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成把事儿整个肩过来,刘书记当然是高兴。但也忧,这么多活路都挤在一起,能完成?
舜成笑答,可以立军令状!
还真没打脸,活路不光干得快,还好。
这人心呀,真要齐了,真就泰山移。
那一年里,曼陀北村的人像是都被灌注了仙气,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干起活儿来不知道累,不要命。过往三年五载也不定能完的工,嘿,那时不满一年就告成。风口沙地铺布好后,人们立马又回到曼陀山上。等夏季农忙来了,鱼鳞坑已挖得差不离了。
农忙一过,人就被分成了几拨,有接着去挖山的,有去封草场子的,有去重修小学校舍的。
这后一桩,可让舜成做了鳖子了!没钱呀!村里没有,镇里也是一文拿不出。你猜是谁救的急?不错,梅兰朵。她在她老爸跟前磨呀磨呀,到底把经费给磨了来。是旗财政划拨的。
唉,那是英雄的一年啊!
这样一摆谈,我的心就又回去了。
被那些场景弄得怦怦跳了。
03
哎,对了,刘书记给了我们一台电脑呢。就是领退耕还林还草任务那天。末了,刘书记说,这回得派个综合规划组了,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得立体规划一下才行。然后就说了这件事。是旗财政新近给镇里配的。共两台。镇里留了一台。
这可是舜成一直的梦啊,把他高兴坏了,说这等于是给他配备了新式武器。
他在大学里就是学的这个嘛。
这台电脑管大用了!舜成在上头建了个网页,专门介绍乌兰布通草原的历史沿革、文物遗迹、自然风光、人情俚俗和曼陀北村发展绿色经济的情况。召来了好多人哦,像鹿厂啦、杏仁饮料厂啦、矿泉水公司啦,这些村属企业的合作伙伴,都是顺这条道儿找来的。
那上头的照片好看极了。全是陶可拍的。那姑娘能着呢,那些丑不拉几的大沙丘啦、干河套啦啥的,到了她的镜头里,嘿,都成了神仙世界的景儿。
幸福的颜色(5)
唉,可这先进玩意儿也给舜成招了祸。
这就说到镇法庭来查封这件事儿了。先头儿是香女告状惹来的。接着火就烧到了电脑上。
唉,都是那个老板娘!
论罪魁祸首,那该是何安。是他咬说,舜成公物私用,将村里的电脑搬回了自个儿家。
村小学校舍被大暴雨浇塌后,村部会议室不是做了临时课堂吗?村部大事小情就全挤进了办公室。那只有两间屋,都不到二十平方米,想一想有多满登吧。弄得电脑根本就没地儿放。还有一个原因,舜成是提防着镇法庭会来的,香女天天吆呼着要起诉,可能啊。真要来了,那还不是一块儿都封了?他哪里离得开电脑呢?
还有,他也是为公家想,上网不是要用电吗?还得掏上网费。在村部那就是集体的账,拿回家用的就是他个人的了。
镇法庭真就来了。
是一天上午。我们都在山上干活儿,写着“法院”字样的依维柯轿车轰轰隆隆开进村部院子。见会议室做了学堂,杨庭长眨巴几下眼睛,指挥手下把大白封条贴在锁着的办公室门口。胳膊一挥,说走,找那些操蛋村官去。径奔曼陀山而来。
杨庭长这个人呢,要说是挺随和的,荤的素的都能来一套,活生生一个农村司法底线上的干部。比如那天在山上一见面,大大咧咧摘下大檐帽倒拎着,伸手就在我肩上来一巴掌:“老图子,还没见阎王去?”等我回了,他嘻嘻一笑,说:“喝酒吃手把肉你喊我一声,这破事儿你自己去得了。”
就是有时候变脸快,好挑个闲情。那天就是,跟舜成一下就恼了。
舜成过来跟他握手时,还好好的,拿手指头对着我,笑着说跟这些地头王八都熟了,见面就闹一会儿。然后就转到正事儿上,告诉说:“你们村委会被镇香女饭店给告了,债务纠纷案。人家原告起诉时附带了财产保全,没办法,按有关程序,我把你们村部给封了。”
总归是刚出校门儿,也是急了,舜成冲口道:“你们不鉴定一下起诉能不能成立,就封村部,这可是草率执法!”
就这一句,杨庭长脸上的笑冻住。
“哎呀,早听说曼陀北村回来个学生娃儿当了支书,六亲不认,今天见识了,还真不是好惹的。你在学校学的是啥?”
“计算机。”
“外行了不是?啥不鉴定一下起诉能不能成立。你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人家原告出示的欠据上有你村委会公章,还有你原任村支书陆显堂的签字,这就够了。原告的起诉就能成立了。我还咋给你鉴定?”
“不见得有村委会公章,有陆老支书签字,就是村里的债务。”
“你个乡下娃子,出去念两本儿半书,回来村儿里人灌几句迷魂汤,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是不?仗着有个啥大学文凭是不?告诉你,我们法庭里烧锅炉的都有那玩意儿!”
舜成的脸眨眼工夫红了,又黄了。
我赶紧对杨庭长赔笑:“哎杨赖子,咋说恼就恼呢?消消气,快消消气!”
“不是我杨赖子好恼,你们这个郑支书说话忒损,张口就扁人。我杨赖子司法这块儿混多少年了,公安、司法、检察都干过,还头一次碰上这么不懂事的!”
我给他解释,舜成的意思是说,原告欠据上边有点儿差头。
他立马警觉:“啥差头?欠据上公章是伪造的?”
“话倒不能那么说,不过……”
“不过啥?那上头陆显堂的签字是假的?”
“那也不是……”
“这不就成了!这就是我们认定原告起诉条件成立的两大主要理由。你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两条理由是错误,这桩案子就成了。至于封你们村部,那是为维护原告的合法利益。”
幸福的颜色(6)
“你封了村部,那我这个村长到哪儿办公去呀?”
杨赖子斜舜成一眼,鼻子里冷冷一哼:“要是看这位郑支书,那爱上哪儿上哪儿。看你老图子嘛,倒还有商量。就给你留一间。不过丑话说头里,被查封的固定资产,那除镇法庭外,其他任何人可都不得擅动!”
冲身旁的瘦高个儿摆摆手,那法警就把一份文件朝我递过来。告诉说是起诉状副本,限十五日内把答辩状交到镇法庭。让我在送达通知书上签字。
杨庭长说:“老图子,刚说的你可都记清醒。咱们闹着玩儿归闹着玩儿,办正事说办正事。”不搭理舜成,伸出手跟我一握,就要走。我留他,说晌午了,别走了,我给你们炖鸡买啤酒去。他又一斜舜成,冷笑:“别了,我这儿一瓶啤酒还没下肚,那边有人一个电话打到旗人大去,我杨赖子这饭碗儿可就砸了。”
这局势促使刘书记态度骤变。他跟我们说,中医治病,有的药是急火沸水,有的是文火慢煎。急与文,都为治好病。咱们的工作也是一样,不管何种方法,目的只有一个,捍卫群众利益。如今香女饭店起诉,法庭查封了曼陀北村,群众利益遭遇了挑战,这我们就不能再一味念忍经了。
但仍是讲究策略,决定镇里成立联合审计组,先在别的村例行审计一下,再到我们村来。
叮嘱舜成,审计组来后,少过问不干涉,仍旧一门心思搞生态建设。说:“桃子熟透了,你就是不摘,它也会自己掉下来。”
04
就是审计组到来,惊了蛇。
起初他们只是发虚,拿不准。
“把十五年内的账本都要去,又住在村部仓库里,刘逊、郑舜成这两个小子看来这回真要对咱们下手了!”
“看着又不太像,苏友对郑舜成也是爱理不理的呀?姓郑的小子提出审计组在村干部家轮流吃住,苏友一句话就挡了,一点儿没买账。说这次普审,是给下步村级财务改革打基础。”
陆显堂、何安两个一递一话,眉头锁得牢牢,比着赛抽烟。谋来计去,心里总不能落神儿。
“建校的事儿,里边差头太扎眼,别让人家上来就揪住咱小辫子。”
“只要铁桩别出事儿,就没大事儿。”
“我跟你说过,打发你那混蛋小舅子出去躲躲。镇农经站的事儿,那不是找不到人,取不到证也就拉倒了。”
“前些日子躲出去了的。这不是听着没啥动静,才回来了。明天还叫他走。”
陆显堂叹口气,靠在沙发上,说了良心话。他黑夜睡不着觉,把过往村里的事儿放了遍电影。这些年拿村里钱不当钱,造治得确实忒狠了点儿。不用多了,他们哪怕有郑舜成一小半儿劲头,那曼陀北村早就好起来了。起码不会闹到现在这样。
何安急了:“我说老支书,都啥时候了,还说这样话。人家正想着法儿找咱的病,咱别再自己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甭管那些了,只要能跳过眼前这道槛儿,以后啥都好办。”
陆二楞说他有个办法,让郑舜成家的牛、羊、马啥的都跟过去那条大黑狗一个下场。
遭陆显堂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满脑子就是鸡鸣狗盗,咋不会想点儿好主意?!”
纵是这样,末了还是走了这个思路。大概觉得自己的稍微不那么下作。
决定不管审计里头有没有刀子,先把水给它蹚混。
何安一下就想到了舜成拿电脑上头,说这是个事儿,给他捅上去,不闹个贪污也得是占用。只是苦于捉不到刘书记把柄。
幸福的颜色(7)
陆显堂阴冷一笑:“现在上边正讲‘*’,刘逊下村大吃二喝、鱼肉百姓,他代表的是啥?”
“你是指上次拍照的事儿?”何安陡然兴奋,却又忽地蔫了:“那胶卷你不是拿给林青田了吗?”
陆显堂哈哈大笑:“我是三岁小孩子,谁说几句好话,放手心块糖,就给哄乐了?”
何安眨巴两下眼睛,使劲一拍大腿:“成了!”
“还是老支书虑事长远啊!”
“哼,想扳倒咱们?等着瞧吧,到末了倒下的不定是谁呢!”
05
这得说一桩旧事儿。林青田想糟践舜成的钱,刘书记有次留下吃午饭,他做主在村饭店要了一大桌子酒菜,结果自己掏了腰包。这事儿你知道的吧?那天不是陆显堂带着一伙子人来,又是拍照又是扣帽子地闹,刘书记走时,责令林青田留下,把事儿给乡亲们解释清楚?
林青田自鸣得意的“请酒式”工作方法,就是那次得来的。他一次又一次找,不能行。有一天,挎着个柳条篮子进了陆显堂家院门,篮子里装着八瓶白酒,六样菜。
一下就对了。到陆显堂舌头发硬,那渴望的黑色胶卷终于朝他递过来:
“东西在这儿,给。”
“老弟,拿着,拿着。为这事儿要是让你丢了饭碗,老哥可就对不起人了!”
“告诉刘逊,我只是吓一吓他,煞煞他威风。这些底片我陆显堂根本就没打算去洗。”
林青田如获至宝,兴冲冲拿回去交差。丝毫不知着了道儿。
那是个空白的。真东西仍旧是攥在陆显堂手里的定时炸弹。
现在,觉得到该点爆的时候了。
他把何安叫来,让专程去跑一趟旗城,说这等机密大事不能交给陆二楞那个愣头青。无数张照片被分别装在一沓子信封里。叮嘱要直接到旗城邮电局里寄。
要快!
就是这天,镇法庭来没收电脑。还是杨庭长亲自出马。依维柯轿车径奔舜成家。舜成从屋里迎出,伸手欲握,杨庭长不搭理,带俩法警直接到了电脑前。
“上次查封曼陀北村固定资产,你们瞒报了这台电脑。今天来补个手续。”
“不是瞒报。”
“那是贪污?你说吧,这电脑是不是村里财产?”
“是刘书记赠送的。”
“我不管你是赠送还是买卖,哪怕你是偷来的,只要现在算你村里财产,我就给你封了!”
杨庭长冷笑。冲身后打个手势。一法警上前扯掉电源线,搬起电脑就走。另一个掏出查封通知朝舜成递过来。舜成拒绝签字。
杨庭长又干干一笑:“没关系,我们送达给你了,你不签字也视为送达。”
甩袖而去。
随后,纪检委就来了。共两个人,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负责查问,小伙子在一旁做记录。
女干部说他们是乌兰布通镇纪检办公室的,受旗纪检委委托,来调查舜成两件事。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两件事。
是呀,不光贪占公物,他们还告他生活作风方面有问题。
——唉,说到这儿,还得退回些日子去……
06
我那闺女,喜欢舜成。这我给你说过的。有了这份心,自然就愿意跟他接近。
那还是乡亲们脑筋没转过弯来,大多数人不肯上山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舜成一个人到村外去散步。他喜欢这样,只要有空儿,就独自个儿去没人的地方溜达。远山近树,繁星满空,这些都让他高兴,都能排解他心中的愁忧。
那天,他刚出村口儿,娅娃从后边追上来。
那是个心深的孩子,心里头的光景外面儿上一点儿不露。她只是给舜成提了个问题,要他认真回答。
幸福的颜色(8)
她问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在家乡久留?然后告诉说,这就是他的绿色经济推不开的主要原因。乡亲们怕跟在他后头跑着跑着,忽然间,他乍煞开翅子飞了,这曼陀北村又成了陆显堂的天下。
这其实也恰是她的心事啊,可怜的孩子!
