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天里的第三件事了。
它发生在村外很远的地方。
在南嘎查通往北村的路上,骑摩托车而来的梅兰朵,被陆二楞、赵铁柱、赵钢柱劫持。
那是一条黄昏的小路,夕阳虽然走了,还有眷恋的余晖似浅金色的水波四下里流溢。两旁的田野飘着薄雾一样若有若无的淡绿,蒲公英的小黄花儿在透明的风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梅兰朵真觉得听见了蒲公英的笑声,金子的笑声。其实此刻她的感觉,什么都在笑,什么都是金子,天上五光十色的云,地上浩荡的泥土。她是来南嘎查的姨妈家度周末,又骑着表哥的摩托车到山北边的村庄看陶可。陶可说过将在曼陀北村度过整个暑假。这自然是因为郑舜成留下来当村支书的缘故。她知道她喜欢他,但仍然交换了彼此的友谊,是因为,深知她和自己一样,存什么样的念想都属无望。她比自己更无望。要问为什么,是回答不出的。绝不是由于知道有一个远方的富豪千金存在的缘故。说起来,那位千金更加无望,因为她更加不可能属于草原。
瞧,终于弄明白了,她们共同的敌人是草原。
她们这些美女们。
深圳的那位富家小姐她没见过,但陶可是个绝对美女,这没说的。而她自己,也毫不逊色。为什么她们都喜欢他呢?可他的心,向着的,只有草原。
应该说,她们之中,她离优势最近,但她的心何以不这样给予提示?而尽管这样,她还是做不到放弃。忽然间,她觉得被一种东西填满了,迷雾一样的东西,里里外外都是。她认识它,它就是那叫做惆怅的,可以酿出诗歌的情绪的。她叹息一声,这是必然的,她心内很清醒,它总是跟着它们同来,总是这样。喜悦着的惆怅。她苦笑,这算不算是一句诗?
来看陶可,是不假的,但她非常非常知道,这是因为陶可住在郑舜成的村庄的缘故。
她其实是来看他的。这又引来了羞涩,使得不觉微微低眉,眼睛只瞄着摩托车前轮滚向的地方。
她来看他,送于他有用的东西。
这样,就没有发现前方,小路旁边沙地上,一道土坎的后面,蹲着几个被暮色像网一样罩着的身影。
这几个人却看见了她。其中一个恼恨地说:“这南嘎查的人可邪性了!咱们在这儿蹲了两天了,楞是没一个人到这边来放牲口!”另一个就说怕是咱的心思人家早就猜到了,打定主意不到两村边界来放牲口。第三个声音响起来,是咧着嘴发的:“照这样下去,咱得蹲到猴年马月!”第一个放了狠:“干脆,明天咱也不管啥边界,就冲过去,见到牲口就牵!”便是这句落音之际,梅兰朵进入视线。
万事开头(16)
几乎是同时看见的。大家一下都不吱声了,都盯牢渐近前来的摩托车。
“这人保准是南嘎查的!”
“可惜骑的是摩托,要是马就好了。”
赵铁柱两眼忽地一亮,嗓子被兴奋弄得直打闪:“北村骡子吃了南嘎查的草,让人家扣了。他南嘎查的摩托走咱北村的道儿,那咱扣车呗!”
陆二楞眼珠儿转过来转过去,忽然一拍大腿:“嘿,我咋就没想到这层呢?真是绝了!”
倒是赵钢柱还懂得怕,犹豫着问:“扣车?不犯法啊?”脑门儿上立刻遭了陆二楞铆足劲一敲,随即听到骂:“瞅你熊家伙那点胆儿,掉下片雪花儿怕砸了脑袋。你要是能干成大事,阎王爷都得跟着你姓!”
于是行动就开始了,三个人嗖一下跳到了路中间。赵铁柱是学着交警的样子干的,一只手手心朝下伸直,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喊:“停!停停!”摩托车一点儿看不出受惊,从容收住。上面的人摘下头盔,哗,一头秀发泻下。
“是个女的!”陆二楞心里的惊奇喷泉一样从喉咙迸出。这回赵钢柱来劲儿了,豪迈地一挥手:“女的咋的?一样截!”就动起手来。这简直是手到擒来。抵抗只是用嘴进行的,一开始年轻姑娘有些好奇,笑说她是去北村看朋友,问他们这是?后来就生气了,喝问:“干吗呀,你们又不是交警,为啥拦我的车?”到这句时,暮色已变夜色,她已被从摩托上拽下来。
本来,摩托到手,赵铁柱推起来就乐巅巅儿往回走。陆二楞对着梅兰朵一挥手:“没你事儿了,你回去吧。”完全是眼前姑娘黑夜掩不住的美丽使他们刹那间发了彪,竟接受她的建议,连她一起抢回来。其实不能说是梅兰朵自愿,她一见自己的摩托真被推走,急了,抢上几步使劲拉住车后座,大嚷:“谁抢你们骡子你们找谁去,放下我的摩托车,你们这是抢劫,是犯法!”却被赵铁柱一下搡开,威胁说:“你松手,不然连你一块抢走。一个大活人还换不回一头骡子!”
“你们逼我跟你们走,好,我就跟你们走。但你们要考虑清楚后果!”
这样时候,哪还能进行头脑活动?更不能注意到美女用了“逼”这个动词。
后果是在大伯父家最早出现的。大伯父那只由粗壮胳膊举起来的手使劲拍在茶几上,大骂:“你们这些蠢猪!让你们去截牲口,你们截回个大活人来,这是犯法你们知道不?”原老村支书尚不知截回来的是当任旗长的独生女儿就已气成这样。侄子开始不服气,梗着脖子争辩,说南嘎查扣咱骡子在先,咱扣它摩托车在后啊?气得当伯父的半天都找不着词儿。终于点着脑门儿又骂出来:“你这驴脑子,啥时候能开点儿窍啊!他抢你的骡子,捅破天也就是个边界之争。你截它的摩托,还带回人来,这可就是抢劫你知道不?就这一项,够判你们几年的!”
最后这句使听着的光头上突地冒出细汗,嘟囔说骡子没弄回来,再蹲进监狱,我冤死了!忽然脖子又梗起,冲冲地嚷:“是她自己要跟着来的!”
“啪!”一只袅袅冒着烟的烟斗端端砸在脑门儿上,弄得陆二楞一趔趄。
“人在哪儿?”
“村部。钢柱看着她。”
“你,你们,还派人看着她!这是非法拘禁啊!完了,啥也别说了,回家收拾铺盖卷儿,等着公安来抓你们吧。”原老支书头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闭拢双眼不愿再说话。到底还是又有了动作,伸手去抓茶几上的电话。
赵铁柱裤裆已经湿了,双膝抖着抖着,忽然一软,跪在地上,哭叽叽央求说:“陆支书你可得救救我们啊!”
陆显堂坐机的号还没拨完,手机吱吱响了,正是他想找的人打过来的。
电话那头那个人用同样的气恼和绝望,传递了这头正想传递过去的信息。
化境(1)
01
这些究竟是陶可说给的,还是老榆树的讲述,胡文焉弄不清了。是银凤带领她走进曼陀北村的。按着她的意思,悄悄地来。银凤住回到母亲家里,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在一座五层高的居民楼上。楼是崭新的,使胡文焉想起在离邑西郊租住过的农房。她们是从村东的大路来,就没经过老榆树。这使胡文焉夜晚难以成眠,她惦记它,那是一种奇异的思念,像是生命中拉着一根她与它的线。这样一离得近了,那线忽地就紧了。
思念?
她在月光里朝着它走时,心里不由一动,感觉到宇宙的神秘,歌声一样穿越千古,飞进置身其中的此刻,唱着生命的真相,说那就是思念。
她原来是被这根线牵着啊,那走得多么远,又有什么关系呢?走不出去的。
果真如此,却是多么幸福,生生世世让它流转吧,遥远之远让它远吧。
就是这样,她融入苍茫的。她进入精神之海,像是一粒水珠儿滚动于海洋梦境的深处。
老榆树在村子西边,就像佛祖在世界的西边。她朝着那里走去,披一身花朵似的月光。只有天边的村庄才会有这样的月光。只有这样的月光才叫月光。村庄中充满人尘的香气,炊烟、老牛、幼童、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笑的眼风,它们在月光的背景中化为意象,而月光因为它们成为物质和永恒。
谁又能肯定这是真实,而不是梦境?
但老榆树确实跟她交谈了的,到了第二天,她还能清晰记起谈话的内容。她把它们飞快地记写在笔记本上,事情的存在就更是显得可摸可触,而且具有了永恒性。永恒,是的,这是最先开始的话题。在月光中,渐渐地,她就觉得是在游了,像在梨花儿洇染的湖水中,在清透和暗香中,游出一切,出尘,出水,成为一个没有往事的人,超越因果的人。
被这样的月光浸着,夜哪里能够分出深处和浅处?村庄在犬吠中静着,仿佛一个透澈的生命优美地化入禅定。村庄如文章里通常所形容的,俨然一幅水墨画了,微浅的墨痕,空灵的用笔。在那画幅的边缘,稍稍远的,祝福一样呼应着的,就是老榆树。她望见它时,她早已在它的视线中。她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它心灵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与它一下就切入无限。
你寂寞么?
我有专一宁静的内心,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觉悟宇宙万物的规律和奥妙。
可是,生命毕竟需要交流呀,你跟谁交流思想呢?
天空、日月星辰。
可你们没有共同语言。
在精神的高空,只有不同的思想,没有不同的语言。
静默了一会儿,她想到了曾困扰过自己的一个问题,就问出来:你追求过生命的意义吗?这次的回答很长,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画家把我当做风景,诗人把我当做理想,农人和行者借我的荫凉,我的呼吸能调和一方风雨,我在哪里,哪里就成为清新优美,飞鸟回还,令人神往的好地方。她又想起关于高度,就问它是怎样保持自己的高度的?借自然之力吗?答说:
自然即我,我即自然。我与自然彼在此中,此在彼中。相随而大小,相依而高下,相合而相成。我没有刻意保持什么,我的高度与我同在,与无限同源。
无限是什么?
是绿色、生命、希望和爱。
当第二天,和后来那些回忆的时刻,胡文焉有些后悔,为什么她问起的是寂寞,而不是孤独?寂寞与孤独是否真的不是一回事?如果真,那它们本质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她后悔没有跟老榆树探讨一下,何以她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生以来,她只知道不愿意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知道厌倦,却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是孤独。也许这就是她总不能写出一部令自己满意的书的缘故吧?漫长的生涯中,她有一个追随而行的梦,梦里,她老是一个人走啊,走啊,走过许许多多地方,熟悉的,陌生的,美丽的,荒瘠的。曾有大师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无穷无尽的前世中,有一世曾是僧人。那一定是个游方的僧,苦行的僧。她想。那么在那一世,她就不是女性而是一个男人了。那多么好啊!
化境(2)
当然它还跟她说到了月光,就是在说这个的时候,她知道了在好多年以前,差不多有一百年吧。那时候,有一个晚上,月光跟现在一样好,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站立过两个曾轰动一时的年轻人,一个叫阿兰美尼,是个让月光都逊色的美丽姑娘,一个是僧人,名字叫占古巴拉。在老榆树的语言里,月光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
僧人?胡文焉的兴趣在这个单词上定格,没在意大树关于月光别致的定义。要知道,她的前世中,有一回就是僧人啊。但老榆树只是略顿了顿,做了一个这是后话的表示,就回到自己的思路里。它说是的,今晚的月光跟那天的一样好。这是不容易的,许多年都没有这么好的月光了。因为大地上有漫长的一段时日丧失了绿树、野花儿、流水和清风。不要以为月光是从天上来的,跟这些地上的存在没有关系。不是那样的,天和地从来就密不可分,犹如人的呼和吸彼此依存。天空其实就在大地之中。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月光才算月光了吧?它们之中有绿树之绿,蓝天之蓝,清风之清,鲜花之鲜。
它们之中有纯粹。
胡文焉激动不已,连连点头,就像通常遇到这样的情形,心灵使她说不出话了。
老榆树又说了许多,关于自由、幸福、灵魂,等等。它说人类的自由是和谐,宇宙的自由是绿色。爱是宇宙的旗帜。说这就是它不死的原因。它将永生,与时光拥有相同的生命长度。当有一天造化修改自己的作品,把草原与海洋的位置进行更换,它就将是一块活在海浪之心的化石。
后来,它又说到关于使命、受难、十字架。再后来,她就明白了,占古巴拉原来是话说郑舜成的源头。
这两个人都是来了缘的,与这块土地的缘。与他们生命中十字架的缘。就是你们的语言中叫做使命的。它说,他们以文明进入蛮荒的方式,是大地和天空的需要。占古巴拉是为送善良,耕耘人心的荒芜,让他带来的种子在上面成长。郑舜成的劳动则是献给荒漠,让大地像海洋一样涌动绿色的波浪。一切的故事对于它都不新鲜了,它见惯了所有。不一样的仅仅是人物们所穿的衣服,和使用的表达方式。取景框移动着,推出着,一个一个,那种被人们叫做时代的东西层出不穷。最后,它叹息着说出一句朴素的真理,说,不要指望人们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为了他们好。
从来都是。
永远不要。
老榆树说,当然要受难,你以为耶稣是怎样成为耶稣的?
它说,郑舜成算幸运了,成就他的只是一些没念过什么书的村人,并不是犹大。
02
在你的书里,郑舜成这个人物要是像天神一样万能,那就背叛了真实。他只不过是福气好,身边有那么多真心相待的人。就拿这天晚上最后出的这桩事说吧,就多亏了娅娃——
弄清高中女同学被关黑屋子的始末,大学生村支书直气得眼前发黑,只恨自己没有手机,不能立刻接通公安,叫来警察。放出她,不及多言,返身奔回办公室,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却被恰巧赶来的斯琴娅娃按住了:
“舜成哥,不能这样做。就算报案,也不能是你。”
“为什么?”
说那样会寒了乡亲们的心:“陆二楞往回要骡子心切,不是故意害人。这样的事儿,村里人都希望能大化小,小化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为他们说情,为他们的犯罪行为开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化境(3)
最终,脸色在她的耳语声中缓下来。她教他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做个样子给村人看:“可以把这件事变成要挟,那样陆二楞他们今后就再不敢明目张胆跟你作对了”。
郑支书冲进屋抓电话的时候,何会计在外面的暗影里掏手机。所以,屋里的谈话进入尾声时,外面被叫的人匆匆赶到了。陆显堂大步抢进来,后面跟着何安。村支书送娅娃出了门,才转过身来听他们说话。一句没完,又转过去紧几步到门口,对着外面喊:“娅娃,你先不忙走,我这位同学一会儿得跟着去你家住。”
梅兰朵悄没声儿坐在角落看报纸。陆显堂只瞅见个侧影,就已慌得手脚发麻,这姑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不然哪有这样的秀丽和气量?那几个猪脑壳咋就敢劫她!本是想搭讪几句求宽恕的话,却哪里能做到?总算对郑舜成还能说。总算把心里的意思表达了。
外甥苦着脸听,然后让他们知道,能定这件事的人不是他,他能的只是努力。让他们到外面去等着。
就出去了。
见到了郑舜成,梅兰朵哪里还有气呢?她此刻最关心的,是刚才那个姑娘。于是就问了出来。听完后,说:“难怪她有这样深的心,是村长的女儿呀。”说,就是她不阻拦,自己也会的:“你村支书刚上任,老同学就把你的村民告进公安局,好说不好听啊!”要不是顾忌到这一层,要真想报警,那她早报了。她可是带着手机的。
她说别忘了我是旗长的女儿啊。
最后,低眉一笑,将嗓子压下来:“其实他们开宗明义,只说扣我的摩托,换回他们的骡子,是我让他们连我一起带走的。”
这件事情带给旗长女儿至深的忧虑,她看着自己的高中同学,说:“原想你在基层干几年也好,反正这一步总是要走的,不过是顺叙还是倒叙的区别。但现在看,这样的地方,你怎么待啊?”说现在她知道了,农村的艰苦,不在于物质条件的落后,而是人的蒙昧。她叹息道:“这些人,你可怎么领导呀?!”
郑舜成的回答令她眼光一闪,低下头去。
他并没想过自己是要领导他们,他只是跟他们在一起。
疼痛着他们的疼痛,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在我的感觉,他们都是我的手足弟兄,亲生骨肉。”他告诉她,原任村支书就是他的娘舅,一手将他拉扯大,供读书的人。他说,对于他们的幸福,他有责任,是不容推卸的:“我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啊!”他说他们并不是有意为错,是因为不知道。
“假如你有一个亲生兄弟,他在尚未成|人的时候,犯了罪……你能抛弃他,不管吗?”
她低头,是因为感动。也有难过。她爱情的绝望是不会有改变的了,就因为他有着这样的爱。耶稣是不会同意别人跟他一起被钉上十字架的。长长的睫毛间滑落珠子一样的泪滴,但是她却笑了。
抬起头,她没有掩饰自己带泪的笑。问知道她是来干什么吗?告诉他,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回村当支书,是现在旗里的热点话题。有人说这是让大象架牛车,人才浪费。又有人说啥时候这种情况成为普遍,国家才真正有希望。她就是从这些议论里知道他的行为在当下社会的重大意义。
“我是来给你送资料的。绿化荒山,植树造林,千柳市近几年已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她说,她大学的一位同学在千柳市委宣传部工作,可以得到所需的任何有关资料。还透露了一个信息,一般而言,他不要指望得到她父亲的鼓励,因为他所做的事情是旗委章文轩书记所希望的,而章书记与她父亲政见不和。这也是曼陀北村所以成为难啃骨头的原因之一。这不是父亲的错,完全是政治造成的。如果他放弃目前的选择,接受她的建议,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化境(4)
她把自己白色皮包里的一个文件袋拿给他,站起来告辞,说原本是想见一见陶可的,聊聊关于砧子山岩画,但不能了。达到斯琴娅娃所说的那种目的,她立刻就走才最好。
郑舜成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要去送。她笑了,说:“再不能使用学生的方式了,你是村支书了。对于你,最大的困难不是黄沙和狂风,而是人。”她提出让那几个劫持她的人去送,说他们个个那么强壮,跟在摩托车后面跑上十来里路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用担心,”她说,“你的这几个村民其实有很淳朴的一面”。
说到这句,他们会心地笑了。然后,敛起笑容,拉开房门。
院子里等着的人心里都着了火,陆二楞的心中焦躁水泡一样咕咕咕往外冒:“这半天也没个信儿,急死人!”“沉住点儿气!”陆显堂呵斥。赵铁柱一撇嘴:“一男一女待在一间屋子里,都没成家,哼,谁知道在干啥好事儿,倒是咱们在这儿傻老婆等汉子。”遭陆二楞狠狠一剜,低骂:“你少说两句,就成哑巴了?”何安叹口气:“耐着性子等吧,你们把刀把儿塞进人家手里了,是杀是剐只能听人家的。”
就是这时,紧盯着的那扇门终于一响。
出来的两个人脸上都封着一层霜,也不道再见,女的眼睛一扫,找到自己摩托,快步过去,骑上就踹油门儿,嗖地走了。男的没好气儿地吆喝:“二楞、铁柱,你们几个去送送梅干事!”被唤的人愣怔数秒,刹那明白过来,猎狗一样对着远去的人影蹿去。
原老支书和村会计心一下沉了,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能不明白眼前情景意味着什么吗?眼巴巴瞅着郑舜成,迎上前。年轻人用他们意料中的眼神儿看着他们,等他们将徒劳的话都说光了,才重重叹息一声,说自己还没这么低三下四过呢。求告了这么半天,只是给了个暂时不报警的面子,至于明天后天报不报,那坚决不肯给定心丸的。说是这件事对她精神造成的伤害太大了!
问这姑娘到底是南嘎查谁家的?看着怎么不像咱这山前山后的人?
没有得到答案,只说哪天得去一次南嘎查,再求告求告。
陆显堂心焦得都糊了,声音一下老了:
“舜成啊,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二楞他们蹲不蹲监狱,就你一句话了!”
03
斯琴娅娃在旁边低低唤一声,才使郑舜成想起还有她。锁好办公室的门,两人并肩离去。出了村部院子,才发现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是半轮的,却像通了电一样亮得晃眼睛。要是情致对,他们应该蓦然察觉,生命中有着许多共同的照耀,共同的明亮,那是他们童年时代的积聚,一起在小溪边捉月光下的鱼影,一起在草坡上听虫儿夜色里的呢喃。他们吮吸着同样的月光的香气长大。
时候已很晚了,空气中透着仲夜的凉。
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他问:“想说什么?”
她难为情地一笑,终于还是开了口,是温和的责备,说他这支书还挺官僚的,上任这么长时间了,没到村小学去看看。
就也笑了,略显不好意思,解释说,自己整天瞎忙得团团转,还没抽出工夫来。听说校舍是近年建的,硬件上过得去,她这校长再把教学质量抓一抓,他去不去用处就不大。
“你没去看,咋知道硬件不错?”
心里一紧,意识到什么了。却还是说,校舍是两年前为完成教育“两基”达标盖的,应该没问题。校舍就是硬件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化境(5)
“本年里盖的房子还有塌的呢!电视上说有座桥,还没修完就塌了。”
他探究地看着她,用眼睛完成询问。她深深一点头,完后让他知道,之前她已跟陆显堂反映过多次,也跟她爸爸说过。村小学有栋教室盖上的当年就成了危房,不尽快想办法的话,哪天一场暴雨下来,非塌了不可。
豆腐渣工程。郑舜成心上写出这几个忧患的字。
“遇到阴雨天,一二年级学生就得早放学,不然一旦教室塌了砸着学生,我这小校长拿几个脑袋吃罪?!”
问这房子谁盖的?答说这是该他管的事儿,她只能向他反映情况。
“看不出来,你还挺世故的。”他笑,看了她一眼。
心中却倏地压上来一块沉重。
次日在曼陀山上的受伤,是否跟这一跎深处的沉压有关呢?那一夜,它们占据了他全部意识,甚至潜入睡眠。但刚刚开始的挖山却不能停,他知道,父母与自己的行为已在村里被风慢慢吹着了,这个时候若是停下,不管是何种缘由,都等于自行将治沙理想的脖子勒住,使其被扼杀。
行为的力量在第二日上午便显露,当他们一家三口这一天的汗水刚刚把衣衫浸透,遥遥地,两个扛着铁锹镐头的身影出现在上山的小道儿上。
是乌仁其其格老人和她的孙女斯琴娅娃。老人的步子有些蹒跚,年轻姑娘在一旁搀扶着。
这是最早受到感召的两个人,是曼陀北村百姓治理曼陀山宏伟乐章婉丽的序曲。随在她们后边,巴图夫妇扛着铁锹镐头走来了;村医石海走来了;青年书记巴特尔带领着一群壮小伙子走来了;村计生主任冉彩云背着孩子走来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全村男女老幼大部分都上了荒山。
是陆文秀先看见她们的。扔下铁锹,跑着迎过去:
“大娘,这是干啥去?”
