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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大学生村官抗击风沙锁沙 > 05

05

会意一半是对的,郑舜成确是来谢过他的养育之恩。正像人之常情,郑义夫­妇­在讲述往事的时候,隐瞒了一些情节,比如当年告发郑舜成亲父亲母的人,恰是他今日的亲人陆显堂。至于陆显堂之暗恋上官婕,却不是隐瞒,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天地之间,知此隐情者唯有上官婕,是在出事的那天夜里,陆显堂让她知道。事情一出,宋一维立刻意识到了严重­性­,当陆显堂不由分说将图纸没收带走,宋一维的眼睛里闪出绝望的­阴­影。只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话:“你们没有留下底稿吧?”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神秘的敖包(8)

就是这句话,让上官婕瞬间做出超越自身­性­格的决定。不,是宋教授的眼神,它们告诉她发生了怎样重大的丧失。默了一下,她抬起头,深深朝白照群看一眼,侧身朝门口走去。对外面看守的民兵说,去告诉你们的连长,我要主动坦白交代。

其实,在这以前,陆显堂对她的存心,她是了然的,这可说是如此行为的主要原因。

抢救必须尽快进行,过了今夜,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这样想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时刻,她忘记了自己。

而灾难竟没有发生,那几乎应该是必然的劫厄。这真是万幸!是上苍往往照应忘我的人?

那天夜里,陆显堂没有将掠夺进行到底,只是用死亡一样的疯狂久长地拥抱和亲吻,而在最致命处做了保留。留住了上官婕的清白,留下了自己永生的遗憾。

他让那个民兵把上官婕带到村南果树园的一带断墙前,然后自己将她带进生产队的队部。那是在果树园的西边,和村南小学校紧邻着的一栋土房,与村子遥遥隔着一条约两米宽的季节­性­河流。

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进到屋里,他只说了这一句,就一下抱住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拿嘴堵住了她的嘴。

在那间散发着强烈烟草味儿的简陋土房里,他和她度过了一个太短的初夏之夜。所以在本质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他对美的希冀使然。他想如左贤王最终征服蔡文姬那般,让上官婕有朝一日心甘情愿投入自己的怀抱。觉得那样的情形才蕴涵着人生之美。

还是太书生了些啊。

其实,只要上官婕愿意,就完全可以成为白照群、宋一维和曹文修这三个优秀男人的救命女神。他对他们视为宝物的那份图纸和材料根本不感兴趣,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知识分子的玩意儿,绝对翻不了天。只要上官婕接受了他,他就会立刻把它还给他们。只可惜上官婕太年轻了,不能分出孰重孰轻。可以说,是上官婕,或者说是爱情,使他拥抱了政治,从而有了政治的一生。在最初,当他决定把图纸的事情做大,以拿下情敌的时候,只当这是一个谋略,并不知道是一个漂亮而经典的政治手段。

这也就是上官婕心愿能够得偿的缘故。那夜,她悄悄地从他的臂弯间脱出,轻轻从他的裤兜里偷出图纸,在他手电筒的微光下,急急摹制。这些他其实全都知道,她一动,他就醒了,只是继续做出一副睡得酣沉模样。他那么爱她,怎能不纵容?

他是保全了她?还是害了她?如果那天夜里,果断抓住天赐良机,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那她是绝不会那么早就死去的。她所生的儿子就真正是他的了。他们的儿子必定也会像舜成这么聪明英俊。那样孩子就将是叫陆舜成了。这样的想法令他心底生出哀伤的笑,笑得畅快而凄绝。

就在这么笑着的时候,站在对面的年轻人让他知道了自己的想法还有一半是错误的。年轻人并没醒转,而是朝着混沌更深地跌了下去。铁了心不走了。原话是怎么说的,他不能记住。只是明白那意思,就是,身世使年轻人更加重了责任感,他必须在曼陀北村留下来,为它的未来献身,实现父辈的未竟之志。

必须!

实现父辈的未竟之志!

这次,他不是愤怒,而是恍然。看着眼前青春的面孔,恍然间,回到了当年,那些风华正茂的北京知青初来曼陀北村的时候。

郑舜成仍旧叫他舅舅,说:“舅舅,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

他看见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白云长长(1)

01

郑舜成并没有改变姓氏,只是在曼陀山上那座自己的敖包前立了一座石碑,上书:尊父慈母白照群上官婕之墓。石料就出自曼陀山,是亲手到山上李占山的采石场掘来。字也是自己所镌刻,用凿子凿了一个整夜。

这是曼陀北村祖茔地间出现的第一块墓碑。

后来,又在离父母坟墓不远的地方堆制了一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坟,前立一块大小差不多的墓碑,上书:科学家宋一维之墓。这完全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因为里面什么具体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人知道宋一维死后的情况,遗体安葬在了哪里?他有遗物吗?

就是在刻制宋一维墓碑那夜,郑家的大黑狗突然死亡。事情是悄悄发生的,那么强健的大黑狗一声不吭就倒下了,等黎明时,郑舜成走出屋门去看见,它已通体冰凉。尽管谁都没亲眼目睹,但谁都知道这是陆二楞­干­的。这次和火烧老榆树不一样,陆显堂并不是事先毫不知情,只是保持了沉默。他想,敲一敲警钟也好,叫小子知道,火不是好玩儿的。念头中间,已一点儿没有慈悲了。

这件事成为分水岭,陆显堂和郑舜成之间的矛盾发生质变,成为政敌了。

伎俩一度带给陆显堂满心得意,因为他高兴地看到它令形式急转直下,郑舜成打了退堂鼓,就是念书的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知难而退。

嘿嘿,知道难就好。

中间有妹妹和妹夫的巨大作用,他知道。还知道发挥作用时的出发点并不是帮自己。大黑狗被毒死的那个早上,陆文秀站在院子里孤独的杨树下,看着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喂大的可怜的狗的尸体,难受地哭了起来,边用手背擦着眼泪,边对站在一旁的养子说:“成子,咱不跟你大舅争那个破支书,咱出去念回书,不蒸(争)馒头蒸(争)口气!再说了,咱村这支书不好当,你大舅是一大家子,李占山是一大家子。咱一个外姓人,争不过人家的。”从话的口气,能知道她深知自己已是泼出门的水了。她的丈夫也深深叹气,帮着说:“唉,咱争不过人家的。再说了,咱犯不着,哼!就凭咱,犯得着跟他们这号人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两个淳朴的农民心里只有对他们大黑狗的心疼和不舍,并无对孩子大舅的怨怼。同时,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对着养子说话。在他们,成子仍旧是亲生的骨­肉­,这跟没有改成亲生父亲的姓氏无关,就是改了,他们也会这样。彼此间的亲情已经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犹如星星和月亮之间的依恋是天空的一部分一样。

郑舜成一言未发。让人觉得他已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陆显堂若无其事地又一次朝妹妹家走来。指导这行为的,是作为一个基层政治家的本能,本能对他说,现在,你可以去了。

这次,是对郑舜成这样说的:“大外甥,你让当舅舅的感到骄傲!你这四年大学没有白念,舅舅的心血没有白费!其实,舅舅知道你的话对,曼陀北村当真照着你说的去做,确实没有不富起来的道理。可是,能做成吗?”眉头痛苦地锁起来,说你不知道什么叫农民哪!唉!咱村里这些人的心思,整个一盘散沙,有好处人人削尖脑袋往前钻,要是有了难处,嗐,没一个靠前。“就他们,你让上山植树种草,让去防风治沙,让围封草场搞什么禁牧舍饲,他们­干­?能听你的?别看现在乌仁老太太一扇忽,呼啦来了一大帮,那都是些没脑壳的,跟着瞎起哄。现在说得好听,一到阵仗儿上,你再看看,有几个肯真上?”端起杯子喝水,噗噗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用这动作使刚才之言成为一个自然段。到觉得停顿够了,见年轻人仍低着颈子不搭腔,断定自己的话生了效。

白云长长(2)

便咳嗽一声,另起一段,说:“青年人,志当存高远!你读了那么多书,学到那么多知识,该当去­干­点儿更有意义的事情,­干­点儿将来能为北村帮更大忙的事情。”话到此处,脑中闪过轰轰烈烈这个词,就把它说了出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该当轰轰烈烈!

坐在一旁的妹妹妹夫不断点头,表示他们的崇拜和敬仰。陆文秀从来不觉得陆显堂是自己亲哥哥,对于她,他就是村支书,威严,高大,只可以仰视。她的丈夫感觉与她完全一致。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背叛他。只要他一出现,他们就会立刻变得拘谨和感恩。拘谨产生的幸福跟感恩产生的一模一样。此刻,他们坚信村支书取得了胜利,因为你看,他们亲爱的儿子始终一言不发。面对大黑狗的死亡时,这表现是深沉。但此际,便是默认了。

这令他们欢喜异常。

不管怎么样,都盼望儿子离开家乡,哪怕从此忘记了他们的养育之恩,不再承认他们父母的身份。

紧接着到来的一件事给这欢喜又固上一层­色­。家里又来了一个好看的闺女,是旗委书记的独生女儿,叫梅兰朵。是来动员他们儿子到旗城去工作的。她和他是高中同学。她是在自治区读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旗文化局工作。想叫他去旗城参加公务员考试,这次考中的公务员中将有一人幸运地进入旗委办公室,她希望这个人是他。

只要去参加了,就必定是他。

陆文秀乐得拢不上嘴,去旗委办公室工作也行啊。虽在穷乡僻壤,但也知道公务员的意思,就是与时俱进的铁饭碗。重要的,来送这饭碗的是旗委书记的女儿,这简直可以说,就是来送一顶银光闪闪的乌纱帽。你想啊,旗委书记的乘龙快婿,未来难道不是能看见的吗?