正是这提醒,化开舜成心里的疑惑,使他知道了下面的步子该怎么迈。
说着话儿,两人不觉间就到了村南果树园旁边。望着浅淡月色里,稀疏立着的果树,舜成不由想起了回来那天发生的事,就拢住步子,长长一声叹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怪怨乡亲们,一切的责任都应该由我们承担。难道不是他们养育我们长大成|人,让我们去读书,长见识,学本领?现在,该是我们回报的时候了。”他说,帮助乡亲们转变观念,树立环境保护和生态意识,坚定胜利的信心,这是重建家园的关键所在。
“是的,意识,这是最重要的,它决定着世界的面貌。”
娅娃正听得入神,突然,一道手电光箭一样射过来,将他们裹住。随之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女子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扎进舜成怀里。
是葛老欢,眨眼间蹿到跟前。手电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晃来晃去,大声叫骂:
“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是的,他是错当成了银凤和巴特尔。
那天晚饭后,他酱言醋语,旁敲侧击,把银凤气得掩泪跑出家门,趁机去与巴特尔相会。等醒过腔儿,他赶紧出来追。
冲着这个方向来捉,本是没有错。当时一对恋人就在果树园里面。但这一弄错,就落了空。园子里的人听见动静,拿腿儿跑了。
开始老欢有些尴尬。等舜成批评他不该整天关着银凤,干涉她的人身自由,恼了。离开时,边走边嘀咕:“哼,你个村支书大黑天儿把人家闺女往自己怀里搂,就对啦?!”
这事儿不知咋传到了何安耳朵里。有一天,老欢到地里去干活,半道儿上被他截住。
老欢这个人呢,爱贪个小便宜。何安便从这儿打开了缺口。开始是不肯说的,何安话一出口,老欢急忙摆手:“这事儿可乱说不得!谁在给我瞎传闲话!”等何安允诺,这次的救济化肥,他做主,给他家两袋,就变了。
“你看到的是哪一天?”
“好像,嗯,是上个月初九……”
“这话咱老哥俩儿哪说哪了。再不提了。”
“嘿嘿,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
“嘁,比泥鳅还滑!过两天别忘领化肥去!”
“好咧!”
递到纪检委的状子上,身为村党支部书记,调戏村小学教师一条,就时间、地点、人证俱全。说舜成在大学读书时就不老实,现在更是扯仨儿挂俩儿,在南方大城市、旗城,都有关系暧昧的女朋友。这无疑指的是白诗洛和梅兰朵。顾忌梅兰朵父亲的身份,不敢道出她的名字。
唉,还是那句话,多亏了有刘书记罩着。女纪检干部临走的时候,抱歉地问舜成:“没耽误你们治山治沙吧?”说刘书记有令,凡涉及曼陀北村的事儿,有一条界线不能越过,那就是不能耽误生态建设。
男女关系这一条,问得很简单啦。舜成未娶,娅娃未嫁,两个人连恋爱都还没谈过,干啥不是权利呢?至于白诗洛和梅兰朵,一个远在天边,一个百里之外。在当下社会,嗐,那些瞎话显得可笑。
那台电脑呢,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舜成往家搬的时候,是跟我商量过的。村日志上也做了记录。后来也跟刘书记叨咕了这件事儿。舜成白天在山上、野外干活儿,做网页啦查资料啦啥的,都只有在黑夜里熬。难不成让他搬铺盖住到村部去?
杨庭长后来跟舜成是道了歉的。
那是秋造林的时候了。我们带领乡亲们在山坡上栽树。杨庭长来到舜成跟前,主动握手,说上次对曼陀北村村部进行依法查封,实在是公务在身,身不由己,请能理解。如今案子审结,来依法实施拆封。
“你们把村部封了这么久,给我们工作带来诸多不便。现在想拆封就拆封,是不是得给个说法?”舜成故意刁他。
杨庭长展开脸笑,拍着舜成肩膀:“小兄弟,我们这也是执行公务,请多海涵吧。今后咱们相互用得着的地方多呢!”
舜成也就笑,说是玩笑话,杨庭长别当真:“你能亲自来给我们拆封,我已是受宠若惊了。”问那台电脑给弄到哪儿去了?答说就封存在你们村部里。
“我能再用它吗?”
“当然能。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离不开这些玩意儿。”
又寒暄几句,杨庭长撂开话头,问:“你们村有个叫冉彩云的吧?”把一份公函交给舜成,让转给彩云。说她丈夫乌力吉,在一个建筑工地偷东西,被逮住。正赶上严打,快抓快判,三下五除二就给判了个两年半。
那公函是邮寄过来的判决书副本。
唉,那个乌力吉呀!
他的事儿,改天我再给你说吧。啊?
行走的树(1)
01
胡文焉发现,必得有月亮的晚上,自己跟老榆树的交谈才能进行。就是说,明月,清风,是通灵的环境要素。这当然是奢侈的。她对于环境的认识由是更为深刻,环境的灵魂是自然,是人类最根本的依赖。宇宙安宁的来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那么,大自然就是大自在?
这样的悟想带给她悲哀,人类一直所走的,都是怎样愈去愈远的路啊。
如果不能抵达神境,人类是没有幸福可言的。
从灵的世界归来,有时,她会淡淡感伤,千里万里,她走了那么远,知她最深的,却在出发的地方。
竟是一棵树!
到达最近的地方,需要走最远的路。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假如竟是一个人,当怎样呢?
仍旧会是这样。就像有一次,她伸出双臂,抱住老榆树,将自己的心口紧紧贴在它的树干上,仰头看它的浩荡云冠。久久,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犹如她与世铭。
啊,不,世铭不是知音,是另一个她自己。
而且,当她与他相拥,他轻轻的颤,仿佛南方俗名羞羞树的紫薇。
世铭,离开你,就是与我自己分离。
她不知道是因为想念世铭,才走向老榆树?还是,走向老榆树,是为了想念世铭?
让她想破吧,想破爱。
她相信老榆树会帮助自己。就像时光深处的那棵菩提树,曾经的帮助释迦牟尼。
其实,老榆树已经帮助了。因为,她已明白,不仅仅是不能有爱,她的转身,还因为他不在故乡。不能跟她一起回到这个地方。
世铭,不能让你进入我的世界,
是因为你的世界更需要你。
02
说起来,她的爱情与树有关呢。在离邑潜居的时候,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片白杨树林。它们坐落在一面叫牧马坡的山坡上。那山坡离她的居处很远,一去一还,要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当然,每次她都要在那里长长流连。
就是在那里,她与世铭相遇。
那片白杨树林据说是一个画家栽种的。画家从北方来,爱画故乡的白杨树。这是人们对这一行为的解释。南方多翠竹,竹丛杉影之间,忽然出现这么一片挺秀白杨,自是意趣横生。胡文焉乍见,一下子想到了韩愚石,他是否也在某一个风情迥异的地方,种下了这样一片白杨?
他也爱白杨树。也爱画它们。
而且,和她一样,爱在白杨林中散步。
她知道,后来,他也离开了故乡。辞去千柳市画院院长职务,做了一个游方画家。
他寻找到了自己的梦么?
是老榆树使他走进她的生活。
而她的看见世铭,则与他有关。
那天,在晚照的光影里,在林间小径上,世铭进入她的视线。最初一瞬,她完全呆了,韩,愚,石,他怎么会出现?他也来了这里?那分明是他啊,宽挺的肩膀,方正的脸庞,甚至浓重的剑眉,平直的唇线……
她不能呼吸了。如果真的是他,那她就会不再拒绝,就会让自己朝着他张开的双臂飞奔过去。是的,能够在相离四载之后,完全偶然地,同时走进远离故乡的某一个僻静的陌生地方,这样的两个人,还有什么样的差异值得计较?
然而不是。
迎面走来的人,他叫世铭。
后来世铭告诉说,真正引起他注意的,不是她最初时刻那宛如撞见外星人的神情,而是她后来说出的话。那些为大量良田被征用而感到忧虑和惋惜的话。
她说,那么好的田啊,都用来建高楼了。高楼在什么样的地方不能长呢?庄稼可不是在哪里都能长得好啊。
行走的树(2)
她说到了塞北,她的家乡,那里的土地和农民。那里的农民一年到头累啊累啊,不知把多少汗水洒进泥土里,可到了秋天,往往也只是薄薄的收成。因为地太瘠啊。还有天气的破坏,干旱、洪水、冰雹,这些东西你来我往,抢夺着丰收和希望。相比起来,这里的农民,真是太幸福了,他们在旱涝保收的沃土上耕种,滴下一粒汗水,就会长出一颗金珠儿。
可就是这样的田野,被毫不吝惜地城市化了。变成了一座座宽阔美丽的广场,一条条光彩流溢的马路。
饥荒离人类从来就并不遥远。人们难道是忘记了吗?
现代科技纵是如何灿烂,它可以当饭吃吗?
她说城市建设完全可以有别的思路,比如这牧马坡所在丘陵地带,就是修建居民住宅的好地方。依坡顺势,林木环绕,开发出来,会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安居之所。
非要城市化的话,就让它往丘陵地带去吧。往那些不能成为良田的地方。
这些,跟世铭的心中所想那么一样!
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且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
他怎能不惊奇?
他今天来,就是实地察看的。就是想让这里成为离邑房地产延伸的方向。
其实,她殊异的容貌,也是吸引他的一个大原因。那不是简单的美丽两字可以说完的,感觉是一位尊贵的异域公主,独自飘逸在截然不同的风中。她,和这一小座白杨树林,是悬挂在他们土地上的一幅异域风情画。
他没有告诉她这一点。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怎样一点一点缩短的?交谈是怎样开始的?胡文焉都说不清了。她只记得,是从眼睛,她辨别出面前的人不是韩愚石。或者说,是眼睛射出的光。这光的热情具有穿透力,不像韩愚石的飘闪梦幻。
那天,他跟她一起走路回来。她听见他打了个电话,叫司机离开了。他说他也喜欢野外漫步,如果时间允许,他可以漫游上大半天,就像哈代和屠格涅夫习惯的那样。
他的阅读面令她羞愧,令她不敢自谓作家。还有他的记忆力,那简直是惊人的。此前,她认为只有电脑能够做到。
一个强大的生命。
这是那天分手之后,她脑中闪过的念头。她相信,不管做什么,他都会是优秀的。只有冰雪的品格,超越的意志,坚韧的精神,才会给予一个人这样的明澈和深涵。
这样的准确。
几天之后,在电视上,她知道,他是离邑县县委书记,姓秦。
03
谁能想到,他竟跟韩愚石是同一天的生日!当他说出,她惊愕难言。当时他坐在她客厅的沙发上,和她面对面。他一定看见了她脸上的神情。他一定觉得她是个爱吃惊的女人。
他是第一个走进她家门的人。
为什么会将家门对他打开?她说不清楚。也许,因为他是完全靠自己内心的指引,来到她的窗下吧?他说他的心发出一种声音,循着这声音,就来到了住着她的地方。
那天,当她推开窗子,一眼看见站立田边的他,简直惊得说不出话。与在白杨树林里初次相见的情景一模一样。唉,他是个让她吃惊的男人啊。各种各样的吃惊。
她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里。那天虽然说了好多话,但不曾触及这个问题。在这座小城里,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相识的人。那天,他们是在城市的公园旁边分手的。而那里距此还非常远,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走完长长一段蜿蜒在田野中间的小路。
她知道心为灵物,但心真的能够给予指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行走的树(3)
他说想为自己的这个生日祝贺一下,就选择了这种方式,希望不会打扰她。这又是多么和韩愚石酷似。在塞外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日子,韩愚石也是会这样,来找她,相邀一起去郊外漫游,以为庆祝。现在,她就是住在郊外了。
怎么可能不打扰?他打扰的是她的生命。
但是她那么欢喜,愿意把这生命的打扰镌刻成一朵永不凋谢的花儿。
窗外的田野,当时正开油菜花儿,大片大片,金华灿灿。从后面衬着,让他显得高大耀眼。当他坐在客厅,花香从窗子飘进来,满屋子都是清芬流逸。深深吸一口,他笑了。说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了。
其实,这一点,她大致告诉过他。是山水自然的吸引,使她来到西曼。是静谧闲逸的田园风光,使她选择了离邑。她曾遍走西曼周边区县,到处的城郊都在轰鸣震天地搞建筑,修楼房,几乎找不到真正的田园了。唯有离邑,是最后的玫瑰。
他笑,说那么,其实是他把她唤来的。就像窗外田野上空盘旋的那只洁白天鹅,是被青翠的竹林、清澈的水塘唤来。说这话,是在后来了。她已经知道,离邑的不变,是他努力结果的时候。
真的呢,是他用宽挺的双肩,挡住了占用农田膨胀城市的滚滚潮流,使这块土地保持了原样。
使她有了一个可以逗留的地方。
离邑的农田,是用来种庄稼的。永远只能生长庄稼!