“你们一家在干啥?”
“挖鱼鳞坑,儿子主张治沙栽树。”
“我也是来干这个。”老人晃晃手里的铁锹。这时郑舜成父子也来到身边,两个男人的眼眶湿润了。他们说您老这么大岁数,就别上山了。郑舜成埋怨娅娃不该让老人知道这件事,并把她带到山上来。姑娘说她也不同意奶奶来的,但劝不住呀。
“舜成娃子,你主张栽树种草治沙,好样的!是大草原的儿孙!”老人竖起大拇指:“你治山治沙,也是在治人心啊。现在这人心,就像漫天刮着的沙子,散了。多好一片草原啊,硬是造治成沙窝子了,再不出来个人带头管护不行啦。”
就像上了年纪的人们一贯的,老人又提起令她气恼的移*张:
“屁话,往哪儿搬?搬走了还是大草原的子孙吗?”
最后,她说挖坑栽树治沙,村里人人有份儿,她干该她那份儿,谁也别拦着,拦也拦不住。说把她那份儿干完,还去浇她的小榆树去。
“挖坑栽树治沙,曼陀北村人人有份。”年轻村支书重复着这句话,亮亮的泪珠儿滑落脸颊。
“好,老人家,我这就给您分任务。”
村医石海和其他好多人一样,是被郑舜成腿上的摔伤所震撼,而毅然走上曼陀山的。
乌仁老人的到来,对于郑舜成,是一个巨大激励。犹如一个得到了奇异能量块的卡通人物,他不知道劳累了。在山峰最高处,他对着砬石抡起了镐头。治满治严,是治山的一个口诀,他要属于这最艰险最困难的地方。
乌仁老人已经挖好了一个鱼鳞坑,第二个也下去了一锹深,土层下面的石头露出来。铁锹啃不动了,就用手抠。先把大石头四周的小石块抠松动,再对付大石头。工夫长了,一块大石竟也被弄出来。旁边埋头干着活儿的娅娃忽然停住,朝山顶望去。 txt小说上传分享
化境(6)
她拎起装着冷开水的塑料桶朝上面走。
郑舜成在接她递过来的大水杯时,才想起问:“今天没课?”
“放假了,有几个老师到镇总校去参加职称考试去了。”
问老村长快出院了吧?答说下周日。
“爸爸说了,回到家他就上山挖鱼鳞坑。”
她们其实都知道他所处的危险,娅娃临离开时叮嘱了几遍:“在这么高的地方干活,小心点儿。”随后母亲也在下面喊:“舜成啊,那么高,看着挺吓人的,别在那儿挖了。”他笑着告诉母亲,越是这些地方越要处理好。陡峭的地方山水冲,对下边的破坏力强。上边的鱼鳞坑冲坏了,下边的更保不住,那样的话功夫就白费了。“妈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是那几下铁镐抡得太用力了,脚下碎石突然松动。他是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的。被碎砬石带着,向下疾速滑落。
04
何安进来时,陆显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只手慢悠悠摇着扇子。
“郑舜成一家上山折腾去了?”问进来的人。
“别小看他这招,是在笼络人心。”村会计阴恻恻说,一大早乌仁其其格领着孙女儿上山了。来这儿的路上他又碰到扛着家什朝村外走的巴图两口子。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天,全村劳力都会被扇忽到山上去,这小子就赢了开盘的一着棋。
陆显堂往后一靠,后脑倚在沙发上:“看来他真心实意是要为曼陀北村做点儿事情。”
“这样子,他在村里很快可就有了威望,成了事,那咱哥俩儿的日子可就没啥指望了。”
原村支书面无表情:“你怕他查账?”即而不屑地一扭脖子,“让他查去!该吃吃了,该花花了。就是吃多点儿花多点儿,他能把我咋样?”
“他要铁了心跟你较真儿,按财务制度办,多花一分钱那也得退回来。”
“还反了他了!”握扇子的手一拍茶几,扇柄“啪”的一响:“他光ρi股满街跑的时候,老子就主曼陀北村的事了……”
等这股陡火过去,村会计才慢吞吞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有心思查账,也就是不让他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坐得消停。
陆显堂摇头:“他领人上山挖坑栽树,咱没理由阻挡哇。”完后叹息:“唉,让他挖吧。他挖得了北村,挖得了南嘎查吗?北坡水不下山,南坡照样下,山洪还是一样爆发。还有沙子,就算他把北村的锁了,能把南嘎查的也锁住吗?想靠这个笼络人心,哼,嫩啊!等着瞧吧,最后指定整成个劳民伤财!”
村会计声音暗下来:“能不能在曼陀山防洪堤坝泄洪口上给他整点儿事儿?”
这使原村支书手中扇子猛地停住。村会计嘴巴凑到耳朵旁边来,述了一遍他们都有的关于泄洪口的学问。完了说,南嘎查加固堤坝,咱也加固,他缩小泄洪口,咱缩得更小,这样山洪来时,一会儿就把堤坝鼓开。开了南嘎查那头儿,郑小子身上有责任。开了北村这边,他干系更大!上边下来一追究,那他这个村支书还能接着当吗?
“来回这么一折腾,村支书那就还是老哥你的喽!”
“这招可有点儿损。”陆显堂犹豫。
“嘁!”何安下巴往上一抬,脸上狠下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损他,那就只有让他损你!”
05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跟其他类似的地方有所不同,它门口挂着的红字铁牌子和黑字铁牌子,各是两块,上面是蒙汉两种文字分别写着的“*乌兰布通镇委员会,乌兰布通镇人民政府”字样。这天上午,拖着灰白色的沙尘,两辆深灰色轿车一前一后穿过院门,停在楼前。
化境(7)
车门里挤出来两个胖子,前一个是大块头,后面是个矮子。刘逊快步迎出来,先与大块头握手,寒暄说欢迎高主任来乌兰布通镇视察工作。又去握矮子的,说唐局长大驾光临!高主任堆着笑摆手:“不是视察,顺便到你这儿看看。”唐局长也笑,连喊两个不敢当:“刘老弟从旗委大院儿下来镀金,回去就不是善角色,我唐仁先来挂个号。老弟高就那天,可别忘了咱这个老同窗。”
高生问:“你们是同学?”唐仁解释说,都是从旗一中考上的大学,去年开校友会时认识的。这就进到刘逊的办公室里了。递烟,奉茶。刘逊要派人去叫镇人大主席李刚,说是李刚具体负责镇人大代表联络这块儿,被高主任摆手制止。又转过来微笑着问唐仁:
“唐局长一定是来指导我们工作的?”
唐仁嘴里正进去一口茶,就也摆手,咽了,急急说他更没正经事儿,是来北边参加一个现场会,见高主任车进了这院子,也就稀里糊涂拐进来了。这时,高生像突然想起什么,抬眼看着刘逊:
“听说你们这儿正搞村党支部换届?”
主题便是这样出现。
两人用的是一唱一和的方式。比如旗人大主任说这几天有人找他反映情况,说曼陀北村这次党支部换届,有人带着偏见开展工作,致使一名老支书不明不白落了选,而新当选的支书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发展局局长就做吃惊状,叫道:“刚出校门的娃娃当曼陀北村两千来口人的家?这个,刘逊啊,这得慎重啊!起用年轻人没错,但不能太急。先拿进班子锻炼锻炼,然后再压担子。”
以旗人大主任忧虑最甚:“听说这个大学生村支书刚上任就全盘否定了上几届班子的工作,还扬言要搞什么清财,这么一来曼陀北村是要乱套的!”连连摆手打断刘书记的解释。换成语重心长,说:“刘逊啊,你没必要给我解释。按说呢,在我的职位,管不着党支部换届。再者,跟我反映情况的不过是一些老亲故旧,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今天所以来跟你通个气,完全是从保护年轻干部出发。你们是年轻有为的人才,将来要挑重担干大事的,要是因一些小事处理不当影响了前程,那就太可惜了!”
发展局局长这次因为是伴唱,过了些天又专门在旗城著名的饭店设宴,请刘逊。席间坚决要求以兄弟相称,说体己话。确实没绕弯子,一下就点到陆显堂落选上。承认这件事镇党委书记是有压力,但也出足了风头:“老弟,你也出足了风头啊!”
“远的不说,在咱旗里,起用应届大学生当支书,你刘逊是第一人啊!旗委章书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还说咱旗里一百二十个村,有一半村支部书记由大学生当,前途就没法限量了。”
刘逊纠正“起用”这个词,说郑舜成的村支书是党员群众推荐,党员大会选举的,不是他刘逊起用。被唐局长笑着摆手避过。
“都是这条道儿上混的人,咱们心里头明白是咋回事儿就得了。”
倒酒。劝。一仰脖喝下。悲哀地摇头,又摇头,接着说。
他认为陆显堂在曼陀北村当了二十年村支书,大事小事地操劳了大半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全村党员群众末了这样对待他,不公。这就说到了曼陀北村近些年的山秃、树光、草没、沙化。于是刘逊知道了高生主任曾在自己现在的位子上坐过八年,那是形式化严重的年月,整天这达标那达标的。曼陀北村没少给镇里争荣誉,靠的就是村里的树。唐仁是前些年旗里下派工作队时,在曼陀北村待过一年,所以了解陆显堂。曼陀北村有点儿外债,与陆支书为人豪爽大方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不能都算在他一个人头上,是由体制、政策等等方面原因造成的。
化境(8)
体制。
政策。
后又说:“无论啥原因也好,陆显堂如今走麦城了,要求你老弟再在村里给他安排个差事,转个面子,怕是为难你。只求一桩,对过去那些因体制等等原因造成的财务问题,只要他不是装进了自己腰包,那就不要再难为他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村账务,就不要追了。
最后,笑,端起酒杯,说:“陆显堂的事儿到此为止,来,咱们喝酒。”
“透个信儿,国家下来了一个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肯定有优惠政策跟着,完后,就是扶持资金哗哗地拨下来。”
“乌兰布通镇可先跟你老兄挂钩了。”刘逊举杯。
碰,喝。
“我给老弟包了。别的苏木乡镇有的,你那儿都有。别的没有的,你那儿也有!”
06
一块椭圆形白色大石成为郑舜成的救命神物,当他像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飞鸟从高处栽下来,它稳稳实实挡住了他。左腿足踝处软组织拉伤,也就是筋伤了,没有殃及骨头。村医石海缠绷带的时候,流了泪:“你一个大学生,学的又是热门电脑,在城里到处都是用武之地,却回来遭这份儿罪,为的啥?你让我们这些当叔伯的羞惭啊!明天我石海跟你上山!
“哼,那些人暗地里捣鬼,拆你的台,就是打个人那点儿小算盘,拿不到大面儿上来。”
村医照着说的做了。于是惊奇地发现,自己说出的是村里许许多多人共同的心声,加入了万众一心的行列。那么多人在这天太阳初升的时候,扛着铁锹镐头,带着水桶干粮,默默却坚定地,朝曼陀山走来了。
来用汗水洗灈这座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山了。
上山的人一天更比一天多。
其中有年过花甲的退休教师雷万钧,有在车祸中折了一条腿的于海光,有听不见声音的秦花花,还有前不久曾想炸掉村部房屋的温洪彬……
是风悄悄传告的么?
能够深入人心的究竟是什么?
这回流泪的是郑舜成了。多么好的乡亲!多么好的土地!把自己的全部奉上都是不够的啊!
石医生不许他再上山,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却只休养了三天。用这时间,去看了村南小学校。斯琴娅娃所说果然是真实。两年前,负责修建村小学校舍的,是何安的小舅子张铁桩。去找人却扑了空,就在他去的那天早上,张铁桩出远门儿了。
这件事上何安显得十分不耐烦,说最好不要存心找麻烦!
事情却无疑是迫在眉睫的。不是简单的维修可以解决,必须推倒重建。这便触到了村财政的高压线:
钱。
村财政账簿上巨大的负数。
这压在郑舜成心上的大山,使他的一切行动都成为戴着脚镣的舞蹈,蹦跳只好在原地,前进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不愿意的事于是来到眼前:跟刘逊书记开口要钱。尽管这是无法避免的,比如最多拖延到购买树苗的时候。但他还是多么希望能够迟一些,再迟一些。
这会使刘书记为难,比自己仅仅早受任两个月的镇党委书记接过的财政账簿并好不到哪里去。他知道。
村部通向镇政府的道路从香女饭店门前经过,那是乌兰布通镇著名的饭店。出村约两公里处,路有一个大大的拐弯,就是在那儿,村支书与乘松花江面包车而来的饭店女老板狭路相逢。
她是来追债。曼陀北村村部赊欠香女饭店酒菜账,共计一万九千六百八十元。
村支书不认识女老板,但她认识他。他于是很快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接过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递来的一沓单据,翻看着,问:“都是陆老支书签的字?”香女眼睛一翻:“白纸黑字,那还有假?”看完了,还单据过去,叹息说:“曼陀北村穷出了名,可一年饭费就近两万,真敢造啊!”
“学生腔儿了不是?现在哪个村没点儿吃喝费?曼陀北村是多了点儿,老支书陆大胖子好请客,以前镇里那些馋嘴干部没酒喝了,就盼着他到镇上去办事儿。”
“那是他私人请客,账应该他个人付。”
“又来外行话了不是?村支书花钱,哪有私事?”
“村支书花钱更应该公私分明!”
香女笑起来,说跟你这书呆子,有些事儿还真没法儿说。忽地沉了脸:“陆大胖子在我饭店吃喝是千真万确,有单据为证。先把丑话说前边儿,这次来是跟你新支书打个招呼。在你这儿要是叫不应,那我就找陆大胖子去,打酒找提瓶的要钱,这没错!”郑舜成正色,解释说这饭费究竟该谁付是另一码事儿,村里现在一分钱没有。
女老板阴得要滴水:“郑支书,你这儿的招呼我就算打了。我这就找陆显堂去。”
上车,绝尘而去。
村支书这才接着往镇政府走。刘逊书记在。情景完全是他的设想。唯一没想到的,是刘书记竟两眼潮湿地向他道歉,说镇里不能立即划给曼陀北村翻修小学校舍的钱,他这个当镇党委书记的有责任。
这使村支书难受得低下头去。
眼睛湿湿的,血却骤然热起来。他在心里想,与这样的人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不负此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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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文字(1)
01
陶可的祖母就是阿兰美尼。
这是陶可自己所不知道的。尽管她用迷丽的色彩使这个乌兰布通草原上最旖旎传说中的女主角,和与所有美丽存在有关,被岁月浸染成神话的老榆树都活在了自己的熟宣上。她缺少与老榆树神交的能力,在她,它不能成为超自然的存在,而只是一种具象意义上的神奇。或者,她与它是没有缘。那个夏天,正如梅兰朵所言,她留了下来,成为继几十年前的地质学家宋一维之后,又一个为研究草原沙漠化成因、演进态势和速度等等问题,而奔走在白音布通和乌兰布通两大荒漠草原之间的外乡人。她是要化成一束光,融入郑舜成的理想。这份热情和痴迷,是否由于她的血液里有着一百年前乌兰布通草原上阳光和花香的缘故?
所不同的,她不是赶着羊群,而是背着写生夹。她在任何一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地方停下来,画湖水的梦、野花儿的香,画地平线在远方的呼唤、山峰在高处演绎的情恋。
如果乌仁其其格老人还在,她也许会从陶可清澈的眼睛里发现点儿什么,从而给予一些关于她祖母少女时代生活的提示。乌仁老人的母亲是阿兰美尼格格从小的侍女兼玩伴。乌仁老人母亲的母亲是作为肃亲王陪嫁的一部分,当年随下嫁乌兰布通札萨克桑奇贡布的丽硕郡主柔坤格格一起,从北京而来。
衣正飘飘,马正萧萧。此去明月知多少?
这一切,令胡文焉如醉如痴。
乌兰布通王桑奇贡布、柔坤格格、肃亲王等等人物,都能从《诺格达旗志》上找到。包括柔坤格格出塞的路有多长,乌兰布通王爷府迎亲的红地毯在茫茫碧草的映衬下有多么鲜艳,桑奇贡布的雪花龙驹有多么神骏。唯独不能的,是阿兰美尼和占古巴拉爱情的痕迹。
是因为这样的内容属于草原上流传千古的风么?
风中隐着泉的清澈和花儿的香芬。
风的文字写在空气中,让通灵的人在月光的洗润里阅读。
胡文焉的聆听,便是这样的方式。
老榆树讲述这个故事,是希望她能够使它由风的文字变成|人类的文字,成为一种实在。飘逸在风中的,也许有一天就会被风吹散。草原上最美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是它成全的。一百年前的那个月夜,最后时刻,是它像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把神谕暗示给克素托斯一样,将勇气、力量、信念等等必要因素贯注到占古巴拉的心灵,使他最终定下偕阿兰美尼远去的决心。神树的这个行为中有着浓郁的尘世气息:
报恩。
占古巴拉救过它的命。情形酷似百年后郑舜成和陶可曾有的奋不顾身。
当曼陀罗花儿把船山开遍,占古巴拉的美名也遍传草原,人们叫他“草原神医”“救命神仙”。这便可以知道是什么使他赢得了荣誉。他医治好的农牧民呀,像草原上春天的花朵一样多。说起来,要感谢他种在船山上那些从南方带来的植物,曼陀罗。它们神奇的麻醉功效使漠北草原第一次远离手术的剧痛。
占古巴拉的医术拥有了传说的质地,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草原上有一位英俊的神医,善用寒凉药物,药到病除,宛如华佗再世。
你是上苍派来救苦救难的,你是星辰降落辽阔草原。
当船山被叫做曼陀山时,宏伟的昭慈寺修建竣工了。
这是乌兰布通王桑奇贡布的一桩大功德。
说到功德,那是顺着历史很远很远流下来的一条河。船山上最早放射佛的光芒,是在唐太宗时候。有玄奘的弟子身背行囊从长安云游至此,见岩石壮丽,景色幽邃,决意在此修行。他是用自己的积蓄,从内地请来石匠,就石崖开凿了一座洞窟。利用横在洞窟里的一块巨石雕成卧佛。
风的文字(2)
洞窟上的风摇石在占古巴拉面前耀眼生花的那个夏夜,这里溺于冷落已五百余年。冷落开始于辽朝灭亡之后。有辽一代,此处曾呈盛势,为草原上名扬千里的佛教圣地。占古巴拉是幸运的,他得到了一个“巴达尔钦”(云游僧)最渴望的礼物。
修行的洞窟。
静静卧着佛的洞窟。
洞窟旁曾有过寺宇,在战乱和匪患中毁尽。
占古巴拉在卧佛脚下打坐到天明,太阳升起的时刻,他朝乌兰布通王爷府走去。当时,他还不知道,草原上的王爷又被叫做札萨克。不知道他将要见到的,是漠北草原历史上最后一位札萨克。
“法师从哪里来?”
“离佛祖最近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有我的地方。”
“为什么要来草原?”
“因为需要和召唤。”
乌兰布通王哈哈大笑,应允了修建昭慈寺的请求。王爷对占古巴拉说:“愿你的火种能穿透千古,使草原和人心的光芒在天地间交相辉映。”
后来,占古巴拉无数次为自己的幸运热泪盈眶。他遇到了漠北大地上最开明仁德的一位札萨克,一个将被草原上清新的风不绝吹送的杰出生命。所以当另一种命运降落头顶,要他带着郡王的掌上明珠偷偷远去异方,他几乎被矛盾和痛苦粉碎。
是在占古巴拉二十八岁那年的和布特昭庙会上,从前来为老榆树敬香禳灾的牧民们口中,他得知老榆树身临劫难的消息。那时,他在曼陀山上已迎送了八度春秋。和布特昭是曼陀山昭慈寺的又一个名字,蒙古语中,卧佛叫做“和布特”。
那天,他刚刚远游归来。
乌兰布通王唯一的女儿染疾,四处求药,八方问卜,无效。忽闻草原之南高勒川有大仙儿香牌贺氏,知过去未来之事,晓天下阴阳之理。福晋柔坤熏沐斋戒,亲自前往拜求。仙姑赐言,说是王爷府门前西南行一千九百九十八步,有千年树精作祟,除之格格病疾自愈。三月十五和布特昭庙会之日晚月出东方,为吉日吉时。
不用去步量,那自然是老榆树,乌兰布通草原上唯一的存在。
当时已是夕阳斜照。占古巴拉几乎未加思索,立刻飞步下山。
赶到时,工匠们的巨齿长锯已贴在了老榆树的躯干上。
他押上自己的性命,救下老树。允诺三天之内使格格的病见好转,半月之期彻底痊愈。否则长锯的巨齿将先对准他的脖子。这还是乌兰布通王特别的赦许,依福晋是不行的,因为错过了仙姑择定的时辰,很可能会误掉格格美丽而年轻的生命。发生作用的是占古巴拉名扬草原的神奇医术,乌兰布通王把珍贵的信任赐赠于他。
阿兰美尼不过偶感时疫,得了腮腺炎,这对占古巴拉简直构不成考验,第三天上,高高肿起的脸腮便恢复如初。就算不是不重闺闱之禁的蒙古族,这样的病,病人的脸也无法回避医者。于是,尊贵的格格旧患痊愈的同时,又染新疾,这下是真的顽症:
相思病。
占古巴拉深入了她的心灵。
爱情的发生并不是无缘无故的,阿兰美尼的身上流着一半浸润着汉文化的血液,与占古巴拉的生命气息亲切呼应。年轻的僧人虽是用了一个藏族名字,却是地地道道的汉族血统。命运使他在幼年随父母由京华流放岭南瘴疠之地,最终成为一位西藏来的高僧的得意弟子。
这才是唯有占古巴拉才能医治的疾患。
明白真实后,塞漠大地至尊的王者也唯有长叹息兮。王爷和福晋狠下心来,逼迫可怜的僧人再次签下生死合同。这回宽限到一百天,百日之内不是格格获生,便是他得死。
风的文字(3)
神医离去的脚步分外沉重,他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圣的老树啊,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在老榆树下,年轻僧人停住脚步。
02
那晚的月光是泉水,叮叮咚咚地流。心病沉沉的格格宛若仙子,采着宇宙之乐的节拍,情不自禁地步出高墙深院,朝老榆树走去。
这又是谁降下的神谕?让她朝向有他的地方。
占古巴拉哥哥,是你么?
