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大学生村官抗击风沙锁沙 > 05

05

“啊!老榆树!”

陶可一声欢呼,休止符样站定,不动了。这是惊喜忘情,呆住了。怎么能够想到弯过这低矮荒瘠的山坳,竟会有如此一棵大树奇迹样突兀现在眼前。奇迹,真的,是在这样四野漫漫几乎不见绿­色­的土地上呀!

瞧它是多么美,拔地参天,枝柯盘旋,浩浩繁繁,如梦如幻。不光是美,还那么那么的亲切,亲切得宛如祖母的眼神儿。曾在哪里见到过它,图画中?幽梦里?

“郑舜成,这里,就是你的家么?”终于能说话了。是问和自己同行的人。她这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仍旧眼光直勾勾,不能离开那伟岸雄奇的老榆树。

没听到回答。被唤的人也直直朝大树望着。也是被突兀而出的美惊呆了?突然,他像一支脱弦的箭,朝大树­射­去。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烧老榆树?”

这是一个刹那。郑舜成冲到大树下,柴堆已被点燃,一簇火苗宛似流动的金子在风中飘摇。所幸纵火者因为心切,既没同意人们去找汽油桶,也不接受去寻一抱秸秆当引柴的建议,就用打火机直接对着柴枝点,以致火势起得迟。

郑舜成脱下衬衫就扑火,一边大声重复着那个喝问句:“你们为什么要烧老榆树?!”

“哪儿蹿出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赵铁柱冲陆二楞嚷。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有人来扫兴了。被问的人没搭腔儿,也在发愣怔,他也不知道呀。见不应声,赵铁柱急了,刚刚燃起的一小簇火苗儿哪经得住这小子扑腾?就一个箭步冲上,跟郑舜成扭到一块儿。“你小子是­干­啥吃的?跑我们村儿来撒野?老子放火烧树关你他妈什么事?”嘴里气势汹汹大骂。

郑舜成没有这人力气大,一下就被制住,急得眼球儿要蹦出。幸好陶可跑到跟前了,就对她大喊:“快!陶可,扑火!给,用我的衬衫……扑,扑,扑灭它,千万不能让它烧起来!”陶可抓过衬衫,对着柴堆使劲扑打起来。赵铁柱见状,愈发焦躁,欲去阻止,又不能松开郑舜成,只好扭颈子对远处的同伙大喊:“你们他妈的快来呀!快去抱住那丫头,别让她搞破坏……”远处的人们一刹儿反应过来,刷地跟着陆二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却都牢牢定住,谁也不敢去抱姑娘。娘的,这是个从电视里掉出来的妞儿,亮得跟个星星似的,直刺眼球儿,哪个敢碰?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树的传奇(5)

这一打怵,给了陶可宝贵时间,她用足力气扑打着,一副拼上­性­命的样子。不光是为了配合朋友,也是自己的内心使然。这是一棵她多么喜欢的大榆树啊!

“你们都傻啦?站着看啥?上呀!你们不敢上,就来扭着这臭小子,腾出我的手掌来……”

火焰终于全部熄灭,只剩一股一股淡蓝­色­的余烟在风中袅袅飘散。陶可却不罢休,还是使劲抡甩着衬衫,像是害怕一旦停下,那死去的火焰又会复活。洁白衬衫已经变作煤黑­色­,烧出一个一个洞。

郑舜成这才松了口气,转过来瞅紧紧钳着自己腕子的赵铁柱:“你是铁柱哥吧?不认识了么?我是村西头儿的郑舜成呀。”

郑舜成?

赵铁柱眼球儿狐疑地抡:“你,是营子西头儿郑老蔫家的……?”不是记­性­不好,也不是身侧的人变化太大,是因为他原本对他不熟。赵家是把在村子东头儿,跟郑家整整隔着一个村庄,五百多户的一个大村子呢。

“铁柱,快松手,你小子眼睛咋长的?自家人都盯不出啦?”陆二楞斜着膀子靠上来,煞有介事地吆喝:“这不是咱村的大状元舜成老兄弟吗?”

众人也都认出,面前这个英气逼人的白面书生,可不就是前几年考到上海大学里去的那个郑老蔫的儿子郑舜成?是他们村历史上第一个,也是迄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哩。

“他,他不是在上海念大学吗?咋回来啦?”赵铁柱梗着脖子,不肯松手。

陆二楞答不上这个问题,就又去细细瞅郑舜成的脸。对郑舜成是打小就熟的,知道是方圆百里大草原上再寻不出第二个的英俊后生,但是,也没有眼前这个俊呀,至少脸皮没这么白。

“我是毕业了,刚刚毕业。”郑舜成解释。

“毕业?这才刚进五月,还不到暑假时候呀?”

就又解释,说原本要实习两个月的,因为自己情况有些特殊,便免掉实习,提前毕业了。

“这下该松手了吧?”陆二楞冲赵铁柱一吼。赵铁柱紧扭着的手不情愿地松了。自然是不服气,嘴撅起老高嘟囔说:“他是大学生,那也不能坏咱们的好事呀,他不让烧老榆树,就是破坏生态移民,就是不想让咱有好日子过。”

“生态移民?”郑舜成疑惑,看向陆二楞。

被看的人龇牙一笑,兴致勃勃解释起来。其实对这生态移民他是自始至终懵懂的,啥叫生态?啥叫移民?不就是全村大搬家吗?但想这大学生是有文化的,一定懂得起,给他一说准会拍手跳脚响应。怎奈无论如何不能说清楚,费了老半天劲,汗都冒出来,终是不行。众人见状,只好七嘴八舌相帮,嘈嘈了半天,总算才让大学生摸到脉络。原来,火烧老榆树行动是出于曼陀北村实现生态移民奋斗目标的迫切需要。生态移民奋斗目标是村党支部书记陆显堂的创意。所以有,是因为目前这块土地的生态环境实在太恶劣!耕地、草场大面积沙化,河流枯竭,湖泊萎缩,人和牲畜已面临喝水的困难。沙尘暴几乎天天刮,沙子进了村,把家门口都给堵住。最关键者,村庄北边横卧在乌兰布通草原上,传说中每隔八十年复活一次,被当地百姓称为孽龙的大沙龙,于去年春天复活了。每天都在往前爬,快得吓人,要是不赶紧躲开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整个村庄吞掉。陆支书说了,情况往好了变是甭想,法子只有一个,就是快点儿让它变得更坏,坏得根本就没法再在这儿住下去。于是就可以向上级申请生态移民,把曼陀北村整个搬走,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或者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生态移民的山西村庄一样,搬到大城市的郊区去,享受现代化的高级生活。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树的传奇(6)

大家说完了,都拿眼睛盯住郑舜成,等着他知识分子的喝彩。不料看到的却是摇头,只见这人苦涩一笑,恳切地告诉说,想法是好的,只可惜不太现实。“众位大哥想一想啊,移民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首先,往哪儿移呢?咱们国家土地面积就是这么大,养活着十几亿人口,哪个好地方不是已经都住满了人?另外,生态移民这说法虽说是有,但那针对的是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地区,那种压根儿就恶劣,根本不存在改造好的可能­性­的地方,而咱们曼陀北村所在的乌兰布通草原却不是这种情况。咱这儿曾经非常美丽过,你们应该都还能回想起来,咱们小的时候,曼陀山上有多少树,绿森森的,覆满山坡,一到春天,杏花儿漫山遍野飘云霞。就是我上大学走时,村子周围也还有那么多榆树、山丁子树……也就是说,这家园是存在着改造好的可能­性­的。只要有改造好的可能­性­,那国家就绝对不会同意生态移民的请求。大家想一想,移民的愿望若是最终不能够实现,那现在越造治得厉害,到头来自个儿吃的苦头是不是就会越大?”

一篇话毕,壮汉们嘀咕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吗?一时拿不准,就刷地一下,眼光都去瞄住陆二楞。他是村支书的侄子,又是村民兵连长,烧老榆树整个是他带的头,应该晓得。看见的却也是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的嘴脸。人心便不免摇动起来,有些要松劲。赵铁柱见状,急了,他本是想借这次烧老榆树的机会挣个表现,让陆二楞到他叔叔面前举荐,给弄个村民兵班长当当,不想半路杀出程咬金,被这么个文绉绉的小白脸儿搅了局。

“这是出去念几天书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就回来跟咱哥们儿白话起大道理了!”赵铁柱­阴­阳怪气,斜眼睨着郑舜成:“移民不行,那你说该咋着?”

两人就对起阵来。郑舜成说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栽树锁沙,重建家园。赵铁柱嘲笑:“瞅瞅这咬文嚼字的做派,还锁沙!你以为那沙子是你们家大黑狗哇?想锁就一根铁链子锁了?那是水样满地流,云样满天飞的东西,咋锁?你能锁住水吗?你能锁住云吗?”引出众人一片哄笑。弄得郑舜成脸一下涨得通红。幸好陶可来到跟前,将话接了,说沙子虽然是水样满地流、云样满天飞的东西,但它毕竟不是水,也不是云,它是能够锁住的!只要栽树,在沙漠上栽满树,那就一定能够锁住!

赵铁柱更笑得厉害:“在沙漠上栽满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大的沙漠,那么吓人的孽龙,谁去栽啊?咋栽啊?”狡黠地抡着眼珠儿,说:“你们小两口儿能留下来不走,跟大伙儿一起在沙漠上栽树吗?”弄得陶可脸也刷地红了,恼了:“你这人怎么乱讲话?”说她和郑舜成是在来乌兰布通草原的长途汽车上刚刚认识的。赵铁柱一翻白眼:“刚认识你就帮着他说话?那我问你,你又不是我们曼陀北村的闺女,又不是我们曼陀北村的媳­妇­儿,管我们的事儿­干­啥?”

又翻起一片哄笑。

“你,你……”陶可气得说不上话来。

“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郑舜成声音冷峻。

“得得得,又来跟我们白话上地球了。我不跟你说地球,我只问你,你说栽树锁沙,重建家园。好,你现在大学毕业了,那能不能留下来不走,就在家乡跟大家伙儿一起­干­——在沙漠上栽树,重建家园?”

树的传奇(7)

郑舜成语蹇。

赵铁柱一声冷笑,转身对人们说:“大家伙儿都看见了吧?轮到让他上,就熊了不是?他当然是不在乎移不移民啦,他小子念了大学,明摆着就要成大城市人了,用不着遭吃沙子这份罪了,他才不在乎咱们这些人的死活。还是得听老支书的,只有老支书才是一心想把咱们救出火坑的人。”壮汉们的脑子就又被拉回,重新七嘴八舌起来,中心意思是郑舜成说话还一股­奶­味儿,能知道啥?不能听他瞎白话,还是得信老支书。姜永远是老的辣。老支书光支书都当了二十年了,咂的咸盐都比这个学生娃吃的小米多。最后还是一致决定,继续烧老榆树,扫清曼陀北村申请生态移民最后一个障碍。

“可这老榆树,它是咱们村里好多人的­干­娘啊!我就是他的一个儿子呢。”郑舜成要哭了。抬起眼睛去看老榆树,看到树上的红布条已少了许多。所幸他父亲郑义当年拴上去的那一根还在,那是系得最高的一根。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村里人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认­干­娘的红布条系得高的缘故。他泪光闪闪的眼睛又落回赵铁柱脸上,恳求道:“铁柱哥,听我娘说,你和钢柱哥小时候也都认了这老榆树­干­娘呢。这树上有多少根红布条,老榆树就有多少个­干­儿子……”

“不对,不是那么说,老吴家的大宝和二宝两个就只拴了一根红布条在上头。他爹说他俩是双胞胎……”陆二楞脖子一梗争辩。他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总是要用力梗一下脖子。

“什么?你们认老榆树当­干­娘?”陶可瞪大眼睛,看着郑舜成,好奇心使得她暂时忘却了愤怒。郑舜成就给她解释,说这是民间流传千百年的习俗,谁家小孩子生了病,治不好,便抱来给老榆树磕个头,认作­干­娘。标志是在它的树枝上拴一根红布条,就是书上写的那种吉祥绳。陶可问这法子灵不灵验?郑舜成点头说灵验。陶可就抬高声音对身边的村汉们说:“­干­娘就是母亲啊!你们难道要恩将仇报,伤害护佑过你们生命的母亲吗?那你们就是不孝子孙啊!”