哪怕是一分一厘,都不能征为它用!
哪怕整个世界都变了,离邑都不会变!
这是他铿锵的宣言。
为这坚持,他承受了怎样的艰难,不用细说,她能够知道。曾经的记者生涯,使她广泛而深刻地了解社会。这样的择地隐遁,并不完全是因为对写作的热爱。写作,也许可以说,是她把自己隔离起来的一个理由。
她多么羡慕。她恨自己不是一个男儿,可以这样铮铮铁骨,守护一方。
那么真的她是因为他而来了,来做他砥柱侧旁的一截础石,沧海横流的一支长楫。
他曾告诉说,她是他的力之源。
初次造访,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反对的声浪过于汹涌。他需要听一听她的声音,以补充能量。他说你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能够使人不可战胜。
她不否认自己心灵的力量,因为,她是一个彻底摆脱了束缚的人。这是她能够遗世独立的奥秘所在。难得他能感知啊。这可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一般而言,人们的眼里,这会是怪异。
在那一瞬间,她猜透了命运的心思,相信心灵真的可以指引。难道不是吗?她其实就是来找他的啊,来完成一生的相遇,永生的相知。
“西南有同类”。是啊是啊。
她感谢这个《易经》上的句子。感谢伟大的《易经》。
心里的花朵,就是在这时候盛开的吗?
那天他们一起去了白杨林。是在前往的路上,蓦然间,她知道了他与韩愚石本质的不同。如果是韩愚石,这样做,肯定是为了看牧马坡适不适合修建一座托尔斯泰式的大庄园。而他的行为中,没有自己。
她给他讲了韩愚石。她那曾经的,唯一的爱情。自然就要说到神奇的老榆树,因为,就是一定要带她去看老榆树的那份顽执,使韩愚石在她的眼中变得清晰。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是有一次,千柳市画院组织画家到乌兰布通草原采风,胡文焉作为应邀记者同行。那时,韩愚石刚刚从日本回来,他在那儿学习了三年。
韩愚石就出生在塞漠草原,是西部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他背着画夹漫游漠北时,发现了老榆树。
行走的树(4)
那次采风地点,离曼陀北村很远,是草原南缘的白那诺尔湖畔。对于初次见面的胡文焉,韩愚石执拗得近乎粗暴了。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将她塞进车里。他说你必须去看看那棵老榆树,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去,唯独你,必须去!
理由是,她的气质中,有一种跟老榆树的灵魂相似的东西。
他对了,她果然与老榆树一见如故,缘结毕生。
韩愚石,你本是有慧灵的,却何以不能高蹈去俗?破掉名利二字?
说到这里,她不觉忧伤。韩愚石曾经让她动过心的。有过那么多追慕者,唯独他进入了她的心。却为什么他不能留住?
为什么他的热望是在故乡的土地上修建一座托尔斯泰式的大庄园,是由后人建立一座刻着他名字的纪念碑?而不是像世铭这样,把自己的生命化成照耀一方土地的光芒?
她庆幸能与世铭相遇,从而知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她的理想并非虚妄。
当知道自己爱了时,这件事已发生得很深很深了。它加强了她女人的意识,因为爱的里面有厚厚一层崇拜。她始而深刻理解了男人二字。
男人就是这样啊,能让理想变成美丽现实。
他们徜徉于白杨林间,她所说过的那些希望式的话,几乎都成了蓝图。牧马坡丘陵区被开发建设成了一座巨大的居民小区。白杨林被保留了,成为住宅区内一座生态园林。这里从此被叫做白杨山庄。他们走过的那条小路,变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马路,连通白杨山庄和离邑县城。公共汽车单程行驶,一趟只需二十分钟。
那是通勤车,每五分钟发一班,全部免费乘坐。
离邑成了唯一一座没有广场的城市。
田野深藏怀抱的城市。
古朴深邃而又开朗奔放的城市。
他每次来,都会说如期完成,和即将开始的工作。使她知道,那些保存下来的农田,怎样在“调整产业结构”“发展无公害蔬菜种植”“农业规模效益”“有机农业”等等新鲜而实在的语言修润下,被变成了黄金。
城郊村获得了“中国十佳小康村”荣誉称号,是全省唯一。
而作为县的唯一就多了:
全国唯一不收缴中小学生学杂费的县。
唯一没有农民外出打工的县。
唯一农民能够享受医疗补贴的县。
这一切使她与他的相见变得尤其幸福,尤其成为盼望,成为节日。
尽管很少言及其他,但她还是知道了他遭遇过怎样的压力和困难。其中最大的,是他险些被调走。城市周边农田独有的*,成为巨大诱惑,令觊觎者贪婪而疯狂。有商人在他这里黔驴技穷之后,抛重金,打通省里的关节,企图让他离开这块土地。是百姓留住了他。调令来了,他只有服从。可是,那天,当他的车子缓缓驶到县委大院的门口,竟然看到面前横着一堵坚实的墙。
是的,坚实的,不可穿越的。因为,它是人墙。
是老百姓用血肉之躯构筑而成。
全县的农民、工人、个体商贩、中小学生,全来了。人的海洋将长长一条马路淹没。
胡文焉仍旧是从电视上看见这一切。面对那场景,她笑了。笑着的脸上,悄悄挂出两行热泪。
就是在那之后,他又来时,拥抱发生。紧紧紧紧的拥抱。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秋天的黄昏,窗外田野刚刚翻耕过,一片舒展宁静。虽然没有了油菜花儿,吹进来的风仍旧是香的。使人想到篱畔田塍闲闲而立的桂、梅、枇杷和芭蕉。
与你相聚
是为了分离
之后的几天,她的窗子不见打开。可怜地,她想用一道玻璃
行走的树(5)
窗,阻挡住生活。
他再来,住过她的屋子已成空楼。
正像她曾说过的,一旦发生,就将结束。因为她不能放任自己,走进一个红尘世界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丧失他珍贵的唯一。
这样想着时,他仿佛看见她站在一树烂漫的春鹃前面,微眯的眼里含着笑,说,属于这块土地,和上面的人民吧。这会更有意义。
她没有走得太远,就藏进了几十华里外喧阗的西曼。时而,她会悄悄回来,在小城的街巷中走一走,去看看嫁禾飘香、果红菜绿的农田,到牧马坡上的白杨林中转一转。到处都能觅到他的痕迹。但是,他永不会再出现在眼前了。
世铭,对爱的敬畏和克制,是我们献给世界的一份负责。
你同意这样说么?
04
还有一个人,爱坐在老榆树下冥思苦想。他是慧鉴法师。所不同的,他是在白天。胡文焉漫游草原归来,常常看见。那都是些悠长的夏日黄昏。能看得出,每次,他都是已在那儿坐了很长时候。
胡文焉愿意走过去,和他攀谈。
慧鉴法师说,他知道老榆树,比见到要早得多。自他有记忆,师父就让他知道,在塞外草原,一座名曼陀的山峰脚下,有这样一棵神奇的千年老榆树。
那么,他的坐在老榆树下,是为了追缅师父?
完全是为了实现师父的毕生之志,慧鉴法师从秀丽的江南来到塞北草原。占古巴拉可以安息了,他儿子的弟子在一个世纪之后,终于重振昭慈寺,了却了他苍凉坚忍的遗愿。
真的,一个世纪了呢,整整一百年。
这是宗教的神力?还是人类心灵的力量?
慧鉴法师说,两者是一回事。宗教的河流从历史深处滔滔而来,传送的全是杰出生命灿烂的心念。
还说,他坐在这里,是为了和老榆树切磋佛学教义。
看见胡文焉惊异的眼神,他淡淡一笑,说,你不也是一样吗?我常常在明月如镜的夜晚,看见你缓步朝这里走来,犹如一棵行走的树。
行走的树!
是的,你,我,我们都是行走的树。用行走完成修炼,就像老榆树用坚定穿越时空。迎风屹立,坚如磐石。它其实在真正意义上已不是树,而是石,化石。
胡文焉忽觉心扉光明,刹那间完成了对自己的认证。
她欢喜而感恩,为造化的这份赐予。那就让我继续前行吧,让我把芬芳和清凉,遍洒在走过的道路上。
她跟慧鉴法师探讨了文学与宗教本质的相同,以及它们分别的意义;这些人类精神瑰丽的花朵,对于人心的熏染和导引作用。慧鉴法师告诉说,他正在酝酿,想创作一部佛学作品,讲述曼陀山的故事。
就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述释迦牟尼的故事?
她眼眸一亮。佛学著作里的曼陀山故事必定离不开昭慈寺,也就是说,它将讲述占古巴拉、桑奇贡布……和郑舜成等等人物。
慧鉴法师点头,任何时代都有优秀的生命,燃烧自己,放射光芒,将时空照亮。历史的通途就是这样在光明中延续的。
郑舜成的伟大,从某种意义上,不逊色于历史上任何一位大善知识,他的从最实际处改善民生,是一种最辉煌的苦海慈航。
胡文焉喜悦,那您将给佛教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了。
慧鉴法师更深地点头,作为一个献身宗教的人,有责任化入自己的生命,将宏伟的佛教发扬光大。
他认为,宗教应该更广泛深入地跟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剔除所有神秘元素,朴实平和地潜入人们的呼吸。
就像文学、历史、哲学、音乐等等文化艺术一样。
这样才能与时俱进,获得发展。
境界,应该成为宗教的代用词。
成为宗教相对于人的终极目标。
有趣的是,这是他刚刚完成的参悟。就是刚才,她披着一身夕晖朝他走来的时候。
千日击锤,一朝放光。
慧鉴法师说,这应该就是缘吧?佛家所说的性灵互度。我和你,能够互相帮助,彼此在给予中获得。
作家与法师相视而笑,这就是文学与宗教的关系呀,所有文化存在中,它们是相离最近的,互在彼此之中。
“您的著作将从修建神珠水库开始,对吗?”胡文焉问。
“你,知道?”慧鉴法师笑。
胡文焉含笑点头,目光投向远方:
“因为,那是您初见郑舜成的时候。”
“那一年,您芒鞋竹杖,来到乌兰布通草原。按照师父生前的授意,找到昭慈寺所在地。那已只是一片废址,荒草蔓蔓,断壁残垣。风摇石还在,但雕着卧佛的山洞已被全部封死,几乎觅不到痕迹。”
“像祖师爷占古巴拉当年拜谒乌兰布通王桑奇贡布一样,您去拜访了郑舜成。”
“郑舜成非常高兴,说正想恢复昭慈寺旧貌呢。法师您来得正好。”
“当时正忙着修建神珠水库,腾不出人手。他让您先寻个地方住下。说一俟水库竣工,立刻着手佛寺修建事宜。”
“果然就是这样。两年后,金碧辉煌的昭慈寺就向四乡信众开放了。”
“等待的时间,您并没有去寻暂住之地,就拆开卧佛洞封口,在那里面住了下来。您开始在曼陀山上种曼陀罗。”
“那消失了近半个世纪的曼陀罗花儿,又重新在这块土地上吐露芬芳。”
作家和法师,再次相视而笑。
都相信这是老榆树设计的机缘,让政治、文学、宗教互相成全,交映生辉。
“既然是这样,我愿意把已经完成的,关于修建神珠水库的一些文字拿给您,供作参考。”胡文焉郑重地说。
她希望这能够成为一份对于佛学的帮助。因为,就采访生活这块儿,她的身份比慧鉴法师方便得多。
法师庄严一点头,说:“那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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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泉(1)
01
与这三个字相遇的瞬间,郑舜成满心光明和喜悦,感觉像是相逢了宇宙的眼睛,感应到幸福的复活。浑身热血一沸,他不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荡荡山风中,他热泪横流。
伟大的自然啊,这是你赐给我们的诗歌。
仁慈的先辈啊,这是你们遗留的爱。
那是在曼陀山防洪大坝的船舱里,就是几个月前大暴雨时决堤泄洪的地方。
它们出自旗水利局工程师曹川之口。曹川指着身边一道干涸的河沟,说这就是那水渠。踩了踩脚下,说这就是泉眼部位。
他说这种泉眼俗话叫“旱涝泉”,旱年头泉水就枯了,涝年头又会溢出来。实际应该叫“生态泉”。它是一个致命的点,决定着天上水、地表水与地下水的关系。植被好了,地下水位提高了,泉的涌量就会很大。蓄起来成塘,成湖,又对改善生态、涵养水源有积极作用。它其实是一个天地之间的互动,一个奇妙的微循环。
就是这时候,郑舜成跪倒在地上。
一时间,他仿佛看见年轻英俊的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在初升明月的清光里,在摇曳草树的姿影间,朝着发出潺潺之音的地方飞奔。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束白艳的曼陀罗,面庞被山风月色拂弄得娇如嫩玉。
他们奔向的,就是这眼泉。
仿佛看见自己的生身父母和曹川工程师的父亲一起,顶烈日,披星光,不眠不休几昼夜奋战在山上。
他们测量和绘制的,就是此刻捧在他的手中,指引他们找到这珍奇之泉的图纸。
仿佛看到父母亲和曹文修老工程师的背后,宋一维教授满含期冀和鼓励的眼睛,放射熠熠有力的光芒。
先辈们,安息吧!