旗城也是城啊。再说,仕途不就是从小城市通向大城市的道路吗?

两个被可怜的父母心作弄着的庄稼人,以奔走相告的方式,去让自己的村支书知道了这件刚刚临门的喜事。陆显堂老­奸­巨猾地笑了。对站在一旁的侄子说,去张罗酒席吧,离村支部换届选举还有两天半时间,应该来得及的。今年要好好庆贺一下。陆二楞在这件事上一点儿没显出脑子慢的毛病,眼睛只眨巴了半分钟,便一撒欢儿朝门外跑去。却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候又被大伯喊住。陆显堂以少有的亲切口吻告诉说,先去你何安叔叔家,就说大伯叫他。

找何安来是为了商量怎样对付本次换届选举唯一的竞争对手李占山。何安来了,眨巴着秕谷一样的小眼睛,不屑地说,对付李占山还用得着费脑筋?

仅就李占山而言,何安的张狂是有理由的。遗憾局势并没有如所想那样简单地到来,而是来得十分复杂。李占山眨眼之间就变作盟友,坐在了陆显堂家的炕头上,商量战胜共同敌人的办法。很不幸,是郑舜成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或者说,是刘逊。

前所未有的刘逊啊!

郑舜成,这个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成了自己的强大对手,陆显堂的悲哀中浸满苦涩,仿佛那些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人。

情形也是郑舜成不愿意看到的,这便是他曾经打退堂鼓的真实原因。当时,陆文秀夫­妇­和他们的村支书还以为是因为大黑狗,错了,能令郑舜成这样的人发生改变的,绝不会是恐吓,而往往是情义。从大黑狗的遭遇,郑舜成清晰看见自己将与养育自己长大的舅舅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的­性­质,他不想这样。不是畏惧“忘恩负义”四个字,是不想自己实际的亲人受到伤害。

白云长长(3)

一开始,他想的只是为家乡作贡献,并不知晓事情的另一面是,自己的亲情将会付出巨大得承受不起的代价。

梅兰朵的好意只是使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就像微风吹动下的花瓣的摇曳那么轻。立刻就回到了初衷,还是到深圳去,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白诗洛。他清醒地认识到,到旗委去工作将是徒劳无益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只能是那架依惯­性­运转的庞大机器上,小小一枚螺丝。而做这样的一个零件,更合适的人太多了。

如果不能够从曼陀北村和千千万万个曼陀北村做起,那就什么都不会从根本上发生。

没有让梅兰朵立刻拥抱失望,听完她的话,他笑笑,说:“请帮我一个忙好吗?”请她设法找一辆越野车,带陶可到西布图草原去走一走。最好明天一早就能出发。梅兰朵像心地单纯的姑娘们在这种情况下常有的那样,眼睛一下亮得像星星,当郑舜成是认她为自己人了。快乐地笑起来,问:“什么时候回来?”

“最好是,就把她交给你了好吗?”

更快乐了,用格外清脆的嗓音说,“行”。

梅兰朵很快就走了。那是个好天气的日子,黄昏时出现了绚烂的晚霞,只有在这样塞漠深处的草原上才会见到的热烈晚霞,那激|情放­射­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落日的余晖,而是日出的序曲。望着它们,郑舜成想起曾经给白诗洛描述的塞漠情景。那个温暖南国里长大的美丽女孩眼里好奇闪动,问:“城市就在大漠中吗?”当时,他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不知为何,那一刻,忽然地,他想起了家乡的晚霞。

就在那天壮丽的霞光中,刘逊朝他走来。

刘逊是从西边来,那是乌兰布通镇所在的方向。所以满天云霞就成为衬托的背景。郑舜成望过去,看见的是一个镶着光闪闪亮边儿的身影,烁烁的镶边制造出神奇效果,吉祥、高大、激动人心。

刘逊是来给郑舜成送党组织关系的。决定留下不走后,郑舜成就在刘逊的建议下,给白诗洛打了个电话,电话是用刘逊的手机打的。郑舜成请求白诗洛将他的党组织关系以最快速度寄过来。十分抱歉地、困难地,解释了这样做的原因。听见她顿时就不说话了。这使他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由此发现沉默原来是最好的雄辩。在白诗洛的沉默中,他渐渐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幸亏刘逊在一旁保持着清醒,刘逊说:“把我的地址告诉她,让她寄到我这儿来,这样快。”就照着说了。直到他结束,电话里再没传来声音。

刘逊安慰说:“没关系,让她不要误解。我们欢迎她到塞外来,真的,她可以到咱们这里来。”不安地看看郑舜成的眼睛,迅速又将目光移开,又说:“等咱们这里的草原重新鲜花烂漫的时候。”

郑舜成知道,刘逊心里十分十分地抱歉,比自己还强烈,因为多针对着一个人,除了他,还有白诗洛。

还有内疚。

这情愫,两人就不分伯仲了。内疚,为他们的草原。那是草原上男人的内疚。

快件里装着的不只是党组织关系,还有郑舜成的大学毕业证书。这令两个面对它们的男人,于瞬间的惊喜后,深深跌进沉默。尽管白诗洛未着一字,但事情像纯净水一样明了。她在离校时,以巨星公司的名义取走郑舜成党组织关系的同时,取走了他的毕业证。

前者是他同意的,后者是背着他的。

良久,刘逊说:“还想等我爱人回来后跟她商量,从我们家的存折上支一万块钱,去取回你的毕业证呢。她到市里去学习了。”停顿一下,又说:“那也还是得这样,到时候把钱给你的女同学寄到深圳去。咱大男人不能让人家女孩子花钱。”

白云长长(4)

郑舜成说:“这是学校今年才实行的办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主要是前几届学生有些人毕业后,工作了却不肯主动还学校贷款。”

刘逊点点头:“我知道。”

郑舜成还是解释:“毕业证算是典押吧,让学生们想着自己还欠学校的费。”

这下刘逊就没吭声了,因为已明白眼前这个人这时候说话的目的只是为了说话。

等到觉着时候差不多够了,轻轻清了下喉咙,淡淡地说:“后天就开换届会了。第一天推荐候选人,两天后正式确定村党支部班子。”

郑舜成微微一愣,随即像是猛然想起来,急急说:“刘书记,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后天的会我就不参加了,我准备后天一早就动身,还是到深圳去……”

这话制造的不是一般的吃惊,但刘逊丝毫不露,只是手沉沉地,伸进衬衣口袋,摸出一支烟,沉着地点燃。他不会放弃的。等到一支烟快要抽完,努力开始了。

话题跟前些天那个美丽月夜里的不一样,大致是这样的:

“你读大学,只为自己找份称心如意的工作?”

“说实话,当初的确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也有学到本事将来为家乡为社会多做点儿事情的想法。”

“你以为在大城市里得到一份工作,使自己在远离故乡的大城市里过一份城市人的生活,就是改变了命运吗?你的命运只跟你个人的祸福有关吗?”

大学毕业生不语。

“你学到了本事,却在家乡最需要的时候扭头而去,想一想吧!”

“其实,报效家乡并不只有一种方法。”大学生低下头去。

后来,大学生说出了自己真实的内心,是担心自己肩负不起这副担子,村里太复杂了,他不愿陷入复杂的矛盾斗争中。不愿伤害亲情。

“消解信心的罪魁祸首是私心!”镇党委书记一针见血。

“没有阳光才会畏惧迷雾!”

“难道我们就不承担时代前进的责任?”

句句是诤言,可惜,终于不能使青年学生的心回头。后来,月亮出来了,已经不是曾经那圆得要转起来的一轮,是一道弯牙儿了,它令站在地上举头遥望的人,忽然间像是被夜雾包围了,陷入苍茫的感伤。

02

采石场风光的别致,是时而会有一道沙尘柱似卡通片里被魔法咒着的海水,在半空中疯了样旋转。这里,念咒的是风,风一个呼哨,钢钎剥下的碎砂就刷地抱成一团高高耸立起来,像没有脚的鬼在山坡上呜呜地转圈儿。它们的领地里,永远码着几堆毛石墙,响着单调的打钎声,晃动着十几个采石工健壮的身影。离这些不远处,一条灰白­色­的山路上,停着一辆老旧的“2020”吉普车。此刻,一个壮年汉子在车上咬牙切齿忙活着。马达闹出声嘶力竭的动静,压住了打钎声和风声,车却不能发动。这使他焦躁极了,“咔”地打开车门,跳下,“砰”,在车轮上踹一脚:“妈的!啥破玩意儿,这不是存心误老子的大事吗?!”