“啥­干­娘湿娘的,都是封建老迷信!”赵铁柱狠狠吸下鼻子,不耐烦了:“快别跟这两个­奶­娃儿磨牙了,他们知道个啥,咱们还是赶紧去­干­正事儿吧。为啥咱村子只有东南那半边进沙子,西北边不进?就因为有这老家伙在这儿挡着。把它一­干­掉,保准眨眼间村子西北边也会被沙子埋了,那咱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移民了。”

众汉子一呼百应,呼啦一下子又要朝老榆树底下拥。郑舜成急了,抢上一步伸双臂将路挡住,大声说:“众位哥哥,你们要是非烧老榆树不可,那我也没办法。只求你们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这是陆老支书的命令吗?”陆二楞自豪地答说不是,他大伯父只说了要把村南的果树园砍光,没说让砍老榆树。这完全是他的创意,认为自己应该为大伯分忧解愁。

“什么,砍村南果树园?”郑舜成更急了:“不能砍啊,那可是咱们村唯一的一座果树园呀!”陆二楞嘻嘻一笑:“砍都砍了,还说啥能不能?家家户户今天一大早就动手了。咱要不是惦着这棵老榆树,也早在那儿砍果树呢。”“这是自断血脉,自绝后路呀,你们知不知道?树!树是咱草原的血脉,是咱的根啊!”郑舜成的眼眸里喷出东西来,是那种跟火一样的水,男儿的泪水。

“你们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后代子孙想一想吗?”

“咱为啥要搞生态移民?还不是为后代子孙着想吗?搬到好地方去,让儿孙们一生下来就在好地方,享清福……”

“那是痴心妄想!”

“快别跟他磨牙了,二楞,走,咱再去放火。”赵铁柱一把搡开郑舜成,就要往前冲。却被郑舜成一返身揪住后衣襟,死死不放,大吼大喊,一副豁上命的架势,说你们没有接到陆支书的命令,擅自烧老榆树,这是违法的!老榆树是村子的公共财产……赵铁柱拼出浑身蛮力才总算挣脱,气咻咻骂咧咧:“妈的今天真是撞到鬼了!实话告给你吧,陆支书说了,为了实现生态移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嘿!一棵老榆树算啥?”看看实在阻止不住,郑舜成就拿出在学校百米赛的速度,抢先朝老榆树冲去,果然第一个奔到树下,身子一纵,跳到柴堆上,紧紧将老榆树抱住,岔了声高喊:“你们放火吧,烧吧,要想烧老榆树那得先烧了我才行!”

众村汉一下愣住。

陶可见了,也紧跑两步,到得柴堆前,爬上去,模仿郑舜成伸开双臂,在另一侧环住老榆树。那树好粗,两个人手臂直直,才环了半圈。

陶可也提着嗓子高喊一声:“你们放火吧,烧吧,要烧老榆树那得先烧了我们才行!”

女孩儿声音清清亮亮,宛似银河泻下的一脉流水。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一生的爱(1)

01

一生的爱在窗外,我不敢打开窗子,让它进来。

在没有了日子的屋子里,静静坐在窗前,等着心里盛开的那朵花儿凋零。

我不敢站起来走动,因为到处都有你的痕迹。书房里,客厅里,阳台上,你的气息似魔法流布在所有的地方,闪着滚烫的光,为我心里的花朵提供能量。

不知道那天你会走进我的房子里来。不知道你一来,我心里会有花朵盛开。

02

胡文焉的眼睛是在陶可讲到老榆树的时候,忽地睁开的。准确地说,是在讲到郑舜成跳到柴堆上去,环抱大树高呼之刻。那一瞬,她双目亮闪奇异,忧郁、喜悦,泪和爱在深处洗着。那光亮是唯一的。

一把握住陶可的手,紧紧。感受到她血液疾速的奔流,弄得纤细的手臂有些像是在微微颤抖。陶可停了下来。

胡文焉的头缓缓仰起,倚在沙发靠背上,直直望住天花板。过了会儿,缓缓又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那棵老榆树。不是借陶可描述展开的想象,是回忆完成的真境闪回。她认识那棵老榆树,见过它。是在千柳日报社当记者的时候,一次到乌兰布通草原采访,同行的韩愚石执意带她去曼陀北村看千年老榆树,便是这棵。它当时那么强烈地震撼了她,跟陶可所曾经受的一模一样。不,她的更其深而剧。当时,她是情不自禁朝老榆树跪了下去的,仿佛面对一尊神。在她的心念里,它是神,上苍赐给塞外浩茫大地的一个福佑。是的,哪里还能见到如此宏丽伟岸的生命?如此凌然超越的存在?

树!

心里重重念一声,泪水悄悄从睫间滑落。

自己离开故乡的一个原因,就是树啊。

这是深心里的隐痛。

是的,因为树,是树使她最后下定了漂泊的决心。那是一棵白杨树,塞外常见的树种,并不怎样美,因为虽然高大,却不够挺拔,也许是风的缘故,树身在被称为脖子的地方突然朝一旁扭去,扭出难看的形状。但在她的眼里,它却一直很美很美,因为它就站在她所居住的那条小街的街口,是那一条长长马路两旁唯一的一蓬绿­色­,唯一能够与春天交流的事物。

每日黄昏,她为了它而去喧嚣的马路旁边散步,在远远处,近近处,在各个角度,端详它,欣赏它,细细地,陶醉地。她为它写过诗,写过散文,写过歌,给予过各种各样的赞美。可是,有一天,中午下班回来,竟看见有人在用斧头砍它!是一些粗壮的人,吆吆喝喝地,兴奋地,用力抡着亮铮铮的斧头。他们要将它从根部伐倒。

知道它也看见了她,她听到了它求救的呼喊,看见了它的眼泪,感应了它的哀泣。但是,她却没有像郑舜成一样冲上前去舍身相救,只是像猛然遭了鞭击,呆立当场,直直看着。突然间转身,飞也似的逃开。

逃回自己的家。三天三夜没有出门。不是反省,而是酝酿更彻底的逃跑计划。当家门再次打开,她脚步坚定地朝向的,便是放弃故乡的方向。

03

“曼陀北村的果树园,后来,怎样了?”胡文焉轻轻地、迟疑地,问。

不需要再讲述关于老榆树的故事了,因为已知道结局。郑舜成和陶可是必胜的,或者说,老榆树是必不会被活活烧掉的。因为它不会死,它属于天底下那种和时光一样永不会消失的事物。问的语气所以迟疑,是因为害怕面对果树园的结局。她没有见过那果树园,那次与韩愚石只是长时间地、尽情地看了老榆树,便离开了。预感到果树园的命运不会乐观。能够历百劫而无恙的,只有老榆树这样神奇的存在,此是难以比拟的造化。

一生的爱(2)

果然答话印证了预感。不过,还算万幸,曼陀北村的果树园并没有在那次浩劫中消失殆尽,当郑舜成和陶可终于战胜了陆二楞、赵铁柱一班人,匆匆赶到村南,园子里尚有十几棵沙果树没遭遇斧头。

“劝阻那些乡亲真是难啊!”陶可叹息。因为他们认识不到树与生态的关系,压根就不懂什么叫生态。其中有一些是和陆二楞、赵铁柱等一样满腔热情向往生态移民的,砍果树的念头不容更改就不必说了。另有些其实并不赞成陆显堂支书举村搬迁的主张。脑子略清晰的,能分析出和郑舜成相似的道理,余者完全故土难离心态,说是祖宗的坟都埋在曼陀山上,难道就把祖宗丢在这里不管吗?再说,就算真的走运搬到了好地方去,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到了人家谁的地盘上,不是就得受谁的气?虽是存这样想头,照旧砍得欢势。何以呢?反正陆支书下了令,分给你的一份你不砍,那别人就要砍。与其让别人砍了,不如自己砍,至少可以拿回家晒­干­了当柴烧。

“到最后,郑舜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怨恨自己,说我怎么这么笨呀,我这四年大学是怎么念的,怎么竟连给乡亲们说清道理这么点儿本事都没有?悲伤那么真实,那么发自肺腑,富于感染力,弄得我也情不自禁跟着大哭起来。”说到这儿,陶可用力捏了下胡文焉手指,将手抽回,也仿样将头仰起,靠在沙发后背上。略顿了顿,吐纳式送出一个轻轻的句子,说就是在那一刻爱上郑舜成的。

胡文焉惊,一下坐直。并没有流露于外,只是张开眼睛,目光落于陶可脸上。

陶可却闭了眼,把自己彻底交给汹涌而起的情绪。

真的,只有纯粹的生命才会传送出那样的感染力,一个有着高尚情­操­,有着真爱的人。“真爱!”陶可重重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又顿了顿,语气一变:“文焉,知道我为什么毕业后不到美国父母身边去,而选择了留在中国?”

没有回答,因为知道不必回答。

果然不需要回答,再次顿了顿,陶可回到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04

显然郑舜成的哭声也震撼了那些争先恐后砍伐果树的父老乡亲,人们一怔,手中斧头慢下来。一个人是只有死了亲娘老子才会哭成这样的,这娃子不是在外头念了几年书把脑子念出了毛病吧。

“成子,这是咋啦?”近处一老汉粗声粗气喊。这人叫葛老欢。郑舜成抽咽,说想大家先停下,听他几句话。等完了,要是还觉得砍果树对,那再接着砍,他绝不再阻拦。就算他求父老乡亲们了。葛老欢小眼睛眨巴紧起来,是犯了掂量。这当儿,旁边一矮壮­妇­女爽气地亮开嗓门儿:“大家伙儿先停下手里活儿,当做歇口气,反正也不争这么会儿工夫。都过来听听郑家成子咋样说。人家是念了大学的,在外头见了世面,保不准就能摆出些咱寻思不到的理儿呢。”这人是孙二娘。不知是因为人有号召力,还是话占理,她一落音,人众纷纷聚拢过来。倒是葛老欢打起了搅乱,用可笑的公鸭嗓嚷说:“成子的那点儿理刚才不是都摆了吗?就是叫咱别砍树,去栽树。曼陀山上,村外沙地上都栽满树。用树把那撒着欢儿朝前爬的大沙龙给锁住。”

“我的妈哎,就那大沙龙,得多少树才能把它锁住?还不得把咱村这些人给累死?行,就算咱不怕累死,拼着老命把树都栽满了,可那又有啥用?满打满算只能是治住沙子,能治好咱曼陀北村的穷吗?治不好的!”