你们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你们的儿子卓绝坚毅地行走在你们开拓的道路上。
曹川跪下了。
刘逊跪下了。
方刚、小李,所有来勘测的人都默默跪下了。
所有的心灵发出共同的声音,被浩荡长风传送到远方:
感谢了!
02
那张描绘在白色棉布上的图纸,郑舜成是从昭慈寺遗址顶上的风摇石底下找到的。
它在那个神奇的地方藏了整整二十五年。
当曼陀山水库修建终于打通一道道关口,具有了可能性,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难题横空眼前:
水库水源问题不能有效解决。
也就是说,找不到那眼至关重要的泉。
旗水利局工程师曹川带着助手,在山上忙碌了整整一个星期,最终,一副沮丧的表情回到刘逊面前。
郑舜成脸上的失望是不能注视的,那斯图将目光掉开。默了默,转向曹川,探询地建议说:“就算找不到泉眼,拦住天上水也该够了?”
“不行。”曹川摇头,“许多拦截式水库后来枯竭,弃之不用,就是当初设计时只想到拦截天上水,不考虑开发利用地下水的结果。你们现在搞生态治理,大目标就是涵养水源,恢复植被。将来植被恢复了,生态条件改观了,下山水没有了,要是又没有地下不竭的源泉,那水库怎么办?”
刘逊赞成,说修水库这么大的事儿,不能当儿戏,这中间有多少群众的劳动成果和切身利益!“要考虑长远利益,要靠科学合理的规划。这就是树立科学发展观的问题。过去一些热心但盲目的做法,对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帮倒忙的现象不能重演了!”
难道就偃旗息鼓?
可这座水库是多么重要,它几乎是整个曼陀北村生态治理的核心。曼陀山重新绿衣飘飘,山下沙地草场重新绿波涌动,甚至千顷耕地成为不怕干旱和洪水的沃土良田,都要倚赖它的存在。
生态泉(2)
缺少了它,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的宏伟蓝图就将大打折扣。
郑舜成开始食不知味。
辗转难眠中,他想到亲生父母,和他们跟那个下放改造的科学家前辈一起曾经为修建曼陀山水库而付出的努力。他信心重振,如果不可行,是绝不会有这个故事的。那位可敬的老科学家,不会允许自己有与科学无关的行为。
难道是泉被岁月的风从大山的躯体里吹走,就像血液被时光之手从老迈的生命里抽空?
他连续几个通宵在网上寻读,并电话请求自己大学的老师帮助在上海请教有关专家。得出的结论是,自然是慈悲的,不管何种情况,它都将留下可能,不会做绝。只要人类肯跪下来,捧起敬畏和忏悔。只要不放弃。大地永远可以复活。
那么父亲母亲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可以给自己启示的?
他去细细地询问养父母。两个善良的人掏空记忆,也无法给予他更多的回答。村里年长的人们也都差不多。能够确定的,只是早些年有人嘈嘈过在曼陀山上修水库这件事。曼陀山上早些年有过泉。
最后,他走到了陆显堂面前。他想,作为那个时候的民兵连长,也许舅舅会知道得多一些。
他对了。
没有预想中可能的冰冷拒绝,是出乎意料地和气。陆显堂以一个舅舅的蔼然,让他知道曾经有过一份水库修建的可行性报告,和施建技术图纸。原件是不可能找到了。当年这东西被交到公社后,就没再有音信。应该是被当做废纸丢进垃圾桶,或是充做了某个革委会成员的卷烟纸。但有过一个复制本,是他的母亲偷偷留下的。至于落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这样说时,陆显堂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照亮了他整个人生的夜晚。回到了那巨大的喜悦和致命的遗憾之中。他的面容里出现一种残酷的柔情。他还在爱着那个叫上官婕的女人,尽管她用这样无情的方式报复了他。
是的,郑舜成对曼陀北村的颠覆,就是上官婕对他的报复。
可是,他还是在爱着她,像死亡一样爱着。
“母亲她,在当时,知青中间,有较亲密的朋友吗?”
“没有。你母亲的生活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那,他们,在城市里有亲戚吗?”
“没有。至少不见有来往。你父亲,包括你母亲,去世之后,都不见有人从什么地方来过问。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北京的哪个地方来,到哪儿能找到他们的族亲。”
“回去问问你的妈妈吧,问问她,你的生母有没有交给过什么东西,让她代为收藏?”这末一句,陆显堂说得整个儿像是一声叹息。为自己人生中一切的无奈和无法挽回。为这件事情的无望。
是的,无望。上官婕的遗留他非常清楚,就是一个蓝花儿的小布包里,几页满纸莫名其妙话语的信纸。他从妹妹手里拿来细细翻看过的。郑舜成除了知道自己名字的来由,自己生母的手迹,从中什么也不能得到。
那个女人,她把用巨大丧失换取的宝贝弄到哪儿去了呢?那个复制件,她不会后来就拿它不当玩意儿了吧?
唉,这只能是个秘密了。被生命带走的,永远不可破译的秘密。
那么,从这个角度,他是胜利了。他有效地粉碎了他们二十几年之后的反攻。曼陀山水库对于郑舜成行动的全局意味着什么,他清楚的程度不亚于当事人自己。
是的,郑舜成的行为,就是上官婕、白照群、宋一维和曹文修联合发起的反攻。对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生态泉(3)
他仰天长叹,上官婕,我没有与你做对之心,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只是爱你,想让你享受我的爱。是你导致的这一切。如果你的心当年肯松动,哪怕一点点儿,事情就全然不会是这样,也许那座水库早就修成了。
为什么你要爱那个白照群?
为什么要跟他生一个孩子?!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彻底成了诅咒。他终于诅咒她了吗?啊不,他对她永远都只有爱。如果是诅咒,那么,只能是向着命运的。
是的,诅咒命运,为什么不把他生成一个和白照群一样的城里人?
也许,这就是他拼了性命都想让舜成去过城里人生活的潜因?就是他强烈想望生态移民的潜因?
心的深深处,深得连他自己都不能看见的地方,一道残酷的伤疤,一直在隐隐作痛。
老天啊,你作弄我,一生!
捧着胸口,他缓缓地,坐在了泥土上。
当再次面对母亲的遗物,郑舜成在发现中疑惑。母亲留给他的信为什么是这样的?没有该当的慈母对儿子大爱如伤的牵挂和叮咛,没有生离死别的柔肠寸断和难以割舍。严格说起来,这根本不能算是一封信。但它也不是一篇文章,尽管文句优美,行笔流逸,很像一篇风景散文。从中可以知道,母亲有很好的文学修养和禀赋,有诗人的浪漫和深情。她很喜欢曼陀山,爱它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泉。
泉!
她似乎尤其喜爱山巅之上巨大的风摇石,视之神的创造,一方土地的福祉。
风摇石!
郑舜成一遍一遍读,泪流满面。这原本是他不能面对的东西,是他命里的大伤。
他把它揣在兜里,放在枕边。当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被泪水打湿的枕上,他默默在心里说,母亲,我会让您和父亲满意的,让你们在天上露出开心的笑颜。当把它们背诵下来,成为自己血液的一部分,他感受到母亲的爱抚像音乐在血管里轻轻流淌。
母亲的灵似梦里清风悄悄在他耳边低语。
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里,独自在曼陀山上漫游时,他触摸到秘密美丽的底部。或者说,得到神慈悲的拥抱。他忽然猜破了妈妈的用意,遗信只是一条路径,花枝掩映,香影横斜的曲径。真正的遗赠,在花径的尽头,那寻常人不可抵达之处。
啊,是母亲在天上的指引。母亲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成儿,抬起头来,看那块风摇石。
风摇石刹那间五彩迸射,仿如传说中的情形一样。
也许是由传说引发的联想造成的幻觉?那神奇的一刻,郑舜成真的看见了五彩华光于山巅闪烁,与天上的群星交相辉映。
信文里并没有藏头诗。也不能说出具体是哪一个句子提供了暗示。当它们在他的心中浮现,在那特殊的情境里,所有文字共同托出一个信号:
风摇石。
不能说出自己是怎样攀上去的,在那样的夜里。那几乎从来没有人上去过的地方。在风摇石下面,那巨石与山岩微妙交接的点,所形成的阴影一样的小小洞|茓里,他找到一只密封得非常好的小铁箱。里面层层包裹之中,就是他所渴望的曼陀山水库修建可行性报告,施建技术图纸,和母亲一封真正的家书。
亲爱的母亲!
伟大的母亲!
确实,再没有比风摇石底下更安全的地方了。因为那巨石不可理喻地随风摇舞,没有人敢接近它。从来没有。可是,母亲,纤弱的您,当年是怎样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爬上去的?是什么样的信念给予您力量?
您把报告和图纸,全部清晰地摹写在白色棉布上,就是因为知道,它们必定历时弥久才会重新面世,怕普通的纸张不能完成这份重任。
生态泉(4)
当看到宋一维教授在可行性报告里痛心疾首地呼唤生态意识,郑舜成泪水喷涌而出。
先辈啊!先知啊!先驱啊!
母亲一笔一画写在图纸上端的“神珠水库”四个字,则让他舒心地笑了。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呢。
泉,得到了肯定,有了明确标示,他就可以动工了。就不用因为担心到头来愿望落空,在人手和财力紧缺的情况下,铸成“劳民伤财”四字而不敢轻下主张了。
神珠水库,你会成为天下最美的风景!
03
作为地下水勘探行家的曹川工程师,不能探得泉眼,是由于它被一块扁平大石盖住了的缘故。那是山洪冲来的巨石,深深砸进去,成为山体的一部分。
当它终于被掘出,满山的风都变成欢呼。
水库正式开工,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这不仅仅是因为人手打不开点儿,主要是资金。它跟重修校舍、买树苗草籽等等都不一样,要很大一笔钱,初步预算约一百万,得惊动旗委政府两院。
这使事情的难度增大到几乎不可能。因为在诺格达旗,谁都知道旗委书记和旗长之间的僵硬。愈是前者的倡导,愈是后者的冷漠。
镇党委书记刘逊跑细了双腿,也只是在旗里立了项。而这是什么也说明不了的。
最终,梅兰朵充当了救助女神。她再次攻克了父亲顽固的堡垒。当春风吻亮乌兰布通草原上第一朵杏花儿,五十万元水库建设款以项目扶持资金方式,从旗里发放到了曼陀北村。
项目总资金由三部分凑成,自治区划拨五十万,市里承担三十万,另外二十万旗里配置。
这是自治区划拨部分,作为前期款项。后面再陆续追加。
几乎是钱一到,工程立刻开始。人们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因为曼陀南嘎查的举全村之力加入,工地呈现前所未有的浩荡沸腾。看到那场景的所有人,都会相信,幸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微笑着招手。明天是完全不用怀疑的。
只是没有人想到,巨大的不幸也像一块丑陋的阴影,正险恶地紧贴地面爬过来。
那是开工近一个月的时候。一日黄昏,娅娃踩着花香,匆匆朝水库工地而来。她总是这样,学校放学后,立刻往山上走。正当一年里白日最长时节,太阳落了山,仍有很长一截天光。她还能来干很多活路,搬石头,铲砂子,抬土垒坝。主要的,她能送来一桶清甜的凉开水。每天到这时,郑舜成的塑料桶早就见底儿了。
这时节草原上开放的是一种叫黄瓜香的小野花儿,像迎春花儿那么金灿,像米粒儿那么小,有着刚刚结纽儿的黄瓜一样的香气,嫩嫩的,浅浅的,不经心,它满呼吸都是,一刻意,顿时找不见了。密密的黄瓜香中间会有浅紫的婆婆丁花儿,这儿那儿地摇曳着。
娅娃蹲下去,小心地采了一小把黄瓜香,又选几朵婆婆丁配上,结成一条花绳,细细系在辫梢。端详几眼,轻轻一笑,又朝前走。
传来的隆隆炮声她是听见了的,知道又是在用炸药炸石头。修这样的一座水库得用多少炸药啊。舜成哥说过,水库修成后会养鱼。多若诺尔曾有过的那种雪花鱼会回来么?听奶奶说,那鱼通身盈白如雪,十分美丽,为乌兰布通草原独有。水库里一定是可以划船的。她要请求舜成哥做几只小小的木船,前角尖尖的那种,泊在水上。曼陀山野花儿遍开的时候,采一大抱,堆在船头,自己倚在旁边,悠悠地划着桨,唱着歌。
这样的时刻,舜成哥会在身旁么?会在船的另一边轻轻划桨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生态泉(5)
要是会,多好啊!