“要我说,李大哥,去选那破支书­干­啥?不如就在这儿‘占山为王’当场长!”七十二停下手里钢钎,朝这边笑嘻嘻喊一嗓子。他是在爷爷七十二岁时候所生,故而有如此名字。

“你小子知道个屁,好好­干­你活儿得了!”壮汉气得咬牙,最听不得占山为王四个字,何况是此等关口。“不竞选支书,村里欠我那两万多元咋办?找谁还?”心里的牢­骚­本是呼啦勾起,却在这时沙尘柱旋过来,一把碎沙嗖地呛进了嘴巴,后半截话就刹了车。也不吐,就那般又钻回车里,接着胡乱鼓捣。不想猛然轰一声,车子竟发动了,于是朝前一蹿,左右晃两晃,歪歪扭扭下山去了。

白云长长(5)

进村子时,街上正大摇大摆走着赵铁柱,直到喇叭声响到耳朵旁边了,痞仔才闪身子躲,弄得开车人冒出一身热汗。“妈的你小子,不要狗命了!”头探出狠狠往泼皮脸上一啐。“哟嗬是李大场长的车呀,不看出来。”赵铁柱一扭脖子躲开飞痰,脸上的笑麦秸样堆起:“啥事儿这么忙呢?莫不成是去竞选村支书?”车子忽地慢了,又探出滚圆一颗脑袋,这回一副当真的样子:“就是。铁柱子,说真格的,你不是一直想着到我的采石场去上班?投我一票,就让你去!”“就投你老人家一票了。”赵铁柱嬉皮笑脸。“2020”突地加速,车后拖起呛呛一串土尘。冲着车影,泼皮鼓起腮帮子使劲吐口唾沫:“嘁,谁稀罕你那破石头场!”

采石场场长在村部院子停车的声音,只有陆支书一人听见。当时村部屋子里正闹作一团。陆显堂结束演讲回到自己椅子上,掌声稀稀落落,就像春雨被­干­燥的泥土吸住,眨眼间不见,会议出现冷场。过了好半天,孙二娘眨巴眨巴眼睛,嘻嘻哈哈站起,粗着嗓门嚷:“大家伙儿谁想上台快点儿上哈,不然我可要上了。总得有个陪绑的嘛,咋能让陆支书唱独台戏?”

葛老欢一下咧开大嘴巴:“你上台就跟大伙儿说说你和巴图老哥的事儿吧。想当年,你们俩一个说蒙古话,一个说汉话,咋过的洞房之夜?”

满屋爆笑。

就在这哄哄声中,老支书听见对手的到来。脸­色­变了。

这已是二变。头次是在早晨,一进门,猛不丁看见屋角落默默坐着郑舜成。准确说当时是倒吸了口凉气。这­奶­娃儿不是走了吗?又变卦了?心一下绷成要断的弦。幸而耳朵旁边伸来一只热熏熏的嘴巴,狠狠地小声说:“他来也只能是当个观众,他的党组织关系不在村里,根本就没有竞选参与权。”心这才松了些。见郑舜成礼貌地跟自己打招呼,又松了些。及至看到刘逊进来,一眼瞥见郑舜成时脸上明显的吃惊,就彻底松了。却没想到紧接着递来的一个纸袋子,又刷地把松变回紧。是郑舜成的党组织关系,说要转进村党支部。好在何安的声音又画外音般响起,打着哈哈说:“这是外甥要投舅舅一票呢。”不管是不是这样,来到面前的东西都是不能拒绝的。陆显堂心里忽地泛起一团苦涩,想,还真不能没有这个何安呢!

随即若无其事满屋子忙碌起来,为镇里的­干­部们斟茶,给村里的党员和村民代表散烟。茶是派二楞专门到旗城买回的龙井,烟是自己平常绝对舍不得享受的红河。

一支递到手上的香烟令葛老欢受宠若惊,卑微地接过,贪婪地吸几口,讨好地一笑,脸­色­一沉,佯装生气地:“陆支书­干­得好好的,又选啥呀?真是!”眼角环扫会议室,“要我说,别脱裤子放屁费那个事了,就陆支书­干­了”!

等又一支香烟递上,就眼睛瞄着主席台上的­干­部们,把声音放开:“让我说,咱北村再挑出陆显堂这样的村支书,难了!选啥了,就他­干­了!”

在前边摆弄会标的何安扭过头,大着嗓子呼应:“我给陆支书提个意见,陆支书­干­工作太不要命了,刚五十出头儿头发就掉了快一半儿,为咱曼陀北村日夜­操­劳……”

孙二娘放下手里茶杯也凑起热闹:“我也给陆支书提个意见,陆支书的肚子太大,走道儿一扭一扭地,像个老娘门儿!”

……

开会了。刘逊讲话。听见说今天到会的所有党员都有新一届村党支部委员会候选人竞选权这一句,陆显堂和何安就知道刚才的情节刘逊是看见了的。就嗖地碰了下眼神。何安假咳一声,说:“郑舜成同志得例外——他的党组织关系这刚刚才交来,还不能生效。再者说,竞选人的底细,总得是村里人心中有数才行。郑舜成这一晃整四年没在家了,他在大学里咋样?正儿八经毕业了吗?能拿出让家乡心里踏实的证明吗?”

白云长长(6)

整个会场摇了一摇。郑舜成没拿到毕业证书是差不多人人知道的。

本来该看郑舜成,人们的目光却刷地­射­向刘逊。只见刘逊悠悠端茶杯喝起水来。倒是郑舜成那儿有了动静,眼珠儿又都刷地转过。所有人惊讶地看到郑舜成从又一个纸袋子里往外取一个大红的东西。

毕业证!

后来人们说,那天郑舜成所以能赢,就是因为这个细节。大学毕业文凭,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曼陀北村人众眼前。这东西有法力,使整个集体一下子跌进迷信。

刘逊头从茶杯上抬起来了。

问把郑舜成的名字落进村党员花名册了吗?让落上。一落上他就名副其实是曼陀北村党支部的党员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简化办事程序,这是我们一贯的方针,今天,就充分体现这一点。”

然后,讲了一篇话,大致意思是,“双推一选”就是为的充分体现党内外群众的意志,真正做到公开、公正、平等、择优。告诉说在场各位都有机会发言,请大家树立“北村发展,人人有责”的意识,积极为搞好曼陀北村的建设献计献策。

话音落下老大一会儿,会场才动了一下。到底还是陆显堂第一个站起来,走上了演讲台。

以一个饱经忧患的掌舵人口吻,说自己在村支书位子上­干­了二十年了。期间,历届镇领导和父老乡亲们,给了自己大力支持和帮助。在大家共同努力下,曼陀北村由原来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变成了乌兰布通镇屈指可数的标兵村。历数村里铺了柏油路面,通了电,喝上了自来水,安装了有线电视、程控电话,还立了移动通讯塔等等。“可以说,凡旗城里有的新鲜玩意儿,咱曼陀北村都有……”

哼,­棒­子面肚子,西装裤子——把点儿粉都擦在脸上了。下面有人心里嘀咕。三间房面积的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刘逊低头在小本子上记录。

陆显堂继续,说村小学前年建了新校舍,现在正联系一批先进的教学仪器,近期就能运回来。申请小康村的报告已经递到镇里和旗里,批准是早晚的事儿。上级批准小康村后,曼陀北村的小伙子就不愁娶不上媳­妇­儿了……

像是出于习惯,他摸出一支烟,点着,慢慢吸一口,然后叹口气:“当然,这几年忙着搞建设,脚步快了点儿,村里边儿也欠下点儿外债。不过没关系,请领导和乡亲们放心,只要有我陆显堂在,这点儿外债不愁还……”

一直闷头抽烟的巴图突然将头抬起,问村里到底有多少外债?

“不多,也就几十万。”语气轻松。

起了窃窃私语,仿似一群蚊子嘤嘤飞过来。陆显堂老练地压住,说至于村里今后工作的打算,不多说空话,只给乡亲们许三个愿,一是继续保持曼陀北村的社会稳定。这是最最的重要,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村庄,只有保持稳定,经济才能发展。二是争取上级早日批准“曼陀北村小康村”称号。三是积极申请生态移民。

“都小康了,还申请生态移民,陆支书,对劲儿吗?”

“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要不你上来说!”冲声音来处狠狠一立眉毛。立即,又变得语重心长:“大伙儿知道咱曼陀北村现今的生存条件,虽然咱申请了小康村,但那只是一个称号,属­精­神文明,物质文明这块太差了也不行。若能早一天申请生态移民成功,搬到条件好点儿的地方去,让儿孙过上舒心日子,我们这辈人也算对后辈有个交代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白云长长(7)

他的演讲完了。

结果第二位演讲者并不是孙二娘,而是陆支书最不希望的人。

李占山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显堂一眼后,才站起来走向主席台的。

陆显堂只是烦厌,深知李占山到头来只能是扮演一回丑角。使这只癞蛤蟆起了野心的,不过手里几个臭钱。但正如何军师所言,就他那德­性­,即便花钱买选票得逞了,镇里也不会用他。听听他竞选村支书的目的吧,是为了捞回村里欠他的两万元债!这么多年了,对组织,他还是知道的。

李占山的演讲充分体现了其为人的风格,一共也就两分钟时间:

“我李占山说两句。大伙儿知道,我也是有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我对现在的村党支部不满。我想报名竞选村支书。”然后提了两条,是他一旦上任后要落实的:一,彻底清查村里的账,看看咱们房前屋后那么多树放倒卖后­干­啥用了;二,扩大采石场,全村每户一人进场上班。不管脓包狗熊,他李占山都给开工资。

完了就大大咧咧往下走。葛老欢站起来大声问:“占山老弟,我家银凤进场行吗?”“只要能自己走着进去,不管男女老少,我全包了,开工资。”陆显堂嘴角泛一丝笑,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人们交头接耳。

这时候,刘逊说话了。“我提个建议,欢迎曼陀北村第一个大学生上台,用他所学的知识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出谋划策,作出贡献。”

