑颈子滑了出去。
若非是简昆仑闪得快,这第三支飞签,便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
虽是没有命中,仅不过擦皮而过,却也好生疼痛。
七老太爷眼看着自己最称拿手的夺命三签,竟然未能制胜,心中已是凉了一半,眼前情形,已似黔驴技穷,再无取胜之理。
像是夜猫子那般地怪笑了一声,这个矮胖的老头儿一式冲天,霍地拔空而起,却向着醒春居那座主楼的楼檐落去。
简昆仑恨极了他,见他想逃,如何容得:“想走么?”
一式推窗望月,左掌力推之下,打出了一掌银丸——三星伴月。
三点银星,一阵轻啸声里,已奔向七老太爷身后。
这只水晶老狐狸,一向都惯于算计别人,出手至阴至狠,却是没有料到,眼前竟然也落在了人家的算计之中。
简昆仑极少施用暗器,正因为这样,一经出手,可就透着高明。
乍听得身后暗器破空声响,七老太爷施了一式云里提升的极上轻功,硬生生把空中的身子,向上提起了尺许来高。
却是打错了主意。
虽然是简昆仑原本就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既名三星伴月,原就是取势虚发,七老太爷若是不动不移,一点事也没有,这一提升,正好可就着了简昆仑的道儿。
三枚银丸,两丸落空,上面的一粒,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在他的左后胯骨之上。
叭地一声。
以简昆仑功力,这一记出手,虽然未必就把他胯骨击碎了,却也是力道不轻。
眼看着这个皇朝十三飞卫之首的九翅金鹰,在空中一个打转。
那样子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呼噜噜——挟着一阵子衣袂飘风之声,直向着左侧坠落下来。
七老太爷落下来的身子,打了一个急跄,忽悠悠一连跄出了七八步,几乎坐倒了下来,却是犹有人饶他不过。
“姓贝的,你拿命来吧!”
一条人影,箭矢也似的飞射而前。
七老太爷其势已是惊弓之鸟,惊鸿一瞥间,认出来当前来人,正是昔日一个大敌—
—姓宫的白脸胖子。
宫胖子的即时现身,无论如何却是放他不过。
有如穿花蝴蝶那般的花巧,宫胖子取势进身的脚步至为乖巧。
七老太爷啊呀一声,待将腾身而起,却是后面胯伤,力有不继,缓得一缓的当儿,已为对方宫胖子软绵绵的一双玉手,拍中两胯。
这一掌有蹊跷。
说来真个与那一天清波画舫,简昆仑所中有异曲同工之妙。
噗!顺着宫胖子双手推处,七老太爷偌大的身子,滚地绣球也似的飞了出去。
扑通!摔落地上。
这个老头儿,当然知道今日之情势,对自己大是不利,尤其眼前分明已是生死存亡关头,再不伺机逃命,性命休矣!顺着这股子莫大的劲道,七老太爷滚地绣球也似的一阵子打滚,却顾不得后胯伤势,施出浑身之力,嗤地腾身而起。
却也只蹿出七八尺远近。“扑通!”又自跌了下来。
眼前一用力量,才使他感觉出来,整个下半截身子,宛若虚脱,丝毫也提不起劲道,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半身真气,已为对方宫胖子那一双肥肥的胖手儿已拍散。
须知,一个练武的人,尤其是精于内功的高手,其所依仗的内力泉源,全在发自丹田运行全身的一脉真气,气之所行,力之所聚,气行人存,气散人亡,是以一个练武的人,把体内真息,视同性命一般宝贵。
眼前的七老太爷,一经发觉到下半身真力,竟已为对方拍散,焉能不为之魂飞魄散?
只当性命休矣,无助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飞临身前,一口寒光四射的长剑,几已抡近头上。
七老太爷啊一声,才自撑起一半的身子,又瘫了下来。
却听得那人咦了一声:“七老……太爷?”
七老太爷几已绝望,霍地抬头,才自认出了来人,竟是吴三桂身边七太岁之一的谢威。
一说话的当儿,四名劲装武土,早已与宫胖子迎战一团,后者把一领长衣转动得呼呼作响,宛似雷电风云,四武土如何能是对手?沾上一点边儿,手里兵刃便自出手。
这个宫胖子,别人不认得他,七老太爷却知之甚详。所谓的太湖丝业,虽然也不是一句假话,可是他真正的行当,应是一埋名江湖的侠隐人物———此人姓宫名天羽,人称天半飞云,出身点苍一字剑门,这个门派本来就人丁单薄,向来是一户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由于身后乏嗣,竟自无以为继,真正成了绝户了。
一个他,一个方天星,还有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三方荟萃,如今再加上一个简昆仑,四个人各有千秋,诚然四大金刚,像是全冲着他七老太爷一个人而来,这就使得七老太爷疲于应付,忽然心生感触,发觉到自己的聪明反为聪明误,满以为瓮中捉鳖,十拿九稳的得计,其实是自己反而跌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了。
“七老……太爷,你这是……”
一掌开山谢威似乎还有点弄不清楚,武技精湛几至无所不能的七老太爷,何至于会像眼前这副德性?简直连站起也似不能!
“快!……救我……”
只说了这么一句,七老太爷便自又瘫软下来。
谢威这才发觉有异,他平日见惯的是对方那一张团团笑脸,像眼前这般吃瘪模样,还是第一次看见。
嘿嘿一笑,这才把他双手托了起来。
“看来你老是受伤了?”
手触处,正当他后胯伤处,只疼得七老太爷连连打颤,“你就别……别怔着啦……
快……快……”
谢威如何不知眼前情势之危?只是对方这个老头儿,平素仗着他特殊地位,更因吴三桂的刻意纵容,简直目高于顶,哪里把自己一干王府侍卫看在眼里?眼前这个机会,正可利用,杀杀他的锐气。
“卑职遵命!”
话声一顿,乃自把七老太爷抓向左手,随即拧身纵出,转动之间,有意无意,再一次碰着了他的后胯伤处,七老太爷哟了一声,简直疼得要昏了过去。
“兄……弟……”事到如今,嘴下可真得要说些好听的了,“躲过了今……夜之劫……我必以千金为酬……”
谢威忽地定住了脚:“你老再说一遍——我没听见!”
七老太爷哼了一声:“我伤势极重……你得把我平平托着。”
“行!”说时,又把他换为原样。
转动之际,少不得又是一番疼痛。
“好兄弟……”七老太爷连连颤抖道,“今夜你救了我……我必以千金为赠……”
“这就不敢当了!”
“另外……还有……还有……”
“七老太爷!”谢威说,“有什么话您老就别打顿儿,一气说了吧!”
七老太爷喟叹一声:“另外,愚兄可以在大内,为兄弟你补上一个功名……”
“你老说的是皇朝飞卫?”
七老太爷哼了一声:“一言为定!”
谢威一笑说:“那我就谢谢你了!”
说时身形侧转,于现场乱嚣声中,一连六七个飞纵,越身院墙之外。
谢威的身法确是够快。
却有人比他更快,眼前更似棋高一着,等在了他的前头。
是以在他身方飘落的一霎,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了他的眼前。
“啊……”
事出突然,对方这个人,简直像是一个突然显现的幽灵。那么紧紧地倚身高墙,分明守株待兔,偏偏谢威不察,竟自着了他的道儿。
双方原是见过面的。
正为如此,一掌开山谢威才自格外觉着吃惊。
“简昆仑?”
可不是?眼前这个持剑的少年,不正是那日画舫交手,为七老太爷一掌击落水里的简昆仑么?谢威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比他更吃惊的,却是他手上的七老太爷。
“你?”
两个人都怔住了。
“想不到吧!”简昆仑说,“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
他手上的那口长剑,不仅仅是比对着谢威,森森的剑气其实连七老太爷也照顾到了。
“贝锡,你恶贯满盈,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话声方出,却听得卡地一声,一枚扇骨发自七老太爷腕底,由于双方相隔至为接近,这枚尖锐扇签,几乎闻声即至,直追简昆仑前心要害。
真正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
原来七老太爷虽身负重伤,那一把用作兵刃的描金折扇,却是始终握在手上,藏置腕底。以简昆仑之细心精明,竟然也会有疏忽,未曾注意及此。
眼前情景,这一枚扇骨飞签,实足以取他性命。要是简昆仑的剑,刻意不舍眼前二人的话。
拧身错步,长剑怒盘。
叮!一声脆响里,爆出了一点火星。利用盘剑之势,却已把眼前飞签,磕飞天上。
便在这一霎,一掌开山谢威抱持着七老太爷,亡命似的已腾身而起,直向着己方阵营遁入。
简昆仑自是放他不过。
正待纵身追上,斜刺里忽有异动。
不容他偏头顾探,一片尖啸声里,飞来了寒星数点。这类暗器物什,原是极其细小,加以施展之人,手法精巧,一经发觉,其实已当眼前。
那是几枚极为细小的钢珠,对方分明是用弹指金丸的巧妙绝技施发,一发数枚,分向简昆仑全身五处|茓位飞打过来。
一惊之下,简昆仑几乎为之瞠然。
那是因为这暗器弹指金丸,对他来说绝不陌生,猝然使他想到了一人。
时美娇。
即使是眼前这般出手的方式,也让他一望即知,除了那个神出鬼没的玉手罗刹时美娇之外,决无二人。
想不到眼前她也来了。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她竟然出手阻止自己对七老太爷的歼杀,却是为了什么?
眼前情势,错综复杂。
自然这一霎,更不容许他深思默想。长剑月下秋露一式旋风疾转,真力内运,锵!
响声中,已把来犯的几枚小小钢丸,吸附剑身。
只是如此一来,谢威已抱持着七老太爷逃逸无踪。
火枪声轰然作响,此起彼应,连发多响,空气里又重复弥漫起阵阵硫磺气味。
这声音使简昆仑忽然有所警觉,敌人仍然其势强大,犹不可掉以轻心。
暗中的时美娇,仍不欲对他轻易放过。第二次发动的暗器攻势弹指金丸,较请前番更称凌厉——在一阵透空轻啸声中,五点飞星作梅花状,直奔简昆仑正面而来。
简昆仑既已留意及此,这些暗器便万难对他构成伤害。
他随即运施长剑,第二次把来犯暗器吸附剑上。
却是,第三拨暗器又自飞临,竟然是满天飞雨的打法,大片光华闪烁里,方圆丈许内外,俱在照顾之中。
简昆仑身势一个巧拧,飞身两丈开外。耳听得一阵啪啪声响,这一掌暗器全数都打在了院墙之上。
却在这一势满天花雨暗器出手的同时,暗中的时美娇已自悄悄隐身而去。
意思十分明显,时美娇并非不知道,这些漫天暗器,万难伤害对方,只为阻止简昆仑对七老太爷的追杀以及掩饰自己的从容退离。
简昆仑抚剑而立,洞悉了对方用心之后,也只能徒呼枉然,无可奈何。
火光明灭,续有火枪的轰轰声音传来。
猛可里面前人影飘落,现出了宫胖子快速的身子。
他颇似早已明察眼前形势,忽然现身,正是向简昆仑打上一声招呼。
身子甫落,即行纵起,一路倏起倏落,带领着简昆仑投身百十丈外,摆脱了眼前这片战火混乱之地。
宫胖子在前,简昆仑在后。一径来到了面前这片岗峦山巅。
清风明月,凉风习习。
岭上有一茅亭。此时此刻,却已有人先到了一步,正自负手向这边望着。
宫胖子前脚踏入,简昆仑后脚亦到。
亭子里先到的那人,呵呵笑道:“你们来得好,方老三大概让他们缠上了。”
说话的人,面相清癯,两鬓飞霜,正是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他嘴里的方老三,应当指的是那个黑面伟岸汉子方天星了。
三个人身分,虽仍是讳莫如深,却已是呼之欲出。
经过此一番同仇敌忾,联手破敌攻战之后,双方情谊无形中更自有了进展。
只是心有遗恨,简昆仑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向一边。
秦老头呵呵笑道:“小兄弟,莫要气馁,今天你干得不错,贝锡老儿,虽没有要了他的命,可是伤势极重,看来短时之内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不是你我力有不逮,只怪他的气数未尽,奈何!”
宫胖子哼了一声:“你倒说得轻松,要依着我的意思,事先在马尾渡留下个人,贝老鬼纵是肋生双翅,也飞不了。”
说到这里,他却嘿嘿笑了起来,又自讷讷说道:“人不该死,五行有数,却是没有想到万花飘香一门,竟然出手搅局,却是为什么?”
秦老头冷笑了一声:“这是姓柳的一贯伎俩,不足为奇,留着贝锡老儿一条性命,日后对付我们,他却可以混水摸鱼,还用多说?”
说话的当儿,却只见岭下迂回山道间,星丸跳掷般腾现起一条人影,不及交睫的当儿,已是来到近前,现出了来人高大伟岸的身材。
正是三人之一的方天星。
“老三负伤了!”
说话的宫胖子,霍地闪身而出,迎着了方天星,后者倔强地说了声:“没有事。”
便自掠身入亭。
各人看时,方天星像是伤在右面臂膀,黑夜里看不清楚。
秦老头惊诧地道:“怎么回事?”
“不要紧。”方天星一面坐下,伸直了胳膊,向着宫胖子笑着说,“把你的太乙金剑散给我上一些,几天就好了。”
宫胖子哼了一声,趋近而视。
简昆仑身上带着火折子,聆听之下忙即取出迎空一晃亮着了。这一照才发觉方天星右面半身,染满了鲜血,敢情是伤势不轻。
宫胖子又哼了一声:“枪子儿打的!”
随即取出了灵药。秦老头也来到跟前,仔细看了几眼,冷冷地说:“好厉害,竟能破了你的金钟罩?”
方天星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宫胖子一面看伤,一面皱眉道:“伤得不轻,却要先把里面的铁砂子儿剔出来,才能上药。”随即抬手,由头上拔下了一根玉签,陡地Сhā向方天星伤处附近|茓道,暂时止住了对方伤处疼痛。又自抽出一口小小匕首,一个个逐处向对方肉里挖着铁砂子儿。
秦老头嘿嘿一笑说:“行咧,死不了。这笔仇记在账上,下次一起要!”
方天星看着简昆仑笑了笑说:“差一点就截住了那个老鬼,却不知他车上还藏有一杆火枪。”
秦老头说:“原来你截下了他的马车?”
“怎么不是?”方天星忿忿地说,“算他的命大,同车的五个人,杀了四个,就是他还活着,却也被我在腿上戳了一剑!”
宫胖子正在为他上药,听到这里哈哈笑道:“行啦,我们给他算算看——简兄弟赏了他一丸暗器,我的两巴掌,再加上你的一剑,够他在床上躺半年的了!”
方天星转向秦老头看着:“这一次咱们坏在万花飘香的从中搅和,要不是他们,那只老狐狸就是再有两条命也死定了。”
秦老头点点头说:“我知道一姓时的丫头也来了,暗中还有两个人,功夫不赖。”
宫胖子哼了一声道:“柳蝶衣一向对咱们哥三个留有相当情面,这一次居然改了前态,也好——往后走着瞧吧,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说话的当儿,他已丢下了手上匕首,却把备好的药物,为方天星伤处遍敷一遍,由身上取出急救各物,为方天星包扎妥当。
简昆仑却是一句话也不多说,收起了火折子,独自坐向亭角。
眼前三人,经过此一番联手对敌,照说已不再陌生,只是他却对他们了解得那么少,除了一个方天星以外,其它二人的姓名都还不知道。
是以,他再次向对方三人看望之时,目光里交织着强烈的讳莫如深,只是对方如果不自愿说出一切,他决计也不会出言询问。
宫胖子看着他干笑了一声道:“说来惭愧,我们几个原指望能解决了那个老狐狸,也为兄弟你出上一口恶气,谁知道事出意外,还是让他逃了。”
秦老头哼了一声道:“看来这老头儿的气数未尽,打蛇不死,终是后患,这么一来,以后他的行踪更要谨慎,再想动他可就难了。”
宫胖子道:“那也不一定,除非他就此改邪归正,要不然终有见面之时。”
方天星说:“这次虽说不死,却也脱了层皮,没有个一年半载,我看他别想露脸。
这段时间之内,咱们大可不必再对他有所顾虑,可以放开手对付姓吴的了。”
秦老头又哼了一声:“这就要看柳蝶衣那个老小子的了,今天晚上他的这个作为太不漂亮,不知道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还不明白?”方天星忿忿地道,“保存吴三桂的实力,来牵制我们,他好坐山观虎斗,混水摸鱼。”
宫胖子点点头道:“看来正是如此,只是他却也不要忘了,吴三桂并不只是对付我们,对他们也一样!”
方天星冷笑道:“反正有他的一套,这老小子手下的能人太多,就拿姓时的那个丫头来说,就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刚才我们有幸对了一掌,功夫真不赖,轻功尤其高明!”
秦老头一笑,看向简昆仑道:“这一点,简老弟可比我们都要清楚得多了,是不是?”
显然当日简昆仑为时美娇所计擒,押返飘香楼之事,已为江湖诸多敏感人士所悉知,眼前三侠就更不在话下了。
听他这么说简昆仑自不能再保持沉默,微微一笑,点头道:“方兄说得不错,这位姑娘功力极高,大是不可轻视。”
秦老儿哈哈笑道:“岂止是功力极高,人也聪明,而且……这丫头对付年轻的小伙子更有一手,这一点简老弟应该也很清楚。”
说得富胖子、方天星都笑了。
简昆仑不由脸上一红,对于时美娇,他并无私情可言。秦老头这般口气,倒像是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似的,听来很不舒服,碍在对方秦老头的年龄甚高,此番有恩于己,却是不便发作顶撞,只向他冷冷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秦老头却像不大领情,斜着一双白眼珠子,嘿嘿笑道:“怎么着,我这话可是说错了,她要真想杀你,小兄弟,怕是你这条命,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简昆仑不悦道:“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老头道:“什么意思?意思大了。”
简昆仑忿然变色道:“我不领情!”忍不住在石几上重重拍了一掌。
“哟?”秦老头挑动着一双花白眉毛道,“还敢给我拍桌子?”摇头一笑,看向宫胖子道,“看来比他老子脾气还坏,老简给我们这个差事,可不好当。”
宫胖子由不住也呵呵笑了起来。
“算啦,这个闷葫芦罐也该打开了。”说时宫胖子一双眼珠骨碌碌在简昆仑身上一转,笑嘻嘻地道,“我要是你,心里也会不自在,这是哪里跑出来的三个人?给你一说也就明白了。”
顿了一顿,他才又接道:“此来之前,我三人在泰山观日出,正巧碰见了简先生,是他面嘱我三人,对兄弟你从旁相助,我们三个,原打算义助永历帝一臂之力,既是志同道合,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谓的简先生当系指的是简昆仑生父简冰了。
乍然听见了父亲的讯息,简昆仑顿时为之一喜。
秦老头点头笑道:“明白了吧?并不是我们多管闲事,而是有老头子的话……”
简昆仑听他语气颇是托大,不由抱拳道:“尊驾是?”
秦老头一笑露齿道:“这就要给你打个闷卦了。”
“算了!”方天星说,“秦老哥一向是老不正经,兄弟你对我的名字或许还没听过,不足为奇,鼎鼎大名的北秦南崔却是不应陌生,难道还不明白?”
这么一说,简昆仑自然明白了。
“啊……”转向秦老头抱拳道,“这么说,足下便是沧州的秦太乙,秦大叔了?”
泰老头嘿嘿笑道:“这就对了,大叔可不敢当,还是秦老哥吧!”他随即道:“人怕出名猪怕肥,其实论及武功,我怕这个北秦比他们两个还差,却因为暴得大名,一生见嫉江湖,不知吃了多少次闷亏,所谓的至人贵藏辉可真是一点不假。”
冷笑一声,他又道:“远的不说,就拿和我齐名的那个老搭档崔平来说吧,要不是盛名之累,焉能会就此丧了性命?”边说边自频频叹息不已。既知他就是沧州的秦太乙,简昆仑心里顿时为之大见开朗,那是因为对方也正是自己此行受父亲关照所欲拜访的长者之一。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自然,此举却非偶然,原在对方安排之中。
透过方天星的介绍,简昆仑却也知道了宫胖子名叫宫天羽,连同方天星这个名字,他都觉得耳熟,待欲深思,却不着边际。
试想方、宫二位,如此身手,理应在江湖得享大名,事实却又木然,料是属于那类深藏不露的武林奇人,自己何其幸哉,一下子结交了三人,妙在同仇敌忾,义结同心,今后联手抗清,匡复明室,应是一股不可漠视的强大助力。想到这里,简昆仑大是兴奋,先时的一番懊丧,即为之抛置度外。
三人之中,除去方天星年岁较轻之外,宫、秦二人,俱应是五旬之外,若照常理,似应以前辈称之,可是二人本性突梯,说什么也不欲以长者自居。
方天星更是坚持不可道:“这个规矩坏不得,你一改口连带着我也矮了一辈,咱们还是兄弟相称的好,我行三,你年岁最小,就行四,算是老幺吧!”
秦太乙最是赞成,连声道好。
宫天羽点头道:“我们三个虽是要好,情同手足,却从来没有结过金兰之谱,今天又来了简老四,咱们就望空一拜,省去那一套繁俗,算是结为金兰之好吧!”
简昆仑一时大喜,只是秦太乙几乎已是父执辈的人物,总似觉得有些不妥,一时迟迟不与作声。
宫天羽看着他道:“怎么,你不愿意?”
简昆仑笑说:“岂有不愿之理?只是……”
秦太乙哈哈笑道:“还只是个什么劲儿?宫老二这个主意最好,来吧,我痴长两岁,算是龙头老大。”
于是各人自报年庚,依序为秦太乙六十三岁居长,宫天羽五十六岁行二,方天星三十五岁行三,简昆仑年纪最轻,今年才二十六岁,算是老幺。
方天星哈哈笑道:“得找个酒店好好喝他一顿,算是庆祝我们的结义之好。”
秦太乙摇头道:“你身上有伤不行,留着以后吧。”
随即转向简昆仑道:“我们虽结为金兰之好,却也不便腻在一起,各人有事自忙,聚者当聚,散者当散,这样才好。”
宫天羽道:“这话有理,眼下我就得起身,往滇区一行,这件事却是耽搁不得。秦老大,你得同我一道。”
秦太乙愣了一愣:“是送银子去?都筹备好了?”
宫胖子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大军解饷之事,哪能马虎拖延?”
简昆仑一惊,岔口道:“二位哥哥说的是……”
秦太乙道:“这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最近战局不利,李将军奉侍皇上已入苗地,孙可望的大军犹在四下包抄,李将军部下缺粮缺饷,正在四处筹募,宫老二、方老三为此出力不少,确实功不可没。”
简昆仑聆听之下,对眼前三位拜兄不禁大生敬仰。近来他正为永历帝下落不明而生忧闷,听他们这么一说才自明白,原来担心皇上已落入敌手,总算心里一颗石头放下。
当下喜形于色,向秦、宫二人抱拳慨然道:“既是如此,小弟愿追随骥尾,随二兄之后略尽绵力,可好?”
宫胖子看了秦太乙一眼,含笑摇头道:“不行,你有你自己的事,怎么忘了?”
简昆仑怔了一怔。
方天星道:“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却不要轻看了眼前你自己的任务,需知九公主那边朝朝盼你,正是度日如年呢!”
先时宫胖子那般神情,已使简昆仑有所悟及,这时方天星直言道出,才知果然指的是九公主,简昆仑聆听之下,不由脸上微微一红。
虽说一路之上,与九公主并无暧昧之私,总不免日久生情,尤其当她落难被擒之后,更是日有惦念,食寝难安,正义之外,少不了有一番私情作祟,却是不知自己这番内心隐秘,亦为三位拜兄所知,是否因为如此,特地留给自己这个差事?却是耐人寻味,不得而知。眼下方天星这么一说,他便作声不得,心里忐忑不已,颇似有几分局促不安。
不经意宫胖子的一只胖手,拍在了他的肩上:“小伙子,此事非你不可,解铃还需系铃人,别人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救人如同救火,看来你是事不宜迟呢!”
简昆仑果真也就无话可说。
九公主是打他手里失落,自不能期望别人救回,他当然义不容辞,想想就没有吭声。
方天星道:“这件事要尽快进行,贝锡那个老狐狸虽是受了重伤,还有一个宝柱却是不可轻视……”
秦太乙点点头道:“这个人武功超人,并不比贝老头逊色多少,而且足智多谋,只看今夜他的久不露脸,就知道他的阴险持重,你们倒要防他一防。”
说时已站了起来。
方天星道:“你们就要走?”
秦太乙道:“咱们就此告别吧!”
宫胖子看了简昆仑一眼,原有些话,想向他嘱咐,转念方天星与他一路,后者历练极丰,有他与简昆仑同行,似可放心。
当下站起来,说了声:“各自珍重!”径自同着秦太乙转身离开。
第二十五回解铃还需系铃人
简昆仑待要起身相送,方天星道:“自己兄弟,用不着客气。咱们倒要好好商量一下才是。”
群峰耸峙,这里谈笑,更不愁为人所知,大可畅所欲言。
方天星打量着他道:“老实说,上五华山宫救九公主脱困,此事非你不可,虽是事不宜迟,却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原可助你一臂之力,却又受了点伤……虽说不怎么碍事,到底不大方便……”
简昆仑疑惑着道:“九公主她真的在五华山宫?”
“应该错不了……”方天星皱了一下届道,“据我所知,五华山宫大举增防了这类火器枪,你我轻功,虽说可以应付,若是加上九公主,可就麻烦……”
简昆仑点点头说:“三哥料的甚是,这件事却要慎重才好。”
方天星道:“而且,今日之势,还要防备柳蝶衣一面的Сhā手,时美娇那个丫头的到来,我以为有多方面的意义。”
简昆仑默默垂下了头,这正是他心里的隐忧,对付吴三桂一面,他大可稳操胜券,若是加上万花飘香一面的人,像李七郎、时美娇等一干高手的从中搅局,或是有所图谋,可就难以料想是否有必胜的把握了。
所幸方天星的及时来到,借助他精湛武技、江湖阅历,似可彼此大肆周旋一番,且在争夺九公主一战上,看看鹿死谁手吧!
自那日话不投机,言语顶撞之后,吴三桂便不曾再来唠叨,朱蕾也落得个清静。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急躁,独自个儿闷居日照阁,真像是笼子里的那只八哥鸟一样的,整日跳上跳下,有翅难飞。
午后的太阳,已不太热。喝了碗冰镇绿豆汤,心里似舒坦了些儿,朱蕾懒散地下得楼来,女侍香君忙自端了把藤椅,放在院子天棚下面。
“公主,院子里凉快,出来坐上一会儿吧!”
瞧瞧这个香君,总有二十来岁,瘦伶伶的高挑身子,小鼻子小眼睛,倒是看上去还不寒碜。
吴三桂这个平西王府,规矩多,排场大,样样都学习昔日明宫,除了宝二爷那个典型满人之外,一切都还保持着汉人的规矩。
天高皇帝远,事实上他这五华山宫,无疑的已如皇帝宫院,衣着、服饰,样样较诸宫廷不差。
朱蕾就着藤椅慢慢坐下来。香君在她面前摆了个几儿,搁上一盘子蜜饯,一盘子鸭梨,两样东西,都是公主平日最爱吃的,然后拿起一柄象牙小刀,转着圈儿地削着梨皮。
在这里她瞧着谁都不顺眼,倒只是这个香君例外,相处了些时日,彼此都觉着投缘。
香君也算是有眼力见儿,很能察言观色,说些公主爱听的知心话儿,遇着身边没人儿的时候,更能投合对方心意,与公主打一个鼻孔里出气儿。
“来吧!您尝尝新……”
随即把削好的一只水晶脆梨递去,朱蕾接过来咬了一口,斜过眼睛来瞅着她,点点头,十分稚气地说了声:“嗯——甜!”
“敢情,”香君说,“是京里下来的,本地的小糖梨个儿小,水少不说,嚼起来还有渣子!”
朱蕾看着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亏你对我好,要不然我真过不下去……”
“您就别说这些了!”香君说,“人活着嘛,总得图个什么的,像您金枝玉叶的身子,可别自己糟蹋了……”
左右看了一下,她把脸就近了,小声说:“有件事儿,您大概不知道……”
“什么事?”
“是……”香君声音更小了,“害你受苦的那个七老太爷,叫人给打伤了!伤得可厉害了,差点儿没有死了!”
“啊?”朱蕾倏地睁大了眼睛,这可是个好消息。一丝笑靥现在她脸上,“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都知道……”香君说,“又是内伤又是外伤,独自个儿在梅园躺着,今天一天就传了两次大夫,可真是伤得不轻。”
她又说:“不只是他一个人,咱们府里的宝二爷也叫人伤了胳膊,不过没有七老太爷那么厉害罢了。”
朱蕾心里动了一动:“你知道是谁……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就不清楚了……他们谁也没说。”香君说,“就因为这件事,这两天府里人心惶惶,调来好些子兵,到处都有埋伏,还有好些火枪呢!”
朱蕾嘴里没出声,心里却在盘算:莫非是简昆仑?他原来还在云南没有走?
这么久没有听见他的讯息,只当他已离开,或是投奔哥哥永历帝那边去了,看起来他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对自己并没有放弃……
这个突然的意念,一下子给了她极大的鼓舞,连日的沮丧,不禁为之一扫而空。
她这里正要向香君进一步有所盘问,却只见对过儿花岗石的落地罩门里,走过来一行人影。
花不溜丢的,尽是些穿着俏丽的妇道人家。
香君啊了一声,忙自赶了过去。
朱蕾可没兴头儿给她们啰嗦,站起来刚打算要转身进屋,香君可就又匆匆地跑了回来。
“等等,公主……等等……”
朱蕾停下来:“是怎么回事?”
“是东院里来的……公主您猜猜,谁看您来啦?”
“谁?”
“王妃来了!”
“王妃?”朱蕾一征之后,不胜诧异地道,“你是说陈圆圆?”
香君笑了笑:“就是,这里怹没有人敢这么称呼怹!”
她一连用了两个怹字,却是打满族传过来,对于尊贵或是长者的称呼,汉人甚少使用。可见得吴三桂这里规矩甚大,而且处处比照北京皇室。
近几年来,各处盛传吴三桂大开山海关,引清兵入关乃致亡国的故事,自然,对于致使吴三桂开城纳降的那个关键人物陈圆圆,更是脍炙人口。有人甚至以妖女视之,也有人寄以同情,无论如何,这个陈圆圆的倾国之美,却是为各方所肯定。
对于美的女人,男人固然有一份绮丽的妄想,女人何尝没有一睹芳容的冲动?特别是那些本身原是很美的女子,心理之微妙,更自不在话下。
对于陈圆圆,朱蕾不像有些人咬牙切齿,反倒寄以无限同情,基本上,在这个古老国度里,一个女人又能起多大的作用?特别是像陈圆圆这样一个出身姑苏的青楼女子,充其量不过只是强权恶势辗转所分享的一个可怜玩物而已,她的委屈辛酸,不能为人所持平认定,已是她莫大的悲哀,却把一顶破国亡族的大帽子,强加在她的头上,沦为千万人耻笑唾骂。坦白说,这是不公平的。
致使朱蕾对她更心生同情的是,最近所听到有关她舍身从道的一项传说,如果这个传说属实,那么她的生命真正是大彻大悟的有所突破了。
朱蕾的眼睛,不觉向着眼前一行俪人投视过去。在众多穿红穿紫,衣香缥缈影里,独具慧眼地盯在了那个衣着朴素的人身上。
她就是陈圆圆。
陈圆圆衣着朴素,长衣飘飘地已来到眼前。
那些衣着锦绣,簇拥在她身边的花俏少女,都是宫中女官、女婢,而她这个素衣无华的王妃置身其间,看起来却是多么不相称!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只重衣冠不重人的世界啊!
陈圆圆站定了脚步。自然,她身边四周的一干女官、女婢也都站住。
朱蕾和她的视线其实早已相接,这一刻,短短的一霎,双方目光里,不禁俱流露出惺惺之态——她们彼此早已慕名,乍然目睹,一霎间的内心波动,总是难免的。
随即,圆圆抬起了手,揭下了遮在眼前的一方薄纱。她的绝世芳容,透过眼前薄纱若隐若现,其实早已呼之欲出,这一霎薄障既去,再无碍眼,两个美人儿对面而立,大可饱览无遗,认真地品评借鉴了。
朱蕾对于陈圆圆固然心存希罕,圆圆对于朱蕾又何尝不然?
事实上,这位永历皇帝的御妹,锋头之健,江湖上早有盛传,其美丽惊俗固不待言,即使她早先易钗而弁身为九公子的种种趣闻,这里的人绘影绘声更多传诵。是以陈圆圆对她决计是不会陌生的了。
短暂一霎的双方目光互吸,陈圆圆脸上不自禁地兴起了一丝微笑,向着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一位女官肯定地向她证实,面前的这个美丽少女就是九公主……
这一霎,侍立九公主身旁的香君,已先上前,向着陈圆圆行了个万福,“娘娘吉祥。”
陈圆圆再问一句:“这就是九公主?”
香君应了一声。却不意陈圆圆上前一步,竟自向着朱蕾姗姗拜倒:“臣妾陈圆圆,参见公主,公主万福……”
这个突然的举止,非但出乎朱蕾意外,便是身侧一干女官、侍婢也大感惊讶。怎么也没有想到,以今日平西王妃之尊,竟然会向一个濒临亡国的流浪公主行此大礼,却是众人所始料未及。
朱蕾微微一诧,随即上前,亲自扶住了她。
“不要多礼,我可当不起……”说话时,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一转,微含笑靥地说,“你是陈圆圆?”
陈圆圆一笑颔首:“我们进去说话!”
朱蕾点点头说:“好!”
香君献茶之后,陈圆圆向着她吩咐道:“你先出去,也吩咐她们都别进来,我要跟公主两个人谈些体己话儿!”
“婢子遵命!”出去的时候,香君更随手把雕花的两扇阁门关上,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八哥儿来回上下地在笼子里跳着,不时地鸣叫一声。西边的日头,其势已微,透过一抹残云,红红的一大片,天空被渲染得极是绚丽,不时的又有些小风,打敞开着的窗户徐徐吹送进来。
朱蕾、陈圆圆,这两个初初一见的美人儿,一番交谈之后,竟似相见恨晚,显得异常热络。
“我早已是心地已死的人了,比不得公主你这样的年纪,花样年华……你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陈圆圆像是由衷地诉说着,白净的脸上,不自禁地着一层落寞的神伤,她又说:
“岁月真的是无情的,一个人的美,其实是随着心境而转移的……如果一个人的心已经死了,就算她还活着,也没有一点意思……你应该好好珍惜自己,永远保持着现在这样一颗年轻的心……我的一生……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悲哀……如今回想起来,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朱蕾微微一笑说:“一个人难在认清自己,你能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就证明了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开始,这么说,你还是年轻的!”
“你真会说话……谢谢你!”陈圆圆打量着她,赞叹一声道,“你真的好漂亮……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把你一直留在这里,没有让你离开的原因了……”
朱蕾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吴三桂的用心,只是由于自己心里的笃定,不为所动,这个臆测终不曾为她带来恐惧。
听了陈圆圆的话,她不禁垂下了头,很久没有吭气儿。沉默了一会,才自抬起头来。
依然只是用着清澈的眼光,向对方看着。
陈圆圆却也冰雪聪明。(奇qIsuu.com書)
“你……啊,”她颇似恍然而有所悟地道,“你想拧了!我可不是来为他做说客来的……”陈圆圆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朱蕾的情挚与感伤,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想要单独地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就更难了。”
朱蕾摇摇头:“那却也未必……”
“公主你太年轻,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凶险,特别是我们女人,到处都是陷阱,稍微一不小心,就会中人圈套,遗恨终生……所以……你要特别小心……”
“难道?”朱蕾惊异地道,“你听见了什么消息?”
陈圆圆冷冷说道:“这里的王爷,你可要防着他一点儿,只怕你防不胜防……”
朱蕾怔了一怔。
陈圆圆说:“一个人位高权重,总不免会做些糊涂的事,但是我却不希望他再错下去了……尤其是对公主你,他这样,就太不应该了!”
朱蕾生气地道:“他想干什么?”
陈圆圆默默地看着她:“吴三桂好色成性,他对你当然没安着好心,听说大内来的那个姓贝的,已为他重金收买,把你留在这里了……”
朱蕾呆了一呆,其实这个问题,她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此刻经陈圆圆嘴里说出,似乎更具有深刻涵意,不禁对自己现时的处境生出了一层新的忧虑。
“有几句话我要问你……”陈圆圆脸上绽现着同情,声音忽然放低了,“公主……
你到底想不想出去?还有,出去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朱蕾苦笑了一下:“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想救我出去?”
陈圆圆神秘地笑了一笑,站起来说:“来吧,一个人住在这里闷得很,我带你到处走走去。”
朱蕾见她忽然转变了话题,并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料是有一番含蓄心机。
双方虽只是第一次见面,却是投缘。直觉的,她已能体会出对方的一片善心,便对她不再多疑。听她这么说,随即欣然应许。
陈圆圆随即唤来了香君,告诉她说:“我要同公主四下走走,快去把公主的披风取下来。”
香君应了一声,脚下却迟迟不前。
“一切有我做主,你就别担心了,快去吧!”
原来香君早受嘱咐,九公主看似居住自由,其实活动范围,实属有限,若有差池,香君以知情不报罪名,自无能脱得干系。只是眼前有陈娘娘出面做主,情形当然不同,当下应了一声,上楼取下了朱蕾的披风、软帽。
如前所述,那一顶丝绣宽边软笠,四面垂有薄纱,模样颇是别致。即使在盛夏烈日当空,亦能不使阳光直按照射,兼而有掩遮庐山真面之妙,模样儿甚是俊俏。
陈圆圆点头笑赞道:“好美!”说时,她亦将面纱罩起,乃同朱蕾向外缓缓走出。
两个绝世美女并步前行,身后簇拥着一干内侍仆从,芳踪所至,各方瞩目。
穿过了如虹架桥,来到了东面院子。
那一片生满了梨花,小巧玲珑的花岗石阁楼,便是陈圆圆居住的地方了。
朱蕾忽然咦了一声,站住脚步,甚是惊讶地向陈圆圆望着:“你住在这里?”
陈圆圆才自点了一下头,朱蕾已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呀!”
“什……么?”
“这是日照阁?”
说时她已兴奋地转到了石楼的正面,一双眼睛频频打转,像是在搜索什么……
陈圆圆想是还不知道,这座五华山宫,原来是永历皇帝的别宫,一时大感惊讶。
“你是在找那块匾?”含笑一指,“你看!”
日照阁的一块翠匾有一半掩饰在藤蔓之间,却是易了一字,为日照观。
朱蕾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她转向陈圆圆道:“这么说外面对你的传说是真的了!你真的成了一个女道士?”
陈圆圆说:“对了一半!”她解释说:“现在我只能算是半个道士……我在尘世的功业和做的孽,依照道规。还没有抵消圆满……也就是说,我过去在这个世界上所犯的罪太多了……直到有一天善功积满,足以抵消所积欠的罪恶之后,才能有资格做一个真正静修的道士。”
微微一笑,她看向面前的朱蕾:“我天天都为此所祈求、祷告,果然现在机会来,看来这件功业竟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我?”
“嗯!”陈圆圆随即又扯开了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以前你住过这里?”
“因为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
她于是把当年哥哥朱由榔建筑这座宫殿的经过说了个大概,陈圆圆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陈圆圆摇头说了一声,“惭愧。”随后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们积欠你们的一切,今生今世已难以偿还了。”
朱蕾摇摇头说:“这不关你的事………”
陈圆圆透过脸上的薄薄面纱,向她凝视了一下:“我们进去看看!”
朱蕾以前在这里居住过,日照阁的一切对她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一花一树,都对她充满了感情。在陈圆圆陪伴之下,各处走了一圈,这才进入阁里,随即发现,昔日华丽的厅堂,已改了样子。
香烟缭绕里,已是一座十足的道观。
一袭黄幔,陪衬着正面吕祖的金漆法体,四周各处摆满了八仙的木雕,供桌上香烛长设,地上设有蒲团——陈圆圆这位当今的王妃娘娘,正如眼前穿着所显示,已是洗尽铅华,诚心诚意的在为着过去的罪行而忏悔了。
道家的参拜仪式,不同于禅门,没有那么多的经典可读,讲到内心的修为,却似较佛家要求更严,七情六欲俱在一定控制之中。进而烧汞练气,愈见精深,却非一蹴可就,非十年面壁,潜修默化不足以见其功力了。
对这些朱蕾是一窍不通,却也并不排斥所谓神仙世界的存在,遇佛敬佛,遇仙敬仙,落得一颗敬仟的善心,总是好的。当下随着陈圆圆做了一番礼拜,来到了后面静室。
双方落座,褪下面纱。
陈圆圆才自说道:“想不到公主你是慧根深厚的人,就凭这一点,神灵也会看顾你,绝不会让你陷身绝境。”
朱蕾看着她有些茫然,忍不住道:“你的话有弦外之音,坦白地告诉我吧,别叫我闷在心里糊涂了!”
陈圆圆看着她甜甜地一笑,随即站起来四下走了几步。这里是她居住之处,再不虑外人的忽然闯入。再回身过来坐下,才开始她要说出的话:“我想救你出去,你愿意吗?”
“我?”朱蕾一惊而喜,“我还会不愿意?”
她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快说,怎么个救法?什么时候?”
“当然不会是今天,不过也快了!”接着她娓娓道出,“三天以后,本月八号,是吕祖的千秋寿辰之日,城外的长春观,有一个很大的盛会,每年这个时候,都有成千上万的教友,由各处前来参加,到时候我也会去,我想出来一个办法,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一个很好的逃走机会……”
“你是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圆圆点了一下头。
“啊……好!”
朱蕾眼睛一亮,一时眉开眼笑,为之喜开于面:“可是怎么去法?”
“这就是我要跟你现在商量的问题了!”陈圆圆一面说时,缓缓低下了头,皱了一下眉毛:“你当然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跟我去……而且,老实说,我还没有这个胆子敢跟王爷公然作对……”
“那你的意思?”
“化装……”陈圆圆瞟着她,“要做得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才好!”
随后,她即向朱蕾说出了心里的计划,得到了朱蕾的完全赞同。
兴奋、激动。朱蕾整整一夜都没有能闭上眼睛。
她想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衷心希望简昆仑能够知道,能和自己在那一天见面。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简昆仑现在在哪里,仍然还是个谜……而且自己根本也没有办法把消息递出去,更何况这件事是绝对的机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如此,朱蕾心里仍然充满了自信,意味着她和简昆仑见面的日子不远了!
对于女扮男装这码子事,朱蕾诚然驾轻就熟。过去以九公主之尊一变而为九公子,堪称天衣无缝,很长的一段时日,都不曾为人发觉,也就不在乎眼前的这一幕临时客串了。
以衣香缥缈神姿清澈的高贵公主,摇身一变成为陈王妃轿前的小跟班儿,这件事当真透着古怪,不仅仅古怪,简直荒唐。
古怪是古怪,荒唐也真荒唐,无论如何,她混出王宫的目的却是达到了。
今天长春观这个盛会可真热闹。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吕祖大仙的诞辰纪念日嘛,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虽说是轻车简从,毫无仪仗可言,到底不同于一般寻常百姓,仍有十来便衣亲兵卫士,散布四方,暗中保护着陈王妃的安危。
这一点陈圆圆最是反感,一再地关照下去,不许他们接近,径自带着身边那个跟班的小听差,往大殿里走了进去……
一个花白胡须,高冠道服的老道长,手里拿着拂尘,站在一张八仙桌上。四方香烟缭绕,对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人,老道人都用手里的拂尘,在他身上象征性地拂扫一下,被拂扫的人,无不喜形于面,引为荣幸。
是以,这里人特别多,熙熙攘攘挤成一队。
陈圆圆衣着朴素,正同于很多年轻妇女一样,脸上罩着一方面纱,比较起来,她身边的这个小跟班儿朱蕾可就显得活泼多了。
“这叫什么玩艺儿?”小跟班儿瞪着一双大眼睛。
“仙人超生!”陈圆圆说,“据说当年吕洞宾大仙人在青城化身,就是这样点化超度有缘的众生相,你过去试试吧!”
朱蕾点点头,说了声:“好!”
刚要转身,圆圆却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一个沉甸甸的青布小包儿递了过去:“快收下……别看!”朱蕾怔了一怔:“这是?”
“一些银子,数目不多……你留着用吧……”陈圆圆霍地退后了身子,“你多珍重,这就再见吧!”
朱蕾一霎间,才自明白过来,眼前敢情已是关键时刻,这就要分手了,一阵辛酸,打心里涌起——只似感觉着,还有许多话要向对方说,却是人潮熙攘拥挤,一下子就把她们给冲开了。
施了全身的劲儿,游泳似的挤到了对面,却也无心再去领受那个老道士的拂尘洗礼了。
朱蕾径自回头张望,在人群里搜索着陈圆圆,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一瞬间,只似有说不出的惶恐,紧张万分。
她知道自己此番的逃亡成功了……心里扑通扑通跳动不已,一阵兴奋之后,代之是无比的孤单、害怕……活了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落单,今后所面临的一切,再没有别人代为张罗,全得靠自己了。人海茫茫,却是何去何从?刹那间,无数问题纷至沓来。
朱蕾登时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一时遍体发凉,僵在那里,为之动弹不得。
一个人失魂落魄,随着人挤来挤去,糊里糊涂地又来到了一爿宇观。却是一眼瞧见了面浮薄纱的陈国圆,透过一袭薄纱,圆圆却也瞧见了她。
四只眼睛相对的一霎,朱蕾几乎高兴地要叫了出来,但是对方圆圆的一双眸子却是只当不识的,轻轻由她脸上溜过,再不向她多看一眼,便自低头远远去了。
朱蕾随即发觉到,一个和自己衣着甚是仿佛的小跟班儿,已经代替了自己原来的职位,紧紧跟在她身后,这才明白了。为了今日的偷桃代李,圆圆早有微妙部署,那个原来贴身的小跟班儿老早就打发他来了,紧张忙乱的当儿,临场走马换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配合得恰到好处,堪称天衣无缝,就这样玩了一手障眼法儿,骗过了一行所有的耳目。
第二十六回烟波江上使人愁
出了长青道观,只见丽日当空,时候约莫在未时左右。
在一阵紧张,继而轻松之后,朱蕾才似触及到眼前自己的处境。举目茫茫,何所去从?不免兴起了一层新的忧虑。
这一霎,虽不似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却也庶几类似,过去女扮男装,虽也曾四处乱闯,可是情形却完全不同,那时候即使情形再糟,身边总有别人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饭、赶路,样样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从?