这样的念头弄得脸儿一下红了,像是西边天际飞来的一片云霞。
羞涩催促了脚步,她轻盈地穿过一段缓坡,来到大石土堆下。这是挖水库造成的堆积,砂、土、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有。翻过它,就是热火朝天的工地了。
很不好翻,因为碎砂磋脚。终于到了顶上,已是气喘吁吁。一口气没待喘匀,呼吸屏住了。很难确定这是由于看到的,还是听到的,所造成。
听到的是,人们在紧张地呼喊:“郑支书,当心呀!当心呀!”
看到的是,郑舜成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一块探出的大石砬子靠近。
那石砬就在她立足的石土堆下面。
不需思考,她就知道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应该的是后退,回到石土堆的下面去,等待事情结束。但是,她却做了全然相反的选择。支配她的是本能吗?是预感吗?是一个深深爱着的女人特殊的心灵感应?
她简直是飞下坡去,落到郑舜成身边的。那是一个闪电一样的瞬间,短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声可怕的爆炸撕裂大地。
待飞到天上去的石块、砂土落回地上,远处的人们看见,娅娃像是一朵沉睡的白云,静静静静地,飘覆在郑舜成身上。
山风轻轻吹过来,她发辫上黄瓜香和婆婆丁的花绳抖啊抖的,像是在回忆中轻声吟唱。
04
那是一天中最后的爆破,也是最关键的。那块探出的砬石不在今天去掉,明天整个工程就会因之停滞。而这是不可以的,眼下的时间比金子都值钱。不惟是未完的挖山和治沙在焦急等待,已有通报,今夏仍会有大暴雨,而且很可能超过去年。水库施工必须抢在雨季来临之前完成,不然损失将是不可估计的。那毁损的就将不仅仅是耕地草场了,还有曼陀南北两村父老乡亲一年来所有艰辛的治山治沙劳动成果。
从而彻底击碎草原绿色立体经济之梦。
偏偏就出了问题。爆破工点燃导火索飞快离去,久久,却不见应有的动静。引捻熄火了?这几乎是唯一的解释。
别无选择,只有去重新将它点燃。
谁都知道,这个活儿中包藏着巨大危险,一旦事情不是猜想的那样,那靠近者就有夺命之虞。
多给一点儿时间吧,耐心地,充分地,等待一下,让情形可以确定。
郑舜成觉得自己差不多已有半个小时没有呼吸了。长长吐出这口气,他站起身来。不能再等了,因为暮色不会推迟飘落的时间,它一旦落下来,那爆破就不能进行了。
“郑支书,我去!”
“我去!”
“我去!”
爆破工们几乎异口同声,喊出这两个字,同时抢到郑舜成面前,都被制止。他没有用语言,只是在每个人的肩上用力按一下,深深看一眼,他们就不再动了。
他独自沉着地朝前走了。
是上天存心要制造惨剧么?遭遇了最奇怪的灾难,导火索并没有熄灭,它一直在无声地燃烧。是它格外长一些,以至用了不可理喻的漫长时间?是引捻与炸药包衔接处出了什么前所未有的问题,使得致命的过渡发生异变?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就像没有人能够识破命运的诡诈。
爆炸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生了,夺走了斯琴娅娃年轻美丽的生命。
神珠水库何以美丽得不可复制?是因为草原上最美好的姑娘将自己的生命化入其中。
娅娃姑娘,当曼陀山上明月高举,你是那白衣飘拂,盈盈如幻的月光仙子。
当曼陀山上花枝绚烂,你是那呼气如兰,袅娜迷丽的鲜花女神。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生态泉(6)
当一切有形的物质都被时光洇化,成为重塑宇宙生命的元素,你仍在所有草原清风的传送中微笑。
你在爱中永远!
05
追加资金只来了三十万,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这使水库修建工程在紧迫处中断。旗委书记章文轩带着财政局长专程跑了两次现场,无济于事。能将自治区和市里来的项目款毫无折扣地放下来,旗里已是尽了最大力量,自配部分根本无力做到。诺格达是个穷地方啊!
就在这时刻,工程停下第五天的傍晚,一辆白金色宝马轿车驶进曼陀北村,缓缓停在郑舜成家院门前。
白诗洛来了。
她照亮了曼陀北村,使淳朴的乡民们陷进深深疑惑,电视上看到的,南方大城市里的女子不是这样的呀?她不会是从哪座远离人烟的湖水中飘出来的吧?嗯,传说中那荷花仙子该当就是这个模样。
公开的理由,她是来看塞外风光。私密的,当然是看郑舜成,他们分别整整一年了呢。但不只是这,巨星公司的一位副总裁因病去世,虚出位置,她渴望它属于自己的心上人。
郑舜成让她认不出来了。变化不是消瘦、憔悴、黢黑这些外在因素造成,是内部的伤,好像他的心已被摘走,全身的血液没有了皈依,开始乱流,进入空气,一滴一滴被风吹散。
当知道半个月前发生的那场不幸,她痛得弯下腰去,泪流潸潸中,理解了他的一切。
也拥抱了自己希望的破灭。她只能是看一看草原风物了,人是绝不可能带走了。那个姑娘的死,是这片土地的一个阴谋,用来永远地留住他。爱教会了她懂他,如果没有这桩悲惨,不管娅娃怎样陶醉于爱情,在他,她也许都只是一个亲人意义上的小妹妹。但是现在,她沉睡的大地,成了他心灵唯一的方向。
他拿心做了祭品。
她让他带着去拜祭了娅娃的坟墓,把最深的哀悼和敬意献给英雄的姑娘。还有至深的感谢,她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了舜成的生命啊,这自己同样切切爱恋的人。她交换了的,还有曼陀北村,这片广袤热土的希望。
白诗洛只待了三天,就匆匆离去。临走的那个早晨,将一只白色信封放到郑舜成手上,告诉说,里面是一张十万元人民币的银行卡,和它的密码。这是她个人的全部积蓄,应该可以使神珠水库恢复施工了。回到深圳后,她会以最快速度,再汇十万元过来。这些钱是不需还的,只有一个请求,水库竣工之后,在它的旁边,风景最好的地方,给斯琴娅娃立一座白色大理石纪念碑。
上书:
曼陀山的女儿。
要由郑舜成亲笔镌刻。
说起来有些像传奇,神珠水库完工后的第七天,预告中的大暴雨倾天而下。真的比去年那场大,时间整整长出半个钟头。但曼陀南北两村的耕地草场无一毫损伤,也就是说,洪水一点儿没下山,全部被水库接纳了。雨过天晴,原本空空的巨大塘坑里,水波翻涌,深涵浩荡,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水库了。
其水从此未曾有竭,可见,那眼奇妙的泉,在天水的召唤下复活了。
彩虹(1)
01
草原有两样别处难觅的美景,一是蘑菇圈,一是彩虹。都是要等到雨后才会出现。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天上的还不算造化独宠,因为运气好了,其他地方有时也可一遇,只是不像草原的那般透着浪漫空灵。蘑菇圈那就非草原不可了,那完全是一个美丽的神话。本来只是绒毯似的一块大草甸子,上面间杂着一丛一丛野花儿,一场雨罢,突然就噌噌噌,冒出一大片雪白的蘑菇来。形容的不是声音,它出来时丝毫没有动静。是它的快,就在一眨眼工夫。远远看,那很像天上飘落的一团白云,也有些像簇拥的浪花儿被刹那定格。到了近处,你会忍不住笑起来,因为中间大的竟像童话里睫毛卷卷的小公主们撑的那种遮阳伞,边儿翘翘的,密密挤在一起,样子实在顽皮。
胡文焉没有想到,竟是林青田帮助自己了却这个多年的心愿。
那是个雷阵雨的日子。云块偏晌时压过来,铅色,把半面天空铺得密沉,悠长的一声雷,几痕闪电,雨就“啪啪啪”打落下来,园子里的向日葵、沙果树,一片东倒西歪。这样来得快的,必去也快。歇午觉的人们还没醒,金亮的阳光已又露出。
林青田就是这时候来的。心急火燎敲开胡文焉的门,拉着她就往外边跑,说:“你就是那个作家老师吧?走走走,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他是让她看彩虹。那真是只有天上才会有的美丽,共是七种颜色,每一种都在似与不似之间,水灵灵的,盈盈飘着,意趣不尽。胡文焉简直看呆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使一旁的林青田十分得意,就知道会是这种效果。怎么说他也是当过镇干部的人,懂得啥叫知识分子。
估摸差不多了,他咳嗽一声,说:“走,咱们再去看蘑菇圈。”
等蘑菇圈的审美震撼也完成,这才让胡文焉知道他是谁。曼陀北村包村干部那个角色已是从前了。现在的他是圣水坝鹿厂分管割茸、接羔等日常生产的副厂长,退休后又被村里聘回的。刚刚从吉林出差回来。听说来了个作家,专喜欢听跟郑舜成有关的故事,顾不得眼看要来雨,抓把伞就跑来了。说有些事儿他要是不给讲,那就会被漏下的。
虽然遭了雨淋,但也第一个看见彩虹,所以非常高兴。别看是个大老爷们儿,他也喜欢彩虹呢,因为它是乌兰布通草原生态的吉祥物。是的,舜成支书就是这么说的,生态吉祥物。它是近几年才回来的,是草原上的风信子、铃铛花儿、野玫瑰又重新一片一片盛开之后,才在天上鲜亮起来。人家说,那是咱草原上的花儿的颜色飞到了天上去呢。
草原上的人们愿意远方客人分享自己土地上所有的快乐,那会带给心灵甜蜜的骄傲。
带她来看蘑菇圈,还多着一层意思,就是同时看看海洋一样绿波翻涌的草场。要给她说的第一桩事,就跟这些草场有关。
指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绿野,他问:“你能想象它们黄沙散漫,地皮祼露的样子吗?”然后笑一下,说就是在那时候,他做过一件很羞愧的事情。
“先给你说围封草场吧。黄沙变成绿草,那就是围封的功劳。”
02
做这件事离不开两样东西,网围栏和石桩。现在你是看不到它们了,因为用不着了,都清理掉了。一开始,是我把它们送到曼陀北村来的。那是一个上午,我带来了两辆大卡车,都装得满满登登。直接开到村部院子。我对等在那里的舜成支书说,这是镇里来的第一批围封草场物资,是我在刘书记跟前使了劲,才给曼陀北村争来的。
彩虹(2)
舜成支书连着几个谢谢,然后皱起眉头,说怕是不够啊,咱村那么多草场呢。
“当然不够,可人家就给这些了。”
舜成支书着急了:“那可就要影响全盘,这一块儿是给镇里下了保证的。”我摆出没辙儿的样子:“那没办法,人家就给这么多。”他愈发急起来,说哪怕能把那一万亩任务完成呢。我耸耸肩膀:“没法儿,只能是有多少先围多少。”他还是说,哪怕能把村子附近的草场都封了呢。看来是真上了火,还没见他这么絮叨过呢。我偷着乐起来。又过了会儿,瞧着火候儿差不多了,我压住嗓子,让他知道旗发改局唐局长是我小学同学,然后说:“这么着吧,村里想多要点儿,只有我死皮赖脸去磨。”他脸上一松,却只是眨巴下眼睫毛的工夫,又紧起,摇着头说那样不好。我嘴角一撇:“嘁,又来学生腔儿了!啥样是好?你就靠着走正步吧,到头来看能捞着啥?”
见他总算进点儿盐酱了,我就提出了钱字,至少得请人家一把吧?
说实话,这次我真不是冲着他个人。也不是啥大贪心,就是想把上次在村饭店栽的钱和去陆显堂家买酒的钱弯弄回来。知道曼陀北村当时一分钱没有,但总也还是村嘛,再说,将来总是会有的嘛。谁想到他竟然会回家去刮娘老子腰包!