一生的爱(3)

说这事儿早在他脑袋瓜子百八遭推过磨了。举例大草原西南边的榆树沟儿村,前些年响应政策出了好些承包荒山的林业专业户,累死累活十几年,山倒是变绿了,人却还是那么穷。“就你摘的那点儿山杏核,能卖几个子儿?说句不好听的话,怕是连买树苗的钱都还不够。你看看现在整的,村里净他妈光棍儿,哪儿的闺女都不愿意往那儿嫁……”

胡文焉又一惊,这下*在外面。知道这回郑舜成遭遇难题了。

陶可绘声绘­色­转述的葛老欢之言对于她是并不陌生的,这曾经是久久困扰过她的一个问题。就职《千柳日报》时,她最喜欢接受的任务,就是去遥远的北部荒漠草原采访关于治山植树的先进人物和事迹。接触了解得多了,也就发现了其中存在的问题,植树虽然对生态建设有利,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当地百姓脱贫致富问题,此为调动不起民众积极­性­的主要原因之一。对于百姓而言,生态的意义及其重大­性­远远不能跟富裕相提并论。她曾就此在报纸上发表过杂文,希望能抛砖引玉,引起有志之士的关注和思考,从而找到有效的解决途径,可惜应者寂寂。

胡文焉情态尽收陶可眼中,狡黠一眨眼,她打住不说了。

“郑舜成怎样应对?”果然胡文焉中计。

“他的应对吗?那得让我想一想。想起来之前,文焉呀,你可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胡文焉惊觉掉落圈套,却是已无计。好奇心确实被勾起了,准确地说,是乡愁,埋藏深深,深得连自己都以为并不存在的乡愁,被勾起了。

情到深处情转薄。她至切体悟这句子的况味。

这才明白了何以会跟陶可一见如故,相剖肺腑。就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故乡啊,就因为她能够相谈自己那遥远的塞漠深处的故乡啊。

故乡,原来我是这样深深地爱着你!这样地远离你,原来就是因为对你太深太深的眷爱!

心潮一阵翻涌,胡文焉眼睛湿润了。

这段委曲心境身侧人未有察觉,陶可沉浸在自己的意绪。“文焉,如实招来,为什么你要独身?”陶可调皮地抛出自己第一个问题。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确实这是迫切想知晓的秘密。要知道,胡文焉是那么美那么美的一个美女啊,以她名冠南邦的女画家眼光看过去,斯人完全是古代仕女图上踱下来的一个婉约人物,当今时代根本无处寻觅的。可她竟然是独身!不仅独身,一直所过的竟然是半隐居的生活,在这座已然生活了整整八年的南国大都市里,自己竟是她第一个朋友,而两两相识不足旬月。“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句古诗算是找到了诠释。由胡文焉,终于触摸到美丽的秘密,破译古诗所吟咏的美女何以全都是超然物外、恬淡幽静的­性­情。但这太不可思议了,现下是什么时代啊!

胡文焉笑了。知道这是必然面对的一个探询,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来到。怎样回答呢?忽然顿悟了自己孤独的根源,也许就是怕面对这个问题,怕一旦跟哪个人走得近了,近得有几分相知了,人家就会产生洞幽索秘的愿望。这完全是正常的。而她不能剖白,是因为,不愿伤害故乡。尽管她的心中存着那么多幽怨,那么多惆怅和伤感。她不愿意伤及它,哪怕是一点点儿。

故乡,只要不提起你,就不会伤害你。

怎样让陶可知道,让人们知道,自己年近不惑仍一身孑然,跟故乡有关?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生的爱(4)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故乡,这孤独,在根本处,是源自天­性­。她是生而孤独的,自有了记忆,就有了孤独。其实,从某种角度可以说,使告别故乡走向远方的,就是这深藏骨髓的孤独。她想消解它,摧毁它,摆脱它。想自己如一株开花的树,站在阳光灿烂的园子里,或山岭间,身旁有许多跟自己一样的树,都盛开着清芬四溢的花儿。它们的花朵可以跟自己的不同,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气息和形状,但彼此的心情是一样的,有着共同的愿望和语言。她可以和它们在阳光下、蓝天下、清风明月下,快乐地说笑嬉闹,交流思想感情,使彼此的存在成为献给春天和世界的赞美与祝福。

我在哪儿找到朋友,便在哪儿获得新生,

朋友带来了生的奇迹。

异乡开着不知名的花卉,

它们的名字是陌生的,

陌生的土地是它们的祖国。

这记在笔记本上的诗句是从书上摘下来?还是自己的创作?弄不清了。她有许多这样的笔记本,放在案头、枕边、几上,在一切触手可及的地方,用来记录在阅读中的收获和那些清风一样瞬间掠过脑际的思想。一般来说,尽管不加标注,哪一个段落或句子为摘录,而哪一个是自己的即兴之作,都十分明了。这首小诗所以发生了例外,是因为,它所逼真表达的完全是她的心声,是深深存蕴在她心里要说的话。是的,在哪儿找到朋友,便在哪儿获得新生,就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样的想法让她毅然启程,踏上艰辛的寻找之路。

找朋友。

暗心里希望这小诗不是自己所作,是从一本什么书上摘记的。最好是一本时下的杂志,或新出版的文著,那她就有希望了,获得幸福的可能­性­就会显得清晰而真实了。只消找到那个吟这诗的人。

故乡,吟这诗的那个人,不在你的怀抱。

05

知道陶可是想听到一个跟爱情有关的故事,凄美、哀怨、动人心弦。不错,这几乎是苍茫红尘间的一个定律,男人和女人,相识,相爱,相恨,相离。愈是出众的,愈是离奇的。那些超越同类的有情生命,在离人间烟火远远的地方,在清寒空灵的高处,以形而上的方式,演绎浪漫忧伤情感的奇迹。陶可是对的,她并没有逸出于规律之外,确是带着爱的伤,很深很深,深得尽改初衷,反过来向自己一直想要摧毁和摆脱的孤独乞求援助。

她的生命里,确是萦回着一个悲哀的爱情故事,但,不是陶可想象的那一种。

不能把它说出来,因为它是和血液交融在了一起的,说出了它,就等于流空了全部热血。

还因为,无法描摹出自己心中盛开的那朵花儿。

“陶可,这个关子是卖不脱的哟。”笑吟吟的,她忽伸手指,点住陶可眉心:“我知道郑舜成是怎么样应对的,信不信?”陶可一下收起扬扬得意,有些吃惊地盯住她:“你知道?”随即嘴角一撇,摇头笑起来:“不信不信,这是兵不厌诈,我才不会上当。”胡文焉脸­色­一正:“真格的,要不要我说出来?”这下陶可不笑了,眼神儿换成半信半疑。

胡文焉一字一顿,说出六个字:

“草原绿­色­经济。”

陶可眼睛倏地亮了,刚要欢呼,猛又打住,不依不饶起来:“文焉你耍花招,口口声声自来南方没问过故乡事,那怎么会知道草原绿­色­经济这个说法?”知道胡文焉从不上网,不可能从网络得到启发。胡文焉淡淡一笑,知道自己对了。但真的没有耍滑,别乡八载,虽一次未曾回去过,并没有中断与故乡的联系。父母已然不在,但那块土地上还有她的兄弟手足、朋友故旧,只是,因为朋友疏少,手足间相同血缘却无相同志趣,联系得很淡。淡淡的联系间,她又总是有意避开与亲情和友情无关的东西,比如沙尘暴、­干­旱、地震、洪水等等与自然环境有关的东西。是的,她避开这些,不愿谈论它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和沙尘暴有着相同的故乡。关于草原绿­色­经济的灵感,是从陶可最初提起乌兰布通草原和郑舜成时,说到的那些草原绿­色­­肉­食绒毛|­乳­业开发公司啊、杏仁饮料厂啊、沙棘罐头厂啊等等归属曼陀北村的村属企业中得来。郑舜成必是让乡亲们看到了摆脱贫困,过上富裕生活的希望,才赢得了他们的信任。而一诺千金,最终真的将理想蓝图变成了美好现实。

一生的爱(5)

草原经济的振兴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拥抱绿­色­。

绿­色­,是草原人民幸福唯一的底­色­。

胡文焉说出了思想路径。陶可惊得眼睛睁圆,天呀,是不是乌兰布通大草原真的有神­性­,以至它的儿女们个个都是­精­灵?

陶可说,八年前那个夏天里的那个关键时刻,郑舜成确实是用草原绿­色­经济这个法宝化解了凌空而来的难题。只不过,他的词组里还多两个字:立体,说的是草原绿­色­立体经济。完全是即兴之作,脑子里刹那间的灵光一闪。在后来,这个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成为整个诺格达旗,整个千柳市,乃至整个中国,进行生态建设和沙漠化治理所依循的蓝本。

郑舜成镇静地接住葛老欢抛来的质疑,耐心地、亲切地做了回答。说自己确是主张栽树,但栽树并非全部,只是整个生态建设工程的基础。或者说,是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的基础。只要绿­色­在我们的山野、草场像海水一样漫开了,黄沙被牢牢锁住,覆盖了,那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山野和草场要效益,也就是要票子了。我们的办法是非常多的,比如,有了足够的草料,那就可以大力饲养牛羊,用现代的科学方法饲养,牛羊的皮毛骨­肉­都可以变成钱;有了海洋一样浩瀚的山杏林、沙棘林,那就可以成立杏仁饮料厂、沙棘罐头厂,这些都将是十分珍贵的草原绿­色­食品,它们必将受到全世界的欢迎。还有,一旦沙住了,山绿了,草原鲜花烂漫了,我们这里就将是一个有着最绚丽蓝天、最灿烂白云、最清澈湖水、最新鲜空气、人人向往的、天堂一样的美丽地方。我们就可以搞草原风光旅游开发,成立旅游度假村,迎接八方来客。那时,就会有许多有眼光有魄力的人,认识到我们草原广阔的发展空间和无限的发展前景,而到我们这里来投资搞经营。

“乡亲们,请想一想,到那时候,咱的日子还会穷吗?咱还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

叫乡亲们不要迷信远方,说属于我们的幸福生活并不在远方,它就在身旁。只要我们肯花力气,真诚地伸出手臂拉住它,就一定能够拥有它。引用了一句书里的话:“从自己立足的地方挖下去,就一定能够获得泉水。”说这话是对的,要把力气用在自己立足之处。自己的家园自己建设。要珍惜自己的乡土,认识到它的价值。“我们的大草原原本是块金子,一个聚宝盆,为什么要丢下珍贵的它,而去强求那些原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呢?”

人群静悄悄的,显然,是都听进去了。是呀,要真是那样,咱又何必要走呢?人呐,走到哪里不是客?啥样的客也自在不过主人。天好地好不如自己的家乡好。歌里不是说了吗,连月亮都是家乡的圆呢!