所幸眼前她的这一身,并非当日九公子的装扮,倒也不会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洁履衬着她白净清秀的脸,若非儒林之秀,便为弟子之师,看上去一点也不寒碜。
今天,由于长青观这个盛会的缘故,人显得特别多,平常不大出门的姑娘、媳妇,借着这个机会,扶老携幼,全都出来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朱蕾顺着街边漫无目的缓缓行走,在一个捏面人儿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见对方一个老者,用各色彩面,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间,便自捏成各样物什,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关公骑马,无不神态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觉着十分稀罕,一连看他捏了好几个,忽然被人家一推,脚下一跄,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面上,这才红着脸赌气走了。
可是真热闹,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来。
比前次更为有趣,却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几乎笑了出来,决计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说一定是衣衫褴褛,泥垢满脸,这一位却多少有点不同。够黑够瘦的一张马脸,虽是风尘味儿够重,却是并无泥垢,身上一袭灰白长衣,既非鸠衣百结,倒也看来干净。此人清眉细眼,面若墨染,一头苍发,白多黑少,长垂齐肩,却用根带叶山藤,齐顶而系,看上去不伦不类,却是有趣。
这个人盘膝跌坐在一张薄薄的草席上,身前放有两个缠有草绳的瓦瓮,却有一赤一青两条大蛇,分别由二瓮之内缓缓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脸汉子双腕,一路而游,红信乱吐,好不吓人。黑脸汉子一副自负神色,仿佛无事人儿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却把一双眸子,缓缓移动。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动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长深宫,锦衣玉食,出则彩轿油车,鸣锣喝道,行人回避,即使想看上个热闹,也是不易,像是这等江湖行当,哪里得见?一时看直了眼,不自禁为之全神贯注。
玩蛇的黑脸汉子一双细长眼睛,颇似惯以阅人,不经意由朱蕾脸上扫过,像是突有所警,随自回转,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动。
大伙的眼睛,全数投注二蛇身上,这一霎尤其惊险,眼看着红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条红色的赤练毒蛇,抢先一步,竟自紧紧缠住了黑汉子的脖颈,另一条毒蛇,也已缠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长信,直向黑脸汉子脸上作势欲噬。
看到这里,四下众人俱惊得叫了起来。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脸汉子嘿嘿一笑,叫了声:“好家伙!”
却见他双手抬处,各持二指,极快的一霎,已分别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处,紧跟着沉肩、摇颈,只一下,已摆脱开二蛇的纠缠。
四下里爆雷也似的纷纷叫起好来。
黑脸汉子乃自见好就收,随即把一双挣脱的毒蛇放置在一双蛇罐之中。
大伙儿意犹未尽,鼓掌呼叫,乱作一团。
黑脸汉子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转,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道:
“把戏还多得是,现在时候不早,在下还饿着肚皮,等吃饱了饭,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见面吧!”说时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结束了眼前的一场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来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当下随着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脸汉子那一句“肚皮饿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一经想起,立刻就觉出了饿来。
往前面走了半条街,却不曾看见一个像样的馆子,正在踌躇,耳听得一阵子锅勺相磕声音,响自道边,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饭店不大,却是生意不恶,店名小桂林。
卖的是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样小吃。这些东西昔日在桂时,她都吃过,很对胃口,眼前肚子饥饿,正好受用,此时既乔装为男儿之身,更是少了许多牵挂。
一个人叫了两碟米粉,几个包子,一碗汤,大吃了一顿,最后一算账,才几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来带着不少银子,由于中途受擒于七老太爷,全丢在旅舍里,或许是简昆仑已代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陈圆圆所赠送的一个银包。当下背着人打开来一看,宝光耀眼,计有金元宝三个、银元宝四个、一串明珠,其它钗佩物什总计十来件之多,另有碎银子三块。
以圆圆今日身分,即使用钱,也无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边现银不多,一时情急连首饰也抓来充数,能够凑出来这些,已是大不容易。
对于圆圆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这一刻取银支付,心里尤其感慨,今日一别,却不知日后是否还能见着她了?
偶一抬头,一个人直眉瞪眼地正向这边望着。
长发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刚才玩蛇卖艺的那个汉子,却是不期然在这里遇见了他。
黑脸汉子像是早已吃饱,正拿着根牙签在嘴里玩着,一双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这一霎目光相对,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为烟熏黑了的牙齿。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开一旁,一时心里扑通直跳。
自从上一次被七老太爷所擒,吃亏上当之后,她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何况现在单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对方黑脸汉子,只凭着这双贼眼,即可断言他不是个好东西。
当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来走了。
上哪里去呢?且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转念再想,说不定这时平西王府已经发觉到了自己的逃失。一声令下,侦骑遍布,自己可得小心着点儿,最好先逃开眼前热闹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来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时当秋日,天高气爽,正是游湖之时。朱蕾沿着湖边堤岸走了一程,虽是风景壮观,却是提不起一些兴头,正自纳闷,却见前面草棚之下挤满了人,竟是一处渡口。
棚下设有茶座,兼营渡船生意。外面竹栏拴着许多骡马,红纸上标明是去水塘、海口各处。
只要离开这里就好,管他去哪里。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还没来得及喝,船就来了,是去对过海口的,每人渡银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够大,总可容下两百多人,一半装载骡马货物,一半载人。
过渡的人数虽多,出钱要座位的却只十来个,朱蕾找了个旁边的位子坐下,发觉到身边一个穿着洁净的中年文士,手上拿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低头看着,颈子里Сhā着把折扇,衬着下巴上一绺黑胡,颇似有几分名士的风采。
朱蕾真可谓无所适从,一双眼睛东瞧瞧西望望,不知觉间,渡船已移向波心。
虽只是渡越彼岸,却也不近,足足走了个半个时辰,才到了对岸,时间已是黄昏时分。
朱蕾骑在一匹小小的川马上,直向前道奔驰。
原来这些马匹,皆为附近客栈所眷养,听任住栈客人解缆自骑,目的地只是客栈,决计不会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极了,她的骑术不错,大可不必费心,马行既缓,湖风阵阵,坐在鞍子上摇摇晃晃,听着马颈上铃声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着了。恍惚中,身后串铃声响,一骑快马疾驰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儿,你慢走一步!”话声沙哑,却是浓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惊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马缰。身后那人却已迫不及待的自马鞍上腾身跃起,呼!一朵飞云般的轻飘,已自朱蕾头上掠过,噗噜噜!衣袂飞舞里,坠身当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马的嚼环,小川马受惊之下,唏哩哩长啸一声,将人立而起,却吃对方汉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势子给按了下来,一时直惊得四蹄乱蹦,却挣不开这人那只充满内力劲道的手。
朱蕾乍惊之下,差一点由马上摔了下来。惊惶万状里,打量对方这个人——长发、黑脸。原来竟是先前街道舞蛇卖艺之人。
“是你?你要干什么?”惊吓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儿化身,这声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气十足。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
说时带缰绳,硬生生把朱蕾连人带马拖向道边,一径潜入附近稀疏树林。
“你这个人……”来人的不良意图,已可断定。朱蕾惊吓之中,也就老实不客气,运动手上竹节马鞭,直向对方黑脸汉子身上猛力抽打过去。
叭叭叭……乱鞭如雨,抽打在这个人全身各处。
却像是没事人样,黑脸汉子只是护着头脸不容侵犯,其它各处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惊又恐,手下绝不留情,一阵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断了,对方黑脸汉子仍然宛若不觉,只是看着她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别费事了,还是省点力吧!”
朱蕾一惊之下,停住了手,秀眉竖道:“你……是谁?快说……”
黑脸汉子怪笑一声,得意地道:“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到处都在传说,九公主你落在吴三桂的手里,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总算被我给等到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跟我走吧!”说时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来。
朱蕾一惊:“你敢!”飞起一脚,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这人一晃脑袋,便自闪了开来。
朱蕾却因这一脚在马上坐势不稳,一个骨碌摔了下来,当下爬起来,转身就跑。
黑脸汉子抱着一双胳膊,缓缓在后面跟着,不时地出声大笑,分明视对方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树林,占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渐晚,尤其不见人烟。
朱蕾发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脚步,回头看时,对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伫立身后。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这条心吧!”一面说,他随即缓缓走了过来。
朱蕾哎呀一声,掉过身子再跑,不经意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摔倒地上,却是意外地发现到面前的一双脚。只当是那个黑脸汉子抄到了前头,心里叫了声:“完了!”
抬头一看,却不是的……
光影婆娑,照见着这个人修长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袭长衫,映衬着下巴上一绺黑须,状似逍遥,其实阴沉。那一双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着。
朱蕾心里一动,忽然记起,这个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个中年文士,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来到了这里?回头再看,长发披肩的那个黑脸人也来了。
双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紧紧吸住,再也不会转移。
这个突然的发现,立刻使得朱蕾心里一动,紧接着随即明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原来他们两个对上了!这个判断,大概不错,只需透过彼此相对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该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却会出了眼前这个救星。
对于月白长衫的这个人,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感激。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话的时候,慌不送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闪开一边。
紧迫的气势,便在她身子一经闪开,顿时大为充斥。显然是双方均非弱者,气机充斥,相对之下,引得地面上落叶萧萧打转。
朱蕾跑了几十步,定下脚步,在一棵树下喘口气,目光四下逡巡,却不见方才乘骑的马,敢情是马儿受惊,自个儿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对方二人望去。透过她惊诧的眼睛,真不知对方二人在玩着什么把戏?
只看见地面落叶呼啸有声,先是窝集着团团打转,继而上下起落,忽然间刷地爆散而开,化为漫天飞叶……
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萧萧落叶之间。
“好纯的功夫!”说话的长发黑脸汉子,目光益见阴森,却是精华内敛,隐隐有逼人之势。
话声微顿,他随即向前踏近一步,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么着,打抱不平?还是想Сhā上一脚?你就撂下句话吧!凡事都好商量。”
语气已不复凌厉,显然认识到对方的非比寻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转,向着树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轻哂,并不急于回答。
长发汉子精芒隐现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着,仍自在等着他的回话,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
白衣文士这才缓缓说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着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过了她,马上离开!”
话声里含蓄着浓厚的江南口音,再衬着飘飘长衣,颔下黑须,果然有几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象中的儒林秀士,黑脸长发汉子尤其不这么认为。
“凭什么?”黑脸汉子霍地迈近一步,“你卖个字号吧!”
“那倒不必,”白衣人缓缓抬起手,捋着那一绺黑须,“我还没有沦落到江湖卖艺,用不着报什么字号,如果没有猜错,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黑脸人蓦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语涉冰寒,徐徐说道,“过去横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应该恭喜你,金盆洗手,这是弃暗投明,高升了。”
“你……”一片凌厉,显现在长发汉子睑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行市,对方如数家珍,摸得如此透彻。
这就绝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兴,杀机猝起。什么话也不必再多说了,一声狂笑,声若鹰号:“这就对了,相好的你这是存心挑梁子来的?好!你接着我的……”
话出,人起。呼!鹰似的已来到眼前。
认定了对方的不是好相与,黑脸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这人十根手指上练得真有功夫。双手力Сhā之下,便是坚硬树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里吐气开声:“嘿!”十根手指分左右两方,直向白衣人两助力Сhā下去,其势绝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厉尖锐劲风,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双手掌,早就护在那里。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鹤,白衣人的两只手忽然倒分而开,较诸盛小川的势子更要快上一筹,猝起的双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着盛小川两只手腕上切来。
什么叫无可奈何?
盛小川若不赶紧撤招,只怕是伤人不成,自己这双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里怒哼一声,极不甘心地把探出的双手忽地撤回来,对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让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势极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随着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着盛小川当胸拍来。
掌势未至,劲风先临。
妙在声东击西。正当盛小川收胸凹腹,对方的一只妙手,却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龙也似的一把抓了过来。
盛小川陡然一惊,腾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对方五根手指抓了下来。
姓盛的非比等闲之辈。曾练过金钟罩横练功夫,寻常出手休想能伤了他,偏偏这个白衣文士内力极是惊人,五根手指运施之下,几至无坚不摧。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对方铁样坚实的肩头,留下了五道血槽,虽非致命之伤,却也奇痛难当。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一闪,霍地倒退两步。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冷笑一声:“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蹿,如影附形。
盛小川陡然间觉出一股热气直拍当胸,随即看见了对方极其灵巧的一只翻花巧手,再想闪身,已是不及。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间侧。
盛小川嘿了一声,只觉着身子一热,随着白衣人翻起的掌势,足足飞起来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声,坠落地上。
白衣人这一掌功力内蕴,端非等闲。盛小川简直站立不稳,忽悠悠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左手攀着一截树干,才致未倒了下来,却已是不足逞威了。
“你……老小子……好……”才不过开口说了这几个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里狂喷出来,那一张黑里见光的脸,霎时间变得雪样的白,铁打的身子,一下子竟仿佛为人由当中抽出了骨头,变得疲软不堪,几至站立不住,随时都要瘫软下来。
一丝不屑的微笑,显示在白衣人脸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们皇朝十三头飞鹰,自甘下流,到处为恶,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里,正是你活该遭报应的时候!”
暮色里,这人状至潇洒,先时打人的一只右手,缓缓抬起,落在下颔间一绺黑须上,那一双仍然含笑的眼睛,别有慑人气势,显得不怒自威。
比较起来,另一面的皇朝十三飞鹰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见委靡……
只不过瞬息间的当儿,盛小川看起来更为软弱不堪,黑里透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籁籁地打起了一片颤抖。“你……是谁?”这便是眼下他最为关注的问题。
白衣人仍在缓缓捋着下巴上的一绺黑须:“你们京里下来的人,可真是见闻浅薄,江湖上买卖行情不打听清楚了就敢起来横行。”
嘻嘻笑了两声,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难道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逢花莫摘么?”
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气,一双失神的眼睛,连连眨动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为皇朝效力。自不似一干在旗的爷儿们那般孤陋寡闻。
白衣人这一句逢花莫摘说得甚是含蓄,却也能使人触及时忌。
“噢……”盛小川霍地睁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飘香……门……来的?”
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暮色氤氲,风儿迂回。
白衣人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衣,不止一次的为风势卷起,两襟开合里,露出了里面湖绿色的丝质长衣,那才是他本来的衣着。却在衣面上绣着一枝金叶茶花,似乎说明了此人在万花飘香这个门派的崇高身分,却是盛小川见未及此。
“足下已着了我飞花妙手,性命堪忧,十五天之内,如能得良医救治,尚有活命之机,要不然只怕性命不保……今年对你们十三飞鹰流年不利,寄语其它,还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说完这几句话,白衣人再不欲久留,径自转身而去。
盛小川连惊带愤,怒吼一声,脚下不及前进,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白衣人长衣飘飘,一路潇洒行走,眼看着已来到了朱蕾身前,后者吓了一跳,只管睁大了眼睛,向对方望着。
方才双方一番打斗,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诚然了得。
对于武功一门,她可谓一窍不通,只是与简昆仑交往以来,却也每每长了见识,白衣人竟能在举手之间,制伏了那个黑脸长发汉子,且是神采从容,举止闲散,神态大非等闲,与简昆仑颇为神似。
眼前白衣人渐渐来近,朱蕾一时大生张皇,吓得忙自闪身树后。
过去时日来,颇多的江湖风险,已使她简直不敢对任何事情存以幻想。除了简昆仑以外,似乎每一个接近自己的人都存异图,眼前这个白衣人,谁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实不敢贸然搭讪。
却不知,白衣人一路走过来,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径自由她身边擦过,扬长而去。
朱蕾容他远远过去之后,才由树后闪身而出。
树林里暮色沉沉,冷风袭人。
一只怪鸟呱地叫了一声,忽地拍翅而起。朱蕾原已是惊弓之鸟,当此一吓,直吓得惊叫一声,慌不迭举步就跑。一口气跑了几百步,累得娇喘吁吁,越觉林木深深,尽是古怪,杯弓蛇影,较前番尤觉吓煞。
只觉得,对方白衣人诚然是可信赖的了。
一念之兴,举目四顾,越是不见对方踪影,顿时大生焦迫,随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面四不顾望,惶惶乎如丧家之犬,差一点要哭了出来。
所幸这片树林占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渐疏,前面总算看见了空旷的田地。
出了树林,当前是一道驿道,两面是早已秋收后的旱田,四下里空空旷旷,不见一个行人。
朱蕾惊吓稍去,却也忑忐不安地东张西望。
猛可里,身边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么?”
循声而望,白衣人就在身边。
倚着一棵树,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着,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没有看见,忽地为对方出声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只管怔怔地看着对方发呆。
白衣人哼了一声:“方才情形,你看见了,要不是我及时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个人的手里……对方那人的身分也许你还不知道!”
朱蕾摇了一下头。
白衣人说:“有一个人,也许你听说过,叫七老太爷,你可知道?”
朱蕾顿时一惊,吓得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她焉能会不认识?要不是他,今天自己还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是以乍然听见七老太爷这四个字,也令她吃惊不小。
白衣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爷已被人打成重伤。
如今是生死不明,总算为你出了口气。”
朱蕾心里一动,暗付着:你又是谁?怎么会对我的事知道这么清楚?
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说的是,刚才那个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爷手底下的人,他们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里,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递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吴三桂的王府那么舒服了。”
朱蕾一惊道:“你……是谁?”
“我姓燕——燕京的燕!”说时这人已缓缓举步,向朱蕾身前走来。
朱蕾退后一步。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着害怕,我要是对你心存不良,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向你下手了,怎么样?你是不打算理我?”
想想也是,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恩人。再看看对方这个人一派斯文,却也不像坏人。总之,眼前环境已不容许她反复深思,说不定这个人与简昆仑认识,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借助他的指点,找着了简昆仑,岂不是好!
有此一念,朱蕾不禁忧心少释,索性放大方了。当下看着他,略似歉疚地道:“对不起……谢谢你刚才救我……”
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马……跑丢了……”
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说:“丢不了的,喏,那不是么?”随手一指,两匹马就系在林边不远。
白衣人点头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这家客栈,我们就一块去吧!”说完,转身向二马行去。朱蕾在后跟进,再看二马之一,正是自己刚才乘骑的那匹小川马,只以为它跑失了,却不知对方这个姓燕的心思够细,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难得。
白衣人一面解缰,一面笑道:“你与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头你就知道了。”
朱蕾忧惧稍去,又恢复了昔日的天真无邪。聆听之下一面翻身上马,在马上含笑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缓缓策马,却是含笑不语。
朱蕾不免对他的顾忌,又自减轻了不少。
她常见的恶人,大都是有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观诸眼前这个姓燕的,虽然讳莫如深,却也举止中肯,并不讨人厌。眼下人生地陌,四面险象环生,正需要一个得力人在身侧效力,白衣人的适时出现,应是再好不过,且先随他一程,静观后效如何,再定取舍。
心里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笃定,当下一言不发,催动坐骑,紧紧随在对方身后。
白衣人举止从容,并不轻浮。
“你一个单身少女,竟敢四下里胡闯乱走,若是有了失闪,如何得了?”白衣人边行边说,似乎早已把对方身分瞧了个透。
倒是朱蕾乍听之下,吃了一惊,倏地勒住了马,想了一下,继续前行。
微微一笑,她说:“你原来也瞧出来了?”
姓燕的哧地一笑:“那还用说,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了,后来姓盛的缀上了你,我却缀上了他,你只当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么?”
朱蕾没有说话,心里大生感激。
白衣人道:“吴三桂的五华山宫,防范极严,却是怎么会被你溜了出来?”
朱蕾暗忖着,此人果然对我知悉甚清,就连我被擒在五华山宫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实话实说,转念再想,顾忌风声外泄,害了陈圆圆。
“反正我溜出来了,你又何必多问?”
白衣人碰了一个软钉子,没有出声。
朱蕾忽然勒住了马,前面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
“说了半天,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太不公平了。”
朱蕾满脸稚气地向他望着,却又迸出一句,“也许你也是个坏人吧!”
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
朱蕾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摇摇头说:“看起来倒是不像,可是谁知道呢,这个年头,人心都变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个吴三桂,岂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谁又知道竟会做出这种贻笑祖宗、丧心病狂的事呢!”
白衣人微微颔首道:“说得有理,最起码有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吴三桂!”
“废话!”
“我的意思是绝不会像吴三桂那样,做出出卖祖宗的事!”
“这样还不够!”朱蕾在马上坐正了身子,“你得说清楚了,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干什么的?”
白衣人哼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端着公主的架子,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说罢掉头就走。
“慢着……”朱蕾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是我错了,不该怀疑你,当你是坏人……”
白衣人挑动了一下长眉,笑道:“殿下这个坏人的论调,大有语病,有修正一下的必要!”
“怎么说?”
“举个例子说吧!”姓燕的侃侃而论,“就拿这个吴三桂来说吧,我们当然当他是十足的坏人,人人得而诛之,可是清朝的皇室,却当他开国的功臣,了不得的好人,这还是大而言之,如果谈到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就更扯不清了,所以这好人坏人的论调,最是断言不得!”
朱蕾怔了一怔,生气地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天底下岂不是没有善恶之分了?”
“却也不能这么说……”姓燕的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人的善恶,决定于他与生俱来的天性,既是生性如此,则为善为恶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命中早已注定,这可就又牵扯到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了……”
朱蕾摇摇头说:“你这个说法太武断、霸道,完全否定了一个人的后天努力,置道德学问于无地……”
“请问读圣贤书,行孔孟之道又为什么?一个人如果连善恶黑白都分不清楚,真正是空来人世一场了。”
“哈哈……”姓燕的白衣人发出了嘹亮的一声狂笑,气势昂扬地道,“收起来你那一套道德学问吧!这只是欺人自欺的一套玩艺儿,说来说去,还是我刚才的那两句话,人的好坏完全在他的生性俱来,什么道德学问,狗屁不如,一个天生的下贱胚子,就算他满腹经书,还是一样,反之为恶的手段、更高人一等,历史上这类例子多不胜算,数也数不清,至于那些开国君王,嘿嘿!成者王侯败者贼,更是不提也罢——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人心世道原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话声微顿,随即又大笑起来。
原以为他是个斯文人物,岂不知几句话一经出口,才显出内里的猖狂气质,一时之间,朱蕾可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
这番高论,固然不无道理,她却觉得失之于偏激矫情,大大违背了她的仁厚居心,而且她深信人的后天努力,应是可以潜移默化,化顽劣而优秀,终成有用之材。
只是眼前却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好人坏人,引发了对方如此一篇狂论,不过透过了对方的一番论调,她总算也了解到这人的一些为人。那就是,对方应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实力主义者,其为善恶,一凭自身的性情取舍,同时他亦是一个猖狂自大,唯我独尊的人。
这类人物,真的很难用单纯的善恶二分论来分别了。
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向着他拱了一下手,“高见,高见,说了半天,我还是不知道阁下的大名,能够告诉我知道么?”
“不能!”白衣人摇了一下头,“不过,你已经知道我姓燕了。”
“为什么呢?”朱蕾瞅着他,偏过头说,“不过,我相信这个姓应是真的。”
“啊?”姓燕的眼睛里显示着诧异。
朱蕾说:“最起码,你还是一个诚实的人,因为你原本可以随便用一个假名字搪塞我,可是你却没有,所以我相信这个姓应该是真的!”
白衣人一只手捋着胡子,点了一下头:“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不过,且莫要过于自信了,要知道江湖上风险,人心可畏啊!”
说完这句话,他随即带动手上缰绳,轻身前行。情势的发展,已使得朱蕾暂时只好跟着他了。
不过,她也有她的主意,目前的顺从并不表示就听任他的摆弄,反正自己心里总要放明白了才是。
天色越发的有些暗了。
附近几处农舍,已点起了灯火,炊烟缕缕,却是又到了晚饭时候。
朱蕾在马上左右盘想。实在说对于自己今天竟有这个胆子,跟一个陌生人一路同行有说有笑,却不觉得害怕,不能不自觉诧异。可见这几个月的江湖磨练,已把自己这个原是金技玉叶的身子,磨得刚强了,短短的几个月,自己也曾经历了生离死别——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还会有什么放不开?不禁又使她想到了简昆仑,若是面前的这个人,换成了是他,那该多好?
转念再想,自己一路上都在拖累他,此番逃出魔掌,贵在自立,总要自己站起来,不要处处依赖他人,再看见了他,也要他看看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般娇嫩荏弱……
这么一想,不禁在马上挺直了身子,一下子仿佛强大了不少。
却是,一个念头,忽然自心里闪起,便是那日简昆仑江上遇险,坠落江水的一霎,这时忽然地忆起,格外深刻,简昆仑颇似为七老太爷一掌击中,像是在中掌之后才坠落水里的……
一惊之下,她几乎呆住了。
马儿继续前行,由于白衣人的催动坐骑,朱蕾的马也跟着前行。
过去这么长的时间,每一想起简昆仑,朱蕾总直觉地认定他的存在,总没有想到他也有可能罹致凶险,眼前这个意念的忽然兴起,宛若醍醐灌顶,直惊得她冷汗淋漓。
“难道他已经死了?”这个念头的忽然萦系脑海,差一点使她由马上翻了下来。
情绪的起伏,对于一个人的困扰,竟是如此之大,朱蕾这一霎简直像被人抽走了骨头那样的无力,魂魄儿幽幽离体,只觉着遍体发凉。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她在想,“要是简昆仑真的……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心里越是急,眼泪也淌了出来。
猛可里,一片光华,泛自当前,敢情是来到了海口市街之上。却见青石板道大街,两侧商家林立,行人熙攘,虽不若昆明那么繁华,却也相去不远。本地习惯燃点类如三角形的棉纸灯笼,一经悬起,前后衔接,宛若串串星辰。
云南原是我民族最称复杂之区,居民除汉族之外,尚有苗族、拉祜族、彝族、哈尼族、傣族、景颇族……等多到数也数不清楚,各族衣饰风尚,更多不同,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有心驻观,足能看得你眼花缭乱,至于各类杂样小吃更是不尽一一,不一而足。
前行的白衣人忽然勒住了马,用手上竹鞭向着前面一座高大屋宇指了一下,“就是这家客栈,地方到了。”
朱蕾才似一惊,打量那家客栈,倒似有些规模。
门前扎着个孔楼,悬匾是海口老栈,几个小伙子正自忙着收回来客的座骑。
姓燕的略一打量,即向朱蕾道,“他们有人来了,若是问起,一切我回答,你别说话也就是了!”
朱蕾这一刻只是盘算着简昆仑的安危死活,聆听之下,未置可否。
却见一个身着夏布长衫,手面白净的买卖样人,同着一个小伙计一路过来。眼睛望着白衣人,抱拳道:“燕……先生么?小号接驾来迟……请勿怪罪!”
白衣人哼了一声,点点头:“房子都准备好了?”
“燕爷放心,上房两间,一切都安置好了!”白衣人又哼了一声,回头指向朱蕾道:
“这是本门的一个贵客,不可怠慢,小心接待了!”
“是是……”那人一连串躬身应着,转向朱蕾打躬道,“小人尚喜奎,相公多多关照。”
朱蕾含糊地应了一声,即由对方亲自牵着马缰,导引前进,一直来到了海口客栈。
这家客栈招牌甚老,规模又大,由于地当滇池滨侧,水陆要冲,另外更有一项外人不知的隐秘,是以开张以来,生意极佳。
当下朱蕾与那位燕先生,在夏布长衣尚喜奎的带领下,进入栈门。
却见一列数人——本栈的主人、账房、管事先生等匆匆自门内迎出……
“燕先生来了!”
“燕大爷……”
称呼不一,人人打躬问好,执礼极恭。
姓燕的只略略地点着头,那一副神态俨然长官之校阅视察部属,真个派头十足。
朱蕾虽是心里奇怪,但是一颗心尽自惦着简昆仑,却也未加深思。
尚喜奎原来是客栈主人的儿子。父亲叫尚宾,一副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甚是其貌不扬。父子二人对燕先生都极力恭敬,在他二人带领之下,旋即步向内院。
燕先生在前,朱蕾在后。踏过人声乱嘈的前面客舍,迈进到颇称精致、静雅的上房别院,一串明灯,点缀长廊,晚风送爽,飘散着阵阵花香。更有那阵阵丝竹,姐儿卖唱的婉转歌喉,声声传送,隐约在耳。
朱蕾极不喜欢这种情调,南明在金陵之终,便有此一片亡国之音,不旋踵间,这里也染上了此一派淫昵习俗,国人竞相贪欢,追逐声色,不思谋复故国,明室亡矣!
她由是想到了哥哥永历皇帝,此刻正不知流亡何处?在哪里安身?这个突然的意念,使她为之一振,终而取代了先前的儿女情长,心香一瓣,遥寄皇兄,却是在哪里才能找着他?与他相会?
燕先生同着尚氏父子踏进梨花遍生的月亮洞门。朱蕾刚要跟进,却打侧面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华服的白脸胖子,忽地停下了脚步,直认着朱蕾脸上,看个不已。动作过于明显,使得朱蕾亦不禁停步回望过去。
对方共是三人——一个打着灯笼的伙计,下剩二人,除了直眉竖眼向这边傻看的那个白脸胖子以外,还有个个头儿挺高,貌相清癯的瘦老人。
一胖一瘦两个人都衣着华丽,气势不凡。
瘦老人目光初及朱蕾的一霎,也似愣了一愣,紧接着即省过念来,用手拉了拉身边胖子一下,相继而去。
没头没脑地被人家这般瞅上一顿,朱蕾自是心里纳闷。前行的燕先生因不见她跟来,便自折回。
“怎么回事?”
“没什么……”朱蕾说,“那个人……”想想也就算了。
燕先生道:“哪个人?”
“没什么啦?”随即转过身子。
一片夜月,照射眼前绿琉璃的瓦面,点点晶晶,颠颠荧荧,透过侧面那一片老松树枝杈所形成的阴影,恰似一天流萤,明灭于深邃的夜空之间。
趴在窗棂上,怅怅地向外面望着,也不知道在这里怅惘有多久了。
今夜,她翻来覆去,在床上总是睡不着,脑子里乱极了,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
即使眼前这一步,也叫人愁。
这个姓燕的他到底又是干什么的?自己跟着他总也不是个办法,又算是怎么回事?
她不禁思忖着,自己身分既已为这姓燕的识破,也就不必瞒他,明天白天不妨对他明说,自己此行,目的是投奔永历皇兄,如果他愿意护送一程,自是感激不尽,否则亦烦请他指示一条明路,也就不再麻烦他了。那是因为她认定这个姓燕的,既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又外表举止斯文,应当不是一个恶人。
人对于有恩于自己的人,总是心存好感,除非这个人已被认定为恶迹昭彰,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居心,对于燕先生这个人,朱蕾毋宁是抱持着好的一面,他的出现,多少与那位笑里藏刀的七老太爷应是有所不同。
她宁可再上一次当,也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个天底下不应该只有一个简昆仑,应该还有的是……
像是刚才看见的那一胖一瘦两个人,尤其是那个白脸胖子,直眉竖眼地瞪着人家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可得小心防着他们点儿……念头刚转到这里……
一阵风起,打瓦檐间刷刷地飘落下几片枯叶。便在这一霎,她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条人影,长空一烟般地自地上升起,却似燕子般的轻巧,落在了对面那片闪有点点星光的瓦面上。
朱蕾心里一惊,慌不迭把头收了回来。她原本是趴在窗棂子上,却深怕对方那个夜行人看见,慌不迭关上了窗户,却留下一道缝,向外偷看。
果然那是一个人,好快的身子!皎洁星月之下,这个人真同燕子一般的轻灵,在那片绿琉璃瓦面上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转瞬间已自前后踏行一周。
月光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对方穿着一袭白色丝质长衣,闪闪而有光泽。
朱蕾屡经大敌,却也见识过不少武林中的奇人,诸如简昆仑以次,各有绝学,也就不以为怪,要不然像眼前对方这等轻巧,宛若鬼影的身法,真能把她吓傻了。只是这个人的身法,确实也忒快了一些,倏乎来去,直看得眼花缭乱。
朱蕾所居住的一座楼台,位当两侧,楼高二层,无论建筑式样、格局气势,都甚是可观,尤其是四面飞檐,翠翘曲琼,高Сhā当空,其上碧瓦映月,很有些深宫古刹意境。
即在朱蕾第二次向外窥伺时,才自觉出对方夜行人显然已来到了眼前。像是飞燕掠空,那么快捷的惊鸿一瞥,那个人已腾身而起,落在了斜面飞檐之上。
朱蕾慌不迭身子向后收回,吓得贴壁站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双眼睛,却不禁然直直向外盯着,其实双方距离甚远,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偏偏是好戏上场,想要不看都不行。
对方夜行人已经证实,正是方才进来时所遇见的那个锦衣胖子,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有如此身手。
就在他飞身直起,一脚踏向飞檐的一霎,一条人影,霍地由正面屋檐蹿起。随着这人的突然现身,嘴里轻叱一声:“着!”一口锋芒四颤的柳叶飞刀,发自这人扬起的右手,哧!一缕疾风,划开了夜空一线,陡然间,已飞向锦衣胖子前胸要害。
锦衣胖子身手端的不弱,眼前这一霎,他连身子都未及站稳,一只脚尖方自找着了飞檐一角,即见他身势霍地向下一矮,双手居中而合,啪地一声,已把来犯的飞刀夹于双掌之间。
来而不往非礼也!紧接着锦衣胖子的双掌猝翻,嗖……那一口夹在两掌之间的飞刀,已自反手飞出,夜月里有似流电一道,已奔向后来那人的正面咽喉。
朱蕾吓了一跳,倒不是这口飞刀如何了得,却是后来的那个人,那张脸一经入目,令她心里一惊。
燕先生!正是与自己同行住栈的那个姓燕的。
燕先生很可能早已对那个锦衣胖子留了仔细,绝不容许他对朱蕾有所异图,因而对方甫一现身,便自落在了他的观察之中,双方乍然相见,燕先生便发出飞刀,却不意对方锦衣胖子,非但轻功了得,收发暗器的手法也高人一等。
眼看着空中飞刀呼啸声里,已飞临燕先生咽喉要害,却为他右手翻动之间,仅以一双手指,即拿住了来犯的藏刃刀锋。
锦衣胖子一声轻笑道:“好手法……”话声方出,略胖的身子已自飞檐一角球也似的弹了起来。不退反进,起落之间,快似鹰隼挟制着大股风力到了姓燕的身边。随着他一式灵巧的翻天掌势,呼地一掌,直向燕先生顶门上拍来。
姓燕的焉是好相与?几乎斜出如刀,直穿向锦衣胖子的左肋,双方势子看起来是一样的疾……却是不知怎么一来,竟自错了开来。
锦衣胖子侧身游掌,用孔雀剔翎的一招,反拍姓燕的前身。姓燕的哼了一声,身子一连闪了两下,捷若电光石火般已自闪出了丈许开外。
由于他闪动的势子极快,竟使得锦衣胖子待将发出的一招杀着,形成泡影。
对于姓燕的这般身法,确实使他大感吃惊。紧接着,胖子的一式旋身飞转,疾若飘风,呼地再一次逼向燕某。
两个人身法看上去一般的快,无分轩轾,堪称绝配搭档。
四只手叭地迎在了一块,这才是实力的一击——力道之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各自腾身而开,相距在丈许之间。
一击之下,各自领教了对方,四只眼睛里,俱显现出无比的诧异。
“阁下好纯的功夫!”姓燕的沉声道,“如此身手,绝非无名之辈,敢问大名上下,燕某人洗耳恭听!”
锦衣胖子聆听着对方报出了姓氏,颇似恍然大悟,嘴里噢了一声,却把一双精华内蕴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失敬,失敬……”胖子抱起了一双胖手,“我当什么人如此了得,原来是飘香楼的朋友,这就难怪了,贵门主人柳先生早年曾有一面之缘,转瞬十年,身体尚佳否?”
说时一双肥手不自禁地又自拱了一拱,那一枚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映以月色,荧荧作光,甚是惹眼。
姓燕的冷冷一哼:“足下好高的招子,凭什么认定了我是飘香楼的来人?”
“哈……”胖子仰天一笑,“除了飘香楼的来人,什么人有如此身手?如果我的老眼不花,朋友当必是贵门第二号人物,花叶双堂之一金叶堂的堂主,金羽燕云青,燕堂主了,失敬,失敬!”
姓燕的听对方一口道破了出身,半天没有吭声。
胖子嘴里所谓的花叶双堂,便是万花飘香门中的飞花、金叶二堂,前者堂主是时美娇,后者便是眼前这位燕先生了。
在万花飘香一门,人才济济,武功精湛者多不胜数。其组织过程以次而减,计为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再下面更是无数分舵。以此设想,若非有极出色的精湛武技管理才能,万不能被任为仅次于柳氏本人之下的第二号重要人物,燕云青此人的能耐,也就可以想知,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据实而论,金羽燕云青这个人在万花一门,最是收敛自爱,不与人争,他这金叶一堂,掌握着万花门一门近万人的生计出息、命脉,大江南北的买卖行号经营,多赖其维持,眼前这座客栈说白了,也是他经营之下的买卖之一,是以才会有如此一番隆重接待。
锦衣胖子一口道破了对方行藏,似已猜知了下面的不能善罢甘休,他却是胸有成竹,迎着月色,一副笑脸盈盈,形状甚是潇洒,所谓的悠悠雅量。
燕云青当然知道对方的非比寻常。沉默了半天,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实不相瞒,在下便是燕云青,请问足下大名?”
胖子嘻嘻一笑:“飘香门里的朋友,大多恃才而骄,眼睛里哪会有我们这号的俗人?
得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后退一步,陡地长身而起,有似浮云一片。
呼……飘出两丈开外,不偏不倚,恰恰来到了朱蕾居住处窗前瓦面。
燕云青顿时一惊,他早就留意及此,自不容对方有此侵犯。
“足下太客气了,慢着!”话出,人起。
呼……身似流云翩跹,起落之间,已落在锦衣胖子身前。如是情况,胖子想要向朱蕾居室跨进的可能性顿时为之大大降低,非但如此,即使他想退而抽身也是不易。
胖子愣了一愣,只瞧着当前的燕云青翻着白眼儿:“燕堂主,你这是?”
“用不着给我装疯卖傻,燕某人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你的来意我知道。”
“哟……这是说……”
“你是干什么?我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你知我知,说白了反而俗了!”燕云青目光灼灼,直逼对方道,“干脆一句话,有我姓燕的在场,就容不得足下心存妄想,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燕云青已现出了咄咄逼人气势,胖子却是一副突梯滑稽,漫不经心模样,姓燕的越是认真,胖子越是随便。
话虽如此,即使这样,却并不能稍缓眼前已经形成的形势。形势的发展已使这一双并世武林奇人,必要见个真章了。
面对着燕云青的咄咄逼人,锦衣胖子忽地向侧面迈了一步。
却不意就在这一霎,对面的燕云青已自施出了厉害杀手。随着他的身子一闪,疾若飘风似的已贴向胖子身边。
人到,手到。咕噜噜……随着一式大袖挥扬,一只右手,五指箕开,直向锦衣胖子胸前拍来。
两个人其实早已较量上了,只是外面看不出一些儿征象罢了。这一霎的忽然出手,自是非比寻常。
燕云青这一掌绝非寻常,除了本身极见精湛的功力之外,更混合了飘香门柳氏的掌法蝶恋花绝窍,掌势递处,如蝶恋花,霎时间幻为一天蝶影,锦衣胖子整个前胸五处|茓路,全都在照顾之中。
面对着当前的一霎,锦衣胖子着实不敢大意,喝叱一声:“好!”呼地一掌拍出,第一掌有分花拂柳之妙,以至于燕云青那么巧妙的障眼手法,未能发生实效。
两只手再一次迎在一块。
这可是深具功力的一击。
两个人像是功力全都卯上了,一击之下,像是粘在了一块,紧接着蓦地腾身而分。
刷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有如银丸抛掷,噗地飞身而下,锦衣胖子借力施力,已脱身数丈外。
这一面瓦面陡斜,琉璃瓦滑不留足。
不知道是有意或无意,胖子身子方一落下,紧接着一个骨碌,直向楼檐下坠落,却在将下未下的一霎,胖子右手翻处,发出了一口飞刀——这口飞刀的出手之势极其怪异,宛若飞蛇一道,取势迂回。嗖然作响声里,直向燕云青正面飞来。飞刀出手的同时,胖子已如同飞星下坠般直由瓦檐上滑落下去。
这却是燕云青所极不愿意见到的。可是胖子的去势那等突然,简直无能阻止,就在他施展摘花妙手,巧妙地拿住对方那口刀的一霎,只觉着指上一震,那一口不及二指的薄薄刀身竟似蛇般的滑溜。突然地由他拿捏的二指间滑了出来。
这一手,正是锦衣胖子的狡智安排,算准了对方将以何等手法,多少力道来接住飞刀,特意加重了掷出的劲道。
以燕云青之缜密老练,亦不禁措手不及,一惊之下,再想着力拿住,哪里还来得及?
像是一条小小银蛇,蓦地由他指间滑了出来,快若闪电,在燕云青简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由他颈间绕了过去。
哧……拉长了尾光一线小小飞刀,铮然作响,摔落在琉璃瓦面上,爆出了星光一点;却在燕云青颈项右侧,留下了寸余来长的一道血口。
“哼!”燕云青忍不住怒哼一声,身体连闪;捷若飘风已扑向檐边,对于他来说,不啻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目光掠处,对方锦衣胖子,正自施展杰出轻功,掠向对面庭院,身法至为巧妙,起落纵跃,兔起鹃落,转瞬之间,已临向高大院墙。
时机一纵即失。
若是任锦衣胖子脱墙而出,再想追他可就难了。再者,这一口怨气怒火,万难下咽。
怒火攻心下,燕云青再不迟疑,冷笑一声,长吸一口气,陡地自数丈高的飞檐一角纵身而下。
这可就中了胖子的调虎离山之计。
第二十七回望断云山多少路
窗扇之后的朱蕾显似有触目惊心之势。她的眼睛一直就紧紧盯着瓦面上搏斗的两个人,直到这一霎,才自喘过气来。匆匆关上窗户,坐下来,独自感觉着一颗心嗵嗵跳动不已。
真正没有想到,眼前世界竟是处处布满了陷阱。那个胖子,好没来由,料是意图对自己不利,若非是燕云青及时出现,说不定自己已落在了他的手里,以后的下场,可就难以预料了。
心里这么想着,越是害怕,赶忙站起来去看看是否上好了门闩?却不意,她的手方自触及门上,那两扇原是合拢的门扉忽然为之敞了开来。
一阵风,迎面而袭,风势里夹着个人的影子,鬼魅也似的闯了进来。
“呀!”朱蕾简直吓昏了,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地上。
由于熄灭了灯,房间里黝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进来的这个人,鬼也似的机灵,朱蕾一惊之下,仿佛感觉着对方这个人,有着瘦削的身材,下巴上留着胡子,是个干巴老头儿。
也只是这一点模糊的印象。
“你……”出声未已,那个老头儿已再一次扑了过来。
朱蕾心里一急,抓起个枕头往对方身上就砸,自是无济于事,即在老人陡然转动的袖风里,朱蕾只觉着肩上一麻,随即动弹不得。
来者这个干巴老头儿,当然不折不扣的是个人,且是个身负奇技的武林异人。先时那一式袖风扫拂,略含着武林中奇异的拂|茓巧妙手法,朱蕾自是莫名其妙。
“对不起!先忍着点儿,老朽失礼了!”右手乍翻,已把僵硬直立的朱蕾拦腰夹起。
仓猝里不失仔细,就连朱蕾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包裹也不曾遗忘,随手操起,飘身门外。
朱蕾身子虽是不能动弹,更加有嘴难言,心里却是明白得很,眼下在老人挟持之下,不要说意图挣扎,简直连转动都难。
瘦老头儿身法极是巧妙,即在他一连串地起落飞纵之下,已飘身数丈外。
紧接着腾身而起,呼地拔起来三丈来高,落身于客栈高楼偏向右侧的楼角之上。
月黑风高,玉宇无声。
老头儿虽说是手里夹着个人,却丝毫无碍于他的身法行动,眼前身法极是快捷,踏瓦行脊,如履平地,感觉着他似有向栈外逸出之意,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蓦地向后一收,一连闪了两闪,藏身于一面阁檐之下。朱蕾虽是心里着急,偏偏动弹不得。
老头儿的这个怪异举止,使她大感奇怪,正自狐疑,瓦檐间人影闪动,现出一个人来。
燕云青。
朱蕾心里一动,大喊一声,却是张口无声。想要弄出点声音来,更是力不从心。
这位万花飘香门的金叶堂堂主,此刻无异是在极度愤怒之中,看来像是已经发觉到了朱蕾的被劫遗失,再加上本身的负伤,为人愚弄,自是怒气攻心,以他素日之沉着冷静,万万不应有此一失,偏偏一时大意,昧于自信,才致会中了对方的联手诡计。
真个是说不出的懊恼沮丧!
夜月下,只见他倏起倏落,有如跳动星丸,霎时间已数度往返,犹自心有未甘,频频眨动着一双光华毕露的眸子,四下眺望逡巡不已。
挟持着朱蕾俯身于阁檐下的老头儿,却是好涵养,既不出声,更不移动,只是静静向对方注视着,深邃的眸子显示着沉着机智。
如此,双方耗了好一阵子,燕云青才似失望地转身自去。耸身一纵,消逝于黑夜之间。
又等了半天,老头儿才悄悄站起,向朱蕾龇牙一笑,随即将对方拦腰抱起,一股轻烟般腾身而起,消逝于院墙之外。
瘦老头儿身法绝快,一路上夹着朱蕾倏起倏落,似有老猿奔林之势。
感觉着他那只手腕,力逾精钢,朱蕾即使没有为对方闭|茓于先,也休想能挣脱分毫。
片刻之间,已奔出里许光景。
老头儿非但脚程奇快,体力更佳,夹抱着朱蕾,丝毫也没有一些疲态,更似越来越快,俄顷的当儿,眼前已来到了一片树林。正是朱蕾来时乘马,邂逅燕云青的那一片稀疏树林,只是却较诸来时更为黑暗,人行其间,简直如坠身于大团黑雾之间,哪里能分辨一切?
却是,这个老头儿,宛似生有一双夜眼,行走其间丝毫不见迟蹇,依然速度奇快。
朱蕾一束纤腰,在对方扶持之下,酸疼难当,简直像是要断了,对方却只顾行走,毫不停留。她心里真把对方恨极了,决计在对方放下自己,解除|茓禁的一霎,拼上一死,也要给以颜色,以消心头之恨。
又是一阵子疾走,耳边上听见了流水之声,敢情来到了水边,正是朱蕾日间乘船过渡的滇池。
呼呼池风,吹袭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凉意。
老头儿一径驰近池边,才自定下脚步。左右顾盼了一下,卷动舌尖,打了一声急哨。
水面上浪花一响,一叶小小篷舟,随即来到眼前。
浪花打点里,舟上亮起一盏纸灯,一个身披蓑衣的舟子,手摇长橹,向着岸上泊来。
瘦老头性子甚急,不等来船靠岸,即行夹起朱蕾,腾身跃起,落向船上。
摇船的舟子,不待招呼,随即把篷舟划向湖心。
老头儿呵呵一笑,轻轻把朱蕾放置船板,才似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对不起,对不起。多有开罪!”举掌一击,拍向朱蕾肩头,解开了她身上|茓道。
朱蕾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哇地呕了一口,便自倒了下来。
摇船的舟子,乍见之下,不禁吓了一跳,慌不迭闪身来到眼前。
“怎么回事?”
一说话,好生耳熟,纸灯下,对方那一张富态的白脸,顿时令人忆起,正是那个锦衣胖子。
至此,这胖瘦二人的身分,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朱蕾却并不深知,却把两个人恨入骨里。
只当是闭|茓过久,岔了气儿。
锦衣胖子好心欠身探看,却不意船板上的朱蕾蓦地翻身坐起,一掌直向他脸上掴来。
一旁的瘦老人笑喝一声:“小心!”