掌声响起来,郑舜成别无选择了。

03

后来,当人们说,是一颗报效家乡的赤子之心使他选择了留下,郑舜成羞愧,因为,这并非真相。真实是,留住他的,是乌仁老人的眼泪。本来那天他就要走了,为了村人不发觉,定下天一破晓就动身。但是,熹微晨光中,当他背着行囊走出院门,一下怔住了,他的眼前,坚硬的土地上,默默跪着乌仁老人,和几十位满面沧桑的乡亲。

最不能让他见到的,是老人的眼泪。

不由地,他也泪水涟涟,跪在地上。

顺应乡亲就是违背舅舅,这样的矛盾使他沉重、艰难。当后来,一步一步朝村部走去的时候,他感觉到被一种什么神秘而强大的存在所左右。也许,这并不是曼陀北村真正的民意,整个村子共五百多户,今天参加推荐会的将有近七百人,而乌仁老人身边,不过几十个。这样的侥幸心理,使其内心愈发复杂,从而有些迟钝了。

是站在演讲台上,面对下边一大片熟悉的面孔时,他的迟钝消失的。他忽然意识到,所有这些人都是养育了他的人,舅舅不过其中之一。甚至,是因为有了这些人,舅舅的帮助才得以成立。他的眼睛潮湿了,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这是陆显堂和何安所不知的。李占山的不知就更多,此前的一切都毫不知情,所以简直被弄呆了。“妈的,让个刚出校门的愣头小子拨了头筹?!”这世界真是变得陌生了啊!可自个儿才四十出头儿,难道就被形势抛弃了?这时,是坐在陆显堂家的炕头上了。光是这件事情就多么奇怪啊!谁能想到他李占山会眨眼间坐到陆显堂家的炕头上!本来想坐沙发,是可以的,但他不假思索就选择了炕头,因为这在北村,是彼此亲密无间的表现。

“咄!陆老支书得票不满四百,可姓郑那小子竟是六百五

十一!”

“还不是因为背后有个刘逊。”何安的声音。

“我当这个村支书二十多年了,村人对我这张脸太熟悉,也就生了厌。退一步也不见得是啥坏事。”陆显堂一支接一支抽烟,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何安叹口气:“若依了这个小子主曼陀北村的事,还不得闹个底儿掉。他要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关掉老李的采石场。”

白云长长(8)

此招立竿见影,期望的话语立刻机关枪样­射­出。李占山急得没有了标点符号:“可不能让这个愣头小子坏咱曼陀北村的大事!我出钱何会计出招儿陆支书你出力,说啥也不能让郑家娃子这次当选!不过,可得把丑话说头里,咱不争这个村支书了,出钱保你陆哥还坐这把交椅,事成后,村里欠咱那两万多元可得有个说法。”

“一百个放心,这事儿我何安保着,陆支书这把椅子真能保住,头一桩就是还你李老兄的钱!就是砸锅卖铁也绝不再拖你!”

立刻行动起来。

陆显堂并没完全依靠李占山的钱,自己也慷慨解囊,翌日一早,出门时候,兜里揣了个鼓囊囊的信封。他走进村委会办公室时,刘逊正埋头在一份文件里。寒暄之后,满脸是笑说:“昨天不知道刘书记会住下来……今晚就到我家去,补个接风宴,吃手把­肉­。”刘逊含笑谢绝:“不了,还是在村部食堂吃便饭吧。”说他喜欢简单。“咋的了刘书记?我村支书还没落选,你就跟我打官腔儿?”笑,又说:“不是我陆显堂捡大的吹,在曼陀北村,就是我落了选,说话照样好使。”刘逊也笑,说他在到任会上向全镇­干­部下过保证,在乌兰布通镇工作期间,哪个见他吃­干­部群众一次请,有实有证指出来,他立刻给旗委组织部递辞呈。陆显堂大笑:“官场上的文章陆某人见得太多了,哪届镇党委书记都是这么说,可哪个没在我家喝残过?”刘逊不笑了:“也许是这样的。但我是个认真的人,我说到做到。”

陆显堂让笑还挂在脸上,给刘逊递烟。被用手势谢绝。也不勉强,因为事先知道这个镇委书记是不抽烟的。收回胳膊自己享用,深深吸一口,换了腔调:“刘书记从旗委那边调过来,跟旗人大高主任一定是熟的了?”眼睛紧紧看住对方的脸,却没见到那上面预期的变化。刘逊诚实地答说,因工作上的事见过面,但不太熟。“不是我陆显堂在你刘书记面前夸海口,我跟高主任之间,没说的,那就跟亲哥兄弟一样。高主任在乌兰布通镇任镇党委书记时,到我家比他自己家还熟……”又拉出发展局唐局长唐仁,旗政府办李主任李力,说都是弟兄,别看没磕头,那比把兄弟还亲!“刘书记你今儿个要是肯赏个面子,我一个电话,保准高主任唐局长李主任立马赶过来陪你,去旗城也行,吃喝拉撒睡我全包!”

刘逊表情仍旧,只是声音显著降了温:

“老陆,你可能对我还不太了解,我说话算话。晚饭就还是在村部吃。”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了。

陆显堂脸上僵住,却不是尴尬。默坐了会儿,朝窗外瞅了瞅,手伸进衣兜。信封往刘逊面前桌上一放,立刻起身往外走。话都是走着说的,意思是他陆显堂在曼陀北村村支书这把交椅上稳当二十多年,靠的就是历届镇党委书记的关照。都是在这条道上混的,有些事咱们心知肚明就得了。这次的村支部换届,还得仰仗你刘书记……

“你这是­干­什么老陆?!”

镇党委书记话声中的威慑力定住了离去的脚步。

“村支部换届的事是镇党委决定的。一切都取决于党内外群众的意志。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你不该这样做,这是犯错误!”

说话的人不动,已经到门口的人只好返回。

到原处,盯着刘逊看半天,伸手去拿回信封的时候,脸上总算闪过一丝尴尬。但马上哈哈一笑,说自己这是在耍招子——听人说乌兰布通镇新来的党委书记清正廉洁,滴水不沾。老实讲,起先,是不信的,世上会有不吃腥的猫?现在,信了。一伸大拇指:“我陆显堂打心眼儿里服了!没说的,你这个土地神,我认了!打从今儿个起,谁要是跟你刘书记过不去,那就是跟我陆显堂过不去!”说别看眼下是郑舜成占了上风,那不打紧,大的不敢说,在曼陀北村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心里还是有底的。老话不是说树大根深?他陆显堂咋也不至于输给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子……

白云长长(9)

这是第一次叫外甥的全名。当天晚上,在妹妹家里,就又回到原来的称呼。说:“成子,你一定是跟别人借钱拿回的毕业证。咋不跟舅说呢?借别人钱­干­啥?年纪轻轻地就背债,不吉兴。会压住运气的。给,拿这钱快去把欠人家的还上。”把被刘逊喝退的钱朝郑舜成递过去。此时信封不见了,就是*­祼­一捆,正好一万。

这次坏事儿的是妹妹和妹夫,两个农民使用的方式跟镇党委书记虽然不一样,但坚决的程度毫无二致。他们哭了起来。他们没领会自己哥哥的意图,想的只是再不能让哥哥替自己的孩子扛饥荒了。已经大学毕业了,还拖累舅舅,成话吗?

跟大伯父相比,陆二楞就简直是顺了,东西全送了出去。

那可不是个小工程,出了东家进西家,他脚不沾地忙了大半天了。当然,也不是全都顺心,比如此刻在巴图家,就跟这家的逆子搞了翻。进门来,巴特尔正坐炕沿上用毛巾擦汗,他一脸笑招呼:“兄弟,今个儿回来得早!这阵子咋样?听说石头价上来了?”却是热脸撞到了冷ρi股,巴特尔带搭不理应一句:“价还是那个价,客户比以前多了。”陆二楞肚里一团恼就倏地蹿上来,使足力气才压住,又挤出笑:“客户多有啥用,有人嚷呼着要关掉石头场子呐。”巴特尔竟还是那副嘴脸:“关就关,咱凭力气吃饭,­干­啥也能闹个辛苦钱。”“这年头,找个挣辛苦钱的活儿也不容易呀!”巴特尔竟说起了风凉话:“凭死力气挣钱的人当然是难啦,哪能跟你陆二楞比呀,曼陀北村的皇亲国戚,跑跑腿,胳膊比画几下,就是钱。”这等于把烽火烧到了家门口,要还是忍,那就是窝囊了。

“你这啥意思?我陆二楞沾我大伯父的光了?凭良心说我大伯父对你巴特尔也不薄啊,咱村里不只你一个高中生,青年书记一直让你当着!”

“我这个青年书记是选上的,靠我巴特尔在村里青年中的威信,可不是靠的哪个照应!”

“威信!哼,没有我大伯父点头,能轮到你!全都他妈的些个没良心!郑舜成那小子的大学,还不是我大伯父供下来?你瞅瞅现在,翅膀刚硬,就忘恩负义,跟我大伯父争起村支书来……”

“你小子嘴­干­净点儿哈,要不……”

幸亏一旁有巴图,赶紧息事,佯装恼怒地瞪儿子,呵斥闭嘴。然后蔼然叫陆二楞坐,有啥话坐下慢慢说。陆二楞不坐,气哼哼说,倒也没别的,就是他大伯父选村支书的事儿。“我大伯父的为人巴图叔你是知道的。”说着就往外掏烟酒。东西放炕上,拿眼盯住巴图,又像恳求又像威胁地说:“选举的事儿就那样了,下一步该咋做想是巴图叔你心里头明白!”