这情形令郑舜成暗自长舒一口气,只要能听得进就好!知道自己的乡亲们,都是好乡亲,只要摆清道理,让他们的脑筋转过弯来,那他们是不会执迷不悟的。现在,相信他们不会再继续砍伐果树了。唉,留得一棵算一棵吧,这树呀,你看砍倒容易,往起长可就难了,尤其是在这漠北大草原上。庆幸自己在大学的经济学院里倾听了那些关于发展草原经济的专家讲座。要不是有专家的理论启发,自己是不会联系家乡实际而进行那么多关于草原未来建设与发展的思考的,也就无法说出今天这样一番道理。看起来是应该出去读书啊。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一生的爱(6)

就是这时刻,陆显堂出场。郑舜成一口气没舒完,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后面送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这个得到侄子报信而匆匆赶来的人,像高举旗帜一样举着自己的脸,让人看见那上面清晰涂写的恼怒。

怎能不恼怒?这可说是他村支书生涯二十年来遭遇的第一次挑战。是的,挑战。阻止火烧老榆树这桩就不说了,那总归不是他直接的授意。如此这般的跑到果树园来打搅乱,就是存心跟他过不去了。砍掉果树园是他亲口下达的命令啊。要是这|­乳­臭未­干­、满口学生腔的崽伢子不是自己外甥,那今天,此刻,他说不定会当众抽他耳刮子。

“舅舅?”郑舜成一愣,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什么,一时不由得有些紧张。舅舅是他所尊敬的人。严格地说,是所感恩的人。舅舅给予的帮助实在太多了,自小到大落在他生命里那些绵绵密密的呵护疼爱就不说了,光念大学这件事,凭良心说,要不是舅舅的大力支持,那是决计不成的。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他们全家欣喜若狂,但紧接着就深深跌进沮丧,因为,家里根本拿不出读大学的那笔费用。就在他大哭一场,准备撕掉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舅舅宛如一个济度神,揣着一叠钱走进了他家的院门。那是舅舅卖掉自家一口肥猪和几十只山羊的全部所得。

“成子,这是毕业啦?”陆显堂声音里隐隐闪着冰霜。

“舅舅。”郑舜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可能是这态度略消了气恼,长辈的语气稍稍缓和。

舅舅让外甥知道,不能说他的道理不对,但那是书本上的,跟现实完全两码事儿。他刚出校门儿,社会上的事儿还一点儿不懂,还是先保持着当学生的劲头儿为上。末了问,你回来你爸妈还不知道吧?

“可是,舅舅,咱不能移民呀,那是一条行不通的路呀!”外甥眼光焦灼。在他的理解,这不是顶撞舅舅,和舅舅拧着­干­。他坚信舅舅是陷进了认识误区,才做出生态移民决定的。认为自己有责任把舅舅从误区里拉出来。

“你知道啥叫行得通行不通?”陆显堂不耐烦地叫他赶紧回家去,这不是他该管的事!

“咱得为曼陀北村的父老乡亲,为咱的子孙后代负责呀!”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为曼陀北村的乡亲和子孙后代负责啦?”陆显堂脸­色­彻底沉了,说:“我是曼陀北村的党支书,知道怎样才是对村庄最大的负责!”提醒外甥不要觉着自己念了大学就是一只鹰了,“你的翅膀还太­嫩­,还不知道暴风雨的厉害。”最后告诉,曼陀北村举村搬迁是天意,生态移民的主张是顺天而行。

“天意?!”

村支书用坚定的目光回答青年的惊愕,问他还不知道吧,村子北边乌兰布通草原上的大孽龙活转来了。

郑舜成想起方才在老榆树下和陆二楞、赵铁柱的争论,关于孽龙复活的话,看来是真的了。

一瞥他的眼睛,当舅舅的面­色­和悦下来,说不知你爸妈给你讲过没有?咱乌兰布通草原上的这条大孽龙啊,每隔八十年活转一次。上一次活转来,三年时间不到,就把偌大一个白音布通草原给活活吞了,将一只大脑袋搭在了咱乌兰布通草原的边儿上。这一次,就直接冲着咱来了。“不相信你明天到北边去溜达着看看,看那大家伙爬得有多快!咱曼陀北村紧把在边儿上,大孽龙一旦爬过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咱们啊!要是不赶紧想法子躲开的话,咱必是个全村覆没下场。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你舅我就是咱曼陀北村的千古罪人呀!”到这末一句,嗓子微微打了个颤,显然是动了真情。

这确是真实心声。曼陀北村的草场、耕地近些年来大面积沙化,尤其北部草原沙龙的复活,成为一块巨石重重压在陆显堂心上,使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怎样才能使村庄免受沙龙的祸害?怎样才能让村民过上富裕安康日子?两个问号都要把他脑袋勾破了。所幸天不绝人,在电视的启发下,他脑子里长出生态移民的灵感。生态移民,把他的村庄整个搬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去。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对于他的村民和子孙后代,还有比这更好的交代吗?当这个主意泉水样冒出并渐渐澄清,他曾是怎样的高兴呀,高兴得险些发狂。

郑舜成心里一阵难过,就知道舅舅是犯了认识的错误。愈是这样,自己愈不能放弃。得不负舅舅给予过的恩德啊!

“可是,舅舅,请您想一想,咱往哪儿搬呢?好,就算咱如愿了,被批准搬到旗城的边上去。可是,这大沙龙它用不了几年也就会追过去呀?行,它追过去咱就再走,搬到千柳市的边上去。可大沙龙它终究还是要追过去呀?千柳市再往南,那就是北京了。难道政府会让咱搬到北京城的边上去吗?会眼睁睁地让大沙龙爬过去吞掉北京城吗?”

村民们议论起来,显然大部分认可这话,看到了生态移民说幻想的本质。郑舜成一喜,赶紧抓住时机,抬高嗓子:“什么是天意?老百姓的回答就是天意!咱不管它孽龙复活的事儿,就问问父老乡亲们,认为是铁下心来把大沙龙给锁住,消灭它对?还是在它的威胁下逃跑对?”

此言一出,嗡嗡声止,大家伙儿眼睛对眼睛,互相看起来。过了一会儿,就见有人转过身,倒拎着斧头朝村庄走了。群体立刻响应,纷然而散。少数心内犹疑,愿意移民的,见人众都去了,也终于移动脚步,随了大流。眨眼间,果树园的短墙前,只剩了陆显堂、郑舜成、陶可三人。

村支书的脸涨成猪肝­色­,怒火熊熊的眼睛狠狠冲郑舜成一盯,怫然而去。

物竞天择(1)

01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郑舜成会留下来,不走了。

这次回家,原本的打算,只待一个星期,看望一下父母,就匆匆南下深圳,到巨星电子集团有限公司报到。他是幸运的,还没毕业,就被电子业巨头深圳巨星来选才的人看中,将成为未来的巨星公司高级白领。就读的上海B大学计算机系同届学子中,他唯一获此荣宠。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谁都清楚,学业的优异仅仅是原因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更主要方面,是同窗美女白诗洛对他的倾心。作为巨星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儿,白诗洛有着她这类人通备的特点,就是对出身微寒却品貌端正、刻苦坚忍的青年情有独钟。郑舜成心如明镜,而欣然签约,不必说,除受到巨星在目前国内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其他单位无可比拟的高额薪金吸引,对白诗洛也不无所动。似她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一般说,所秉­性­情是两类表现,或为高贵、雅致、慈悲;或为骄矜、傲慢、恣肆。白诗洛幸为前者。此般的­性­情兼以彼般的容貌,应该说,很有*的味道了。之所以迟迟不与其完成感情碰撞,完全是自尊心使然。在郑舜成认为,光有人品是不够的,作为男人,还得有成功,才不委屈心爱之人。他相信凭靠自己的才德与努力,到了社会上,一定能够很快打拼出一块自己的天地。那才是庄重捧起爱情玫瑰花儿的时刻。在巨星工作,有与白诗洛近近接触的机会,两个人还可以更从容地彼此了解。人在学校里,跟到了社会上,有时是不一样的。

至少,得偿清债务,才能奢谈爱情。他不想在经济上接受白诗洛的帮助,那会使心中圣物——爱情受到损伤。

到毕业的时候,他尚欠学校整整一万元学费,因而尽管各学科考试成绩优异,却不能立即拿到大学毕业证书。

这也是接受了巨星聘请的一个原因罢。必须承认这一点,尽管很苦涩。拿不到毕业证,硬碰硬到社会上找工作,几乎是不存在可能­性­的。

按心愿,是到巨星去上了班,领到薪水,然后再回家,那样就可以丰丰厚厚地给父母买一些东西回来,并留给他们一笔钱。但是实在太想家,太想念父母了,要知道,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为了节省路费,同时利用寒暑假期打工赚钱贴补学用,大学的四年里,他一次没有回过家。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既定命运?

是乡亲们的苦苦恳求和殷切企盼?是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刘逊的诚挚挽留?是舅舅陆显堂一班人的软硬兼施、威胁逼迫?

还是他自己的心?

02

陶可说是心,陡然转折了郑舜成的命运。她十分肯定。因为她清楚见证了那伟大变化的过程。

陶可被误作郑舜成带回家来“见公婆”的女朋友,也就是没过门儿的媳­妇­,这在开始是一件简直没法洗刷的事。包括郑舜成的父母在内,曼陀北村几乎所有人都这么看。只一个例外,就是跟郑舜成一块长大的斯琴娅娃。这姑娘是村小学校的教师,和郑舜成同班一直读到初三。初中最后的一场考试后,他们分开,他进了旗城诺格达的重点高中诺格一中,她进了千柳师范学校。

娅娃说是从郑舜成的眼睛里看见真相的。她太熟悉这双眼睛,能读懂它们每一缕光的含意。所以欣然应诺,让陶可住到了自己家里去。

那天晚上,正当她拉着她的手,要离开的时候,一大群乡亲在年近七旬的乌仁其其格老人带领下,敲响了郑家院门。人们是来求郑舜成的,恳求他不要再走,留下来充当领头的大雁,带领他们冲出穷困的乌云,飞进晴朗明媚的天空。来了那么多人,把郑家的屋子挤得满满登登,后来屋里挤不下,就站到了窗子外面去,直站了大半个院子。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物竞天择(2)

这对于郑舜成和他的父母来说,等于是面对了天方夜谭。尤其是父母,最初一瞬,惊得张大嘴巴,半晌不能说话。那怎么行?我们含辛茹苦,费劲巴力地供成子念书?为的啥?不就是有朝一日他能考上大学,走出咱这偏僻贫穷的黄沙窝子,去过城里人的文明生活?你们也当都是知道,在咱们这样的地方,考上大学,是多么不易,简直可说就是踩着木梯子爬到天上去!而今他总算大学毕了业,还好运好命地得了份人人眼热的工作。难道竟要舍掉已然捧在掌心的锦绣前程,仍旧回到这穷乡僻壤来熬日月么?难道我们是发了癫,得了脑子病么?

这样的穷窝子,哪个都不愿意待啊。就连那些没念成书的,但凡有丁点儿可能,都走了出去,到远处的城市打工,寻找有别于祖辈的生活。咱曼陀北村现就有好多人到外面去打工了。舜成说他今天回来,在汽车站,就正巧碰上他巴图叔送大儿子乌力吉走。乌力吉还拉着他的手,问了好多大城市的事儿。

再者,现在村里有好端端的支书和村长,哪用得到成子当什么头雁?