你是在这里等我么?
占古巴拉哥哥,你已救过我的命,求你再救我一次吧!
是的,并非夸张,事情确实严峻,他面对的是一条性命的生与死。
佛祖啊!
这其实是别无选择的。
以为只要让她跟着自己,她就能够得救。这便是终于决定带她走的原因。这便是走出塞北草原整整十年之后,他们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的缘故。告别老榆树,深深看一眼夜色中静谧的草原,他让她跟在后面,朝远方而去。月光忽然变成银色的翅膀,将他们托起来,云一样飞翔。
那其实是两匹白色的骏马,等在他们前方的道路上。是王爷送来的。乌兰布通王默默站在远处的暗影里,观看了一切。这是唯一的办法,占古巴拉的僧人身份,使他不能在阳光下成为王爷府的东床佳客。两个有情人只能远去异乡。
白色骏马的背上分别捆绑着两个大大的包袱,里面是他们的衣物和足够半生花用的黄金。它们使两个可怜的年轻人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得到了父母的祝福的。
最终落脚在一座江南如画的小城,这时,他们使用的已是普通汉族百姓的名字。开始占古巴拉想以兄妹的身份面对世人,但遭到现实坚决的否定。社会能容下的,只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于是只好接受这样的角色。他与她分室而居。用宗教熏染她,使得她最终成为一名佛门女弟子,曾是他漫长一段岁月里苦苦奋斗的目标。但是,宗教与爱情的较量以前者失败而告终。
结果,他成了茫茫红尘间一个幸福的男人。
他的生命元素被鲜明地以两种形式传承:
佛。
医。
大儿子慧根坚利,长到八岁就坚定地要出家当和尚。是那年带着他到西湖的雷峰寺去进香,远远见到宽袍大袖的方丈走过来,他迎上去纳头便拜,完后就要求剃度,死活不肯再随父母回家。方丈念声佛号,应下了。他原本就是来接应弟子的,夜里入定,本尊佛已然示现,将有佛子北方而来,却不知竟是这般一个髫髻童儿。
小儿子深得父亲医道真传,年纪轻轻便闻名遐迩,成为在寄身的江南小城开办的诊所耀眼的希望。到十八岁上,为求精进,父亲将他送到上海的医学院深造。就在学成的那一年,抗日战争爆发,热血青年投身军旅,成了国民党的一名军医。高超的医术,优良的品性,使得其不断晋升。随国民党军队溃逃台湾时,已是一名荣誉满身的高级医官。那时,占古巴拉去世已经两年了。为古稀老人的寿终正寝。阿兰美尼却还健朗,随儿子一家远赴孤岛。
长子成为佛门俊才。以复兴父亲的草原上的曼陀山昭慈寺为毕生心愿。这宏愿却是由其弟子最终代替了却。公元两千年的春天,慧鉴法师由江南来到乌兰布通草原,在郑舜成的帮助下,于曼陀山昭慈寺旧址重造寺宇,使佛的光芒又一次将塞漠草原深处的山峰照亮。
这段内容,胡文焉便是从慧鉴法师处得来。
在命相明澈的慧鉴法师身上,胡文焉寻觅着曾经的占古巴拉法师的风采。她细细地观看昭慈寺,与志书上的记述加以对照,感觉是回到了从前。佛殿为宫殿式,与卧佛石窟呈唇齿式紧密相依,面阔七间,进深三间,飞檐滚脊,雕梁画栋。
大殿正中两根方形石雕明柱上的蒙文刻字,像当年一样记说着乌兰布通王桑奇贡布兴建佛寺的金色功德。佛殿外有庭院,过庭院有天王殿,内中四大天王塑像刚猛威严。天王殿过道中间木制巨型“嘛呢轮”上,铭刻梵文六字真言:“唵叭呢嘛咪吽。”胡文焉走上前,伸手旋转嘛呢柱,书上说,这既是虔诚也是祈福。
举头,是神奇的风摇石,放目,是绿波涌动,香芬飘溢的山峦。谁能相信,八年前,这里还是顽石祼露、荒沙淤塞的不毛之地?绿浪的中心,闪闪亮着一颗明珠,那就是美丽的曼陀山神珠水库。
是那斯图老村长陪同胡文焉参观神珠水库。也是他,带领她细细观看了曼陀北村的沙棘罐头厂、杏仁饮料厂、圣水坝鹿厂、矿泉水厂……使她欣赏到一幅草原深处别具风格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图。
这图画的设计者不在,郑支书应邀到鄂尔多斯台地参加防风治沙改善生态环境经验交流会议了。
那斯图老村长完全是自动地,给胡文焉讲述她想听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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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风雨(1)
01
孩子,哦,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看见你,我就想到我那已经回到天宫里去的女儿斯琴娅娃。你知道我闺女名字汉语的意思么?就是月亮花儿,一朵鲜丽照眼的月亮花儿。
娅娃是最美的姑娘,这谁都承认。谁都不会同意说她已经死了。不,她是变成了仙女,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是天庭奏响的迎接她的礼乐。清澈的神珠水库,是她从云端投落的梳妆镜子。她爱舜成,这是我知道的。他也喜欢她。他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就是你们所说的那青梅竹马。我还知道,在起初,舜成对她的喜爱,很大成分是哥哥式的。但是后来,当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对她,就……哦,这么说吧,舜成至今不娶,里头是有这个缘故的。当然,舜成他不能够接受哪一个姑娘的心,是因为,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草原,他没有什么东西再给人家了。
即便是我那好闺女。
你看,怎么说起这些了?我本意是要让你知道,舜成他一开始的艰难。孩子,你知道什么是难吗?那不一定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迎着炮火往前冲,不一定是不顾一切跳进有着老人和孩子的熊熊燃烧的火堆。那是,唉,我还是给你慢慢说吧,说那些平常日月里的事儿。那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故事,舜成给它们涂上了幸福的颜色。
是的,幸福。
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有说人生的资格了。我要说,人这一生,是不是活出了幸福,这要看你的生活中有没有进来过一个亮堂的人,用他的亮光赶走你的黑暗。
我要说,郑舜成,我们曼陀北村的村支部书记,就是一个亮堂的人。他使乌兰布通草原,这块草原上的所有人,都成为幸福的化身。孩子,你一定知道灯塔吧?就是海洋上高高矗立的那种,给远航的人们指示方向的东西。舜成支书,他就是我们的灯塔,草原的灯塔。他贡献出光明和温暖,使这块苦寒之地,成为人间天堂。
一开始,他决定留下来的时候,说只干一届,就是三年。三年届满,无论怎样,他都会重新离去。因为那时,他已开好了头儿,任凭是谁,只要肯,就能够顺着通敞的道儿走下去了。但是,这不是天意,曼陀北村的老百姓不答应,人们不放他走。同时,他自己也舍不得丢下草原了。他和这块土地,和这里的人们已经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你看,我又说远了。
把话头拉回来吧,我来给你讲他顶门遭逢的最大一道难题,就是已经写进村志的,那次曼陀山防洪堤坝的决堤。那年夏天,事情真多啊,大的有三桩:村小学校舍在暴雨中塌倒;曼陀山上祖坟集体迁掘,建曼陀北村公墓;决堤救曼陀南嘎查。
啊,让我一件一件地说吧。
我得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才行。孩子,你得有耐心,慢慢听。
02
曼陀山防洪堤坝出事,完全是陆二楞和赵铁柱两个弄的鬼。因为悬着那件抢劫摩托车的事,见村里人都上山挖鱼鳞坑了,他们也不敢再躲懒。郑支书没给他们分挖山任务,派去维修防洪堤坝和泄洪口。这其实是好心,这两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接了跟大家一样的任务肯定完不成,还要添乱。维修堤坝活计不重,也不限时,合适他们。万没成想,这给了他们作恶的机会。
当然罪魁祸首是何安。上山之前,何安低声嘱告,叫他们在维修的同时,要加固泄洪口。
“何安这小子没安好心,想灌南嘎查的蛤蟆。”
曼陀风雨(2)
在山上懒洋洋搬石头时,赵铁柱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又表达了一个观点:何安把陆老支书卖了,陆老支书都得帮着他数钱。遭到陆二楞激烈反对。陆二楞说他大伯父是在利用何安:“凭何安那两下子,斗不过我大伯父。”就争执起来。争着争着,赵铁柱忽然来了鬼点子,小眼睛紧眨巴几下,冷笑一声:“嘁,他俩谁斗过谁咱先不管,咱还是先琢磨咱的事儿。你想,郑小子熊着咱来修泄洪口,是因为南嘎查那边抢先修了他们的泄洪口不是?那要是南边儿的泄洪口突然坏了,咱这边儿不是就不用修了?”陆二楞一时醒不过腔儿,骂了声白日做梦,没下大暴雨,泄洪口咋能坏?赵铁柱手指就伸过去使劲儿叩他脑门儿,回骂说不怨陆支书说你是蠢驴,你脑袋瓜确是有毛病:“泄洪口要坏还不容易,咱今儿黑夜受点儿累,明天早晨不就坏了?”
他说没别的,只是想点儿省事的辙,偷点懒儿。这是实话。
陆二楞犹豫,认为这招太毒了些。赵铁柱就让他想想砸在他们脑袋上的那些棍子。果然脸立时毒起来,一拍大腿:“干!无毒不丈夫!”
那时候的乌兰布通草原,春天是旱魔,夏天就是洪魔。旱魔一来,打春起就掐脖儿旱,一滴雨不下。古话说的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早不灵了,一竿子旱到六月半,那是常事。大旱之后必定是洪灾,雨不来是不来,来了就是大暴雨,平地起洪涛。那年就是这样。
所幸老天照应,陆二楞和赵铁柱使的坏被提前发现了。那天,我在曼陀山上巡查,在盘山道上走着,一抬眼,看见前面横了一条黢黑的蛇,不由浑身一激灵。立马闪过念头:要下大暴雨。这是草原上人们都有的经验,大蛇过道,必有雨暴。我紧忙掉转身,去找舜成,得把这事儿让他知道,好心里有数。
是的,我一出院,就扛着镐头上山了。正像竞选会议之后,舜成去医院看我时,我对他说过的那样。舜成所做的,是我多年想而做不到的事,我能不全力支持他吗?绿化曼陀山,锁住白音布通大沙龙,我人死了这个梦都不会死啊!
我话一出口,舜成立刻放下手里家什,说:“走,咱们到防洪堤坝看看去。”从把活路分给陆二楞两个,他还没去过防洪大堤,挖山这边离不了他呀。当时他腿伤还没见好,拄着个棍子,一瘸一拐的。
陆二楞和赵铁柱不仅把南嘎查的泄洪口拆毁,北村的也拆了个乱七八糟。这是为了把水搅混。要说他们也挺精的,怕是一旦事发,南嘎查往大了闹,显出他们的鬼影。两边都拆了,看你咬谁去?怕给分挖山任务,干完坏事并不回去交工,每天还是过这边来,躺在堤坝底下晒太阳,只等着大暴雨来时看热闹。
大暴雨肯定会来的,就是镇里不三番五次地通报,这谁也都知道。
远远地,看见我和舜成往过走,他们的汗毛刷地立起。是的,陆二楞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汗毛刷地立起来。这两个笨蛋,这竟是出乎他们意料之事。一急,赵铁柱又来了诡计,扯起陆二楞迎着我们跑来。舜成的伤腿让他们捡了便宜。
“郑支书,老村长,我们昨天刚刚修好的泄洪口,不知被哪个坏蛋给破坏了。”他们惊惊乍乍,气喘吁吁。
我和舜成都猛然一愣,这关口出这样的事,简直是害人哪!
“走,看看去。”
舜成的步子突地加快,汗水跟着从额头冒出来。
曼陀风雨(3)
被损坏的是泄洪口铅丝拴系的石笼子,铅丝笼子从中间被截断,里面的石头掏出来,乱丢在一旁。
“准是南嘎查那边破坏咱们的泄洪口,没跑!”陆二楞气堵脖子的架势。
我和舜成的眉毛都拧得紧紧的,没搭他的腔儿,但心里打满疙瘩。要说这件事,唯一的嫌疑,真就是南嘎查,两村是多年的冤家啊。这时,忽见远远地,从南嘎查方向,两个人骑马飞快朝这边跑来。
年长的一个是南嘎查党支部书记朝鲁,年轻的是嘎查达道日那。
嘎查达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村长。哦,现在叫做村委会主任了。
朝鲁见面还寒暄了几句,道日那劈面就厉声指责,说我们破坏他们的泄洪口,说这是破坏民族团结。没等我和舜成开口,陆二楞一步抢到前面,指着身侧乱扔着的石头,吼叫起来:“破坏泄洪口的是你们,倒来恶人先告状!”就吵了起来。费了好大劲,拉不开。幸亏朝鲁书记通情达理,劝住道日那,才没闹得收不了场。后来才知道,这多少跟舜成那个叫梅兰朵的女同学有关系,你听说过这个姑娘了吧?对,是个好姑娘,没少帮了舜成。这可说是她帮他的第一件事。朝鲁书记是梅兰朵的姨父。
朝鲁和道日那近前去,察看我们遭了破坏的泄洪口。对着那绞碎了的铅丝笼子,朝鲁接连着摇头叹气,说雨季就到了,说不定就是今夜明朝的事儿,这节骨眼儿上哪受得了这个啊!要知道,泄洪口出差错,那是人命关天啊!
道日那的火气忽地又蹿出,直指到舜成鼻子上,说就算是这样,那也是你们北村先动的手。嚷说要到旗里报案,让旗公安局来查,到底谁家先弄的鬼。仍旧是陆二楞嘴快,脖子一艮,大吼:“有本事你就去报,你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凭啥说是北村人先干的?我还要告你个血口喷人呢!”
就又恶吵起来。
终了还是朝鲁把事压下来,他不主张报案,说照这样闹下去,耽误事儿不说,两家越打越生分,末了不知闹出啥乱子。这次就算了,赶紧各修各的泄洪口,把灾挡住才是真格的。
这话我和舜成都赞成。是啊,南北曼陀再不能闹下去了,这都是跟自己过不去。两人十万火急地走了。舜成的目光像是被他们的背影拴住,笔直拉到了远处去。我知道他是在想很深的事儿。是被陆二楞唤回的:
“郑书记,泄洪口被破坏了,我们的工白费了,你看这事儿咋办?”
“尽快修复。还是你们俩干。”
“这,这,拿啥修?”
“村库房里有铅丝,一会儿我派人送来。你们这就动手垒石头吧。”
赵铁柱不愿意干,竟提出要干的话就多给他们扣点儿治山的工。唉,这两个家伙,真是可笑!
并没只靠他们,来送铅丝的四个人全都留下一块儿干的。按照舜成的意思,活计不完不下山。那天,他们在山上直干到月牙儿升到头顶,才拖着两条累木了的腿往回走。
03
给你说一说南北曼陀村的来历吧。原本,这大草原上的山前山后并没有人家,至少没有定居的人家,只是一些赶着牛羊追逐水草的蒙古人。春风来了,他们的蒙古包就像一朵朵大蘑菇在河边湖畔的草甸子上冒出来;秋风起了,他们也像山杨树上的叶子,眨眼不见了。是在哪一个朝代上开始有的人家呢?反正最早的人家,是投奔老榆树而来的,就是村子西头那棵老榆树。人们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要我看,还要长些也说不定。它真是有股子神灵气呢。最早人们就是冲着它的神气来的。你知道吗?说起来像神话,这大草原上的灾邪从来都离它远远的,绕着它走。到处都下冰雹,可那雹子就是不往它的周围掉;到处都发洪水,那水头偏是不往它这儿来。顶顶神乎的,是大火也不烧它。这乌兰布通大草原上,古时候,曾烧过一场扯天扯地的大火,是两军交战时,一方放的。全都烧没了,树,草,连石头都烧碎了,可就是这老榆树它一片树叶都没有伤损到。你决计想象不到,那次是一群蛇救了它。所有的蛇都爬过来,缠在它的身上,蛇们吐出涎水,把周围的地面打湿,使得火龙没法爬过来。这件事说是书上都有,你自己慢慢去翻查吧。
曼陀风雨(4)
人都是想着过上好日子,古往今来全都一样。
这就是人们来投奔老榆树的缘故,它能保佑活在它身边的人。真的,它能保佑。就说曼陀北村吧,老一辈儿的人都说,不管别的地方怎么样闹灾荒,这儿总是风调雨顺,种啥收啥。就是大草原被沙子荒了那些年,别的地方,一场大风把沙丘推过来,从头到脚埋了屋舍,这老榆树的近旁,一撮沙子都划拉不到。
舜成说这是生态。当真的话,那我就要说,那生态就是神。
从我这个岁数看过来,这人世间呀,你甭管是人,还是树,只要能给人福佑,让人过上好日子,那人们就会来投奔他(它)。就说舜成吧,你看,这几年间,远远近近的,有多少人来投奔他。别说这乌兰布通大草原上,就是诺格达旗南部,甚至千柳市的南部旗县,农民们都不到外面去打工了。在外面的也都回转来,都跑到咱北村来找活路干。早先咱这儿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儿,嘿,现在呀,甭说姑娘,连小伙子们都争着往咱这儿“嫁”。想到咱这儿来入户的人,比想进城的都多。
你看,我又说远了。
还是说两个村子的起初吧。你看见了的,北村离老榆树有着那么两里多的路程。这是从老早立下的规矩,住家不能离老榆树太近,不能让烟火熏腌臜了它。听老一辈人讲,古时候,老榆树旁边修着一座小庙,用来摆放祭拜树神的烟火供品。人家是慢慢密起来的,密成一个不断往大长的村庄。好多好多年里,就是只有这么一个曼陀北村。南嘎查是啥时候有的呢?是翻过大清之后的事了,有那么一年,从关里来了一个皮货商,跟北村一户蒙古人家的闺女结了亲,到山南去选地方盖了间草房,这就是南嘎查的最早。再后来,关内来的人多起来,南嘎查就也慢慢长大了。
对,关内来的都是汉族。却为什么南嘎查成了蒙古族聚居地?因为啊,那时候有个规矩,汉人娶了蒙古族姑娘,就必得在这儿永远留下来,必得改用蒙古族名字,所生孩子必得说蒙古话。嗯,就是这样的。
04
大暴雨真的在第二天来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
孩子,你怕是想不出这大漠草原上那些年里下大暴雨的光景。真是瘆人啊,那根本就是从天上往下倒,不是雨点,是雨柱子,哗哗哗狠劲儿地倾下来,眨眼工夫地上就流成了河。
是偏晌时候,人们刚刚啃完干粮,有的坐在石头上慢慢抽着旱烟歇气,有的抡镐头又接着干起了活儿。锅底似的黑云从北天边压过来,跟天一般大的一坨云块,乌乌黑。人们差不多是同时看见了它。来了。有的在心里低低说,有的说出了口,也是低低的。确实,这是必来的,谁心里头都清楚。
赶紧通知乡亲们下山!我和舜成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孙二娘和葛老欢的吆喝声满山坡传滚。大家动作非常快,因为都知晓来了就不是善茬子。舜成把巴特尔喊过来,让他招呼壮小伙子们照顾老人、残疾人、和带着孩子的妇女们往回走。你知道,村里的百姓说转弯一下都转过来,呼啦下子都扛着家什拥来挖山了。老迈的、残疾的、带着奶娃儿的,甚至怀着身孕的,都来了。像我老母亲那样六七十岁的老人就十几个。
我要说,我们村的小伙子个个都是好样的。真的,都是好小伙子!他们不由分说,把老人和残疾人背起来就往山下跑,那些伏在自己妈妈背上的孩子也都被换到了更坚实有力的脊梁上。乡亲们安全撤离了。舜成脸上的焦灼舒散了。他急头白脸地催促我快走,坚决不同意我陪他。到末了总算答应让温洪彬跟在身侧。温洪彬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刑释人员。他算是彻底服了舜成了。舜成把自家的水浇地让给他后,他眼泪流得险些把自个儿给淹死。这等于是给了他一条命呀!第二天他就卷起铺盖离开采石场,进了挖山的大部队。这是个干活儿最舍命的人,后来干脆他就在山上搭个棚子住下了,每天一冒亮就爬起,铆着劲儿干到黑得瞅不见手指头。逢到大月亮的日子,半夜里会爬起来铿铿锵锵干一阵。他挖的树坑总起来,顶十来个壮小伙子的工。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曼陀风雨(5)
我下到山脚的时候,风就掀起来。你别笑,真的是掀,呜的一下,一个旋儿,草、干树枝子、沙子、土,就拧着劲儿卷到半天空。那些年就是这样的,雨来之前,必是一阵煞势的风。紧跟着,大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往下砸。有铜钱那么大,没挟带冰雹,但砸到脑袋上,跟雹子一样疼。想都没想,我也迈开大步跑起来。
后来温洪彬告诉我,砸大雨点子的时候,他们才走到山半腰。你知道的,舜成的腿,那会儿伤还没见好,走不快的。一见那阵仗儿,温洪彬急了,恶风恶雨必有恶水,黑浪头一打人就没影儿,那可不是说着玩儿。他再顾不得许多,一猫腰扛起舜成撒腿就跑,不再管年轻的村支书嚷嚷些啥。
终于来到村子头儿了,大雨已经是劈头往下倒,地上淌起了小河。这时候,风雨雷电,响声大得震耳朵,就是想听话音,也是没法了。你没见过那时候咱草原上的霹雳啊,孩子,那才是真正的霹雳。现在下雨,有时也会打霹雳,但跟那时比起来,这算什么?顶多是老天爷的几声咳嗽。
是舜成使劲薅温洪彬的头发,才让他有反应的。温洪彬说,事后才知道,舜成把他的一大块头皮薅得红肿,疼了好些日子。舜成要求他向后转,返回山上去。这是想起了防洪大坝。温洪彬抗拒,不是惜自己的命,是惜舜成。就是大坝有险,咱们这时候去了也不顶用呀!他大吼。舜成黑下脸以村支书的名义下起命令来。这他就没法儿了。这娃子是他供在心里头的人啊。
是郑义最早知晓舜成去了防洪大堤。迟迟不见儿子回来,他一下就想到了。抓过雨衣,铁锹,一头扎进了暴风雨。也是老天有意,路过我家院门口,他跌了一跤,让我瞅见了。我立马明白了他是要去干什么。娅娃光着头冲出去,搀扶他。我对郑义说,光他一个握着铁锹上大堤没用,还是我们分头一家一户去叫人,全村的壮劳力都再出动。我们立马就这么做了。也不知道曼陀北村的人咋一下子变得那么心齐,不到一袋烟工夫,青壮汉子们又都拿着家什重新往曼陀山奔回去。
唉,幸亏我们去了。不,幸亏舜成去了。真是险啊!南嘎查好险给连窝端喽。
舜成他救了整个一营子人的命。
我们到的时候,舜成和温洪彬两个正水湿涝涝地忙活着,他们是在往下搬泄洪口处的石头。山洪挟带着泥沙可着劲儿往船舱里灌,船舱水位眼瞅着上涨。北村堤坝泄洪口向外排着洪水,但与船舱里洪流汇聚的速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从北村这边的堤坝望过去,已看不到南嘎查那边堤坝的影子,好像已被水淹没了。也就是说,那边的防洪设施明显是弱了。
他们是想缓解南嘎查那边的压力。泄洪口拆了有半米下来,与两旁堤坝差距已很大,原则上,不能再拆了。
大家的到来使舜成分外高兴,但不能解除他心底的忧虑。他焦灼地紧盯着大坝里迅速往上蹿的洪水。问我,是南嘎查那边的地势要低些吗?知道不是后又说,难道是朝鲁书记他们昨天回去后没有派人修复被毁坏的泄洪口?