“啥明白不明白的?你吓唬人咋的?”巴特尔又火起。

“你巴特尔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我跟你说不着!”陆二楞拂袖而去。

接下来就是郑舜成家。在院门口,本是犹疑过,尿不尿这臭小子?最后决定尿,就舍两瓶大麯,臊臊这良心被狗吃了的。不想在这儿碰到了大伯父,一时邀功似的,更加理直气壮。进门就往外掏东西,重重往炕上一杵,说:“今儿个同着明人不做暗事,这是我大伯父的一点儿心意,你们收下。选举的事儿该咋办,你们在心里头好好掂量掂量,别做下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事!再者说,也想想后果,在曼陀北村这一亩三分地上,能跟我大伯父作对的人还没生出来!”

白云长长(10)

唯一的功劳是让陆显堂有了台阶,趁乱将一万块钱收了起来。钱塞回衣兜就拿眼角虚光去瞄郑舜成,见那张俊朗的脸上颜­色­急遽变化着,由红而紫,由紫而白,明显是生了气,就刷地­阴­下脸,斥骂:“二楞子你个混账东西,这哪是你说话的地方?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侄儿摸不着头脑了,看完大伯父,又去看大学生,嘴里不情愿地嘀咕起来,使劲一扯赵铁柱,掉头往外走。当大伯的点着他们背影,恨得不行:“这些玩意儿,也就是我陆显堂能镇住,换成别人,不定他们会做出啥乱子来!”

次日的曼陀北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议上,就出了闹剧。

本次与会者人数锐减,只有四十八人,因为只剩下党员。郑舜成进门来,径直走到刘逊面前,一脸庄严地说,如果他当选,绝不会辜负组织和乡亲们的厚望!但有言在先,只­干­一届,到时无论如何,他都会走。

刘逊呵呵笑,说,前天早上,就知道他今天会来的。

是在要发选票的时候,巴特尔拎着一条烟四瓶酒,虎虎闯进来。把东西刺眼地送到主席台上,呼呼喘着气,对台下说,这是昨天有人送到他家的。“可能在座多数也收到了这东西。大伙儿心里肯定都清楚­干­这事儿人的目的。我今天要说的是,曼陀北村已被造治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事儿该咋办,大伙儿要摸摸良心呀!”

陆显堂厉声呵斥:“你这是故意扰乱会场,破坏选举!”他正主持会议,就在巴特尔身旁。

“我这是在­干­啥,你心里最清楚!”巴特尔冷笑。

“你啥意思?不会是说我陆显堂贿赂了你吧?”提醒说没有证据血口喷人,是要负责任的!

“你!”巴特尔脸红脖子粗。

刘逊和颜悦­色­地让巴特尔先退出会场,把烟酒暂时保管起来,说随后镇里会派人调查此事。要真是有人搞贿选,坚决依法进行处理!

选举继续进行。孙二娘被选为监票人,何安与乌兰计票。

很快得出结果,陆显堂得十一票,没达到半数,不能进新一届村党支部班子。新班子成员分别是:老村长那斯图、孙二娘、何安、冉彩云、郑舜成。其中,郑舜成得票最多,共三十七票。紧接着,又改成了三十八,是那斯图又补了一票。是他女儿替补的。孙二娘宣布说,本次选举应到会党员五十二人,实到会四十八人,因病因事请假四人。听了这话,斯琴娅娃猛不丁想起爸爸的托付,急忙走到刘逊身边,告诉说自己是村主任那斯图的女儿,爸爸在旗医院住院暂时回不来,委托她代为投票。爸爸有一封信,要求在党员大会上念一下。刘书记点头示允。她朗声念起来。

信的大意是:我住院不能参加村党支部换届选举。别看我住在医院,这些天村里发生的事我全知道。作为一名有选举权的党员,我郑重地投支委会候选人郑舜成一票,让娅娃代画票。我们都老了,该把曼陀北村的事情交给年轻人办了。郑舜成大学毕业,有知识,有能力,我相信他一定能当好曼陀北村新的领头雁!结束时候声明,下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他将不再参加村委会主任竞选,把主事的机会留给年轻人。

会场响起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使得刘逊浑身血液猛地一热,振奋地一挥手,大声宣布竞选结果:

“根据村党支部换届选举办法规定,郑舜成得票最多,当选为曼陀北村新一届党支部书记。”

飞翔的花朵(1)

01

如果我能爱你,能在清晨与你并肩站在银杏树下,沐浴鸟儿的鸣啼;能在黄昏与你手臂相挽,走过花气氤氲的长堤。

能够在孤独中,轻轻呼唤你的名字,

在回忆里,久久沉醉你的声音。

如果我能够,俯在你耳畔,轻轻,轻轻地,

说出心中真实的情意……

多么奢侈的愿望!胡文焉苦涩一笑。她甚至不能承认,这是自己用一生的力量所寻找的。

传说中的爱情啊多美好,我用一生的力量在寻找。

她又将头转向舷窗,看云。此刻,云是在下面,一大团一大团悬着,静静的,像是沉入了很深的情感。邻座那个在飞行学院读书的男孩子说,看见那云团就想踩上去,觉得它们像棉花团。他一直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在课堂上的学习,那是要能够一眼看出哪种云中藏着雷电,哪种云里挟着冰雹。胡文焉浅笑,忽然又想起一句歌。

你是天空而我是只飞鸟,那就让我投入你的怀抱。

知道是天空让她想起的。此刻她就在天空中,就像一只飞鸟,可这不是他的怀抱。

不是世铭的怀抱。

含着泪水,她庆幸这不是世铭的怀抱。

世铭,她在心里再念一遍这两个字。这是只有在这样的高处才会有的放纵。这样高,在云彩上面,不用担心安全。

她不能允许自己投入他的怀抱,就因为自己是一只飞鸟。是的,他是天空,那就让他属于宽广吧,撑在众人的上面,把自己的爱像阳光一样分散。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当年与韩愚石的那场恋爱其实不算。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抽身而去。韩愚石他不是天空。但他在她的生命里还是深深留下了痕迹,比如这借歌词表达思想的习惯。当年,离开故乡的时候,韩愚石为她送行,在月台上,他最后的一句话就是一句歌词:“再过二十年,咱们来相会。”她明白这只是一种借喻,却恰成生活的预言。他们再没有相见,甚至没有联系过。已经整整八年了。也许真的要“再过二十年”?也许会是一生。因为他们是朝着不同方向的,两条线在某一个刹那相遇,然后各奔东西。

爱与不爱,都是距离的理由,也许这就是人生的真谛。

后来,有人说,她当年的去乡赴远,韩愚石是原因之一。她只微微一笑。那时候,她还远离成熟,这是承认的。八年前离乡时坐火车,是为了减缓离去的速度,而此时的乘飞机,是为了快,这也是承认的。因为心切,不能答应陶可,等待秋天,和她带领的去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乌兰布通草原的大学新生们同行。她不能等待,她已听见了发自故乡的召唤,周身的血液已经沸腾。

再不能等待,她已等待得太久太久!

韩愚石对于她生命的渗透,还有对绘画的兴趣。当然,这是与生俱来的喜爱,就是它,使她走到韩愚石的画作前。以及能够与陶可结缘。

陶可以为,使她们成为朋友的,是她的画。不,本质是,她能跟她谈说故乡,带给她故乡的消息。这一度她不敢进行的触及。

舷窗外那一团一团的白云,是飞翔的花朵啊,它们从故乡来,又飞回到故乡去。那是天空的花朵。

02

踏上千柳市的土地,才知道故乡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意义,那是血液的源头,是无法能够走出的,不论多远,不论在哪里,它都在你之中。抛弃它,就是抛弃自己。这样的感悟使她热泪横流。

故乡,和心脏是同一个地方。

步出机场,她毕竟犹疑了,真的径奔乌兰布通草原,在千柳市不作逗留么?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有亲爱的姐姐、小弟,有昔日的同事、朋友。能够想象面对她的突然出现,他们喜从天降的情形。故人依旧么?知道所有人都会说她一点儿没有变,还是八年前的样子。因为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是外表。而他们,将会全都显露岁月的痕迹,包括最爱惜容颜的余香。写儿童诗的余香。沙尘暴令时光粗砺。还有酷暑严寒。你走的那个冬天最冷。朋友们曾经这样说。这不仅仅是抒情,也是真实,那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气温降至摄氏零下三十度。而在她的记忆里,故乡的冬天尽管寒冷,最多也就在摄氏零下二十度左右。自那以后,冬天就都是那么冷了。而盛夏的气温,则陡然间高到摄氏三十五度左右,有时会残酷地达到摄氏三十八度。

飞翔的花朵(2)

文焉,你的走伤了故乡,使它­性­情大变。

回来吧,回来吧!

文焉!