郑舜成有同样的心声,自小到大,那么拼命地学习,就是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成为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幸福和自豪的人。他有报效家乡之心,但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但坚定的内心在随即知道的曼陀北村即将发生的事情后发生变化。准确说,是在听了乌仁老人一番话之后。变化很微妙。

是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崭新事儿:

村里就要“双推一选”,召开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议,竞选新一届村支书。

这是一种方式,由全村党员和村民代表投票推荐村党支部书记候选人,再由村全体党员进行正式选举产生村党支书。

镇委刘逊书记说这是改革。用家常话讲,就是把权利整个交给百姓,让百姓自己挑选自己的领头人。这乡亲们当然是高兴,可同时又着急,如何才能不让好机会白废呢?迟迟不能理出谱。都知道多年来的老支书陆显堂做派不通,但到底啥样的法子通?谁能领着大家真走到敞亮地去?没有亮起嗓子的回答。恰在这节骨眼儿,郑舜成回来了。他今天的举动,在果树园当众的那篇话,不啻是一道阳光,将人们晦暗的心空照亮。

就是他,这就是大伙儿所渴望的那个人。

乡亲们说,自个儿只是想不上去,但啥样是好,啥样是孬,能辨清。

乌仁老人紧紧握住郑舜成的手,含着眼泪说:“孩子,你是老天派下来拯救咱乌兰布通草原的。挑起这副担子吧,­奶­­奶­代表曼陀北村所有不愿搬迁的乡亲求你了!”

乌仁老人的白发仿似草原隆冬的雪,闪闪晃晃,在灯光下透着刺心的苍凉。面对这一片岁月的苍茫和苦寒,面对那一双望穿人间七十载沧桑的眼睛里浸润泪水的乞求,郑舜成不能说话,不能动,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尊木雕。

乌仁老人和乡亲们是怎样离开的?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在木雕的状态,他久久沉浸,不能出来。直到敲门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来的是陆显堂。

以娘舅的身份而来。

他说:“舜成,舅舅是来给你赔不是来了。”说今天下午在村南果树园,不该跟他争,让他在大家伙儿面前下不来台。弄得郑舜成一愣,说这话的应该是自己吧?随即明白了舅舅的意思,笑了,说:“舅舅你请喝水。”将满满一杯热茶放在陆显堂面前。 txt小说上传分享

物竞天择(3)

家主郑义和主­妇­陆文秀当然都明白深夜造访人的衷曲,就都抢着表态,说刚才乌仁老人那帮子来说的事太离谱了,成子怎么可能留下来不走呢?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难不成念了一回大学就白念了?再说了,怎么能够跟自己的娘舅争村支书呢?

娘舅脸­色­就难看下来,嗔责说,这是根本用不着讲的话。那些人都是白日做梦。要不就是没安好心。要是他们自己的儿子、孙子大学毕业了,他们会这样安排儿孙的前程么?点着妹夫的脑门儿说:“就算你脑袋瓜子里进了水,答应了,我都不会答应!供下大外甥这场书有多难啊!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啊!”随即让妹妹全家想起了他曾给予过的所有帮助。完了表示,自己今晚来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告诉,这次来的救济物资,他们家又有份。本来按规定,只能一袋面粉,但因为大外甥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家里突然添了吃饭的人口,村里就决定破例,给他们家两袋。让明天一早就到村部去领。

另一层意思,是关于外甥毕业后的工作安排,这是他这个当娘舅的最大挂心。知道舜成欠着学校的费,多不多?影不影响找工作?要是影响,那就想办法尽快还上学校。不行就借,凭他的脸面去找人开口。要是舜成在大城市实在站不下,那就回来,由他去托关系走门子,在旗城找家单位先落下脚,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往千柳市调。当知道郑舜成已经在时髦的深圳找好了待遇优裕的工作,一下笑得眯了眼睛,吐着长气连连说,这才是我的外甥,这才是我的外甥!

这才把眼光朝站在窗前的陶可投去,用长辈的口吻,好心情地对她说:“让舜成带着你好好地四处去玩玩吧,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前些年,咱这里可是美着呢!夏天里,一场雨后,大草甸子上就会变魔术样长出一个大蘑菇圈来,雪白雪白一大片,从远处看,像是从天上落下了一大团云彩。”

自然也就看见了和陶可站在一起的斯琴娅娃。用同样的好心情问娅娃,你爸还得在医院住些日子吧?

03

陶可是来看祖母的大草原的。

祖母在陶可的记忆里,已被时间淘洗成一种象征。她刚刚五岁的时候,祖母就告离了人世。祖母所絮絮讲述的塞外草原,却随着岁月的奔流而结晶成心里的珍珠,光光闪闪,放­射­着可摸可触的照耀呼唤。她自幼钟情中国画,长成后选择到中央美院来读书,就是这漫长的照耀呼唤发生作用的结果。

当然,中间也有父母祖国情结作用的因素。母亲和祖母,当年,是随着父亲一起漂流到台湾的。而父亲是在命运的挟持下来到这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父亲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名高级医官。

在台湾的月光里,陶可降落人寰。那一年,祖母已经九十三岁。陶可记住的第一个词组,就是乌兰布通。祖母用尽所有办法,让她知道这是一座草原的名字,在遥远的中国大陆的北方。祖母说,那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草原。

草原。

最最美丽的。

祖母把乌兰布通草原画成一幅画,挂在房间里,每日抱着陶可去看。指着画上的景物,一遍一遍地教说,曼陀山、砧子山、伊拉沐沦、多若诺尔……祖母说,曼陀山的形状像极了一艘大船。砧子山上有好看极了的古岩画。伊拉沐沦是一条水波涟滟的大河。多若诺尔是一座仙女的镜子变作的湖泊。

物竞天择(4)

祖母的画画得很好,在少女时代专门拜过师的。这是父母亲对中国画情有独钟的一个原因吧?父母亲认为,最能代表中华传统文化的,就是中国的书法和绘画。他们鼓励陶可自幼习练中国画,其中潜含着文化寻根的心理。看着女儿用中国的笔墨宣纸表达着中国式的艺术感受,他们就觉得自己跟亲爱的祖国离得很近很近。

陶可是从美国动身来中国求学的。祖母去世后,他们就举家移居到美国。父亲在旧金山开了一家中医诊所,他们成了美籍华裔。来中国时,陶可已经大学毕业,所以进的是北京中央美院的国画系研究生班。送她上飞机的时候,父亲告诉说,祖母的乌兰布通草原离北京不远,那是一个适合夏天去旅游的地方。她说我一定会去看,第一个暑假就去。

乌兰布通,祖母的草原啊,我想念你!

祖母的乌兰布通啊,你该是怎样一种出世绝尘的容颜?

在梦想神奇绮丽的画面上,陶可最心仪的,是砧子山的古岩画。所以,当终于坐上通往乌兰布通的长途汽车,朝梦想怀抱奔赴的时候,她对同座旅伴发出的第一个询问,就是关于古岩画。

很幸运,坐在她身边的,恰是毕业归来的郑舜成,也喜欢砧子山古岩画。

04

若是把山比男人,那草原上的山就是男人中的男人。这是陶可的感觉。因为草原上的山,它们的存在是那么孤独、沉默,而不可或缺。远方的地平线,高处的云空,都是从它们的呼应和牵挂中获得意义。一千年一万年,它们沉默的力量坚实地支撑着时空,支撑着岁月积淀的厚重情感。它们在沉默中等待,那个生命中的知音,涉过千山万水,不舍地寻来。

砧子山,我是你的等待么?可是我来得何其太迟!

面对已经被黄沙湮埋了的砧子山,陶可痛苦地流下了泪水。

这不是祖母画中的那座砧子山,那座山有着美丽的形状。祖母说,那是铁砧的形状。是远古远古时候,天上的一个叫英真的青年,在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而跟恶神战斗时,不小心失落的武器。砧子山为什么是一座孤峰呢?就因为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那砧子山上的古岩画也是天神的创造吧?

郑舜成告诉她,那些岩画线条古朴,造型典雅灵逸,有出人意想之风格。不同于莫高窟的飞天,更有别于中国其他洞窟中有关佛教内容的绘画,它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历史上著名的“十六天魔舞”就是吸纳了它的­精­华而制。

斯琴娅娃轻轻扶住陶可肩膀,为她擦拭泪珠儿,安慰说,黄沙不是海水,它们不会损伤岩画的。岩画是镌刻在山石上,不会被轻易毁掉的。

都不是了,都不是祖母画中的模样了。伊拉沐沦,你那浩荡的流水哪去了?多若诺尔,你湖面上翩飞的天鹅,你岸边飘拂的蒹苇,你通地皆泉的丰盈水脉,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座皱皱巴巴难看的污泥塘!

最令人难过的,是曼陀山,因为它离得人近,所以遭受破坏的痕迹是那么明显。一棵绿树都找不到了,甚至连山草都成了奢侈品,放眼一望,到处白花花­祼­露的顽石。石头就是这样,有了草树的掩覆映衬,它便横斜侧卧,都显呼灵。而一旦草树隐却,那就顿时跌落顽劣。山当胸处设的一座采石场,像是给山开膛破肚,又像是山长了一颗庞大肿瘤。所幸山巅上的风摇石还在。那是一块巨大的灰白­色­岩石,外形酷似一颗硕大仙桃。它的奇异之处是与托举着它的山岩只有些微相触,风力稍强就摇摇晃动,欲飘欲坠。却是飘而不坠,摇而不移,只呈风石相戏之乐。在祖母的述说中,这石头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块曾经做过星星的石头,因为有彩云托着,所以恰好落在了曼陀山的峰巅。这石头坠落人间后也曾发过一次光,是在一个静谧美丽的仲夏之夜里,对着一个从天涯海角风尘仆仆寻来的青年。但是祖母所深情怀念的那座矗立于风摇石下面的昭慈寺却不见了。陶可寻到的,只是一片残垣废址。郑舜成告诉她,昭慈寺是在*时期被损毁,那时他还没有出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物竞天择(5)

他们在乌兰布通草原上整整奔走了三天。这是风沙漫漫的三天。那漫天的风沙令斯琴娅娃心中充满苦涩、歉意。这是她的故园啊,这是她的草原,多么希望吹拂着远方来客的风中,挟裹的不是刺脸的沙子,而是清润的花香。在和郑舜成一起陪伴陶可漫游草原的这几个日子,她始知道家乡会令它的儿女们心生怎样的羞愧和难过。所幸这刮的还不是沙尘暴,春天里那种昏天暗地的沙尘暴。这毕竟是夏天了,夏天的草原,相对说,风是最柔婉的。

三个人中,谁的疼痛最深刻?面对陷落于黄沙之中不见了奇丽古岩画的砧子山,陶可潸然泪下,而郑舜成的泪,却是默默流进了心里。那咸咸涩涩的泪啊,那男儿的泪。

草原的变化不是一天完成的,尽管他上大学走的时候,村子的周围还碧云一样飘染着大片大片绿荫;多若诺尔还烟波浩淼,水鸟翱翔;伊拉沐沦也还不舍昼夜,弹奏清悦的歌,但都不是往昔的模样了,不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对于这件事,不是怎样在意,不像现在,似乎所损伤的是他的血­肉­之躯,是他细敏­精­致的灵魂。这是为什么?难道是读了大学的缘故?文化改变了他内部的结构,使忧患、责任、担当,这些生命元素化作躯体细胞。