这其实也是可以肯定回答的,要真是那样,不会是眼前的情形。
陆二楞和赵铁柱也来了,站在大堤上拍手跳脚地笑,喊说:“大伙儿看啊,南嘎查的堤坝被水淹了!”赵铁柱手在嘴巴旁围成个喇叭,对着下面的人群高喊,让大伙儿准备好,说前几年下大暴雨,南嘎查那边的堤坝要鼓开,就派人来扩我们的泄洪口,闹得两家打起来。今儿个咱把家伙攥牢实,南嘎查人要再来动咱的泄洪口,就跟他拼!
曼陀风雨(6)
山洪咆哮,大蟒似的堤坝显得身单力薄。北村人严阵以待,有的睁大双眼守在大堤旁,有的蹲在地上往纤维袋子里装泥土,有的把装得满满的纤维袋子往大堤上运。陆显堂也来了,穿着宽大的防雨衣裤,在人群里来回走动。
只要洪水稍有漫堤之势,北村的堤坝立刻会加高加固。
南嘎查的人干什么去了呢?他们所在的方向,已是一片汪洋。
舜成转过头对我说,咱们的泄洪口再开大些吧,那边怕是吃不住了。这正是我的意思。我冲着巴特尔挥手,高声告诉了他。巴特尔当即带着七十二、格勒图一班年轻人冲泄洪口跑过去。却被陆二楞横铁锹挡住了。那家伙眼睛鼓得似铃铛,大叫:“谁他妈敢再动泄洪口,老子跟他拼命!”
“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南嘎查让大水给冲了啊!”
楞子冷笑,说南嘎查扣他的黑骡子,那他就要亲眼看着大水灌了他们老窝儿。
巴特尔一把将二楞子推开,也不说话,弯腰就撬泄洪口的大石块儿,小伙子们跟着干起来,没人再理会左蹿右跳的二楞子。泄洪口又开大了许多,大股的水疯了一样窜出来。但还是见不到效。雨一点儿不见弱,山洪狼群似的从高处往大坝里扑,发了疯的狼群。北村防洪大坝上人们盯着南嘎查方向的目光,绷得都快断了。
05
是赵铁柱先看见南嘎查来人的。他瞄着那些从下面往上爬的身影,可着嗓子嚷:“那边来人了,大伙儿操家伙儿啊!”陆二楞一下来了电,铁锹高高举过头顶,跟着大叫:“乡亲们做好准备,南嘎查敢动咱泄洪口,就让他脑瓜子见红!”
来的是道日那,带着十来个人。
他对我和舜成说,他们那边泄洪口已开到最大,村里靠渠的住户有房子已冲塌了。那边的大堤眼瞅着就要鼓开。真要那样,南嘎查就完了。陆二楞跨过来,哈哈大笑:“完了好啊,只可惜我的黑骡子,做了你们倒霉村子的冤鬼。”道日那斜他一眼,没搭理。接着对我们说,朝鲁书记派他来,以曼陀南嘎查党支部和嘎查委员会的名义,请求北村救人之危,扩大泄洪口,增加排洪量,减轻南嘎查防洪堤的压力。
陆二楞嘴巴凑到道日那鼻子上,嘲弄说:“请我们扩大泄洪口?说得多好听!回去告诉朝鲁,北村泄洪口也已经开到最大了,再不能开了。哼,遭到事儿想起北村来了,抢我黑骡子时,就没想到会有今天!”
道日那表示骡子的事儿好解决,雨一停他们马上派人给送过来。
陆二楞鼻子一扭:“现在才想起还,晚了,不要了。咱就要亲眼看着南嘎查给大水灌了。”
道日那身后一老汉迈上一步,拱起两手对着北村人作揖,求告说:“人命关天啊!求大家伙儿了,你们袖手旁观,那南嘎查就完了!老老少少两千来口子啊!”说着双膝一屈跪在了泥水里。十来个人呼啦下子都跪下来。陆显堂钻出来,冷冷地告诉道日那:“想让我们扩泄洪口也不是没商量,只要应了条件。”
“啥条件尽管说。”
前任村支书就说:“一把扣押的北村骡子送回来;二写下个凭证,保证日后再不干这种事儿;三把前些年我们被你们打伤的人的医药费给报了。这三条达到,北村立马扩泄洪口。”
道日那的眼睛蹿出火星子:“不赶趟了啊!等把这几条做到,那我们村子早没了!我都答应你还不行吗?”
“就按我大伯父说的做!”陆二楞厉声道:“光是嘴皮子说,我们信不着你!”
曼陀风雨(7)
老汉绝望了,哭喊:“你们北村人当真就见死不救?”
老汉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去。跪在地上的人也一个一个都站起,向着南嘎查的方向哭喊起来。声音被吸进山洪,往船舱里猛灌的洪涛更加险恶了。空中一道刺眼的闪电痉挛着掠过,紧接着一声炸雷,雨更像鞭子抽下来。南嘎查方向整个成了汪洋。道日那遥对自己的村庄,“扑通”一下跪倒。他一定是眼泪滂沱了。一个壮汉随着老汉往回走了,迈出几步,忽地回过头厉声喊道日那:“走!就是死也回南边死去。北村人见死不救,总有一天会遭报应!”
“南嘎查祖祖辈辈做尽缺德事,今天这就是报应!”陆二楞笑得恐怖。
北村有人呵斥:“陆二楞,你不救就算了,干吗落井下石,还算人吗?”
“南嘎查抢我的骡子,有他不仁,就有我不义!”
话声像是甩尖刀。
06
你一定纳闷为啥我和舜成一直不开腔儿吧?唉,是因为这个腔儿难开啊!陆二楞说得不错,北村泄洪口已开到最大,不能再开了。主要的,当时的情况,泄洪口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真想救南嘎查,只有一条路,主动决口。对,打开北村防洪大堤。这意味着啥,你该是也知道。
这是用不着说出口的,舜成和我都知道对方心里头的盘算。对着瞅一眼,我晓得了他想听什么,于是告诉说:“听老辈人讲,南北两村交好时,一次遇大暴雨,为保南嘎查,北村用过这个法儿。不过,那次北村遭了挺大损失。”
“损失能有多大?冲倒房子淹死人?”
我告诉他决开的这条水道不走村里,毁坏的是耕地和草场。
“能毁多少?”
“耕地五千亩左右,草场几千亩吧。”
舜成思忖,说损失是大了点儿,但与南嘎查全村人的生命相比,也就不算什么。突然一咬牙:
“决堤!”
我头使劲儿一点。
舜成拄着木拐费劲地站到垒起的纤维袋子上去,大起嗓子高喊:
“北村的父老兄弟们,咱中国人的美德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咱乌兰布通大草原上的人,更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南北曼陀山村自古本是一家,如今南嘎查有难,洪水临头了,咱能见死不救吗?”
“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乌兰布通大草原的子孙!”
人群的呼应压过了雷雨洪流。
“郑支书,你拿主意吧,大伙儿听你的!”
“巴特尔,带着你的青年突击队打头阵,挖断北村防洪大坝,决堤救南嘎查!”
“是!”
巴特尔手臂用力一挥,几十个青壮汉子挥锹举镐朝防洪堤奔去。
这时,突然响起了不同的声音。不光是陆二楞和赵铁柱,仅这两个是碍不了事的,是陆显堂站了出来。三个人的意思倒是一样,指斥舜成是在拿北村人的身家性命送人情。责问南嘎查人的命是命,北村人的命就不是命吗?南嘎查人的财产是财产,我们的就不是吗?逼问主动决口的话,给北村造成的巨大损失由谁来补?
就争执起来。舜成解释说主动决堤的洪水冲不着我们的房屋,也淹不着我们的人。可要是不这样,南嘎查的人和房屋村落那就都保不住。他们根本不听。舜成急了,挥拳头说给北村造成的损失由他补,他倾家荡产补偿。陆显堂咧嘴嘲笑:“你补得起吗?拿啥补?你家荡光了能值几个钱儿?连土地都没有了的穷家!”正不可开交,忽见一个穿军用雨衣的高大身影分开人群,大步来到堤坝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曼陀风雨(8)
“我刘逊也算一个!因主动决口给北村造成的经济损失,由我负责补偿!”
声音洪亮,一字一腔。
人群爆起欢呼。
陆显堂一下哑了。陆二楞却不甘心,咧开嘴巴还要争。舜成眨眨眼睛,来了智心,大声对他说,你忘了南嘎查的朝鲁书记是谁了吧?他可是梅兰朵的姨父!
就这一下,陆二楞彻底断电。
是啊,决堤的活儿危险,但快,挖开一个缺口,一个黑浪头打过来,轰隆隆,长长一截石坝就塌下去,霎眼儿不见了。南嘎查那边的大堤终于露出了头。又爆起一阵欢呼,这次的声音中,是夹带着泪的。
南嘎查的十几条汉子再次齐刷刷跪下,这回是对着北村的方向,号啕大哭,边高喊:
“南嘎查有救了!南北曼陀村亲兄弟,是一家!”
雷雨洪涛的呼啸虽然强大,终压不过这发自灵魂深处火山喷发般的声音。
07
你问何安为啥没来吗?这跟这场大灾的蹊跷差不多是同一个答案。
不错,中间有人为因素。南嘎查那边地势确实稍低些,这就是老辈人说的,早年那场北村主动决口救南嘎查的缘由。但事后就用了法儿,消了这个患根的。
唉,造孽啊!下大暴雨那天,吃完早饭,陆二楞和赵铁柱两个就又去了防洪大堤。是照着何安的吩咐,去偷偷加高北村泄洪口。为了不被看破,他们把两侧的一大截堤坝也都加了高。要在平常时候,和南边的一对比,是会露馅儿的。但大暴雨一来,山洪一涨,就啥也看不出了。何安是掐算好了的。两个二混子整整苦干了一个上午,暴雨来时他们也刚刚下山。
唉,是啊,他俩就是为了出骡子被抢,又挨了一顿揍的恶气,报复南嘎查。跟何安的用心不一样。
那场大暴雨啊,真是添了好多乱子。给舜成刚刚开了头的治山兜脑顶泼下一盆冷水。当然,那不是最凶险的关口。要我说,舜成治山做的最大鳖子,是迁葬祖坟建村集体公墓引起的风波。
孩子,你该是知道的,在农村,早些年,人们把祖坟看得多么重。不是玄乎,那真是比自己的命还要紧。老乡们的认识,祖坟直关着一脉人丁的衰与旺、兴与亡。
祖祖辈辈,曼陀北村人的一大骄傲,就是祖茔地选得好。这也是曼陀北村人心里稳当的一张底牌。
这大漠里头的人,活着时吃苦遭罪,都还不论。求的是死能落个囫囵尸首,死后一口像样的棺材,一座有风有水的坟头。
可舜成要改变这一切。他要把和村庄差不多一样长久的祖茔地迁走。让人们把祖宗的尸骨挖出来,火化成灰,装进小盒子,放进集体公墓。因为曼陀山要治满治严,祖茔地占的那一大块山坡也必须得栽上树。
想一想他会遭遇什么吧!
要说呢,这也不是他独出心裁,挖祖坟,设公墓,那时已嚷嚷好几年了。旗里镇里都催命似的逼闹过,但全被陆显堂给挡了。陆显堂就有这本事,整个地球都在忙活的事,他就能做到手脚不动。
村人们呼啦下子都走了,谁也不肯再跟着舜成干。有人骂骂咧咧,骂得那个难听啊!一下子,山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没走,就是温洪彬。当然,还有我和舜成两家人。我们挖的树坑,第二天就给人平了。就是那时候,温洪彬在山上搭棚子住下的,他是为了守夜,不让那些人趁黑夜破坏我们的劳动成果。后来,形势缓过来,他也没再下山,那就是为了多出活儿了。
你问舜成是咋样过的这道坎儿吗?唉,说起来,真是难为那孩子了。你看,一想到那一节,我这心里头就发酸,你别笑我不吝惜眼泪啊。也得说,是老天照应他,忽然就来了政策,必须迁祖坟,建公墓,哪个村都不能抗。这回是铁的,实话说就是换成陆显堂也再挡不过。旗镇两级公安局一起出动,一个村一个村地推。限你在多长时间里自己完成,不然公家就动手。那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推土机轰隆轰隆推呀。西布图草原上说是就有一个小村子,祖茔地被推土机给推了,白生生的骨头全暴露在太阳底下。
霎眼儿就来到了曼陀北村。前头说过,这事儿嚷嚷好几年了,人家别的村庄早都响应政府了。
曼陀北村怕是公家遇到最难剃的头,全村老少拉成|人墙,挡着不许进祖茔地。末了公安恼了,叫来三车人,两辆推土机。手里都拿着警棍,说是电棍呢。带队的是个赤红脸,脾气很大,冒了火后,喝令手下逮捕村里带头抗拒的人。那自然是陆二楞几个劣崽。这次陆显堂跟何安一样,没有往前台站。
唉,是舜成又一次把他们救下。
人群被控制在警棍后面,推土机就轰轰隆隆开过来,舜成迎着车头跪下了。他流着泪求告人家,再宽限一点儿时间,他这就开始自己动手干。公安到底心软了,没吭气,推土机也没再往前开。舜成深深给人家鞠了一躬,就朝坟茔地走。他把自己的白衬衫脱下来,撕成条,缠在头上,算是带孝。你知道的,动祖坟,必须得带孝。村人们见当真要推,也急了,但那么死死地较着劲,一时咋拿回头呢?
舜成从坟茔地打头儿的一座开始挖起来。
第一个跑过去帮他的是温洪彬。接着,是巴图父子。总算,人们都呼啦下子拥过去了。好多人的眼里都噙着一泡泪,那是对舜成的感恩。
唉!
噢对了,治曼陀山,还有一个大障碍,就是横在山半腰的采石场。那也是个难切的瘤子啊!唉,这个咱以后再找空儿说吧。还是回到那场大暴雨,我给你讲被它浇垮掉的小学校。
啊,孩子,你看,日头都没影了,家里准定心急眼盼地等咱们回去吃饭。就往回走吧。故事多着呢,你别急着走,多住些日子,我慢慢讲给你听。
你看,西天边儿的晚烧云多红,你们管它叫晚霞是吧。晚上烧,早晨浇,明天指定会有场好雨。别怕,再不会有咱们刚才说的那种恐怖的大暴雨了,自从这山上山下绿树长起来,大暴雨就没有了,山洪也没有了。现在咱们这儿的雨呀,人家说,性子比江南的都好呢。哈哈哈。
美人计(1)
01
采石场怎样消失,其实胡文焉已知道大致。是陶可说给她的。讲到这段,陶可咯咯笑个不停,因为很有些彩色。
郑舜成过了一道很彩色的关呢。陶可说。
关是李占山设的,用他的情妇。
这要从何安说起。就是他敲冉彩云家窗框那个晚上。那天何安的女人并不真是回了娘家,而是……嗐,还是从张枝和李占山的下一场幽会说起吧。
02
这天,李占山的“2020”吉普车牛一样叫着爬上曼陀山。这是村支部换届后他二找郑舜成。头次是在会议完后当天夜晚,揣着两千块钱进了郑家。都是为了他的采石场。钱自然是没花出去。此刻这般火烧ρi股地跑来山上,是因为办事回来一进门儿,听说自己外出这些日子,郑舜成带人把他的厂子给规划了。
郑舜成放下铁镐,拉李占山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承认是有这回事儿:“占山叔,我正想找你谈谈呢。”解释说是因为生态治理工程要求的是治满治严,不留死角。石料场在半山腰,不能扔下不规划。
“规划完了,该勒令你占山叔关场子了吧?”
郑舜成耐心劝导,说你石料场起出来的石头,只能当毛石用,这两年旗里搞扩建,用得多些,还能凑合。以后扩建完成,用场少了,那销路就会成问题。只能是个三低,低成本,低销价,低收入。可石料场对曼陀山生态的破坏值有多大你知道吗?照现在这样下去,用不了十年,这山的植被就得被它伤损百分之五十,等于说全村人洒血流汗地在前头干,你在后头搞破坏。
“照你的话,我李占山就是曼陀北村的千古罪人了!”冷笑。
“占山叔,知道这事儿你不好接受,想多给你点儿时间考虑考虑。”
“这事儿不用考虑。这些年我往石料场投入多少?数不清!谁要是主张关石料场,那就是往我李占山身上捅刀子!”
郑舜成苦笑,说:“可你的石料场不关,那就是往曼陀山上捅刀子,往咱北村的父老乡亲身上捅刀子啊!其实,凭你占山叔的心计和财力,干点儿啥都不会比开采石场差。”李占山忽地站起,忿忿地说:“看来你是铁心要关我的场子了。那就走着瞧吧!”威胁说这些年黑白两道他也交下了几个铁哥们儿,谁要是在他脚底下使绊子,保不准身上会挨刀子。见郑舜成也站了起来,仍是心平气和,就又叹声气,说舜成啊,咱乡里乡亲的,谁没挖谁祖坟,谁也没把谁家孩子扔井里去,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呀!
完了就转身朝吉普车走。没有去找黑白两道的铁哥们儿,而是急急给自己的相好发了信号。一到山底下信号就响了。
车喇叭声传来时,张枝正在跟何安斗嘴。也是赶得巧,冉彩云家的任务,跟何安家的紧挨着。冉彩云是背着三岁的儿子来挖山的,带着一根麻绳,一头拴在儿子腰间,另一头缠在大石头上。她干活时,儿子就在一旁玩耍。何安不停地煽忽,一会儿说让孩子跟着遭罪了,一会儿说实在苦了当妈妈的。冉彩云不睬。后来那斯图老村长远远走过来,何安眼珠儿一转,上前去拦住,说要反映事儿。老村长有些不耐烦:“就你鬼多,好好管你的段,勤检查着点儿质量。”何安皱眉咧嘴:“我要说的正是这个,又得完成自己的任务,又得管片儿,忙不过来呀!以往出义务工,比方修路修堤啥的,村干部家都是不分任务,只负责检查工程质量嘛。”老村长问:“一人当干部,全家免义务工,你觉着那样对吗?乡亲们没意见吗?今后呀,当干部的得带头吃苦,多受累。忙不过来你就加加班,群众在山上时,多检查质量。大伙儿收工,你晚走一会儿。”
美人计(2)
何安瘪了瘪嘴,一指冉彩云呣子,说不是为自己。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没啥,他是为冉主任着急:“乌力吉没在家,冉主任一人又要拉扯孩子,又要完成任务,又要管一片儿的质量,吃不消哇!”
冉彩云直起腰来,大声说:“我没事儿,苦点儿累点儿没啥,谁叫咱当着村干部呢!”
老村长笑了笑,走了。张枝就在一旁讥嘲起来,坏坏地喊:“哎!热脸贴在人家冷ρi股上了。”两人就打起了嘴仗。直到喇叭声传来。
采石场场长的车停在一处偏僻沙地上。拉着张枝钻进车后座,打情骂俏了几句,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计谋。
“你想让我跟郑舜成?!”
女人眼睛睁得像贼。
情夫大口吸烟:“那小子死了心要关我的采石场,那是我的命根子呀!我跟他总有一搏。无论如何你得帮我。”女人又气又恨地笑了:“就算我豁上不要脸,可你也不想想,我都三十老几的人了,比郑舜成大多少?有影儿吗?”
“猫不吃鱼腥,是因为还不晓得滋味儿。一旦尝到了,哪怕是条臭鱼,它也会着迷。”
“你拿我当臭鱼!”
李占山伸手关掉车内灯,将女人搂到怀里,说:“我就剩这条道儿了,你总不忍心我跟他硬拼了吧?他有镇里刘书记撑腰,不使点儿招,我斗不过他。”张枝往外挣,骂他没把她当正经人,说:“咋不让你自己老婆去呢?”李占山笑起来,说:“那婆子看着快赶上郑小子的妈了。”手就伸进去攥住了张枝的一只|乳。这女人没生过孩子,连身孕都没上过,所以虽有了点儿年岁,|乳还有年轻女人的圆挺。这是两人都受不了的一个动作,刹那间都有点儿要化。情妇手捂住脸,说:“干这种事儿,我咋拉得下脸。”情夫喘起粗气来,说:“亲亲听我的,没准不等那小子真尝到腥,已让我给枷住。”
“你当真让他给尝了,那我以后会更想要你,进来就再不出去。”
这时候,他已进入了她了。
03
是在乌兰布通镇最阔气的一家酒店里设的局。这天郑舜成来镇里办事,出来被李占山截住,死活拖住不让走,说是要商量事儿。啥事儿郑舜成心如明镜,这也是他心里头的急,所以也就不力拒。没想到最后是进了这样的地方,一个包间,一桌子酒菜,他平生第一次面对的奢侈。就有些不悦,问这是干什么?答说是给他接风,说:“舜成啊,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占山叔还没给你接风洗尘呢。”
“不是说商量事儿么?”
“要是说请喝酒,你会来吗?”
三杯酒过,张枝浓妆艳抹地推门进来。郑舜成吃惊,站起来:“张姨来了?”李占山就嚷:“咋叫她姨呢?就大着你几岁嘛。从今儿个起,改叫姐。”解释说你张姐是跟我车来镇里办事儿,正好就叫她陪陪咱爷儿俩。
这样的场合,女人就是色。有了色,气氛顿时不一样。便又从头开始。
第一杯酒有讲究,叫天地人合一。在大草原上,天最大,地最大,人最大。这杯必喝,喝必干!