朋友们开玩笑,不知道这些话语令她心如刀绞。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她真的拥有这样的力量,她愿意走上祭坛。

是千柳日报社的大楼,使她决定不变初衷。

那座熟悉的、亲切的大楼,它就矗立在千柳市最著名的紫塞大道旁边。完全是她的双脚将她带来了这里。在这里,她曾度过愉快的四年时光。是的,那是些快乐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她是无冕之王。来这里时,她已有四年工作经验,曾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后来对所有问起的人,她都说改行是因为对文学的热情,只是图的省事。世事哪一件会是如此单纯?她苦笑。近些年的文学,枪口对准教育界的­阴­影。她不会的。因为可能出现在她笔下的那些人,他们生活在她的故乡。

她愿意说的,只是,每年,都有那么多朝气蓬勃的青年走进远方大学的校门,他们是故乡的花朵。花朵不应该指责生长了自己的泥土。有一天,这些花朵会像云一样飞回来,投入大地的怀抱,完成泥土的换代。

完成故乡的前进。

离开学校而走进报社,真的是她人生中一次重要选择。如果一定要解释,那她会说,是因为记者职业的相对自由,那种与群体约略的游离意味儿。还有,离文学的近。在报社工作的人,总是得有一定写作能力。写,是一种修炼,她总这样认为。文字具有法力。哪怕是新闻稿,是公文。现在,八年后,她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参悟了整整八年,之后,她承认自己曾经的想法是多么的年轻。但也为此庆幸,恰是这,她能够远行。

能够遇到世铭。

能够遇到世铭,她不虚此行。

不负这一场人生。

她对世铭无数次地讲起过这座大楼,让他知道了曾跟她同室­操­戈的许小晴,知道了一个部的同事刘凯、赵均,及部主任常达。还有文教部的郑敏、专刊部的余香、摄影记者满达、美术编辑石白木等等。却一次没有提到过姜倩,这个她同样念念不忘的人。现在,她相信缘分说,相信恩和怨都是缘,因为它们都深深进入人的记忆,不能像寻常尘埃一样随风而去。

忽然想看一看姜倩,八年了,她还风韵么?

是的,只能用这个词,风韵,而不是美。她认为,美是必须与文化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智慧。她为姜倩这方面的欠缺而感到遗憾,不然,她真的会是一个有些生动的女人呢。最重要的,那样,她就会给爱她的人带来吉祥,而不是……

姜倩真的是她的怨么?

她为自己的脑海里闪出这样的词汇而羞愧,恩,怨,这是些多么肤浅的人生用语!它们使人一下子矮下来,跌落罗网。

只能说,她是使她最终离开了这座大楼的人,是她的命运所选择的一个道具。

忽然,觉得后背沉沉,恍若矗立一座大山。是想起出发时的心念了。面前的这座大楼就是她的出发地。那时,她发愿要去找到一样东西,能够让所有的心灵都闪出亮光。她找到了么?自己成为光了么?不能,除了自己,她仍旧不能使任何东西发亮。而她的出现,却可能使一些人难堪,比如刘凯,比如许小晴。其实他们都是好人,她知道,所有当年那些站到了姜倩身边去的,本质都是好的,使有了那些行为的只是人的本能,是人对于幸福的渴望。那时,姜倩的办公室在报社五楼,而那几乎可以说是与她彼此为心上人的执行副总编汪洋的领地。

那些人,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当汪洋消失了,姜倩从大楼最高一层回到她原来的地方,这时,她会拥有光的特质。

她庆幸自己把自己走成了光。

忽然不想看见姜倩了,重新成为报社一楼校对室里一名工人的姜倩,会使眼睛伤感。

也就是在这时刻,她顿悟,怎样的情况下,光才会成为一种力量。

于是,毅然转头,朝向火车站广场,那是通往乌兰布通草原的长途汽车启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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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人物(1)

01

胡文焉深深朝银凤弯下腰的时候,一股风吹过来,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是一片海浪上的帆。是荒原的风,带着独特的清新和苍凉。这令银凤慌乱极了。她还只是觉得受不起眼前这个人的美丽,并不知这是这个美丽的人轻易不会有的举动。

巴特尔啊,人家这是在敬你呢,你看到了吗?淳朴的草原姑娘举目云空,试图发现心上人在那里窥视人寰的身影。

确实是这样,胡文焉鞠躬,因为银凤是巴特尔那么眷爱的人。她是在向那位英雄的草原青年致敬。

这时,长途汽车停在穿越荒原的公路上。那一条被阳光明晃晃照耀着的长路。其他人都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没人注意走到远处去的两个女人。只在要继续赶路的时候,才有人朝她们所在方向喊了一嗓子。

胡文焉感谢这旅途中小小的停留,让她心中滚荡的情绪得到一个出发口。车轮又开始在碎金般的阳光中飞转了。她回到银凤的讲述。庆幸自己匆忙跳上的,这当日通往乌兰布通草原的最后一班长途客车上,坐着银凤。而且她们离得这样近。这使她想起陶可曾经的与郑舜成同行。那年他们坐的汽车有没有这么快呢?

说实话,当最初,知道身旁的姑娘就是陶可讲述故事中的人物,她是恍然了的,感觉自己是猛不丁走进了一本书。自己也成了书中人物。

没有想到自己此行第一个深刻接触,会是巴特尔。

02

银凤羞惭地说,她和巴特尔,曾经让郑舜成那么­操­心过。

他和她,是舜成支书上任后的第一桩麻烦。

曼陀北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议结束,翌日,天还没大亮,新任村支书家的院门就被擂得震天响。“舜成,舜成支书,快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是葛老欢敲破锣似的嗓音。非是夸张,确实他的生活中出了大事。他全神贯注看管着的女儿突然不见了,整整一宿没有回家。葛老欢拉着新支书的手说:“舜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银凤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年轻村支书的血一下涌到脑门儿,第一个反应就是报警。不想葛老欢一下变了脸:“报案?能报案我找你这个村支书­干­啥?”

葛老欢一口咬定是巴特尔拐跑了银凤。说:“这丢人现眼的事儿你让我去报案,你嫌我丢人丢得不够?”

总算弄明白了原委,银凤这几年跟巴特尔搞对象。孙二娘曾托何安到葛家提过亲。做父亲的不愿女儿与母夜叉做婆媳,坚决反对。女儿就私自去赴约会。父亲只好将女儿关起来,关到近一个月时候,出了眼下这桩事。

郑舜成点头,揣度,一时拿不了章程,却被葛老欢误解:“你不管是吧?好,我回家拿菜刀去,跟母夜叉一家拼了!”霍地站起,就要往外走。好说歹说才拉住。总算答应容个工夫,去了解情况。新任村支书打保证,到最终一定给个说法。

是去采石场找的巴特尔。去的时候,巴特尔正在一个采石面上埋头打钢钎,只抬头看了一眼,没开口,也不停手里活计。郑舜成搭讪,问这样起一年石头,能挣多少钱?“靠流汗挣血汗钱,能有几个大子儿!”答话明显带着情绪。默了默,郑舜成又搭讪:“巴特尔,说起来咱们还是小学同学呢。”小学同学不以为然:“那是多少辈子的事了。现在咱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这话怎么说?”

“你上了大学,我回家放羊。你回村当支书,一村百姓的父母官,我巴特尔在这儿起石头。”

曼陀人物(2)

“你也是村里的青年书记嘛。”

“嘁,这青年书记不过是陆显堂放那儿的摆设,连我自己都不当回事儿。”

“我当选村支书,得到过你的支持。希望你能继续支持我的工作。”

巴特尔认真了,一下停住钢钎:“我支持过你?我咋不记得?”

郑舜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真的,没有你拎着烟酒闯会场,陆显堂的票不会掉那么多。”

巴特尔急了:“咱可得把话挑明了,我可不是为支持你。我是看不惯他们那一套。曼陀北村快被他们造治黄铺了,还坐那儿人五人六地竞选村支书!我心里有气才当着大伙儿亮他的丑。”

说其实谁当这个村支书,对他巴特尔都一样。

好不容易村支书才把青年书记的心扭过来,与自己坦诚相见。他说,巴特尔兄弟,我知道你是村里年轻人的头儿,他们信任你,听你招呼。我刚出校门,没啥经验,真诚地希望你能跟我联起手来,把曼陀北村的事情办好。巴特尔长叹,说晚了!沙子吞了半个村子,地快不能种了,草场沙化牛羊也养不成了。在山上起点儿石头挣几个辛苦钱吧,有人又要封掉采石场,没活路了,这个破青年书记他也不想当了,过几天也出去打工去。

巴特尔所以没有像哥哥乌力吉那样,外出去打工,主要是恋着银凤。怕趁自己不在的时候,葛老欢强行把银凤嫁出去。

说啊说啊,终于,青年书记这样表了态:

“只要你郑舜成真能治住沙子,锁住那条大孽龙,那我巴特尔就服你。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你只管招呼一声!”