锦衣胖子何等身手,倏地向后一闪,朱蕾已自打了个空。
她却认准了一旁的瘦老人,猛扑过去,举手就抓,老头儿哟了一声:“好厉害!”
身子一缩,朱蕾可就又抓了个空。
却不意朱蕾性子刚烈,自以为二度落入敌手,凶多吉少,如其落入清帝或是吴三桂之手,倒不如自寻了结的好,心里早经盘定,眼前也就不再迟疑,当下凝然举目向着胖瘦二人怒视一眼,倏地纵身而前,直向着浩瀚池水投落下去。
瘦老人怪叫一声:“使不得!”刷地闪身而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衣。
朱蕾用尽气力也挣脱不开,又急又气,回过身子大发雌威,却是又被瘦老头儿抓住了两只手。“你……这个老贼……放开我……”
越是力挣,对方抓得越紧,小小篷舟,只是在水面打转,溅起来大片浪花。
“好烈的性子!”瘦老头呵呵笑道,“你这是要寻死么?”
白脸胖子一脸茫然地道:“这又为了什么?”瘦老人嘿嘿笑道:“为什么?把你我两个当成了贼了!”
朱蕾死既不能,挣又挣脱不开,娇喘吁吁的只是向对方二人怒目瞅着。此番心里,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绝不愿再次落入吴三桂手里,只要一有机会,决计寻死,一时只管向二人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脸胖子这才明白,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早先在吴三桂的五华魔宫,殿下你大可一死百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故人在望,却要寻死,岂非古怪,这又为何?”
朱蕾看着他愣了一愣,冷笑道:“少胡说八道,你们又是哪里来的?”
胖子一笑道:“好说,我们要是说出了来历,保管姑娘你就不想死了。”
“对了!”瘦老头干咳一声,“不相信我们就打一个赌,大姑娘你只要答应我们暂时不要寻死,等我们说明白了你要是再想死,我们决不拦阻,一定要你称心如意就是,好不好!”说完,他便真地把抓着对方的一双手松开,闪身退后。胖子连连点头道:
“有理,有理!”
话虽如此,两个人却也提高警觉,防备着对方的事发突然,只是以他二人一身武功,身法之快速利落,朱蕾即使想要纵水寻死,却是不易。
这么一来,朱蕾倒是暂时不想死了。
“哼!”她冷冷向眼前胖瘦两个人望着,“哪个人又相信你们的鬼话?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吧!”
瘦老人哼了一声,看向身边的白脸胖子道:“老四不来,把一个烫手山芋落在了我们手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他交代?”话声一顿,随即向朱蕾翘着一把山羊胡子道:“我们也不愿管你的闲事,是因为我们一个结拜的小兄弟,为你神魂颠倒,几次三番想到五华山宫去救你,前几天差一点还赔上了小命,这么一来,我们就不能不管了!”
白脸胖子这时也已脱下了伪装的蓑衣,摘下大笠,现出了原着的银色锦衣。聆听到此,他随即Сhā口笑道:“我们这个结拜的小兄弟姓简,姑娘大概不会陌生吧?”
朱蕾蓦地眼睛一亮:“简昆仑?”
“对了!”胖子笑眯了两只眼,“怎么,你还要跳水寻死么?”
朱蕾脸上一红,却是说不出的兴奋,左右顾盼道:“他在哪里?”
胖瘦二人相视一笑,并不急于回答。
“真……的?”朱蕾看着二人,忽似泄气地道,“别是故意在骗我……吧?”
瘦老人道:“错了,咱们老哥儿啥都学过,就是没有学过撒谎,不像那个姓燕的,差一点把你给骗了。”说话的当儿,船歪了,瘦老人赶忙跳过去,把住了橹,此时此刻倒是不虞朱蕾再寻短见。
朱蕾冷眼旁观,察言观色之下,心里渐渐有些信了,自个儿走到篷舱下面,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道:“你说那位燕先生他是……”
瘦老人一面摇船,聆听之下冷笑道:“简昆仑以前可曾给你说过,有个叫万花飘香的门派?”
“噢,有……”朱蕾突似有所忆及,“他们的头子叫柳蝶衣……”
“对了!”锦衣胖子一旁搭腔道,“这个姓燕的就是他的手下最厉害的一员大将,要不是我们来得巧,姑娘若是被他带走,落在了姓柳的手上。唉!这一辈子可就别打算再出来了……”
“岂止那个燕云青是飘香门的!”瘦老人接着说道,“便是姑娘刚才住的那家客栈海口老栈,也是他们属下兼营的买卖。”
“啊!”朱蕾一惊之下,便自不再吭声。
回想方才同着姓燕的初进客栈时,客栈主人等一行列队欢迎,对姓燕的巴结讨好的情形,瘦老人这番话料非虚语,再以此印证他二人方才所说一切,当非虚假的了。
锦衣胖子亮起了火折子,点着了一盏油灯,篷舱里总算有了些亮光。
“你们是……”声音里终于有了缓和,类似歉疚的,朱蕾向面前的锦衣胖子看着。
“我姓宫——宫天羽!”胖子伸手向着摇橹的瘦老人指了一下,“他姓秦,秦太乙,简昆仑是我们新近结义的兄弟,他的心意,也正是我们的心意,姑娘你放心吧,见面以后,我们一定设法,让你们兄妹团圆……”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得体,不免一时触动了她的伤怀,心里一阵子发酸,竟自落下泪来。
当下二人,又把与简昆仑共战七老太爷与宝二爷等一番经过说了个大概,朱蕾以之印证当日在五华山宫听到有关七老太爷受伤不起的传说,越加相信一切都属真情。
想不到此番误打误撞,绝处逢生,竟会遇见了一双救星,听到了有关简昆仑的讯息,从而共图大业、见面在即。同时与分散多年的哥哥,也将会面,该是何等值得庆幸的一件大事!这么一想,顿时化悲为喜,便自有一句没一句的也与二人聊了起来。
夜色更黑,滇湖水面上蒸腾着层层雾气,偌大的湖上只有几点星星之火,明灭于沉沉雾气之间。这里民风纯朴,滨湖居住的渔民,更习于夜晚操作,一盏孤灯,一面旧网,伴以漫漫长夜,岁月之清苦,也就不难想见。
秦老人与宫胖子要去的地方,是上游的昌谷,之所似反其道而行,正是有意躲避金叶堂堂主燕云青的纠缠。盖因为昌谷与吴三桂五华山宫所在的昆明,近在咫尺,朱蕾新近方自五华山宫脱困而出,万不会再回头涉险。其次,简昆仑与方天星也在那里,自有会合见面之必要。
有了新的理想,再加上与心里一直惦念的恩兄简昆仑就要见面,朱蕾久悬的一颗心,至此总算放了下来。心里一松快,耳听着和谐的划桨声,不知不觉,便倚身船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一抹深秋的枫红,遮住了篷舱半面,渗透而入的天光,便着了些胭脂似的妩媚。
小舟在静波里微有起伏,时有清风,传送着沁人心脾的湖上空气。
昨夜倚舱而眠。一觉醒来,才自发觉到换了地头,不知何时,舱板上褥垫铺陈,枕被俱全,虽不华丽,却极洁净,显然新制,倒也难为他们了。
这般的夜宿湖舟,前所未有,真个是破题儿头一遭。费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把昨夜的经历细细想了一遍,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多年来的伶仃飘泊,随波逐流,真是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真要是心怀自怜,这把眼泪便是流上三天也淌个不完。
每一次她总是激励着自己,要坚强一点。这国破山河在,恨别鸟惊心的感伤,其实正是每一个苦难的汉人的眼前遭遇,又何是自己独然?
每一回,她都激励着自己,化悲愤为力量,在明室回天乏术的此刻,协助哥哥永历皇帝,为既倒的家国做一番最后的挣扎、努力……即使为此丧失了生命,求仁得仁,也应是无所遗憾。
她随即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耳边上听见波涛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另外还有鸟声啁啾。一只小小的翠鸟,甚至于就栖落在眼前船头,不时地鼓动下颌,发出清脆悦耳的串串鸣声。
甜美的一夜酣睡,带给了她一个清新明亮的早晨,甚至于对于自己今后整个的人生,也似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她却又兴起了一种少女的娇慵,像是一道闪电,脑子里闪烁着简昆仑轩昂的人影,难以忘怀的深情注视……曾几何时这些微不足道的昔日琐碎,一旦在彼此分离之后,竟然形成了如此坚固的内心形象,化成支持着她的生命勇气的一种动力来源了……想到双方的即将再见,直似有无限鼓舞。
既然伪装形象已被拆穿,干脆还我初服,那个随身的小包袱,就带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先到船头上瞅了瞅,一个人影也没有。
秦老头、宫胖子两个人大概自觉碍事,远远地避开了。
朱蕾随即把衣裳换好,映着湖水照了照,依然明洁如昔。
这附近有大片枫树林子,时值秋深,红叶初染,看过去就像是一片火海那样的渲染,林子里流水淙淙,时有小风,掀动着重重红潮浪影,却是最好的天然掩饰和屏障。
一个姑娘人家,尤其身边同着两个男人,料理起来,总是不大方便,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两个人才特意的避开了。
就在林子里,朱蕾把一切料理清爽干净,就着清冽的山泉,洗漱一净,一下子全身舒畅极了。
此番遭遇,前所未有,以一个金技玉叶的皇室公主,沦落至今的情况,其间过程,尤其是其本人的一段心路历程,真不足为外人道及,若非是一股倔强的意志力量在激励着,真个难以适应。她却能甘之若饴,诚然是难能可贵的了。
这两个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到处看不见影儿。
朱蕾由树林里走出来,左右转了一圈,找不着他们,又踅回树林子。
这一回可找着了……霍然,一个人当面就站立在眼前,由于出现得突然,朱蕾不禁吓了一跳。
面前人,一袭青色缎子长衣,上面绣着朵雪白的荷花,其人长身玉立,粉面朱唇,眉长目秀,一只手攀着截树枝,状似悠闲。指细腰纤,俊是俊点,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劲儿,一个男人家生成了这番俊俏模样,真有点替他臊得慌。
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朱蕾心里一阵忐忑不安,直觉地感觉着对方那一双珠藏百媚的眼睛,邪气得很,慌不迭地把目光转向一旁。
过去随父亲永明王在桂居住时,家中供养着许多乐府舞工杂伎,很多都是由具有色相的男人充任,这些人久习女艺,以媚取人,日久天长,不自觉而女态十足,望之雌雄莫辨,以印证当前此人,倒还有几分神似。
只是眼前这一人,却似于妩媚之中,别有威仪,显然与彼类纯作女儿之态者不可同日而语,从而使朱蕾一睹之下,为之大生警惕。何以,这个人在匆匆一睹之下,即令她心生觳觫,却是她未及细想。
未逞多言,只当没有看见,朱蕾低下头,偏过身子,取道再走。
对方那个人身子一横,又拦在了她面前。
朱蕾倏地回过身子来,想回到船上,却不意,这个人身法好快,不知怎地,身子只是一闪,又自拦在了她面前。
这可就绝非偶然。
“你干什么?”朱蕾忽地抬起头,狠狠向对方这个人瞪眼。
对方不温不火,一派从容神色,却只把一双光华灼灼的眸子,频频在朱蕾身上转动不已。
“你就是朱蕾,人称九公主的吧?”
说时嘴角牵动,颇为邪气地笑着:“怪不得简昆仑为你神魂颠倒,甘作不贰之臣,果然不落凡俗,有些儿姿色。”
朱蕾脸色一红,大为不悦嗔道:“你是谁?胡说八道些什么?为什么拦我的路?”
一面说,举步便闯。
对面人偏偏不让,长躯一挺,即有大股力道迎面迫来,朱蕾被迫得向后退了一步。
不用说,又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这些日子以来,环绕着她左右四方,真正是能人辈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惹的,眼前这个更不知是什么路数,偏偏秦、宫二位又不在眼前,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心里一惊,朱蕾真是有些儿着慌。转念一想,她却又稳住了乍惊的情绪,只是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对方瞅着:“为什么不要我走?你想干什么?”
“不为什么。”这个人笑了一笑,“其实也不妨告诉你实话,我跟简昆仑打了个赌,要把你抢到手里,却不想让人着了先鞭,晚到一步,你竟自落在了燕大哥手里……”说着,这个酷似妇人的俊俏男人又自笑了。
“你还真有办法,又给你逃了出来……”俊俏少年说,“我与燕大哥有同门之谊,自不便从他手里把你硬抢出来,现在情形可就不一样!活该你落在我的手里,公主殿下,你意下如何?是想反抗不从,还是乖乖就范呢?”
朱蕾一听他自承与那个姓燕的有同门之谊,不用说,当然他是来自万花飘香门里的人了。
偏偏是这般要紧关头,秦、宫二人竟是不在身边,又怎么是好?
心里越急,越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神色:“这么说,你也是来自万花门里的人了?”
“不错!”俊俏少年含笑点了一下头,脸上却不无诧异,“你也知道万花门?”随即点头笑道,“原来简昆仑都告诉你了……他还告诉你些什么?”
“多了。”朱蕾向着林外湖边眺望一眼,多希望秦、宫二人能出现其一也就好了。
这个动作,引发了对方一些好奇。
俊俏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一笑说;“船上没有人,我早就看过了,划船的艄公也不在。”
朱蕾心里一动。
原来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身边跟随的是秦、宫二人。一个念头,电也似自心头闪过,以秦、宫如此老练,更具有这般身手的异人,何至于会如此大意,听任自己落在眼前这人手里?岂非有些悖于情理?
若是……他二人又在哪里?或是事先已发觉到了此人的来临,特意藏匿一边,伺机而动?心里还在想着,不禁稍释忧怀。
俊俏少年又道:“你既然知道万花门,当然也应该知道万花门的势力浩大,凡是我们所决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一定都会达到。”
“那可也不一定!”朱蕾嘴角牵动着一丝冷笑,“最起码,就有两件事情,你们没有办成功,甚至于很丢人现眼。”
“哪两件事?”
“第一,你们想绑架永历皇帝,但是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你们还没有成功。甚至于连皇帝的身边都没有挨着。可是?”说到这里,朱蕾一时得意,脸上情不自禁,甚至于着起了一片笑靥。
俊俏少年啊了一声,笑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情,还有一件是什么事?”
朱蕾说:“那只是你们痴心妄想。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不承认,那就是简昆仑。
你们虽一度用计擒住了他,可是却又让他跑了。直到现在也对他无可奈何,这可是真的?”
俊俏少年神色变了一变,蓦地向前踏近一步。
紧接着他却又笑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他马上就要自己送上门来了。”
“为……什么?”朱蕾一时懵懂,还不明白。
“因为你已经落在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不自己送上门来了。”话声出口,这个俊俏少年,蓦地右手倏翻五指箕开,宛若春风一掬,直向着朱蕾前胸拍来。
这种几近戏侮的出手,使得朱蕾大为羞窘,一时臊红了脸,慌不迭向后就退。只是对方俊俏少年身手非比等闲,不要说朱蕾一个不诸武功的荏弱女子,便是精于技击的武林高手,在他手里,也不易取胜。
眼前,随着朱蕾的退后,对方俊俏少年身子如影随形地依了上来。
俊俏少年,一只探出的右手,其势不偏,依然作势向她胸前探来。
朱蕾惊叫一声,再次后退,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坐倒地上,如此倒意外地逃过了对方那一只心存轻薄戏侮的右手。
却在此惊慌一霎,耳听得身侧红叶树上刷拉一响,疾风扬荡里爆飞出一天红叶。大片红叶,显然为某种猝发巨力所催使,一经离枝,顿时催化为数十点繁星一股脑直向着现场俊秀少年身上飞射过来。
俊秀少年其实在掌探朱蕾的一霎,即似已有所警觉,秀眉剔处,冷冷一笑,呼地已把长躯挪了开来。
旋身进掌——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双手掌已作势向外封出。
一天红叶,来得快,退得也快。即在对方少年掌力催使之下,一天飞蝗般四射而开。
却在此同时,一人据树狂笑道:“李七郎,你这个雌儿,尚敢对公主失礼么?”
朱蕾身已倒地,危急一瞬里来了救星。
笑声落处,红叶丛中,树干之上,现出了银色锦衣、体态丰实的一个白脸胖子。
天半飞云宫大羽。宫胖子及时的现身,一口道破了俊秀少年的真实姓名,使得眼前的邂逅,顿生无限波谲云诡。
以李七郎之诡异深沉,亦不免吃了一惊。脚下轻滑,已抽身七尺开外。取势偏锋,抬头向着树上的宫天羽打量着:“你是哪个?”
说话的当儿,娟秀的脸上一下子现出几许怒容。
“我么?”宫天羽嘻嘻一笑,硕胖的躯体,偏是那般轻巧,猝然自树干上拔起的一瞬,直像是一枚气球样的轻飘。一起而落,天外飞猿般已落身近前。
李七郎细眉倏扬,却把一双明澈眼睛向着地上的朱蕾瞟了一眼,脸色颇是诡异不解。
但是,宫天羽的杰出轻功,已令他感到了威胁,下意识里已把对方置之为一个劲敌。
宫胖子当然知道李七郎的非比等闲,却依然不失滑稽,一声朗笑道:“李七郎,你认栽了吧!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跟了你快两个时辰,你的那点鬼心思,我清楚得很,对你们万花门来说,今年是最不吉利、栽跟头的一年,快去告诉柳蝶衣说,叫他少造点孽。要不然,眼前就是他土崩瓦烂、自取灭亡时候,到时候天怒人怨一起来,就算他再能,三头六臂也是照顾不来了!”
李七郎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他逼视着:“谢谢你的好意。你又是谁呢?”
说话间,右手反攥,已紧紧握住了左肋间佩带的长剑剑把。顿时,一片凌人剑气,打剑鞘吞口处溢出。正面宫胖子猝当之下,连连眨动着眉毛,说了声:“好家伙……”
一连向后退了三步。
“好煞气……”宫胖子嘿嘿笑了一声:“敢情老柳把他随身家伙都给了你,不才若眼不花,足下身上所佩带的应是他当年仗以成名的那一口古剑风起云涌了?”
李七郎眼神里为之一惊。
“你到底是谁?”
“我姓宫!”宫胖子说,“宫天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李七郎却不当他真的是个小人物。显然这宫天羽三个字,对他并非陌生。
一丝惊异,显现在他脸上:“久仰之至……”话声方顿,一双眸子连连向四方打量不已。那是因为,这个宫天羽的名字,常常与另外两个人——秦太乙、方天星二人连在一起。
三个人各有一身了不起的能耐,大江南北,倏忽来去,专门干那剪恶除凶,扶弱济贫的侠义行为,却是神出鬼没,极为隐秘,是以知者不多。
万花飘香对于这类人,是极为敏感的。柳蝶衣更曾深深告诫,把对方三人视同眼中之钉,着令属下相机行事,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是以李七郎乍闻宫天羽之名,不由自主地便联想到了另外二人。
他生性极是要强自负,一霎间竟自动了剪除宫天羽的念头。当然,先决条件却是在对方只有一人的情况之下才宜施展。
“姓宫的!”李七郎眼睛里交织着错综情绪,“飘香楼与你们并无怨仇,为什么一直跟我们过不去?难道你们真的以为,以你们三个人的力量,就能胜得过我们?否则的话,又有何益呢!”
宫胖子哈地一笑:“李大妹子,你太抬爱了,我们哪里敢?”
这句李大妹子,不啻是一支利剑,深深刺到了李七郎的心里,一时再也压制不住,随着他脚下的一式迈进,掌中霞光一闪,那一口风起云涌已脱鞘而出。
像是一条闪烁的蛇。
长剑在振腕出鞘的同时,李七郎高挑的人影,已自向着对方飞扑过去。
剑光人影,两相混合。大片剑芒,有似一天银雨,直向宫天羽当头罩落下来。
宫天羽外表突梯滑稽,内心却不敢稍有大意,实在是李七郎这个人过于厉害,故乃心存相激,俾能于对方盛怒中,出奇制胜。
即使这样,却也不容易。
宫天羽昔日仗以成名的乃是一口短剑,可是与对方的长剑风起云涌比较之下,难免相形见绌,是以,他特别选用了师门中难得一用的冷门兵刃——四煞棒,一双黑光锃亮,纯钢打制的短棒。
迎合着李七郎的一天剑雨,宫胖子的一双四煞棒,扇面儿似的舞出了一天棒影,大肆迎拍直上。
叮……叮……银铃似的一串响声里,两个人倏地分了开来。
宫胖子一声怪笑道:“打!”
声出人起,肥大的银色外衣,有似白云一片,当头罩落直下,却在这个势子里,手上的四煞棒,泰山压顶般直向着李七郎头上猛力挥落下来。
李七郎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紧慑着对方的来势,直到一双棒影,眼看着已接触到了头顶的一霎,掌中剑蓦地展出。
咝……银光一线,直循着对方一双棒影之间斩落下去,势若电光石火,快到了极点。
宫天羽那么猛烈的势子,却似难当对方的一剑——四煞棒不及落实,陡地凌空一个倒折,呼地旋身于丈许开外。
李七郎哪里肯舍,嘴里轻叱一声,双肩晃动,倏地欺身而上。
宫胖子胸有成竹,身子一连闪动,施展轻功中难得一见的六摇身法,一时人影翩跹,瞬息间已换了四个不同站处。紧接着他长笑一声,倏地飞身直起,向着枫叶丛中落身下去。
李七郎恨极了这个人,虽然看出来他的心存诡异,似乎别有用心,却是不容他存心卖弄。
宫胖子的伎俩更不止如此,即在他身陷树丛的一霎,倏地回过身子,右手挥处,刷拉拉打出了一掌暗器——金钱镖。
李七郎已是怒不可遏,宫胖子这一手不啻是火上添油,当下长剑挥动,运施本身真力,灌注剑身,形成了所谓的剑气。就空一舞,已把来犯的一天金钱镖悉数吸在剑身之上。
至此,他的怒火已达到极点,万不容对方逃离眼下。“你想走么?”话声出口,人已飞身纵起,施展出飘香楼轻功绝技——一朵云身法,呼然作响声里,已蹑向宫胖子身后,直落向红叶丛中。
李七郎武功剑技皆有可观,心思亦称灵敏,但终是少年气盛,不若宫天羽之老谋深算,缜密精严。
眼前情势,宫胖子分明存心诱敌,李七郎不是不知,却在盛怒之下,难以自持。
这片枫树红丛,早经认定,没有厉害埋伏,绝非偶然。
李七郎身子才一落下,陡然间觉出,四下里枝叶岔集,更似有老藤纠葛,蓦然间,就像罩上了一道紧身箍儿一般,大是转动不易。
一惊之下,李七郎才知道不妙,敢情是上了对方的当,却已是脱身不及。
一口利剑,恰于此时,自斜刺里猛地刺了出来。剑上功力,显然极强——随着这人前探之势,爆射出一道银光,银蛇吐信般直向李七郎前心扎来。
“看剑!”一叱之下,李七郎才知道换了对手。
透过那丛丛环身枝蔓,猝然发觉到对方持剑敌人,是一个面孔清癯,两颊飞星的干瘦老人。
这一剑功力内敛,万非等闲。
李七郎哦了一声,于枝蔓纠葛之间,奋身一个打滚,其势不谓不快,只是较诸对方老人的出手,终是慢了一步。
哧……一缕寒光闪处,直打李七郎左肋边滑了过去,一时间皮开肉裂,留下了三寸来长,半寸来深的血口。
一霎间,怒血翻涌,染红了他半边胸衣。这一剑原取势于李七郎的前心要害,终是他功力精湛,在常人万难兼顾之际,躲过了要命的一击。
好狡猾的老头儿。一招得手,势若飞鸿,呼地旋身而起,落向斜刺里丈许开外,躲过了李七郎拼命挥出的一剑。
李七郎踉跄挣出,未及站稳了,人影乍闪,宫胖子已自身后呼地扑身过来。
“小子,你纳命来吧!”
四煞棒取势拨风盘打,泰山压顶般搂头直下,双双直向李七郎头顶落下。
李七郎身手何等了得!但是眼前已中剑负伤,功力已不能尽力发挥。
宫天羽的一双四煞棒,堪称劲猛力足。
随着李七郎的一式倒仰,反身横剑——当啷啷!火星迸溅里,硬生生架住了宫胖子落下的一双短棒。宫胖子看准了对方长剑虽是极为锋利,却也难以削断自己的双棒,是以四煞棒贯足了内力,一击之下,火星四射,李七郎吃他巨力一击,只觉着右臂齐根发麻,右手虎口几乎为之破裂,长剑差一点脱手而落。
一吓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厉害,哪里还敢有所逗留?情急之下,一式天外飞虹,把身子挪出了七尺开外。
“你好……”左手乍翻,哧!飞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寒光直取宫天羽咽喉,用作缓兵之谋,脚下力踹,呼地拔身直起,蹿上了就近的一棵大树。
却是那个干瘦的老头儿,偏偏放他不过。
“李七郎,你跑不了啦!”闪烁着大片红光的枫叶丛里,瘦老人掠起来的身子,真像是燕子样的轻快,起落之间,已来到了李七郎立身的树干。
剑出,人落。俨然武林中极难一现的身剑合一身法。
哧!一片剑光渲染里,直向李七郎身上飞卷过来。
老头儿堪称是使剑的一个行家,所谓的北秦南崔,固然夸张了些,只是以此说明了崔、秦二人的剑上功夫,却不容置疑。
瘦老人——秦太乙,显然是剑不轻出。
这一剑较诸前此的一剑穿心,更具有十分功力,长剑卷处,矫若游龙,一时之间,李七郎全身上下俱在其凌厉剑势之中。
李七郎那等精湛身手,这一霎,在对方一双并世高手联手相逼之下,竟自受了重创,成了惊弓之鸟。
眼前秦太乙的一剑,尤其厉害,李七郎长剑侥幸没有被宫天羽震落,却是万不能迎架对方更具实力的一剑。
急切之间,一个反身倒仰,双脚在树干上用力一踹,用金鲤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倒蹿了丈许开外。
秦老头却硬是放他不过。鼻子里冷哼一声,游蜂戏蕊般地沾了过来,其势之快,如影附形。
李七郎脚下未及落实,秦太乙璀璨长剑,第二次刺了过来。
叮!火星四溅里,格架于李七郎的回身一转,只是吃亏在腕力的不足,已不能像平常一样使力招架。这一剑尽管招法姿势,俱称上选,却因腕脉乏力,难当对方的真力内聚。
李七郎手下一软,对方长剑飞蛇出水也似的已打他右肩划过。
较诸前次,有异曲同工之妙。
哧!皮开肉裂。再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口,怒血乍涌,顿时染红了他右面肩头。却于这一霎,呼!疾风袭处,宫胖子奇快的身形,打斜刺里飞蹿过来。
其势之快,迅若飞鸿。
四煞棒,有似铁臂一双,噗地点中李七郎两肋之间。
双方乍然一触,李七郎即似触了电般地打了个哆嗦,修长的身子呼地拔起来七八尺高下,一径歪斜着,坠落下去。却是身势未已,一口鲜血已自忍不住喷了出来。
李七郎就地一滚,踉跄着挣扎站起,长剑一指宫天羽:“你好……”话声未已,第二口鲜血又自喷了出来,腿上一软,扑通!坐倒地上。
秦太乙一声长笑:“李七郎,你的死期到了!”
红叶三颤,人若飞鹰。一剑如电,直向李七郎穿心而至。
宫天羽更不稍缓,燕子般的一式起落,自斜刺里飞身而前。
李七郎连喷两口浊血,身势疲弱已极,面临着秦太乙的穿心一剑,已是万难招架,剑势璀璨里,脚下一个踉跄,撞向身后大树。
枝干崔巍、红叶低覆。姹紫嫣红里,一个人鬼魅也似的闪身而出。
那么样的快捷轻飘。身势乍现,出手如电。
这一手真有裁云缝月之妙,剑光一灿,唏哩哩剑气四溢里,已为他拿住了直奔李七郎穿心而来的剑锋。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好妙的手!
其势更不只此……随着这人另一只手掌的翻起,迎空而击,掌风疾劲。颇似有聚雷奔放之妙。
宫天羽那般疾烈的来势,竟然受阻于眼前的一击,平空一式倒翻,呼地折身于八尺开外。唏哩哩长剑颤抖里,秦老头被对方拿着的剑身,弯成了一把弓的形状,简直就像随时要折断的样子。
如此一来,秦太乙投鼠忌器,心疼长剑,反倒不敢猝然再加诸真力了。
不用说,来人这般身手,大大使人震惊。
透过秦、宫惊诧的四只眼睛,打量着眼前突如其来的这个人,一瞥之下,两个人更惊诧了。
这个人实在很不起眼。
一件月白色的长衣,膝肘处都已磨破了,瘦高瘦高的那种个头,架着瘦白木讷的一颗头颅,却是两鬓飞星,大部分的头发都白了。即使伸出来的那一只手,也不起眼,瘦骨嶙峋,活像一只鸡爪子。就是这只鸡爪子也似的手指,紧紧拿捏着秦太乙颤如秋水也似的长剑剑尖。
其实,事实上他仅仅只用了两根手指。
秦太乙、宫天羽震惊于来人的完全陌生,不免形诸于面,来人那一双带有三分呆滞的死鱼眼,却也不曾放过他们。
蓦地,这人喝叱一声,右手向外一送,硬生生把秦太乙的身子向后逼退。
秦太乙身势一转,借势转式,极其轻灵的已游身三尺开外。借助于一转之力,已把对方巨大的手上力道化解干净。
他所以施展出如此神妙的迂回身法,自然在于防范对方这个神秘人物对自己的出手突袭,却是,这个假设显然错了。
事实上,对方这个人对他并无出手的打算。
随着奉太乙、宫天羽的双双跳出战局,使得眼前强烈情势,顿时大为减低。
这个人却仍然瞪着一双死鱼眼,呆滞地向二人看着。看了一刻,才忽似明白过来,身子一转,来到李七郎身边,伸手把他揽了起来。
李七郎看来极是虚弱,却是在对方瘦子搀扶之下,强自点了一下头,现出苦笑。
“二先……生……你怎么来了?”对于他来说,无异较秦、宫二人更为奇怪——那就是已遭柳先生终生幽禁的二先生,竟然逃出了飘香楼?太令人难以想象了。然而,却是这个逃出来的本门怪人救了自己的命。若非是他的及时出现,李七郎无论如何也难逃宫、秦二人的联手相加,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是以,对于这位柳二先生的突如其来,真正感戴莫名。
二先生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一转,左手忽起,一连在他身上点了几处|茓道,止住了伤处的流血,随即屈身就地,作势把他背了起来。
李七郎一只手紧紧攀着对方的肩头,另一只手力持长剑,却也余勇可贾。
看来二先生无意恋战,那样子像是要走了。
秦太乙、宫天羽却是不依。
刷!像是燕子样的轻飘,双双已落身眼前。其势正挡在二先生身前左右。
“二……先生?”
这个名字太奇怪了,也太陌生了,简直不见经传,闻所未闻。
说话的当儿,秦太乙长剑压腕,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直向对方逼视着。
宫胖子自然也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非比寻常,借助于脚下的趋前一步,四煞棒紧收内肋,却是功力内聚,准备着随时的出手一击。
“唔……”二先生频频咽着喉结,样子颇似紧张滑稽,“你们两个……人闪开……”
对于二先生其人的反常,李七郎自然了然胸次。这个人的行为乖异,不合常情,简直说他不清,别看他眼前对自己的行为,极似仗义援手。转眼之间,病势一发,说不定立刻翻脸无情,六亲不认,转而白刀相加,却又站在敌人的一面。
是以,眼前最急切之事,莫过借助于他的一时清醒,闯出敌人联手加害之围。为此,李七郎虽是力有不逮,却不得不强自打点,借助于自己的聪明头脑,取代二先生此一面的不足。
“简……昆仑……他在哪里?”莫名莫妙,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听在宫、秦二人耳中,不啻为之一愣。
“简昆仑?”秦太乙哈哈一笑,“你认识简昆仑?”
二先生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你们看见他了么?”
宫天羽哈哈一笑:“这么说,我们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二先生傻乎乎地翻着白眼珠,一时之间,像是有些想不通。
李七郎却为此大吃了一惊,立时附在二先生耳边,轻声道:“你可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快带我走……我知道简昆仑在哪里,我带你去……”
二先生神情顿时为之一振,喜道:“真的?”身势一耸,箭矢也似的,已跃身丈许开外。
秦太乙怒叱一声,脚下一滑,举剑就扎。
二先生身势一转,骈指如飞,叮一声,流光四颤里,已把对方长剑点开一边。
宫天羽却在这时飞身而前,四煞棒拨风盘打,双双直向他头上落下。
但是二先生功力大非寻常,多年来幽禁飞红小筑,自研出一套招式手法,出手怪异,大别于当今武林各派。
迎着宫天羽的一击,二先生身子一个急扭,虽是背着一人,亦如同蛇鳗般的滑溜,衣带轻飘,已摇身丈许之外,险险乎躲开了宫天羽雷霆万钧的出手一击。
这番身法,非只是秦、宫二人吃惊,即使是李七郎亦大感诧异。
昔日在万花飘香,一直当他是个白痴,即使意识到他的身手非凡,却往往在对方神智失常这个大前提之下,不予重视,真正是丝毫未曾寄以关怀,却是想不到一朝显示身手,功力竟是如此了得,即使较诸柳蝶衣也相去不远,很可能双方在伯仲之间。这样重要的一个人,万花飘香竟然一直不予重视,甚而视同犯人一样把他深深幽禁,说起来不能不是一种浪费——人才的浪费。自然,李七郎匆匆悟想上下,完全基于他眼前对自己的嘉惠,却没有设想到他一朝用事之后的反面价值,负数的影响。而身为一帮之主的柳蝶衣,却是面面俱到,深深理解到自己这位胞弟的危险性,才致会有此一番常人万难理解的处置。
只是,百密难免一疏,他仍然逃出樊笼,重入江湖,往后的发展,海阔天空,实在难以料想,结局又将如何?
可叹的是,以二先生如此身手,纵身江湖,为善者天下利,为害者天下祸,谁又能予以约束、制伏?
柳蝶衣或许是惟一可以制伏他的人,却是如今病势不轻,他会为了自己这个胡闹任性,甚而有严重精神问题的弟弟出来吗?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舍他之外,似乎还想不到谁又有足以制伏二先生的能力?
第二十八回试把飞花卜归期
秦太乙、宫天羽皆为当今武林一流人物,却是,即使合二人联手之力,亦不能制止眼前二先生的来去自如,尤其可恼的是,由于这个二先生的突如其来,完全粉碎了他二人的事先设计。
这个设计是,今日此刻,一举歼灭李七郎。杀了李七郎不啻是等于断了柳蝶衣的右臂,对于万花飘香一面,不用说当能构成极大威胁。
却是由于二先生,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一切功败垂成。岂能不令人懊恼怀恨!
二先生背着李七郎一连几个打转,来到林外江边。
宫天羽一声断喝,自身后快速欺近,抖手打出了一线金光。
显然是为二先生所激怒,宫胖子竟自连多年不曾一用的狠毒暗器夺命金线也施展出来。
顾名思义,这种暗器乃是一种线样的形体。
华光微现,已临近二先生身后。却是直奔二先生背上李七郎直射面临。
以宫天羽腕指力道,自是可观。是以,虽是一金属线软体,亦极具杀伤之力。
李七郎虽在重伤之下,却也奋力恃强。若在平时,大可运施剑气,将来犯暗器击落地上,根本无需接触,只是这一霎却是力有未逮。
剑尖与暗器方自一触,叮地一声轻响……那暗器原是直飞如箭,一触之下,才知竟是软的,软以绕指金柔,随着李七郎剑尖飞抛之下,刷地斜飞而起——却是迎空一旋,蓦地做飞蛇状,二次袭进,刷地直向李七郎颈项上缠来。
这一手显然大出李七郎意外,剑势既已用老,举动左手就撩。
不撩犹可,手势方启,即为飞来金线蛇也似的缠了个结实。
却是没有想到,如此厉害:
即在那形若金线的玩艺儿一阵飞绞之下,紧紧地缠在了李七郎左腕之上。一阵子刺骨裂肤奇痛,逼使得李七郎大声叫了起来,霎时间皮开肉裂,左腕处已是鲜血淋漓——
那小小物什,极是锋锐,一阵子紧缠力绞之下,深可及骨,竟是厉害得紧。
二先生心里一急,不知道背上李七郎到底怎么样了,听见他的叫声,再也不思恋战,背着李七郎加速奔驰,连纵带跳.直似星丸飞掷,瞬息之间,已是十数丈开外。
宫天羽心有未甘,犹待追上去,却为秦太乙横身阻住了去势:“算了,让他们去吧!”
宫天羽顿足道:“可惜,差点就要了他的命……这家伙……是哪里来的?”
秦老头脸上悻悻地道:“你可是把我给问住了,想不到万花飘香竟然藏有如此厉害的人物,真正可怕。”
宫胖子皱着眉,冷冷地说:“二先生?您听见过这么个奇怪的称呼么?”
秦太乙苦笑不语。
对他们来说,实在难以令人置信,二先生一个具有这般功力的人,在武林之中,竟然会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人,孰能相信,简直是太离奇,令人费解。
自然,这种因素的形成,乃是由于二先生长期被幽禁,与外界完全失去消息的必然结果,自然不为人们所知。
虽然彼此只有几句对答,但是二先生的语无伦次,全无心思,已为秦、宫二人所鉴知。
“这个人大有问题!”秦太乙说,“说不定是个疯子!”宫胖子摇摇头,忽然一笑道:“既然他与简昆仑要好,见着他一问即知。这步棋我们还不一定输。”
说到这里,才自发觉九公主朱蕾已出现林边。
也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朱蕾脸含笑靥地姗姗来到眼前,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刚才真把我吓坏了!”
秦太乙叹了口气道:“这个李七郎是柳蝶衣手下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我们原来计划今天就除了他,却是没有想到又让他跑了。”
朱蕾这才明白,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二人看着,似怨又嗔地哼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拿我当钓鱼的饵呀!”
宫胖子一笑,抱拳道:“姑娘海涵,我们如果过早现身,他自然不会上当,想不到,功亏一篑,到头来仍然是让他跑了,看来万花飘香这一门派的气数未尽,还要在江湖上祸害几年呢!”
朱蕾皱了一下眉道:“我们与万花飘香无怨无仇,平白无故,他们干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真是岂有此理!”
秦太乙嘿嘿笑道:“柳蝶衣这个人野心极大,他是想利用令兄的名号,广结天下英豪,全数为他驱使任用。如果能先抓住了你,便可用为人质,与令兄讨价还价了。”
朱蕾苦笑道:“原来如此,真是这样,他可是想错了,慢说我哥哥不会为了我便轻易就范,真要这样,我也不会答应,必要时我可以一死,也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虽是娓娓而谈,眉目间却荡漾着一片英气,俨然贞节烈女,神圣不可侵犯。
秦、宫二人不觉对看一眼,眸子里不自觉流露出激赏之情。
“好!”秦太乙大大赞赏道,“只凭姑娘这两句话,便足当十万雄兵,莫怪乎我那简兄弟一提起你来,便赞不绝口,称为女中英雄,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朱蕾不觉为他磅礴气势的一番话逗得笑了起来。尤其是听到简昆仑对自己的夸赞,更有无限受用。笑靥里,含蓄着几分羞涩,忍不住问秦太乙道:“说到简大哥,他如今又在哪里?”
宫胖子在一旁哈哈笑道:“这个谁又知道?反正姑娘跟着我们走就是了,准没错儿!”
朱蕾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存心拿自己取笑。对于简昆仑她有太多的好奇,碍于二人这般神态,生怕又被他们取笑,便只得闷在肚子里不再说出。
一行人随即返向篷舟,继续未完之水上路程。
此去昌谷,已是不远,料想着日落之前,便应该到了。
一口气跑了十几里,才自脚下渐渐放慢下来。二先生面不红、气不喘,看来犹是余勇可贾,不时地左顾右盼,像是随时在戒备提防着什么人侵袭的样子。
被他背在背后的李七郎,已是十分虚弱。见状叹息一声道:“还要再跑么?停下来歇歇吧!”
二先生应了一声,随即把李七郎放下。一双眼睛犹自不时地东张西望,样子十分紧张。
“你在看什……么?”
“他……们……两个呢?”
“早就去了!”李七郎倚着一块石碑坐下来,清秀的脸上一片苍白,终因为伤势过重,话也不便多说,只是频频喘息着。全身上下一片血污,那样子着实吓人。
二先生啊了一声,倏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惊异惶恐神色。
“你不要……害怕……”李七郎苦笑着说,“他们两个武功不是你的对手,不会追上来的……”二先生喉结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
李七郎察言观色,乃自确定对方仍然并非神智完全清醒,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能冲破飘香楼重重严谨防范逃逸出来?
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二先生……我现在伤势很重,你要救一救我……你愿不愿……意?”说时,李七郎目蕴热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虽是模样儿悄,媲美妇人,只是内心刚强好胜,生平极少开口求人,这一霎面临死亡的威胁,竟然也求起人来。
“我?”二先生一副抓耳挠腮,心思惶恐的样子。
李七郎认识他很久,深知他的病发无时,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眼前的一霎,显然较诸刚才便差了许多,若待他病势发作起来,怕是六亲不认,再想驾御他可就难了。
是以眼前的一刻,极是可贵,却要好好把握。
“我身上有本门专治刀伤的妙药……你快给我……搽上一些……”
二先生唔了一声,点点头,还算明白,把药取了出来,随即在李七郎的指示之下,陆续在他外伤处搽抹包扎。
总算没有出错。
上药包扎过程里,展现出他的受伤部位,伤势极是严重,左肋间的一处剑伤,足足有三四寸长短,深可见骨,极是骇人,右肩上那一剑,差一点便伤及颈上要害,此刻着来,犹自触目惊心之极。
一切包扎就绪,二先生脸上才展开了笑容,搓着两只手,发出哧哧笑声。
李七郎城府极深,情知此番死里逃生,全赖眼前二先生的援手,这个人对自己眼前的生死存亡太重要了,不仅此番,他容或还有更重要的利用价值。
“谢谢……你!”李七郎看着他,点了一下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已经死了……
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二先生摇摇头,脸上带着神秘地笑道:“那些饭桶……都被我打输了……”
“雷公公呢?”
“他……被我打伤了!”
提起雷公公来,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怒容,可见他对此人恨恶之深。
“嘿嘿……”二先生紧紧握着两只拳头,“这一次他总算知道了我的厉害!”
“你对他怎么了?”
雷公公一身武功了得,身负飘香楼承上启下重任,二先生居然把他打伤了,这个漏子捅得不小。
“谁叫他……想要我的命?我饶不了他……我把他的一条腿……给废了……”
李七郎吃了一惊:“柳先生……呢?他不知道?”
“不!”二先生连连摇着头,脸上现出得意的神采,“他……不在家,不知道……”
这就难怪了。
柳蝶衣不在家,时美娇等一干健者纷纷奉命外出,只凭雷公公等少数几人,如何能制上二先生的来去。柳蝶衣竟然也疏忽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个长年被幽禁,一向相安无事的弟弟,这一次竟然不再乖驯,而至狂性大发,逃脱樊笼。事情的发展经过,以及严重性,还不得而知,想起来应是不小。
李七郎嘴里不说,心里却在盘思着对这个二先生的应对之策。以他之精明阴狠,以及对于柳蝶衣的忠心不贰,决计是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飘香楼心生叛逆,像眼前二先生这般行为,自是不可饶恕。只是眼前情势特别,更何况自己这条命,还是对方所救,再者他伤势沉重,疲弱的躯体,又能对二先生如何?
“柳先生……又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二先生摇摇头,一脸认真的样子。
“唉!”李七郎痛苦地冷笑着,“他的病体未愈……黄大夫再三告诫过他!他竟然又忘记了……”虽是两句随时有感而发的言语,却显现出深挚的关怀情意。却不意身躯转动之际,触及到身上的内伤,一时形容憔悴,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二先生立时皱起了眉毛,“痛……么?”
李七郎紧紧地咬着牙齿:“我为那个宫胖子,点伤了两侧,伤了真气……伤势不轻……”
二先生唔了一声,忽然为之一惊,随即解开了他的内衣,果然看见两侧肋下气海|茓上,各自现有一团乌黑颜色。
这个突然的发现,顿时使他大吃了一惊:“这……”
“你不必……害怕……”李七郎惨笑着说,“伤势虽重,一时倒也无妨……而且……
如果你肯救我,我便死不了……”
二先生迷惘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瞅着……
“我……怎么救你?你说……”
“你果然是个好人!”李七郎一只手撑着身子,吃力地苦笑道,“我只问你……你可曾精通六阴真气么?”
二先生眉毛一扬,顿时点头道:“会……我会……”
“那样就好!”李七郎脸上显现出一丝微笑说,“只有这种六阴真气能救我的命……
我原以为当今天下,擅施这门真气的只有柳先生一人……想不到你……也会……”
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悟及,苦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与柳先生……你们原来是同胞手足的兄弟……这就怪不得了……”
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番怒容,圆瞪着两只眼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多年以来,即使是在他被认为精神失常时刻,柳蝶衣或是柳先生这三个字的称呼,在每一触及的瞬间,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深深Сhā进他的心里,从而使他感觉着一种莫名的痛苦……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作祟,令人万难想象,曾似手足之亲兄弟,何以竟会衍生出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
李七郎顿时警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二先生早已习惯了这般仇恨的发泄——像是往常一样,每当他清醒时刻,想起曾是胞兄柳蝶衣的这三个字时,他总是低头不语,那一霎所能听见的,也只是沉重的呼吸以及喀喀的错齿之声。
就像是眼前这般模样……
喀喀的咬牙切齿声,衬托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显示着他对柳蝶衣的极度恨恶。这般形样表情,看来极是可怖,简直较诸怒发冲冠,截指毒骂的火爆场面尤其更有甚之。
一个人恨一个人,到如此程度,简直不可思议,更遑论双方的曾为手足之情了。
李七郎冷眼旁观,顿时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也自体会到他们兄弟之间,竟然有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却是以前无论如何所没有料想到的。
他同时知道二先生这个人神经兮兮,病发无时,一句话很可能便使他狂性大发,若是以此而迁怒自己,性命休矣。所幸,眼前二先生尚不曾理智尽失,只是独自咬牙切齿发泄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
李七郎注意到他那一张消瘦的脸,由先时的一片惨白,渐渐着了些血色,才自意识到对方的一腔怒气,总算消失。
“记住!”二先生呆滞的眼睛盯着他,“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提他的名字……我要忘了他……”仰首向天,长长地吐着气,他讷讷说,“我要忘了他……忘了他……”
李七郎一句话也不说,在旁边看着他,总是气微力弱,强支不住,便自倚着身后大石,慢慢倒下,嘴里发出了呻吟之声。
二先生原是深具同情之心,眼见李七郎如此光景,顿时大生怜惜。
“好吧……六阴真气……六阴真气……”一连说了两声六阴真气,却是不知向对方如何施展,只是愣愣地向李七郎翻着白眼儿。
李七郎这时果真十分微弱,甚至说话都已困难,聆听之下,向着二先生点了一下头,勉强说道:“我为宫……胖子的乾元真力……伤了两臂,只有六阴真气才能……”
二先生顿时领会道:“我知道了……先把你身上的气脉打通再说!”
李七郎含笑说:“对了!”