这杯叫百灵鸟双双飞。没有百灵鸟的草原不是草原。为咱乌兰布通大草原干第二杯。
村支书几次想提采石场,都被厂长挡住:“今儿个咱不说那闹心的事儿,就喝酒。喝它个痛快!”
“舜成侄儿,跟叔说实话,在大上海那花花世界待了三四年,泡过妞儿没有?哈哈哈,这个我信。今天占山叔就给你开开荤,让你张姐好好陪陪你。那些个傻蛋子就知道啃嫩草,其实,女人呀,要到了你张姐这岁数,那才真正出了味道,整个一熟透的大蜜桃子。哈哈哈。别跟我说这没出息的话!伸进裤裆掏一把,咱是乌兰布通大草原的男人。男人哪有不喝酒的?”
美人计(3)
“哈哈哈,叔知道,你就是惦记着叔那石头场子。行,今天叔就给你个敞亮话儿。只要大侄子你不拿我当外人,给我个脸,把今天的酒喝痛快,石料场你哪天让关,我就关!有头上的灯在,有你张枝姐姐在,男子汉大老爷们儿说话算话!”
“舜成兄弟,来,张姐敬你,这个脸你得给!”
“张姐的这杯酒你得喝啊!”
……
郑舜成是从厕所的窗子溜掉的。他被张枝扶进酒店二楼的一个房间。张枝抚摸着他的手,嘴里柔媚地哄着,去解他的衣服扣子。他嗓子里忽然发出咯咯的声音,头朝床边一伸,就要张嘴吐。张枝眉头拧起,连忙说:“别吐地下,我去拿盆。”他就嘟囔:“厕所,我上厕所。”
他进去后,张枝守在外面。他几步跨到马桶前,大张开嘴,手指伸进去猛抠嗓子眼儿,昏天暗地吐了一阵。去到窗前,探出头四处张望了会儿,目测了一下所处的高度,然后吃力地爬上窗台,双手抓住窗框,一点点儿朝下面溜去。
门外的女人觉得不对劲儿时,情夫也稳不住了,从暗影里蹿出来。耳朵贴在厕所门上听一会儿,抬起脚,使劲踹门。于是面对了恼人的事实。妇人一下慌了。情夫瞅着窗外,一咬牙:
“他妈的,跑不太远,我去追!”
两个男人再次见面,是在通往曼陀北村的路上。李占山满头满脸血,歪倒在方向盘旁。郑舜成逃出后,在街上转了好半天,总算才有一辆出租三轮肯送他。所以李占山就抢在了前面。“2020”吉普车是在一个拐弯处翻到路下的。开始三轮师傅不肯停,说这年头,还是少管闲事为好。不得已减速,停下,心内老大不情愿,咕哝说:“傻瓜才会这么干!”
是到了跟前,郑舜成才认出肇祸的车和人。所幸李占山鼻子里还有气息。三轮师傅叹口气:“这家伙福大命大,遇上你这热肠子人,要不这深更半夜的,只有玩儿完。”也就不再躲闪,帮着把吉普里的人拖出来,抬到自己三轮上。照郑舜成的话掉转车头,就往镇卫生院赶。只是这中间嘴一直不着闲儿,说不能见死不救,话儿是对,怕就怕救到大帽钉上。他同学开“松花江”,去年在路上遇一妇女给车撞了,就学雷锋,把妇女送进医院。结果家属来了,不但不谢,反而一口咬定肇事人是他。凶神恶煞报了案,引来一帮警察,审问个没完,在他车前又是检查又是照相的,没给闹心死。
不想,刚行得几步,三轮车底盘突然“咔咔”作响,轮子不转了。是车轴打了。打了轴,就如同人断了腿,是没法儿走了。短时间内不可能修上,明天都不见得行,因为得到旗城去买新轴。
郑舜成急了:“那这伤人怎么办?等到明天还不得完了?”法子只有两个,一是等,一旦有过路车时拦住。一是背着赶路。三轮师傅主张用前一个,说他要留下守车,背的话,只能郑舜成一人。“看你一瘸一拐的,自个儿走道都费劲,咋背这么个大胖子?十多里路程呢。”郑舜成相反,说这大草甸子上,黑灯瞎火的,谁赶夜路呀?死等太冒险,还是背着走把握些。说着两眼四下里寻觅。也是不巧,他前天才把木拐去掉。幸好不远处荒地里有根柳树杈子,掰弄掰弄可以聊充拄棍,去捡了起来。
三轮师傅又劝:“你想仔细,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就你这腿,背下这一场来,保不住落个残疾。又不是亲兄热弟,划不划得着?”见他铁了心,深深抽了口气。帮着把人放到背上,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叫:“哎,打车钱还没给呢。”郑舜成被提醒,也想起来,就停住,说:“钱在兜里,你自己来掏吧。”三轮师傅手已伸出,忽又收住,摆一摆:“算了,我认倒霉吧,你还不是更霉!”又一次解释说不是不帮忙,他这三轮好几千块呢,是全部家当。扔在道边儿没人看着的话,要是被路过的人给弄走喽,他后头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悠着点儿,实在走不动,别硬来!”都离得挺远了,还在后面又追来一句。
郑舜成的感觉,后背上压着的,是死沉沉一座大山。踉跄着终于捱到镇卫生院门口,气已接不上来。背上的人一落地,也跟着歪身栽倒。子夜时分,面前的门严严关着。几次想敲,手触到门上,就是动不了。里边一个男人起来撒尿,从门口经过。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收住步子,侧起耳朵听。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粗重喘息声。
“谁在外边?”
郑舜成想应,奈何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里屋却有人搭腔儿了:
“黑更半夜的,你嚷嚷啥?”
“外头好像有人。”
门一响,打开了。先出来一束手电光。随即是惊异地叫喊:
“嘿,这儿躺着两个人!快!”
这声音进入耳鼓,郑舜成闭上了眼睛。
绿色爱情(1)
01
银凤的情恋,胡文焉名之“绿色爱情”。主要指银凤跟巴特尔之间的生死恋。这大概是只有在乌兰布通草原上才会有的爱情故事了。在城市盛行*的时代,它显出那样一种古老而有力的美丽。包括葛老欢的逼婚。它们给人回到时光上游的清澈感觉。每当触及这段内容,胡文焉的笔致便一下温暖起来,文字盈满纯洁的气息。
也便隐约明白了自己,何以爱情是如此特征。她也是这块土地的孩子啊。它的水是她身上的血。是的,她原本可以让自己与世铭的爱发生,缱绻而沉静地,两个生命深刻交融。他们是那么一致,看着对方,就如同看着另外一个自己。对此她曾经疑惑,她出生在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吹拂着他们生命成长的风有着截然不同的质地。那她翻越千山万水,就是为了来到他的身旁?
就是为了知道,只要肯伸出手,在这个世界上,有她可以相握的爱?
该当怎样感恩!
每当徜徉于山谷、湖畔,犹如游于大海千叠绿浪之间,饮空气如醍醐,陶醉芬芳的风,她就想,若是世铭见到这一切,该是怎样的欣悦喜慰!很惭愧,她给世铭形成的印象,塞漠深处,是一个黄沙满天、厉风横扫的暴戾之地。使他的忧心又添一层沉厚。她不知道仅仅八年时间,故乡就如此奇迹地改变了容颜。
喜欢树,是他跟她第一个共同之处。这样说,是因为树成为她终于找到他的原因。
行走人生,她真的是为了寻找他?
就像古仕辰来乌兰布通草原,是为了赴与银凤的生命之约?
古仕辰的倾心,是银凤绿色爱情另一个部分。如果不是因为心中铭刻着巴特尔,那在古仕辰目光的映照下,银凤会是一个幸福透了的女人,成为甜蜜和温柔的替代物。所以胡文焉希望银凤通过倾诉完成与过去的告别。让巴特尔从她的心中走出来,化成草原上新时代的英雄传说吧。让他潜入生命更深处,做她幸福的背景。
她寻找一切机会倾听,把这作为纪念的接应。
02
你已知道,巴特尔在那达慕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选择了放弃。我要说,格勒图和七十二同样了不起,因为,他们也是在荣誉和利益面前毅然转过身去。在摔跤项目上,和巴特尔赛马一样,他们没有对手。
那次,本来,他们都是要参加比赛的。
巴特尔对舜成书记说:“你为咱家乡人能过上好日子把腿都摔坏了,我巴特尔要是还在那儿为个人争奖,不是太渺小了?活儿咋干,你发话吧,从今儿个起,凡是对咱曼陀北村有利的事儿,只要你郑书记一声令下,我巴特尔义无反顾!”
你知道的,巴特尔是全村青年的方向。他们到来,荒秃的曼陀山立时生龙活虎。
不知舜成支书是用了啥法子,很快地,全村男女老少都扛锹握镐上了曼陀荒山。到后来,连我那顽石爸爸,都加入了治山的大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村子最热闹的场面,是曼陀北村生态建设动员大会。这是驻村林干部给舜成支书出的点子。林干部说:“我老林再给你支个招儿,你召开个群众大会,也可以叫‘曼陀北村生态建设动员会’,在治山工地上,多Сhā几面彩旗,贴上几条标语口号,把乡亲们的劲头儿往上调一调,所谓鼓舞士气。”你一定奇怪我咋知道这个吧?告诉你,这些年,谁为集体做过啥好事,谁出过啥好主意,大家伙儿全知道。不信等舜成支书回来,你找他聊时,他保准会把那些全都细细说给你。 txt小说上传分享
绿色爱情(2)
他保准会说,曼陀北村能有今日气象,功劳属于全体乡亲们,没有他个人的一份。
开会那天,是少见的好天气,高空上飘着朵朵白云,把天衬得像是一大块蓝玛瑙。风里没有沙子,人们的衣角被吹得摆呀摆的。彩旗和标语也都快乐地抖动,在金金的阳光里,它们的颜色是那么鲜艳。到处一派喜气洋洋,人人都像过节那么高兴。会场设在山坡的工地上,三根粗大木杆搭成一座彩门,顶上两旁装饰着红布白字的条幅。就是这上面的几句话最激动人心。我敢说,这是你猜不到的。不信试试看,打横的一条,和竖在彩门左边的,不用了,它们不难猜。只猜右边的竖幅吧。
给你一点儿提示,北京要开奥运会了,其中有个空气质量达标,这中间有咱乌兰布通草原人的功劳呢。想是你知道的,咱千柳市跟北京的直线距离只二百多公里。舜成书记说,千柳是京津的生态屏障,是这两个地方的后花园。北京城的风是从咱乌兰布通草原刮过去的……
天呀,一个字都不错!你是怎么猜的?真的没人告诉过你?
是的,“锁住沙龙,保卫首都北京”——条幅上就是这么写着。
咱大草原人毛病不少,但有一样好,甭管啥事儿,只要一提是为了北京,那立马就来劲头儿,啥都豁得上。
就是在这次大会上,巴特尔高高扬起曼陀北村治山锁沙青年突击队的红旗。他站在主席台上,手举写着黄|色大字的旗帜,豪迈地大声说:“我以曼陀北村青年书记的名义,倡议成立曼陀北村治山锁沙青年突击队。全村团员青年请站到这面旗帜下,到治山工程最艰苦的地段去!”
“巴特尔,我们听你的!”
台下翻过涌浪似的吼声。
却见陆二楞忽地站起来,几步跨到主席台上,手中铁锹使劲往地上一杵,也扯嗓子喊起来:
“我陆二楞不会写字,我这把铁锹就是红旗,上头写的是‘曼陀北村民兵尖刀连。’民兵们都听我的号令,打明儿个起,民兵连到曼陀山最最上边挖鱼鳞坑去!跟着我干的是英雄好汉!不跟我干的是狗熊王八蛋!”
没有一人响应,只是一片哄笑声。
我爸站起来,嘻嘻笑着说:“二楞侄儿,实在没人跟你去,那我这个老民兵上吧。”陆二楞左瞧右望,见没人搭理自己,急了,冲着台下大叫:“赵铁柱!赵铁柱你死哪儿去了!”
赵铁柱是回家去找他哥哥赵钢柱了。
这得给你说说前头儿的事。你知道的,这个会叫动员大会,自然是要把人们的心弄火爆。因为是自己给自己开,镇里的领导就没有,只舜成支书和老村长两个唱主角。噢!林干部是在的。顶数老村长说得最好,他伸手指着会场四周,沉痛地说:“大伙儿能看到,曼陀北村都成啥样了,山秃了,树没了,草场耕地沙化,地下水位下降,到了枯水季节,咱连人畜饮用水都不够了,黄沙就快把村子埋了。一句话,造治得不成样子了。”
“可能有人要问,谁把家园造治成这样?我说,就是我们自己!山上的树是我们砍光的,草场是在我们手里变成大片耕地的,耕地又是在我们手里沙化的。我们把老祖宗留下的这点儿家业就快踢蹬光了!把一座水肥草美的大草原楞是弄成了沙尘暴的故乡!”
“丢人哪!”
“咱不光是丢咱自个儿的脸,咱还丢了祖国的脸。咱这里的沙子直接刮到了北京城里去,让首都的人们饱受风沙之苦,让我们的国家在世界上抬不起头。”
绿色爱情(3)
“是呀,就像有些人主张的,可以移民,可是,脸往哪儿搁?自己聚宝盆一样的家园造治得不能住了,就往人家的地方跑,人家嫌不嫌你?以后你还有脸张嘴说话吗?”
“现在,舜成支书挑头领着大伙儿治山锁沙,重建家园,我那斯图举双手赞成!为了治山,舜成摔坏了腿;为了治山,我那快八十了的老娘起早贪黑地挖鱼鳞坑。有人带着病来治山;有人怀着身孕来治山;有的妇女把几岁大的孩子带到山上来整日风吹日晒……这些人为的是啥?还不是咱曼陀北村将来能有个好日子过?”
“唉,可是呀,就有少数人不自觉,猫在家里不上山。你就不怕将来你的后代儿孙鄙弃你?就不怕大家伙儿戳你的脊梁骨?”
就是这时候,赵铁柱悄没声儿钻出人群,朝山下跑去的。
他的哥哥就是老支书所说那少数人中的一员。赵钢柱不上山主要是因为懒。他本是娶了媳妇的,就因为受不了那份懒,女人跟别人跑了。当时懒汉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被弟弟搅了好梦老大不高兴,嘟着嘴埋怨说:“你脸上挂不住啥?唾沫啥时候能淹死人?后辈儿孙骂就骂吧,反正我赵钢柱也没有后代,我还指望再娶一媳妇儿呀?”最终是弟弟揪住耳朵把哥哥从炕上拖起,弄到山上来。
正巧陆二楞喊时,哥儿俩来到跟前。赵铁柱连忙答应着,就往前边挤,一着急,忘了手还揪着一只耳朵,被揪的,也想不到让松开,就那样呈现在人前。
陆二楞直直瞅着他们,问:“你哥俩儿这是干啥?”
“来报到啊!”
“我找民兵,你揪来个半大老头儿!”
“做饭。电影里的炊事员,还有六十来岁的呢。”
陆二楞露出了笑模样,大声说:“也好,就让钢柱给咱尖刀连送水送饭!”
满场人静静瞅着他们,忽然一起大笑起来,简直笑翻了。
这个时候,刘逊书记的三菱车缓缓停在了会场外。他是听说了这里开会自己赶来的。
满场笑声于是换成掌声。是舜成支书和那斯图老村长带头鼓的掌。刘逊书记的到来令舜成支书高兴极了,这是打气呀。他对着会场大声宣布:“乡亲们,刘书记是咱曼陀北村治山锁沙的领导者、支持者和坚强后盾,现在,请刘书记讲话!”
就是这次,刘逊书记带给大家乌兰布通草原要修黄金大通道的好消息,就是你来的时候,咱们走的那条公路。他说:“今天能参加这样的会,心里非常高兴!曼陀北村生态治理工程开始了,接下来就将是退耕还林还草、禁牧舍饲、围封草牧场、建水库……发展草原绿色经济改变家乡面貌的浩大立体工程将全面展开。我为曼陀北村各族群众的冲天干劲儿和顽强斗志而感动、自豪!我向你们表示诚挚的敬意!”说着,深深给人们鞠了一躬。
会场掌声雷动。舜成支书激动地高喊:“曼陀北村的父老乡亲们,感谢镇党委、政府对我们的支持和关怀!”
刘书记的声音也有些激动,说他代表镇党委、政府请乡亲们放心,只要是对群众有益的事儿,只要是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事儿,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干,镇党委、政府和上级党委、政府永远是你们的支持者!
他说:“说支持不是空话,国家现在正实行一系列生态治理工程,其中有一项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国家投了好多钱,在座各位都能从中得到实惠。还有,国家正在着手实施的西部大开发计划,要投资在内蒙大草原上修一条黄金大通道。这条国家一级路,将来就从我们曼陀北村边儿上经过。这些都充分体现了党的富民政策和可持续发展政策。总之一句话,只要我们脚踏实地地干,我们的前途无限光明!”
绿色爱情(4)
03
你一定是希望我快些把话拉回到巴特尔身上,急着知道他牺牲时的情景。啊,请不要急,请听我慢慢说。只有把这些都说清楚,那才能真正明白巴特尔的死。
刘逊书记讲完话,就匆匆走了。哦,还是先给你说一说舜成支书是怎么样把我爸爸弄上山的吧。那是有一天,我和妹妹玉凤跟爸爸一起种我家的一块山坡地。那是一块挺陡的地。爸爸在前头扶犁垄地,玉凤跟在后面撒籽,我在最后边往垄沟里撒化肥。一抬头间,看见舜成支书拄着木拐从远处走来。
“郑支书,腿好点儿了?”爸爸停下犁,笑着招呼。
“走远道儿还得拄着点儿。”舜成支书应着,来到跟前,找块硬实的地坐下。问爸爸种的啥?爸爸答说种的荞麦,别的不行了,太晚了。舜成支书呵呵一笑,说:“要是种草,那还早呢!”爸爸就也笑起来,伸手掏出烟口袋,边卷着旱烟,边眯眼儿瞧着舜成支书:“我知道你大老远儿跑来干啥。前几天那斯图找过我了,让扔下这片坡地不要种,等着草籽回来种草。”
舜成支书笑眯了眼,说他正是为这事儿来的。
爸爸脸就苦下来,长长叹着气:“舜成啊,老欢叔家那日子你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婶那就是个药罐子。那斯图你们说的那道道儿我都明白,可白花花的耕地扔到这儿不种粮食,改种草,我这心里头总舍不得呀!”
舜成支书脸上严肃起来,点着头说:“你的心情我理解。那这地收成咋样?”
“好年天收的,种点儿绿豆,回钱快,一亩地能闹个百头八十的。遇到年景不好,那就甭说了,光闹一把秸秆的时候也有,连籽肥钱都闹不回来。”
舜成支书低下头,默默算起账来。
爸爸又愁了一声,说:“你老欢叔家的日子,算是落套了!不种点儿地,闹俩现钱,咋着?你婶那药罐子里要是缺了药,那一家人的日子可就过不消停了!”
舜成支书抬起头,爽快地对爸爸说:“这么说吧老欢叔,你这地别种荞麦了,改种草。每年村里一亩地给你拨200斤粮食,20块钱。你看咋样?”
爸爸的眼睛一下放出光,也仰脸算起来:“200斤粮食100多块,外加20块现钱,嘿,比种绿豆好年天收得还多!”
舜成支书又浮出笑意:“这还不算,地仍归你自己,打的草可以放在家里喂牲口,可以拿去卖钱。草质量当真要是好了,还会有外商来收购。去年就有韩国的商人到咱旗里收购牧草。这草呢,每年种一次就完事,能顶十多年用。种下后一年至少割一次。还有,草能长地力,种过两年草的地,再种粮食,旺收。”
爸爸眼珠儿转着圈,半信半疑:“舜成,这样的好事儿能轮到你老欢叔?”
舜成支书认真一点头,说:“从今后,在曼陀北村,好处人人有份。只要肯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干。”爸爸刚要乐,忽地又起了疑:“村里穷得叮 响,哪来的粮食和钱?唬人玩儿吧!”舜成书记只好掏了底,说跟刘逊书记核计好了,国家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项目资金下来后,拿一部分来干这个。镇里帮衬三年。三年后由村里自行解决。舜成支书说,只要曼陀北村父老乡亲拧成一股绳,他保证,用不了三年,村里就不用别人扶着了。三年后,保证给农户补的粮食和钱更多!
爸爸脸一下成了*,兴冲冲朝我和玉凤一挥胳膊:“这地不种了,收拾东西,咱回家!”
绿色爱情(5)
舜成支书见状,笑着补充道:“可有一样,老欢叔呀,这叫退一还二。你退一亩坡耕地,那得还一亩树,一亩草才行。草自己种,树自己栽。”
爸爸用从没有过的慷慨劲儿,又是一挥胳膊,大声说:“干活儿的事儿舜成你只管放心,你老欢叔舍得花力气!别说退一还二,就是退一还三、还四,你老欢叔都照样干!”
“这话当真?”舜成支书一脸庄重。爸爸一梗脖子:“当真!”
“真舍得花力气?”
“真的!”
“好,那明天你也跟大伙儿上曼陀山挖树坑吧。”
“上曼陀山?”爸爸脸上难下来。
舜成支书笑了,说:“不是白干,给钱呢。下一步咱村要成立治沙公司,乡亲们治山投的工,一律算股份。等时候一到,就大把大把分红,当股东。”
爸爸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嘿,这你咋不早说呢?明天,不,一会儿我们就全家都上曼陀山!”
当真立马就去了,不过不是全家,只他和玉凤两个。不让我去。这事儿在那天的动员大会上被人揭出来。是格勒图揭的。那天刘书记走后,巴图叔先从人群里站起,走上主席台。说:“舜成你大学毕业回村当支书,领着大伙儿栽树治沙奔好日子,我们打心里头拥护你!你说的那些种草养畜绿色经济啥的,你就带着大伙儿干吧!在这里,我给治山锁沙提个建议,治山的速度要加快,得赶在秋季造林季节前,把坑都挖好才行。锁沙也要尽快动手,到了秋风一起,再想锁那可就不容易了!”
舜成支书直劲点头,说:“这建议提得好,我们接受!”这时,我爸爸也郑重其事走上主席台,对着大伙儿说:“我说两句,这栽树锁沙修水库啥的,都是好主意,活计累点儿,任务重点儿,咱也认了,反正也都不是白干。我就是想问舜成和那斯图,咱栽树种草的树苗和草籽,镇里都给吗?那要是不给,树苗草籽要不来,抢不来,得拿钱买才能来。可现在咱这村里头,谁能拿出这笔钱?钱拿不出?挖出树坑来有啥用?”