这才提起关于银凤。银凤确实是被巴特尔给藏起来了,是藏在曼陀南嘎查他老姑家里。这是因为,前天媒人上门,给一个在千柳市郊区开水泥厂的瘸子提亲,让银凤去做填房,答应下聘礼五万。葛老欢一口允下。说媒的一走,立马拉开阵仗逼银凤。

究竟要这样藏到什么时候,心里是迷茫的。要不是顾忌银凤妈妈的病,同时怕把葛老欢真气出个好歹,两人早就私奔了。巴特尔坚决地表示,必须老欢叔答应不再逼婚,他才会送银凤回家。

最后,就这样定了,由郑舜成去做银凤父亲的工作,把糊涂脑袋摇清醒。

郑舜成说:“包办婚姻是违法的,这老欢叔应该知道。你和银凤是真心相爱,理应成全。”

03

“知道我们乌兰布通草原那个千百年的传说么?”银凤眼眸闪闪,看着胡文焉。见对方露出好奇,就自豪地说:“那传说里的英雄,就叫巴特尔。”这和西方文化是有相近之处的,胡文焉想,比如美国,人们就爱让自己的孩子跟自己所崇拜的历史人物同名。“巴特尔真的是一位英雄,草原的英雄。人们说,他不愧这个名字呢。”银凤眼里盛满深情。胡文焉知道她看着的那地方此刻不在眼前。“你知道什么是英雄么?”银凤问。胡文焉明白这是不需要回答的询问。果然,银凤接着说:“就是那种说出的话,粒粒都是金子的人。”

她说,巴特尔就是这样的人。

巴特尔很快就用行动把对郑支书说的话变成了金子。他是第一个跟着走上荒山的人。那天,镇里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会场里到处飘扬着彩旗和人们的笑声。巴特尔最后一次疏理沙里狐的鬃毛,让它感受自己心里的信赖和友谊。是的,他信赖它,一会儿的赛马,它必定会像过往一样与他合而为一冲在最前面,摘取一等奖的桂冠。这也是人人都坚信不疑的事。只要有巴特尔的沙里狐在,那别的马就不用想了。不仅是乌兰布通镇,就是在整个诺格达旗,这也是不容置疑的。就在这时候,格勒图和七十二走过来。他们的脸上,兴奋都要飞起来了,巴特尔即将拥抱的胜利,也是他们的。这些天,巴特尔的所有训练,他们都陪在旁边,每天,是他们早早地把沙里狐牵出来,做训练前的准备。完了,又牵它到河边去洗澡,给它的槽里装满最好的草料。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曼陀人物(3)

“你拿着一等奖回去,郑支书得带着人敲锣打鼓到村口迎接呢。”七十二喜滋滋地说。格勒图也满面春风,像是即将凯旋的那个人是自己。忽地起了担忧,郑支书怕是不能出来迎接了,他在曼陀山上挖树坑,踩滑脚摔下来,伤了腿……他把它说了出来。

郑舜成上山已好几天了,是独自个儿去的。恰如他舅舅当初所预言,当事情真的展开,村民们没人响应。不是他们挽留的他吗?得理解农民内心的复杂和矛盾,不然,为什么他们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群?复杂使他们常常观望,使他们总是认为自己具有远见卓识。郑舜成只­干­一届村支书,这几乎在会后第二天就满村传开了。“我就说他不会一辈子窝在这穷地方嘛!”有人用胜利者的口气说。“他一走,这曼陀北村不就又成了陆显堂跟何安的天下吗?会不秋后算账吗?到那时……”

也有这样说的:“锁沙龙那就是说吧,哪里真能做到?那是传说里的英雄才有的能耐!”

很大一部分人是嫌活儿太累,又是白­干­。葛老欢是这类人的代表,他说,白­干­谁­干­呀?

巴特尔这些天埋头于训练,所以是第一次知道这些。脸­色­立刻变了。“郑舜成真上山挖树坑了?”他盯住七十二。这眼神儿让被盯的人有些紧张。“真的!”回答的声音像是在打赌。“就他自己?”“是!没人跟他去,他就自己去了。”还是像打赌。

“听,那达慕开始了。”格勒图说,嗓音被激动弄得微微颤。他们都知道,第一个项目就是赛马。

巴特尔却没听见这话,眼睛瞅着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忽然,将头扭过来,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巴特尔,比赛就要开始了,你要到哪儿去?”两个好朋友几乎同时发出呼喊。

回答被风送过来,说去跟郑舜成一起挖树坑。

本次比赛,赢得的不仅是荣誉,还将有财富。赛马一等奖的奖品,是一头黑白花­奶­牛,价值一万多元。谁都知道,这对于眼下的巴特尔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格勒图和七十二终于还是朝巴特尔所驰去的方向迈动了脚步,尽管垂头丧气。因为,巴特尔是头雁,他往哪儿飞,他们就跟向哪儿,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不仅是他们俩,全村的青年都一样。巴特尔是全村青年心灵的方向。

04

其实,并不是独自上山,有两个人跟在身边的。第一天就跟着。那是养父郑义和养母陆文秀。胡文焉是后来知道这一点的。人们所以那样说,是因为,觉得他们三个是一家人,不算的。在郑义和陆文秀,也是这样。他们不承认自己的行为跟觉悟、境界这类词有关系,说完全是因为心疼儿子。成子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难道能看着他一个人耍光杆儿?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天刚蒙蒙亮,一家三口就扛着铁锹镐头出发了。镐头是父亲昨天晚饭后修好的。昨天,郑舜成和镇水利所方刚所长、技术员小李,在曼陀山上忙活了一天,完成初期工程规划。那是严格按科学进行的,其时,方刚站在一副三脚架的后面看水平镜,手里的小红旗来回摆动,小李随着手势上下移动手间两米多长的标杆。他将手中小红旗在头上一竖,她的标杆就停住不动。这时,跟在她后面的郑舜成就挥动铁锹,在选中处培个沙土堆。他们告诉说:“我们打出来的等高线,就是你们挖鱼鳞坑的上线。”原本三天的活儿一天就高效率地­干­完了。中午饭方刚和小李说什么也不肯下山吃,说来时刘书记交代过,要多­干­工作,少提条件。

曼陀人物(4)

一家三口围坐炕桌旁吃晚饭时,父亲问儿子:

“你认准带着乡亲们治山栽树种草这条道儿了?”

“认准了。”

母亲忧心忡忡:“咱家在村里单门独户的,只怕没人听你的啊。”

“没人听我就自己­干­。”儿子十分冷静,“相信乡亲们会被感化的!”这信心的来处是乌仁其其格老人。前几天,他主持召开的村支部扩大会议失败后,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去了老人的小榆树林。在慈祥的老­奶­­奶­面前,吐露了自己的畏难。

是在老人给他鼓劲的时候。老人用了那个草原人最爱打的比方,说:“大雁秋天南归,春天北飞,靠的就是头雁。孩子,你就当咱曼陀北村的头雁吧,带着大伙儿多栽树,锁沙龙,你就是曼陀北村的功臣。子孙后辈都会感念你。”听完,他深深叹口气,说出了心内郁积。带头他是愿意的,就只怕大伙儿不肯跟着飞。今天召开村支部扩大会议,本是想研究怎样治山植树种草,被人家给搅得稀里哗啦。下来想一户一户地去动员,可是走到哪家,都是一开口人家就打岔。老­奶­­奶­笑了,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她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有一年,想领大伙儿修一条路。东家找西家说地累了半年,也不成,这个刚应了,哪个又变了。后来他驴脾气上来,谁也不找了,就独自个儿扛着铁锹镐头去­干­起来。过了些日子,村里人脸上挂不住了,家家主动出了壮劳力,没用几个月,一条沙土路就成了。

儿子没有给父母说这个。

父亲说:“儿子,认准的道儿就一直走到黑,­干­大事得有恒心!别人不听你的,爹听!别人不跟你上山,爹跟你去!”

郑义问胡文焉知不知道啥叫鱼鳞坑?胡文焉知道,却笑着不答。郑义就自豪地讲起来,说那是有严格标准的,两米远一个,上边线一米半,半径长一米,深零点六米,每趟鱼鳞坑间距长的可达八米,短的不少于四米。每亩地平均六十左右个鱼鳞坑。

更加自豪地说,曼陀北村历史上第一个鱼鳞坑是他挖出来的。

这是真的,那天,上山后,郑舜成先是给父亲清理出雏形,又给母亲清理。所以,父亲的那个挖好时,他自己的才进行到一半。母亲坚持要单独挖,说,这种时候,她只是曼陀北村的一个村民,她要完成属于自己那份任务。

阳光把山石晒得像烙铁,山上就比下面更加热得难受。午饭是一早出家门时背着的水和­干­粮。到后半晌,陆文秀明显不顶了。儿子走过去,拿过她的铁锹,说:“妈,天太热了,你别­干­了,回去歇歇吧。”可被她一把抢回:“那哪成?这不是咱一家的事儿,我哪能说走就走?”父亲也是一样态度。儿子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抑制不住哽咽起来:“爸,妈,儿子不孝。你们千辛万苦把我养大,供读书,我没让你们享到福,却让你们跟着我吃这份苦……”

因为郑舜成选了一块乱石多的地方做自家的任务方,所以他们一直­干­到天落黑,才挖了九个。

郑义说,人的名字可能真的能决定人的未来,你看成子的亲妈妈给他起的这名字,像是就为的给他人生定调。舜成,是从一句古话里选出的字,那话是:人人可以成尧舜。尧和舜,这我们也是知道的,是古代最贤明的两个君王,一心想着为老百姓造福。成子的亲妈妈一定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能是一个贤德的君子,一个能给老百姓带来好处的人。真的,想一想,人生就是这么个理儿,不管你是在哪里,­干­什么,有多了不起,衡量你的天平就是老百姓。你能对他们有好处,你这人就有分量,没有,那你就不值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曼陀人物(5)

胡文焉就是在这时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的,她想起“十室之邑必有……”这句话,又想起自己曾经以为至言都出自庙堂。

“这孩子在我们身边长大,是他跟我们的缘分。我们没有他亲爸亲妈那么高的文化,能做的只是尽心尽力地帮衬。说实在的,这看着没啥,做起来,还真不容易。我是不算的,要说佩服,那是他妈。”郑义的脸上显出一种自豪和第一次夸赞自己女人的那种不自在交相混合的有趣神情。胡文焉几乎是用感觉看见这些,所以就装做什么也没有的样子,低着头写字。郑义这才没被难为情绊住,接下来,他就完全从容了。

“你知道,成子上任后,跟他舅舅之间,那就啥都是摆在明处了。成子她妈站在自己儿子身边,那就是跟娘家一刀砍断了。我去山上挖树坑没啥,我身子骨硬朗,就是多出几身汗的事。她可不容易,她有胃病,还血压低,那样在毒日头底下­干­重体力活儿……这也还都没啥,庄稼人,吃苦受累那是咱的本分。让我打心里头服的,是后来成子的搞禁牧舍饲。”

“禁牧舍饲,你知道吧?”