责任。

担当。

乌兰布通草原啊,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永远的依靠和希冀。

第三天的傍晚,当结束漫游往回走,在离村子约莫两华里的地方,骆驼岭的缓坡上,一小片珍奇的绿­色­梦一样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是乌仁老人的小榆树林。只有三四十棵小榆树吧?细细的、疏疏的,立在贫瘠的沙地上。这是乌仁老人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侍弄出的小树林。主要是浇水困难,得跑很远的路,用一只小塑料桶从村子里把水拎过来。

此刻,乌仁老人正在小榆树林里忙活着。呈给他们的是一个背影,弯腰弓背,风把雪样的白发吹得凌乱飘飞。苍老的生命衬托于生机勃勃的小树,这一种强烈对比中所包含的审美意趣,是那样地让人触之感伤!眼前的情境啊,你可是一个正在上演着的传说。

郑舜成像是被突然定格,猛地收住步子,立于当地,直直,久久,看着老人和小小榆树林,不语,不动。

05

陶可说,不能肯定究竟哪件事是决定­性­的触因,促使郑舜成最终下定留下来的决心。是镇党委书记刘逊的“三顾茅庐”?是陆二楞在陆显堂默许下,带人在暗夜里毒死郑家的大黑狗以示威胁?是终于知晓埋藏了二十几年的关于自己身世的痛苦秘密,兼以陆显堂软硬兼施逼迫下,他心志改易,动身要走的那个早上,一出院子,看见乌仁老人带领着乡亲们黑压压跪在他家的院门前?还是,那个漫游归来的黄昏里,天神的启示一样,突兀出现眼前的乌仁老人的背影和她的小小榆树林?

当他第一次低沉地说自己要留下来,她以为是置身梦乡。因为,只有梦话才可以完全超越生活的逻辑。荒谬感只是在最初显出强大震撼力,当这话成为第二遍,就不那么惊人了。等成为被人们普遍接受的事实,所有人都觉得原本就该这样。

刘逊初见郑舜成,是在一个晚上。便是三个年轻人从草原漫游归来的那晚。因为在乌仁老人的小榆树林旁边站立太久,他们回到村里,一弯新月已经在东方明净的天宇闪亮。而刘逊已经在郑家屋子里等候多时。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物竞天择(6)

陶可说,不知为什么,一见刘逊,就不由想到乌兰布通大地上远古人物耶律休哥(大辽国承天皇太后萧绰左丞)。觉得曾为一代国之砥柱的耶律休哥就该当是这样,魁梧、睿智、儒雅,有一双熠熠生光的眼睛。

刘逊说是慕名而来。显然,尽知了郑舜成回乡当日的舍身护树行为,及当众宣讲的有关草原绿­色­经济理论。又说是来会校友,他也是从诺格一中考上大学的,比郑舜成早六年。也就是说他已经大学毕业六年了。调来乌兰布通镇之前,他在旗城任旗委书记秘书兼职旗委办公室副主任。截至今日,到任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刚刚五十八天。

简单地一起吃了晚饭,就出去踏月了。只他们两个人。刘逊说,一直羡慕苏东坡,看见月光好,就可以找到人共享。今天终于也获得了这渴慕已久的雅致幸福。他要努力,争取也以今晚的雅事为素材,写一篇像《记承天寺夜游》那样流传千古的美文出来。

那晚的月光很好,黄昏时候,刮了一天的风就停了。在塞外草原,没有风的夏夜,就会美得旖旎,因为月光会给一切镀上一层古筝曲样幽静迷绚的­色­彩。塞外草原,只要是有月,不管是多么纤细的一痕,都会把大地照亮。

他们一定是走了很远,因为回来时已是夜半。回来时,郑舜成的脸庞像童话中的王子一样闪烁光芒。这光芒在第二天给陶可述说的时候,重又出现。说刘逊书记的平易和谦逊令他感到吃惊,和刘书记在一起,一点儿不觉得面对的是一方土地的父母官,只觉是一个朋友,相见恨晚,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们谈了很多,教育对于一个民族品质提升的重要­性­,文化人的生命承担,生态对于人类幸福的意义,家乡在一个人生命中的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和谐的真义,等等。对所有问题,他们都有着一致的见解,认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一切和谐的基础,真正的和谐是事物内部的统一;生态是人类幸福的前提……刘书记最感兴趣的,是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细细地询问,认真地倾听,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使得他口若悬河,华彩横生,将一套本是即兴之作的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讲得有方有圆,有实有虚,充满雄辩­色­彩和强大说服力。

“人的智慧真是石中之火,不敲不出啊。一个好的听众就是一个优秀的老师,能够激发你,引领你,完善你,使你轻松抵达靠自己之力几乎难以企及的思想高处。”

说知道俞伯牙为什么愿意对着钟子期弹琴了。

刘逊说知道,这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是郑舜成自己的创造,因为此前他搜寻了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书籍,都不曾见过这样的说法。激动地紧紧握住郑舜成的手,说:“舜成,谢谢你!谢谢你的才华和智慧!知道你为家乡作了多大的贡献吗?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帮助吗?这是我苦苦思索了五十八个昼夜都不能破解的一道难题啊。”

这却是刘逊的谦虚之词,其实,准确的说法,是他的想法跟郑舜成的理论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没有冠以绿­色­立体经济这个名目。这便是一听说郑舜成其人其事便立刻寻来的原因。他直觉遇到了知音。

乌兰布通镇的福来了,曼陀北村的福来了,乌兰布通大草原的福来了!

郑舜成兴奋得泪光闪闪,对陶可说,刘逊就是那个送福来的人。乌仁老人说的,上天派来拯救乌兰布通草原的人,就是刘逊书记啊!说真为家乡感到高兴,家乡有希望了!他已看见了那闪动在故土天宇上耀眼的曙光。“过几年你再来,五年,不,三年,三年就够了。孔子不是说,只要给他三年时间,就能让一个地方政通人和,出现崭新气象吗?刘逊也会的。三年之内,乌兰布通镇,曼陀北村就会焕然一新,伊拉沐沦清澈的水波会回来,多若诺尔丰盈的姿容会回来,砧子山的古岩画会重新展露在灿烂阳光下……”

“人,人是关键中的关键啊!中国古典哲学强调天地人三者的相依相存,其实,要我看,天和地,都是以人为核心的,都离不开人。”

本来,说好还要陪陶可去看千柳市境内的另一座草原,位于乌兰布通草原西南的西布图草原,但郑舜成抱歉地表示不能做到了,他只有一个星期时间,要用剩下的几个日子再走一遍乌兰布通,用考察的眼光细看山水草场,耕地沙源,结合实际,寻找出因地制宜具体改变曼陀北村面貌的办法,贯注到草原绿­色­经济理论之中,将其写成一份文字材料,送给刘逊书记,以答谢他的友谊。同时作为对养育了自己的故土的回报。

陶可拍手赞成这主意,她已经同样振奋了。说那自己也不忙着去看西布图了,就和他一起再走乌兰布通。这是祖母的草原,跟她也有着血­肉­之亲,献出自己的爱和智慧同样是她的责任。他们立刻就上路了。这次斯琴娅娃没有同行,她的学校需要她。又是整整三天,到第三日傍晚,薄暮飘拂之际,郑舜成的《就曼陀北村未来建设浅谈发展草原绿­色­立体经济》一文初成。这几日,他都是白天走草原,夜晚写文章,几乎不眠不休。这篇论文里,除了明确指出抢救自然环境,大力搞生态建设,是曼陀北村当前刻不容缓之务;指出绿化曼陀山和曼陀北村村口沙地是遏止孽龙爬行,改善生存环境的点|­茓­之法;提出变在山坡地种粮为植树种草、改传统放牧方式为舍饲养畜、实行草场围封以恢复和保护草原植被等等发展方略外,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即在曼陀山的腰腹部位修建小型水库,以解决洪水下山、土地涵养和耕地灌溉等问题。

文章墨迹尚湿,刘逊的敲门声又传来。

第二天一大早,羊倌儿的牧鞭刚刚在晨风中甩响,第三次地,刘逊来到郑家院门外。

这次,刘逊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就是:“舜成,我以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身份,请求你,在家乡留下来。”

郑舜成没有描述初闻这句话时内心的感受,只是说,刘逊书记的语气很特殊,有些武侠小说里高手运剑的况味,行云流水却斩铁断金。说话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眼风浩荡。一时间他们对看起来。那样过了很长时候,恐怕有半个钟头的光景。最后,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神秘的敖包(1)

01

要是往­精­确里说,曼陀北村其实是斜卧在曼陀山的东侧。是村庄在时光的悠长洇浸中不断蔓延,它渐渐伸到了曼陀山北坡的脚下。住在村子东头的人家,站在自家房檐下一抬头,就看见了曼陀山峻拔的东坡。那是一面暖洋洋的向阳之坡,只要不是­阴­天,每日上午,那山坡上便有阳光像金­色­的水漾漾流动。这情景带给人心永远的踏实和熨帖。那是曼陀北村的祖茔地呢,祖茔地上光­色­闪流,就是风水在深情地诉说着祝福,就是祖先在慈悲地赐予着护佑。

在祖茔地西北方上角,有一个巨大的石头堆,和周围的坟丘明显不同。那应该是塞外草原常见的敖包,却又少一份寻常敖包当有的气势,所以它很寂寞,不能得到属于敖包的来自大众宗教意义上的膜拜,也不能得到坟茔的来自家族香火传承意义上的祭奠。整个曼陀北村,祭拜它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郑舜成。郑舜成是奉父母之命做这件事。他的方式很特别,是蒙古民族传统的祭敖包形式,却是在每年的清明节这天。

自郑舜成有记忆,就有了这件事。到有了产生疑惑的能力,曾缠着父母询问缘故。父母总是坚定地说,要等他长大了,才能知道。这是父母对于他唯一坚持的原则。随着长大,好奇心变小,清明节祭敖包成了他的喜爱,成为生命中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其中不再有迷疑。敖包是他一个人的,这使他感到自豪。在上海读书期间,每到清明时节,家书之中,总要提到他的敖包,恳请父亲代为前去祭拜。故乡山上的敖包,是他生命中一件有着淡淡哀伤的美丽牵挂。尽管曼陀北村早就装了程控电话,但他一直还是使用写信的方式问候父母。这不仅是为了不麻烦隔壁邻居和省钱,他觉得这样能更充分地表达对于父母深如海洋的亲情。

这次回乡,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一直顾不上想起敖包,倒是父母来提醒了。这天早上,在母亲含着别样忧郁的眼神下,父亲用沙土一样略带嘶哑的低音,深思熟虑地说:“成子,这几天里,你是不是去山上拜过石坟?”父母总是把那座敖包叫做石坟。

这是在他们知道了他向刘逊书记提出在曼陀山船舱修水库的建议之后。

郑舜成惊讶,答说没有呀。询问地看了看父母,说:“真的,该去拜一拜我的敖包呢。”

郑义和陆文秀回避了儿子的目光,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没有去祭过石坟,那这修水库的念头是哪儿来的呢?难道真的有那种叫做什么基因的神秘东西?