嚓,他的眉毛又拢一块儿。我就提醒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三头四百的,借借呗。”又咋呼,说就这一半天儿啊,过这个村,物资都拨别的苏木乡镇去,就没这个店儿了。
噢对,我得给你说说这物资是怎么回事儿。就是国家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下来的扶持。旗委章书记下指示,全旗都学乌兰布通镇,搞草牧场围封。
舜成支书一咬下嘴唇,我就知道是下了决心。果然,就见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费劲地说:“这样吧,多了没有,就二百五吧。”
我哧一声笑出来:“二百五?你给整个傻子数。一句话,二百六,让他们再给送两车来。一个大子儿也不能少了。再少,这事儿就办不成了。”
“好,就二百六!”
“成交!”我跟他使劲一顶巴掌。
他匆匆走了。我开始领着人卸车。
他是一溜儿小跑进的自家院子,当时文秀大姐正在菜园子里用小耪锄刮草。他到跟前,蹲下,搭讪两句,嗓子一拢,问:“妈,咱家卖羊绒的钱还有吗?”文秀大姐嗖地来了警惕,停下手里活儿:“问这干啥?”听到回答后,接着刮草,重重地说:“村里用,不能给!咱家这点儿钱,是攒着给你还饥荒的。你要是就不去南方了,那毕业证的钱不得还人家?哼,前些日子开大会布置会场,你在我这儿拿的两百块还没还呢。村里那是无底洞,咱小门小户的,填得起?”
他就赔情:“妈,你看我这个村支书当的,给你老人家添了多少麻烦!现在总算村里各项工作都上道儿了,你老人家还得支持我啊!”
文秀大姐叹口气,抬眼看着他:“成子,不是妈不支持你工作,实在是家里存下这点儿钱不容易,口里含肚里攒的。妈知道你这个村支书当得不容易,可咱也不能把家里钱老往村里填呀!”
“妈,你放心,这钱,我将来一定还家里!”
“傻小子,咱家里存钱,还不是为了你日后安排工作,娶妻生子啥的。那就是你的钱,你还谁呀?”
舜成支书眼圈红了,拉住文秀大姐的手:“妈,爸和你拉扯儿子从小到大,没少吃了苦。如今儿子大学毕业了,按说该挣钱赡养父母了,可……唉,有时候我心里想想,真觉得挺对不住你们。”文秀大姐眼泪就下来了,忙掏出手绢擦,边说:“看咱娘俩儿,这是干啥呢!妈这手里,只有三百块现钱,昨个儿你爸买药花了五十,就剩两百五了。”
彩虹(3)
舜成支书笑了:“我知道你手里有二百五十块钱,我这儿有十多块,正好凑够二百六!”
我这儿车没卸完,他回来了,喜眉展眼的样子,把钱给了我。叮嘱说,一定要把事儿办牢靠,早些再送几车物资来。活计开始了,不等人的。
唉,这人哪,不能做昧心事儿,逃不过的!那钱在我兜里还没揣热乎,就回了原地方。你知道,刘逊书记把曼陀北村的事儿是搁在心口儿上的,哪一项都要亲自跑来看。围封草场也不例外。那是没几天以后,我们顶着毛毛雨丈量草场面积的时候,他来了。一下就杵了我老底儿。他跟舜成支书唠嗑,问打算先封个人的,还是集体的?老实人答说,集体草场三万亩,已跟李占山签订治沙合同。个人承包这块儿,准备先从村组干部家和面积较大户开始。群众有的对这事儿还解不开,得一步一步来。另外也没那么多围封物资。就现在这些,还是老林跑旗城,在老同学跟前舍脸打巴掌磨来的。
就这么着,玩儿了完。
话一起头儿,我就直劲儿冲他使眼色,奈何他不朝我看呀。倒是刘书记的眼光刷一下,射过来:
“谁是你同学?”
哎哟把我臊的!脸一红到脖子,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刘书记没立刻搭理我,转过去继续跟舜成支书聊,什么要通过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让群众理解、信服呀;什么要典型引路呀;什么要想富,就得下决心改变传统农牧业生产经营方式呀。直到三菱车启动要走的时候,才招手把我叫过去。
车子轰一声走了。我蔫头搭脑蹭到舜成支书跟前,从兜里掏出那几张钱,递过去。他惊讶,问这是干啥?我从实招了。其实所有运来的围封物资都是刘书记从旗里调来的。嗐,啥也瞒不过他那双“党的眼睛”。刚才他问我是不是在运送物资上耍小聪明了?是,马上认个错,求得原谅,他就不追究了。不然,那就要跟我前账后账一块儿算。
舜成支书不接钱,让我还拿着,说他不会到刘书记面前告我黑状。我硬塞进了他衣兜。唉,就是再借我个胆儿,这钱我也不敢要了。
我说老弟,你真要有帮老哥的心,那日后在刘书记跟前多给上几句好话,就啥都有了。
03
唉,掏心窝子说,这辈子,有两个人是让我服了的。一个是刘逊书记,另一个就是舜成支书。对刘书记,我还存着份从骨头里发出的感谢。在人世走这么一遭,要说交过啥好运,那就是遇着了这么样一个领导。我没少捣了蛋,总算也还有一半件对得住人的事儿,多少年后想起来,也还熨帖。
要给你说的第二桩,就是这。
多多少少,我算是给刘书记扛过一次灾。这么说吧,至少我在关口上,没有听信陆显堂对他落井下石。
陆显堂那个老家伙拿一个空白胶卷糊弄了我。狗急跳墙的时候,把真东西和着一些告状信,寄得旗里到处都是。一下就把旗纪检委引来了。
调查刘书记!
我火呼地蹿起,找到了他家去,叫他给个说法。他死不认账,咬定当初确实没拍照,给我的那盒胶卷也是真的。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牢我,鼻子里恶恶一哼:“你问我咋回事儿?我还想问你!”我气得说不上话。一霎眼儿他又变了,呲牙一笑,拿起茶几上烟盒,抽出一支递给我,自己也来一支,都点上。缓下嗓子来:“老弟,你犯哪门子急啊?抽根烟,消消气。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
彩虹(4)
我咬住烟狠狠吸一口,没好气地说:“事儿是我引起的,我能不急么!”
他装模作样:“咋的?你也跟着挨查了?那我可得找纪委去,他们冤枉林老弟,我一万个不答应!”
我冷笑:“要是只来查我,我就不急了。”
“这我就整不明白了,你亲口对我说过,包括你在内的镇干部们,对刘逊都有看法,有意见。这关头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算给了刘逊老大面子。要是你一反嘴,他姓刘的就一千张嘴也说不清。那样的话,不光报了他对你逼付饭费和借下暴雨之机停职的仇,也为镇里遭他排挤的其他干部们出了口恶气。”
我斜他一眼,说损德的事儿我不干。我林青田怎么着也是个国家干部,这点儿素质还是有。跟刘书记不太对付那是真,自打他来,别扭我好几回了。差点儿撵回家去抱孩子。可那都是咱犯到那儿,人家逮住了,并不是看咱眼眶子发青,给小鞋儿穿。哪能拿没影儿的事去糟蹋人家!
老滑头摸出话风,立马转了向,一伸大拇指:“林老弟,够仗义!真君子!”说他刚才是在试探我。他跟刘书记没冤没仇的,落什么井,下什么石?这么点儿破事,叫我也不要大惊小怪。别说刘书记没有,就是吃了喝了,又咋样?现在当官儿的,哪个不吃不喝?谁还拿这当回事儿?在老百姓眼里这都不是*了。
我说这次不同,自上而下正搞“*”,这当口把事儿捅出来,跟拿真刀子捅人没啥两样。暗箭伤人哪!
他打起哈哈来,连着几个误会,把事儿推个一干二净,说啥刘书记被告啦被查啦的,之前他压根儿不知道。
这老家伙,拿他咋着呢?只好就收了场。等于他也没赢,我也没赢。
跟着我就去了刘书记办公室,把刚才的事儿说给了他。我是又悔又忧又恨,悔在自己猪脑子惹出来的事儿,牵连了他。忧呢,怕是这节骨眼儿上有人作假证陷害他。恨自己当初轻信了陆显堂。刘书记倒轻松,笑着,让我相信组织,说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说他可没轻信,当时回来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向镇党委做了汇报。现有党委会议记录作证。镇纪委随后还形成书面材料,上报给了旗纪委备案。
我纳闷,那旗纪委还派人来查个啥劲儿!
他说这是对的,只要是有人举报,纪检部门就不会光听镇党委一面之词。我呼地站起,就要去找旗纪委,跟他们说清事情真相,被他制止,他说你是当事人,纪委会找你的,只要你到时如实汇报,就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然后有些慨叹地说:“老林啊,通过这件事,我倒对你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把我弄得心脏一紧,瞪大两眼瞅着他。他语调更沉缓了,说他来到镇里后,为整顿机关工作作风,大会小会上没少敲打了我,还下过处罚,我不但没心生忌恨,串通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趁机颠倒黑白挟私报复,还主动来说明情况,为他怀忧,这就是正义感啊!有正义感的人,小事儿上可能犯糊涂,大是大非问题上,就不会对不起党和人民,就是可以信赖的好同志!
我眼泪就出来了,一边抹,一边掏起心窝子来:“谢谢刘书记对我的理解!说实话,你调来乌兰布通后,我林青田有意无意地没少给你添了乱。其实包括我在内的许多镇村干部,明知道你是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好干部,一心想的就是把咱乌兰布通的事情办好……可你在把乌兰布通变好的同时,触及到了我们的一些利益……”
彩虹(5)
刘书记来了兴致:“噢?说说看,都是哪些方面?”
我试探地瞄着他:“那我可就竹筒倒豆子,直通了?”
“假话我不爱听。”
我就说起来,你起用年轻干部,上点儿岁数的就有意见;你禁止镇村干部公款吃喝,限制干部喝酒,就让我们这些用公家酒泡惯了的人受不了;你主张大搞生态建设,让过惯了一张报纸看半天日子的干部们去东跑西颠,操心受累,这些人就心生怨恨……
刘书记点头,说还真头一次有人给他摆这些:“老林,你说得有道理,但这是没法儿的事。咱们想把乌兰布通的事情办好,为群众真心实意办好事儿,就必得牺牲点儿少数人利益。相信绝大多数镇村干部是会想明白的。”
“应该是。我林青田就是个活例子嘛。”
他又夸奖起我来,恳切地说:“难得你能想到这层啊!”
我倒不好意思了,一转又回到照片的事儿,说要是这对他没啥负面影响,我心里好受点儿。他叹口气:“不会一点儿没有,毕竟我在场时发生的事情。作为镇党委书记,对发生这样事情负有领导责任。”他宽慰我说:“别放心上,你已真心认识了错误,行了,就让我们都引以为戒吧!”
这一片话,听得我真是又感激又感动。
唉!
要说刘书记真行,总归是挨查了,可他啥事儿没有,照样该咋着咋着。亲自带镇里技术员,来给曼陀北村退耕还林还草规划地块儿不说,嘿,来当起咱村的村民了,说的是,当一天曼陀北村村民。对,就是这么说的。
真干啊,短袖后背心被汗水打个透湿,胳膊晒脱一层皮。
说起来臊得慌,那天我又出了回洋相。见刘书记来挖山,我也拎把铁锹跑过来,在他下边山坡上找块儿地方,拿米尺比量比量,就煞有介事开挖。嘴里说:“我也当一天曼陀北村村民,群众一天挖多少鱼鳞坑,我多上两个。”刘书记停住铁锹,笑着阻止我,说你是驻村干部,任务是协助村里组织动员群众上山,检查好工程质量。一个阵地上全成了兵,没一个将,还不乱了套。
“是,是是,我这就检查工程质量。”我应着,丢下铁锹,掏出刚装兜的米尺,跑到刘书记正挖着的鱼鳞坑上,一本正经量起来。刘书记又笑,说你现在检查我的鱼鳞坑,肯定不合格,我刚开始挖啊!我一愣怔,脑壳醒过来,忽地臊冒了汗。
赶紧一溜小跑逃了。到没人地方,伸手就给自己一嘴巴,骂说:“到刘书记跟前你就发慌,你他妈慌啥?没出息!”