话没落音,陆显堂忽地站起,大着嗓子说:“问题提得好!树坑挖出来了,没树苗,风一起来,坑又给埋死了,那就是劳民伤财呀!”
舜成支书镇静地接过话儿,说:“这事儿用不着大家费脑子,就齐心协力先把坑挖出来,至于树苗、草籽,这么说吧,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保证及时栽上树,种上草。”
格勒图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他先是一阵鼓掌,大声为舜成支书叫好,然后转过来看着我爸:“我也问老欢叔个问题。”我爸正往台下走,听见这话,拢住步子,纳闷地拿眼盯着他:“问我啥问题?我又不是村支书!”格勒图一笑,单刀直入:“老欢叔,这几天挖鱼鳞坑,咋见不着你家银凤?”
我爸一下阴了脸:“这是我的家事,你少管!”
“我说老欢叔,你这么说可不对。葛银凤她既是青年团员,又是女民兵,你不让她上山,还把她锁在屋里不让出来,是啥意思呀?”
我爸立起眼睛:“我管你啥民兵、团员的,村上分给我的任务,我葛老欢一分不少地完成。我家银凤在家干啥,你小王八犊子管不着!”边骂着,气呼呼地下了主席台。
哄的一声,台下笑成一片。
笑声中,乌仁老人走上主席台,径直到舜成支书跟前,把一个红布包递给他,说里头是她存下打算买榆树苗的二百块钱,交给村上,用来买树苗草籽吧。舜成支书感动得说话打颤了。他将红布包塞还乌仁老人,蔼声说:“老人家,买树苗草籽到时再想办法,你这钱村里不能收。”老人瞪起眼睛:“舜成娃,我这钱不是钱咋的?”舜成书记解释:“你这不但是钱,还是好钱!你老人家存这点儿钱不容易,村里再穷,也不能花你的钱呀!”
绿色爱情(6)
“是好钱你就收下,别婆婆妈妈的!”老人把红布包又使劲往舜成支书手中一塞,转身下了主席台。舜成支书一时似是不知该怎样好。一旁的巴图叔叹口气:“唉,咱村里人要是都能有老太太这姿态,那曼陀北村早就好了!”台下人显然都受到触动,一时鸦雀无声。
这时候,忽听一阵四轮子的轰隆声传来,是占山叔来了。四轮车上拉着些化了戏装的演员。
占山叔径直走到舜成支书跟前,问会开得差不多了吗?看见舜成支书点头,就指着跟在身后的演员,说:“这是邻村戏班子几个小角儿,今天借开会的光,乡亲们到得齐,给乡亲们唱两嗓子,为咱村治山锁沙壮壮行,助助威。就是事先没跟你和老村长商量。”
一听要唱戏,大家伙儿都来了兴致。有人就嚷嚷说:“郑支书、老村长,治山锁沙的事儿你们咋招呼大伙儿就咋干了。天要晌午了,快开戏吧!”
老村长跟舜成支书商量了几句,转过身来一挥手:“既然占山为大伙儿请来了戏班子,那就开戏!”
04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吧?这都是玉凤给我讲的。那时候,我每天晚上贪婪地听玉凤给我讲白天里发生在曼陀山上的事儿,因为,从里面能觅到巴特尔的痕迹。不过,接下来要给你说的这段,就是我亲身的经历了。巴特尔他,他像发了疯似的和洪发根斗了起来。
洪发根就是我爸想让我嫁的那个千柳市郊区水泥厂厂长。
是玉凤说漏了嘴,让巴特尔知道洪发根来我家下聘礼的。
是我让玉凤参加的曼陀北村青年突击队,因为这样就能天天跟在巴特尔身边干活儿。唉,说起来,是我害巴特尔丢了命啊。
那天,玉凤临走的时候,我爸曾再三叮嘱她,到山上不要乱说,千万别让巴特尔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儿。可是,玉凤她没能做到。玉凤后来细细告诉了我说漏的话是怎样被引出来的。
那是一个好天气,蓝蓝的天,上面浮着一大团一大团云彩。迎面吹来的风里挟着青草的香气。曼陀北村青年突击队鲜艳的红旗在山巅上飘扬。青年团员们干劲十足地在旗帜下挖着鱼鳞坑,四下里一片锹镐击石的铿锵声。巴特尔跟玉凤一组,他举镐奋力刨乱石,她跟在后面用铁锹把碎石铲出来。铆着劲干了一阵,玉凤累了,停住锹,叹着气说:“巴特尔哥,这山顶上的活儿好难干哟!真真累死人!”
“咱们是青年突击队嘛,就应该揽起最难最累的活儿。”
玉凤一指对面山峰,气哼哼说:“民兵尖刀连那儿保证比咱们这儿好挖,他们那山头是平的。”
对面山峰,写着“曼陀北村民兵尖刀连”字样的红旗也在迎风招展。陆二楞一只手笼在嘴边朝这边喊着什么。
“他喊啥呢?”巴特尔停住手,直起腰来。
玉凤朝山坡那边走了一段,收步停了会儿,返回来。说:“陆二楞叫板呢,他的民兵尖刀连要与青年突击队比赛。”
七十二听见了,当啷将镐头扔下,双手笼在嘴边,冲着对面大声喊起来:“比就比!我们青年突击队,肯定比你们虾兵鳖将强!”
陆二楞不恼,美滋滋地说:“那咱们限在十五天之内,都把山顶上的任务完成,咋样?”
七十二扭头瞅着巴特尔:“他说十五天完成山顶任务。”
巴特尔冲陆二楞大喊:“十三天!”
“十三天?哈哈哈,巴特尔你小子可真敢说!十三天就十三天。我的尖刀连都是爷们儿,你那突击队里可一半是丫头。说吧,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咋办?”
绿色爱情(7)
“咱们俩谁完不成,谁戴高帽,咋样?”
“行!咱可都是老爷们儿,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玉凤不赞成,说:“巴特尔哥,咱跟陆二楞比个啥劲?”巴特尔笑了:“这样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别怕,他们那边儿虽不如咱们难度大,但咱们比他们动手早。只要咱们加把劲,赢他们是板上钉钉。”
七十二摩拳擦掌:“赢了陆二楞,我给他戴高帽!”一时间团员们都兴奋不已,七嘴八舌嘈嘈起来,好像已经都亲手把陆二楞的脑袋加长了。巴特尔就说大家干脆歇一会儿吧,喝点儿水,缓缓劲。磨刀不误砍柴工。人们就哄地散开了。巴特尔朝前走几步,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抬头瞅着玉凤,轻声问:“玉凤,你姐她好吗?”
玉凤眼光跟他碰了下,倏地躲开,想说什么,又咽住,只点了点头。
“老欢叔今天咋没上山?”
“家里来客人了。”
“哪儿的客人?”
“南边的。”
巴特尔一下警觉起来:“南边的?谁呀?”
玉凤也猛然惊觉,张嘴看着巴特尔,老半天不再吱声。突然猫腰抓起铁锹,匆匆朝山后坡走。行得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身子随砬石骨碌碌朝下面滚。巴特尔见了,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玉凤吓出一身冷汗,惊悸地望着山下的大深沟,忍不住哭了起来。巴特尔拉着她回到这边,一起坐在石头上。等她平静些,低声说:“玉凤,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千柳市城郊那个水泥厂厂长来了?”玉凤低着头:“我爸不让说。”
巴特尔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来干啥?是不是老欢叔逼你姐嫁人?”
“这次我姐自己同意。”
“你姐同意?胡说!不可能!”
“巴特尔哥,是真的,我姐真同意嫁给那个人了。今天那人来相亲了。”
“不对,不可能!这里头一定有事儿!我这就到你家去。”
“巴特尔哥,你不能去我家!”
小姑娘焦急的声音已追不上年轻人的背影。
巴特尔和洪发根没有闹到不可收拾,全亏了舜成支书及时赶来。唉,那些就不细说了。也是奇怪,巴特尔本来是喝不了酒的,那天不知咋的,跟洪发根赌酒的时候,连着喝了几瓶白酒都没醉,末了成了赢家。赌酒是洪发根提出的,他说:“咱们也别费脑子编花样,就来实在的,赌酒量,你一瓶,我就一瓶,喝,啥时候哪个不行了,那就心甘情愿退出竞争。”他是打听好了巴特尔的底细,才这样做的。我和巴特尔的事儿他全听说了,但不在意,因为自信巴特尔不是对手,他有钱。
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手先抖起来,想举起酒瓶子接着喝,却老半天做不到。
我爸急得带出哭音:“别比了,别比了!婚姻大事哪能当儿戏?这不是在闹着玩儿吗?”问巴特尔:“你就是比赢了,你娶得起银凤吗?你知道人家洪发根今天一见面甩了多少票子过来吗?八千!还不论买的一大堆东西。说这些钱先给银凤妈治病。”
“明天我也送八千来。”
“你小子吹牛吧!还八千,你连八百怕是都拿不出来。你妈是谁?母夜叉孙二娘,开黑店,吃人肉馅饺子的。黑别人钱财行,谁能从她手里拿出钱来?”
洪发根那天是彻底完蛋,后来勉强又喝了两口,酒瓶子突然从手里滑落,头一歪倒在了炕上。最终的选择退出却不是因为赌酒失败,见其面知其心,他是佩服巴特尔的人品,看见了他对我的一片痴心真情。他说这些是金钱绝对战胜不了的。
绿色爱情(8)
唉,钱!它曾怎样刁难过我的巴特尔哥哥啊!
为了能挣到足够的钱,巴特尔竟然想过放弃当初的誓言,不再做舜成支书治山锁沙、重建家园的膀臂,跟着乌力吉外出去打工。
唉,这也是我逼的他。洪发根走后没几天,巴特尔揣着不知从哪儿筹借到的八千块钱来到我家,放到我爸面前,说给我妈治病。我爸眼角瞄着那钱,低头抽烟不开腔儿。我妈急了,咳嗽着大声说:“巴特尔,把这钱拿回去,好像我们是在卖闺女。这样的事儿我们不会干,我就是病死了也不会干!”我爸也开口了,说:“你以为八千块钱就能治银凤妈的病?‘老太太看地图,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你说吧,到底得多少钱?开个价。”
我爸手中的烟蒂使劲在炕沿上拧灭,半截烟头扔地上,抬头看着巴特尔:“开价你掏得起?十万,你拿得出吗?再说了,这也不是事儿啊!我家银凤的喜事,平白无故让你给搅和了,你说你干的啥事儿?”抓起面前的钱,狠劲儿往地上摔去。
等火气慢慢消了,他对巴特尔说:“这是我闺女的终身大事,不是钱的事儿。”告诉他不是对巴特尔本人有意见,凭良心说,他认为巴特尔实在、厚道、认干,是村里年轻人中数一数二的角色。他是不愿意女儿在曼陀北村找婆家,不想让女儿在这山穷水恶的地方一辈子受穷。他是对事不对人。
“老欢叔,我和银凤情投意合,只要你成全了我们,我们结婚后勤俭努力,日子是能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就曼陀北村这破地方,日子只能一天比一天坏!你父母我们这辈人,哪个不是拼命干,拼命过日子?你看我们哪个把日子过富了?”
“现在舜成支书带领大伙儿治山固沙,等山绿了,沙住了,就会富起来。”
“你还是太年轻啊!别说这山不容易绿起来,沙龙不一定能锁住。就是有一天真的山绿了,沙住了,也不一定人就能富起来。山绿了能当饭吃?沙住了能当酒喝?”
就是这时候,巴特尔生了去打工的念头,他说:“老欢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归根到底还是钱。你能不能给我一年时间,我跟着我哥出去打工。挣到了钱,我就明媒正娶银凤,挣不到的话,你把银凤往哪儿嫁,我认了。”我爸冷笑:“笑话,哪有你这样提亲的?还等你一年。行,就是我等,你一年能挣多少钱?往后呢?不是还得在这穷窝子里熬日月?”巴特尔眼泪下来了:“老欢叔,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让我和银凤成亲了?”
“巴特尔,听我说,死了这条心吧!”
我一直站在门外,听到这里,心内一下子黑透了。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是只想死的。我泪流满面,拿根绳子,走进西厢房,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是从外面回来的玉凤看到了我,大哭大喊起来,我才没走成。
唉!
也是赶得巧,那几天里,巴特尔的哥哥乌力吉回来了。可能已有人跟你说过,就是舜成支书毕业回村的那天,乌力吉背着铺盖卷外出打工。一晃快两个月了,他没拿回一分钱来。竟想让彩云姐娘儿俩跟他一起走,还想再拉上些村里的青壮汉子。说别看这些天他没挣到钱,但学到了务工经验。想组一把人,到他打工那地方承包一项工程,也过回当包工头的瘾。彩云姐不跟他去,说到了那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吃不像吃,喝不像喝的,活受罪去?两人打了半天嘴仗,彩云姐扛着铁锹走了,乌力吉对着她的背影做鬼脸,嘀咕说:“守旧的黄脸婆!将来我乌力吉挣了大钱,非叫你在我面前低头不可!” txt小说上传分享
绿色爱情(9)
正要去游说巴特尔,没想到弟弟自己送上了门,主动要跟他一起走,简直乐癫了:“嘿,老爷们就是比老娘们眼睛远!弟弟你这么转脑子就算对了,像这样被郑舜成忽悠着,整天靠在山上,哪里有前景呢?人家姓郑的是大学生,哪天说飞就拍拍翅子飞了,到时候把你们这些人往这儿一扔,谁管啊?跟哥去保证你用不了一年,就挣个万儿八千的。到时候瞅着吧,老欢叔会主动把银凤给你送过来!”
到头来跟乌力吉走了的,只有赵钢柱一人。是舜成支书把巴特尔留住了。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巴特尔和舜成支书一道,做曼陀北村由传统畜牧业向现代畜牧业转化第一个吃螃蟹人的话吧,就是在这时,他们说到的这件事。巴特尔去向舜成支书道歉,说知道自己这时候提出离开不合适,请他谅解。舜成支书却是另外的担忧,提醒说:“乌力吉自己都挣不到钱,咋能保证就让你挣到?现在有些企业不按国家法规行事,农民工外出白受累的多了。要是你出去了,到末了却两手空空回来,那不是更糟糕吗?”
完后就劝巴特尔跟他一起养优质羊,说:“现在有一桩生意,既不用外出打工,又保证能挣到钱,只需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尝试。”
巴特尔当然不会缺少勇气,只要把道理给他讲清楚。
但是他很快就又堆上愁来,因为,买优质种羊需要钱,而且不会是小数目。
舜成支书点头,说他算过账,起步养十只优质绒山羊,十只优质肉羊,投资少不了一万元。加上棚圈建设,饲料加工设备购进,合起来投资至少两万元。但是没关系,他想好了,去找刘逊书记,让他帮忙贷款。
“刘书记会答应吗?”
“会!他说过,他是咱们发展草原绿色经济的坚强后盾。”
巴特尔高兴地一拍大腿:“那就干,不走了,养羊!”
你没见巴特尔对萨福斯那个上心呀,真像他自己说的,当小孩子拉扯。
萨福斯吗?就是优质羊的学名啊。这是镇兽医站唐站长来给我们讲解禁牧舍饲养畜知识时,告诉大家的。那时,舜成支书和巴特尔的优质羊已经来了。噢,对了,还有七十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中还有七十二。舜成支书家卖笨山羊那天,巴特尔带着七十二一起来找他。巴特尔很沮丧,他爸妈在这件事上不开通,不肯一步到位,只同意先买两只优质羊养着看,真能多产绒,挣钱多,那再全部更换。
舜成支书为难了,已请镇兽医站唐站长给预订了三十只种羊,眼下他自己家最多承受二十只,那另外的八只怎么办?
七十二站前一步,说:“我要。我家的笨山羊为给我爸治病都卖光了。郑支书你要是信得着我,就请给我也贷点儿款,我跟着你一起开这个头儿。”
舜成支书眼睛笑了,提醒七十二:“这养优质羊说着简单,当真干起来可是有很多难处的,讲究个精种精养,科学配方。你可得想好啊。”
“我媳妇说了,羊买回来,郑支书咋养咱咋养,啥科学饲养,科学饲料配方的,只要把羊当孩子似的拉巴,就保证错不了。”
七十二当即就去舜成支书家,跟郑义叔学习修建标准化圈舍。这标准化圈舍,在我们村当时也是一件新鲜事,盖建要用新砖瓦,还有尺寸要求,要做到通风通光、干净卫生。羊们有吃草料的地方,有睡觉的地方。人们开玩笑,说羊住的圈,比人住的房子还好。
这凡事啊,就怕没人带头儿,只要有人领跑,那人心一下子就变了。舜成支书他们这么一动,连我那油盐不进的老爸,脑子里都开始风生水起。
绿色爱情(10)
优质绒山羊到村那天,我爸也赶去看稀罕。听来送羊的唐站长说这些羊每只买进花一千多块钱,他惊得瞪大眼睛。等知道这是从外国引进的萨福斯绒山羊改良后的二代品种,饲养好了,每年每只能产优质羊绒三斤半到四斤,他连忙扳手指头算起来:
四斤绒,一斤少说一百六十元,一年光绒钱就是六百多块!
唐站长又告诉,一只基础羊一年至少产一头羔,羊羔十个月出栏,每只可卖五百元。他简直呆了:“咋的?一只羊一年就能收入一千多块?”连忙跑到舜成支书跟前,说:“舜成,今年你先养着,要是真划算,那你帮老欢叔也贷点儿款,明年老欢叔也养几只。嘿,都说地下没有宝,这才叫有宝找不到。”舜成支书笑着点头答应:“成啊,刘书记说过,咱曼陀北村建成养殖专业村,他负责给协调养殖专项贷款。”
那天赵铁柱也去了,我爸算账的时候,他也跟着算,末了惊讶地叫道:
“比养老山羊强多了,老山羊一只一年只能产四两绒,差十倍啊!”
就蹭到舜成支书跟前,说他也想贷点儿养殖款,现在就养几只,行不行?
我爸抢白说:“就你那好吃懒做的,能行吗?”他急头白脸大声分辩:“以前好吃懒做那是因为没奔头,真要是有了奔头,谁不想挣钱发大财啊!”舜成支书笑呵呵拍了下他肩膀,说:“铁柱哥真要有信心,行,我帮你借贷款,下批就让老唐帮你进几只优质羊。”他激动得直给舜成支书鞠躬,一口连声地说:“谢谢郑支书!谢谢郑支书!”
“你郑支书真要拿我赵铁柱当人看,我今后再要给你捣蛋,你扇我耳光!”
那天晚上,唐站长留下来没有走,在村南小学校给村民讲授有关禁牧舍饲养畜的知识。简直把乡亲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给大家伙儿加减乘除地算了一通,得出结论:
饲养这种萨福斯二代羊,一只,每年纯收入七百元;十只,那就是七千元;二十只,就是一万四千元。
又说到现在每户人家养的笨山羊,说笨山羊放牧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先不说,就说价值,一只笨山羊年产绒半斤左右,售价八十元,产的羔至多卖一百五十元,除去每年两百块左右的养殖费用,到头来年收入才几十元。
巴图叔听得直了眼睛,琢磨了会儿,思忖着说:“禁牧舍饲后,饲草料是个事儿。”
唐站长说:“种草啊,你种十亩紫花苜蓿,养二十只羊绰绰有余了。十亩地的庄稼年收入一千元到顶了,种草养羊的收入那可就多了去!紫花苜蓿经过氨化处理,搭配上精饲料,牛羊吃了想不长膘都不行,比牛羊在草场上啃枯草根强千百倍!”
我爸恍然大悟地使劲点头:“难怪舜成让咱把坡耕地退下来种草啊!”
舜成支书站起来,也把他粗略算过的一笔账说给大家:
“曼陀北村共有耕地一万八千亩,适合退耕还林还草的就有一万亩,沙化严重,不得不围封的有两千多亩。一万亩退耕地,种草,可饲养优质羊两万只,年收入一千四百万元。全村人口一千八百八十九,光这一项,人均收入是多少?”
我爸又扳起手指头来,很快抬起头:
“人均收入八千块!我的天,那还得了!比美国人都富了!”
巴图叔点头,说:“是这么个账,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以前咱们吃亏上当就在不算计上。”
舜成支书笑了,又说:“再算算曼陀北村的账,围封三万亩草场,每年可产多少斤饲草?这些饲草可自己养畜,也可以卖。余下的六千亩耕地,留一小部分种粮,其余的全种高产饲料。这么多的饲草料,可以养羊、养奶牛,还可以养鹿。”
绿色爱情(11)
赵铁柱兴奋地问:“鹿也能在家里养?”我爸一撇嘴:“大象还有人养呢。”舜成支书提高声调,说:“曼陀山绿起来,特别是水库建成后,地下水位上升,不但人畜饮水问题解决了,还可利用水库水灌溉耕地和草场。到那时候山绿了,沙住了,人富了,曼陀北村人还用整天寻思着往这搬往那搬吗?如果再算上将来对曼陀山林木资源的充分利用、开发曼陀山地区草原风光旅游项目等等,完全可以用响亮的声音说,我们曼陀北村的兴旺发达不是梦!”
巴图叔满面含笑站起来使劲鼓掌,深有感慨地说:“出去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咱村这么多好条件摆那儿多少年了?就是没舜成这么个人来带头为大伙儿算计,咱们受了这么多年穷啊!前几天巴特尔提出卖掉家里的笨山羊,买十只新种羊,我和他妈还没同意,老脑袋瓜老脑袋瓜啊!明天我就把老山羊全卖了,老唐你再给我买十只优质绒山羊。”
唐站长点点头,翻开桌上的小本子记下。陆二楞忽地站起,几步跨到舜成支书跟前:“郑支书,听说你答应给铁柱子借养殖贷款了?给咱也借点儿呗。”舜成支书笑着说:“可以啊,你得有养殖计划,打算养点儿啥?”
“我想养几头梅花鹿。”
人们嘻嘻笑起来。陆二楞脸红脖子粗:“你们笑啥,我真想养几头梅花鹿。我妈说我姥爷以前就养过梅花鹿!”唐站长肯定了这想法,说他到外地看过养鹿厂,弄好了真是生财之道。
舜成支书拉住陆二楞的手,亲切地说:“二楞哥,你有养鹿的打算,这挺好。从明天开始,你负责调查村里有养殖意向的人,把底儿摸上来,咱申报养殖专业村,集体申请养殖专项贷款。我在网上已与东北一家养鹿企业联系过,对方说过段时间要来看看,行的话,会考虑跟咱们合作。”
陆二楞激动得血都涌到脸上,使劲点头,使劲答应一声:
“哎!”