他们还以为是那又像敖包又像坟的大石头堆显的灵呢。

那大石头堆里,埋藏着一个秘密,有关郑舜成身世的,凄苦的秘密。

在曼陀北村,只有郑舜成自己不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乌兰布通草原的儿子,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血缘。二十八年前,他的亲生父母,白照群和上官婕,是随一群满怀接受再教育愿望来到乌兰布通草原的北京知青中的两名。初来时,他们只是单纯的同窗关系。爱情是在经历了曼陀北村的一个四季循环之后发生的。是发生在初夏时节。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那时乌兰布通草原上猩红的小百合,浅蓝的野风信子,细高的萝菲草和紫碧的铃兰,许许多多娇丽香馨的花儿都还在。黄昏时候,花儿们像是都要去赴约会,一起亮出陶醉不已的颜­色­,弄得空气都抑制不住地显出兴奋,吹过旷野的风充满激|情。在田野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直起腰来,扛着锄头往回走了。村庄在他们朝着走去的道路的前面,飘升着袅袅炊烟。

神秘的敖包(2)

没有跟大家一起走向村庄的,是上官婕,她在中途改变了方向,独自上了曼陀山。她是要去采曼陀罗花儿。

那时候,曼陀山上还漫漫生长着曼陀罗花儿。

曼陀山从前不是这样叫,是叫做船山。显然是因为外形而获得的名字。这其实是很准确的,这山真是太像船了,那种在大海中乘风破浪的古代战船。据说是一个从遥远的南方来的年轻僧人给这山改的名字。那僧人叫占古巴拉。在这山上种满了一种从他动身的那个地方带来的名叫曼陀罗的花卉,所以就把这山的叫法跟花儿合并到了一起。也有人说,给山改换名字的不是僧人占古巴拉,而是当地百姓。因为占古巴拉住在山上,把山种满了塞外草原前所未有的曼陀罗花儿,而人们十分十分地崇敬他,所以这件事情就发生了。

曼陀罗花儿长在它故乡的样子谁也没有见过,它在这塞漠深处的山上展示的情态其实跟书上的介绍是相差很多的。在这里,它比世世代代的塞外野花儿们更像野花儿。但上官婕还是非常喜欢它,这一方面跟它文化味儿十足的名字有关,更主要的,是造成它身世的原因。想一想吧,这是一个年轻僧人从南方带来的种子,一个献身于宗教而热烈地爱着花儿的生命,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这位僧人不可能没有故事,上官婕相信,她只是还没有与它相遇。

那一年,上官婕二十一岁。

对于这个浑身洋溢着梦想和浪漫情调的年轻生命来说,如此地置身于烂漫山花之间,采撷它们的花朵,是和阅读诗歌同样欢悦沉醉的事情。

草原的山上,这样的黄昏里,风把所有诗歌都变成了牧歌。

所有的牧歌都是天籁,那被清新的风万古吹拂着的生命传唱。

就在这不可模拟的自然的歌吟中,上官婕和白照群拥抱了他们生命里注定的发生。

是在采下最后一枝曼陀罗花儿,握着白艳的花束,轻轻抬起头的一刹那,她看见他。

他站在前面,站在西方天际的晚霞和曼陀山墨玉一般的岩石共同合成的背景里。

他正在看着她,完全出神了,那一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令她刹那间满面羞红的眼神儿。

那时刻,山上那么静,风绕开了,鸟儿躲进了树林,虫儿钻到草叶下面。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她没有听见一点儿声音?难道他也是来采曼陀罗花儿?

他是来察看地形的,看一看曼陀山的船舱是不是真像宋一维老师所说的那样,是个修建水库的好地方?

后来白照群告诉上官婕,那一天,她从烂漫花丛中轻轻抬起面庞的那一刻,是那么那么美!美得完全不像是真实。就像那一刻梦一般出现在她眼前的他的样子么?上官婕淡淡地笑了,曼陀罗是一种有法力的花儿啊。

爱神的箭双双­射­中了他们。但两人都没有说出明珠儿一样在心里闪闪发光的那个字。他们的谈话围绕着修建曼陀山水库而展开。上官婕对这件事十分感兴趣,因为觉得这是和作诗一样优美雅致的。在所有创造中,吟诗是最圣洁的,因为那时刻,工作的人是被神捧在掌心间。这又多么像是神话,谁能想到水库可以修建在山上?有过“高山出平湖”的诗句,但那赞美的是造化之功啊,是神的杰作。她为这个创意而感到高兴。她非常喜欢曼陀山,一直为雄奇的山没有柔婉的水陪伴而心怀遗憾。若是想望中的水库真修成了,那就是山把一泓水缱绻地抱在自己胸怀里,想一想那情景吧,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山水相依?

神秘的敖包(3)

对于这创意出自宋一维,上官婕一点儿不觉奇怪。谁都知道宋一维是一位水利专家,来乌兰布通草原劳动改造之前,是天津水利学院德高望重的教授。在上官婕眼里,落迹乌兰布通草原的宋一维俨然一个受难的基督。对这感觉白照群不置可否,他说,在宋教授的人生辞典里是查不到苦难这个词的,能查到的只是光。宋教授说一个人应该是一束光,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照亮。说一块好钢淬在剑锋上,便成就一把宝剑,而化入铁轨,就是一条永不折断的路。他的行为诠释了他的格言。自来到乌兰布通草原的那天起,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发光,劳动成了他进行水利科考的途径,山坡、草场、湖畔,走到哪里,他的科考工作就进行到哪里。他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坝北,乌兰布通与白音布通两座草原的接壤处去打秋草,人们以为是在呈示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态度,其实,他是为了去进行自然环境考察,探寻白音布通草原沙漠化的成因。

一个发着光的生命,会有苦难感么?白照群说。

而苦难一旦被拒绝承认,那它还是苦难么?

宋一维很快就得出结论,乌兰布通草原未来最大隐患是大自然的平衡问题。避免白音布通草原变荒漠的悲剧在乌兰布通草原上演的唯一办法,是树立草原生态环境保护意识,不再滥砍滥伐树木,迅速恢复已经损毁了的草木植被。这话使他的身份骤然升级,由牛鬼蛇神变成反革命。当时举国上下正在大炼钢铁,曼陀北村也不例外,他正好跟现行政策唱了个反调。所幸当时的生产队长是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蒙古族人,两条粗眉拧了不到一分钟就嗖地松开,说:“罚他去放羊!”

这是蒙古民族由来已久的惩罚方式。历史上著名的苏武牧羊故事,说的就是它的运用。这也确实是一种有力度的惩罚,特别是对于来自中原的文化人。在漠北草原,漫长而肃杀的冬天里,唯一不能获得休息的劳动者,就是牧羊人,而那漫天飞刃的暴风雪,就是对于最强悍的生命,也是一种残酷考验。

宋教授把这惩罚的降临当成命运赐予的一场历练,他没有怨尤,只是说了一句《圣经》里的话:他们所做的,他们并不知道。牧羊人的角­色­使其更深刻地领悟了人生真谛,他的责任心更强了。上天既然把这群羊交给了自己,那就得为这群羊负责。命运既然让他来到了这块土地,那就该为这块土地献出自己。当然再没有比当羊倌儿更有利于进行科考工作的活路了,他沉着地拿起了牧羊鞭。

半年之后,在曼陀山船舱部位修建水库的设想诞生。是发生在对整个乌兰布通草原的地形地貌、现在未来进行细致缜密的考察思索之后。他在可行­性­报告上说,曼陀山水库的修建,对于山南北的两个村庄,甚至对于整个乌兰布通草原的生存,都有着命门的意义。从社会的演进趋势看,草原生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朝着恶化的方向走。如果曼陀山水库修成了,那么,大自然不管怎么恶化,都不会到致命的程度。因为水是大地的血液,只要血液不枯竭,躯体的生命力就不会消亡。

曼陀山水库的意义,往深里说,也是北京、天津等地区未来生态环境优劣的定海神珠。因为乌兰布通草原上的风,穿过燕山山脉,直接就刮进北京、天津两座大城。风会传递草原上所有的情绪和气息。

神秘的敖包(4)

这次他改变了方式,不再率直建议了。把所有念头都偷偷写在纸上,密密藏起来。准备像当年的地下党一样,暗地里展开工作。他相信变化会发生的,相信他的认识,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普天之下人们的共识。希望等到那一天姗姗来临,自己能够及时献上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

任何事情的完成,都需要有真诚的合作者,尤其是在似他那般的人生境况里。他开始了认真严格的寻找。这寻找竟成了一份漫长的等待,一直延伸到十几年后,一群热血方刚的青年,在时代飓风吹送下,从远方而来。

很幸运,白照群成为他青眼中的第一人。

自然,上官婕就成了第二人。

白照群不知道自己被选中的原因,是跟上官婕一样,有着深浓的大自然情结,山、水、草、树,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都仿若意象,有着文学意义上的审美意趣。宋一维认为,唯有和大自然有着天然亲情的人,才有可能去为大自然请命。

相遇的当晚,上官婕就开始了和白照群的并肩战斗。只不过,她自己当时并不这样认识。

白照群也是一样。

上官婕疑惑地说:“这么高的山上,能有水源吗?”

“有”,白照群肯定地答:“山多高水就多高。”

“你是说泉吗?”上官婕恍然大悟。这提醒了白照群:“是呀,泉,泉就是源头嘛。”于是,他们立刻就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弹奏。便不由地一起飞奔起来。在草木繁茂的山上,说飞奔,指的只是心情,脚步是做不到的。很快就来到一条山溪旁,是一条细细的溪,水底浸着一些闪亮的黑­色­石子。循溪向上,发现这是由无数股小水汇成的清流,每一股小水是一眼泉。泉可以那么细呀,宛似一痕草茎。那是神女编织长裙用的银线。在溪的起点,看到了最大的一个泉眼,那时月亮已经在东边天上闪亮了。月光是神女更细长的银线满山坡编织着。月光使那最大的泉眼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夜明珠。

爱有时候不是说出来的,是时光的金线密密编织出来的,时光是经,事业是纬。白照群和上官婕两人的心,就被他们共同热衷的事紧紧系在了一处。在他们,这就是事,并不是在后来,几十年之后,所成为的那种具有伟大意义的事业。

他们一起用心地看,把曼陀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每一株花草,每一眼泉,都牢牢记下,回去细细地说给宋教授。他们看见宋教授听说那最大的泉眼恰在山的船舱处时,笑得眼睫毛都抖动起来。

自从当了羊倌儿,宋教授就没有上曼陀山的机会了。曼陀北村的规矩,牛羊不许上曼陀山,因为不能让低级动物搅扰祖宗们的长眠。

他们带着一封宋教授的亲笔信,步行四公里,又乘班车奔驰三十五公里,到旗水利局找一个叫曹文修的人。这是宋教授的一个学生,曾在天津水利学院读过书的。宋教授的团队里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因为白照群和上官婕虽然满腔热情,但是不能完成专业­性­极强的技术图纸测绘工作。

曹文修没有想到自己所高山仰止的学术导师竟然已经在乌兰布通草原放了十几年羊,但是顾不及让眼泪尽情流淌,立刻带着有关的勘测仪器出发了。曹文修不仅传承了宋一维教授的学术知识,还接力了其视事业为信仰的情感。在他充满科学­性­的意识里,工作就是使命。

曹文修是当时诺格达旗水利局唯一的工程师。

神秘的敖包(5)