话虽这么说,我也还是体谅自己,刘书记这样的人,他一身正气,不怒自威啊,由不得你不乱阵脚。
嗐,人这一辈子,跟就跟这种样人,他把你往亮堂地儿领呀。就说那天吧,在下风头,听他跟舜成书记两个一篇唠嗑,我立马觉着自己心里高起老大一截。
好像是从人活着的意义说起的。刘书记说他刚毕业时,本是想到哪个科研部门搞专业,或是到一所学校去教书,奋斗个专家学者什么的。但后来一转二转,成了旗委办秘书,想法和观念就跟着变了。不是唱高调,他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为社会为老百姓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让一方土地一个环境发生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那内心才是真充实。
他停住铁锹,指着远处的沙漠带,说比方吧,将来有一天,远处的沙漠,近处的秃山,都被我们的双手变成了绿色海洋,到那时,心里头该多舒坦。那感觉肯定比个人事业上取得点儿成绩,成个什么名什么家,来得厚重。
彩虹(6)
舜成支书使劲点头,说那没法儿比!真正的人生大快乐,是绝对跟大众利益紧密联系一块儿的。个人的成功如果离开了社会进步,那只能是水中月雾中花。
刘书记又说,所以人生道路的选择至关重要。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像咱们吧,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那别管大小,都是党的基层工作者,就得为党组织负责,为群众谋算。假设咱没干这个,而是去当了教师、科研工作者什么的,说不定也会两耳不闻窗外事,抱怨时代,骂社会上的*现象,甚至为一己私利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舜成支书笑了,说没想到刘书记你还有这么通俗的内心,我还以为你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刘书记也笑,说我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但同时也是个凡人,有时候对有些现象,也愤怒甚至失望,但我会看主流,向前看,能看到人类总是进步的这个大趋势。
他们后来又说,人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是负有责任的,应该的是美化它,而不是抱怨。如果觉得它不够完美,那就发出光来把它照亮。
“发出光来把它照亮。”瞧瞧,说得多好!
时代啦历史啦这些,我不是能弄得很透。但我要大声说,刘逊书记,舜成支书,他们是把乌兰布通草原照亮了的人。这块土地会永远记住他们!
04
旗纪检的人自然是怎么来怎么回去了。这让陆显堂何安两个窝里咬起来。何安嗔怨陆显堂只承认是旁观者,不认拍照片的账。急涨着脸质问你为啥不认?你一口咬定刘逊鱼肉百姓是事实,那他就不会有好日子过。说是村级也快要搞“*”了,不把刘逊弄老实,到时候怎么对姓郑的小子开刀?
末了是陆显堂占了上风。理由是,不认,才能把那天见到的,添油加醋向调查组汇报,说出他的怀疑,和曼陀北村群众对这件事儿的强烈反映。而要是承认了,首先就理亏了一层,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该当的是把这些照片堂堂正正报送旗有关部门,怎么可以搞匿名信这种地下名堂?再者,一旦承认了照片是自己所拍,那有些事就得摆事实讲道理了,可在这件事上,他们手中有多少事实可跟调查组的人摆?
“开始不就说了吗?只是把水搅混,把墨也染在他们身上点儿,让他们自顾一下,别老盯着咱们。说实话咱抓这点儿事弄不大发,到顶了通报一下,写个检查,臭臭名声而已。咱手里的是镴枪头呵!”
何安闹心,就有些把不好方寸。回到家里,三句话没过,两口子吵起来。是从张铁桩开头。何安说,苏友明确表示,找铁桩就是问问建校账的事儿。搞清财审计,有关账目问题找当事人核实,那是常情。这样的话铁桩躲起来还真不太好,好像还没咋着,自己先心虚了。
张枝担忧,说铁桩那几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使个曲儿占点小便宜啥的行,真到阵仗上,怕是人家还没咋着,自己先慌了神儿,心里点儿事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
何安犹豫,说倒也是,铁桩这小子心里头没数,智商也就顶个十岁孩子,到审计人员跟前,一准慌了神儿!
就是这句,张枝不痛快了,一扭身躺炕上,抢白说:“你智商高,敲寡妇门,挖孤女坟,比铁桩强多了。”何安恼了,脸子刷地沉下,茶杯使劲往桌上一墩:“这头儿都快火上房了,你还在那儿吃醋!”
张枝呼地坐起:“当初揽学校那活儿时我就反对,就铁桩那两下子,还挣钱?把自己赔进去吧!”
彩虹(7)
何安冷笑:“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当啊!”
张枝手指猛地对住何安,岔了声地骂起来:“当初是你打保票,让铁桩出面干,你在背后支招儿,啥事儿不会有。现在咋样,要出事儿了吧?我可把丑话说头里,铁桩要是栽在这个坑里,我第一个找你算账。蹲监狱,你俩一起去!看你还怎么再贪几个小钱儿眼睛就盯着村里女人不放,恨不得把全村女人都收拾了。这回你蹲到监狱里去收拾女人吧!”
“天底下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婆娘!”
“冉彩云那小狐狸精讲理,你找她去!”
“这败家娘们儿,啥事儿都让你给搅坏了!”
张枝扑过去,一把抓住何安衣服,直问到他脸上:“我咋败家了?不就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那也有你的责任!”何安使劲搡开,站起就往外走,边厌恶地说:“真他妈扫兴!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张枝抓起枕头冲他背影砸过去:“不过就不过!”趴在被子上哭起来。
没几分钟,电话响了。恰是张铁桩,身上钱花光了,问姐姐咋办?说在外面待不惯,想回家。当姐姐的就尖着嗓子说:“回来!”对面为难地说,可姐夫不让回来。嗓子更尖了:“听他的,死了连条像样裤子都穿不上!”嘱咐到时候尽量压着点儿,别咬这个咬那个的,只把自己的事儿抖落清楚。“咱家就你一个儿子,要多长个心眼儿,别把自己送监狱去。”
第二天过晌,张铁桩就一晃一晃回来了。头脚进了家门,一碗干饭没扒完,后脚苏友就到来。
审铁桩这场戏,逗着呢。
一开始他狡辩,说暴雨浇塌校舍,属于那啥来着?对,自然不可抗力。被苏友圈回去,问他:“曼陀北村几百间房屋都没被浇塌,其中有土房,砖木结构房屋,还有几十年的老房子,怎么解释?”
答不上了。脸上开始淌汗。
苏友就一条一条问起来。
“在承包建房过程中,建没建财务账?”
“财务账?啥财务账?”
“比方说,你从村委会支了多少工程款,购建材开支多少,人员工资支出多少,总得有个数。”
想半天:“没,没啥账啊。”
“校舍建成才两年半,你又是承包人,有些大账目应该能回想起来。用不用我们帮你回想回想?”
“我这人脑瓜不太好使,让我慢慢想想。”
“看上去你不像糊涂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可要清醒啊!”
“对对,要清醒,要清醒!”
“建校过程中,你从村里共支过几次工程款?”
茫然地:“支几次工程款?”
“你是工程承包人,从雇佣方支几次工程款总该记得吧?”
自言自语地:“支工程款?支工程款!”
“从村委会支工程款,是你亲自去的吗?”
打了个愣神儿:“是,是啊……是我亲自去的。”
“支据上的签名,是你亲笔写的?”
迷惘地:“啥签名?”
“就是支钱时在支据上写上你的名字。”
“是,是我写的。”
“张铁桩,你读了几年书?”
扳手指头算了算:“十来年吧。”
“十来年?那至少也是高中毕业。”
伸手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还高中,小学我都没毕业。”
审计组几个人都禁不住笑了,停下手里活计,好奇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
张铁桩见大家感兴趣,来了劲儿,说他在一年级读四年,班主任不让升级,让他当班长,管那些不听话的学生。有谁学习不用心,班主任就说,想让张铁桩管管你吗?那家伙就听话了。
彩虹(8)
苏友问他,你管别人学习,自己学得咋样?答说第二次读一年级时,班主任就不让参加考试了。问为什么?说,现在有些企业生产免检产品,他那时候就那意思吧。第三次读一年级,班主任连课本都不用他带了,也不用背书包。上课他就坐在最后一排,哪个同学搞小动作,他就报告老师。后来老师就让当了专职班长,夸奖说,他天生就是当班长的料儿。
审计组的人笑翻了。苏友抿住嘴,拿起桌上纸和笔,递给张铁桩,让他在上面写一下名字。等比比画画写完了,拿去跟办公桌抽屉里的一张单据反复对照。完后,告诉张铁桩,用不着请专家鉴定,完全可以下结论,支款单据上的字,不是他写的。声音突地严肃下来:“你提供假证据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要蹲监狱吗?”张铁桩满眼惊恐。
“任何人触犯了法律,都要受到法律制裁!”苏友将笔重重拍在桌上。
张铁桩汗水汹涌,低下了头。
“你要想清楚后果。”苏友提醒。
闷了一会儿,张铁桩抬起头来:“我把知道的都说了,还让我蹲监狱吗?”
“把问题如实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是可能的。”
“那就好,那就好!”真就坦白起来,说其实建村校,他张铁桩只是应个名儿,名上他是大把头,实际就是个领小工干活的工头儿,钱钱物物的,他都管不着。房子盖好了,他姐夫,也就是何安,给他一千五百块辛苦费。
“钱和物由谁管?”
“就我姐夫一人儿。”
“你说的都是实话?”
“不为说实话,我就不回来了。”
记录员把本子递过去,让张铁桩看,是不是跟他说的一样。是,就在上头签字。张铁桩伸出根手指头,说他不认字,也写不好,就摁个手印吧。
苏友拍着他肩膀,嘱告今天的事儿自己心中有数就行了,别跟外人说,更不能跟何安讲:“这样对你对我们工作都有利。”
张铁桩点头,说他想好了,就再出去躲上几天。
“等你们把事儿闹清了,我再回来。”
05
陆显堂、何安的双规令来到那天,舜成支书正召集大伙儿开户代表大会,商议秋造林买树苗的事。农田防护林建设国家拨的钱一时到不了位,得先自己想法儿。这回舜成支书没去难为刘书记,知道去了也没用。
舜成支书首先跟大家道辛苦,说:“治山治沙一晃几个月了,乡亲们整天靠在山上挖鱼鳞坑,靠在沙地网草格子,事儿还没忙出个头绪,这秋造林时间又到了。看着大伙儿这么累,我心里真是不好受。可又没办法。咱村的山要绿起来,沙要固住,人要富裕,别的不行,只能靠咱自己。”
完后提出筹树苗款的事儿,说何会计已把账算出来了,一会儿给大伙儿通报一下,每口人大约合多少钱。让大家放心,这钱算是村里借的,日后会带着利息一并偿还。率先表态,他家出一千块。
他话一落音,陆显堂就给侄子递眼色,老把戏,还是想让楞子放炮搅场,弄乱子。陆二楞倒是跟着就站了起来,但只问了问舜成支书答应过的给借养殖贷款的事儿,钱啥时候能来?一次能给多少?等等,就咕咚又坐下了,直把大伯父气得翻白眼。只好自己上了阵。站起来咳嗽一声,说我摆几句,村支部领着治山固沙,栽树种草啥的,大伙儿跟着干也就是了。但凡事得有个限度,一口不能吃下个大肥猪。眼下就快秋收,地里庄稼白花花长在那儿,不抢收行吗?
彩虹(9)
见有人点头认可,调门昂起来:“要秋收,要挖山,要固沙,还要栽树。哼,照这么个折腾法,乡亲们还活不活了?就是有一天曼陀北村真山绿了,沙住了,人富了,可人都累死了,累病了,那再绿再富有啥用?!”
煽动有效,一时间人们交头接耳,嘁嘁嚓嚓。
不免更加得意,眼睛盯住舜成支书,叹着气拖着腔儿:“就为个人图点儿虚名,把乡亲都折腾死,不值啊!眼前就有例子,巴特尔、乌仁老人,都为治山搭上了命。治山治沙都没有眼前利,慢慢来吧!”
巴图呼地站起,大喉大嗓嚷了一句:“老支书说的是那么个理儿。”把所有人都弄一愣怔。陆显堂脸上刮风似的,起了一层笑。不料巴图话音忽地转了,只听他说:“咱现在干的这些,是没眼前利。我儿子巴特尔也确是为治山死的。可有一样,咱干这些活儿,压根就没图眼前利,是在为曼陀北村子孙后辈着想。山是在咱手造治秃的,草场耕地是在咱手沙化的,咱自己不整治,指望谁来给整治?要我说,曼陀北村真有一天山绿了,沙住了,人富了,就是咱这些人累死,也值!”
“再说巴特尔出事,那是意外,咋能把账记在人家舜成身上?大伙儿心明眼亮,自打舜成当上村支书起,他家那点儿家底快踢蹬光了。他这是为图虚名?咱说话可不能昧着良心!”末了代表老伴儿孙二娘表态,说治山购树苗,他家出三百元!