二先生既有如此功力,岂会混沌如此?怪在他神智晦明无定,时清时浊,才给人以语无伦次无可理喻之感。
这一霎显然是清醒时刻,出言一点即透。
当下,二先生宽衣解带,盘膝坐好,随即不再说话。
李七郎尽管气势微弱,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直向对方注视,审视着他的每一行动。
当时即见二先生闭目调息不语,须臾即似有一股气机运行其体,上下充斥,不旋踵间,他的小腹即似有所异动,大大膨胀了起来,足足有磨盘那般大小,其时二先生脸上已现出了涔涔汗渍。
李七郎暗惊着眼前二先生,竟然有如此深湛功力,真个又惊又喜。当下不待招呼,遂自把双手缓缓伸出,却是指尖朝上,现出了一双掌心。
二先生眨动了一下眼睛,即自把一双手掌缓迎了上去——四只手掌一经交接,顿时紧紧吸在了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这种气机的灌输,最是旷时耗神。往下的多半个时辰,双方俱无一言,屏息专注,一力授受。
大凡练功之人,对于本身所练真气最是看重,轻易不肯授人。普通情况下,即以些微授人,亦能使受者蒙益不浅,像眼前二先生这般大量灌输溉施,丝毫不以本身之亏损为念,却是不易多见。
李七郎绝处逢生,遇见了二先生这样的一个大好人,也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李七郎坐起来的时候,二先生却不得不倒了下去——他实在太累了,全身上下俱为汗水所湿透,这般全力的支援灌输,使得他看来疲惫已极,不得不倒下来休息一下。
只是却没有料到,很快的他竟然睡着了。
枝叶窸窣,流水潺潺。
这一觉睡得既香又甜,直到红日西沉,金风送爽的一霎,二先生才似若有所警地睁开惺忪睡眼。
耳边上响着动物的咀嚼之声。一只长角山羊正在身边嚼食着野草树叶,近到几乎与他唇面相接。
二先生吓了一跳,慌不迭翻身坐起。却把对面的李七郎逗得笑了起来。
虽然身上有伤,此番看来李七郎已大非先前模样,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清秀开朗、盈盈的笑脸。
李七郎又恢复了昔日的翩翩神采。而且,他现在正在吃一只柿子。
红红的柿子,又软又大,总有六七个之多,连枝新摘,就放在他面前的石头上。
“啊,你睡醒了,快来吃吧,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真甜!”说时他顺手丢了一个过去。
二先生接过来,却是破了,黏糊糊地弄了一手。李七郎见状不禁格格地笑了,声音清脆,饶有韵致,总是拜领二先生的好心德惠吧!那张脸蛋儿此刻看来尤其俊俏,有一种处子之美,他却不折不扣的又是个男人。
反正是二先生无能领会,把一只黏糊糊的手,在草地上来回擦着。
“傻子,也不嫌脏……哎哟……粘死了!”
格格笑着,李七郎又丢了一个柿子过来:“接着!别再弄破了啊!”
二先生接过来,瞧了半天,点点头说:“唔——是真的柿子,又大、又甜!”
“咦?”七郎笑得眯起了眼睛,“你还没吃,怎么知道甜呢?”
“我怎么知道?……唔唔……我怎么知道?”一面歪过了脑袋,二先生着实认真地在想着这个问题。李七郎见状忍不住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嘴角可就带出了不屑:“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个傻子,看起来还真傻得不轻,是个大白痴——混球儿!”
二先生仰起头向他嘻嘻一笑,随即低下头大口吃着柿子。
由七郎这个角度瞧过去,瞧着二先生的侧面儿,那神情竟与柳蝶衣十分相似。也难怪,人家原本就是兄弟嘛。倒是提醒了他,油然地对他滋生一些好感。
好长的一阵子了,柳蝶衣自从那一夜与他……之后,发了病,遵从医嘱,再不能与他亲近了,便打那个时候起,七郎就干搁着了……多少晨昏,他侍奉在柳蝶衣榻边,瞧着他,念着他……却又衔恨着他……迫使他更怀念起简昆仑这个人来,后者虽然不折不扣的是个正经侠士,压根儿就不理会他的一念之私,甚至绝裾而去……却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里痒痒……哎呀呀……李七郎这些日子可真是犯了心思。着了情魔了。
常听人说大姑娘想汉子,夜里睡不着觉,把个被角儿街在嘴里,都咬破了,却是不知,男人想男人,这个滋味可更不好受。
李七郎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为此更不知背人泣过几回。
两个男人……一个病了,一个压根儿就不理会自己。教他何以消遣、消受?却又是天生的眼界儿高,喜欢上的人,不是一方之魁,便是人中俊杰。一般俗夫,连正眼也甭打算瞧他一眼,这才是难了。
情yu之于人,可也真是邪门儿,该想的时候,他偏不想。该玩真的时候,常常却又是虚晃上那么一枪,恁教事后想起来平白叹息,却是追悔莫及。
它又是那么微妙,来无影,去无踪。
就像这一霎,刚刚才在死亡线上打了个滚儿,侥幸地活了过来,身上还有好几处外伤,怪不利落,他却又动了这个邪念儿了。
瞧着对方那一副吃相,那个痴样儿,真不值得对他动情,可也是邪得慌,二先生那半边脸怎地这么像他哥哥蝶衣先生呢?一想起柳蝶衣来,李七郎真个半边身子都酥了,总是二先生也有他过人之处吧!
就拿刚才对敌时的一番身手而论吧,可就较之柳蝶衣也不少让,人虽然是个憨子,可也有聪明的时候——话可又说回来,真要是聪明的时候,还凑不成一块儿呢!
“来……过来……”
横过一半身子,一只手支着腮帮子,那只手却向二先生招着。
二先生可真是个木头人。这一霎柿子吃完了,粘乎乎地沾了满脸都是。
“我?叫我……”
“这里还有谁,不叫你叫谁?”李七郎笑啐一声,“难道还要叫它?”眼角一扫,瞟着那一隅见物就啃的山羊。
羊吃青草,怪道的有那么一股子骚膻味儿。
李七郎却也较羊不差,这一霎脸盘儿都臊红了。
傻不楞登的。二先生走了过来。
“我来……啦……”
“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石头,特意的,他还把身子挪开了一些。
二先生嘿嘿一笑,老实不客气地便真地坐了下来,李七郎脸儿红红地睨着他,轻轻一叹,他说:“这么大个子的人了,怎么会这么窝囊?瞧瞧你的脸吧!”
“脸?”说他傻还真傻,伸出了一只手,在脸上傻乎乎地摸着,满脸茫然神态。
李七郎瞧着有气,又有几分怜惜,哼了一声,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绸帕,怪不甘心地在他脸上拭着。
二先生忽然推开了他的手,用着十分奇怪的眼神向他看着,显然是,他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人这样温存地关怀过他……有之,便是他生死相依、魂牵梦系的那一位红颜知己宫小娥了。舍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亲切到接近自己的身体。
眼前这一个,总似不大对头。
糊涂虽是糊涂,男人女人他总还分得清楚。怪在李七郎这个大男人,却怎的会这般媚态?
清醒时候,自是不难理解,眼前精神错乱,可就大费思量,一时之间,只管瞪着两只眼睛向对方骨碌碌直转不已,且是额角青筋暴现,脸上已现了汗珠。
“这个不识抬举的混球儿……”心里骂了一句,一腔热念,像是兜头淋了盆冰水样的,打消了多半。
想想,好没情趣。眼前这个人,要是换上简昆仑,该有多好?即使是病中的柳蝶衣,也自有一番温存情趣,偏偏这个家伙,白长了这么大个子,简直不解风情,好扫人兴。
李七郎真有些气馁了,若是就此打消了,却又有些心有未甘,再热吧,可也就热不起来,一时间,真个意兴阑珊,仿佛全身都不带劲道,一双眸子颇似怨气地直向二先生盯着。
“比起你哥哥来,你……差远了……”说了这句话,忽然心里一动,忙急收口,却已是来不及。果然,二先生为此大为激动。
即使在精神紊乱之际,也万万听不得人家提起他的那位兄长。一霎间,就像是发了狂的那般模样,猛可里一个蹿身,来到了李七郎眼前,右手乍抡呼地直向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番举止,显然出乎李七郎意外,一惊之下,却也并不慌张失措。
照说,二先生武功何等了得,李七郎大伤未愈,如何当得?却是事有乖巧。
随着李七郎的从旁出手,噗地叼住了对方手腕儿。
“哦?”二先生怔了一怔,用力回挣的当儿,才自觉出全身上下软绵绵的,竟是一些儿也提不起劲道。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大为惊讶。
李七郎却一些儿也不惊讶。
“你还是安稳一点的好。”说话的当儿,手上略一带劲儿即把二先生看似有力的一只胳膊给弯了下来。
“对不起得很!”李七郎说,“为了安全起见,我刚才在你身上动了一点小小手脚,有点不好意思……我把你的气海|茓道,暂时锁住了!”
二先生却是不与理睬,一个劲儿地运功调力。
他内功极其深厚,一般来说,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不易为人所乘,必然是由于先时大量灌输内力予对方的结果,一时几欲虚脱,这般情况之下,才致为李七郎伺机所乘。
他却是难以置信。犹自在一次次提吸真力,却是每一次行经气海|茓路,即感觉着小腹间一阵酸软,从而使得待起的气机,化解无形。二先生神智紊乱,并不相信李七郎所言属真,只是一次又一次连续运施真气,却是每一次都功败垂成,一霎间气喘吁吁,满脸汗下。
“算了吧,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随着李七郎手势力按之下,二先生扑通一声,乖乖地坐了下来。
二先生还待不甘,李七郎的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肩上,真力略吐,这一下,二先生便真个老实了。
看着他那副样子,李七郎得意地笑了。
“怎么着,胳膊肘子向外头弯,专打自己人?”挑动着一双长眉,他颇是得意的样子,“要说到真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讲到斗智,二先生你还差得远,你以为打伤了人,乘着柳先生不在家,就可以造反逃跑了?那可是太天真了!”
一抹微笑,显示在李七郎那张漂亮却狡猾的脸上,此时此刻,对付二先生,他已是智珠在握,再不愁他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儿。
由于二先生先时的大力灌输,已使他内功真力大为充沛,虽然几处外伤,仍是严重,却已不再构成生命威胁,且能以内功做适度施展,自非刚才凡事仰仗二先生那般狼狈姿态。
李七郎心细如发,多年与柳蝶衣相处过从,使他自柳处学得权术运用,即使柳蝶衣的机智、阴险,也使他私心倾慕,暗中学习,早已深入三昧。
如今这一手对付二先生的先恭后倨,翻覆云雨,即是师承柳氏,却是不期然地拿出来对付了柳先生的同胞兄弟,未免始料未及。
无论如何,能够把二先生生擒而回,总是大功一件,而且,在擒他返回之先,更要他心甘情愿地听凭自己的差遣使唤,这才是最重要且是大快人心之事。
“你……你要怎么……样?”二先生两额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充满了悬疑。
那却是他过去在飘香楼,虽然不乏与万花飘香一干首从,俱有过长期为敌斗争经验,独独这个李七郎,他却是认识不清,从无有过深切来往。
并且,由于昔日一次李七郎对他的同情、示惠,使得他永铭肺腑,深深感戴不已。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促使他今日的对他加以援手,然而现在……
一霎间,面前这个一向是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却怎么又忽然间变了嘴脸?
这便是头脑原已十分单纯,更兼神思错乱的二先生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的了。
反之,李七郎却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二先生……你岂能对我这样呢?难道你忘了?”说时,他那只按在对方肩头上的手,缓缓地松了下来。
二先生立刻作势又站了起来。
“何必呢!”李七郎脸色温文地道,“难道你忘了!那一年你被柳先生打入地|茓,赤身露体地绑置在一块大冰上……”
二先生顿时神色一震,眼睛里红光毕现,那样子简直像随时要找人拼命。
可是接下来李七郎的话,立刻使得他改变了神态。
“你应该记得,是谁救了你?是谁把你由冰上解救下来,投置在生有炉火的温室?
是谁为你敷的药——医治背上那大片的冻疮?”
“是谁……”二先生忽然大叫了一声,倒在石块上,一时张大了嘴,哇哇大哭起来。
李七郎微微一笑:“我不会再说了,只是要让你记往,那个救你的人,就是我。”
“我……我……”二先生眼泪汪汪地瞪着他,越是心情激动,越是说不出一句话,反倒结巴起来,我我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他的感戴之情,早已不可言宣。
像二先生这么单纯老实的人,简直随时可以欺之以方,只是稍存忠厚的人,谁也不忍心去欺骗这样的一个人。自然,若有人以此而心存利用,实在轻而易举得很,更遑论李七郎擅以运智权术而为手段的聪明人了。
“算了,不要再说了……”轻轻抚拍着二先生的肩头,李七郎神色祥和一如处子地说,“你的心我明白……你是个好人,我知道,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救你了……”
二先生哽哽咽咽,仍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七郎掏出了丝帕,再一次给他揩拭眼泪,这番动作,却也并非全系做作,必然也是由于李七郎这个人,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类似女性的温柔,某些时候触景生情,不自觉便自流露出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细致、体贴入微,若然只是如此,尚不失六朝君子之恂恂儒雅,极有亲切之感,设若是间以媚态、妖娆,便令君子足羞,鄙而远之,不敢领教了。
对于眼前的二先生来说,他的温柔显然产生了极佳效果,先时的一腔怒火,早已打消了个于净,一时之间,眼前所见到的这个李七郎,又重复回到了昔日的恩人形象。
李七郎细心审视,了然胸次,顿时大现轻松,他确信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已切实把握,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他的反面牵制。
“我们……简……昆仑……”糊里糊涂之际,又自说出了简昆仑的名字。
李七郎冷冷一笑,瞅着他说,“简昆仑又怎么样了?你脑子里难道只有一个简昆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酸溜溜的。那是因为简昆仑这个人也正占据着他自己的心。
自从那天,简昆仑义正词严的与他绝裾离开之后,着实令他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直到今天还没有摆平。
人们皆知女人善妒,却很少知道像李七郎这等样的男人,更为善妒。占有欲之强烈,更非一般心理正常者所能想象。
二先生自是无能体会。
“简……昆仑……他是我的好兄弟……”话未说完,左脸上已着了李七郎重重一巴掌。
“啊!”
事出突然,这一巴掌打得还真不轻,二先生|茓脉被锁,身法大失灵活,哪里闪躲得开?被打得身子一歪,几乎倒了下去,一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你……打人?”喝叱着,正要蹿身站起,却被李七郎一只手掌噗地落在了肩上,身子一软,随即又坐了下来。
“你记好了!”一霎间,李七郎脸上洋溢着微笑,笑靥里涵盖着无限杀机,给人的感受却远比直眉竖眼更为恐怖。
这一巴掌可真把二先生打愣了。
在二先生离奇不幸的一生遭遇里,确实是不幸之至,少年时,由于一身超人的武功遭遇,少年英姿,风流倜傥,也同于乃兄柳蝶衣一般,度过了一段令人艳羡的美好岁月。
但是自从他心爱的人宫小娥离弃他死亡之后,痴情的他,竟然为此罹患了可怕的精神幻想奇症,自此而后,幸福这两个字,便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扯不上了,他所应有的尊严因而一再递减,他竟然也就习以为常。
在飘香楼长时幽禁里,执役的下人,都胆敢在他脸上吐唾沫,他也能唾面自干的含笑如饴,至于那个职掌飘香楼总管的杂务头子雷公公所加诸于他的人身迫害、人格践踏,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是以,李七郎的这一巴掌,虽使他有些突然,微微一惊之下,却又甘之如饴地嘿嘿笑了。
一只手摸摸被打的脸,一霎间仿佛是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里……
飘香楼、飞红小筑……
多么美的名字,却是在他心里烙下了比冰还要冷的无情岁月痕迹。
第二十九回此时骊龙应吐珠
“记住!”李七郎口气阴沉地道,“你不许人家在你面前提柳先生的名字,我也有个忌讳,那就是不许你在我面前提简昆仑这三个字,再让我听见,我一定不饶你,你记好了……”
二先生果真不再吭声了。他的情绪变化,显非常人所能料及,时悲时喜,无能预料,眼前一霎间的悲伤,情不自禁地使得他又低下头为之哭泣起来。
来到昌谷,这已是第三天了。一直便在这个山间小墅住着。整日价无所事事,朱蕾可真有点闷得发慌。
宫胖子多财善贾,这房子不知道是他哪年买下来的,一直留供来滇之用。
小小院落,花开如锦。
滇池本来就气候温和,主人更是莳花雅人,虽不若爱花主人柳蝶衣之恋花成癖,却也搜罗了许多奇花异卉,四季常开,花香不断。
午后睡醒,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旖旎懒态。
服侍她的一个妇人——张嫂,为她甜沁沁地蒸了小半碗冰糖莲子,拿来让她吃。
朱蕾又像是回到了昔日的养尊处优岁月。
秦太乙、宫胖子两个武林奇人,打三天前,把她好好安顿这里之后,便不见了人影,留下她一个人和看房子的张顺夫妇两人为伴,讲也不讲一声地便走了。
张氏夫妇看来四十左右,不像是干粗活的下人,却都精于烹馔。
这一下朱蕾可有口福了。
想是受了宫胖子的特意嘱咐,夫妇两个人日来挖空了心思,为她变着法儿的弄出多种精馔美食。
大鱼大肉的,朱蕾早吃腻了,偶尔来上几盘新鲜小炒,其味之腴,真是不在话下。
只是她的心却不在这里……两个老狐狸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不成就此开溜,一辈子也不再见面了?
想想可真烦人。
张嫂虽已是十足的花信之年,却也不失风韵,布衣裙钗,干净利落,鬓边悄悄有了几茎白发,看着却不觉其老,只是干净大方,很好看、可人。
但是这个可人的女人,对于朱蕾的问话,却只是一问三不知,一味的微笑,化解了朱蕾内心的重重悬疑。
用白杨木的小叉子,Сhā起了一串莲子,一颗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张嫂却已拉长了眼睛,笑眯眯地在为她报着晚上的菜单了。
“鲫鱼氽萝卜丝,加上一些火腿丝,再撒上一把香菜,香喷喷的,小姐顶爱喝这个汤,我再给您烧个丝瓜豆腐,蒸上一小碗猪肝糕,张顺说小姐爱吃他烙的菜饼,把萝卜丝改成绿豆芽,不要太烂,好不好?”她是苏州人,标准的吴侬软语,微微一笑,牙齿自洁整齐,连朱蕾都看着舒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串通好了,想用好吃的东西把我捆在这里是不是?”话虽如此,她仍然十分受用地笑了,随道,“我就爱吃你做的猪肝糕,软颤颤的……怎么弄的?
怎么一点腥味儿都没有呢?你得教教我,以后我也能做给别人……吃……”
“小姐玩笑了!”张嫂说,“哪个人有这个造化,能让小姐侍候?哎呀!别说笑话了。”
“那也不一定……”朱蕾说,“女人总归还是女人呀!”
说了这句话,忽然脸上一红,觉出了话中有病,便自装作看什么别的东西,把脸转到了一边。
张嫂低头一笑,却不敢造次多言。
朱蕾被她这一笑,脸色越加发臊,忙即站起来,装着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
“宫先生关照过了,小姐您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要我们好好服侍,要是有了差错,要跟我们算账呢!说小姐不爱吃大鱼大肉,要多变些花样,弄些时鲜清新的菜肴……这又真把我们给难着了!”
“唉!”朱蕾用一声轻轻叹息,打断了她的活,“宫先生他把我看错了!”
“小姐!您是说……”
“难道我只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平日只是懂得吃吃喝喝,无所事事?”
“这才是您的福分呀!”
“不,如果这就是我的福分,还不如死了的好!”
说着朱蕾的眼睛忽然红了,她摇摇头说:“我绝不是这样的人……我的心太高,志气很大,很希望能做一番大事业,有一番大作为,只是……人家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女人,认为我是金技玉叶,吃不得苦……”
张嫂有些茫然地向她看着。
朱蕾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大概很不明白我这几句话的意思吧,其实一个人的强弱,并不在外表的身体,或是男人、女人,而是在这个人里面的意志力,和他的勇气见识及作为……我自信这三样都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偏偏我却是时感寂寞,而至无所为用……
这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张嫂仍然是用着一双奇怪的眸子向她望着。
“好!”室外传过来一声嘹亮的喝彩。
“这才是我心目里的侠女英雄!”
珠帘卷处,先后走进了两个人来。
房子里的两个女人,俱吓了一跳。只是当朱蕾看清了前者来人意兴遄飞的外貌,早已惊喜不置地叫了起来。
“是你!”霍地扑身向前,不自禁地握住了来人双手,唤了一声,“大哥……”便自不由自主地倒在那人身上嘤然作声,痛泣了起来。
“简大哥……只当是这一辈子再也瞧不着你了……噢……你……大哥……”说着,她越发地抱紧了他,竟自语不成句地又哭了起来。
简昆仑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姑娘女中豪杰,不当作此小儿女态。来,我为你引见一位好朋友!”
这么一说,才使得朱蕾忽然警觉,敢情眼前还有个外人,慌不迭地忙自抽身而起。
身边这个人,年纪四旬,相貌魁梧,黑面白牙,端的是条好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简昆仑新近义结金兰之好,四人之一的方天星。
朱蕾顺着简昆仑,也向来人称呼了一声:“方三哥……”
却不知这声称呼,竟惹得方天星哈哈大笑不已。
“姑娘,你这个称呼可不大妥当,要改一改。”
“这……”斜过眼睛来,向简昆仑瞟着,朱蕾脸上可是怪害躁的。
“难道不是?”方天星目含微笑道,“我们四个结为兄弟,简昆仑年纪最轻,排行老四,刚才你与他一见面时,就称呼他是大哥,现在叫我是三哥,无形中我可又比他小了,这个账可得好好算他一算……”
朱蕾一时红了脸盘儿,转向简昆仑笑嗔道:“都怪你……怎么办呢!”
简昆仑只是含笑不答。
秋波一转,朱蕾看向方天星笑道:“这个容易,以后我改称他一声四哥就好了!”
方天星呵呵笑了一声:“姑娘真是抬举我们了。”这地方他是常客,当得上半个主人。当下随即落座,张嫂笑嘻嘻地赶过来,唤了一声:“三爷你也来了?”
方天星啊了一声,笑道:“是张嫂?哎……这几个月连做梦都想着你的菜,回头可要好好弄两个菜给我们的贵客尝尝。”
张嫂笑说:“那还要说?宫先生早就关照过了!”
她先时也已听说,宫先生又结拜了一个兄弟,姓简,想不到眼前这一位就是,当即上前拜见,一时之间,整个房舍洋溢喜气,好不热闹。
双方热切交谈之间,每见朱蕾含情脉脉的一双眼神向着简昆仑默默注视。
方天星心里明白,他们原是心仪两好,此番久别重逢,正不知有多少体己话儿要背人细说,眼前这个情况,自己夹在里面,再不知趣避开,可就是不识时务,遭人骂了。
是以,他随即借了个故,就此离开。
张嫂也走了。一时间,堂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山风轻飘。
那一面竹篱上的紫色牵牛花,开得一片烂醉,配合着花圃里的各色掬花,汇集着一片香光,姹紫芳菲,看在有情人的眼睛里,直似无限旖旎,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感觉。
心里甜沁沁地……
简昆仑忽然觉出了不对,左右看了一眼:“咦?方三哥呢?”
刚要站起来,转身招呼。朱蕾的眼神却制止了他:“傻子,你……”
简昆仑又坐了下来,却是眼巴巴地向她看着。
鬓边Сhā着一小朵紫色牵牛花,衬托着她的清丽面颊,一笑一颦,总是秀纤高雅,那么美、美得迷人,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微微的有些瘦了,芳颊微陷,着了些憔悴,衬托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似伶俐俏艳,清秀可人。
看着看着,简昆仑只觉着心里一阵子嗵嗵直跳,慌不迭移开了目光,直觉得有些张皇失措。
平素他一直遇事镇定,哪怕是被擒在飘香楼,面见大敌柳蝶衣,生死攸关的一霎,也都能冷静沉着,方寸不失,却是不曾料到,在面对着自己衷心所喜爱敬重的姑娘这一霎,竟自如此不济,反不若对方的从容自持。
“这么久不见了,你不想好好看看我?”朱蕾半嗔半笑的手叉腰肢,“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简昆仑一笑说:“瘦了。”他的眼睛仍然只是向窗外看着。
“你根本就没有看,怎么知道?”
“我看过了!”他仍是微微含着笑,“一进门的时候就瞧见了。”说时,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睛,向她瞧了一眼。
“哼!”朱蕾说,“是不是我变丑了?把你吓成这个样,连看都不敢看?嗯?”
“不……”简昆仑索性笑了,又看了她一眼,“你说错了,正好相反,不是变丑,而是变得更漂亮了!”
朱蕾白着他:“真的?”
简昆仑笑而不言。
“怎么不说话?”
“我……”
气氛好别扭。
简昆仑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一下子自己竟像是变成了小孩子一样的率真,一问一答,毫无招架之能,而且听话得紧!
四只眼睛相对的时候,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
简昆仑倚窗而立。
朱蕾却伏身窗棂,向他多情地望着。
“这一次我能逃出来,多亏了陈圆圆,要不是她想的好法子,我真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她轻声细语地把逃出平西王府的一番经过说了一遍,简昆仑亦不禁为之纳罕。
他感叹着道:“我早就听说过她的许多传说,想不到,她还有这番义气,倒是难得,只可惜遇人不淑,落在吴三桂这个贼子手里……却是又能奈何?”
朱蕾说:“陈圆圆深明大义,如果能吸引她到我们这一边,乘机对吴三桂策反,岂不是好?”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这件事我与方三哥也谈过……只怕不容易!”
“为什么?”
“第一,吴三桂功利熏心,清廷目下对他极为器重,笼络正殷,眼前还不是时候!
第二,陈圆圆据说已失去了他的欢心,对他已没有左右之力,一个弄不好,反倒害了她的性命。所以,方二哥认为,暂时不必动这个念头,假以时日,再观后效。”
朱蕾一笑,点头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情形正是这样……还有一点,陈圆圆她是个感情深重的人,对于吴三桂,她终是难忘旧情,若要她做出不利于吴三桂的事,怕是不能。”
简昆仑点点头:“这就是生为一个女人的悲哀了……”
“这话怎么说呢?”抬起头笑眯眯地向简昆仑看着。
“我可不是说你!”简昆仑道,“能像姑娘这样情义兼重的女人却是不多。”
“算了!”朱蕾那么平静地向他笑着,“我又是怎么个情义兼重了?”
简昆仑忽然发觉到,又陷于先前的窠臼,口头上终是无能取胜。对方姑娘兰心蕙质,善于促狭,每句话都尖锐刁顽,更似有所刺探,不易捉摸,一个对答不妙,怕是又将为她奚落取笑,真正是敌她不过。
偏偏朱蕾的眼睛不容他图逃,含着淡淡的笑靥,直向他脸上瞧着。
她的直率天真,常常在这种小地方表露无遗。对她更不能敷衍搪塞,却要实话实说。
这可就使得简昆仑大见尴尬。
对于她,他有一片真情,却是一直压置在心底。那是因为有更大的任务和责任等待着他去完成,此时此刻,万不容旁生枝节,为此分心而坏了既定的大事。
还有,朱蕾贵为皇室公主的身分,却使他不能不时时提醒着自己,不可有所造次。
简昆仑已恢复了原有的镇定。
双方目光再次交接时,他的表情极是从容:“姑娘也许还不知道,令兄朱先生他……”
朱蕾顿时一惊:“我哥哥他怎么了……”
简昆仑一笑说:“放心,皇上很好,形势虽然险恶,但李将军却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还有很多,看来一时半时,吴三桂、孙可望这些人还无能奈何。”
朱蕾才似松了口气,却问说:“他如今在哪里呢?在贵州?还是云南?”
简昆仑正要说出,却又摇了一下头。
“怎么回事?”
“目前情况日有所变!”简昆仑说,“秦大哥、宫二哥正在密切注意、查访,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想你们兄妹应该不久就可以见着了。”
朱蕾喜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双手,几乎是跳了起来:“啊——太好了。”
话声未已,只见竹篱微颤,陡地拔起来一条人影,直向院中飘落下来。
简昆仑心头一惊,反手把朱蕾拉向身后,容到他看清来人之后,才自放心的啊了一声:“三哥——是你?”
来人却是方天星。
先时不久,三人还在一起说话,却不知转瞬之间,竟自离家出外,这一霎施展轻功越墙而入,尤其显示着事非寻常。
双方见面,方天星微微一笑,信步而前。
“有什么事?”
“不要紧。”一面说,他来近窗前,看向朱蕾道,“姑娘是哪一天来的?”
“噢,”朱蕾略微盘算了一下,“有三天了。”方天星点了一下头:“我还没有跟秦老大他们两个见着,前几天发生的事丝毫不知,姑娘可知一二?”
朱蕾想了一下:“莫非那些人……又来了?”
“还不清楚……”方天星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有几个行踪不明的人,在江边走动,而且有一艘来路不明的船!”说时,身势微长,已越窗而入。
朱蕾本能地要关上窗户。
“敞着它,这样方便!”
三个人陆续落座。
透过敞开的窗扇,大可一览无遗。或许这便是方天星不与关闭的原因。
“怎么回事?”简昆仑沉着地道,“有人盯上了我们?”
“看来不错!”方天星说,“大概吧!”
“是哪一道上的?”
“不像是官面儿上的!”
“难道是……万花飘香一面的?”
“目前还说不准!”方天星淡淡一笑,“他们掩饰得很好,有人拿着地图,四下乱转,样子很像是划木的排主,可是船太讲究,有点不像。”
简昆仑问:“有多少人?”
“不少!进进出出,总有七八个之多。”
一时,简昆仑、方天星都垂首不语,盘算着心思。
方天星的眼睛看向朱蕾:“姑娘请说一下过去几天的遭遇,难道有人缀上了你们?”
朱蕾摇摇头,一片茫然。
她于是把前此被金羽燕云青劫持以及遇救经过说了个大概,却也没有忘记了后来李七郎、二先生的一番纠缠。三番经过叙述完毕,方天星神色就不似先前那般轻松了。
倒是简昆仑甚具信心的样子。
方天星费解的眼神,看向简昆仑道:“看样子飘香楼一门精锐尽出,燕云青、李七郎俱是武功精湛的大敌……却是那个二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朱蕾噢了一声,立时Сhā口道:“我还差一点忘了,这个人还提到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小兄弟……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呆了一呆,点头道:“这么一说,真的是他了,二先生……他怎么会出来了?”
“谁是二先生?”对于方天星来说,二先生这个人是完全陌生的,根本就没听说过。
简昆仑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个人,如果我猜测不错,他应该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的弟弟,是一个神智失常,常会发作的人。”
方天星微微一笑,确是十分好奇。
“怪不得呢!”朱蕾回忆前情,恍然大悟道,“我只当他是个疯子呢,当时要不是他,那个叫李七郎的人已经完了,是他救了他……”
简昆仑慨叹一声道:“这个人清醒的时候,通情达理,人很正派,病势一经发作,可就无可理喻,一向幽禁在飘香楼,从不思外逃,为什么这一次却改了主意,真令人不解……”
朱蕾笑说:“他在找你呀。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简昆仑轻轻一叹:“当日我囚禁在飘香楼,与他比邻而居,承他爱护,更传授了我一套奇妙身法,若不是他的好心援手,我实难这么轻松地逃出,说来他对我应是恩高义重。”
方天星哼了一声:“话虽如此,毕竟他与柳蝶衣是兄弟,还是他们那一边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现身救李七郎了。”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颇是感伤地道:“对于这个人,三哥你还不了解,据我所知,柳蝶衣虽与他谊在兄弟手足,谈到他们之间的情谊可谓一如冰炭,这个人更有一番血性,除了病势发作时的胡言乱语,不可理喻之外,在他清醒时刻,称得上是热血至情之人!”
方天星、朱蕾都不禁被激起极度的好奇。
“对此人,我们却要心存结纳……”简昆仑说,“他的一身武功,着实高妙,若能存心相助,更是个难得的好帮手,足可抵挡飘香楼部分实力……这件事且容与他见面以后再说吧!”
方天星点头道:“能在秦老大、宫二哥手里,把人夺走,当然绝非等闲,这个人我倒很想见他一见。”
“只是……”他却又立刻陷于沉思之中。
简昆仑、朱蕾俱不禁向他望去。
“只是我担心李七郎这个人而已……”方天星说,“这个人没有死,终是大患,你也许不知道,这些年以来,飘香楼在江湖上干了许多骇人视听、心狠手辣的事情,据我们事后的调查,其中一半以上,皆是出于此人之手,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兄弟苦心殚虑地要取他性命的原因。”接着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想不到他竟然命不该绝,重伤之下,依然为他逃出了活命,打蛇不死,终留后患,日后再想除他,可就不容易了。”
简昆仑听他这么说,一时低头思忖,暂时无话可说。老实说,对于李七郎这个人,他还认识的不够清楚,略可测知,对方是一个十分工于心计的人,武功剑术,皆有可观,柳蝶衣对他十分放任,两者之间关系暧昧。
李七郎本人虽不是万花飘香的嫡系人马,但在该一门派组织里,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方天星这么一说,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如此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这个人对于自己却有援手之恩,虽说他的性态心术不明,可是自己终不曾让他有表露之机。如今阵垒分明,双方再见,势将放手一博,生死在所不计,却也不能不谓之悲惨之事。
简昆仑不禁又想到,二先生如今落在了他的手里,以李七郎之聪明狡猾,二先生焉能有所作为?终将为他所胁迫,助纣为虐,又将落得一个如何下场?实在令人担忧。
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想到自己在飘香楼身遭幽禁时,与二先生之过从种种,承他以奇技空门八式相授,更赖他相助,才能于随后逃出樊笼,如此恩情,自不能与李七郎同日而论,怪在这两个多少均曾于自己有恩的人,竟自连袂一气,站在敌对的一方,将来阵上相见,你死我活,不能不谓之棘手遗憾之事,却也是造化弄人了。
朱蕾却在为另一件事所担心:“方……三哥,”她转向方天星讷讷说道,“你说外面的那几个人,真的是冲着我们来的?”
一波接一波的凶险,杯弓蛇影,早已是草木皆兵,朱蕾一听见有可疑的人,自是由不住心里吃惊。
方天星看着她,摇摇头说:“还说不准,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容你再落在他们手里……”
话声才住,简昆仑忽地偏头窗外,颇似有所警觉。无独有偶,方天星同有所感,冷笑一声道:“我去。”声出人起,呼地掠身窗外。
随着他纵出的身子,一式巧燕钻天,哧地已射出数丈开外,却是直袭向墙边那一丛高出的修竹。
方天星想是已有所见,紧随着他腾起的身势,右手挥处,一连打出了两枚暗器亮银钉。
亮银钉出手,闪出了两线银光,尖啸声中,直向着那一丛修竹打到。
竹梢哗啦一声摇动,掩藏在上面的那个人,竟然已脱身而离,以至于两枚亮银钉双双落空,打入竹丛。
方天星自是不舍。冷叱一声:“鼠辈,大胆!”
借助于竹枝的一弹,第二次腾身而起,直向着来人飞扑了过去。
那人是个身材不高的矮子。
身上穿着一袭黄布长衫,一经跑动,注满风力,胀得球一般大。却是这个人身法疾快,身材既矮,一经跑动,简直像是个滚地皮球,忽悠悠地趟着风也似的,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跟前秋草蔓延,芦花满山。
对方矮子一经滚落草丛之中,简直有似置身于浩瀚大海,顿时失了踪影。
方天星突地来到近前,见状冷冷一笑,随即飞身而起,纵落草丛之中。
却不意,他这里身势方落,面前草丛忽地向一面倒塌而下,就在这一霎,一团人影旋风似的已滚身而近,大片刀光,随即在这人滚动之间,直向着方天星身上劈斩下来。
倒是没有想到这矮子还有这么一手。
方天星其实一口长剑,早在右手压肘之间,随着他转动的身势,当啷一声,架开了对方的刀势。
却是想不到,这个矮子如此滑溜,一式失手,身子毫不停留,蓦地身子一弹,呼地一声,球也似的又自滚了出去。
方天星却是容他不得,脚尖力点,猱身而进,掌中长剑火中取栗。哧!爆射出一片银光,直向着对方身上扎来。
矮子啊呀一声,回身亮刀,一式左右交Сhā,当啷!火星迸射里,封开了对方长剑。
方天星乃得看清了来人手里拿的,竟是一双长刀。
刀式修长,略呈弧度,几乎较他本人也相去不远,难怪一经抡动,全身上下,俱在刀光包裹之中。
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眼前双刀一封,力道万钧,竟是非比寻常。
方天星只觉着手上一紧,一口长剑差一点竟然为他绞落,颇是吃了一惊。
黄衣矮子想是知道对方的厉害,自一开始即是采取游击战略,而以不与对方做实力之战为原则,双刀乍封,身子即如同球也似抛起,呼地抛出丈许之外。
同时间,草丛外围,响起了一声朗哨。即时有数支箭矢,直发而来。
由此乃见对方的人数不少……
方天星长剑挥舞,把来犯的箭矢,全数劈落。如此一来,却予黄衣矮子有可乘之机,连续几个飞纵,已掩身不见。
这一片黄草芦苇,占地极大,蔓延起落,几至掩盖了眼前数十里方圆,如此辽阔面积,对方敌人若是有心掩饰躲藏,即使穷半天之力,也难以找遍,更何况对方声势颇大,看来人数颇多,声东击西,更是难操胜算。
权衡眼前形势,方天星不得不放弃舍命追逐黄衣矮子的念头。
身势轻转,三数个起落,已纵回原处。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由墙内纵出,起落间显示着身法的颇有可观,却似十分张皇,脚下方一落地,拧身待向草丛中纵去,无巧不巧,却迎着了方天星的来势。
双方乍一照面,这人吃了一惊,却已是抽身不及,方天星原已是心中怅怅,忽然发现到又一人由院内纵出,可以想知对方必为简昆仑所逼出,其势不逞,如何能容他从容脱逃!
来人黑面浓眉,一身土布装束,背上背着一面长弓,右手所持,竟是一口七节钢鞭。
方天星既已认定来人必是万花飘香手下,此类人等,在江湖上无不恶迹昭彰,其中很多人,原就是黑道人物,自投奔万花门后,庇护于柳蝶衣的庞大势力,更是无所不为,官府亦为之无可奈何。
这类角色,虽然多数素行不良,却是各人都有非常身手,较之一般江湖门派,诚然不可同日而语,眼前这个黑脸汉子,以及那个黄衣矮子,便是这等人物最佳写照。
黑脸人原以为纵身草丛,应可遁形,却是料不到迎面杀出来方天星这个要命煞星。
双方乍一照面,黑脸人嘿了一声,简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哧!剑光倏闪,一泓银光,直取当心刺来。
一惊之下,黑脸人旋身就转,却是慢了一步。
银光闪处,却在他左面腰胯间,扎了个透明窟窿。
黑脸汉子哎哟痛呼两声,一个打滚,滚落草地,借助于一滚之势,左手扬处,刷拉拉打出了一把沙土。顾不得身上伤势,一连几个旋身起落,落身草丛之中。转瞬之间,已兔逸不见。
方天星压剑待追的一霎,忽然触目到枯黄草丛间的片片血迹,当可想知来人的伤势不轻,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随即驻足不动。却只见三数丈外,草势偏低,时有异动,可以猜知那人必然藏身那里。
方天星既是动了恻隐之心,便不欲赶尽杀绝,几句话即是要交代的。
“相好的——这一趟你们白来了,认栽了吧!再要不知进退,下次相见,必取你性命无疑!”说话的当儿,目光如鹰隼直视当前,倏地挥动左手,打出暗器亮银钉。
“着!”手起而出,哧地一缕尖风,直袭草丛。
这支亮银钉,虽是力道十足,方天星手下却极有分寸,凭着他精细的判断,取势对方背后下盘。
暗器出手,他身子再不多留,倏地掠起,飞纵向院墙之内。
却只见简昆仑当庭而立,自然是为顾忌朱蕾的安危,不便远离。
方天星纵身而前,二人随转入堂屋。
朱蕾惊惺地道:“怎么回事?他们又来了?”
方天星摇摇头:“没有关系……我和简兄弟足能应付,姑娘不必担心。”
简昆仑问道:“三哥可看出了他们的来路?”
方天星哼了一声:“那还用说?自然是万花飘香一面来的!”简昆仑恨声道:“未免欺人太甚!”
“不必挂心!”方天星一笑道,“就凭对方这几个货色,还作不了怪,我已经伤了他们一个,谅他们已知道厉害。”
简昆仑说:“就是你刚才发现的那条船?”
方天星点头说:“这还用说?”他微微一笑,“他们来的人不少,但是显然还没有第一流的高手在内,李七郎、燕云青相继落败,对方阵营里一时还不易抽调出十分厉害的角色!”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那可不一定,难道你忘记了还有一个时美娇?”
“她当然是个厉害角色,只是,我却以为她眼前不在这里……”方天星微微冷笑,“不过也很难说,这个丫头一向神出鬼没,倒要防她一防。”
简昆仑说:“这一次万花飘香大举出动,显然事非寻常,奇書網電子書难道眼前还有什么意图不成?”
“详细情形如何,他们两个回来就知道了。”
方天星慎重地道:“你我当前的责任,便是稳定不移,保护公主的平安。”
朱蕾笑道:“你放心吧,我好得很。”眼睛向着简昆仑一瞟,“你走一步我跟一步,总行了吧!”
说得方、简二人俱笑了起来。
高瘦、白皙,颇有书卷气息的飞花堂副座——海客刘青,这一霎,在面对着得力手下神鞭姜威的严重伤势时,脸色颇似不忿。
身边七八条汉子,无不怒形于面,火爆的气氛看似一触即发,大家伙的眼睛,全数集中在副堂主刘青一人身上,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大举进发,即将与简昆仑一面决一胜负。
刘副座的态度,忽然又变得谨慎小心了。
“不……”他微微摇了一下头,“不可妄动……眼前还不是时候……”
说话的当儿,一个人已为几呈昏迷的姜威上了万花门特制的刀伤药,为他包扎一番,却把那一口起自姜威后胯的柳叶飞刀,双手呈上。
刘青接过来看了一眼,再看,顿时一凉,“是他!”
“谁?”说话的人满脸黄须,人称地卷狂风宋天罡,个头奇矮,却穿着件肥大的黄|色长衣,正是先时负责刺探敌营的那个黄衣矮子。
在飞花堂他的地位不低,与负伤的浓眉汉子神鞭姜威,同属飞花堂制下一坛之主。
这一次以海客刘青为首,率领众人,乔装深入,好不容易探得对方下落,想不到却因为期功过甚,过于大意,乃至于神鞭姜威的身负重伤,连带着每个人都脸上无光。
打量着手里的那一口小小飞刀,海客刘青一时间神色极其凝重:“方天星……”
凡属万花门坛主以上的各级主管,俱曾熟识过一份发自飘香楼的内部参考文件,文件内容在于精确分析当今武林的一些所谓重要人物,举凡其性格、武功、为人动态,武技擅长等……无不鞭辟入里,有着深刻的描述记载。
是以,海客刘青乃得经由眼前一口小小飞刀,立时触类旁通,报出了方天星的名字。
黄衣矮子宋天罡顿时为之一怔:“是他?”一时面色凝重,喃喃说道,“怪不得如此身手,连姜坛主如此身手之人,也会伤在他的刀下了!”
海客刘青站起来,在座舱里走了几步,站住道:“这个人一向出没西北,怎会来了这里?又与姓简的连成一气,实在是想不到……”
“还有……”他立刻想到更可怕的事,“主座手谕的内参文件显示,这个姓方的与秦太乙、宫天羽素称交好,三个人连袂而行,极少分离,此三人各怀不世绝学,若是联手与本门为敌,确是十分严重之事。”
地卷狂风宋天罡伸手拿过来那口柳叶飞刀,反复观察,果然发现到其上极小的四个凸出阳文——方氏秘铸。至此对方身分已经不容置疑。
回想着方才与方天星的一番交手经过,宋天罡不觉泛出一丝冰寒之意,能由对方这等人物手里逃得活命,简直是幸数。这一霎想起,仿佛犹有余悸。
海客刘青目光注视着眼前一干手下,招呼着其中三人,嘱咐他们严密监视别墅的动静,任何人出入进退,皆要详细辨认。返回据报。
之后,他随即命令起锚开动,把这艘大船撤离里许以外,停泊在一行舟舶之间。
随后各人动手,扯除下原先船上的各式伪装,甚至于原先的两面大帆,也径自收起,换成了一面T字形巨帆,较诸先前的木材货式完全两样。
非仅如此,众人的穿着打扮也自变了模样,混杂在其它客商之间,完全没有两样。
海客刘青犹不敢掉以轻心,亲自下船,在附近走了一圈,确定完全没有为人所注意跟踪,才自放心转回。
第三十回忽传海外有仙山
夜色朦胧。
像是有沉沉雾气,无限氲氤,烘托着眼前的一轮上弦明月,冉冉由东方山边升起,天空闪烁着的一脉清光,晕晕然似有所醉,连带着一脉山川也俱似在微醺的半睡之中。
院子里显得格外的黑!尤其是西面角落那一片老松盘空,花叶交错的地方,更是黝黑——伸手不辨五指,黑得骇人。
九公主朱蕾像是已经睡着了。她的睡姿撩人……锦被轻覆,玉体半侧,秀发蓬松,如云、如锦……
能与简昆仑再度邂逅,厮守在一起,她真的满意极了。是以,今夜,她睡得格外的熟,格外香甜!天大的事,都不用忧愁。今夜,在梦中,她甚而已与哥哥相会,恁的难以分离……
灯焰跳动,光彩微弱复婆娑。
简昆仑由居室步出,缓缓走向隔以六角雕花的窗边,停步、凝听——他听见了发自朱蕾的均匀呼吸,不自禁心存安慰。眼前情势激越而振奋,正是大有所为。
秦太乙、宫天羽的即将来会,显示着一次重大使命的开始,他们四个人将保护着九公主朱蕾平安撤离,投奔向目前尚还有待证实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与永历皇帝见面,进而共图大业。
光明来临之前,常常是黑暗的。
就像是今夜的冥冥苍穹,在她神秘的外衣之内,藏匿着多少鲜为人知的凶险罪恶、丑陋……
简昆仑徐徐转过身子,踏出中庭,来到了方天星住所。透过窗前的一点茕茕孤灯,可以想知方天星应是还没有就寝!然而,他却能感觉出,方氏并不在房子里……
这个突然的意念,并非起自神妙的心电感应,实系他敏锐的感官使然。
近月以来,他自参习二先生神秘心法之后,这一方面的功力尤其大有精进,静坐之时,感触极见微妙,十丈内外,即使发自人口的一声叹息、一片飞花、一枚落叶,都不能逃过他神秘的听觉。
像是眼前——他只在窗外小立片刻,即能侧知方天星不在室内,那么他的虚灯以待,必将是有以诱之!
一念方兴,简昆仑立即抽身而过。身势轻转,有如轻风一阵,已贴向壁边。
或是鬼使神差,便是在一霎,一条人影极其轻快地蹿天而起,寒禽栖木般飘落向一隅巨松。
好险!