三人直接上了曼陀山。在山上忙了整整三天三夜。这是几个货真价实的日子,白天勘测,夜里绘图,不眠不休。曹文修带了野外作业用的简易帐篷,所以他们没有怎样遭受夜露寒侵之苦。当时正值农忙时节,曼陀北村的人们终日忙碌在田畴之间,没有爬曼陀山的闲暇,所以三人的形迹得以不被发现。白照群和上官婕都不敢回知青点去,因为请假时是说到西布图草原去看望生重病的同学了。就是从这次的事情起,人们知道了他们二人私密的感情。

一切都如宋一维教授所希望,一份科学准确的水库施建技术图纸顺利绘制成功。配上已有的可行­性­报告,未来的曼陀山水库,夯实了存在的基础。

上官婕给这水库起了个名字,叫做神珠水库。她用铅笔把这几个字端端正正写在图纸的右上角。这样做的时候,丝毫不知道是在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启示。

如果事情的结束也严格按着宋一维教授的吩咐,那就好了。可惜不是,在最后时刻,曹文修作为俗人的情感发作,一定要见一见自己的恩师才肯离去。于是就用自己的行为给自己和亲爱的合作者们制造了毁灭­性­的灾难。微淡的星光下,他见到了自己渴望相见的人。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双手颤抖着捧上自己刚刚完成的图纸。宝贵的图纸使宋一维无法听从内心警惕­性­的忠告,他太想看一看它了。就在他聚­精­会神地、陶醉地审阅的时候,一道刀锋样的目光朝他们劈来。

是当时的村民兵连长陆显堂。

四人于是成了乌兰布通草原轰动一时的反革命集团。

他们心血和智慧的结晶成为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铁的证据。

宋一维要求他们的案子送交上级部门审理,至少是千柳市政府。他希望曼陀山水库修建可行­性­报告和技术图纸能够被一双文明的眼睛看到,从而获救。这愿望成为妄想。

作为反革命集团总头子,宋一维教授结束了漫长的牧羊生涯,开始铁窗生活。他的牧羊鞭,仍旧以惩罚的方式,由白照群接过。曹文修是被押回诺格达的。以现行反革命的政治身份接受批斗。他体质太差,两场批斗会下来,就訇然病倒,再没能起来。事后有知情人分析说,这跟在曼陀山上那三个昼夜的连续奋战使体力严重透支,导致抵抗力下降有关。

白照群只放了不到三年羊,便永远地抛下了牧鞭,一场可怕的暴风雪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这是很令人惋惜的,在他死去的那一年,其实知青们已经开始返城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有了后人。噩耗传来,上官婕一言未发就昏迷过去,等到在村卫生所苏醒过来,赤脚医生告诉说,她有身孕了。

四人之中,生命力最顽强的,竟是年过六旬的老教授宋一维,到上官婕辞世时,他仍然沉默而坚定地活着。当然,最终也告别了人间,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病死在监狱中。后来人们说起,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惋惜,说老教授要是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就能体验到右派帽子终于离开头顶的那种巨大的生命的轻松和快乐。

上官婕是难产而死的。谁都知道,曼陀北村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艰苦的生活环境等,都不是造成这件事的至关因素。死神主要的帮凶,是因白照群遇难而起的巨大悲痛,它像一条钻进她血管的毒虫,一日一日噬损了她的健康。

自怀孕后,上官婕就不必再像从前一样老是­干­重体力活儿了,而且,受到优待,准许离开简陋的知青点,住到村西头郑义的家里去,接受郑义的女人陆文秀的照顾。有人说这是陆显堂的赎罪之举,却是误会了。陆显堂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有罪,赎什么呢?此完全是出自一片怜香惜玉之心。他早就爱上了上官婕,可以说事情在上官婕来到曼陀北村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便是连妹妹陆文秀都出嫁了,他还没娶亲的原因。宋一维集团的暴露,不能说跟这份暗恋没有关系。那天晚上,就是为了能远远看一眼上官婕的身影,他才在晚饭后匆匆往村外知青点奔走。在经过羊倌儿的草屋时,也是里面传出的上官婕的话音使其奔走的脚步猛然收住。

神秘的敖包(6)

奇怪地朝屋里看去,正撞上白照群和上官婕甜蜜而对的侧影。那两个身影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得让人刹那间变成一座喷发的火山。

怀着别的男人孩子的上官婕,在陆显堂眼里,美丽丝毫未减。他发现自己竟连那个孩子一起爱着。是的,那将是他的孩子,儿子或者女儿。他会爱得非常真实,完全跟一个亲生父亲一样。这个孩子的存在使上官婕成为他的女人这件事,具有了不可更改­性­。因为,一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那就会发生巨大变化,尤其是一个视孩子如命的女人,尤其这孩子是个私生子。

是的,私生子。白照群和上官婕,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得到法律的承认。

而他,陆显堂,可以彻底改变这个孩子的身份,从而给他一个全新的命运。

已经想好了让上官婕就范的绝妙办法。甚至做好了让她在第一夜里就彻底忘掉白照群的准备。

他已蓄积得太久,等待得太久,煎熬得太久。所以是必胜的。

却最终悲哀地败在了上天的指挥­棒­下。

上天接回了上官婕。

对于所遗下的,上官婕的孩子,他仍旧是爱的,只是这感情中酽进了化不开的苦涩。最终,让他做了自己的外甥。这不仅是因为妹妹夫­妇­不生育,他要自己永远有爱护这孩子的可能。

曼陀山上巨大的石坟,是他的创意。当时的上官婕,尤其是白照群,是不可以被公开纪念的,只能采用这样一种曲折委婉的方式。石坟里,其实只有上官婕一人,代表白照群的,不过几件遗物。

02

陆显堂无论如何不能想到,竟是自己坏掉自己当年像铸铁一样立下的规矩,揭开了郑舜成身世残酷的伤疤。那是盛怒之际的一声大吼:

“你并不是曼陀北村的后代!这里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他实在是气极了!这小子的心路竟是如此顽硬,整个一块大青石,任凭怎样都翻不转。

难道就因为他身上流着完全不同的血液吗?

说实话,初始的气恼,并不是因这小子欲跟自己争村支书,这在后来成为主要矛盾,完全是演变规律的作弄。初始,他是一个真正长辈的愤怒,恨铁不成钢。这是一辈子的事呀,怎么能这样耍娃娃腔呢?和郑义夫­妇­的内心一样,他的不计一切代价供郑舜成上大学,有告慰白照群和上官婕在天之灵的意思。总算把你们的孩子送还到城里去了,对得起你们了。

再者,就是发乎爱。从爱出发,他觉得自己的晚辈应该有一个美好前途,而这东西是绝对不可能在农村找到的。

当然,作为主了曼陀北村二十年事的他,理智已经是熟透了的政治颜­色­,任何愤怒都不会将它彻底摧毁,即便是愤激之际,也不会失却话里话外的埋伏。但这次,失算了,事情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郑舜成非但没有于剧痛之下偃旗息鼓,心念反却由此变成了信念。原本单纯的目的,陡然加进沉重主题:继承父辈的遗志。

他更加坚定了,他要实现亲生父母的未竟之志!

陆显堂此次走进妹妹家,是在刘逊第三次造访离去约两小时之后。刘逊第一次来,其实他就知道,只是没在意。都还是些­奶­娃儿,能兴什么大浪?也就是踏踏月,吟吟诗罢了。没有人比他更懂曼陀北村,不登他家的门坎儿,那就等于没进到曼陀北的村子里头来。再说,舜成是他的亲外甥,基本上就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还用防吗?

和前两回不同,这次传递信息的是妹妹两口子。两个可怜的老实人一进屋就嘴巴一瘪哭了,说快去劝劝你外甥吧,他中了刘逊的邪了。这样时刻,陆显堂每每能显出村支书与村民的不同,眼泪丝毫不会­干­扰他的判断,尽管认识往往毫无二致。是的,舜成是受了刘逊的蛊惑,脑袋里一时起糨糊了。这也没什么,究竟还是小孩子嘛。朝妹妹家走去的脚步是雍容大度的。

神秘的敖包(7)

却没想到最终被逼得走了这步棋。

这­阴­歹的一招。

说真的,并不想这样。这也是他的痛啊。

说真的,要是认为留下来当村支书对外甥更有好处,那早就下手运作了。还有什么比传位给自己后辈更好的收手?总归他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

“舜成,你是被刘逊利用了!”一开始,他曾这样痛心疾首地说:“什么建设家乡?他刘逊是没法,要是能留在外面的大都市,管保打死都不会回到这天远地远的塞外来。他是没你这个运气呀!”后来又晓以利弊,说:“再者,刘逊他是到咱这儿来镀金的。这号人我经见得多了,高调唱得赛过天,哪里会真打实凿­干­?至多三年,任期一满,拍拍ρi股就走人。他能把你带着一块儿走吗?到那时你又咋个办?你是念书的人,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话,到那时想再去深圳当什么白领,恐怕是做梦了。”

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好多:“舅知道,刘逊就是冲着你那草原什么经济来的,这号人就喜欢新鲜玩意儿,抢眼球儿,出风头儿,拿去领导跟前领宠邀功。你就把你那套东西清仓底儿说给他,由他耍去,也算你对家乡尽心了。”

话都尽了,不管用,才勃然大怒的。

即便如此,本意中也有慈悲,所谓恨病下苦药。便是这慈悲使离去的脚步理直气壮。

这剂药的效力,是在那天太阳要下山的时候才呈现的。

断喝一声后,拂袖而去,把剩下的戏交给了妹妹妹夫。

这是不需教给演法的,他认为。

可惜,郑义和他的女人,这两个农民的脑子,进不到自己村支书用心的深处。他的话使他们一下子呆了,呆得就像傻了一样,看上去比他们的养子还傻。好像孩子的舅舅是用嘴巴抛出了一个能把人变成傻子的什么恐怖武器。

他们没有想到他会这样。

做出这样不人道的事。做了这件万万不该的事。

郑舜成当时给人的感觉是突然遭了雷击,陆显堂关院门的声响传来后好半天了,他的眼珠儿才终于又会转动。先是将它们转向养母,陆文秀哽咽着将脸扭到了一边去。于是又将它们转向养父,郑义嘴­唇­哆嗦着,想说话而不能。半晌,身子一扭,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抖抖地,捧着一个蓝­色­碎花儿的小布包。

里面是几页颜­色­黄黯了的红格信纸。

上头密密地,写满上官婕娟秀的字迹。

03

篱笆将斜阳筛得细细的,洒在郑舜成进来的院落。这是个很大的院子,菜园里稀疏立着几棵沙果树,风像蜜蜂一样在沙果树的细枝繁叶间穿行,发出嘤嘤嗡嗡的细响。陆显堂站在房檐下,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心脉忽地一振。这是多年没起过了的激动。等人到近前,一句话不说,恭恭敬敬一个深鞠躬,血液更是燃烧起来,孩子的心终于醒转来了!

没有动,还是站在那儿,享受凉风吹拂。一天的这个时候,檐下是最舒坦的地方。

他在想,是不是该叫孩子白舜成了?这是他妈妈给留下的名字呢。

就是这特殊一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生命的感情,其实是对创造了他的那个美丽生命眷爱的继续。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