05
圣水坝鹿厂你去看过了吧?鹿鸣呦呦,非常美丽。是塞北草原最大的养鹿基地,所生产的鹿茸、鹿鞭等鹿产品畅销全世界。老外们特别喜欢来这里购货,说这儿的鹿是喝着神赐之水长成。也是奇怪,圣水坝原来一片荒山秃岭,连一个小泉眼儿,一条小山溪都找不到。自从治山植树之后,嘿,清亮亮的泉水似雨后的蘑菇一样往外冒,遍山皆泉。山溪汇成了一条亮闪闪的河。更妙的,水都是甜的,就像,人们说就像甘露。乡亲们说老天爷让圣水坝还原了。你一定也见到了,圣水坝不光有鹿厂,还有矿泉水和鹿鞭酒厂。鹿鞭酒的红火就不说了,那矿泉水啊,北京人最喜欢喝,运送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日日夜夜在黄金大通道上跑。
舜成支书当年给大伙儿描绘的那幅图画全都真景真物地出落在曼陀草原上了。化成了现实的画卷,更有未曾想到的精彩内容。你看今天的乌兰布通大草原多美啊,天堂怕是都没有这么透明的空气,这么清香的风。只可惜,巴特尔哥哥他,他不能够看到这一切。
舜成支书说,建设美好生活,推动人类进步,总是要有杰出的生命付出和牺牲。巴特尔的生命获得了永恒,他会像晶亮的星星,永远被草原上的人们仰望。可是,我还是多么愿意他就是一个凡人,就站在我的身边。
啊,我还是来给你讲他的离去吧。
这我不敢触及的记忆。
我的怀念中有一份深深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巴特尔。至少是我的愚蠢造成他的死。前面已经有过一次,玉凤滑脚摔倒,险些滚下山崖,是巴特尔救了她。我就该不再让妹妹去当突击队员。她年龄小,毛手毛脚的,在那么高峻的地方干活,容易惹麻烦。
绿色爱情(12)
那天旧剧重演,化成悲剧。
那是个阴云笼罩的日子。青年突击队战斗在曼陀山最陡峭的地方,是挖鱼鳞坑最后的活儿了。很难啊,完全是在岩石上凿坑。要用钢钎子把石头簪碎,一点儿一点儿从坑里捧出来。气氛丝毫没有受到劳动难度的影响。七十二擦着汗站到最高处,兴冲冲大声鼓动说:“姑娘小伙子们,加把劲儿呀,高帽子就要给陆二楞戴上了!”
那边山坡上立刻有人回应,是赵铁柱,大喊大叫道:“七十二,高帽子已给你们糊好了,一人一顶,就等着戴吧!”
两边都起了哄笑声。玉凤仰起脸看天,说阴得厉害了,预报说要有大雨,咱们得小心点儿。七十二正好来到跟前,就搭言说快立秋了,草原上没啥大雨了。这漫阴天干活最舒服。巴特尔停下手中镐头,放目四周,说再猛干两天,青年突击队的任务就完成了。玉凤扭头问:“鱼鳞坑挖完了,还干啥活?”巴特尔往手心吐口唾沫,继续抡起镐头:“活多了,栽树,固沙,还要修水库,够干的。”
“只听说春天栽树,没想到秋天也能栽?”
七十二嘻笑着抢过话:“你没想到的事多了,让你准姐夫好好讲给你听。”玉凤猫腰捡起块小石头砸过去,恨恨骂:“七十二乌鸦嘴,你当初要叫七十一,嘴巴可能就老实了。”七十二装出狼狈逃窜的样子跑开了。
过了一霎儿,巴特尔问玉凤:“你爸还是不让你姐上山?”答说不让,但不像以前那么关着了。又问洪发根再没来?点头说没有,这人还是有自知之明。巴特尔也点头:“是个明白人,也不坏。”
“哎,我真羡慕我姐,有这么多人追求。”
“等你长大了,也会有很多人追求你。”
“你以为我还小啊?都快十六了!”
七十二嘴巴又伸过来:“咋的玉凤,急着找婆家?”结果又挨了一石子。巴特尔笑:“我们玉凤找婆家,非草原上最棒的小伙子不可!”玉凤就娇嗔地伸手捶巴特尔,一边不依不饶:
“让你跟着起哄!哪天当真成了我姐夫,看怎么刁难你!”
每次说到这一节,玉凤就忍不住痛哭失声,她没有想到那是敬爱的巴特尔哥哥的最后时刻。她永远再不能得到他的爱护了。出事之后,玉凤的痛苦不亚于我,巴特尔是拿命换了她的命啊!
天空中云层是怎样加厚的,雨是怎样越下越大的,玉凤想不起来了。她甚至说不清自己是怎样掉队的。只记得雨点打得她老半天睁不开眼睛,等能睁开,山坡上就剩了她一人。她吓得心缩成一团,大声哭喊起来……
是在把人们引到一块倾斜着的大石头下,清点人数时,巴特尔发现少了玉凤的。他心猛地提起。七十二焦急地左右寻看:“刚才还跟在后边呀。”也要跟着回头去找,被巴特尔按住。
“你们谁都不要动,去多人没用。”
稠密的雨点墙一样压下来。山坡上已开始淌小河。迈不开步子,只能一步一步艰难挪动。惊慌中的玉凤不看方向,边哭喊着边连滚带爬胡乱走。就在巴特尔终于接近的时候,她一脚踩在一块翘起的石头上,砬石松动,哗啦啦向山下滚去。脚下一空,她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晃了两晃,摔倒在地,也随着碌碌而下。
砬石和她滚向的,是陡峭的悬崖。
巴特尔急了,不顾一切抢过去,在玉凤坠崖前的一刹那,伸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玉凤手脚悬空定在悬崖边,一时吓昏了。
待渐渐清醒过来,伸手抱住了旁边一块竖立的石头。巴特尔的身体却因为两脚无法踩实,而缓缓朝下滑落。
他松开她,双手用劲,试图抠住山坡上的泥土。但泥土是湿的,山坡是滑的,用尽了全身力气,仍是阻止不了那残酷的滑落。
随着一道闪电掠过,巴特尔像一片落叶飘坠悬崖。
玉凤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同时响起的悲怆雷声吞噬。
千层浪里(1)
01
上次我给你说,那年夏天,大的事有三桩,不对的。不止啊,镇法庭来查封曼陀北村,能说不是大事吗?那是在那场罕见的大暴雨之后了。唉,那场恶雨啊,造成的损失真是大!冲毁的耕地就不说了,把曼陀山上人们费劲巴力挖的鱼鳞坑给淤毁了一大半。这下陆显堂、何安那班人可有说的了。什么劳民伤财,劳而无功,嗐,那些坏话就不提它。
连舜成的母亲都怀疑了,又去干活时,叹着气,说:“流汗受累地挖了那么些日子,一场大雨全给毁了。这法儿真能截住下山水?”
她是担心儿子牵头干这件事,到头儿来法子不灵,大伙儿白出了力流了汗,吃不起乡亲们的埋怨。
舜成宽慰她,这是百年不遇的大暴雨,要例外看。说:“你看被冲淤的鱼鳞坑多数是上边的,下边的没怎么损坏,说明是有用。”他爸爸点头赞成,指着山坡下一条干水沟,说:“那条沟这次没拉深拉宽,说明鱼鳞坑管用了。”
郑义给老伴儿打气:“干吧,别人对挖山没信心,咱不能跟着。认准的道儿,咱就大步流星往前走!”
他们一家三口的坚定,稳住了人们的心。
就是这时候,香女又逼上来的。那天,“松花江”沿着盘山道,轰隆隆直开到半山腰。陆显堂跟着一块儿来了。大老远女老板就嬉皮笑脸打招呼:
“郑支书,香女又来看你了!”
陆显堂紧几步到舜成跟前,告诉说,香女扬言,那账再不说出个道道儿来,就起诉村里。
“舜成,你得咬个牙印儿了。”
“她凭什么起诉村里?”
“凭欠据上曼陀北村的公章。”香女抖着手中单据,满脸得意。
这把舜成弄愣了,上次单据上没有公章啊?
唉,这是何安使的坏。他和陆显堂做了个交易,他给平这笔欠账,陆显堂帮着补建村小学校的漏子。话得拉回到李占山给舜成设套儿那天。那天何安老婆跟李占山走了,得了空儿的何安就又去纠缠冉彩云。这次这家伙以为是逮了个大便宜,嘻嘻。他学巴图的声音骗彩云给开了门,进去就动手动脚。彩云存心要教训教训这家伙,在被压到身底下的时候,假意顺服,答应跟他。但说第一次不能这样,这成啥了,一点儿情趣没有。至少得喝个交杯酒吧?何安放了手。两人重新拉亮灯,就着一碟咸菜,一碟花生,喝起高粱白酒来。何安本就没有量,哪经得住彩云甜嘴蜜舌劝哄,三下两下,喝得趴在了桌子上。彩云把他背出去,放到村街旁一座积满水的粪坑前,就笑着回去了。何安在那儿睡了大半夜。醒来时,两条腿都浸在了粪坑里。
第二天就不能上山了,于是跟陆显堂扎到了一堆。正好是愁对愁。陆显堂说香女把他盯上了,一天一趟。姓郑的小子又不认这账。哪天那婆娘真一纸诉状告了,为这事当被告,寒碜!何安点燃手中烟,吸一口,摇头叹气:
“唉,我的憋子更大!你那事儿能想出辙儿来化解,我的,一点儿招没有!”
“你说的是建校的事儿?”
“铁桩这混蛋盖的房子,早不塌,晚不塌,偏这节骨眼儿上塌了!明天郑舜成出院,一准抓住这事儿做文章。这不是死憋子吗?”
陆显堂不以为然:“我当啥呢,就这点儿事犯得上愁!教室建得质量是差点儿,但没有那天的大暴雨,那也塌不了。明摆着是自然不可抗力造成的嘛。法律都没法儿,他郑舜成能咋着?”
“唉,校舍建成后,咱不是没找有关部门验收吗!”
千层浪里(2)
前任村支书手一摆划:“这事你甭担心。建房时村班子开过会,有记录为证。完工后虽没请有关部门验收,村班子验收了的。明天你在村务日志上补个记录,我给你签个字,就成了。”
完了一声叹息,说:“铁桩建校这事整得确实闹心,老百姓的血汗钱啊!盖了两年多这就塌了,糟贱人!不过,有你何安在里头,有啥说的?只有咱们一起扛着!”
听的人感动了:
“老支书你给我何安撑了腰,扛了事儿,大丈夫知恩图报,你那点儿欠账也别再放心上,我有法儿替你消灾!”
告诉前任支书说,村委会公章在他手上。
02
其实,何安完全是做贼心虚。小学校舍在暴雨中倒塌的事儿,舜成在医院里就知道了,是娅娃去看望时告诉的。一方面没伤到孩子,那房子早就被划为危房,不用了;另一方面,刘逊书记叮嘱过,不让跟陆显堂、何安搞得太僵。他出院后就没提这事儿,只是让娅娃把村部会议室变做临时教室。暴雨后,几间校舍危房塌了,没塌的成了危房,都不能用了。
是暴雨过后上曼陀山察看鱼鳞坑的时候,刘书记嘱告的。
那天刘书记先是肯定了刚刚开始的治山工程在此次抗洪斗争中发挥的作用,抓住时机引导人们认识生态建设的重要性。完了问舜成:“你因为村财务问题,跟陆显堂闹意见了?”
听完回答,就表达了这个意思,说:“曼陀北村的财务确实该彻底清查,但现在不是时候,具体何时开始,由镇里牵头。个别人有怨气,也让他冲着镇里来,你们腾出手来轻装上阵,把曼陀山治理和筹建水库的事儿操持下去。”(噢,对了,就是那天定下修建神珠水库的,这等会儿再说。)
说处理工作上的事情要讲策略,别让人际关系影响了生态治理的进程。
可是,这大车进了石砬子,你不撞它它撞你。这不是,他们自己稳不住,跳起来找事了。那天在山上,就闹了个不欢而散。舜成要看看单据,香女不给,只举起在他眼前晃了晃,半笑不笑说,上次有没有村章,她就不操那份心了。现在她手里的欠据上,统统有曼陀北村村委会公章。“私凭文书官凭印,这道理你咋也懂。”
舜成询问陆显堂。老家伙冷笑:“还能咋回事?村欠饭费,就是这回事!”转过身去对舜成的父母又一声冷笑:“这是我陆显堂这些年照顾你家落下的好处!挤兑下了台还不放过!”
女老板阴阳怪气:“人啊,得给自己留后路!”
嘴凑到舜成脸上:“郑支书,这字你到底签不签,得放个响炮啊!”
舜成的母亲上前劝儿子:“为大伙儿的事,咱犯不上得罪人。该签就签了,又用不着咱掏腰包。”
“妈,你不知道咋回事儿!”
陆显堂沉下脸:“舜成,看来这字你是不打算签了!”
“不是不签,是没权签。”
“那你就等着法庭传票吧。”香女阴阴一笑,转身冲陆显堂一挥手:“咱们走!”
两人气冲冲而去。
真就去告了,没多久,镇法庭就来查封曼陀北村村委会办公室。
唉!
那天从山上下来,舜成立马找了何安,把我也叫上了。我们一起去了村部办公室。舜成开门见山问何会计:“老村长住院期间,村委会公章在你手上?”
“是呀。怎么啦?”
“你使用过吗?”
“没有。锁在办公桌里,一直没动过。”
“没动过,它怎么跑到我舅手里?”
何安做起戏来,吃惊的样子急忙拉开抽屉,拿出村公章,放嘴边哈口气,在白纸上使劲摁一下,头趋前退后瞧一瞧,奇怪地说:“对啊,这是咱村的公章!这不好好在我办公桌里放着?你咋说在陆显堂手里?”
千层浪里(3)
我们当时都被他给蒙了。舜成接过公章看了又看,眉头蹙起来,把白天山上的事儿说了。何安不相信:“不会吧?欠她饭店几个臭钱,至于让咱当回被告?村里欠她饭费时候多了,还没见这么六亲不认过。你看清欠据上的印章了?”
“没错,是曼陀北村村委会的公章。”
“噢,对了,村委会公章以前经常在陆显堂手里,说不定他早就盖上了。”
舜成摇头,说上次香女来要账,欠据上只有他舅的签字,不见公章的。何安转过来瞅着我:“是怪啊,公章分明在我抽屉里锁着,咋回事呢?不行咱就经官,到公安局报案,让公安给查一查。”我不赞成,香女不是要起诉吗?由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事情总会出头的。何安立刻附和:“还是老村长有主张!对,总会有说理的地方!”
把公章放回锁好,何安扎起刺来,长长叹一声,拉着腔儿说:“话又说回来,陆显堂当支书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他个人的事儿,他犯得着天天到镇里请客?要我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都有离开这个位子的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舜成脸上严肃了:“何会计,你这话就不对了,乡亲们投票把咱们选上来,咱们得为乡亲负责!这是原则问题,不能送人情啊!”何安眼睛斜起,瞅着舜成:“好了好了!你郑支书有理行了不?我们都是糊涂官,就你一人儿是清官!”
“按你何会计的意思,就糊涂庙糊涂神地混日子,当天和尚撞天钟,那样的话,群众选我们干什么?在街上胡乱抓一个算了!”
“多大个小屁官儿啊,整天忧国忧民的样子!村委会公章在我手里搁几天,你就疑神疑鬼。你村支书是乡亲们选上的,我村财粮就是拿豆包换来的吗?!”何安大变脸,*的眼睛盯住舜成。
见他要来歪的,我赶紧站到他们中间,喝说何安你干啥?那家伙更来劲了,伸手指着舜成,气咻咻喘着,说:“你仗着刘逊给你撑腰是不?你明天就去找刘逊,让他下个令,把我这个财粮给撸了。把老村长也给撸了。曼陀北村就留你一人儿干,你就舒心了。哼,只可惜啊,他刘逊没撸我们的权力,想拿下我们,那得曼陀北村乡亲们说话!”
看出他的存心,舜成不再开腔儿,只冷静地瞅着他。我很气愤,斥呵他少说几句,问他想咋着?他斗鸡似的叨住舜成,大吼:“想咋着?我就想回家等着郑支书撸我!我当十几年村会计,郑舜成刚当上村支书,就要查我的账,这不是明摆着对我不信任吗?你郑舜成在你妈怀里吃奶时,陆老支书我们就掌曼陀北村的舵了!”我很不耐烦:“掌舵掌好了咋的?扎扎乎乎的!”他不依不饶:“你出去念了几天书,远来的和尚好念经,把乡亲们忽悠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使劲一拍桌子:“明天不上山了,在家等着你郑支书来撸!”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这把舜成*了,要立刻动手查。从建校的事查起,再清村这些年的财务。说事儿一直这么压着,乡亲们不理解。陆显堂、何安这些人以为谁也治不了他们,影响村里工作正常开展。被刘逊书记劝止。刘书记说:“村里生态建设刚开始,旗里方方面面关系又错综复杂,陆显堂落选引起广泛关注,现在又急着查他,各方面反应会更强烈。还有,申请旗有关部门去调查,都派些什么人去,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查清楚,都是问题。会牵扯精力,严重影响生态建设的进展。而生态建设是绝对不能受到丝毫影响的!问题先放一放,放不没,早晚会查清楚的。”
千层浪里(4)
“可他们这样嚣张,已经影响到我们的治山工作。”舜成坚持,他这次是气极了。
刘书记思忖一下,说:“这样吧,明天我找旗里,要求以检查校舍安全为由到你村,敲一敲边鼓,震震他们,打击一下气焰。”
舜成眼睛倏地亮了:“明天我在村里等你。”
“老办法,不该你出面的时候,不要露。明天还是上你的山,事情由我来安排。”
03
刘书记这个法儿果然是好,那几个坏家伙一下子瘪胎了。
是何安先知道的信儿。那天,陆显堂正独自个儿坐在沙发上玩扑克牌,何安慌慌张张跑进来,叫说老支书,不好了:“旗里来帮人在学校里头转悠呢!”陆显堂里头惊,表面却故作镇静。放下扑克牌,问都是些什么人?知道是旗教育局、建设局等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眨巴几下眼睛,问郑舜成在吗?得到回答后,又问刘逊呢,听说也没见到,就拢住老眉,疑虑地说,也许是例行检查。
“建校的事儿,是悬在咱头上的一把刀,早晚是祸!”何安愁眉苦脸,一副被缺德事儿缠住的霉样。
陆显堂仰起头瞅屋顶棚:“莫非刘逊、郑舜成要对咱们下手?”
“姓郑这小子真不好对付!从他回乡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何安咬着牙,眼里凶神恶煞。
“现在你明白了?”前任支书头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跟郑舜成翻脸是大错特错!不翻,我在明处,你在暗处,咱们不怵他。翻了,都站到了明处,就不好办了。刀把儿本来就在人家手里,你再逼着他动手。”
“事儿到这一步了,得想个法儿,不能坐着等死啊!”
陆显堂猛地坐直,指着何安,斩厉地叫他马上找郑舜成认错,拿回头:“这财粮还得干!咱在村里得有个通风报信的人。”
“找他认错,拿回头?”村财粮满脸难色。
“缓兵之计也好,委曲求全也好,先把郑舜成这头儿稳住。”
“总得寻个由头,就这么去找他,还不更小瞧咱了?”
陆显堂不理会,问铁桩在哪儿?让在外头躲着别回来,明天他到旗里找人探探风再说。
这件事,到末了是林青田帮他们下了台阶。
你知道的,那场惊险的曼陀山防洪大坝决堤,当时林青田不在现场。刘书记就是利用了这件事,把他拽到正道儿上。
大暴雨的次日,在镇政府院子里,刘逊书记上车刚要走,林青田骑着摩托一身尘土地驰过来。刘书记头从车里探出,问他昨天干什么去了?又让回答镇防洪会议上对包村干部提的要求。完后声音一高:“作为包村干部,在暴雨来临,山洪暴发,群众最需要的时候,你待在家里,你自己说说,你这干部够格不?”
辩解说,是因为村食堂撤销了,住村要到农户吃派饭,挺不方便,就没在那儿住。
“村食堂撤了,吃派饭了,你就感到不方便,不住村了。那以后镇里要求各村都撤掉食堂,镇干部下乡一律吃派饭,你该怎么办?”
嗫嚅着答:“人随王法草随风。”
“有些干部下乡吃派饭,得不到老乡好脸色,人家贵贱不愿意伺候,这样的情况不用说,怨干部!你不真心实意为群众谋利益,谁愿意伺候你?你就是掏伙食费群众也不愿意伺候你,那对不起,只有自己带干粮袋子下村工作!”
林青田做个鬼脸:“是,我明天就准备个干粮袋子。”
“你不用准备干粮袋子,准备卷铺盖回家吧!”
眼睛一下瞪成铃铛:“咋的?刘书记,你要开除我?”
千层浪里(5)
“不是我要开除你,是你自己要开除自己。你身为包村干部,在群众生命财产遭受严重威胁的关键时刻,不但不能挺身而出,还脱岗在家待着,这是严重渎职行为!”
哭丧着脸求告:“刘书记,我下不为例还不行吗?”
“你回去写份检查交到镇党委,等候党委处理!”
刘书记冲司机一挥手,三菱车呼一声开走了。
刘书记一片苦心,是想让林青田去求舜成为他说情,从而欠下舜成|人情,以后在村里多帮舜成点儿正忙。刘书记就是这么说的,“让他心里有点儿压力,以后在村里多帮你点儿正忙”。
说现在的干部管理体制还欠完备,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考虑为基层办实事,为百姓谋利益,整天就是为自己忙活。下乡要吃要喝,吃拿卡要,对工作起正面作用的时候少,帮倒忙的时候多。
瞅着舜成,叹一声:“唉,有时候,想干点儿实事儿非常难,不为你罩着点儿怎么办?”
林青田完全着了道儿,当下就火燎燎地跑去找舜成:“兄弟,刘书记器重你,你说的话他爱听,去给老哥求个情呗,老哥二十多年工龄了,这饭碗儿可不能说砸就砸,真砸了,丢人不说,这后半辈子咋过?”舜成笑,说:“刘书记肯定是吓唬你,为这点儿事还真会把你开除?回去好好写份检查交上去就行了。”
一把抓住舜成胳膊,急头涨脸地说:“郑支书你可不知道,刘书记这人说到做到。前些天镇农机站李站长耍酒疯,让他撞上,一句话就给免了,还撵回家去。到如今在家待岗,停发工资。”
“郑支书,我在你村工作,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再说在曼陀北村砸了饭碗,传出去你脸上也无光。以后谁还敢到你村来工作?”