若非是简昆仑的及早抽身,对方的出现,非但无能得见,自己反倒落身于对方观察之微而无所遁形,以后的发展诚然是难以逆料了。
那一片巨松所形成的阴影,一片黝黯,对方身形一经落下,立时混迹树丛,再不见一些踪影。
哪怕是惊鸿一瞥,既经落在了他的眼里,便不容他有所逆为。
简昆仑长剑在背,决计在事发之一瞬,予对方以致命的打击——他目光徐徐移动,寻觅着方天星的下落。
东面瓜棚之下,称得上是个好藏身处。
莫非他就藏在那里?
只是那里太黑了,以简昆仑之锐利目光亦难以窥清——他却已假设认定方天星必然藏身那里。
便在这时,耳边上传过来方天星类似耳语的传声:“不错,我就在这里。”
必然,简昆仑于方才现身之始,方天星就已经发现了他。方天星的沉着、机智,在在显示着他的经验老到,这一面每使简昆仑自愧不及。
随着方天星的传音之后,简昆仑随即隐约地看见方氏竖起的一只手掌,从而测知对方确切藏身之处,那一面由于瓜藤的蔓垂,便不是天黑,也不易为人发觉。
事实上,方天星盘膝石几,除了蔓衍瓜藤自然垂落,并无特别掩饰,他却有先见之明,及早置身,后来之人不明就里,自是万难有所发现而已。
既然窥知了他的坐处,简昆仑亦以传音入秘回敬,互通款曲。
“点子来了!”
“看见了!”
“还在树上?”
“差不离儿!”
“这一次交给我吧!”简昆仑说,“你断他的后路,叫他有来无去。”
“怕是不易。”方天星传声道,“这个点子扎手,比白天的两个可高明多了。”
“我知道。”说时,简昆仑忽然心有所动,再传道,“我打算缀着他,摸清了他的来处,你意如何?”
“对了,这才高明!”
方天星声音里含着喜悦:“这里的事交给我,你留神,我打草惊蛇了!”
话声出口,方天星即似没事人儿一般,仿佛才刚入定醒转模样,伸长了一双胳膊,同时筋骨扭转,发出了一阵子骨节响声。
声音不大,只是在眼前静夜,却有惊人之势,决计逃不过有心人的观察之微。
想象中,对方来人既有这般身手,自然不可能不会发现。
于是,方天星便自缓缓由瓜棚之下走了出来。随即在院中走了一圈,返向堂屋。
对于有心刺探,心怀叵测的人,方天星的即时出现,应该已收到了吓阻之功。这就足够了。
这人身手果然轻巧。有似一只巨大的蝙蝠,在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带出的情况下,轻飘飘地翻出了院墙。
自然,却仍然落在了一个人的目光之中——简昆仑。
他选择的这个地方极是恰当,更不会为人发现。是以这个人一经遁出,立时无所遁形。
朦胧月光,映照着这人颀长的身影。
虽说是月色如晦,却依稀仍能辨认出对方那一张近乎于苍白的脸。浓眉细眼、刀骨峨凸——好熟的一张脸。
惊鸿一瞥间,简昆仑陡地记了起来——海客刘青!
这位飞花堂的副堂主,与另一位副职——玉弹金弓马福全,在他印象里同样深刻。
犹记得昔日受擒于时美娇,辗转押赴飘香楼之中途,便有此二人之一路随行,中途由于吴三桂手下官军的拦江打劫,海客刘青与马福全俱显示了杰出的身手与机智,因而简昆仑印象深刻。
眼前的一霎,忽然发觉到了他的到来,自是无比惊讶。
并不是惧于海客刘青本人功力如何了得,而是此人背后的那个女煞星时美娇是否也已经来了?
或许是前番两次相继在时美娇手里吃过大亏,简昆仑下意识里对此女留有极大的戒心,一经想到即为之惊心不已,海客刘青既是她手下的副座之一,刘青既然来了,她还能不来!
一惊之下,简昆仑却似乎另有一种冲动——巴不得能与这个美艳机智,功力绝高的女煞星再次见面,各尽所学的放手一搏,看看到底孰强?这是他一直埋藏心里的一个企盼,难道说眼前机会到了?
思念中,海客刘青已施展身法,极其轻快地超越过眼前岭陌,放足芦花翻白的大片旷野。
一泓流水,如枕横戈,月色下极其醒目,傍着一行修竹,静静而流。
交睫的当儿,刘青已来到了江边。脚下略停,回头打量不已。
简昆仑忙即缩下了身子。
刘青看了一阵,并无所见,却仍然站在原处,忽似有所异动,打出了一枚暗器。
双方距离约在六七丈远近,黑夜里简直看不清打出去的是个什么东西,却是隐约中听到极轻微的一丝破空哨音,间歇着传出细若蚊鸣的嗡嗡声音。
简昆仑立刻猜知,心内雪然。
原来江湖上有所谓的青螟传音暗器通讯手法,出手人以两枚青铜制钱,用捻指功力出手发出,在空中做一定弧度穿行、互击,发出清脆悦耳细音,用以彼此传递消息。
如此看来,来者显然不止海客刘青一人,却是意欲何为?
一念未完,江边忽地现出了三条人影,身法极是巧快,一经现身,倏起倏落,极快的一霎,已自向眼前刘青站立处集中过来。
简昆仑目睹之下,不禁暗吃一惊。方才情形,若不是自己见机得早,先已藏身,冒失跟踪之下,前行的刘青即使无所发现,却难免不为对方事先埋伏诸人所窥知。
夜月朦胧。
对方四个人聚集一团,比手划脚,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见众人口头向这边频频张望,当可猜知,必然是与自己一面有关。
一阵密切交谈之后,四人中的一个立刻转身而去,剩下三人却向水边稀疏竹林暂时藏身。
如此情况之下,简昆仑反倒不能再向前欺近了。
一个念头陡然自心底升起,对方莫非是正在调兵遣将?果真如此,意在何为?一个念头随即自心底升起。
火!一念之发,只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念头的滋生,自非无因,回想当日自己初涉江湖之时,寄居玉剑书生崔平草舍,便是吃亏在那一场大火,而一败涂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难道对方万花飘香食髓知味,这一次又重施故技不成?
总之,此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需得事先疾做部署准备才行。
当下顾不得再做观望,随即悄悄转回。他身法至为轻灵,宛若飘浮鬼影,却是一经踏入中庭,仍为暗自戒备的方天星发觉,刷地现身眼前。
“是我。”说了一句,二人即刻转入堂屋。
“怎么回事?”方天星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简昆仑道:“对方人数不少,可能要使坏,为安全计,先把公主、家里诸人撤出为要。”
方天星呆了一呆:“你是说,他们要用火?”
“说不准,不过,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仓促中,公主朱蕾以及张顺夫妇,均被安全撤离出宅,藏匿附近竹林之内。
自然,为恐打草惊蛇,即使这番撤离,也十分小心,由简昆仑、方天星暗中警戒,确定无人窥伺,才匆匆撤离。
朱蕾已自有所警觉,十分镇定。
张氏夫妇却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三先生……”
睁着一双睡眼,张顺连声地打着哈欠。
“不要紧,等着瞧吧!”方天星眼看四方。
“瞧……什么吗?”
“烧房子!”
“烧……”
一下子张顺的睡意全消。旁边打盹的张嫂也由懵懂里忽然醒转过来,一脸吃惊模样。
方天星安慰道:“用不着害怕,人比房子值钱,宫老二钱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房子烧了,再盖新的。”
说话的当儿,前面隐约又有了动静。
三四条人影,一霎间出没草丛苇花之间,倏起倏落,像是往四下撤离。
五人藏身处,既有一面山坡为障,更有竹林侧掩,又当一处洼谷,即使白天也不易为人发觉,更何况黑夜之间,决计不会为对方发现。
便在这一霎,一点星光,陡地自两侧面划空而起,直向着正中房舍落去。
前文略述,这类制自万花飘香用以引火的硫磺弹丸极是厉害,小小一枚弹丸,发自特制的弹簧喷筒,射力极远,火性又强,天旱物干,一经引发,顿成火海,防不胜防。
原来万花飘香一门,以其庞大势力,独霸江湖以来,各事皆喜标新立异,举凡日用百物,均喜自行特制,有别一般。
眼前这个用以发射特制硫磺弹丸的喷火筒,更较一般武林所用不同,射程极远,火性特强。
一星飞越,飞弹引弓。紧接着叭地一声轻震,爆发出千百点流星飞萤,正面房舍,顿时爆发出一片火光。
随即四面八方,飞星天坠般,无数弹丸一齐集中而来,顷刻间,爆发起大片火势。
朱蕾目睹之下,吓得啊了一声,张顺夫妇,更是吓得抱在一团。
却是,方天星、简昆仑力持镇定,二人分两方对立,打量着一天火势,丝毫不现张皇,俨然有大将之风。
前面人影倏闪——一个手持长弓,握有熊熊烈火长矢的汉子,忽然飞身而前——举弓待张的一霎,方天星已闪身来到近前。
火光明灭里,忽然发现到方天星的猝然而近,这个人吓得怔了一怔。
不容他做出任何反应,方天星一口长剑已自电光也似掣出,喀吧一声,来人手上长弓,连同弓弦一并被劈为两半。
来人其实并非无能之辈,只因上来张皇,怎么也没有想到,敌人竟然有备于先,藏在这里,当下惊呼一声,飞身就退。
他背后原有一双判官笔,急切间还不及拔出,方天星已自旋风般欺近过来,长剑指处毒蛇出|茓,直奔前心要害而来。
来人怪叫一声,一个骨碌,旋身而起,却是慢了一步,银光穿处,直至他右肋边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血口。
“啊呀!”手上火箭撂处,引起了大片火光。
这人直似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恋战?仓猝间,拧身待退,身势才自纵出,简昆仑却已自左侧方忽然袭来。
呼……人影交晃之间,奇光电闪,已被简昆仑宝剑月下秋露劈头而下,当场劈倒坡前。
方天星赶前一步,践踏着地上火光,三脚两步将之踏灭,总算没有引发野火。
二人行动极是巧快,火势方熄,即速抽身。
耳听得一阵子劈剥声响,眼前火光冲天,先时住屋已在熊熊火势之中。一时之间,烈焰滚滚,火舌起舞,顿成一片火海,火光闪烁,照耀着这一片方圆里许,形同白昼,远近各物,无所遁形,俱皆陈现眼底。
敌人一面这一霎俱都出现,自以为稳操胜券,再不用掩藏,随即在正面火光里,摆出了一个阵势。
为首之人,正是简昆仑方才所见之那个文采飞扬的刘青,这一霎既已摆明阵势,也就不用再藏藏躲躲,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袭万花飘香所特制的防火衣靠,色作银白,背Сhā长剑,在火光映衬里,益发显得神采翩翩,大非等闲。
在他身边,相距而立,一个黧黑矮壮,生有落腮胡子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飞花堂另一位副座玉弹金弓马福全。连同其它各人,约在九人之数,便是对方一行的全部人马。
此番火攻,显然出之预谋。
每人身上的一袭银色防火衣靠,前所未见,颇似首次亮阵。
眼前形势,海客刘青与玉弹金弓马福全各据一方,其它七人,做弧形散开一侧。
即使这个站立的部位,也颇有思考作用。原来火势分三面而烧,唯独此一面尚未波及,宅中人若非葬身火窟,如欲活命,便只有这惟一之一条活路。是以,只有守住火口,便不难将对方一举成歼。
当然,他们的本意是要生擒公主朱蕾,绝无置对方于死地之图,否则也就不会特意留下一处以供逃生的火口了。
却是没有料到,简昆仑一面智高一筹,先已窥破,安全撤离宅外,眼前形势,正是洞若观火,借助于明亮火光,敌人之一切作为,均落眼底,胜负不待交手,已自分明。
朱蕾以及张氏夫妇,既已早经择处藏匿,更不愁为人发觉。简昆仑、方天星乃得无后顾之忧,大可全力从事出奇兵突袭,给对方以歼灭性的打击。
经过了几次联手阵仗,简、方二人早已心有灵犀,取得默契,彼此功力既高,一切交谈,更可借助传音,行动上无形中更是少了许多牵挂。
敌阵既明,正可伺机反扑,妙在敌明我暗,对方之一切行动,无不昭然在目,以简、方二人之神乎奇技,大可出其不意,个个击破。
海客刘青等一行,目睹着当前的冲天火势,自是得意之极,对方越不见现身,越可预见随后之张皇失措。
只见玉弹金弓马福全,手引描金长弓,立身于一高出土丘之上,突然发声狂笑。
“简昆仑小儿听清楚了……”一声吆喝,显系发自腹下丹田,静夜里分外刺耳。
即见他按弓而立,声似洪钟继续喊道:“尔等已困身火海,死在眼前,若想活命,快快把公主朱蕾献上,如若不然,嘿嘿!水火无情,眼前便只得葬身火海……后悔无及矣!”
话声出口,引弹出弓,叭!叭!一连发出两枚弹丸,不偏不倚,正射中火舍横梁。
那根横梁,早已为火势所燃,摇摇欲折,眼前吃弹丸拦腰一击,自是吃受不住,顿时从中而折,喀嚓一声爆响,连同着大片瓦檐,一并倒塌下来。一时间火星四溅,流焰飞舞,声势端的惊人已极。火光四射里,一条人影倏地拔空而起,仿佛身上已燃着了火,其势绝快,一只脚尖于闪烁火光里,轻轻在竹篱尖上点了一点,呼地腾身而起,已自越身而出。
海客刘青目睹之下,大是得意,叱了声:“追!”
即有两个人,纵身而起,采迂回之势,由两侧向这人挤来。
海客刘青和玉弹金弓马福全二人,虽不曾看清来人是谁,只是对方是单身一个人,却可认定。
他们的目的只是公主朱蕾,虽然简昆仑是必欲一除的强敌,眼前之势,却是以手擒公主为第一要务,是以乍见逃出来的是单身之人,惟恐公主随后脱逃,自不便轻易离开。
这么一来,便中了简、方各个击破的妙计。
方天星引衣而遁,身法极是快捷。
那一袭长衣虽然为火势所焚,既是虚作形势,有意作伪,自不会为其所伤。
身后二人不知是计,犹自奋力以追。
竹林穿梭,饶富奇趣。
一遁二追,各尽其能,有如穿花蝴蝶,看看地势相当,前行的方天星忽然脚步放慢。
身后二人,自不会放过大好时机,脚下加快,一连几个飞纵,已逼近眼前。
二人的身材一样的矮。
却是因为各人穿着一袭防火衣靠,行动上不免略有不便,眼前联手而攻,却是狠厉难当。
眼前蓦地交接,其中一个尖叱一声:“哪里跑!”话出人起,猛地已扑向方天星身后,掌中一双判官笔,直认着对方后背就扎。
眼看着火光耀眼,发自对方身后,满以为他已为火势所伤,此番对敌,已是稳操胜券,哪知道双笔方自递出,前面人忽地一个疾转。
非仅此也,随着这人的一个疾转,呼然作响声中,一袭燃有火光的长衣,已自抡出。
这一反手抡衣,极见功力。一片火光,发自方天星转动的手势,双方距离既是如此之近,这个人急欲建功,身子欺前过甚,再想后退,已是不及。
虽是一件燃火长衣,由于真力之内注,却是大非等闲。
事发突然,简直不容对方作出任何反应,啊呀一声,已被方天星燃有火光的衣边自咽喉间力扫而过。
血光迸现里,这个人直似秋风里打转的落叶,滴溜溜一阵子打转,扑通摔出了丈许开外,顿时命丧黄泉。
后来的那个人,手持一双雪花长刀,一脸黄须,正是先时与方天星一度交手的那个黄衣矮子——地卷狂风宋天罡。
双方乍一见面,各有表情不同。
心里怕的就是他,偏偏就碰上了他,宋天罡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此刻,再想脱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惊之余,宋天罡怪啸了一声,双刀突然抡出,施出了他生平仗以成名的绝技地卷狂风。雪花刀舞出了两圈旋光,车轮似的,直向方天星全身上下猛力劈斩过来。
也许是双方功力相差过于悬殊。
此番相见,分外眼红。方天星再不会心存姑息,手下功力更见精湛。
长衣飞抡,形若狂涛。
乍然相交,当啷啷一声大响,随着方天星飞卷的长衣,宋天罡手上双刀已自脱手而出,坠落竹林就地。
宋天罡打了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地上,由于持刀过紧,双手虎口尽裂,满手都是鲜血。
宋天罡吓了个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恋战?怪叫一声,拧身就退。
却是,事有蹊跷。
他这里身子方自纵出,人影猝闪,简昆仑飞燕掠枝般已自迎面飞身而至,身势之快,有如疾风一阵。
宋天罡眼前一花,根本还来不及看清是谁,已被对方探出的一只右手劈中下腹。
这一掌力道万钧,宋天罡只觉着身上一麻,整个身子风筝也似的倒飞而起,足足飞出了七八尺之远,喀嚓撞上一棵巨竹,便自倒地不起。
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举手之间剪除了对方两名手下,一经照面,随即分开。
宛若分飞劳燕交错的当儿,已自隐身竹林。
火光熊熊,大火方兴未艾。
面对着一天火光,其时火势正炽,涛涛火焰早已把整个房舍全数吞噬,怪在除了前见之人外,再不见任何人为火势逼出。
海客刘青目睹之下,不禁大是狐疑。总不成公主朱蕾,连同房中众人俱都葬身火海?
这可不是他原来的旨意,更何况出发之前,时美娇一再交代,九公主朱蕾务要活捉,难道真的来不及逃出,被烧死了?这个念头使得他一时心里忐忑,大为不安。
人影乍闪,玉弹金弓马福全忽然来到近前。
“不好,别是九公主烧死在里面了,怎么这半天没见个人影?”
刘青哼了一声:“难道跑了?”
“不可能!”马福全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往哪里跑?我进去瞧瞧去!”
话声一顿,他已腾身纵起,落向竹篱之内。
火势毕毕剥剥,浓烟滚滚,离着丈许以外,都热得受不了。
虽说是穿有防火衣靠,只不过较一般常衣不易燃烧而已,真要置身火焰,一样照烧不误。如此火势不要说人不能入,便是一只蝙蝠、飞鸟,也不能擅行飞越。
马福全围着火场四周走了一圈,终不能得隙而入,打量着这般火势,宅中人如不及逃出,万无活理,定当葬身祝融无异。
一片火舌燎过来,差一点卷着了他的衣裳,吓得他忙自退后几步,只得腾身掠出。
却不知,身势方出,一缕尖风,直袭后背腰胯之间。
眼前情形,最是混乱。小小暗器声,如何听得清楚?
马福全身势正转,但觉着胯间一阵奇痛,大吃一惊,啊了一声,右手探处,起出了所中暗器——亮银钉。
一股热血,直由伤处涌出,差一点痛得他倒了下来。
却于这一霎,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猛地自他身后扑到。
人到,掌到。施展的是极其凌厉的排山运掌功力,以至于连马福全这等功力之人,仓猝间亦无能防范。
马福全功力堪称上选,但是腰胯间伤势过重,闪动皆难,他为人并非大恶,可说一脚误上了柳蝶衣的贼船,乃自种下了今日的恶果。转身而现的一霎,似乎瞧见了对方那人的脸。
方天星!
今日一切,多半都与这个姓方的有关。他却是出手狠毒,嫉恶如仇,不似简昆仑之心怀慈善,每以手下留情。不过,今日之势,应是格别而论,江湖中,对于纵火杀人的伎俩,总是深恶痛绝,纵然落在简昆仑手里,也是死路一条。
玉弹金弓马福全身子才一转过来,迎接而来的,却是排山倒海的大股力道。他终是挺受不住,在近乎五脏尽摧的惨痛里,直直地倒了下来。
一口血箭,直喷而出,足足有七尺来高、幻为一天血雨,飘飘而落……他死了。
山猫似的,方天星跃身而前。
这个人一口砍山刀,施足了劲道,接头就砍。却是不知怎么一来,刀背竟到了对方手里。
扳了一扳,硬是不动。这人——海马费天,巡江第十七舵舵主。隶属飞花堂已有多年经历,平素行事老到,招子不空,却是鬼使神差,陪着两位副座,跑了这趟差事,以至于落得了今日此刻下场……
这就叫命!
惊惶间,瞄着当前的这个人——膀大腰圆,挺长老大的个头,依稀记得,敢情他就是那个姓方的!一念未完,姓方的另一只手已自抄出,只一下已扳住了他的脖子,喀的一声。这一扳力道万钧,姓方的施展的是盘树功,莫说是费天的血肉之躯了,就是一方实木横梁,也吃受不住,一时间,由他口鼻里淌出了浓浓的血。
方天星松开了腕子,费天身子也跟着瘫了下来。
海客刘青一声惊叱道:“不好!”嗖地拔身而起。
迎向他的简昆仑,直似神兵天将,身到剑到。
冷森森的一口长剑,矫若游龙,直向他当头卷落。刘青啊了一声,身势未稳,一个骨碌,旋风似的跌了出去。
惊惶万状的一霎,他总算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简昆仑是……你……”
当日水面押解,以礼相待,双方原是旧相识,不期然这里相见,竟是这般嘴脸。刘青内心的震惊,终至破碎了先时的幻想。
敢情是对方棋高一筹,早已识破了自己此行的伎俩,一把大火,倒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充其量烧了个空房子而已,自己这一面可就全数报销,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一念之及,直吓得刘青透心发凉。
这可不是套交情的时候,话声出口,背后一口青钢长剑已自抡出,叮!两口剑的尖端部位,已自交接一块。
借助于此一触之力,刘青再一次地拔身而起,捷似飞鸟般已闪身而出。
既能身当飞花堂副座之尊,当然有两把刷子,如以身手而论,应较玉弹金弓马福全实有过之,他也是时美娇最称得力的手下大将,自非等闲之辈。
随着他纵出的身子,左手轻挥,展出了一式漂亮的孔雀剔翎手法。一蓬金光,宛若出巢之蜂,直认着简昆仑全身上下飞落直下。
这一手倒撒金钱,由于相隔甚近,力道极猛,一经出手,方圆丈许内外,全在照顾之中。
简昆仑却已防着他了。他自承二先生金鳝内功以来,日夕勤习,已能与自身原有内功混合一气,近日以来尤其能够活用,随机应变,如意施展。眼下看似无能闪躲的一天暗器,却也大可不必吃惊。只消真力内聚,凝集剑身。运剑一挥,奇光电闪,一片铮铮声里,来犯的一掌金钱,悉数吸附剑身。
刘青原已纵身而出,见状吃了一惊,怒叱一声,一式倒转旋风,掌中剑刷地挥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简昆仑腰间卷去。
却是隔阻于简昆仑一式封杀。
当啷!兵铁交接声里,溅出了火星一点。
感觉着手上一震,响声有异,才自发觉对方手中的那支长剑,是口宝刃,不用说自己兵刃受损不轻。
却是,不容他抽招换式,简昆仑剑转轻灵,唏哩一声,打他头顶掠过,已在他背后右侧方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血口。
海客刘青吭了一声,脚下一个打转,疾风似的转了出去。
简昆仑已由不得他,身子一个前扑,如影附形,已自依了过去。
刘青惊惶中一连变幻了七个动作,却是不能甩脱简昆仑咫尺之间。
一进一依,有似双飞蝴蝶,又苦孤云白鹤,翔舞天表。无比剑气,极似万蓬银针,爆洒当空。
一连七式,即所谓如意七巧身法,刘青施展得极是迤逦利落,想不到仍然逃不开对方的刻意纠缠。
便在这一霎——刘青施展全力,待将纵起的一瞬,简昆仑已容他不得,右腕振处,银光乍泻——一片血雨,发自刘青那只持剑的手,连手带剑,齐着右腕骨节,一并被斩落下来。
剑花轻转,冷焰袭人。
刘青哎哟一声,直被逼得扑通坐了下来,直疼得他打了个冷噤。
更骇人的却是对方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就在眼前,剑尖指处,直迫眉心。
海客刘青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弹,神色呆了一呆,便自垂首不语。
“刘青,今日之事,是你的主意,还是听令于人?快些说出!”
看着他断腕处的殷殷红血,简昆仑一时动了侧隐之心,原待刺出的长剑,竟自停住不动。
刘青自忖必死,却不曾料到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时颇感意外。他左手力捏断腕脉络,止住流血,一张脸固是白里透青,满布虚汗,却是,那双眸子兀自深沉冷静,抬头向对方打量时,并无胆怯之意。
“想不到今日栽在了你的手里,何必多说。看在同系武林一脉,就给个爽快吧,皱一皱眉,不是汉子!”
话声出口,他也就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想象之中,对方当系剑下无情,也就一了百了,死了干脆。
却不是这么回事。
等了一顷,非但不曾利刃加身,原先迫眉的深深剑气,竟似也为之消失。
忍不住,刘青再次睁开眼睛,才自发觉到简昆仑敢情已经走了。
大火犹自在毕毕剥剥烧着。
轰隆一声,整个屋架倒塌下来,火舌力蹿,到处弥散着物什烧焦了的气味。
虽然寄身黑道,平日却也有一份道义,像这类杀人放火的勾当,平素是不屑为的,而今日……
“唉……”自忖着眼前这个孽可是造的不小,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重重地叹息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巡目四望,在地上看见了自己那一只断手,手里还拿着剑。
一阵辛酸,打心底升起,竟自淌出了热泪。
火光时明时灭,四下里像是浮动着无数鬼影子似的,萧萧草木,配合着幢幢火光,更似无比阴森……
“你们都到哪去了……人呢?”
四下逡巡打量,一个也看不见。
“怎么回事,难道都死了?”说时,弯下身子把连同宝剑的一截断臂拿起来,夹在腋下。
刘青这一霎的凄凉,诚可想知。
一面走,一面叫,叫唤着手下众人的名字,却是一个也不见回应。不经意脚下一绊,一团物什,软软地。
“啊……”几经打量之下,才自看清了。
竟是玉弹金弓马副座的尸身,一时间,他的眼泪由不住再一次地流了下来。
这个突然的发现,终至使他认清了眼前的事实,不用说,自己一伙,同行九人,大概除自己之外,都已命丧黄泉。
他的这个触念,果然得到了事实证明。明灭火光照射里,随即又为他发现了三具尸身。
蜘蹰着缓缓而前,一一细看、抚摸……多年袍泽,共事的伙伴,一朝归去,竟是如此的凄凉,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失误,判断不当所致。
再想想,万花飘香帮规之严厉,尤其是自己顶头上司时美娇之辣手无情,事不徇私。
此番回去,落得个光杆一人,如何向她交差?即使看在自己重伤断臂分上,得免一死,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厮留下去,不若……
一念之兴,遍体飕飕。那可真是砭骨的奇冷,两只脚举步艰难,无论如何是走不动了。
大火已渐渐衰落,不时传过来枯柱倒塌声音。
海客刘青盘坐在当前一片黄草地上,思前想后,这条命是怎么也活不下去了。
抖颤颤的,他用那一只独手,握向长剑,却是长刃倒持,深深地扎向自己心窝,蓦地打了个哆嗦,便自缓缓倒了下来……
第三十一回不尽江水滚滚流
大船移动的时候,天还不十分明亮,甚至于那半面明月,还斜斜地挂在天上。
水面上像着了一层雾样的白,秋日的寒冷,便自那样冷森森地渗了进来。
倚坐在船舷的朱蕾,抱着一双胳膊,真还有点冷得慌,总是随遇而安吧!住处被焚,这一会又上了船,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妙在所搭乘的这艘大船,正是海客刘青一行九人来时的座舟,不期然一朝败北,人死了不说,连座船也成了人家的了。倒是了,烧了人家的房子,拿船来抵,也算是两相扯平。
万花飘香一面,眼前的一仗,不啻全军覆没,下场之惨,前所未见。
简昆仑、方天星联手之下,旗开得胜,这一霎,移舟西下,颇似又有了异谋。
船上各物俱备,张氏夫妇既精烹撰,这就不必客气。就着现有的一切,不大的工夫,调弄出一大桌子的佳肴美食。
“小姐,肚子饿了,快吃点东西吧!”张嫂用着惯有的微笑,把朱蕾请到了桌子上,亲手为她添上了一碗粥。
“尝尝我做的鸡粥!”张嫂说,“这些人真会吃,东西还不少呢,半个月也吃不完。”
她随即又为方天星、简昆仑各人添了一碗,便退下。
“好呀!”朱蕾端着碗,向着简昆仑眼睛一瞟,“到哪里都有得吃,你们可真会享受!”
方天星一笑说:“得吃且吃,人生几何,今宵一过,明天情形又是如何,谁又知道?”
朱蕾怔了一怔:“怎么回事!难道又有了什么情况?”
简昆仑摇摇头,没有说话。嘴里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数。
此番杀人劫舟,连夜而行,不能不谓之胆大已极,官方一面姑且不论,最大的隐忧,却来自万花飘香,从燕云青、李七郎、时美桥以至于刘青一行九人的先后出现,足可证明,万花飘香已是大举出动,莫谓眼下之小胜,其实与对方真正主力还不曾接触。
往后时日,可谓之步步奇险,随时都有与对方主力接触的危机。
一个假设,若是再次邂逅的敌人,是时美娇,或燕云青任何一人,情形都将与前大有不同。
他们甚至于知道,这滇地一境,水陆两面,万花飘香的实力都极其庞大,随着时日的增长,朱蕾逃逸平西王府的消息,早已不是隐秘,万花飘香连番损兵折将,对她的必欲到手,固不待言,即使简昆仑这个人,也万不容放过,随着目前的情势发展,险中有险,是否能轻舟险渡,躲过重重艰险,可就天知道了。
朱蕾的眼睛移向方天星,后者仍然只是微笑。
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只是吃着手里的鸡粥,张嫂的手艺果真不差,几样小菜也炒得好吃。三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朱蕾虽是心事沉沉,但是简昆仑、方天星就在身边,也就暂放宽心。
习习江风,直由后面袭来。
那一面的窗户竟是敞开着。
这艘大船,体积甚大,双桅四帆,可以自行调节,船上更有罗盘设置,莫谓内陆江川,即使行之大洋沧海,也不虞迷失。
沉沉夜色,孤舟夜航,全赖老张把舵。他这个人不但烧菜有一手,水上行船也不含糊。能为宫胖子收为心腹,自非等闲。
张氏夫妇看似平凡,却也有其机智一面。
大船在风帆桅杆咯吱声中,缓缓前进……
向着沉沉夜色看了一眼,张嫂说:“希望今天晚上不要再生事才好,你看呢!”
“谁知道?”张顺摇摇头,左右打量了一眼,忽然眉头一皱,像是看见了什么……
一阵江风吹起,吹开了那一边水面的沉沉雾气。
一艘双桅四帆,也同自己座舟一般模样的大船,有似雾中巫山般突然现了出来。
双方距离不算太近,也不算远,约在七八丈开外。
“啊!这条船什么时候缀上我们的?”
“不知道!看来跟我们的一样,你要小心着点……”
一霎间张嫂那张朴实的脸,也似变得机警了。
却在这一霎,对方大船上蓦地闪起了灯号,先是一人双手持灯,做交叉状连连晃动不已,紧接着另一人即自发出了像是有特殊含意的灯号,三明三灭。
张嫂讷讷说:“看清楚了!”
张顺说:“错不了!把灯拿来!”
人影乍闪,简昆仑已来至身边。
“是万花飘香的船,缀上我们了!”张顺抬头说了一句。
说话的当儿,对方船上又自闪来了灯号,仍是三明三灭。
张顺说:“他是在询问我们的身分。”
这一霎,张嫂已持灯而近。
张顺接过来,看了一眼,即速以灯面特殊装置,闪出了灯号——四明两暗。
对方略作沉默,又自闪出了一串灯号,看来颇似复杂。
张顺却不慌不忙地还以一串灯号。一面呵呵笑道:“还好,他们是巡江总舵来的!
看来不难应付。”
对方在接获张顺灯号之后,暂做沉默,却是遥遥缀着不舍。
简昆仑大是惊奇地向这对夫妻打量不已。他虽然也曾猜想这一对夫妇,绝非寻常,却是怎么也不会料想到,他们竟精通敌人的暗语,甚而连对方的灯号也能收发,简直奇妙之至。
“你觉得奇怪么?”
说话之间,方天星、朱蕾也相继来到眼前。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方天星一派从容看着简昆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坐他们的船的原因了,有了张兄、张嫂,一切不必担心,大可高枕无忧。”
话声方辍,对方大船忽地又闪出了灯号。
这一次更为复杂,慌得张顺向妻子呼救道:“家里的,看清楚了,莫要漏了。”
“不会,你不要慌嘛!”
嘴里相互对答,夫妇二人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来船望着,尤其不曾疏忽了发来的灯号。
“报告一切……人数……任务……还有……还有目的地方向……”用着一口动听的吴侬软语说着,张嫂神色镇定而机警。张顺是一口四川话,她却是苏州口音,搭配得很是有趣。
朱蕾一直当他们是专司烹饪理家的帮佣,却不知他夫妇身怀绝学,有此高招,乍然看见眼前情景,大是惊异,简直呆住了。
方天星对他们夫妇,更似完全信赖,自始至终,只是面现微笑,并不略作指示,或是间Сhā片语。
随即,张顺以手代口,刷刷有声地又自发出了大串灯号。
一时之间,交往频繁,但见号灯明灭,有似空中寒星。随即,在张顺拍出最后一串灯号之后,即行将号灯吹熄,不再向对方理会。同时双手同施,将四面风帆同时升起,一时间船速大增,向前疾驰而进。
夫妇二人至此才似略放宽心,得能喘上口气。
“小姐也来了,外面冷,小心着了凉!”一面说,张嫂忙即站起,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让朱蕾坐下。
朱蕾一笑,握住了她的手:“瞧你把我说的?我哪有这么娇嫩呀,倒是你……”
对于张氏夫妇这种离奇举止,她真有无限好奇,说了一句,便自转向方天星看着。
简昆仑也一样觉得奇怪。
方天星才笑嘻嘻道:“你们奇怪么?其实张兄、张嫂原本就是他们的人,后来结识了宫二哥,才弃暗投明,他们夫妇过去在柳蝶衣身边工作,长达十数年之久,飘香楼事无巨细,鲜有不知,虽然不精武功,可是运筹帷幄,胜似十万甲兵。”
“哎哟!”张嫂一声娇笑道,“三爷这么一说,我们成了诸葛亮了,哪里配呢!”
张顺呵呵笑道,打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道:“以前的事情还提它干啥哟,他柳蝶衣自认为一世风流,天下英雄数他第一,背后却专门干些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张顺以前是眼睛瞎了,才会去侍候这个魔王,要不是宫先生救了我,点破了他的假面具,我们还一直把他当祖宗呢!”
说着转向江水呸地啐了一口,气忿不屑地道:“格老子,啥子万花飘香、飘香楼?
坏事都让他们干绝了。”
张嫂看着他,怪不好意思地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当着简先生、小姐面前,胡说八道的……”
简昆仑一笑道:“没有关系,这一次幸有张兄张嫂一路相助,柳蝶衣德不服众,众叛亲离,看来气数已尽,这就要全军覆没了。”
张顺顿时面色一喜,看着他道:“那可是大快人心之事……想不到他姓柳的也有今天,太好了,太好了!”
言谈间显示着他与柳蝶衣似有极深的仇恨,这类事若非他本人谈起,局外人是不便刺探的。
有关张氏夫妇与柳蝶衣的一段离奇经过,必然有其错综复杂一面,只看张顺那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当知其怀恨之深,有关别人隐私,也就不欲多问。
简昆仑原待向他问一些有关二先生、李七郎的隐情,却因眼前不是时候,话到唇边,又复吞住不发。
方天星这才一笑道:“刚才你们灯号相通,看得我眼花缭乱,到底说了些什么,总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吧!”
张顺笑道:“正要向二位先生报告。”
便道:“他们是巡江总舵派出来的,总舵主胡秋阳就在船上,因为这两天风声很紧,柳蝶衣传令他们要全力戒备。命令他们随时与飞花、金羽二堂取得联系,看看是不是需要他们人力金钱的支援。”
方天星点了一下头道:“哦?胡秋阳竟在船上。这个人我认识。”
简昆仑出道未久,却不识胡秋阳其人。他只知万花飘香是一庞大黑道组织,下设飞花、金羽二堂,却不知另有一巡江总舵,由胡秋阳出任总舵主,看来自己对于万花飘香所知不足,有待进一步了解。
张顺道:“万花飘香这个巡江总舵,设在澜沧江的神州渡,滇池只有一个分舵,大概这边有了情况,胡老总才亲自出马。”
张嫂在一旁搭腔道:“姓胡的原来以为时美娇在这条船上,要亲自过来参见,老张告诉他们说她不在,他才没有过来。”
张顺冷笑一声道:“其实就算他们过来,有二位先生在船上,也不用怕,正好把这个姓胡的给摆倒,省得以后碍手碍脚,后来想想小姐在船上……还是算了!”
方天星道:“你做得很对,再说下去!”
张顺说:“胡秋阳最后传话,要我们在前面青本关集合待命,说是有重要任务分配,而且……”
神情一振,像是忽然想起来道:“啊,我差一点忘了,他的意思,好像是万花飘香来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要我们全数待命,莫非是柳蝶衣亲自来了?”
“柳蝶衣?”
方天星、简昆仑俱为之一惊。
若是柳蝶衣亲自出山,可就显示着事机的严重,非同小可。
简昆仑忍不住问道:“青木关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张顺说,“顶多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方天星说:“我们当然不会去那里!”
张顺一笑说:“当然,前面有两条路,一面是左盘江,一面是右盘江,左盘江是去青木关,我们走右面,再有半天,差不多可以到三江口,在那里把船丢下,就可以跟秦先生、宫先生碰头了!”
简昆仑等三人俱为之一怔,喜出望外。
张氏夫妇对看一眼,神秘地微微一笑。
张顺说:“对不起,不是我们早先不说,宫先生特别关照我们,要我们不许多嘴……”“那又为了什么?”方天星一时瞪圆了眼。
“就是为这个啰!你看吧!”张顺含着笑说,“宫先生说三爷是火爆脾气,嘴巴又爱说话。简先生又因为要负责小姐的安危,所以都不能去,要我们后一步到那里去碰头。”
方天星哈哈一笑:“好个老张,居然把我们都蒙在鼓里,这么说,今日之事,也在他们两个算计之中了?”
“烧房子的事他们也许不一定知道!不过宫先生已经料到那个家是保不住了,重要的东西,他们都带走了,剩下来不值钱的家具,空的房子,烧了也就算了!”
张嫂一笑,加一句:“反正宫先生有的是钱,旧房子烧了以后再起新的嘛!”
一旁聆听的朱蕾这才明白过来,怪道他们走的时候一声招呼也不跟自己打,张氏夫妇尤其是一派从容,原来他们早就有心要迁地为良。
至于他二人如此神秘地赶到前道的三江口,却又是为了什么?可就耐人寻味……
她此行,既已与简昆仑会合,最大的希望便是能与哥哥永历皇帝团聚。
一个念头,倏地自心里升起——莫非是已经有了哥哥的消息?抑或是永历帝就在那里?
这个念头一经兴起,促使她为之坐立不安,一时间心里忐忑,万难自已,便自转向波光粼粼的江水望去。
风帆他引,舟行疾畅。
抽个冷子,张嫂站起,转向一边,把火上蒸的一碗新鲜莲子,捧到朱蕾面前。
“小姐,你有点咳嗽,里面加了点百合,快点趁热吃了吧!”
朱蕾不愿拂她的好意,接过来一笑说:“好,看样子再过三天,我非成个小胖子不可了,都怪你。”张嫂笑盈盈道:“小姐身子窈窕,胖一点更好看!”
想起来又道:“外面有风,我去给您拿个披风来!”随即转身入内。张顺一笑,看着朱蕾道:“不要嫌她婆婆妈妈,大先生和宫先生一再的关照,要是小姐有一点不舒服,我们夫妇可就惨了。”
朱蕾一双眸子,不由自主地瞟向简昆仑,二人相视一笑。
略似有点腼腆,她讷讷道:“几位大哥都太宠我,把我看得也太娇了。”微微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情不自禁地又瞟到了简昆仑身上。
久别重逢,对于简昆仑她真的是自心里喜欢,哪怕是看上一眼,心里也熨贴、舒服。
对于他两个的一段患难经过,张氏夫妇多少也听说过,却也知道这位简先生,是个了不得的少年侠士,且与秦、宫、方三位续有金兰之好,英雄美人,自是乐观其成。
瞧着他们彼此的脉脉含情,张嫂最是开心,由不住笑了起来:“宫先生说过了,小姐要是有一天成了家,要我和张顺过去服侍你们一辈子,我呀,天天做好吃的给你们吃,小姐你说好不好?”
这几句话未免说得太露骨了,就连简昆仑也觉着不好意思,脸上有些挂不住。
方天星生怕他出言不逊,正待出言化解,张顺啊了一声,忽地站了起来。
众人为他的这个突然举止,俱都心里一惊。
随着张顺的眼望之处,黑漆也似的江面上,陡地出现了星光一点。
透过茫茫的一片雾气,依稀可以分辨出一艘船的冷影——双桅四帆,敢莫是前此的快船去而复返?
这个突然的发现,众人都为之吃了一惊。
“又来了!”说话的方天星冷冷一笑,眸子里显示着凌厉。
“不错。是他们,又回来了。”
张顺搔着半白的头:“又为了什么?”
来船速度极快,四面风帆俱已胀满,外加着两杆长楫,一径向前疾驰而来。
张嫂慌不迭向朱蕾道:“小姐,我陪着您,还是到里面先避一避吧!”
方天星道:“先稳着点,用不着慌,距离还远。”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我有预感,总觉着他们会来,果然不错,看来他们一定得到了刘青等全部覆灭的消息,对我们起了猜疑,要过来亲自盘查一下,三哥,你看如何?”
方天星哼了一声:“这可就在他们了……先不要慌,看看情形再说。”
算计着双方距离,总在数十丈之远,即使灯号来往,这个距离也太远了。
简昆仑说:“我们索性放慢一点,以逸待劳。”
方天星一笑,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却是这个胡秋阳为人机警、武功不弱,倒也不可小看了他。”
张顺说:“姓胡的有一身好水功,要小心他掉在水里,保不住会在水里作怪。”
简昆仑冷冷说道:“我们接着他们的就是了,你把速度放慢吧!”
张顺应了一声,立时调动风帆,原是四面齐张,随即放下了两面,立时速度大减。
对于简昆仑,方天星信心十足,深知他武功卓越,较自己并无少让,且是冷静沉着,这一点犹非自己所能及。若非如此,秦、宫二人也绝不敢把公主安危交托他手,事实证明,简昆仑单身一人,经过去年来的出生入死,深入虎|茓,即以柳蝶衣之精明干练,时美娇的软硬兼施,皆不曾对他奈何,此番与敌相接,倒要看看他的临场应变如何?
当下随即笑道:“对付万花飘香,你的经验,远比我要丰富得多,却不知你眼前作何打算?”
说话的当儿,来船已渐次接近。像是前番模样,但只见灯光频闪,果然发来信号。
张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说道:“简先生说得不错,他们要我们停船待命,怎么样?
停下来?”
“传话过去,问为什么。”简昆仑说。
这时张嫂早已将信号灯点起,张顺接过来,随即依言传出了灯号。
对方接收后,略迟片刻,又即传过来。
张顺一笑说:“有紧急情况,要我们就地待命。”
简昆仑说:“看来势将一战,不过,先不要与他们太接近,继续缓慢前行,他们的用心,很快也就会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张顺一时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当下依言而行,干脆把号灯放下,不予理睬,大船兀自缓缓向前移动。
方天星打量着来船,说:“他们快来到了。”
简昆仑一笑说:“公主一面有我在,万无一失,三哥你的责任更大,却要多多仰仗。”
“好呀,今天你是中军主帅,我听你的指挥,说吧,要我怎么样?”
“我只是心里猜想而已……”简昆仑嘴里说时,一双眸子缓缓在水上移动,随即微微笑道,“对方很可能有先到的探子摸上大船……”
“哎哟……”张嫂先就惊慌地叫了起来,依身到朱蕾身边。后者向着她微微一笑,倒是没有料到,她的胆子较自己还小。
“别吵,听四先生说嘛!”
张顺一面斥责他老婆,眼睛却向简昆仑全神贯注,显然对方少年已大大提高了他的兴趣,私下里未尝没有一个念头,即以此突发事件,测验对方机智见识与能耐。
毕竟,一个人要赢得别人的尊敬、佩服,是不容易的。
说话的当儿,来船已渐渐迫近,约摸着总在十丈开外。灯号频闪,催促着对方停船待检。
水面上黑同墨染,除了彼此船桅上高悬的船灯所散置的昏黯灯光,勉强可见着朦胧的船身,偶有号灯的闪亮,光如匹练,于此静夜更似多了一番离奇点缀。
简昆仑向着朱蕾、张嫂点头微笑道:“为了安全起见,请你们移座中舱。”
二女相视一笑,依言而行。一走进去,张嫂即动手关上了窗子,相反的,朱蕾却动手把另一扇窗子打开来。
“哎呀小姐……”
“怕什么,看个热闹呀……放心吧,我死不了的!”
说时她真个侧身窗楼,以手支腮,摆出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张嫂无可奈何,赶上去噗地一声,把桌子上的一盏灯吹灭了。
顿时一片漆黑。
却是不碍朱蕾的凭窗外望。
两艘船越发接近了。
对方那一艘,黑糊糊简直像一座山,直袭身后而进。
双方距离只在七八丈之间。
简昆仑乃自向方天星道:“三哥你站向后面船舷。”伸手一指:“这里是后座入口,我预料必有人来,来者不留,就瞧你的了!”
方天星一笑道:“遵命!”身势微移,翩若轻风,已飘身至后船舷。
张顺仰脸说:“停不停呢?”
简昆仑摇摇头:“对方此番再来,必然有备,人数必不在少,我与方三哥虽无可畏,混乱之中,或有不测,不能不防,船不能停,记住,保持在四丈左右,不快不慢,总在这个距离之间。”张顺应道:“错不了!”
随即扬起了一面风帆。对方由于已行渐近,船速不便过快,速度已经减缓,简昆仑这一面忽然船速又加快了一些,一慢一快,刚好扯平。
双方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好保持在四五丈之间。这个距离看似无奇,其实大有学问,免却了对方的短兵相接,更可如意施展部署。
方天星屏息以待。身边上似听着哗啦水声一响,声音原本无奇,就像是拍打在船边的一个浪花而已,只是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可就有所不同。
心里一动:“简昆仑——真有你的,真让你给料着了!”
一念方兴,人影乍闪。
一个人,周身油光水亮,已立身船舷。紧接着迈动脚步,跨身而入。
方天星一声不吭,足尖点处,疾若飘风,如影附形地已把身子欺了上来。
黑不溜秋,看不清楚——约摸着对方挺高的个头儿。一身油绸子水靠,吃水一沾,黑光锃亮。这个人手里还拿着家伙——蛾眉刺。
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会粘得这么紧?刚一上来,就被对方给粘住了。
一惊之下,这个人刷地掉过身子……却在这一霎,方天星的一双手指,有似抄手之燕,不偏不倚,正好叉在了他的喉头。
噗嗤……说是手指,何异于一支钢叉?