跟上曼陀山植树时一样,禁牧舍饲的最初,也是孤独的。这次不一样了,人们犹疑,是针对它新生事物的属­性­。还有它的不可思议,羊本来是满山跑的东西,你把它圈起来,能行?

这句话,在有一天,由陆文秀问出来。是大卡车来拉家里的笨山羊那天。大卡车从很远的地方开来,漆皮脱落的车身覆着厚厚一层沙土,停在院子外面。两个买羊人把羊从圈里拉出来,过秤,把羊抬起来装到车上去。已有十几只羊上了车了。郑舜成站在旁边看秤,记数。郑义坐在羊圈门边上低头抽烟。

一直跟在儿子身后的母亲终于扛不住了:“舜成啊,圈里只剩五只了,别再卖了……养这么多年,一下子都卖光,妈这心里受不了呀!”

“妈……”村支书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不卖的话,买优质种羊的钱就不够。村里那么多人在等着看着呢。那么多人在穷着呢。

“孩子他妈,让成子做主吧!”郑义转过头来,冲着老伴:“是赔是赚,是祸是福,总得有人先蹚这条河。咱就当这个出头椽子吧,谁叫咱是成子的爹娘呢?”

老伴掏出手绢擦眼睛:“这理儿我懂,就是,就是,经管牲口跟拉扯孩子是一样的,年头长了有感情。吵吵闹闹的一圈羊一下子空了,我这心里头……”

父亲这一缓冲,儿子情绪调整过来了,笑着说:“妈,明天儿子就给你换更好的回来,优质绒山羊和优质小尾寒羊,你没见过的,可好呢!这笨山羊一年顶多出四两绒,那优质绒山羊啊,一年随便三斤多,一只顶十只!”

这时,买羊人把最后一只羊装上了车。

陆文秀的眼泪吧嗒吧嗒掉。

儿子过来为母亲擦泪,边宽慰说,今后村里草场围封了,羊饲料全是靠种草,养殖成本提高了,再养笨山羊就不行了。

母亲说:“那还不就是人工打草喂羊?跟放进草场,让它们自己去啃着吃,有啥两样?”

儿子又笑了:“妈,大不一样哩。人工打草不伤根,一年只一茬儿,草就会越长越兴旺。羊啃呢,一年不知多少茬儿,刚发芽的草羊会连根一起啃下来。根没了,下一年草就不长了,草场一年就比一年差了。”

就是这时候,陆文秀问出那句话的,眼神中满是疑惑。

郑舜成非常坚定:“不但能行,比满山跑效果还好。”说羊在山上跑,一部分羊绒被刮掉了,在圈里就不会有这样的损失。再说了,舍饲在饲料配方上要下工夫,对羊饲料的营养成分大有好处。

曼陀人物(6)

这话,他觉得是在对全村的父老乡亲们讲了。

05

巴特尔还跟郑支书一起,做了曼陀北村由传统畜牧业向现代畜牧业转变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你知道啥叫第一个吃螃蟹吗?”

银凤也这样问了一句。胡文焉依旧笑着不答。忽然发现了银凤的美,那完全是一种气息,就像在雨后的草原上迎着从开满鲜花的河畔轻轻吹来的风儿。知道这是心灵成就的。忽地就想破了自己寄居了八载的那座南方都市里许多女子,往往错过真美丽的缘由。于是想,要弄清有些东西,看来得从它们身边走开才行。

但跟郑义不一样,银凤要回答。胡文焉只好很深地点了点头。美丽的草原姑娘看见,这才放心了。

刚要接着说,忽然羞涩,细长的眼睛低下去。

是的,她想到那些甜蜜的时光了。

是那天,巴特尔站在钢筋窗的外面,阳光和焦急,把他变得更英俊了,让她看一眼就忘记了所有烦恼,忘记身在幽禁。这是她爸爸的杰作,所有人都到山上去挖鱼鳞坑了,只把她锁在家中。巴特尔从山上跑来。要砸开铁锁,将她放出。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好像她担心自家的大狼狗伤到心上人,村里人总开玩笑,说父亲养那么凶恶的一条大狼狗,就是因为家里有个漂亮闺女。但大狼狗跟父亲不是同样的心思,巴特尔用一个馒头,就让它回到院墙根去假寐了。

巴特尔苦笑:“大狼狗好对付,难办的是老欢叔。唉,银凤,我让你受苦了!”

瞧他说了一句多么可笑的话!为他,哪里会有苦?

“老欢叔他究竟是为了啥?就嫌我穷吗?”巴特尔曾苦恼地这样问她。

这是在村南果树园里了,一个黄昏。那晚是上天恩赐了机会。因为午后的一阵雷雨,人们早早从山上下来了。晚饭后,葛老欢在院子里转一圈,拿起铅丝拧成的网罩结结实实戴在大狼狗嘴上,回到屋里。他在,就用不到大狼狗的嘴了。银凤妈躺在炕上,直劲咳嗽。银凤在一个纸箱里急急翻,给母亲找药。

“别找了,凤,吃了也不管事。不吃了,早点儿死享福去。”生病的人恹恹地说。

“啥话!该吃药就吃,硬挺更不行!咱家穷归穷,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断了你的药。”家主的声音。

“唉,家里有点儿钱,都买药了。老这样,日子咋过?还不如早死了好,省得拖累家……”

家主小眼睛一转,把这变成自己的机会,瞄着女儿,说:“你这病啊,唉,还不就是咱家没钱?真要有个三万两万的,早治好了!”

做母亲的一下明白了,埋怨:“说这些­干­啥?啥人啥命,生辰八字造就我这贱命就这样了!”

做父亲的卷了支旱烟,抽几口,很可怜地愁叹一声,说他这辈子认熊了,没指望了。“原指望孩子能出息点儿,给爹妈分忧,看来也指望不上。孩子妈你就认命吧。要死的没钱救,活着的受大穷,没意思。你真死了,我也一根细绳随你去。”老伴难受了,低泣着:“孩子爹你说这些丧气话­干­啥?我是死在病上,是命。你个大老爷们还要寻死觅活的!咱们都死了,倒心净了,孩子们靠谁去呢?”家主见找药的女儿头更低下去,就让嗓音显得更悲伤:“银凤不用­操­啥心了,大了,儿大不由爷,想咋着随自己心愿去吧。放不下的就是玉凤,不行也跟咱一道儿去。早死早托生,下辈子投个有钱人家……”

银凤眼泪掉下来,突然扔下药,转身跑出门去。

曼陀人物(7)

是出了院子,才想起曾跟巴特尔约定,每天黄昏,他都到村南果树园,等她。

他说她一出村子,他就看见了。还说,就知道那晚会见到她,夜里做了梦的。

倚着沙果树,他问了那句苦恼的话。本是不求回答的,因为这差不多是个多余的疑问。但却得到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她爹针对的不是人,是地方。南嘎查的哈斯巴根家要说是有钱的,家里几百只羊,还有牛,也答应光聘礼就下五万,但他爹不由分说地回绝了。爹就是不想她一辈子活在乌兰布通这个山穷水恶的破地方,想她逃出去。爹是为的她好。

“那我领你走,咱一起出去打工,离开乌兰布通。”

“不行的,爹说人离乡贱,没见哪个到人家的地方能讨到好生活。打死他都不会让我去流离失所。”

巴特尔不吱声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变凉。她感受着这凉,默默地看着远处。忽然转过来,投进他的怀抱。他微微一愣,随即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感受他手臂的力度,胸膛的热度。“巴特尔,亲我一口。”她抬起脸,小声对他说。他立刻做了。她沉浸在初吻的甜蜜中。天上的月只是一段金线,很优美地画上去的。星星繁得宛似春天的沙果花儿。她睁开眼时,看到它们在沙果树云似的枝杈外那么好看地闪亮,不由笑了。她的泪水突然涌出来。她不去擦拭,手伸向衣服扣子,轻轻地解。

泪水滴落在巴特尔的手上,他猛地低下头,瞪大眼睛。

“你哭了?银凤?”

她的眼泪更像决了堤。衬衫扣子全解开了,白­色­的胸罩如一道刺眼的灯光。

他惊异更甚,僵直了。

她将他的手领到自己胸上,那是两颗刚刚从天上落下的果实。仰面躺下去,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巴特尔,我要把一切都给你,今天。”被弄僵的人没有了意识,由她继续领着,朝她伏下去。那样一种梦幻般的柔软和温暖啊。本能的紧张和兴奋,使他的喉结急速上下滚动。

“今天我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今后不论到哪里,不论发生啥样的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姑娘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刺痛来得那么尖锐,心一下被弄醒,他忽地翻落。

猛地睁开眼睛,这回是她惊异了。

“巴特尔?你说过做梦都想要我?”

轻轻地,重新将她抱在怀里,心疼地凝视那双浸润泪水的眼睛,他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把我给你。”她又将眼睛闭上了。

“是你爸爸又逼你了?”

“巴特尔,我,我不能跟你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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