舜成十分为难的样子:“村里眼下难事儿这么多,我哪有心思呀!”林青田抱拳打恭,粗声大气:“村里有啥难事兄弟你跟我说,我解决不了,真回家抱孩子去!老哥的事,你无论如何去替说句话。我将功补过还不成嘛!”
他还真发挥了作用,没几天,陆显堂一班人就也扛着铁锹镐头上了山。
这可是帮舜成解决了一大难题。
你知道,那几人拖着不出工,是很讨人嫌的,影响治山进度不说,破坏人们的积极性。像葛老欢这些人,就老是找舜成闹,说几辈人的活儿都攒到咱这辈干,本来就够戗,有的人家又一直不出工……
“有干的,有看的,这活儿没法干啊!”
04
你问林青田用的什么法儿?嘿,还真是亏他才想得出。
他自掏腰包请那伙儿人喝酒,摆出一副自己人的架势给他们支招儿。
大暴雨后,南嘎查立马把陆二楞的黑骡子送回了。牲口掉了点儿膘。楞子不乐意了,吵吵个不停,借由子不再上山。他是心知南嘎查感北村决堤相救的情,不会再提他抢劫的事儿了。他不去,赵铁柱几个自然也跟着。
那天,林青田把陆显堂、何安、陆二楞、赵铁柱一帮子请进了曼陀北村饭店。
先讲明聚的原因,为解闷:“这阵子弟兄们都挺闷,陆老哥落选,何会计嚷嚷着要不干,我更别说了,自己掏腰包请着人家,还挨着人家的训。一场大暴雨,险些砸了饭碗。”
再定下喝法,感情深,一口闷。
然后举起酒瓶子:“今天这酒为啥这样喝?在座都是陆老哥的人,咱谁都不能装孙子!”
陆显堂、何安两个嘴上虽好听,开始心里头牢牢设着防。陆二楞、赵铁柱没这个藏,一下就把怨气都放了出来。等觉着火候儿到了,林青田喊:“打住,打住,不能光唠嗑,咱得喝酒。”就自己打样,先喝起来。半瓶老白干闷下去,对着两个愣头青使劲一点头:“你俩的话对!为啥咱这些人心情郁闷?就因为有了刘逊、郑舜成这样人!”
千层浪里(6)
弄得陆显堂、何安同时一震,两双混浊的老眼里满是惊讶。
林青田伸手环着桌子一指,作腔作势地说:“今儿个哥兄弟没外人,说几句掏心窝子话,刘逊在镇里搞改革,起用年轻干部,限制镇干部的权利,引起很多人不满。但他们拿他有办法吗?没有!为啥?他刘逊打铁自身硬啊!”
“……禁止镇干部工作期间喝酒,他刘逊自己先不喝;禁止镇干部吃拿卡要,他自己走得正行得正!对待这样人,你还真没啥办法!”
“咋没办法?把他撵出去得了!”陆二楞立起眼睛。
遭大伯父狠狠一剜:“大口酒堵不住你嘴啊!听着得了。撵出去,你是谁啊?说往外撵谁就撵谁?”
林青田说办法只有一个。完了就不再言语。等关子卖足了,才一字一字道:
“等着靠着收敛着,盼着他快点儿离开。”
说:“你们跟郑舜成也是这样。对着干,他不怕你,你手里没他把柄啊?他想抓你,那却是一抓一大把!像刘逊、郑舜成这号人,不能跟他较劲,也较不起。这号人豁得出去,能钻牛角尖儿,敢较真儿,咱行吗?咱呀,得考虑跟他斗的后果。”
这些正是陆显堂心中所想,所以一下就听进去了。催促说:“具体点儿,就眼下曼陀北村这点事儿,该咋办,田老弟给支个招儿。”
林青田说出来的一通话令陆显堂、何安击掌。
完全是不谋而合。
二人昨晚摆酒夜谋,也认为舜成当初是一时糊涂,上了刘逊书记的套儿,才留下的。他读大学花了那么多钱,会甘心在曼陀北村蜷一辈子?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任职这两年里,漂漂亮亮干成几件事,让家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对乡人和刘书记都有个交代,自己也出足风头,那就会走人。刘书记更待不长。乡镇这级官儿,走马灯似的换,在一个地方待上三两年就算长的了,何况刘逊原本就是下来镀金的。等他两人一走,那曼陀北村还是曼陀北村。与其顶犄角误时辰,不如多支持,让他们快点儿干出成绩,早点儿拜拜。
叫完好,何安承认这些他和老支书都想过,可郑舜成刚上任就今天要清村账,明天要查建校问题,好像他们这些人都是贪官污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两人都说出了心病。林青田摆手:“你们那点儿破事儿都在我心里装着,要不然我就白在曼陀北村蹲点儿了。”
接着就支了招,说陆老哥欠香女饭店的账,欠据上有村委会公章,香女打官司告状都是对着村里。他去跟郑舜成说,让睁只眼闭只眼,不再管这事儿。村里没钱,她告哪儿都没用。叫何安明天还接着当他的财粮,别耍熊也别较劲,事儿整大发了对他绝对没有好处。
“那公章和建校的事儿?”
一挥手:“都先放那儿凉着,以后再说。”
陆显堂歪脑袋琢磨了半天:“林老弟的意思是先把事儿压下,可事儿总是事儿,要拖到啥时候呢?”
林青田意味深长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将来刘书记调走了,郑舜成也拜拜了,谁爱解决谁解决去吧!”
二人眨巴了半天眼睛,一致认为别的还真再没太好的法儿。
林青田脸上严肃下来:
“咱丑话可先说前头,觉着我支这招行,那明儿个开始都给我上山搞生态建设去。我在这儿跟你们透个底儿,镇人大要开会通过全镇生态建设实施办法。这办法一通过,镇里公民就有参加生态建设的义务。对不参加的,镇司法机关有权进行处罚!”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千层浪里(7)
05
治山这块儿总算稳住了。不久我们组织召开了一个生态建设动员大会,就开始如火如荼起来。是的,舜成就是这么说的,如火如荼。真正沸腾,那是在曼陀南嘎查也加入进来,和绿野公司成立之后。姑娘,你没见到生态建设大会战那场面,那真是壮观啊,整个曼陀山上,南坡北坡全是人,男女老少齐上阵。红旗招展,乐声雄壮,人们的心劲儿都被鼓荡起来,摽着膀子干,不知道累。
你知道摽膀子的意思吧?就是比赛。是我们这儿的土话。
看了那阵仗儿,你才会知道什么是人的力量,民众的力量。
在这力量面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不低头。
现在的曼陀山多么美,你看见了的。这是我们的乡亲用汗水和生命换来的。你可能已知道,在挖山的时候,我们的好小伙子巴特尔英勇牺牲了。他离去后不久,我那年迈的母亲也将自己的生命融进了曼陀山。她是在挖鱼鳞坑的时候老年心肺综合征兼类风湿慢病急发而辞世的。我愿意跟人们一样,称她为乌仁老人。因为她是属于整个草原的。她是草原上人们共同的英雄母亲。
你说得对,他们是被山神接纳了,被自然之神接纳了。他们化成了山的一部分。
他们都成了神。
将永远被后人缅怀祭拜。
大暴雨之后,南嘎查就行动起来。他们的嘎查书记和嘎查图来北村谢恩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和我们一起治理曼陀山。说起来,那天的场景很有点儿感人呢。朝鲁书记和道日那带领几十个村民,赶着一辆大马车,拉着新宰的两头大猪,四大桶白酒,牵着陆二楞的黑骡子,浩浩荡荡来到曼陀北村村部。卸下酒肉,哄哄嚷嚷把一条挺大的横幅挂在村部大门顶上。那上边用蒙汉两种文字写着十几个大字:
“危难之际显身手,南北曼陀是一家。”
北村人见仇视了不知多少年的南嘎查人拉酒载肉来上门谢恩,一下子都激动起来,呼啦围上前,跟其中认识的人大声招呼,拉拉拽拽让到自己家中坐。
朝鲁书记紧紧握住舜成的手,真诚感谢了北村舍己救人的义举。他说:“这次洪水给我们上了重大一课啊!以后南北曼陀村就是亲兄弟,一家人。天塌下来,咱们共同顶着!”
然后就表示要共同治山,说他们这次来还有一层意思,拜师学艺,北村在大搞生态建设,南嘎查不能袖手旁观。曼陀山是大家的,治理好了,两村都受益,被沙子吞了,南嘎查人同样丧失家园。
舜成高兴极了!这是他做梦都想的事情啊。真要是南北两村拧成一股绳治山治沙,向恶劣的生态环境宣战,那乌兰布通草原重修真容,就指日可待了。
舜成顺势提出两村合力修水库的事。
神珠水库你也肯定看见了的,那可说是曼陀山的眼睛。它是舜成父子两代人的功劳啊。最早,在舜成竞选村支书之前,写的那篇报告中,就有在曼陀山上修建生态水库的设想。这件事是在大暴雨后,刘逊书记和我们一起到山上去察看鱼鳞坑时,提到日程上来的。是那场暴雨使舜成的愿望变得迫切而强烈。
他说我们想联合南嘎查,在这山的船舱部位修一座小型水库,需要镇里、旗里的支持。重复了修建水库的三个理由,一是抗洪防汛,水库建成后,可以有效地拦截和存储天上水。第二条没待开口,刘书记抢先说出来,是有利于涵养曼陀山地区水源,提升地下水位。这令舜成惊奇。刘书记笑,说昨天在抗洪现场,他就想到了舜成曾经的提议——那篇报告他能全文背诵。确实,若能修座水库,结合治山治沙,可以极大地改善曼陀山的生态环境。
那时不但人畜饮用水困难解决了,还可灌溉耕地和草场,扩大水浇地面积。
这就是第三条了。
刘书记同意。但说修水库不是小事,得找水利专家看一看,还得争取上级的支持。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协调南嘎查,旗里立项由他去跑。
那天舜成的提议让朝鲁犯了难,锁紧眉头琢磨起来。道日那大摇脑壳:“修水库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得投多少钱啊!”
后来为这事儿,舜成专门走了一趟南嘎查,才算彻底搞定。
噢,得先给你讲一讲绿野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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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颜色(1)
01
就是你去看过的那曼陀绿野股份有限公司。
你看它现在好气派啊,下辖八个实体,拥有上千万资产,一千多号人。最早,它是靠李占山几万块钱起的家。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人。
它真是舜成的一部大手笔之作呢。是的,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大手笔之作。
要说绿野公司,那得先说舜成的朋友。
一个好汉三个帮,舜成多亏了有那些朋友。
也是怪,当下社会,年轻女孩子们说起来很有点儿让人头疼,特别是那些大城市里的。可舜成遇到的,却个顶个是好姑娘,好像老天是有意派这些人来成全他。我那好闺女娅娃就不说了,那个学画画的大学生陶可,旗里的梅兰朵,还有南方那个跟他一块儿念大学的白诗洛,都是白玉做的心。
你知道,什么“禁牧舍饲”“退耕种草”“草场围封”,这些后来国家的倡议,舜成是都走在了前头的。报纸上说他是生态建设的先驱。他想出的公司加农户管理模式,更成为后来风行全国的农牧区建设发展应用办法。就是治山治沙这一块儿,他也有许多别出心裁的东西。
这份超越怎样得来呢?
是朋友的帮衬。
那一年,陶可在曼陀北村住了整整一个夏天。她是住在我家里的,跟我闺女在一间屋。白天,她满草原跑,了解乌兰布通沙漠化的情况,研究沙龙的成因和爬行的规律。晚上,就在灯下读厚厚的书。隔几天还跑一趟旗城,让梅兰朵帮助找地方上网查资料。你知道,那时候,诺格达城里电脑还很稀少,不容易找到的。她是帮助舜成寻找锁住沙龙的有效办法。她真给出了不少好点子。说起来,这姑娘是咱乌兰布通草原的功臣呢。
梅兰朵也是,舜成的事儿整个成了她的事儿。她一个大学同学在千柳市委宣传部工作,能帮助找到全市各旗县有关治山治沙的经验性材料。那之前,千柳市其他一些地方就开始治沙了,只有曼陀北村不肯动。这一点,想来你也已知道。
这些材料成为舜成的好帮手。
你问陶可看的那些厚书是哪儿来的吗?白诗洛从深圳寄来的啊。那就是些全世界的内容了。它们让舜成和陶可知道了有史以来,全球之上,人们都用过怎样的法子对付沙漠。
就是这一切,让舜成拥有了创立绿野公司的智慧。
这公司呢,正像成立大会上,李占山给乡亲们所说的:“不用你们出现钱,只投工投劳,也记入股份,算做股金。我承包了村里的沙地,前期投入几万块钱,占40%股份。大家伙儿占40%股份。余下的20%,是国家投资部分。将来公司赢利,按这个标准分红利。”
是李占山出院后来谢恩时,舜成给他说的这事儿。噢不对,是他第一天上山挖树坑的时候。他设陷阱想害人家,人家非但不记恨,还舍着自己的一条伤腿救了他的命。这条七尺五的汉子,血一下被烧热了。
“舜成啊,你带着乡亲们忙咱曼陀北村的事儿,没一点儿私心,不爱钱,不贪色,占山叔佩服!石料场的事你不用再说了,我立马就关了它。从今后,你占山叔就是你身旁边一木头桩子,你放在哪儿,占山叔就立在哪儿,没二话。”
真就把石料场关了,那块地交了村里。头上还缠着纱布,就扛起镐头上了山。
那天中午歇晌时候,舜成来到他身边,问占山叔还想不想继续办企业?这回是搞承包,办公司。就说了村里要往外包沙地的打算。说在沙地上投资栽沙棘山杏种紫苜蓿啥的,搞好了一样挣钱,而且是挣大钱。
幸福的颜色(2)
他是觉得村里就数李占山干这件事最合适。
李占山眼睛一亮,思忖着说:“主意不错,就是没那么大本钱,光树苗草籽就老钱了,再加上人工,包不起呀。”
舜成答应他,乡亲们投工投劳先计账,等有了收项再兑现。树苗草籽之类,村里给想办法弄。盘算前景说,他查过资料,沙棘山杏长成结果,可办罐头厂;草长起来后可养牛羊鹿;优质牧草还可以出口创汇。这是一个绿色链条,也是带领乡亲们走绿色致富路的龙头。以后咱村要朝着高效养殖专业村方向发展,还要搞旅游开发,这些都跟沙海变绿洲分不开。
李占山高兴得跳起来,拿手指点着:“舜成啊,你行,乡亲们没看错你!你就动脑瓜想吧,你想好了,我们跟着干,曼陀北村就有奔头了!”
舜成让他就别挖鱼鳞坑了,治山任务让家里人多干点儿,现在开始他就张罗这事儿。抽空坐下来把事儿预计详细了,拿出个协议来,村里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商量一下就定下来。
李占山立刻进入了角色,在村口沙地上忙活起来。他是要到时候拿硬东西给大家伙儿定心。要说这也真是个干事儿的人,认准了,那就舍得吃苦,啥风也刮不动。你知道,在咱农村,干件什么事儿,起头儿时,都会有人泼冷水,说风凉话。连他自己老婆开始都拗劲。
她嘲笑说:“给你根鸡毛,就当令箭,人家舜成那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石料场给你关了,拿块兔子不屙屎的破沙地让你啃,还当宝贝了。”
他用的是天罗地网的老办法。你知道啥叫天罗地网吧?就是用干草在沙地上扎成一个一个的方块,在方块里撒上草籽,上面覆一层牛羊粪,让草长出来。别看这法儿听着笨,管用呢。舜成说腾格里沙漠当年就是用这办法固住沙,才修成的铁路。
起大风的时候,到处的沙子都被吹得四散飞扬,干草扎成方块的地方,就不乱。
看见自己的天罗地网里长出了嫩草,李占山差点儿乐疯。那是个大风天,空中轱辘包云乱跑,地上飞沙扬尘。李占山将四轮车停在一座沙包前,走过去趴在网格旁边,双手小心地扒拉。一层浮沙的下面,密密麻麻一层嫩草,梦一样出现在眼前。
“草芽儿长出来了!草芽儿长出来了!”
四十老几的汉子像个娃娃,乐得在地上打滚儿。
真是像梦呢。那样的环境里,漫漫黄沙中间,染出那么一小团嫩气的绿色。
那是命呀。是活命的根本。
现在报纸电视上都在说幸福,要是问幸福是啥颜色?那我要说:
绿色。
更乐坏了我和舜成。我们都跑过去看。不瞒你说,乍看见那一小片绿草时,我眼泪在眶子里直打转儿。舜成好半天没动静,我相信他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唉,你不知道啊,就在那头一天,一场大风把山坡地撒下的种子全瞎了。
我说,这片沙地是咱村里的沙口,也是风口,是沙龙伸进村里的一只脚。能把它固住,咱村就没事了。
舜成给沙地起了个名,叫沙雷。他说咱村有草场三万二千亩,也就有沙地三万多亩;有坡耕地一万亩,也就有沙化耕地一万多亩。这些沙地,是摆在村周围的沙雷。啥时候要是一爆炸,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所以,这事儿再不能拖,固沙是第一,然后才说得上种草植树。
舜成提出组织一次全村规模的固沙会战,先将作为沙雷导火索的风口沙地锁住,为曼陀山的成功治理提供保障。李占山点头,说得等几天。我知道他的意思,是等雨。刚经历的这场大风,前些日子那场雨干了。
幸福的颜色(3)
就是那天,定下“绿野公司”这个名称。意思是要让整个乌兰布通大草原变成碧波翻涌的千顷绿野。你大概注意到了,咱草原人前些年里,偏爱这一个字:绿。这就是缺啥想啥的道理吧。
说好固沙开始之日,就是公司开张之时。
这之前,我们已将最初的设想做了进一步完善,将曼陀山治理工程也纳入公司管理范围。今后村里发起的一切劳动,都在公司记账。就是这,让葛老欢之类人上了山的。嘿,还后来居上,这几个人干活儿快当着呢,没多久,就跟大伙儿肩膀一般齐了。村口沙地分任务的时候,葛老欢还蹭过去找李占山走后门,让多给他分一份,说现在待着也是待着,多干点儿,将来老了,吃点儿红利,好有个指项。
你问任务呀?那片沙地当时量得很仔细,共一万多亩。全村按人口分,每人是3300平方米,也就是五亩。
葛老欢后来还真多得了一份。赵钢柱不是跟着乌力吉去外出打工了吗?他的那份就被葛老欢给抢了来。要不你看葛老欢家现在的日子那么火,住着独门独院的小洋楼,还单另给银凤买了一套单元房。是因为多拿着一份红利呢。
公司完全按现代模式组建,按现代方式操作。有关股份分配、利润分割等,都是请市里评估公司给算的账。
领导班子组构是这样的:
舜成任董事长。
副董事长是我。
巴图、陆显堂、葛老欢三个做监事会成员。
李占山当总经理。
开张的那天,阳光好得不得了,把大地上所有东西都照得亮堂堂的。沙子就像是金粉。那才是天地做道场。村口沙地就是公司所在地。
有关公司的情况讲完,人群一下就开了锅。老百姓的快乐,那才是真快乐。
能让老百姓快乐的人,才是能够真正获得快乐的人。
葛老欢笑得开了花儿,在人缝儿里钻来钻去,不住嘴地说:“嘿,还给我整个官儿当当。”
李占山告诉大家,别看出资占大头办绿野公司,他这个总经理却是大家伙儿雇的。干不好,大伙儿能撸了他。说公司的营业状况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儿。他想多闹俩儿钱装兜里,一下就能看见。
乡亲们等不及了,催促着快点儿开工。说曼陀山上的活计还没完,赶紧把这儿的天罗地网布下,好回头接着挖山去。
你看群众就是这么好,只要你让他们看见光亮,把他们领上道儿,那就再不用操心了。凡你心里头的急,都在他们心中。
李占山指挥着小伙子们噼噼啪啪放了一挂鞭炮,曼陀绿野股份有限公司就宣告成立了。
锁沙,这篇大文章激|情澎湃地开了头儿。
02
对,种草是在网住风口沙地之后成气势的。
这件事儿的起头照样难呐。打从一种山坡地,舜成就挨家挨户做工作。还是他们家率先做出榜样,把坡耕田都种了紫花苜蓿。但见不到啥效果。你想啊,这种了多少辈儿的庄稼了,突然间大好的耕地要改种草,一时咋能接受呢?连我都心里犯嘀咕。
是两场风帮了舜成的忙。一是政策的东风,就是后来的那国家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跟着来的项目扶持资金消除了乡亲们关于前期投资的顾虑。
说到底,还是得感谢刘逊书记。他刚得着个信儿,正式文件还没来,就跑来曼陀北村把政策宣布了。为的是活泛人心。
为这事儿,他还遭了人告呢。
再就是绿野公司成立前一天那场沙尘暴了。刚种下的庄稼不是全让它给毁了吗?遭了的都是山坡地。山坡地怕大风。庄稼没指望了,动员种草就容易了。
幸福的颜色(4)
这人哪,反正帮助总在帮助换。刘逊书记给舜成撑起一把大伞,舜成也当了他的一员福将。后来乌兰布通镇成了全旗、全市、乃至全自治区的先进典型,这跟舜成的苦干实干是分不开的。举一个例子吧,就说后来的防护林建设工程项目任务,刘书记因地制宜,把它变成了退耕还林还草和草牧场围封,全镇各是一万亩。开始楞是分不下去呀。拿刘书记的话说,推不出南门去。全镇共十八个村,嘿,那另外十七个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围封了草牧场,牛羊到哪儿放去?坡耕地不种粮食,群众吃什么?不能退!不能围!
被舜成全要了来。
他说我们空下来没种的地,足有五千亩。计划在曼陀山上秋造林一万亩。全村沙化草场五万多亩呢,都是要围封的。
没有优惠条件,我们要干。有了,干着心里更有底了。
不是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吗?我们村做的事情,好处是看得见的。七乡八野的人们被惊得睁圆了眼睛。等回过神儿,一窝蜂地跟在后面学起了样儿。
刘书记和舜成把这叫做奋起直追。
曼陀北村,乌兰布通镇,上过中央电视台呢,国外的记者都成群结伙儿来。
后来,上面要调舜成走,去旗里,去市里。舜成没答应。他说这辈子就在曼陀北村了,哪儿也不去了。
刘逊书记走了。他是由不得自己的。现在是咱千柳市主管环境保护、生态建设、农田水利等等条块儿的副市长。是这级官儿里最年轻的。
走到哪儿,他都忘不了咱曼陀北村。哪年都回来几趟。说等退休后,要住到咱这儿来养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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