一Сhā之下,力道至猛,极其尖锐。
来人简直连呼叫一声也来不及,双眼一翻,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方天星早已防着他了,一伸腿延着他倒下的身子缓缓落下,便自把对方身子放了下来。
黑夜里,简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方天星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举手之间,把来人放倒,脚点飞挑,这人身子骨碌碌一个打转,便自陈尸角落。
这么做,当然是有其心意。那是怕打草惊蛇。
因为,第二只水老鼠接着也来了。像先来的那个一样,或许更要轻微一些。几至于全无声息,这个人真像个水老鼠那样,勾头下背的一个出溜,就蹿了进来。
看起来,较清先前那一个要机灵多了,却是仍然逃不过背后的这个煞星。
和此前一样,一阵风也似的,方天星陡然欺了过来,这人闻声而惊,打了个旋风,霍地掉过了身子。
却是有鬼了。
身后什么也没有,再要转身的当儿,方天星一阵风似的已扑了过来。
来人兵刃是一双分水尖刀,Сhā在腰上,来不及拔出来的当儿,已被对方沉重的指尖,点中在心坎|茓上。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绝狠。盖因为心坎一|茓,为人身最称致命的重|茓之一,后来的这个人,身子一软,麻花卷儿似的便自瘫了下来,顿时了账。
这一幕杀人把戏,演得绝快,人不知,鬼不觉,却是分别落在了简昆仑、张顺眼里。
后者只看得触目惊心,对于简昆仑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人一组。一连放倒了两个,预计着暂时总能相安片刻。
方天星小心地探首船舷,向着四周略一窥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无误,才自放心地飘身中座船舱。
简昆仑含笑以迎:“怎么样?”
“让你料着了。”方天星说,“都摆平了。”
张顺激动地道:“只有两个?”
“别慌!”简昆仑说,“沉着点气……”
一知百解,一霎间的睿智,显示着他的料事如神。他随即自信臆测道:“再等一会儿没有消息,还会有人再来。”
人的思维,有时候真奇妙,灵验如神。
简昆仑说:“还有两个人要来……”
“真……的?”这一次连方天星也怔住了。
简昆仑说:“等着瞧吧!”
对方大船上连连发着灯号,一再地要他们停下船来,显然对于简昆仑等乘坐的这艘船,并不完全清楚,须要等待前此派出的两个人转回之后,才能洞悉一切。
只是这两个人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在久候不归之后,第二拨——依然是二人一组的水老鼠又自悄悄下水出发。
依样画葫芦。
情形完全一样,由于有了前次的经验,这一次干起来更便当。
是以上来的两个人,简直连东西南北都没来得及分清楚,俱皆丧生在方天星的点|茓指功之下。
神不知、鬼不觉。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就被摆平在前次同伴身边。
情形一如简昆仑所料,竟自丝毫不差。
双方大船依然是保持着相等距离前进,四个人俱皆有去无回,下一步又将如何?
“看来,他们要过来了!”方天星忽然一惊道,“他们船上有炮。”
“不错!”简昆仑说,“在详细情形没有了解之前,他们不会贸然发射,而且,九公主在我们船上,他们便有所顾忌。”
微微一顿,简昆仑乃向张顺问道:“巡江总舵的实力如何?”
“人很多!”张顺说,“总舵主胡秋阳之外,下设四个分舵,功夫都不错!”
“胡秋阳功夫怎么样?”
“相当不错!”方天星Сhā嘴接道,“轻功尤其高超,不在你我之下……”
“那么他就非来不可了……”
话声方顿,人影猝闪,黯淡灯光下,一个人海鸟也似的,直由来船上腾空而起,施展的是燕子抄水的轻功绝技。
妙处在于居空临下,单脚涉水的一抄。
一抄之下,想必是借助于水面的飘浮物什,他修长的身势,便自再一次掠了起来。
噗噜噜……长衣荡风,有似黑鹰之鼓翅。
定目看时,来人已高高伫立船舷之上。
一身黑色丝质长衣,正像万花飘香其它各堂领导人物一样,上面绣着大朵花卉。颇似爆开如丝的掬花——百炼金钢!即使在黯淡的灯光之下,亦有所辨。
原来凡属万花飘香位在坛主之上的高级职司,皆有一件由柳蝶衣亲自颁赐的本门号衣,计一十二件,分应十二名花。
巡江总舵舵主职司崇高,在万花门中,仅仅次于柳氏本人以及飞花、金羽二堂堂主,应与总提调雷文在仲伯之间,自是身尊位崇。
正是因为如此,这位身领巡江总舵舵主的胡秋阳,才会如此托大,目高于顶。
其实又何止胡某一人?万花飘香每一个人,都极是自负,凭恃着他们杰出的武功,再加上本门的庞大势力,确是无往不能,无往不利。
却是今夜容或有所不同。
胡秋阳这个万花门的杰出人物,确是有着过多的自信,因为如此,才自不惜单身涉险,挽狂涛于既倒。
黑瘦颀长,精神抖擞。
看不甚清楚是个什么长相,也辨别不清透露两肩交Сhā背后的那对奇形兵刃是个什么玩意儿,却是那一双皎若晨星的眸子,十足有逼人之势。
这就不可轻视了。
心念着内里中舱九公主的安危,简昆仑暂作观望,却把这头一阵仗,交给了方天星。
眼前这一霎,不啻正是出手最佳时机。
人同此心,方天星岂能无免于此?
由是,即在胡秋阳身方坠落的一刹那,方天星已向他展开了奇快的功势。
哧……一股劲风,连带着方天星庞大的身影,霍地直向着来人扑到。
人到,掌到。随着方天星右手探处——火中取栗,一掌直向对方前心击落。
这一式看似无奇,其实高秀超逸,绵密精严。
直认为对方是个劲敌,方天星也就老实不客气,施展出他多年浸淫的内功小天星掌力。有一掌分生死之威。
掌力运处,感觉着整个船身都似为之一沉。
胡秋阳似乎为之一惊,身躯乍长,迎着方天星的掌势,滴溜溜打了个圈子,霍地翻身而起,翻天鹞子般地已飘落船舱。
姿态之美,恰如孤云白鹤,翔舞天际,引人入胜矣!
第三十二回绕船明月江水寒
简昆仑猛踏一步,以七步伏虎之首招看往来人,同时之间放出了大股内力元气。胡秋阳焉能不识得厉害?身子一晃,一连后退了两步。
侧面人影再现……
方天星用巧步金蝉,霍地进身而前,看住了他侧面去路。配合着简昆仑的强劲之势,他流放出了真气内力,一时间,舱面上充满了奇异力道。
内力汇集,两相夹逼之下,胡秋阳由不住再次后退一步,却已为对方力道,看向一个死角。
狼也似的狰狞,嘴露着森森的牙。
姓胡的发出了嘿嘿一阵子狞笑:“这就不错了,万花飘香可没有这么一个接人的规矩,胡某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打开窗户说亮话,两位老兄是哪道上的朋友?为什么冒充本门中人,意在何为,姓胡的洗耳恭听!”后退一步,抱拳而立。
大敌当前,处变不惊,观其气势,大非易与之流。
简昆仑与此人从无交往,甚至于也是第一次听到对方名字。
方天星却是不然,“秋阳兄别来可好?怎么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闪身向前,踏向对方当面。
借助于依稀月光,胡秋阳终于看清楚他是谁了。
“原来是你……方……”
“方天星!”问得含蓄,答得却是干脆。
乍闻其名,胡秋阳就像是兜心为人打了一拳那样,陡地神色一震……
事实原因:三年前九月的一个夜晚,方天星非但破坏了万花门一宗上门的大买卖,更曾与当日负责打劫船只的胡秋阳有过一场激战,胡秋阳失风于对方暗器——亮银钉下,险些丧了性命。
三年来胡秋阳明查暗访,企冀着报仇雪耻,却是对方杳如黄鹤,原已死了这条心,不期然今晚竟在这里见着了。
真正事出意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可是胡秋阳这一霎,却力持镇定,万不愿再次践踏前次覆辙。
“好得很……我们终于又见着了,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与你见面,却是鬼使神差,想不到在这里与你见着了!”
“这就叫做冤家路窄。”方天星冷冷向对方注视着,“咱们这笔账,今夜大概可以清一清了!”
“我正有这个意思……”
一霎间,胡秋阳眼露凶光。目光一转,却向着一旁简昆仑望去:“这位是?”
“简昆仑!”
三字一经出口,胡秋阳陡地神色一惊,眸子里显示着极度诧异。那是因为简昆仑这三个字,年来在万花飘香组织里,已搅得天翻地覆。飘香楼主柳蝶衣本人更为此传谕手下,务必要生擒此人押返总坛。
传说里更曾论及,此人的行踪常与九公主朱蕾在一起,后者更是飘香楼极欲到手的人物,是以如何能将二人一举成擒,万花门为此殚精竭虑,真个费尽苦心。
今夜却是不期然在这里见着了。
原应是十分惊喜之事,却因为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形单影只,眼前这一霎,落在了对方如此厉害的两个敌人手里,不禁有些暗自惊心。
看来分明是方天星、简昆仑二人联手,诱使自己上门,却是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才好。
“久仰之至……原来足下是简少侠,失敬,失敬!”冲着简昆仑,胡秋阳抱了一下拳,一双眸子逡巡之下,大船上黑黝黝地,除了对方二人之外,余无所见。
自然,若是九公主真的在船上,也不会随便现身。却是自己派来的先后四人,一个不见,莫非俱已遭了对方毒手?
这么一想,禁不住陡然兴起了一丝冷意。
才发觉到,对方简昆仑站立之处,看似随便,其实大有学问,自己的行动在未交手之先,已受到了牵制。
换句话说,也只有眼前丈许见方的一块舱面,才是动手之处,若要进身中庭,实已不能。且是二人表里一气,分立生、杀二门,未战之先,已把自己逼进了死角。
一念之惊,胡秋阳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个冷战。
却是这一霎,敌人一面的方天星已不容他少缓须臾。有似飞花一片,方天星已飞身面前,一起即落,触地无声。
“接招吧,总舵主。”双手力推之下,施展的是极具实力的双撞掌式,大股劲道,宛似一面铁墙,直向胡秋阳身上兑挤过来。
胡秋阳哼了一声,抖手以迎,却是一沾即退,借助于一转之间,身后的一双兵刃—
—鹤爪镰已掣到手中。
黑光锃亮,通体上下显然精钢打制,弯若白鹤的十根指爪,亮若灿银,冷森森极见锋锐。
武林中施展这门兵刃的为数不多,胡秋阳不用说正是此道的一个行家。
双镰交叉在手,叮当一声,脆响声里,已自飞身而起。鹤爪镰一上一下,直向着方天星撩来。
出招极快,疾若奔电。
方天星的一口长剑早就等着他了,白光电闪里,剑势一发如虹,直取对方前心。
胡秋阳哼了一声,陡地定身不动,出手双镰改撩为封——十字摆莲的当胸一架,当啷!脆响声中,溅出了一片火花。猛可里,他右手的鹤爪镰霍地扬起,反手之间,直向方天星脸上抓来。
方天星收身以退。胡秋阳的另一只鹤爪镰忽然挺身以进,尖风一缕,直取对方前心。
方天星长剑抱胸,猛地身形摇动,翩若飞云,已闪身而出。
胡秋阳那么快速的出手,依然落了个空。
双方俱动了无名之火,这才展出了实力的接触。
大船在浪花冲激下,极见起伏。
萧萧夜风,锋锐如针,无形中助长了夜的阴森。
像是一双飞舞花丛的翩翩蝴蝶,更似纠缠空中的怒鹰。
人影翩跹,几度交接。
猛可里叮当一声,兵刃交击里,再一次爆出了大片火花。随着胡秋阳鬼影子的一个巧翻左手,鹤爪镰撩处,嗤地一声,撕下了对方长衣一片。
却是方天星的一口长剑,反手而进,噗嗤!扎进了胡秋阳的肩窝。
剑拔、血涌!
胡秋阳陡地打了个踉跄,鹤爪镰怒翻而出,逼得方天星退后两步。把握着一霎逃命良机,他踉跄的身影陡地腾身而起,扑落船边。
但是,站立在一隅的简昆仑却是放他不过。
他这里身势方落,当前人影猝闪。随着简昆仑闪电的进身之势,银光乍泄,那一口灿若秋水的长剑,已自搭在了他的项上。
胡秋阳那么疾猛的势子,亦不得力之突然打住。眼前情势,其险万分。
这一剑,简昆仑原无手下留情之意,长剑只稍稍顺势一推,胡秋阳那一颗项上人头,万难保住,势将切瓜似的滚落下来。总是那一点仁慈之心,制止了他突发的杀机。进退两难之间,便自停在了胡秋阳肩头之上,却把后者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呀……”一惊之下,才自意会此身未死,却也由不住全身抖战成团。鹤爪镰随手而坠,当地落向船板。
一蓬灯光直射而前,照向胡秋阳脸上。
“简先生,这个人要不得……”
说话的人竟是张顺,手里的号灯,匹练般射出一股强光,直照得胡秋阳满脸生花。
灯光射处,更看见对方染满鲜血的身上。显然方天星的那一剑,极是不轻。
“简先生,快下手吧……可不能放过他了,这家伙坏透了……”一面说着,张顺已跑到近前。
胡秋阳原已垂下的头,蓦地仰起。直向简昆仑逼视过来,他却也是一条汉子,在此性命攸关的要紧关头,却也不曾开口讨饶,向对方说上一句软话。
张顺饶是不解地偏头向简昆仑打量不已。一旁的方天星也只是冷眼旁观。
各方期待之下,简昆仑忽地冷笑一声:“听说你水功不错,我若是饶你不死,你回得去么?”
胡秋阳料不到对方忽然间竟会有此一问,不由得愣了一愣。哼了一声,他冷笑道:
“大概还死不了吧!”
“既是这样,我们就结个善缘,望你好自为之……”
话声微顿,转向一旁方天星望着:“三哥意下如何?听你一言行事!”
胡秋阳色厉内荏的目光,不觉转向方天星望去。
方天里哈哈一笑,上前一步:“兄弟你天性仁慈、好心好报。要是落在我的手里,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三哥的意思,是饶他不得?”
“对!”张顺急道,“饶不得呀!”
方天星一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兄弟既已说了,饶他一死,岂能再有反悔之理,且放他去吧!”
简昆仑一笑说:“小弟遵命!”随即抽回了压在对方身上的长剑。
便在这一霎,胡秋阳倏地跃身而起,施了个海燕掠波之势,噗地扎入水中。
灯光照射之下,水面上不过轻轻泛起了一丝纹路,更不见水花的翻动,对方偌大身子,活像是一条大鱼,便自一纵而去。
这一手入水轻功,直把眼前众人看了个目瞪口呆。
张顺赶向船舷,向着江水看了一眼,跌足叹道:“他还是跑了!完了!完了!”
方天星一笑说:“原来就是放他跑的……”随即转向简昆仑道,“此人狡猾奸诈,在万花飘香素有诡智。甚蒙柳蝶衣看重,今日机会难能,你却又为什么把他放跑了?”
张顺再次叹道:“他这一跑,后患无穷……简先生你的心太软了……”
简昆仑微微含笑道:“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情分,二位不必为他担心,且待后看吧!”
方天星嘿嘿笑道:“但愿你好心好报吧!”随即转向张顺道,“我们得快点去了!”
张顺不带劲儿地应了一声,随即走向船桅,将两面主帆缓缓升起,大船随即缓缓向前移动。
容得舵位固定之后,船速渐畅,终至全速前进。
方天星、简昆仑并立船尾,向着身后的敌船顾盼,却不见有所动静。
可以想知,胡秋阳尽管水性再好,总是负伤不轻,自不能与平日水中行速相提并论,以他身分以及素日自负,决计不会再厚颜立即追上为敌,倒是大可放心。
渐渐,两艘大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终至于黑黝黝完全看不清楚。
方天星缓缓说道:“看起来万花飘香已是大举出动,未来不久,将是我们双方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不知这秦老大、宫老二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到底是怎么的打算?
我可真有点憋不住了。”
“三哥大可无忧,这个闷葫芦应该很快可以解开了。”
“怎么?”
对于这个新结拜的小兄弟,方天星早已由衷敬佩。聆听之下,不觉兴趣盎然地转向他望着。
“如果我判断不差,一切谜底,在前面三江口与他们见面之后即能完全解开……”
“这个我也知道……”
“而且!”简昆仑说,“我以为朱先生也应该就在那附近不远了……”
微微一笑,简昆仑十分感慨地说:“他们兄妹历经万险,这一次总也能够相会见面了。”
方天星一振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确是这么认为。只看眼前万花飘香的八方风雨荟萃,一门精锐俱集的场面,即可想知,今日情势大非寻常——山而欲来风满楼,这就有好戏登场了。
船行通畅。
片片浪花,白云也似的由船舷两侧包抄而上,把整个船头都弄湿了。
不知什么时候,竟是起了风。
由于是顺风之故,船速极畅,只是舟行起落,顿仰极大,不习惯乘船的人,难免会有点恶心、不舒服的感觉。
朱蕾手托香腮,觉着有点头晕,却又不失童心,舍不得乘长风破万里浪的眼前奇乐。
“我看你还是进去睡觉吧!外面风浪大,又冷!”简昆仑就站在她身边,关心地说。
朱蕾偏过脸向他望着,报以甜美的一笑……每一次当她向他注视之时,都有浓郁的蜜蜜情意,似乎也只有这样的笑,才能略释内心之钟情款曲。
“你也来了?”
“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好!”朱蕾把身子坐正了,“我一个人闷得慌,陪着我说话,好不好?”
简昆仑在她旁边椅子上坐下来。
朱蕾笑靥轻启道:“刚才你们打杀的时候,我坐在舱里都看见了。”
“害不害怕?”
朱蕾哼了一声,摇摇头:“一点也不……这些日子,这种事经历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我看见,你把那个人放走了?”
简昆仑点点头:“原来你也看见了,张顺为了这件事气得了不得,都不想跟我说话了!”
“那你又为什么呢!”朱蕾笑靥不失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不怕他回过头来报复你么?”
“如果那样,我也只有认了!”
微微一顿,他随即含笑道:“我并不以为这件事做错了,这个姓胡的,既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当非是无心之辈,我且在他心里留下一颗种子,以结下次见面之缘,往后等着瞧吧!”
朱蕾点头笑道:“你的心真好,好心有好报,我且等着瞧,这个姓胡的怎么来报答你吧!”
说着她微微叹息一声,道:“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哥哥……好可怕的一个梦……”
“是朱先生?”
为了避免时忌,简昆仑等已习惯改口称呼永历皇帝为朱先生,朱蕾微微一怔,才自会意地点点头。
“我与哥哥已有两年多没有见面,真的好想见他!”她说,“昨夜在梦里见他比从前消瘦多了,而且……”
顿了一顿,她才缓缓说道:“奇怪的是,他告诉我说,明朝就快要完了,要我改名换姓,往南方跑,我不答应,告诉他要死我们兄妹也要死在一块……他竟然生了好大的气,骂我不懂事,还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哎呀地叫了一声,竟自醒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可惜我不会解梦……这个梦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朱蕾傻傻地向他看着:“难道说,这里面显示着什么不祥之兆么?”
忽然她又一笑:“听人家说,梦都是相反的,要是这样可就太好了……”
简昆仑不禁想到了昔日初见玉剑先生崔平之际,崔氏即曾发过亡国之叹,叹息明室气数日渐衰退,已是无可救药,以之印证朱蕾今日之梦,显然大非佳兆,一时不禁为之心内怏怏,真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自承一腔热血,恨天无环,却难当这亡国之痛——真恨不能站起来大吼上几声。一消心中郁积的闷气。
“事在人为,只要朱先生不失志气,身边总应有不怕死的爱国志士,像眼前的李将军,就是一根中流批柱,朱先生身边要是多有这样的几个人,又何愁明室不振,大业不成?”
他振振有词地说着,目光炯炯有神。
朱蕾看着他,心里甚是感动,只是她却又叹息了一声:“前些日子在吴三桂那边,陈圆圆曾经告诉过我一些消息,说李将军吃了几次败仗,败得很惨……不知可是真的?”
这个消息简昆仑当然也听说过了。
事实的情况是,李定国在孙可望、吴三桂、多铎等大军联合包围下,精力尽失,几至溃不成军。传说目前捍卫在永历帝身边的李军不足三千之数,已不足再当大军交战任务,只可担负必要时的突围,以及保护永历帝个人身家性命而已。
正是因为如此,简昆仑等四人才有此番联手救援永历帝的计划付诸实施,至于以区区四人之力,究竟又能产生何等作用?是否又能挽回既倒的明室,却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敢细想深思,果真局势如同传说的江河日下,退而求其次,他们也希望尽一己之力,保全住永历帝个人的身家性命。似乎才是比较切合实际的意念……
简昆仑心里盘算着这些,不自禁脸上现出了一种阴沉,眼望着滔滔江水,更似无限悲愤,这一霎他似乎已深深体会了亡国之痛!那滋味是任何一个有血性正义之人所不能忍受的。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倒是朱蕾的这句话,使他猝然有所警觉,随着他偏迷的目神,接触到对方深情的顾盼。
她的一只纤纤素手,却在这时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肩上,随即紧紧地抓住了他……
无限深情,万般依恋,借助于此纤指柔荑的一触,悉数地都传递过来……
明月当头,浪花如雪,他们领受了彼此多情的顾盼,此时此刻,饶是星星知我,明月为媒,任何一句话,也无庸多说的了。
似乎把先时的来船远远抛后了。
事实的情况是,那艘敌船早已改道而行,背道而驰,自不会再为它担心。
朱蕾转回船舱的时候,天色已近子夜。
船行欸乃,小风徐吹……
她睡着了。睡梦里,像是又见着了她朝思暮想的哥哥……
第三十三回疑是天外白鹤来
晌午时分。
大船来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变作浅水沼泽,已似到了江流尽头。
花红柳错,芦白风清,时令虽已入秋,偏多异草奇花,融秋色于冶丽之中,别具一番姿态,舍此之外,别处却不多见。
远远的停下了船,却只见拦江一网,把前道实实封死,浅水沼泽里,有人在打鱼摸虾。
这里风俗汉苗杂处,附近深山更有独龙族、景颇族、傣族,原是我国民族最为复杂之处。这一带原来甚少汉人,还是当年明廷太祖当国时候,为争东川之铜,大将铁铉奉命率部而来,大败苗部后,部众落土生根,两百多年以来。子弟繁殖,俨然成乡聚镇,才有了今日这个场面。
丽日当空,水面上一片绮丽风光,花红柳错里,歌声阵阵,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烟波浩渺的洞庭,声声俚唱,不啻渔歌互答,将此荒僻边陲点缀成无与伦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顿生无限流连,仿佛置身幻景。
张顺将大船下锚,其实船已搁浅。
眼前劈啪声响,尽是些盈尺银鳞,鱼虾之多简直令人艳羡。
正在沼泽中的土著渔民,对于忽然来到的这艘双桅四帆华丽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纷纷仰首而观。
方天星当舱而立,打量着眼前情景,转向张顺问道:“地方到了么?”
“前头没有路了,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却听得身后刷拉拉一阵水响,托起了一面长网,恰与前头相仿,亦是拦江而撒,由两艘平底渔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网墙,如此一来,前进后退俱是不能。
却只见一艘平底快舟,自芦丛中,突兀冲刺直出,一发如箭,直驰而近。
船上两个粗汉手抡长篙,力撑之下,其快如矢,呼哧声里,已临眼前。
打量着这般姿态,直似要撞在一块,即连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惊,正待有所行动,来船却在两个持篙汉子的撑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动,双方距离不及三尺,激起来的浪花,足有半丈来高,哗啦啦爆落满船,湿漉漉弄了一地。
两个持篙汉子,白巾加头,左右而立,精赤着上身,一身肌肉盘龙虬结,色作古铜,极是扎实。一篙而空,怒目而视,样子大不友善。
却在此一瞬间,直由来船上拔起来一条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头。来人一身渔家打扮,头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还系着装鱼的竹篓,模样儿瘦小干枯,却是身手矫健,大非等闲。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为之一惊——身势一晃,闪身而前。
“什么人?”话声出口,一掌当胸,向着来人直劈过去。
那人嘿地一声,身势方落,尚未及站稳,紧接着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飞鹰已自回落船头。
却在这一霎,呼哧哧连番声响,即由两侧方一连驶过来两艘快船。
只见来船,平底尖首,模样儿俱是一般,猝然由芦丛中蹿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着先前来船,三面兑挤,一发而止,却已把对方大船围在中央。
此番阵仗,极不寻常,即以久经惯战的方天星看来,亦不禁触目惊心。
三条快船上,各有两支长篙,后来二船,更是人数甚伙,一经停住,咆哮声里,刀剑齐出,眼看着即成火爆局面,却闻得一声断喝:“且慢!”
声音发自先时现身的那个渔夫。
别看他个头儿瘦小干枯,这声喝叱却是中气十足,一时间声震四方,顿陈静寂。
“格老子好大胆子,也不打听一下,这白鹤潭岂是随便可以来的?”
矮小渔夫手指大船,一声喝叱:“把话说清楚了,是哪里来的?”
原来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话,来人这个矮小渔夫,更是一口浓重川音,神色之间,极其自负,大是有恃无恐。
方天星聆听之下,未及答话,站在身后的张顺忽地闪身而前,一脸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几乎忘了,给你老哥打个哑谜——今夕只可谈风月……”
矮小渔夫怔了一怔,随口而出道:“谁想这里遇神仙?”
张顺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渔夫道:“人间哪有几回春!”大笑一声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罢身形微晃,一片飞叶般地轻飘,已来到对船,向着张顺抱拳道:“兄弟柳飞扬,各位是……”
张顺一笑说:“原来是柳兄,这附近百十里内外,谁人不知道你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声,面现微笑,显然这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飞扬哈哈大笑道:“过奖……兄台是?”
张顺道:“我的名字说了等于不说,倒是我家三爷的大名,柳英雄应该知道……”
随即代方天星向对方引见。
柳飞扬哎哟一声,嘴里连叫道:“罪过,罪过,我可是有眼无珠了。”
说时慌张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礼参见,却为方天星双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鹞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见,真正幸会之至。”
柳飞扬嘿嘿一笑,站定之后,却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对方。盖因为过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宫天羽、简昆仑一般,江湖见重,诚然心仪已久,乍见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飞扬立即自觉,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宫二侠的嘱托,正在打探方爷踪迹,以便迎接,却不曾料到来得这么快……”
微微顿了一顿,上前一步,声音忽地放小了:“宫二侠交待,还有一位简少侠,不知……来了没有?”
话声未已,简昆仑已自舱内翩然出现:“不才就是。”
柳飞扬讶然有惊,才自发觉到这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侠士,原来如此风度翩翩,气宇不凡,真正见面更甚于闻名,一时大力感叹,方待诉说几句倾慕的话,却是一双眼睛,为随后出现的一个绮年玉貌的人,紧紧吸住。
“啊……这……位便是……”
“对了!”方天星代为引见道,“这便是我等此行护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飞扬啊呀一声,倒地便拜。
却为简昆仑一只手托住,示意道:“柳爷不必如此,惊动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飞扬这才似有所警觉,慌不迭向着二人各自见了礼。
当下退后一步,立向船头,大声道:“自家兄弟,不碍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
双手一拍,再叱道:“撤网!”
后来二船聆听之下,立刻掉头自去,先时所布下的两面拦江巨网,陡然间亦为之撤离,动作之快,行动之利落,整齐画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经历练,训练有素的游击奇兵。
方天星、简昆仑看在眼里,甚是高兴。他们也知道围绕在皇帝身边,必有一支忠贞誓死的义民侠士,却不知分散如此广阔,这里白鹤潭是否就是永历皇帝息驾所在,却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这里,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眼看着前番阵仗在柳飞扬一叱之间,烟消云散,此刻秋日如晦,浅水沼泽里渔歌再起,又自现出了前见的欢乐太平景象,再也没有人向来船注视一眼,这般历练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飞扬随即恭请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兴奋地道:“宫先生前番交待,说是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你们一定会来,却是只有三天就来了!”
说话时,这艘平底快船,在一双汉子长篙撑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飞船,哧哧声响里,激飞起双股浪花,水箭也似的洒向两沿。
非仅此也,水里游鱼,原已到了麦收季节,无处不在,眼前被船板一边,纷纷跃起,泼刺劈啪,落了满船都是。
朱蕾乍见,哎哟一声:“好多鱼哟!”一时动了童心,慌不迭赶上船头,弯身察看,喜得眉开眼笑。
“殿下当心,莫要掉到潭里!”柳飞扬也笑眯了眼睛,“这是去年撒的鱼苗,今年就丰收了,回头叫他们给殿下烧一盘,品尝品尝。”
说话的当儿,脚下快船已冲入一片芦苇。只以为将是觅岸而停,却不知在芦苇丛里拐了个弯儿,竟自转上了另一条水道。
这一面双峰夹道,堪称天堑。
却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万万难容,小船却可通行无阻,其大小距离宽窄情形,正与足下快船相仿佛,船身再大一点即难以穿行。
只是几个冲刺,便自又拐了弯儿,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双峰合抱,四面山势连绵,却于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圆只有里许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视水底游鱼,却有成群天鹅、雁鸭,荡漾翱游其间,岸上接壤,俱经开发,秋收之后的田畦,堆立着一束束的稻麦庄稼。便在田陌之后,隐隐约约,建有许多房屋。
柳飞扬指着水潭,向众人介绍道:“这就是白鹤潭了,好地方啊!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随着他手指之处,四下里展现有无数分支水道,仅是同来时水道一般狭小,原来这白鹤一潭,是为无数支流所汇集,真正天险福地,诚然攻守咸宜,不知当初是谁人发现,用于反清复明大业基地,实是再好不过。
一片纯白鹭鸶,缓缓由头上掠过。
远方浪花卷处,一艘巨型华丽座船,陡地出现眼前。
“啊——宫先生好啦?”
远远看见一个人,五短身材,一顶卷帘大帽,当船直立,距离甚远,看不十分真切,柳飞扬既如此说,想来当是宫天羽无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
柳飞扬笑道:“那还消说?我们这里的号鸽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举翅可及,不要说这点点路了。”
远方来船已来到近前。
站立在船头的,五短身材的宫天羽,仍是一身闪闪发光的缎质长衣,那般着装与头上的宽沉大帽,虽是不大搭配,却是神采飞扬。
容得双方俱能辨认,宫胖子哈哈大笑道:“来得好快!好快!”
话声方顿,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鹰掠空似的,已到了对方快船,右脚尖不过在船头轻轻一点,刷地一个拧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飞扬大赞一声道,“宫爷这一手鹤舞乾坤往后要教教我,我这里先拜师了!”
说得众人俱都哈哈笑了起来。
宫天羽上前一步,迎着简昆仑,双方亲切执手为礼。
方天星一边笑道:“你可好,在这里纳福,几天不见又发福了,贼胖贼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动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来。
宫天羽连道:“辛苦,辛苦。”目光转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饿了吧?”
朱蕾哼了一声说:“才不呢!”眼睛向身边的张嫂一瞟,小声道:“一见面就是问吃问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气死人了。”张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说,“像我们就是饿死了,也没人管!”
“哪个说!”她汉子张顺打趣说,“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张嫂白着他,半笑不笑地骂了句:“死相!”
倒也为眼前带来了一些轻松气氛。
众人随即转到了白鹤潭的迎宾座船,气派较自柳飞扬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这艘华丽的座船,设置独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内舱,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长桨之外,众人脚下都有一个可以足踏的滚轮,手足并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贵宾登临,一径直驰而前,其速如矢,转瞬间已达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为引见之下,来人一共六人,其中较为突出的两个,一个是年过七旬的长须老人叶天霞,一个是黄须束髻的弯腰驼子钱枚。
简昆仑与方天星俱是第一次与他们见面,也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字,可是宫胖子却似对二人推崇备至,同时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负责白鹤潭实际任务的两个富家人物。
观其谈吐风度,举止气势,亦可测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须知四海之内每多奇人异士,愈是名不见经传,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晖的高人。
揆诸眼前的叶、钱二人,极可能亦是属于这类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为二老年岁俱高,简、方二人俱以前辈呼之。
当今武林,又由于简昆仑单身对抗万花飘香,以及勇救永历帝、九公主诸多传闻,而声名大噪,被喻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侠。
正为如此,叶天霞、钱枚这双避世高人,亦不能为之免俗,见面之后少不得对简昆仑特别注意,极以青睐。
朱蕾这个落难公主,在彼辈眼里,更不失尊贵,虽经朱蕾一意回避,仍不能推却,即在岸边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跪拜。年纪老的人,思想固执,确是改变不易。
好不容易行过了一番俗礼、酬酢。简昆仑等一行,才在宫天羽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草丛。
四面青松,更多槟榔大树,天青云霭,风儿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点冷冷的感觉,却是惬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松下了口气。长长地喘息一声,她向宫天羽说:“求你叫他们别来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来谁也不见!”
“这里的规矩大,是因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遗臣,他们仍然固守着汉家遗风,尤其是君臣之礼执行极恭,轻言废除,谈何容易?”
宫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刚才的叶、钱二老,听说以前便曾在天启先皇帝驾前,作过侍卫首领,后在崇祯先帝手下,亦曾外放为官,崇祯先帝归天之后,他二人便避秦来此,带领忠贞手下,在此白鹤潭大肆开垦,才有了今日一份基业。”
“原来如此。”简昆仑微微点头,总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宫天羽道:“这两位老人家龄德俱高,难得的是这把年岁,一身武功却也没有搁下,两位老人家原为避秦来此,却是未曾料到,竟与永历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烧起心中熊熊烈火,如今便誓死为匡复明室中兴大业而效力,这番壮志实在令人感动,便是朱先生谈起来,亦赞叹不已。”
“啊……”朱蕾一惊以喜,“你……你见过我哥哥了?”
宫天羽一笑,略略颔首。
“这么说,他也在这里了?”朱蕾惊喜得站了起来。
宫胖子却慢吞吞应了声:“大概是吧!”
“那,”朱蕾一跳而前,“快带我去见他。”
“哈哈!殿下不必急在一时……想见皇上,哪有这么容易?慢慢的,总要按规矩来嘛!”
“什么?”
“不要生气……”宫胖子笑道,“别人想见皇上当然不容易,殿下却是例外,只是目下皇上事忙,听说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今夜是不是能回来,还不知道,殿下既已来到这里,还怕见不着吗?且先好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说。”
朱蕾哼了一声,气不过地又坐了下来。
这个宫胖子她一直对他没办法,到底相知不深,真真假假谁也弄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些什么药?
却是不知,永历皇帝一己生死,关系着明室最后仅有希望,他的一切行动,全属机密,尤其在安全保护之中。事关大局,即使以朱蕾公主兄妹之亲,亦不得随便有所透露。
朱蕾随即明白了这个道理,即是不无气馁,妙目一转,随即向简昆仑望去。
简昆仑知道她的心意,想要自己代她有所刺探,微微一笑,佯作不知。
朱蕾狠狠地瞪着他,终使他无能图逃,只得找句话说:“秦大哥呢?”
宫胖子说:“他不在,出去了!”
“是同着朱先生一块去了?”
“嗯!”宫胖子只得点了一下头。
这就解开了朱蕾心中的一个疑团,证明皇上真的是住在这里,而且是真的不在,出去了。
“李将军呢?”
“不在……”宫胖子说,“也出去了!”
说了这句话,宫胖子干咳一声,想是不欲简昆仑再多刺探,也自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两方目光交集之下,简昆仑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一旁的方天星有所察觉,哈哈大笑几声,顾左右道:“这里的规矩太大,不是好相与,不能久住,找机会还是走为上策。”
宫天羽一笑道:“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是多事之秋,老三,你平日不是一直在埋怨一身武功无处施展么!现在机会来了,加上简兄弟,咱们哥儿四个,正可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却是不许你任性胡来!”
原来秦太乙、宫天羽论及年岁,俱较方天星要长上许多,这一会儿摆出了兄长的架子,倒也把他无可奈何。
方天星哈哈笑了两声:“那可也不只凭二哥你的一句话,却要拜见过朱先生之后,才能决定。”
宫天羽明白这位拜弟言下之意,一笑道:“那你就等着吧!”随即站起来说,“九公主累了,好好歇息一会,我们到外面说话!”简昆仑点头说了声好,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无视于朱蕾投向他意欲挽留的目光。
出得门来,拐了个弯儿,来在另一片院落。
宫天羽指了一下:“你们两个先住在这里!”
草舍三间,朴实无华。虽不若宫天羽的别墅那般雅致,却也洁静,背山面湖,风景不错。
进得门后,宫天羽看向二人道:“这里居住不比以前,却要自己拘束一些,你我海阔天空惯了,自然不习惯被人约束,只是为了朱先生的安全,自有他朝中一套规矩,行止有度,却是紊乱不得!”
方天星嘿嘿一笑:“这个不必阁下关照,谁叫他是皇帝呢!咱们既来了,没法子,这就暂时客串一下他的御前侍卫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方天星挑动浓眉道:“不过,这却得见过他之后,才能决定。”
简昆仑点点头:“三哥是要看一看这个人值不值得为他卖命效力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说,“这正是他的心意。我最明白他,士为知己者死。他是要看看朱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告诉你吧!”
说时他的眼睛转向方天星,面现微笑道:“能够让秦老大和我死心塌地甘为尽力的人,大概您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不过你自己去见见也好。”
方天星一笑,点头不语。
简昆仑不禁回忆起昔日在桂时,与永历帝匆匆一晤的经过。
那一天若非是自己处理得当,击破了万花飘香的诡计,大败九尾桑弧,乃得保住了他不为彼等所乘,稍有疏忽,今日情势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记忆之中,永历帝这个人,应是个举止有度的君子,当日他龙体欠安,像是还在病中,却能于四方险恶之中,自恃有方,临危不乱,表现出泱泱大度的丰采,确是难能可贵。
但是,造化弄人,他却不幸的出生在这个时代,承继起既倒不堪收拾的破碎明室,即使有所作为,又能于事何益?
这么想着,简昆仑心里不免有落寞之感。对于明朝社稷,老实说他早已不敢心存侈想,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无非是意图能保住朱由榔这条性命,以待日后之图而已。
宫天羽却像是很有信心。
他说:“这里白鹤潭方圆百里内外,可以说都是我们势力所在,朱先生在这里极是安全,大可无虑,不过……”
“二哥可是已经听说了万花飘香一面的什么传言?”
简昆仑敏感地有所觉察道:“有关柳蝶衣的来去风声?”
宫天羽为之一惊:“你也听说了?”
简昆仑点点头:“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宫天羽脸色沉着说道:“倒也不是全属无稽,这几天各方情况汇集,显示着万花飘香大有异动,他们在滇池的巡江总舵忽然调动频繁,各样船只进出,络绎不绝,显然由总坛来了巨头人物,我们私下猜测,这般情况,前所未见。极可能柳蝶衣在各方不逞,情急之下,亲自出马也未可知。”
方天星皱了一下眉,冷冷说道:“要是这个老儿真的自己出马,却是讨厌得很……
倒要防他一防!”
宫天羽哼了一声,一扫平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如今势态,一来要防止清军的大举入侵,这一点你我真是无能为力,全靠李将军的运筹帷幄,部署抵挡。再一方面,便是万花飘香的趁火打劫,这也是白鹤潭最感头痛的问题,叶、钱二老一再关照,希望我们双方配合,能够有效防止这一面的顾虑。”
他随即又说:“我们以为,白鹤潭地处僻静,朱先生方来不久,这里防范严谨,消息不至于外泄,万花飘香短时间之内未必打探知晓。”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可就难说……对于这个门派事事都难以预料……”
宫胖子先是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对于万花飘香,老四应该比我们都清楚,兄弟,以你之见,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很难说……”简昆仑面现忧色地道,“如果仅仅只是时美娇或是李七郎他们,我们也许还能应付,保持不败,若是柳蝶衣自己出马,情形可就不乐观……我们却得早做安排才好。”
方天星一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是被姓柳的给吓坏了。”
简昆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不过他骨子里确是有数——即是,柳蝶衣是他生平所遭遇过一个最厉害的大敌,以实力而论,即以其所知,简直没有一人能出其右。
却是,这个人也曾百密而一疏,在自己手里险些丧了性命。那一夜简昆仑乔装侯三儿,以送食为由,将长剑月下秋露事先着以黑墨,一发千钧之际,顶住了柳氏的咽喉要害,事情的发展,简直迹近离奇梦幻,却是真的事实。
若是那夜,简昆仑果真狠下心来,一剑刺对方透穿,也就一了百了,再也没有今天的一番顾虑烦恼了。这一霎想起来,简昆仑未始没有一种遗憾,却也说不上是不是后悔,却是可以断言,类似以上的那种经验,今后决计是不会再有的了。
皇帝朱由榔在半夜子时前后回来,看来精力交疲,神色不好。
听说是李定国吃了败仗,清军兵分三路,分别由吴三桂、多尼、卓布泰攻打永历帝的坚强据点安隆、七星堡等处阵地。
安隆的明军守将吴子圣吃了个大败仗,损失了三千人马,带着仅有的七百残军,拼死撤退,回到了李定国身边。
李定国大发雷霆,几欲砍掉吴子圣的人头,幸亏皇帝的说情,乃至讨得了吴子圣的活命。
李定国如今的头衔是天下兵马招讨大元帅,但连番败阵之后,手下可用之兵已是不多,临时召募的苗兵,战阵经验不足,更敌不住清军先进的火器,一经交接,溃不成军,所幸他的一个爱将白文选实力尚称雄厚,四千精兵南征北战,极富经验,算是他手下惟一的一支能战队伍,七星关的阵脚还不会移动,且还时有捷报传来。但总的来说,明军像是大势已去,面对着排山倒海般的各路清军,真个岌岌可危,到底还能挺持多久?实是难以预料。
前方的局势如此可危,皇帝实不必亲拭锋镝,坐镇无益,便在李定国的请命之下,返回了白鹤潭。
李定国派吴子圣保驾,免得在眼前看着他就生气,吴子圣变得暂时轻松,他手下伤兵极多,实在也需要略为休养,便抄小道走近路,保住永历帝在一个月明星稀夜晚回到了白鹤潭皇帝的临时寝宫。
永历帝的心情极恶,思前想后,一个人关着门哭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才自昏昏沉沉睡着了。
九公主朱蕾得讯赶来探望他,在他的寝宫临时布置的承宣阁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永历帝才自醒转,听说是妹妹来了,心情一振,不及穿戴整齐,便自出来相见。
兄妹相见,又是久别重逢。
这其间的悲欢离情,又岂是几句话所能说得清的?
说了一声:“你来……了?”他便呆住了。
朱蕾顾不得君臣之仪,一扑而前,叫了声:“哥哥!”竟自俯在皇帝的肩上痛泣起来。
永历帝的眼睛也红了,他原是瘦弱斯文一型的人物,心情的好坏关系极大,高起兴来眉飞色舞,也有几分豪迈,略有失意,立刻便显得憔悴。
像是现在,白皙皙的脸上不着一些血色,胡碴子到处滋生,更似多天没有刮了。
“来了就好了……好了!”轻轻拍着她的背,指了一下椅子,要她坐下说话。
朱蕾这才想起,叫了声:“皇帝。”待要跪下行礼,却为永历帝拉住了手。“算了,这里没有外人,就免了吧!”
朱蕾仍是不依,仍然跪下来磕了个头。
坐下来看着他憔悴的脸,她感慨说:“皇上你瘦多了……”
“一直都是这个样……”永历帝微笑着,嘴角轻牵,露着洁白的牙齿,依然漂亮。
他父亲老桂王朱常赢在世的时候,就常常感叹着说他有帝王的尊仪,却又失之单薄。
老桂王还为他摸了骨,说他双颧高低,将是疲命东西、大起大落的命运。
看起来,真的很灵,一多半也都应验了。
打量着哥哥清瘦的仪容,朱蕾打心底怜惜,这就不得不对他身边服侍的人有个了解。
“皇后呢?”
“唉!”永历帝说,“这日子像逃难一样,我没叫她跟着,把她送走了!”
他没说送到什么地方,朱蕾也没问。
“那谁在皇帝的身边服侍您呢?”
“夏妃和刘妃……她们都跟着……”
“只有两个人?”朱蕾记得过去在五华山宫的时候,皇帝身边还有五个人,一下子却只剩下两个人。
“够了!够了!”永历帝说,“我如今身子不好,又居无定所,人多了反而麻烦!”
朱蕾点了一下头,关心地又问:“章太医呢?”
“他还跟着,”皇帝微微笑着,“如今我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开的方子也很有用,有时候睡不着觉,服几付他开的药立刻就好了!”
永历帝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别光顾了问我,谈谈你自己吧!”
“我……又有什么好说呢!”
“有!有!我听说了!”
“皇上听说了些什么?”
“很多……”永历帝脸上带着笑,“听说你一路女扮男装,号称九公子,可有这么回事?”
朱蕾脸上一红,羞笑道:“这又是谁多的嘴?居然皇上也知道了!”
“岂止是这些,我知道的多啦!”
这一霎,他的心情甚好,乍见到久别多年的妹妹,话也就不打一处而来。
“我们虽不在一块,可是你发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永历帝笑着说,“还听说你结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是谁?”
“是个男的!”永历帝说,“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
“啊……”朱蕾登时大为紧张,脸也羞红了,“这……都是哪有的事……情……您听谁说的?”
“别管我听谁说的,只问你有没有这档子事吧?”
朱蕾的脸更红了,害羞地笑了一笑,倏地扭过了身子去:“我可不知道皇上说的是谁?谁又知道呢!”
“你还嘴硬!”永历帝挑动着浓黑的长眉,打趣着说,“这个人我也认识!”
“您……也认识?”
“不错!”永历帝的脸色越见平和,却有一丝欣慰的笑靥绽在脸上,“岂止是认识,说起来这个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嗳?”
“你觉着奇怪?”永历帝一笑道,“这个人叫简昆仑是不是?”
朱蕾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
有关简昆仑义助永历帝一节,从来无人向她提起,简昆仑本人虽有少许涉及,却是语焉不详,朱蕾从不在意,这一霎由皇帝嘴里亲自道出,莫怪她会大感惊讶。
瞧着她这股子糊涂劲儿,永历帝甚为得意地笑了。
“这个人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你,可真是我们朱家的救星。”永历帝说,“我一直都在找他,就是打听不到,后来听说跟你遇到了一块,我这才放心了。”
朱蕾想说什么,总是碍于启齿……
她原本想伺机进言,好好在哥哥面前保举简昆仑一番,让皇上对简昆仑留下个好印象,却是不知道哥哥对他的印象这样好,这就不必自己的多此一荐了。
听着皇上赞赏简昆仑的为人,朱蕾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就低下头笑了。
忽然,永历帝想到了一件事,“啊……”他说,“听说你是落在吴三桂的手里?被他抓去了?”
“谁说不是?”朱蕾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又出来的?谁救了你?”
“陈圆圆!”
“陈圆圆?”皇上说,“你是说跟吴三桂的那个女人?”
朱蕾点点头:“就是她……这件事说来话长,有时间再好好跟您说吧?”
永历帝点了一下头,迟迟地抬起了头,仰着脸,喃喃说道:“这阵子我的记性也不好,常常忘事……今天不知道他们给我又安排了见谁?”
说着信手抓起了椅子边的一根缎带子,拉了一下,传过来当啷一声。
立时就由外面进来了个人。
“皇上万安!”
说时那人趴下来磕了个头,又转向朱蕾叩头道:“公主万安!”
朱蕾这才认出来了。“啊……是你,福安!”
福安是桂王府时候的老人了,是个净了身的太监,一直就在永历帝身边,想不到现在他还跟着。好多年不见了,看见朱蕾自是打心里开心。
“是奴婢,奴婢还在侍候皇上!”嘴里说着,福安退后一步,侍手而立,等候着永历帝的差遣。
“今天我都要干些什么?要见些什么人?”
“是。奴婢瞧瞧……”
福安恭敬地欠了一下身,由挽起的衣袖里拿出来一个小纸卷儿,打开来欠身念说:
“回头皇上用膳,德总管安排了两个人侍陪……”
“谁?”
“是皇上日前吩咐想见的简先生,还有一位是方先生。”
朱蕾听到这里,先就乐了。“啊,他们两个?”
一听简昆仑来了,永历帝顿时为之眉开眼笑,连叫了两声好,转向朱蕾道:“我几乎都忘了,你们是一块来的,他们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这两天才有这样的感觉,谁要是一提起简昆仑这个人,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受用,紧接着可就臊得慌。像被人家瞧透了什么似的。
永历帝转向福安道:“他们人在哪儿?”
“不是现在,”福安道,“是回头皇上用早膳的时候!”
“哪来这些子名堂?”永历帝急道,“现在就给我召。”
“是。奴婢遵旨。”下面还未念完的,干脆也甭念了,趴下来又磕了个头,福安转身自去。
“噢,”皇上才似想起来道,“还有个姓方的……他又是谁?”
“方天星,”朱蕾说,“是简昆仑结拜的一个兄弟!”
永历帝似乎很感兴趣,朱蕾随即把自己所知道的给他说了个大概。
“原来如此。”永历帝高兴地道,“秦太乙、宫天羽我都认识,他们两个真了不起,都有一身好本事,简先生原来与他们是结拜的弟兄,这就难怪了,那个姓方的他们也跟我提起过,我记起来了!”
他极是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这么多侠客都帮着咱们,还怕不能成就大事?”
但是这番喜悦之情,却只是昙花一现,立时他又陷入了沉思,脸上神色即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那般地不开朗。
“您怎么啦?”
“没什么。”苦笑了一下,永历帝摇着头道,“这一阵子,我们老吃败仗,打得很不好……再这样下去,怕是连白鹤潭这个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真的!”朱蕾吃了一惊,“真有这么严重?”
永历帝说:“怎么没有?一个吴三桂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加上洪老贼,他们兵分六路……生怕我不死……”
说时由不住面色铁青地嘿嘿冷笑两声:“你知道吧,打我们最厉害,生怕我不死的,就是他们两个,大行皇帝当年竟会用了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长叹了一声,永历帝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松瘫在座椅上……
“如今我也想开了……生死有命,一切都由不了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脸上溢着无可奈何的笑,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这一霎他的脸,却又十分憔悴。
忽然,他由椅子上一个骨碌站起来,大声道:“简先生!来了没有?”
这番表情,颠三倒四,又像是精神失常了。瞧在朱蕾眼里好不难受,心里一酸,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却是由屋外传过来福安的声音:“回禀皇上,简先生、方先生瞧您来了!”
“快进来!”说时他已忍不住跨前几步,亲自掀起门上垂帘,正好迎着了简昆仑、方天星的来势。
乍见之下,永历帝呆了一呆……
面前的两位奇侠,俱是一般雄伟,神姿英飒。宛似并立奇峰,那个曾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简昆仑,更于英挺中含蓄着几分儒雅、清秀,这番气质,正投了永历帝所爱,极是相见恨晚。
忽然看见了皇帝的亲自出迎,简、方二人俱不禁为之一怔,双双抢身而上,欲行大礼参拜,却为皇帝拦住……
“两位先生万万不要……我们坐下来说话!”
皇帝的神态甚是端正,简昆仑、方天星俱非俗人,也就不必拘礼,只是既为明室效忠,君臣之分却不可不遵,双双抱拳,向着永历帝打了一躬,正待落座,一眼看见了朱蕾,不由抱拳唤了一声:“公主。”各自施了一礼。
对于朱蕾来说,这一霎极其快意。
她生性活泼,两位大哥平素玩笑惯了,难得见过一霎的正经,昨天的一口闷气,正好今天拿来消遣。
脸盘儿扬了一扬,半笑不笑的,竟自实实的受了,永历帝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简昆仑的手,摇了一下:“年前蒙你援救,逃过大劫,我心里一直都在惦念着你,今天总算盼着你来了,朕太高兴了……”
一时间,紧紧执着对方的手,摇撼不已,欣慰情谊,溢于言表。
简昆仑说:“陛下承爱……”欠身以礼,后退了两步,便自不再多言。
这番拘谨,使得永历帝忽然有所悟及。那便是无论你心怀赤子之心,一朝位登九五,便不再同于往日,你的一举一动,皆应与你身担的国家名位有所相关,一言一行,皆应有所遵循、持重。一点也轻率不得。
眼前虽不是正式场合,但一日国家名分在身,便当有所拘谨节制,任性不得。
永历皇帝明白这番道理,蓦地松开了犹自握着对方的双手,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这才转向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侠士,后者情不自禁地抱拳欠下了身子。
“方先生!你也来了?”
“在下方天星,愿为陛下放力。”
“谢谢你们……”
一霎间,永历帝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只是……”说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便自坐了下来。
“皇上……”朱蕾含笑说,“我们还大有可为,有这么多人帮着您,您该要好好振作才是……”
方天星应声道:“九公主说得极是,皇上千万不可气馁。”
永历帝看着他点了一下头,一笑说:“我不气馁,有你们在,我就不气馁。今天我太高兴了,闷了多少日子,难得你们两个又来了,咱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说罢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喊一声:“福安!”
福安就在门外,应声而入。
“皇上……”
“叫他们预备一下,我要同简先生、方先生游湖,中饭就在船上吃了。”
“奴婢遵旨!”福安叩头离开。
方天星、简昆仑不由对看一眼。此时此刻他二人原没有这番心情游湖,但是皇上既已这么吩咐了,却也是无可奈何。
朱蕾冰雪聪明,心里自是明白。“二位大哥就勉为其难吧,皇上这一阵子心情不好,也就是看见了你们才有这番雅兴。”
方天星哈哈一笑:“九公主何必交代!我们兄弟初来乍到,正要领受白鹤潭绝妙风光,皇上说了就算,我兄弟焉能不遵?”
这番快人快言,大是投了永历帝的脾胃,一时眉开眼笑,对于方天星大力投缘。
“简大哥,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以为然?”
朱蕾秋波一转,看向简昆仑,倒要听听他的意见。
“我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不过他随即展颜一笑,“也许是我太过多虑了!”
永历帝笑道:“你确是太过多虑,等一会儿上了船,四下走走你就知道了,这里四面天险,更有重重埋伏,想要摸进来可不容易,简直不能!”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陛下说的甚是,我确是太过多虑了。”
经过一番患难与共,朱蕾实已深深了解到简昆仑的为人,凡事防患于未然。即以眼前而论,必然他心里已有了某种警觉,才自会有眼前的谨慎、小心。他的体察入微,常常是出奇的灵验,难道皇帝今日之游,果真包含着某种异变不成?
她心里微微一动。随见简昆仑自承多虑,并不继续坚持,也就不再挂意。
未几,福安来报,船已备好,永历帝兴冲冲的随即同着朱蕾、简、方等数人,一径步出户外。
这里早已备好了二乘肩舆,分别为皇上、朱蕾所设,虽说是逃难客居在外,皇族的礼教,却也未能完全废除。
叶天霞、钱枚特为皇上组织了一个侍卫班子,选出了精于技击刀剑的四十三个武士,权作永历帝的近身侍卫,永历帝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沿途设防,近身侍卫都是他们。四十三个人听起来已是不少,只是一经运用分布,便时感不足,但是在永历帝落难逃离之中,这已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
眼下,即由十六名佩有长刀的这类武士,拱侍在永历兄妹所乘坐的二乘肩舆左右,轿顶一色纯黄,盘以金龙,分别由一十八名轿扛抬,一干仪仗虽说都免了,看起来声势亦非寻常,显然大有招摇。
方天星、简昆仑远远落在舆驾之后,二人并排而行。
一路所见,翠岭青葱,何曾有秋的落寞?
远远看见白鹤潭在望,丽日照射之下,水面灿若明镜,闪烁出一片璀璨明星。
皇上的乘船早已准备好了。
地上铺着一道迤逦黄绫,直趋舟前,钱、叶二老率同若干职司,恭迎在侧。
永历帝与朱蕾离轿登舟,少不了又是一番跪叩折腾,职掌白鹤潭总巡头的翻天鹞子柳飞扬,率同四名精于飞跃轻功的武士,乘坐在另一条船上,职司前导,容得皇上登舟后,随即启行并发。
天色尚早,水面上犹自蒸腾着一层白白雾气,时有水鸟拍翅飞起。激发着遗兴野趣,小鱼儿的出没跳跃,沿池的缤纷红叶,在在都启人灵思,引称快意。
永历帝快意极了,多日的忧伤国事,这一霎乃得完全抛诸脑后,更加兄妹的团聚,简、方二人的来奔,都使他乘兴快意,兴趣极高。
染目于沿岸的片片枫红,永历帝忽然兴发,要弃舟登岸,这一次连方天星也觉着不妥,朱蕾忙与劝止。
永历帝接受了妹妹的意见,却吩咐乘船要靠边行驶,以便浏览那一面的沿岸红叶。
两艘大船随即缓缓向彼岸靠近。
这一面湖光山色,尤为出色。
妙在两岸红叶搭成了一道漫长的架桥,将一支细长流水引入无限清幽,山回路转,另辟佳境,水边的另一面,是号称小白鹤的另一个小潭,那里风景清幽,落红缤纷,景色较主潭更不知胜似多少。
极妙之处,便在于大小二潭衔接的一道分支,亦即是眼前二船行经之处。
置身于此的一霎,真个令人叹为观止……在无尽的片片红叶凋零里,妙在两岸夹道的红叶,被阳光一照,红通通透明晶莹,仿佛是装架了个透明的琥珀顶子,整个船身连同站立在两船的各人,俱都染了一身的红。水面上更像是浮上了一层赤焰般的鲜艳光彩,这般景色,毕生罕见,即连简昆仑、方天星亦不禁看直了眼。
朱蕾不禁连声叫起了好来。
永历帝笑说:“怎么样,我没有骗你们吧!前面小白鹤有一个叫白鹤洲的小岛,上面景致更美,回头过去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话声未已,却只见顶上红叶帐幕,霍地落下一个人来。
这人一身大红,夹杂在飘落的红叶之中,宛似彩虹天挂,若非是注意看,真还看他不清。
像是早已度测好了,一经落下,正当永历帝座舟前端。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这人的疾快落势,掌中一双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Сhā向船头一名侍卫当胸。
势若奔电,防不胜防。
这名侍卫啊呀一声,已被来人一双短刀扎进胸膛,刀拔、人跄,扑通跌落于流水之中,溅起大片水花。
永历帝站立不远,目睹之下,大吃一惊,来人一刀得手,足下一点,嗖地一声,直向皇帝当前扑进,却是迎着简、方二人的奇快来势。
方天星身形未进,先自劈出了一掌。以他功力,这一掌足堪称得上劲猛力足。红衣人身子方掠起一半,即为侧面而来的力道,震得向后一挫——即于此一霎间,简昆仑已闪向永历帝当前。
船上另外的六七名侍卫,见势而惊,同时自两侧包抄而上,嗖地把皇上兄妹围在正中。
于此同时的一瞬,方天星手中长剑,已施展孔雀剔翎的一招,扎入来人肋下。
这一剑功力内粹,极是可观。
来人哼了一声,一挣之下,扑通倒落舱板之上,打了个滚儿便自不动。
却在此同时之间,空中人影交错,一连飘落下五六条人影,俱是身着红衣,身法巧快,一经落下,未及站好打量,即与船上众侍卫打成一团。
简昆仑一脚踹开舱门,慌不迭把永历帝兄妹让进船舱,同时紧闭门窗。
永历帝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唉!想不到真让你料到了,他们竟然来到了白鹤潭,完了,什么都完了……”话声出口,极是丧气地跌落在藤质靠椅上。
朱蕾紧紧傍着他坐下道,“不要紧,只是几个小毛贼而已!”
话方出口,耳听得喀嚓爆响声中,一扇雕花木窗猝当巨力震开,木屑纷飞里,一条疾劲人影,倏地穿身而前。
细长窈窕,姿态绝美。
随着来人的奇妙进身之势,一口精光四射的璀璨长剑,直向着永历帝身上扎来。
简昆仑恰当立于永历帝侧面,乍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身势猝转,旋风似的已横身而前,掌中剑翩然荡起,当啷脆响声中,已把对方剑锋磕开。
却是险到了极点,若非是即时出剑,差在毫厘,皇帝已死于非命,最起码亦当是受制于人。
来人长身少女,以一式奇妙的进身之势,满以为可以凑巧将永历帝先擒到手,并可以此要挟,迫命众人放下兵刃,束手待擒,却不意简昆仑身法如此之快,危急一瞬之间,解了眼前之危,相别不久,他的功力竟是又有了长进,大是令人惊奇,不可思议。
一剑得手,简昆仑趁势而进,掌中月下秋露一剑直取来人当心。
剑光长吐,洋溢起冷森森一片寒气。
来人少女冷哼一声说,“好招!”
话出,剑起——却是出势不快,双剑互映,即将相交的一霎,蓦地却抽了开来。
轰隆一声,身后的另一扇舱门,蓦地被大力踹开,方天星已抢身而入。
双剑对照之下,来人长身少女,已被看在当中。
一袭红衣,面若芙蓉,却见她秀发未卷,梳的是高高的叠螺发式,细腰丰臀,美目如盼,正是敌人万花飘香一面,最称棘手的一员主要战将——玉手罗刹时美娇。
她确是谨密严缜,智慧超人。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为她识破了白鹤潭重重埋伏,摸进了核心要地,若非是简昆仑防范得当,永历兄妹,料将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此时此刻,面对着简昆仑、方天星两个大敌,她竟然面无惧色,显现出一派从容镇定。
“时美娇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闯来这里!”简昆仑踏前一步,长剑光华刺目,拦腰一横,已挡在了永历帝正面。
此时此刻,情势无疑已极是险迫,唯其如此,更是慌乱不得。
方天星亦深知对方的厉害,一口长剑,光华璀璨,寓急进于无动。看起来一片从容,其实与简昆仑早已心灵互通,牵一发而动全局。二人站立之姿,正为联手剑阵最具实力的夕阳双照。森森剑气,分别由双方各人剑身溢出,极短的一霎,船舱里已洋溢起一种近乎迫人眉睫的强大气势。
时美娇那般功力之人,在对方二人如此剑势之下,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身子轻轻晃了一晃,向左面身形半斜,才似站定。
顿时之间,船舱里才似略略解除了那阵子迫人的无形剑势。当然,险恶的情势,随时都将会触发,敌我间不啻更形诡异波谲,显现出难以预估的莫测高深。
大船在微微颤动之中——一片刀剑碰击声,声声入耳。舱外双方,显然正在做逐死之战。
时美娇双目微侧,扫向方天星,一笑道:“姓方的,你也来了?”
“不错,我来了!”说时剑抱平胸,“姑娘赐教!”
冷冷地哼了一声,时美娇深邃的目光,再一次向着正中的永历兄妹望去……一片笑容,洋溢自她美丽的面靥。
“朱先生,朱小姐!请恕我的无理……”美目轻启,语气娇柔,哪里像是在阵仗之中?“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此来是诚心相邀,朱先生,你可容我说句话么?”
即使在剑拔弩张的对垒剑阵之中,她的美艳亦不为之逊色,秋波侧转,无限娇柔。
永历兄妹,俱不禁为之心里一动,似乎有些想不通。即是,这样姿美态娇的一个女人,也拿得宝剑么?
岂止拿得宝剑!显然她更是对方阵营里最具实力的一员主将,只看简、方二人对她的持重、戒备亦能有此臆测。
“你……”永历帝镇定了一下,点点头,“你就说吧!”
“如何?”时美娇双目一转,窥向简、方二人,“可以么?”
方天星、简昆仑相视一顾。
皇帝既已这么说了,岂有不算数的道理?
他二人的武功、气势,皆非寻常人可及,敌人虽然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自己二人联手之下,又何惧于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时美娇美目一转,视向朱蕾,略略含颔道:“殿下想必就是外传人称的九公子了,难得今日一会,幸何如哉!”
九公主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说:“哪里,哪里,你就是万花飘香的时……美娇么?”
“我就是。”
对于时美娇来说,却是不胜惊讶,这几个月以来,化身九公子的九公主,在江湖上,早已是声名大噪,无人不知,认识她不足为奇。而时美娇行踪诡异飘乎无定,尤其是与对方前无接触,何以上达天听,居然在她的脑海里,亦能留下印象?
“奇怪么?”朱蕾美目如盼,轻启唇角,“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听说是你不但人长的美、漂亮,而且一身武功,更是出类拔萃,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果然名不虚传……”
说时,她不禁发自内心的欣喜,由衷地笑了。
几句话,立时把她突出的衬托出来——立刻时美娇所造出的唯我独尊气势,平白的分出了一半,让给了这个看似文静质弱的皇室公主。
朱蕾早已不再是娇生惯养,年来的风尘历练,几番绝处逢生,早已把她锻炼得钢铁意志,不再畏缩。
两个佳人,原是一般的美,只是风韵气势不同而已。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一时难分轩轾,顿时,船舱里先时的敌对气氛,大大为之降低,显示出一片旖旎祥和景象,却也出人意料。
时美娇略略一惊,才自报以微笑:“殿下你过奖了,其实你才是我心里崇拜的偶像……”
朱蕾说:“真的?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本事呢!”
“但是……”时美娇浅浅一笑,“却有人为你誓死效力……万死不辞,真正难得……”妙目一转,盯向简昆仑,“是不是?简大侠?”
想不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这种对话其实最难回答,简昆仑一时为之语塞,也只能置之一笑,表明他的气质风度而已。
却是九公主伶牙利齿,见不得心上人为人奚落。
“这倒也是不假……”朱蕾说,“要不是简哥哥为我舍命,我也早就……不好了,他对我真好!”
说时她美丽的眸子,传递着浓浓的情意,像是一掬春风脉脉直向简昆仑看去。
尤其是那一句简哥哥,真正嗲态十足,却是天真无邪,真情流露,出自九公主的芳唇,当不能以俗情论之。听来荡气回肠,好生受用。
时美娇顿时呆了一呆!
她这般美艳不可方物,更兼心思透剔玲珑的女人,原是极其自负,不易为人所激动,但是情之所用,常常是奇妙莫测,九公主的这番赤祼表态,惟其出自天真无邪,才真正伤到了她的要害。
一霎间,时美娇那张原似春花怒放的脸,蓦地变为一片苍白。
朱蕾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倏地刺进了她的心里。这种奇特的感触,别人自是无能体会,就连时美娇自己一时也莫名所以,真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方这两句看似极普通的话,竟然会伤害得她如此之深!猝当之下,简直无能招架。
“简……哥哥……哼……”一霎间,美丽的眸子里,交织出令人战栗的光焰,那番形象,简直已似无能忍耐,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却是,她吞下了这口苦水。目光一转,盯向当前的正主儿永历皇上,这才是言归正传。
“朱先生……眼前明室大势已去,难道您真地看不出来?”
永历帝呆了一呆,他最听不得这种论调,虽然明明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只是听起来总觉得刺耳难当,一霎间,心情大为沮丧。
“你要说什么!说吧!”
“谢谢陛下!”
时美娇脸上重拾笑靥:“这便是我此来的宗旨……陛下请想,当今清军,兵分多路,对于先生您已是势在必得,情况之危急,您应该早已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您怎能对此大势昧于懵懂无知?”
哪一个敢对皇帝如此口吻说话?今日之势显然已无能再计较这些了。
永历帝看了她一眼,忍气不言。
时美娇说:“所以今天我来,就是奉柳先生之命,向陛下转陈关爱之忱,并且奉接陛下与公主移驾飘香楼,作为敝门无上尊荣的上宾,还请您点头答应才好。”
永历帝一笑:“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时美娇神色一振:“这么说,陛下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说时他回过身子,大刺刺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没有人能拿着刀剑在我面前说话。”
随即用手向时美娇指了一指:“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差你来的人我更不认识。
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方天星早已自旁边踏身而上,手上长剑唏哩声响里,闪烁出一道蛇样的银光,一剑直取当心,直向时美娇前心扎来。
时美娇轻叱一声,右手轻启,当地一声,已把来剑撩开。
方天星自然也料到她有此一手,长躯猝摇之下,随地闪烁出一片人影。
方天星何等身手?这一式月颤西风施展得极是老到,闪动间,已贴身对方近侧,左手五指箕开,吐气开声,叱了声:“嘿!”一掌直向对方右助下方拍来。
船舱里立时充满了大片杀机。
妙在时美娇身法之巧妙,大非寻常,迎着方天星的凌厉掌势,娇躯轻转,看似向侧面移动,其实却腾身而起——呼……翩若梁上飞燕。只一下已贴身篷顶梁面,紧接着身势再旋,呼地落身而下,舍方天星而直向永历皇帝座前落去。
简昆仑眼明手快,自是不容她向永历帝出手,长剑指处,匹练般射出了一道奇光—
—剑出人起,一并向时美娇身势迎击过去。
双剑交辉,当啷!一声脆响。
摇碎了的剑光,有似一天银雨般灿烂,这一剑简昆仑全力击出,精力内注,极是可观,时美娇猝当之下,未免相形见绌。身子一晃,直向左面荡出。
方天星早已蓄势以待,如何放她得过?冷笑声中,猛地自侧面踏身而前,右腕振处,一片剑影阑珊里,直向时美娇全身罩落下去。
简昆仑更来凑趣,长剑月下秋露飞虹天架,刷地扫出一道弧光。
两个人俱是深精剑术的高手,剑身未至之前,先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况乎联手合击。双剑交映里,时美娇万难抵挡。
喀嚓!一声脆响。随着她曼妙的人影起落之处,一扇船窗整个破碎而开,便自在敞开的窗影里,时美娇燕子样的轻飘,已自穿窗而出。
简昆仑偏偏抢先一步,不容她称心如意。
一片人影,如风而前。
“着!”这一剑简昆仑是施展巧妙的身剑合一身法,应与近日他的功力猛进有关,其中二先生的指点开窍,自有莫大神益。大片剑光,混淆在他前扑的身影里,乍看上去,像是时美娇全身俱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中。
时美娇猛地一闪,极其快速地向侧面跃开,殊不知,简昆仑的长剑目的正是在此一面。
随着时美娇错开的人影,哧地泄出了一脉奇光——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即使像时美娇如此聪明的女人,亦不免会着了道儿,实在是简昆仑的这一剑,太过微妙。
关键在于,每一个人对于他所相识的人,都留有一个既有的印象,这个印象的存在,便构成了彼此的相互反应。问题便因此而生。
时美娇对简昆仑认识,却不会涵盖到他的与日俱进,仍然保留在过去的一个阶段。
便是因为如此,她万难逃开眼前的猝变。
一片剑光,闪电似的打她左面肩胛处闪过,噗嗤深深扎了进去。
这一剑原应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前后贯穿的窟窿,总是时美娇的非比寻常,即使在此险恶万状的一霎,甚至于灾难已然降身的同时,也能有迂回之余地。
“呀!”印象里,时美娇还是第一次发出如此的痛呼。听来分外娇柔,惹人怜惜。
痛呼声里连带着娇躯的一个疾转,刷地已掠向船头。
惊惶万状里,犹不免回过身子,用着极其错综复杂的目光,向着对方这个狠心的人儿打量一眼:“你……好……”
她太健忘了。
不久以前,她甚至于以更毒狠的手段加诸对方过,这一次简昆仑不过以眼还眼耳。
美人负伤,分外惹人怜爱。
总是简昆仑的内心不忍,使他舍弃了向对方的乘胜迫害。
眼前之势,简昆仑原可乘势进招。长剑追缠之下,时美娇以负伤之躯,万难承当,他却总是心怀不忍,对于任何人,都不忍心存迫害,更何况曾是有情的她?
第三十四回为恶多情累美人
简昆仑略现犹豫,已是时机不再。
时美桥已似飞花一片,自船上纵起,落向彼岸。即使负伤之下,她的身法亦算可观,起落间有似燕子般的轻巧,惊鸿一瞥,投身于姹紫嫣红的无尽红叶。
时美娇以轻灵超异身法,逃得性命,与她随行而来的六名红衣刺客,却是没有她那般幸运。
先者,即在简、方二人大战时美娇的同时,翻天鹞子柳飞扬以及所率领的前船一干武士,早已作了必要支援,刹那间回船包抄,已与来者六人战作一团。
来者六人,仅是时美娇所属飞花堂甄选而出的一时之健,功力皆非寻常,若是单打独斗,柳飞扬等一行,万非其敌,但是后者却占了人数众多的光,再加上地利之便,自予来人心理以极大打击,一经交手,顿感不支,更何况时美娇的临阵败逃,这便一败而不可收拾。
霎时间,六人之中,已有半数为就地解决,其余三人也都负伤不轻。
适当时美娇负伤遁逃,方天星乃得加入阵营,如此一来,更似如虎添翼,即在方天星投入战斗的同时,又有两人当场被劈落倒下,死于非命。
剩下的这个红衣人,右肩已然挂彩,面临着敌人的大举围攻,早已不图活命之想,犹自在作困兽之争。
这人貌相奇特,长颈若鹿。肤色黑黧,身材极是瘦长。所用兵刃竟是一只独脚铜人。
人既奇特,兵刃又怪,他的手脚皆长,一经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整个丈许方圆内外,休想侵入。
只是这般困兽之战的打法,又能持久几何?
猛可里,方天星自空而降,加入战局。长剑挑动之间,铮然作响里,已贴在了对方手中独脚铜人之上。
这人肩上既已挂彩,一径狠力蛮战之后,早已力尽身疲,忽然为方天星长剑贴上,大吃一惊,待要抡动独脚铜人,其势已是不及。
方天星功力何等了得?眼前这一式贴剑,看似无奇,却是妙极。蕴无比劲道于剑势之中,显然具有四两拨千斤之能。
耳听得嗡然一声巨响,对方手上独脚铜人已霍地反崩而起。
力道极是强大,以至于全然无能把持,一时虎口破裂手中独脚铜人脱手而出,呼地直飞冲天而起,扑通坠入池水之中。
红衣人一惊之下,不禁为之一愣。方天星却不容他稍缓须臾,长剑乍翻,闪若疾电,只一下已比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这人啊了一声,自付必死无疑,却不知方天星原无杀他之意,长剑猝收,左掌已伺机送出,噗地拍在了对方左面肩上。
这一掌功力不弱,却是无意取他性命。
红衣人只觉得肩上一麻,整个半面身子已为之动弹不得,身子一歪,扑通倒在地上。
一伙人刀剑齐下,待将取他性命,却为方天星长剑架住道:“且慢!”
柳飞扬顿时悟彻,明白了方天星的意思,随即发令道:“绑上!”
众人一外而上,绑了个结实。
虽说是打了个大胜仗,却因为白鹤潭地处绝密的这个机密已为万花飘香所识破,间以时美娇的脱逃,不啻为未来形势之发展,蒙上了一片阴影。
永历皇帝为此极是沮丧,先时的一番游兴,顿时荡然无存,接下来的小白鹤也就不玩了。悔不该没有听从简昆仑的前番暗示警告,差一点性命不保。
经此一来,永历帝乃得进一步悟及当前形势之万般险恶,也了解到,除去清军的兵分多路、大军压境之外,另有一派鬼神不测的神秘江湖黑道组织,时时在自己身边窥伺,亟欲对自己兄妹形成不利,唯乎此,简、方二人的适时来归,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对于时美娇来说,真正是有生以来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非但自己破例身上挂彩,而且所随行的六名手下,竟然全军覆没,没有一个能够生还……
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岂止是痛心而已,简直很不欲生。
她的出发,乃是受命柳蝶衣的当面口谕。多年以来,从不曾辱命,想不到这一次……
简昆仑的这一剑,虽不曾当场要了她的性命,却使她认清了眼前事实——那即是,永历帝虽然已穷途末路,却也不可轻视。且他身边的一干勇士侠客,俱对他有效死之心,即以简昆仑、方天星而论,自己便不易取胜,首次交接,便险些丧了性命,日后怕是更难接近。脑子里这么想着,时美娇脚下毫不迟疑,连续十来个飞纵,已转向一座幽谷。
正是她日前苦思殚虑所寻觅进出白鹤潭的一条小径,想不到这一霎却作为自己逃命之用了。
两旁峭壁高耸,红叶缤纷,翘首上看,齐天一线,落红纷纷,竟像是下了一天红雨,端的是诗情画意。
自然,这时的时美娇却是无心及此。跑了一程,才自觉出伤处附近一片粘湿,一袭鹅黄素衫,一半已为红血沾满,情况之惨,不忍猝视。
时美娇一看之下,吓得啊了一声。
敢情是刚才只顾逃命,无暇点|茓止血,发足力奔之下,怒血四溢,眼前一经念及,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眼前金星乱冒,简直要昏了过去。当下略自镇定,即在面前一方巨石坐定。
简昆仑的这一剑饶是伤得不轻,左肩胛下方,紧挨着肋骨处,实实地着了一剑,差之毫厘即可能伤及肺腑,好险!
时美娇右手反点,先自止住流血,手触处粘湿一片,内心之沉痛,简直无以复加。
眼下无人,倒也不必顾忌,匆匆脱下了上身素衫,把随身所带的半瓶飘香楼秘制灵药,悉数敷在伤处,一时凉沁沁的,痛楚大力减轻。
随身既不曾带有布条,只好将长裙一角撕下一条,用以包扎,倒也合用。
却是如此弄了一手的血,身上各处更是黏糊糊好不难受。
时美娇生性极是爱洁,身上血污,粘兮兮万难忍受,极欲清洗而后快。
思念之中,随即听见了淙淙流水之声。
倒也巧了,即在眼前不远山脚下,有一道小小流水,一路蜿蜒起伏而下,水势不大,上面更覆满了红叶,若非是先闻其声,简直看不清。
时美娇不暇多思,随即上前,自忖着如此荒僻地方,万不会有外人闯入,当即将身上裙裤尽数解脱,就着脚下流水,匆匆洗擦一遍,染血的衣裙也洗干净。
丝丝凉风,吹拂着她赤祼的胴体,好冷啊……警觉的一瞬,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粟儿。
印象里,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赤身露体前所未见,即使地处极僻,四野无人,一经着念,也羞得心里发慌。
娇躯扭转,待得抬起晒在石上的衣裤,不期然却瞧见了投落水面的自己倒影……雪肌玉肤,粉面玉股,一经波光倒映,真个我见犹怜。
她原意取衣着体,不期然瞧见了自己的赤祼胴体,心里怦然一动,竟自呆在了当场。
多年来拿刀动剑,出生入死,由于自己所担当的飞花堂堂主任务,在万花飘香最是工作吃重,事无巨细都惹她烦心,加上她自己的要强好胜,事必躬亲,日复一日的下来,何曾有机会定下心来为自己想想。这一霎的意外触及,讶然而惊。竟然使得她悟彻了些什么……那便是流逝了的无情岁月,年华如水,俱似在刀光剑影里度过。
卿本佳人,何以自贱……一霎间,那只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来。
“但见楼头杨柳绿,悔教夫婿觅封侯”……那是形容古来女子的自伤身世,叹惋年华的无情飞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时美娇的感伤却毋宁较前者更为深刻,更为刺痛,一惊之后,四大皆空,简直有不尽茫茫之感。真个的,自己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为何来?为的是什么?
等的又是什么?
只为了那个年岁较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与他,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
一念之惊,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个冷战。仿佛是万把飞针,一股脑齐扎心头……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震惊之后,复而衍生出无尽的空虚惆怅……
恍恍然前行了几步,就着面前淤集的一脉流水,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即在那水面倒影里,摸索着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华,一霎间,淌出了伤心的眼泪。
她哭了。像个小女孩子样地哭泣起来……落下来的眼泪,点点滴滴跌向水里,看似无声,却在她平静的心潮,激发起无比的滔天巨浪……
那样的无助、自伤……既为着流逝的既往,更复是无尽的未来,其实俱是灰色的一片,毫无生气希望,焉能不令人为之心碎?
片片红叶,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红彤彤的毫无声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生一场,包容着的是如此多的无奈!思前想后,毫无生趣,无尽伤怀都化作涓涓红泪,也同于空中红叶,片片落红,俱飘向无情流水。
这般经历,前所未见。
一个人伏在石头上,声声抽搐,泣到伤心时,仿佛整个身子都酥了。
却在这时,一个人的影子,居高临下,叠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视着。
徐徐山风,飘动着这个人的一袭杏色长衣,甚而他头上的棕色长发,也不时扬起—
—背山的红叶,映衬着他居高的站姿,仿佛是一只凌空的巨鸟,含蓄着几许出世的高超意味。
紧接着这个人由站立之处,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随风翩跹。黄衣一片,依然是不着一些儿声息……
却是有一种奇异的微妙感触,使得正在哭泣的时美娇忽地止住了泣声,抬起头来。
“啊……”
一霎间,她吓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简直难以置信,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竟然会是柳蝶衣,他却怎么会戏剧性地出现在这里?
一惊之下,时美娇简直要昏了过去。本能地警觉出自己的一丝不挂——霍地抢前一步,急忙拿起来晒着的衣裙。不及着体的一霎,她却又望着对方伫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这个震惊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现了?微妙的心理感触,竟然使得她一时忘记了赤身露体的羞窘,便自这般痴痴地直望着对方发起呆来。
面前的这个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这位飘香楼的主人,亦不免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以他那般素养定力,在面对着时美娇一身赤祼,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体时,竟然也显出了一种亢奋,甚不自在。
一霎间,他眸子里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着她祼露的身子浏览不已。
时美娇呀的一声,这才警觉了,慌不迭拿起衫裤,匆匆着穿,哪里穿得上?湿衣湿裤,揉作一团,分也分不开……偏偏在这般要紧场合,出丑是出定的了,心里一急,简直要哭了出来。
若是换成第二个人,她早也羞极而恼,说不得出手赏他一掌,或是怒颜以向,却是眼前的这个人,万万不能。
连惊带吓,又羞又急,越急越穿它不上,打湿的衣裤,简直就像是条绳子,哪里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几乎倒在了水里。
便在这时,柳蝶衣已翩然来到她的身边。
时美娇一挣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怀里,倒在了柳蝶衣张开的双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样娇荏无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里静止不动。
像是一只横陈砧板行将去鳞的鱼,她整个身子都颤颤地微动着,眼睛里交织着乞怜的目光,小可怜的模样儿,却也不无媚态。毕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称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弯里,他素日的养性功深,虽不至一上来就色授魂销,却也霞飞两鬓,星目闪烁,有难能克制之苦。
像是浏览着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儿时时在时美娇赤祼的身子上逡巡……时美娇不胜娇羞,恨不能眼前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了进去。
“不……先生……柳先生……”虽说两者早已超过主从的关系,也曾有过呢喃的燕好时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里,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个神。是以,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仍然不能忘怀尊称他为先生。
却是与这位先生的一段旧日之情,早已冷却,不再继续,何以这一霎间……
真是太离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与他之间,自此一刀两断,划定鸿沟,却是在突然面对他的这一霎间,竟然无以抗拒。
可怜的女人……便是那么幽然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此刻,她正用浸满了眼泪的眸子,无言地向他默默注视着……
像是又回复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时的那种细致甜蜜……
在散满了红叶的石|茓洞室,打量着一天的悠蓝,人的感触只是懒散和陶醉。
便是这样的死了也好……时美娇仍然还是赤祼着身子,却已不再害羞。
那么疯狂地,跌落在满地的红叶堆上恣情缱绻,真正前所未见,连做梦也不曾梦过……她却是真切切的亲身经历过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尽言……
是以,这一霎,当她用流泪的眼睛再一次轻怜蜜意地向他注视时,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复存在——飘扬得无影无踪……
唉!这个人……
这犹是敌人的阵营之中,却没有一些儿牵挂悬心。
那是因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无所不能,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哪怕是刀山剑树,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边,便无可担忧。
这个爱花的人,飘香楼的主人就有那么一种魅力,令他属下所有追随他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无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连柳先生也罩不住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混的?还有什么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聪明美丽,兰心蕙质的时美娇,也不免这般认为,其它各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柳蝶衣——这个中年男人,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细致,体贴入微。
当他多情的目光,含有无限怜惜地向着时美娇伤处注视时,后者确实感触微妙,直似他温柔的手在加以抚爱……
“对不起……我受伤了……”。
只此一言,已道尽柳氏的无上威严。自己受伤了,尚还要向他人乞罪,真正岂有此理。
柳蝶衣只是一声不吭地向她看着,确实很关心她的伤,看得很仔细。
“是谁伤了你?”
“是……”话到唇边,却又临时吞住。
简昆仑三个字,其实已呼之欲出,只是她不忍吐露而已。
因为她知道,一经说出,简昆仑便将万无活理,柳蝶衣如果真正衔恨一个人,意欲置其于死地,那么这个人便是有八条命,也是凶多吉少。
至于为什么她要袒护这个加害她的人——简昆仑?却是一时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是不忍置他于死地吧!
却是她的用心白费了。
柳蝶衣已经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简昆仑,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时美娇终至无能说谎,微微点了一下头。
柳蝶衣目睹之下,脸色微现惊异,紧接着现出一丝怒容。
“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他的剑术功力又精进了!”
“是……么?”
“当然!”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一剑异常险要,危险万分,我很了解你,以你剑上功力,万不致松懈到这样地步,连此要害部位也不能防阻,这不像你!”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眼皮徐徐低下,甚至于不敢再向他注视。
当时情况她已不复记忆,至于自己何以如柳先生所言,有此疏忽松懈,确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认定,那就是当时自己果真全力以赴,并无承让,反倒是简昆仑不为已甚,对自己网开一面,不曾进而置自己于死地而已。
柳蝶衣轻轻拿起她的一只膀臂,让她把赤祼的身子缓缓偏过。如此一来,那一处清晰的剑伤就看得更清楚了。
“好险……”
再一次他说好险,看来真正是险到万分了。
时美娇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一点撒娇的意味,这样的全身赤祼,一再地任人摆布、注视,却是前所未曾,怪不自在……
柳蝶衣看着看着,微微闭起了眼睛。
似乎是在憧憬着当时一霎的战况,摹拟想象着当时出剑之招,竟然出奇的逼真。
“当时情况大概是这样吧!”他说,“我虽然不在现场,却能臆测八九……”
时美娇怯怯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因为有剑神之称的他,确实具有此等能力。
接着柳蝶衣已把当时战况,用惊人的臆测感觉摹拟眼前。
“你当时过于惊慌了,是因为遭遇到了生平罕见的大敌……可能敌人不止是简昆仑一个人……还有谁?”
“对……一点也不错……”时美娇说,“还有个姓方的!”
“方天星?”
“是!就是他!”
柳蝶衣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他脸上一点表情也看不出,确是讳莫如深。
“这就难怪了!”柳蝶衣继续他惊人逼真的摹拟神思,“他二人联手以剑气相逼,你左右逢敌,当时……空间不大,啊——莫非是在窄室之内?或是动荡的船舱……”
“是船舱……里……”时美娇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倾慕,这个人的超人才华一直便是她对他致迷之因。
“这就是了!”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当时情况,了若指掌。
“必然是你期功过甚,才自如此涉险,其实你大可不必……大概当时朱由榔也在船上吧?”
时美娇又点了一下头——她真的也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柳蝶衣微微一笑:“他们为主子效力,如何会容你把人带走?这一剑多半是在你惊慌欲退,去留之间,才着了他的道儿。”
渐渐的柳蝶衣脸上笑容为之消失。“姓简的小辈大概是以身剑合一的凌厉气势,乃能进身,这一剑……”
他微微偏身,探出右手做持剑状,稍一比画,点头道:“好精明的剑招!只是……
这一剑……大别于他简家的惯常手法,难道他短短数月,竟然还会有了什么奇遇不成?”
这么一提,时美娇也有些糊涂了。
她已经够聪明了,柳蝶衣比她更聪明。却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简昆仑的一番所谓奇遇,竟是应在了他的那个宝贝兄弟二先生的身上,一着失虑,贻患无穷,真正始料非及。
时美娇亦不得不承认道:“他确是功力大进,比以前要更高明得多。”
“但却对你手下留情!”
柳蝶衣看似静滞的目光,直直向她逼视着:“为什么?”
时美娇心里一惊,摇摇头:“对我手下留情?怎么会呢?”
“以他当时出剑情况,大可置你于死地,他却白白放过了,任你从容而逃……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令时美桥不便置答了,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红晕。
只当柳蝶衣将为此大生妒意,情形却是不然。
他这样经历的人,尤其是感情的一面,当应不再如此肤浅。
唇角轻启,竟自微微地笑了!
一切俱在不言之中,何必说穿!
“算是万幸,服了本门的保命金丹,以你功力,应在十天之内可以复原,只是十天之内,这半面身子不便着力,你要记住,否则气走玄关,苦头可就要吃大了。”
柳蝶衣缓缓站起身子来。洁白的一袭丝质长衣,上面绣有一枝寒梅,衬托着他修长的身躯,披散的棕色长发,加上他本身的那种特有气质,看上去很有几分灵秀的仙气。
向着洞外满布红叶的崖上望着,他有很深的心事,今日所面临的一切,在在让他烦心,似乎已失去了昔日的凡事洒脱。
时美娇翻身坐起,找着了自己的衣裳,匆匆穿好,简直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先生……”停了一停她像是才忽然想起,“您怎么会亲自来了?”
“我不放心……”柳蝶衣继续向洞外望着,“你们都没有能把我所交代的事情办好,我只好自己来了!”
时美娇一时脸上讪讪,低下头两只手整理着发皱的衣服。
柳蝶衣一哂道:“这都是我当日一念之仁,没有立刻杀死他,才致留下今天的许多祸害,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时美娇嚅嚅地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触,每一次当她想到柳蝶衣欲向简昆仑毒手加害时,心里总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悸,更似不忍。却是,再回头细想与简昆仑昔日的一段情因,不过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点,淡到无从捉摸——便是这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情因,竟使她对简昆仑心存姑息,却是未免不值……
想到简昆仑身边的那个九公主,先时船上的一幕,不觉映入眼帘——那一声简哥哥,或许是言者无心,时美娇却听者有意,此刻回想起来,一颗心无论如何竟是难以持平。
美丽的脸上,竟而情不自禁地着染了妒火。
不经意,柳蝶衣的一双眸子直直地向她望着。
时美娇怦然一惊,真像是为人戳破了心事似的,心里嗵嗵跳动不已。
这就更加强了柳蝶衣必欲杀害简昆仑的心意,他只是不进一步说明而已。
时美娇打量着石洞内外,对于这个奇妙的藏身之处充满了好奇。
一泓流泉蜿蜒如蛇,打洞前缓缓流过,一面是对山的峭壁拔立,一面是湛蓝青天,天上甚至连一丝浮云也没有。
洞室像是天然形成,是那种上好的花岗石质,里面陈设有四个蒲团,尽管有了年月,蒲团质地仍称良好,不知以往何年何月,竟有前人在此修真,留下来的遗迹,却意外地成了今日的一场功德。
号声幽幽长鸣里,洞前秃树杆上落下来一只大鹰,引颈剔翎,怡然自得。
鹰棣绝壑。
可以想知这地方的地处幽静了。
伫立洞外,向左侧方作垂直鸟瞰,白鹤潭像是一面奇大的镜子,直映当空。
景色如画。
数一数,环湖以次参差错落,竟有高低不一的十二座山峰所构成,白鹤潭布居其中,山回路转,峰外有峰,真正当得天险二字,莫怪乎永历帝一朝居此,俾得清军穷于奔命,观气觑象,这白鹤一潭确是不胜深幽,有不能尽窥之机。
时美娇只能看出三成。
柳蝶衣却有七成功力。
之间距离,分野极大。
她说:“一衣带水,山起云生,这是卧龙天子的福地。怪不得永历帝住在这里不走了。”
“你能看出这些,倒也不易,却是此番气势,静中有动,时候一到,这条卧龙便求静不得——想要蛰伏亦是不能!”
柳蝶衣伸手南面一指道:“看见了么?”
一片飞崖,状似长刀,刀锋下闪烁着蜷曲的一泓流水,气势活泼,状若怒腾,有挣扎欲去之苦。
时美娇心里一动,恍然似有所悟,却又不能尽悟其妙。
柳蝶衣白皙的脸上,显示出一丝傲容。
“昔年蔡氏布衣,看尽天下,成书《玉盘天经》。中有‘七十二摇地动’,能够识破的人不多,纵观天下,亦不过数人而已,这卷天经,后随蔡氏第三十一代后人,同葬鹦鹉洲之后,便为失传,我却有幸一窥,识其八九……”
说话间,他的眼睛里交织出一片璀璨、这种识透天机的喜悦之情,却是局外人难以度测。
柳蝶衣这才把话头引到了正题上:“眼前的这个白鹤潭,诚如你说,正是一块福地,只可惜这个朱由榔却不是有福之人,居住这里的人,却要耐得三伏之苦,气势便有不同,要不然便会……”
举手一指,落向那片如刀飞崖。柳蝶衣慨叹一声:“只怕他难当这一刀之苦,险乎哉矣!”
时美娇眨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他还是不动的好……正可为您手到擒来。”
柳蝶衣哼了一声:“他是欲静不能,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亦是一刀……天作成的他这亡国之君应是为我所用。”时美娇一惊道:“您已决定对他出手了?什么时候?”柳蝶衣微微点头一笑:“三天!再等三天吧!”
时美娇不再吭声。
柳蝶衣转过身子,随即在一截枯树上坐下。脸上显现出一种抑悒,以他这般聪明,自命不凡,并能识透几许天机的人,却在本身作为上,并不能畅所欲为,甚而时有被束绑的感觉,却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就有他十分头痛的问题,诸如永历皇帝的犹自未能到手,以及本门所遭遇前所未有的诸多危机,人员折损,威信丧失,而他本人,更面临着一种神秘疾病的潜在威胁……诸如此类,在在都使他心情抑郁不开。
他为人极是自负,任何困境,都自求解脱,绝无与人相商,共谋对策的余地,这可就苦了自己,遇有困难时,一个人也帮不了他。
或许是有了什么异样的症状吧。这一霎,他只觉两肩微微发麻,仿佛由眉心部位,隐隐散着冷气,滚出了汗珠。下意识的,他探手入怀,摸出了神医黄孔为他调配的灵药——冷香丸。
“你……怎么啦?”
时美娇吓了一跳,忙自走近到他身边。
“不要紧……过一会也就好了……”
柳蝶衣摇摇头,打开药盒,由其中取出大小如蚕豆状的一粒黄|色药片,放于舌下,便自闭目不再吭声。
时美娇正待进一步探询病情,忽然明白过来,一时脸色绯红,神情大窘。
那日柳蝶衣病发,特地请来神医黄孔就近医治,她和雷公公、李七郎等均在跟前,事后黄孔曾约略说明他的致病之因……
说是为花香所染,除了应将飘香楼各样奇花异卉,尽数除去之外,另有一戒——戒之在色。
那一次柳蝶衣病发之因,事后证实,乃是由于李七郎的男色蛊惑,事隔数月,何以便忘怀了?
一惊之下,时美娇直吓得透体发凉……难道他的宿疾再一次地又发作了?
所不同的,这一次却是由于自己……一时间,时美娇吓得可是不轻,她为自己的纵情孟浪,深深感到内疚与不安。
柳蝶衣果然是病发了。
却是不如上次那么严重。
或许说是柳蝶衣的明知故犯吧,也许他是在做一次试探,用以测验自己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仍如往昔?或有改变?
他失败了!
情形虽然已有所改善,却还不及他所预期那样,当此不免大生气馁,好不遗憾……
缓缓睁开了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时美娇,心里未始没有一丝歉疚,时美娇略似清瘦的美丽面靥,使他恍惚记起对方曾经是头梳丫角,尚在童稚年岁时,便追随着自己,岁月荏苒,一眨眼这已几乎是十五六年以前的往事了。
如今的她,早已年过摽梅,不再是青春少女年华,却犹是小姑独处,待字闺中,无非是在等待着自己的青睐眷顾,可是自己……
然而种情非人,柳蝶衣的眼里,几曾又看见了她的一往情深?何时又为她设想过?
非仅此也,即在他踏入哀乐中年之始,性情大异,几至偏嗜断袖,这才真正伤了她的心。
柳蝶衣几乎不忍再向面前佳人多看一眼。
“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小美子,你今年多大了?”
很久很久,他已经不曾这样称呼过她了——小美子这三个字,包含着当年的多少甜蜜、温香……曾几何时,这些曾为情铸的甜蜜往事,却已在她记忆里褪色消失……一霎间的忽然闻及,莫怪乎她要大吃一惊了。
她用十分震惊的神采,向他注视着……
好半天,才自讷讷说道:“我二……十……七岁了……您问这些……”眼睛一酸,情不自禁淌出了清泪两行。
“噢……二十七了?”他才似恍然有悟:“你已经这么大了……不年轻了……”
“本来不年轻了。”话声出口,才悟及语涉顶撞,她却已无能顾及,颇似幽怨地把脸转向一边。
柳蝶衣长长地吁了口气,神色间不无感伤地道:“应该嫁人了!”
时美娇苦笑了一下。
柳蝶衣说:“你看,燕云青这个人怎么样?”
时美娇忽地站起,走向一旁。
柳蝶衣看着她的背影,呆了一呆,便自不再多说。
却是多说了几句,于眼前病情无益。这病原不曾根治,发作时有赖神医黄孔的特制灵药所暂时抑制,若是有个知心的人,为他前心后背,轻轻抚摸,恰到好处的输以真气,便觉无穷受用。
这种工作,时美娇却是做不来的,勉强而为亦难望搔到痒处。
只是有一个人,才对了他的心思。
李七郎。
若是李七郎在这里就好了!心有所憧,情不自禁地一时便自呼出了他的名字:“七郎……唉……”
时美娇一惊回身道:“您在叫谁?李七郎?”
左右看了一眼,并无此人。
柳蝶衣微微一叹:“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时美娇怔了一怔,笑笑道:“是……么?”
“是的,”柳蝶衣并不讳言他对李七郎的眷念,“只有他最了解我,知道我心里的空……虚……我的病,他也最清楚……而且,毫无疑问的,他也对我最忠心……”
时美娇不由气往上撞,轻轻哼了一声:“您真的这么想?”
“当然……”一时,他用奇怪的眼光向时美娇打量着,目光里不无斥责之意。
时美娇便不再多说。
她很想说出一个真实,即是那日在五华山下,她几乎已将简昆仑擒到手里,便由于李七郎的暗中破坏,而致功败垂成,非仅如此,李七郎更对她施以暗袭,差一点使她受伤蒙害——却是话到嘴边,又复吞住。
紧接着,她随即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李七郎在柳蝶衣心里所占据的位置,远远高过于自己,即使是爱情的一面,也无人可以替代。
忽然间,她才明白过来,便是刚才柳蝶衣劝自己嫁人的一节,也系寓有心机。分明是,他已对自己不再眷爱,视为累赘,才欲转授外人,要自己嫁给燕云青,哼……好卑鄙的念头。
时美娇只觉得遍体冰凉,一瞬间真仿佛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先时的绮丽缱绻,早已冰消云散。
眼前的这个人,容或仍具有无上的权力,促使自己为他效命,却已不再是自己心里所钟情的爱人。她心里乱极了,极需要找个冷静地方,摆脱开眼前柳蝶衣的纠缠,独自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转身走了。
甚至于不曾回头向那个曾是刻骨铭心的昔日恋人看上一眼……
第三十五回生非容易死亦难
打从前面山房回来,时已午夜。永历帝心情极为恶劣,一连串地嚷着要酒,福安拗不过,把早已烫好的陈年花雕,用锡壶装着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壶,便似不胜酒力地醉了。
一个人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福安不敢惊动,悄悄收了酒菜,到后面请来了夏妃,要她相机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块儿来了。
屋子里酒气熏天。
朱蕾和夏妃两个人悄悄走到永历帝身边,才自发觉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黄软袍、长靠锦背座椅满是污秽,先前在山房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臭气熏天。
两个女人彼此苦笑着对看一眼,也没招呼宫人女侍,自个儿动手,好一阵子才收拾干净。
夏妃取来了一件鹅黄丝棉软袍子给永历帝换上,外面加一件软罩甲,应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历皇帝身子不好,不过才四十来岁,身子就常见不支,入秋以后怕冷得厉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换穿皮祆,平常居家补药不断,人参鹿茸常用不鲜。
这个夏妃二十四的年岁,个头儿不高不瘦,长长的一张瓜子脸,眉眼都很秀气,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能弹长颈弦子,今人叫做阮咸的,苏州人,素日就与九公主相好,朱蕾来了,她最高兴,谈起来没个完。
今天她新梳了头,看着尤其漂亮。只见她上面穿着件银红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子的马甲儿,下面是正红杭绢画拖裙子,脚下是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头上打着个盘头揸譬,去了冠儿,越显得云髻堆耸,一如轻烟密雾,看着极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却乐不起来,看着皇帝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免犯愁,拢着一双水眉,只是低头做事,两个人刚把皇上扶着躺下,他却是醒了。
“噢……你们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说,“喝醉了,吐了一身,满处都是,刚拾掇完。”
夏妃说:“皇上身子不好,还是少喝酒的好,酒伤肝,明天您又要说没精神,嚷着腰疼了。”
永历帝哼了一声,挺身坐起来说:“不喝酒干什么,我心里烦!”
福安在角落里说:“皇上醒啦!”赶忙转身过去,把早已备好暖着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过来,关照说:“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历帝从夏妃手里接过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没歇着?”
朱蕾说:“正要回去,听见您醉了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皇上?听福安说您的心情不好。”
永历帝叹了口气:“你来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还要找你呢……我们又打败仗了……”
朱蕾没有吭声。这几天她早听说了,李定国连吃败仗,清军节节大胜,兵分多路,说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过来了。
永历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国守不住,传过来消息,要我们离开白鹤潭,没法子,我们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声:“可……搬去哪里呢?”
“去腾越。”永历帝说,“那边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没地方去了……”
二女对看一眼,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时相顾黯然。永历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着……
“马吉翔要我去缅甸,说是跟那边的人已联系好了,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他哎了口气,“这里不好,总还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缅甸,可就由不住要听别人的摆布,我可不愿意……可是……”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就发起呆来。
朱蕾说:“他们都怎么说?”
永历帝说:“叶天霞、钱枚也都说这里守不住,劝我去腾越,秦、宫几个侠客,也都赞同,所以……我们只好先去腾越!”
“那边行宫准备好了?”夏妃问,“什么时候搬家?”
永历帝叹说:“还什么行宫不行宫……有地方住就算不错了,已经决定了,二十三号日子不错……”
屈指一算,朱蕾吃惊道:“这么说,只有六天了?这么快?”
永历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颇似伤感地说:“我正要告诉你——
这一次你就不要跟着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这两天我也想过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里的伤痛道:“皇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块,我也想过了,要死也让咱们兄妹死在一块。”
永历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朱蕾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到这个死字。
她心里一惊,蓦地记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来白鹤潭的中途,曾经做过一个梦,这件事也曾与简昆仑提起过……
梦中情景,兄妹对话竟似与今夜此刻颇相仿佛,当时梦中永历皇帝要自己改名换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说过要死也死在一块之言,怎么会应验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里一惊,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永历帝忽然说:“我实在告诉你吧,如果将来要去缅甸,人家只收留我们四个人,你……怎么还能跟着?”
朱蕾顿时一怔,这才不再吭声,一时心如刀绞,低下头,眼泪也淌了出来。
夏妃忙过去,递上一方帕子,朱蕾接过来擤了一下鼻涕,只是发呆。
永历帝说:“你真笨,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边跑……改名换姓,谁也不会认识你!”
这就更应了那个梦了。真正是不可思议。
“改名换姓?”对于朱蕾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之事,却是没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永历帝的神态是认真的:“也只有这样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终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还是要跟着人家姓……倒不如现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来,他转了个圈子,坐下来,又站起来,显得那么气躁,不安宁。
对于哥哥所说的这些,朱蕾很是生气,有心顶撞,忽然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哥哥还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试看眼前情景,真要顶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会打人,这么一想,她也就不吭声了。
“缅甸就缅甸吧!”永历帝来回走了一圈站住道,“这里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声:“说什么这里没有立足之地,事在人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么?”永历帝气馁地道,“如今大势已去,不走怎么办?难道叫我送死?
还是去向吴三桂投降?”
朱蕾说:“皇上刚才不是说去腾越吗?”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一面说,他又来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来扶着他,款款地说:“皇上身子要紧,去哪里都不要紧,这不大家伙全听着您的一句话吗?”
她可真会顺着皇帝的性子说话,一面说偏过头来向朱蕾挤了一下眼睛。
朱蕾却是没看见:“那是什么话?真要那么做——国家就完了……”越说越气,一下子跑到了永历皇帝身边,伤心地说,“皇上千万不能去缅甸,只要我们还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异邦,要不然人民会不答应,会骂您没有出息,会……”
话声未完,叭地一声脆响,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个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着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脚,赌气到一边坐了下来。
夏妃啊了一声,赶忙去照顾朱蕾,却被后者重重地挣脱开来。
一时间热泪夺眶而下,淌了满脸。
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既惊异梦境的灵验,更为着眼前的一切大哭伤怀,伤心自是伤心,话还是要说的。
“皇上——您错了……”她大声嚷着,“除非万不得已,您绝对不能去缅甸,要不然咱们明朝便真的完了,后世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都要骂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叶先生、钱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国李将军吧!他们也不会原谅您……想想吧,他们拼死拼活,流血送命,都为了谁呀,您……您忍心撇下他们,一个人逃命?您……”
“不要再说了!”永历皇帝忽然像疯了似地跳了起来,却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气吧……”转过脸看着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说两句吧……您去歇着去吧……”又是挤眼,又是抛眉。这一次朱蕾总算看见了。
“皇上万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便自转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灯也不见一盏。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脚,心里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唤个人掌灯护送,却是伤心气头上,也就顾不了许多,硬着头皮独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处不远,不过是隔着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当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来却是很远。
一阵疾行之后,先时的激动情绪也安静下来,森森庭院,飒飒秋风,才自觉出怕来……
跑一阵,走一阵,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处的小小院落,远远看见服侍自己的那刘宫人打着个灯笼,正自怅惘,忽然发现,忙自迎上来:“殿下回来了……”
请安问好的当儿,朱蕾已夺门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还有刚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边脸,热辣辣的怕是肿了。
可不是,对着镜子照照,五条指痕,肿起来老高。想想不禁悲从中来,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况是让最敬爱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由不住眼泪又自淌了下来。
这一霎,她脑子里可真乱极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样远走缅甸,心里真像是刀割般的难受。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万水地跑到这里,重聚团圆,如今又要分离,若如皇上所说,改名换姓后往南方跑……
那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终身……想到了简昆仑,一时心绪紊乱,不知所思。
纱罩里的灯芯,爆开了一个灯花,摇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来,吓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传说,这是烛蕊爆喜,国破家亡还有什么喜事可言?院子里秋风飒飒,刮得落叶萧萧。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觉着有些累了。
伸了个懒腰,才自站起——蓦地,婆娑灯光影里,衬映出一条纤细人影。立地而长,极似有所耸动。
朱蕾呀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面前人影乍现,在连带着的袭面疾风里,一口冷森森的剑锋,已向她喉间刺来。
惊惶万状里,朱蕾方自看清对方来人,正是那日游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强的时美娇,却是阴魂不散,此番又复来临。
时美娇当然不会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这一剑,气势如虹,光华璀璨,却非等闲,看来却具穿喉之势,真把朱蕾吓得花容惨变。
她身边,总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线流光闪处叮地击中了长剑剑尖,莫谓物什细小,却是力道惊人。
时美娇剑尖偏得一偏,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自解开了眼前的一时之危。
一股强大气势,随着眼前这个人的猝然袭前:屋子里像是卷了阵狂风,案犊上纸笔齐飞,声势好不惊人!
灯焰摇曳里,一个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已扑身而前,人到剑出。
叮当脆响声里,持剑的双方,已移开了一个人距离。
朱蕾踉跄着扶案而立,只吓得神色惨变,只当是又来了什么祸害。容得看清了来人竟是简昆仑时,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冷森森地摇曳出一室的昏黄迷离……那种紧迫慑人的剑气,直似冰寒的手,紧紧捏着人的喉头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临的,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对剑场面,直似较诸那日船舱所遇更具无限阴森。
“又是你……简昆仑!”时美娇挑动着细长的眉毛,直向眼前简昆仑怒目而视。
方才的双剑交锋,已让她领会到对方臂力的惊人,从而警觉到自己实已不堪招架。
那是因为她左面剑伤未愈,虽是左面身子,却也关系着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连带着全身经络惧感疼痛,猝然使她记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惊。
眼前之势,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让……
臂力不振,却可以内气真力透过剑锋与对方抗衡。
这便是眼前室内剑气横溢,尤具阴森之因了。
“时美娇。”简昆仑目光深湛地直瞪着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让你逃了,今夜不会再称侥幸,更何况你剑伤未愈,今夜你绝非是我对手,又何必自投罗网?”
这番话看似自大,其实仁厚,仍不忘予对方返身之机,时美娇只要略识话机,便不难从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无余子,衔记着简昆仑的一剑之仇,誓要湔雪前耻。
“你说得不错,我身上是带伤……可是,你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转,脚下已换了方位。
时美娇又说:“我知道你近来功力大进,我们两个虽然几度交手,总是碍有外人打岔,不能一尽全力,想来你一定不无遗憾,今夜……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说时,她那张盈盈笑脸,更似着了一片雾般的朦胧,实在难以猜想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该……而且,能够死在你的手里也……”
目光微侧,看了朱蕾一眼,碍于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话不便说得太过露骨。
顿了一顿,却有下文待续,“……要是你敌不过我,死在了我的剑下,也就认了命吧。总也还有别人为你伤心……应该比我强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势如此,她犹有余暇逗趣,美丽的眼睛向着侧面的朱蕾瞟上那么一眼。
九公主确实为简昆仑担心。她为人直率,不擅掩饰,一听说他们双方待做殊死之战,焉能不为之提心吊胆,即使死的一方是时美娇,以她仁泽居心,显然亦非乐见。
“这……又何必呢……唉……时美娇,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你快走吧……
真的。”说着,她天真地跑向一边,待将打开窗子。
“站住!”时美娇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却是向简昆仑望着,“看见没有,她有多向着你?怕你死了……”
朱蕾说:“乱说,你也一样,不管你们两个人谁死了我都不愿意看见……时美娇……
你还是走了吧。回头他们来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时美娇唇角轻牵,微微一笑,“谢谢你吧……”
这丝微笑,很快的即为一种妒意所取代,观诸在时美娇的脸上,别具阴诡粟慑气息,以至于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惊。
“九公主不必多说,请速速退下。”
简昆仑由对方尖锐的剑气里,已有所感触,情知时美娇即将出手。
果然,话声方顿,对方猝然发动攻势。一缕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剑的来势缓慢,却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随剑而行,一经前进,逼人毛发。
她终于狠下心要与简昆仑殊一死战,或许是九公主对简氏的眷爱之情,更促使她动了杀机。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莫测高深,寓千变万化于毫发之间。
简昆仑识得厉害,出剑之先早已做了必要准备。一口真气为功九转,注之长剑月下秋露,一似泛滥秋江,激荡起寒星万点。
猛可里,双方剑势相交,却不曾听见那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房子里撒满了水花般的一天剑雨。
无比阴栗璀璨的剑气横溢里,两个人的身子交Сhā而过……
像是一天寒星,简昆仑其实已全身包裹其间,冷冽的剑雨,逼使着他的发眉俱张。
看看已万难躲闪,他却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游身于万斛寒芒剑隙之间,一挣而脱,其快如电。
时美娇陡地一惊,再思变换,已是不及。
简昆仑那一只翻起的左手,其势如鹰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头。
于时美娇言,这一掌真有诛心之痛,旧伤未愈,更添新痛,已是万难以继,更何况简昆仑的真气内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头人儿,也能为他拍碎了。
时美娇哎呀叫了一声,娇躯一震而倒,右手长剑翘上处,咻地飞天直起,笃地倒扎房梁,唏哩哩摇曳出一天寒芒,较请先前的阑珊剑雨,却又是一番气势了。
这一掌虽不曾力毙时美娇于掌下,却将她护体真力拍散过半。
以时美娇之精湛功力,虽不致就此丧命,却已是万万难当,樱口张处,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箭矢似的直溅粉墙。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挣未起,再挣欲起的当儿,却已为简昆仑锋利的剑尖,指着了咽喉。
时美娇忽地睁大了眼睛,只以为难免一剑穿喉,却是简昆仑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声惊呼里。简昆仑改剑为指,点中了时美娇忠堂一|茓。后者身子一歪,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来。
“她……死了?”朱蕾吓得全身打颤。
“殿下放心,我只是点了她的|茓道而已。”
朱蕾这才似松了口气,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后者终是懵懂无知,酒醉了一般地瘫痪无力。
“这……怎么办?”朱蕾唉地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怜……你到底要怎么发落她呢!”
瞧着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实又何异于自己?人生总要有所坚持。想到了屈死此女剑下的崔平老剑客,以及数不清的诸多武林正派侠士,简昆仑不得不硬下心来。
只是,要他亲自下手杀了她,却是残忍之事,他却也难以下此毒手,一时间,便自看着时美娇发起呆来。
“你……你饶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着他,竟为时美娇讨起饶来。
这一霎对于简昆仑是极大的考验,他竟变得踌躇不安起来。
来回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定下脚步,摇头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时美娇双手抱起。
她显然仍在昏迷之中。这玉体横陈,长发深垂,衬着苍白失血的脸,在在显示着娇荏无力,惹人怜爱。如果仅仅只着眼这一霎的她,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的素来强梁霸道。人总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动物,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有倒下来任人摆布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着她:“你要把她怎……怎样?千万别杀……”
“我不会亲手杀她,却也不能就此放过她。”简昆仑冷冷地说:“万花飘香在江湖上为恶多端,她的两只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间,他想到了惨死于此女剑下的玉剑书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终于做了决定:“我把她交给二位大哥,一切秉公处理。”
他的语气至为沉痛,几乎不敢直视向时美娇面靥,即使在重伤昏迷之中,这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仍具有强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简昆仑之所以下手点了她的|茓道,让她暂时昏迷,便是这个原因,时美娇的聪明机智,正是与她的美丽一般无二,若容她当面辩驳,一逞口舌之利,说不定便自又会着了她的道儿,是以出此别策。
说了这几句话,他即不再迟疑,待将举步向门前行去,门扉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一个修长人影,当门而立。
简昆仑、朱蕾自不免吓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几乎叫了起来……
“谁!”话声方停,眼前人影一闪,那个人已似云般地轻飘,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当得上是劲风一袭,使人在完全没有恢复意识之前,已为他占了先机。
简昆仑大吃了一惊。
以他的反应之快,警觉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现身之始,而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他同时也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朱蕾已在对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这个人身势前袭的同时,一股莫名的劲道,有似八爪鱼儿一般,随着他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个结实。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修长的躯体,眉长目朗,长发齐肩,一身银色长衣,却在上面绣着寒梅一枝,衬着他精灵星烁的面上神情,饶有几分画上仙人神采。
却是,如果进一步仔细观察,即可见他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阴诡剽悍之气,却又当是另一番评价了。
或许这个人的年岁已经不轻,但是眼前看来却只在中年之谱。即使一望之下,也能感觉出那种属于中年人不愠不火的老练气质。
简昆仑当然认出他是谁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为来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实在不必对朱蕾再做抢救,而心存幸免。事实上简昆仑已无能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为了。
“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笑容里不失阴诡,对于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于不再多看一眼,却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间,简昆仑根本不存侈想,能够在这个距离里,把朱蕾抢过来,更何况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人。
这却也使他有了一线希望。即是尽管搭救朱蕾已属无力,而时美娇的生死却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个事实显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颇有一日千里之势。”柳蝶衣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时堂主显然还没有认清楚这一点,才会三番两次的在你手里吃了大亏,说来也是她咎由自取,死而无憾,不过,看在多年主从的份上,我却也不能置她不顾……”
顿了顿,他才缓缓地又接下去,“你很聪明,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负,也很诡诈。
简昆仑点头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来交换时美娇?”
“你很聪明……”柳蝶衣一笑道,“难道不值?”
“不……”简昆仑说,“完全公平。”
身势微转,从容地把时美娇平置长案,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无知。
如此一来,简昆仑更可从容握剑,情形之微妙,正与柳蝶衣之于朱蕾一般无二。饶是柳蝶衣诡异莫测,却也难望取代简昆仑所掌握于时美娇的完全优势。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柳蝶衣说:“把时堂主交给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简昆仑说:“九公主自由之后,时堂主任你自处!”
柳蝶衣微微一笑,说道:“好!”
却不见他身子移动,朱蕾立刻即觉出身上的那种束绑感觉为之一松。顿时,她身子为之大大摇动一下,本能的一个翩跹,转到了简昆仑身边。
“这里不好!”简昆仑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着,嘴里却是在对朱蕾说话:
“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远越好,能藏就藏,要闭住呼吸,不要出一点点声音——
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点让她摔了一跤。
朱蕾当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关时刻,爬起来转身就跑,却是跑了一步,又回过头来。
简昆仑怒声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却似依依不舍:“你……呢?”
“我不要紧,你快走吧,记住越远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声,大眼睛满是关爱深情,转了一转,霍地转身飞快奔出,脚步声清晰可闻。
一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向后退了三步,让开了此一面地势。
换言之,时美娇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却似不无激赏:“你对我防范得很周详啊……”
简昆仑一笑:“大敌当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实大可不必,我已经说过恢复她的自由……”
“你可以说了不算!”简昆仑冷笑一声,“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柳蝶衣却也不愠,一时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难能,更何况是一个红颜知己……简昆仑,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睐垂爱……怪不得你誓死相随,捐躯以报了。”
“你言重了!”简昆仑说,“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却未必就此捐躯!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活着么?”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要你活着!”
一霎间柳蝶衣眼睛里闪烁着极其自负的目光。他并不急于对时美娇立刻解救,却把注意重点放在眼前的简昆仑身上。
说话的当儿,大股无形气机,霍地直向简昆仑身上袭来,情景与先时的朱蕾极其相似。
然而简昆仑却不是朱蕾。他伟岸挺立的身子,甚至于一动也不动,风采依旧从容。
他当然知道柳蝶衣功力远远超过自己,却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缓缓放出,用以与对方抗衡,表面上丝毫不见慌张。
“柳先生,不要太过自信了!”简昆仑缓缓说道,“难道过去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这教训两个字,确是予柳蝶衣以极大刺激。显然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既能逃脱飘香楼的十面埋伏,并不曾受制于他,今日又有何惧?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层的话,这教训二字的涵义也就更相对升高,不啻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亦曾饶其不死。
对于柳蝶衣这般身分兼以自负的人来说,那件事无疑使他刻骨铭心,引为生平奇耻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这怒火却难望在他脸上看出,惟一所能显示的,也只是他深邃的眼睛。
“哼!说得好!”柳蝶衣缓缓点了一下头,“我确是记忆深刻,不劳你再提醒!”
陡然间,简昆仑感觉出传自对方身上的那股无形劲道,忽然大为增强,以至于简昆仑猝当之下,几至站立不稳,他却拼出全力,也要挡它一挡。一挺之后,总算没有当场出丑。却不禁心里嗵嗵直跳,丹田力虚。
若是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进力,简昆仑可就保不住当场出丑,或是内里受伤了。
这一点,似乎简昆仑有相当的把握,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甚至于可以断言,这一场气机的抗衡,便自到此为止。
柳蝶衣显然很是惊讶。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进步,可是……却也到此为止了吧?”柳蝶衣自负地冷冷说道,“我只需略加内力一成,你便将丑态毕露。”
简昆仑说:“你说得不错,可是那么一来,出丑的也许是我,而真正吃亏受伤的却是你自己。”
“为……什么?”
这三个字的声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气壮。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简昆仑目She精光地缓缓说道,“你目下病情,我十分清楚。”
顿时柳蝶衣神色为之一变。
简昆仑也就不再保留,直言无讳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袭,已然病人膏肓,之所以看来无事,无非全仗神医黄孔的药力维持,我甚至于可以断言,你这种病根治极难,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内气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这笑容真似Сhā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长剑,却由于所说句句属实,柳蝶衣一时竟自无言以对。
简昆仑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论,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险边缘,再进一步可就难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说我很聪明,其实你一点也不笨,这个道理你当然很清楚,所以我大可对你无需惧怕!”话声微顿,他随即转动身躯,掉换了一个更适当的位置,并乘机松脱了当前一面的强大压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实上,对方这般语气说话,很可能是他生平仅闻,从没有一个人胆敢当着他的面,用这般口吻说话的。
猛可里,柳蝶衣披散肩后的美丽棕色长发,有似刺猬般蓬松开来,那却只是刹那间事,瞬息又自恢复正常。
“你都说对了,”柳蝶衣脸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别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力,依然能置你于死地绰绰有余。”
“那可就很难说。”简昆仑越见镇定地说,“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对敌,天上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总能险中取胜,立于不败!”
“天上的神?”柳蝶衣说,“我眼睛里没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败了……”简昆仑含着微笑说,“我所信仰的神,乃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么,神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这一次我向神祈求的便是要打败你,不使恶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担心会胜过你,不信你就试试!”
说时,他毫不犹豫地掣出了长剑,神色大见从容。
柳蝶衣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说:“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恶人的厉害!”他的一只手,几乎已拔出剑来了,忽然神色一惊。显然听见了一些什么。
不久,简昆仑也听见了。
那是一阵快速而极见轻微的起落脚步声音,显示着来人在轻功提纵一面,有极其深湛的杰出造诣,而且人数更不止一人……
便是这个声音,使得柳蝶衣为之一惊。
“很好……”他说,“你的帮手来了!”
“怎么样?”简昆仑说,“我的话应验了吧?”
柳蝶衣说:“你在做梦。”身子一转,已到了长案一边,伸手向着似同熟睡的时美娇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冲激下,时美娇身上所中|茓道,顿时解开,倏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翻身坐起。
当她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柳蝶衣时,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柳蝶衣寒着脸说:“不要说话。”
时美娇立刻就体会出自己的伤势沉重,紧接着随即也发现到简昆仑也在眼前。
这场面太过离奇,却非她一时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转,坐向长桌,用命令的口气对时美娇说道:“我背着你,快点!”
时美娇迟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随即将长衣捞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盘结,成了一个软兜,把时美娇整个身子兜置后背,她的一双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氏两肩,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稳贴,无碍于柳蝶衣身子转动,即使与人对敌,也不会过于累赘。
事实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论,莫说是时美娇的荏荏娇躯,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不会感觉吃力。
他这么一派从容布施,眼睛却也不曾放过当前简昆仑,防备着对方的乘虚而入。
事实上简昆仑所显示的诚然君子之风,并不会乘入以危,使他笃定的是,他确信自己一面的帮手来了。
毫无疑问,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余,并为简昆仑约来了帮手。
第三十六回常使英雄泪满襟
便在这一霎房门忽然敞开来。
三条人影,幽灵也似地一拥而入。一经入内,极具自然的向三方面分布而开,随同简昆仑的一面,合四面之力,造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势,突地将柳蝶衣看守其中。
简昆仑早已猜知来人是谁。
果然就是他们——一自己的三位拜兄。
秦太乙、宫天羽、方天星。
四个人八只眼睛,瞬也不瞬地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
秦太乙哼了一声:“蝶衣先生,三十年前汉水之滨,与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当时承先生手下留情,秦某伤臂而遁,不知先生可还记得?”
以秦太乙之一向自大,居然开口闭口,尊称对方为先生,当可想知柳蝶衣实为他深深敬重之人。
柳蝶衣一双细长的眸子,早在来者三人未经站定之始,已经对他们注意到了。
聆听之下,他特别向秦太乙看了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秦太乙,是你么?”
秦太乙说:“不错,就是我。”
柳蝶衣眸子一扫其它各人:“宫天羽、方大星……很好,你们风尖三侠全来了。”
后者二人,显然还是第一次见到柳蝶衣这个人,不过对他的盛名早已如雷贯耳,乍然见到这位武林传说中最是难缠的人物,俱不免心存戒备,神色也就格外慎重。
宫天羽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位爱花主人自己来了,真正幸会之至!”
柳蝶衣眼睛很快在他脸上扫过,冷冷一笑,面现不屑地定睛在简昆仑身上。
“还有人么?”他说,“就只是你们四个?”
方天星大声道:“我们四个就够了,有种把我们都杀了,嘿嘿……怕是未必吧!”
柳蝶衣长长的眼睛,缓缓转向方天星,后者甫一交接之下,不禁打了个寒噤——那是他生平从来也不曾感受过的一种恐惧。这个人——柳蝶衣,真有那种凌人不怒自威的气势。
凡是接触到他此刻眼神的人,无不内心战栗。
简昆仑也不例外。忽然他吃了一惊,感觉到一种颇为不祥的暗示,一个念头陡然自心底升起——“若是柳蝶衣完全不顾神医黄孔的警告,豁出一死,全力以赴,以他功力,便大大可观,自己一面,虽合四人之力,却也胜负难卜!可是如何是好?”
到底柳蝶衣这个黑道盟主,一代魔君,有其诡异难测一面。有些事情纯以自己忖测是不能涵盖的,再者对方功力究竟已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却也非自己所能尽知。总之,对方若豁出一切,这也是当前情势所逼,事实上他已无能选择。事情便大大堪虑。
只怪秦太乙等三位拜见来得太快了,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势将不会逼使对方全力一拼。
这时候想什么都已太晚了。
柳蝶衣神色极是从容。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由四人身上扫过,却也不曾放过现场有限空间。抬头看看上面,游目于四方、脚下,一切俱已在计算之中。
“好了,你们只管放手过来。”说时柳蝶衣反手后肩,掣出了身后长剑,一抹青霞,闪自细长的剑锋,却不是那一口他仗以成名的风起云涌。
只因宠爱李七郎过甚,在他临行之前,把自己最称手也是最喜爱的长剑风起云涌借给了他,自己却宁可取用较为次级的这一口青冥。
以柳蝶衣之剑术成就,施用什么剑,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眼前的一霎,他却有一种遗憾,悔叹那口惯用的名剑风起云涌不在手头之上,特别是敌人之一的简昆仑所持用的月下秋露昭然在眼之时,更令他感觉到说不出的一种遗憾。
对方四人,除了宫天羽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对四煞棍之外,其它三人皆是长剑。
一时间,房子里充满了冷森森的剑气。这类出自上乘剑术的剑气,极是尖锐冷冽,由于敌我双方皆是武林中一时拔尖的人物,功力气势,自然大有可观。
恍惚里每个人都似有毛发悚然的异样感受。
便在这一霎,有人已挥出了足以致胜的第一剑。这个人竟是柳蝶衣。
以眼前情势而论,柳蝶衣无论剑术如何高超,在面对着当前皆为一时之选的四个大敌,总是相形见绌,更何况他背负一人,尚有宿疾在身。以常理论,他应是处于攻少于守的守势才是正理。他却弃守而攻,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快速一剑。
一抹青霞闪自柳蝶衣猝起的腕底。
好美的姿态!
随着他抡起的右手,有似蝶衣一片,极其潇洒曼妙,却是杀机盎然。
柳蝶衣必然已深深体会出眼前是生死存亡关键,才不惜出奇制胜,施展出他生平极难一现的救命绝招,也即是他仗以成名的蝶衣七剑。
只可惜眼前四人,俱不曾对此有所认识,提供经验。
首当其冲的一剑,竟是方天星。
这个年轻侠士,论及剑术,容或是大有可观,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第一剑竟是直奔向自己而来。
惊惶一瞬,方天星长剑横陈,意欲螳臂当车,以内气真力,硬接他的一剑。
他想左了!
柳蝶衣的这一剑,何等神妙离奇,说它是实,它就是实,说它是虚,它就是虚。
妙在他给方天星的感觉,明明是实在的!
耳听得当的一声,双剑分明已经接触,方天星运力以挺的同时,对方剑锋却似游蕊之蜂,一沾即离,随同着青冥长剑划出的一个大大乙字,刷地一声,已自方天星腋下闪了过去。
大片鲜血,随着柳蝶衣拉出的剑势,立时由方天星腋下渗出,霎时间,染红了他右面上衣。
这一剑伤势极重。非只是剑刃之伤,更厉害的是透过剑锋的内气真力。方天星几乎连话也没说出一句,一震之下,脸白如雪,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却在此同时之间,简昆仑等三人已全速扑身而上,尤以简昆仑居高而下的一剑,更具十分威力。
柳蝶衣一剑得逞,身似花间巨蝶,待向右面闪开,简昆仑的一剑,真有泰山压顶之势,当头直罩而落。
大蓬剑气,有似一天暴雨,罩头直落……柳蝶衣鼻子里哼了一声,横臂一振,以蝶衣七式中第二招花间寻梦,磕开了对方剑锋。
这一剑极是吃重。
即是以柳蝶衣功力,亦感大不轻松。
柳蝶衣身子横溢直出,却是秦老头的一剑,阴狠诡异,于千钧一发,刺穿了柳氏长衣,很可能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房间里万万容不下这般打杀场面。
随着柳蝶衣旋转的身子,哗啦一声大响,整扇窗户为之片碎,柳蝶衣身势,飞云一片已遁出窗外。
宫天羽怒吼一声,紧蹑而出,有似旋风一阵。
身势方落,耳听着身后简昆仑的一声惊叱:“小心!”却是晚了一步。
一片剑光,起自左首。
宫天羽简直不容躲闪,拿棍的右手,连着臂根,已被对方长剑斩落下来。
凄厉怒啸声里,宫天羽的一只左手,却实实地扳在了柳氏的前胸。
终是力道中溃,失之不继。饶是如此,却也非同小可。
呼啦声响里,拉下了柳氏胸衣一片,一震之力,使得柳蝶衣身子狂风也似的飞卷而出。却是一落而遁,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宫天羽脚下一个踉跄,紧接着倒卧血泊。
秦太乙抢上一步,扑身而倒,唤了声:“二弟……”却是无边黑夜,恨得咬牙切齿,喀喀有声。
简昆仑重重跺了一脚,发声长叹道:“大哥暂留,我去追他!”
身形晃处,亦为之消失不见。
夜色迷离。
简昆仑奔足于一片漆黑树林。
这一带既无灯光宣泄,更失天上星月,行走其间,全凭细心体察,自是困难重重。
却是简昆仑耳聪目明,信心极具。
经过一番细心分析判断,他确定柳蝶衣便是由此而进,而且他确定对方不可能就此远遁。
原因很简单,即柳蝶衣虽身负极功绝学,但是先时已负伤颇重,尤其病情更是隐隐待发,两者互为因果,此刻必然是极其虚弱,更何况背上还背着时美娇这个累赘,再快也快不到哪里。
这一带林木葱葱,时有溪流贯穿其间,山势迂回,越往上行,越是难行,峰回路转,鬼影幢幢。柳蝶衣如欲活命,势得被迫上行。
有了此一番认识之后,简昆仑更不禁抱定信心,务期对这个魔头势在必得。
对于柳蝶衣他已有足够戒心,只可惜三位拜见之中,除了秦太乙之外,方、宫二人都对他认识不清,以至于见面交手之初,便双双吃了大亏,看来已是凶多吉少,即使活着不死,也势得终身残废。
旧仇未去又添新恨,真正恨煞人也。
柳蝶衣惯于险中取胜,即使在最称紧迫的混乱之中,也自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这一点简昆仑已有充分的认识。而且他同时也了解到对方不服输的个性,即以眼前而论,表面上看来,是自己在找他,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是在找寻自己?
能够有此一番见地,足足证明简昆仑确是强大了。
眼前林木渐稀。
是一块颇为空旷的三角地带,过此,又将与另一片树林相衔接。
简昆仑一脚踏出之先,似已觉出了有异……
记取着宫天羽先时的断臂之惨,他焉敢掉以轻心?
是以——他身子一出即转,刷地向侧面拧开,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转出的同时,一片寒光,自头上直落而下,险险乎擦着他的肩头落了下来。
情形几与暗算宫天羽的那一剑完全仿佛,若非是简昆仑的事先警觉,简直无能躲过。
柳蝶衣果然处心积虑,这一剑积功力机智于一霎,满以为也同于宫天羽一样,至不济也能斩下对方一臂,却不知简昆仑早已料及他的居心。
一剑落空,柳蝶衣其实早已功力不继,身势猝转,鬼影子也似地向侧面飘开。
简昆仑哪里放得过他?嘴里冷叱一声,身势一个疾转,以大鹰剪翅之势,呼地一个倒卷,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拦在了对方眼前。
“柳蝶衣,你的死期到了!”话声出口,月下秋露唏哩一声转动,抖出了寒星一点,直取向柳蝶衣前心。
柳蝶衣哼了一声。
暗影里似见他庞大的身影,霍地向后一缩,左手突出,快如电光石火,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剑锋。
却是力道不足,随着简昆仑抖动的剑锋,呼地一声,直把他弹起了丈许来高,翩若白鹭,落身于一棵大树的横出枝桠,忽悠悠摇曳不已。
一脉月晖,正好照见他的正面——长发飞散,衣衫片碎,再加上削瘦形容,在在显示着这位黑道盟主的力竭筋疲,已似末路穷途。
简昆仑霍地腾身而起,长剑月下秋露划出了一道弧光,力劈柳蝶衣正面全身。
柳蝶衣力呈不稳,脚下用力过剧,只听见喀嚓一声,树干中折,连人带同树枝一并坠落下来。
简昆仑自不会就此放过。
眼看着柳蝶衣身子,起落飞纵,向侧面崖上翻去,行动虽不失迅速,较之其平日身法,已诚然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于简昆仑可以清晰听见发自他嘴里的呼吸声音。思忖着这个一代魔君,已是强弩之末,就快离死不远了。
皎月寒星,点缀着此一面寒山夜景,分外凄凉阴森……眼前已是悬崖的尽头,看看前行无路,忽然柳蝶衣停下了脚步,一双手扶着松干,发着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如豹喘,煞是骇人。
简昆仑闻声而惊,陡地停下了脚步,对方这般形样,一时倒使得他不忍相逼过甚了。
却是,就此罢手不成?
柳蝶衣喘息声越来越大,更听见发自他背后的声声娇呼:“先生……柳先生……”
这声音陡然使简昆仑忆及,敢情时美娇还伏在他背上。一个是技惊天下的黑道魁首,一个是艳压四方的美人,不寻常的却是,他们更曾是一双互期以心的恋人。这一霎,他们双双面对着的竟是相同的下场,似乎是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接近了。
双方距离不足三丈。这个距离,对于简昆仑来说,一蹴可就,而且,他几乎可以断定,可以毫不费力,举手之间,即可置对方于死地,但是,他却就是狠不下这个心来。
柳蝶衣如豹喘的呼吸声更大了。
却见他回过身来,将长剑深深Сhā落地上,剑触石面铮然作响,火花四溅。衬托着他冷削的形容,极是可怖。
“小美子……我背不动你了……下来吧!”身子晃了一晃,幸未跌倒,就此松卸下背上的时美娇,后者伤势更似不轻,娇声喘着,自地上缓缓爬起来。
“柳……先生……你……怎么了……”
话声未已,柳蝶衣已喷出了大口鲜血,他却是倔强地直立不倒,一只手力拄着地上剑把,那一双灼灼而视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简昆仑盯着,仍然是狂态如昔,哪里有丝毫求怜妥协之意?
只是时美娇却已泣不成声:“蝶……衣……先生……”
不知何时,她已荏弱的屈缩在柳蝶衣脚下,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不时用她苍白的脸在他膝上磨蹭不已,声声娇呼,点点红泪,真个望之断肠。
柳蝶衣霍然发出了狂笑,笑声未已,再一次喷出了怒血……脚下再次打了个踉跄,犹然是挺立如昔。
“小美子,不要啼哭……这哭声太叫我心里生烦,好生惹厌啊……小美子……快不要哭了……”
时美娇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哭了。怯怯颤颤站起,向着简昆仑打量一眼,又回头向身边的柳蝶衣望着……
仿佛是她已经有所感触,一时不寒而栗。
“我不行了……你也不行了……”柳蝶衣说,“如果苟生,不如好死,飘香楼的主人和他的女人,不能让人家耻笑,更不能容人家摆布……小美子!你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时美娇蓦地睁大了眼睛,一片笑靥,显示在她极其憔悴的脸上!
“你……说什么?”
“我……”柳蝶衣大声道,“我要你死!”
“我知道……我是问……”对美娇声音抖颤着,“你刚才说我是你的……女人……
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柳蝶衣一声长叹,凄凉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小美子,带着你美丽的梦去吧!”
时美娇望着他解颐一笑,甜甜地说了个:“好!”
蓦地,她身形纵起,有似飞云一片,直向身后悬崖投身坠落。一如彩云翩飞,她所留下的人生最后姿态,虽只是临去的惊鸿一瞥,却依然美丽动人。
寒飕飕地起了一阵子风,惹得林木萧萧作响,简昆仑直觉得有些寒冷。
柳蝶衣灼灼目神,仍似瞬也不瞬地向他望着,憔悴的脸上,竟洋溢着一片微笑!
或许是这人生他已看透、看穿,戏之嘲之,又将何妨?
风势再起,掀动着他身上支离破碎的白色丝质长袍,蝶儿也似的随风起舞,便在这一霎,他身子起了一阵急剧地抖颤,便自那样恃强自傲地站着死了。
甚至于他脸上仍然挂着那一丝临去的微笑……
简昆仑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仔细地向他看着,借着一片月色,察看着他的脸——
那一张至死仍在微笑着的脸……
他的两只手紧紧握着Сhā入石中的剑柄。因为这样,他才能保持着他原有的站姿。
忽然,他发觉到有两条浓浓的鼻涕样的东西,缓缓自柳蝶衣鼻中流出——便是传说中的武林视为至宝的玉膏了。
只有内功练至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地步的人,死后才会有这样的现象。一个习武的人,能练到如此地步,极是难能可贵。传说中,这样的人实已具有金刚不坏之躯,原则上应是已具有抗拒死亡的能力,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柳蝶衣仍然还是死了。他的死应是与他所罹患的奇难怪症有关……
看着、想着,简昆仑竟自淌出了眼泪。
他甚至于不忍心搬动他直立的躯体,感觉着那是一个强者傲立天地应有的姿态——
虽然他已经死了。
月亮再升高的时候,其实已经离光明的明天不远。
柳蝶衣直立依旧。所不同的,不知何时,竟在他直立的尸体边侧,倒卧着另一个人的尸身……两者之间,依偎得那么近。
唉!李七郎……
他是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长剑风起云涌倒握双手,一剑穿心而死。地上流满了血,月色之下,血已不再鲜红,竟像是黑的……
二先生呢!
他在唱歌,在跳舞。
月色里载歌载舞,飘飘似半山白云,树间白鹭,望之有出世之美。
手里提着个骷髅——宫小娥的遗骸。失意的时候,这便是惟一给他温暖慰藉的东西了。
船出白鹤潭的时候,天色才不过微微发亮。
水面上蒸腾着重重的雾气,冷风袭人。
皇上破例身穿戎装,着白铜和花锦战袍,戴着皮罩耳,倚身黄油绸帐下座椅,脸上气色凝重,十分阴沉。
随行众人,文武以次,两列而坐,总有二三十人之多,大船四周,皆有全身甲胄的执戈卫士守护,前后更有开路山炮安置,俨然如临大敌。
虽说是逃难之中,永历皇帝身边的人仍是不少,前前后后坐满了三艘大船。
此一行目的地是去腾越。永历帝总算暂时打消了去缅甸的计划,那里有李定国的接应,总还能撑持些时候,只是从大局而观,明朝气势显然已到了尽头,还能支持多久,永历皇帝一行的结局为何,可只有天知道了。
秦太乙负责留下来照顾身受重伤的宫天羽,至于方天星,却因伤势过重,先一天已经死了。
白鹤潭两位主人之一的钱枚随永历皇上去腾越护驾,叶天霞自愿留居白鹤潭,他与秦太乙另有计划,以备团结白鹤潭最后尚能动员的所有力量,组织成一营劲旅,一旦时机成熟,再出为战。
值得一提的却是皇上把简昆仑留在身边,交代了他一个极重要的任务,要他去拜访一位通世的高人——顾炎武亭林先生。
此行责任重大,显属极为机要之事,简昆仑只能拜受使命。
原来炎武先生自佐鲁王举事失败之后,一心仍在明朝社稷,并未就此死心,表面周游四方,载书自随,实则心图大事,不时与永历帝暗通款曲。
最近所得到消息是,亭林先生游踪所至,停留在皖南某县,在那里求田居舍,大肆屯垦,其动机堪人玩味,简昆仑的此行出使,显然是与此有着密切的关联了。
昨夜临行之前,皇上赐宴群臣,即席宣布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今日凌晨的腾越之行。
其二,显然大大出人意料。即是,皇上即席赐婚,把御妹朱蕾的终身当众许配给了简昆仑,成就了这一双乱世中患难儿女的终身大事,他们同时也即席接受了永历皇帝的赏赐和众人的祝贺。
虽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简昆仑的心里可也并不轻松,特别是就在这一夜,他情同手足的拜兄方天星的离他而去,撒手人寰,更令他痛不欲生。
为此他们夫妇二人,特别请准了皇上,把正式的婚期延后举行,也就是留待到见了顾先生以后再正式举行,皇上欣然同意。
简昆仑、朱蕾跪辞永历皇帝群臣,踏上江岸的一霎,适当东方日出,天色已是大明。
东升旭日,像是熟透了的一个大红柿子,为大地抹上了一层姹红异彩,不旋踵间却已是光芒万丈,耀眼难开,水面上炫耀着灿烂金光。
目送着永历皇帝一行的乘风而去,不期然九公主这个依人小鸟,嘤然作吟的已自偎在简昆仑怀里。
白鹭在水面翩翩飞舞,远处有隆隆的炮声……
无论如何,这却是一个崭新未来的开始。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