何安见情形不对,赶忙端账本站起,说:“我公布一下账,秋造林需购大核杏树苗、扁杏树苗、樟子松各十万株。每株一角一分钱,共是三万三千元。需购沙棘六十万株,每株八分钱,共是四万八千元。两项合一,总计需款八万一千元。这其中,李占山绿地公司出钱一万块,扣除。余下七万一千元,咱村五百一十六户,一千八百八十九口人,平摊每人大约三十七块六毛五。”
屋子里顿时鸦没雀静。
陆显堂闻出味儿,又站起,咳嗽一声,刚要开说,突然外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叫他。
就是检察院来了。
来的是一男一女两名法官,和几天前离去的全体审计组成员。
进行得非常斩利,男检察官宣读了一份文件,大意是:经乌兰布通镇审计组对曼陀北村财务进行审计,发现曼陀北村原党支部书记陆显堂、村委会财粮何安,有贪污挪用村集体经济钱款嫌疑。现已将此案正式移交旗检察院反贪局。旗反贪局从即日起正式立案调查。现对涉案人陆显堂、何安二人做出“双规”决定。一是自接到此通知起,陆显堂、何安二人不许再出曼陀北村。确有事需要外出,要经检察人员同意,由担保人陪同,并在规定时间内返回。二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接受检察机关调查,如实交代所涉及的全部问题。
人到了这个时候,那就慑了,只有打抖、流汗的分儿。陆、何两人在女检察官递过来的文书上抖抖颤颤签了字,事儿就算完成。
这时候说话,也就有了几分其言也哀的况味儿。当天晚上陆显堂跟老伴儿一递一句,把几十年光阴做了个缩水式总结,老伴儿抹着泪埋怨,说她早就提醒,何安两面三刀,一肚子花花肠子,让小心着点儿,可就是不听。陆显堂叹息:“是啊,这些年太相信这个家伙了。以为他脑瓜儿好使,安排的事能整四至。村财务上,一再告诉,别出啥差,闹两个零花钱倒没啥,但得把事整平乎,他也一再拍胸脯打保证,谁知审计的一看账,啥都出来了。”
彩虹(10)
惊愕于何家伙的胆大,竟然胜过自己!建校款一共八万多,就有四万多对不上账,竟把一半儿都整到自己兜里!用工找的是一帮根本不会盖房的二把刀,用料全是劣材。这样的事儿竟然敢!
“现在说啥也没用了,天大窟窿捅出来了,打碎牙往肚里咽吧。只求他能凭良心,别往咱身上贴事儿。”
老伴儿出点子:“何安这人在财上黑,胆大,事儿上却是熊蛋。要不让二楞吓唬吓唬他?”陆显堂摇头:“不好使了,二楞铁柱那伙子都跟郑舜成ρi股后面转去了,嘈嘈着要养羊发财哪。看他大伯父走麦城了,投他国了。”老伴儿愁愁地说:“二楞这些年跟着你,还不是图挣几个清闲钱花?舜成领着大伙儿养羊真能发财,谁还会听你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陆显堂就长叹一声,说:“天地良心,咱得佩服人家舜成,带着大伙儿走的是条正道。我当初主事的时候,也想把曼陀北村往好里领,可就没想过咋让村里人富起来。一大失误啊!”
老伴儿又出主意,让去找旗城那些当官儿的朋友,帮着消消灾。往时不是常说吗?将来要是有个沟沟坎坎的,找谁说声都好使。
陆显堂使劲一呸:“那些酒肉朋友,没事时找你请他喝酒行,真摊上点儿事儿,都躲远了。这两天电话快打碎了,没一个接。”忽然一声冷笑,嗓音恶起:“你们躲吧!我陆显堂在村财务上,只是吃喝造治得楞了点儿,没大把大把往家捞村钱。有些账虽说算在我头上,但多数都与你们这些人有关。我手里有本账,整急眼我往检察院一交,你们他妈没一个能有好日子过!”
何安家里,就是全然不同的情形了。何安坐炕上一个劲儿大杯大杯喝酒,把一旁的张枝看冒了火:“你少喝点儿吧!事儿出来了,喝死有啥用?”喝酒的人怪模怪样一笑:“古话一点儿不差,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是不是你指使铁桩到审计抄了我的后路?”
“就是铁桩不回来交代,你做的那些事早晚也得露馅儿,纸啥时候能包住火了!”
“我都做啥了?别人咋说咋看我都认了,你咋也端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只不过从村里抠俩小钱儿,也都用家里了。”
“家里可没见你几万几万地往回拿过钱!”
何安急了,手指着屋里摆设,说:“咱家靠我那点儿工资,不想办法东抠西抹点儿,能住上大瓦房?看上大彩电?用上电话、煤气灶?做人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张枝一撇嘴:“村里住大瓦房看大彩电使电话、煤气灶的好几家呢,他们都是东抠西抹来的?”何安一副伤了心的样子,摇晃了半天脑袋,才吐一口气:“我现在是落暗处了,保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一副手铐子就戴手上了。我不跟你这狠毒的女人争论了。我要是被抓了,你再想住大瓦房,看大彩电,使着电话是不可能了。我这些年抠多少,这下子就得倒多少。倾家荡产了,你也落个人财两空!”说着,抓起酒瓶子,嘴对嘴咕咚咕咚往里灌。
张枝鼻子一皱,哭起来,一边数叨:“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图集体那点儿小便宜。哪怕不住大瓦房,不看大彩电,不使电话、煤气灶。村里人祖祖辈辈过穷日子,也没见哪个穷死。”
“现,现在,说啥,都晚了!没,没用了!”
06
不用说,香女饭店起诉曼陀北村一案,自然是后者赢了。镇法庭的宣判结果是:一,撤销原告立案请求,原告的诉讼理由因诉讼主体错误不予立案。二,所查封曼陀北村集体财物全部从即刻起拆封。三,本案起诉费及财产诉讼保全费全部由原告承担。
香女急了,圆睁双目,紧咬牙齿,指着陆显堂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陆大胖子,下把我该告你了!敢保一告一个赢!”
警车来那天,陆显堂跟何安都正在山上干活儿。已是秋造林了。陆显堂先看见,当时他正往一棵大核山杏树苗的根上浇水。没停顿,像是啥也没发生,仍旧把浸好水的树苗小心地放坑里,又往进培土。警察就来到跟前了。他放下铁锹,双手抬起,送上前。警察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他说我就是陆显堂。
手铐戴上后,他立刻用衣服遮住,低声跟警察说:“商量个事儿。”
“说吧。”
他指了指另一面山坡,说我从那条道儿下去。你们别跟着我。下山后我在村边等你们。意思是给他在乡亲们跟前留点儿面子。警察问:“想耍花招?”他皱皱眉:“放心!要跑我早跑了,不会老实等在这儿。”警察思忖了一下,答应了。对身后一个穿便衣的说,你在远处盯着他点儿。
警察朝何安走去时,那人正拿铁锹给一棵树苗填土,一转身瞥见,两腿忽地软了,瘫坐地上。警察就说:“不用问,你就是何安。”手铐还没碰腕子,何安眼泪已流下来。警察让他站起来自己走,他做不到,说腿不听使唤了。没办法,只好两警察一边一个架起他,拖拖拉拉往停在山半腰的警车去了。
张枝一言不发跟在后边。
要上车时,何安扭过头看张枝,哭着告诉别忘给他送衣服和吃的。
警车一路鸣着警笛远去了。尖锐的笛声在山野间回荡,像是一声连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
陆显堂判服刑三年。何安八年。
天助(1)
01
买树苗的钱,最终是陶可捐赠。陶可咯咯笑着,把这说成是天助。她顽皮地忽闪着长睫毛,说:“是噻,自助者天助嘛。”好像谁站在对面跟她争辩。
讲这一节的时候,她们是在牧马坡的白杨树林里。胡文焉说不清为什么在动身之前,一定要再来看一看白杨林,是预感到自己此去将不会再来?白杨林丝毫没变,还是几年前她初遇世铭时的样子。她知道,它永不会变的,世铭会保护它,犹如珍爱生命深处的记忆。世铭,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世铭,知道吗?是你给了我重返故乡的力量。纵是千山万水之外,我会清晰看见你迎风独立的身影。是的,我们应该坚守,战斗,为了大地的福祉,为了故乡的美丽。
世铭,爱在我的内部,时刻照耀并充实,使我成为力和光。
在哪里找到朋友,
便在哪里获得新生。
她多么想像陶可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样,也讲一讲世铭,说出她生命中深涵隽永的发生,但她不能,因为一旦说出了,她怕自己就会成为一个空人,从此不再知道时光的模样。
所以她只说白杨树,说它是北方精神的写照。
陶可立刻嚷起来:“那它就是郑舜成喽!”此前,陶可一直认为郑舜成是北方精神的写照。说曼陀山上也种了好多白杨树呢,那还是她的主意。
就又回到天助的思路上,说如果不这样理解,那怎么解释那一年的巧呢?真是巧啊,正好开户代表大会那天,她又来曼陀北村。本来,暑假一完,她就回北京上学了,但是塞漠深处的曼陀北村从此成了她梦中的牵挂,每有一股风吹来,都会让她想起它。所以,国庆长假一到,她立刻匆匆踏上通向它的长路。
后来郑舜成告诉说,若不是她及时来到,还真不知怎样度过这道难关。每人三十几块钱,这在城市,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当时的曼陀北村,却是天大的难。人们没有收入啊。
陶可是请求远在美国的父母,汇来六千美金。
她成为乌兰布通草原生态建设第一个捐款资助者。赠送这笔钱的时候,她提了一个要求,在原来的计划中增加一万株白杨树。就是苏联画家希施金的风景画里常有的那种阔叶白杨。乌兰布通草原的气候,那树种应该是适合的。
郑舜成欣然应允。
“文焉,你去了,一定要去看一看那片白杨树哦,它们已是一片大树林了,很美很美。比这一片精彩得多,因为它们是生长在自己的土地上。白杨是属于北方的嘛。”
胡文焉相信。其实,就是那片白杨树林,使她和陶可结缘。陶可在省美术馆办画展,她去看,一幅气质独特的白杨树林风景画吸引了她。是的,那树林有着特殊的气质,亲切,大气,超然物外,散发故乡的气息。这使她急切地,想见一见画的创作者,问一问关于生长着这片白杨树林的土地。
陶可说,她也在曼陀山上栽了一天树呢。树苗买回来的时候,她的假期正好还剩一天。
那真是难忘的一天。她始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栽树法。知道了什么叫民意的力量。遍布鱼鳞坑的山坡犹如一面巨大盔甲,斜斜卧在蓝天下。十几面红旗仿佛十几把火炬,在猎猎山风中高高飘扬。古铜色面孔,粗衣简饰的农人,在红旗下弯腰躬背,往来忙碌。实心实意的振奋,血液一样的殷切。在那样的情境里,红旗顿然具有了别样的意义,它面对最朴素的民生,是一种让人热泪横流的大召唤和大期盼。
天助(2)
叫做坐水育苗法。水是用驴车运到山上,粪是用背篓背到山上。土、粪、水搅拌均匀,装到薄塑料袋中,然后连同树苗一起埋入挖好的鱼鳞坑里。
缓坡处挖一个大坑,里面蓄半坑水,秀嫩的杏树苗、沙棘苗、黄柳苗全都浸泡在里面。各村民组派人前来领树苗,规定每组每日两千株。有的想多领一些,说知道树苗是血汗钱来的,没人糟蹋,只是想抢抢工,多出点儿活。被负责分发的人制止,让栽完了再来领。主要是让树苗在水里多泡泡,这样容易活。
陶可被安排Сhā进葛老欢所在的组。面对这个前所未有的活路,他比她还懵懂。乍手乍脚地不让动,等他去问清楚。好不容易逮住满山跑着做指导的林干部,举起树苗和塑料袋,皱着眉头问,这树根上套层塑料袋,外面的水分进不去,里头的气透不出来,树苗能扎根吗?林干部解释,说这层薄塑料啊,就是为的不让里边的水分跑太快,套上它,能有效保持树苗根部的水分。完了一笑:“这么薄的东西,好汉子吹口气都能破,能影响树苗扎根?这叫科学造林法!”
银凤也来了,白玉样的脸在阳光照耀下,恰似盛开的莲花。让人疑惑,在这俨然世界外的僻远之地,竟有如此的娇媚。银凤侧身之际,看见了山那边漫野的红旗,不由惊喜欢呼:“南嘎查也在栽树呢!”
真的,山的另一面,同样的红旗招展,人马满山。南嘎查竟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细细听,还有山风送来的乐音。那是架在工地上的大喇叭播放的红色歌曲。
如今的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
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
那天最别致的一个情节,是李兰花在山上生产。李兰花是格勒图的妻子,一直带着身孕参加治山劳动。那天,格勒图本是不让她上山的,因为产期就到了。但李兰花不干,挖了半年鱼鳞坑,就盼着这个栽树的日子,咋能不去呢?她要让肚里的儿子跟她一起栽下一棵棵小树,在娘胎里树立生态建设的意识。
偏偏那会儿格勒图不在,去山下拉水了。幸亏孙二娘走过来,一眼看见在地上翻来扭去的李兰花。
“彩云,快去喊石大夫,兰花要生了!”孙二娘抱着李兰花,扭过身朝远处泡树苗的大坑子喊。正分发树苗的冉彩云答应一声,手里东西往旁边人手里一塞,拔腿就往山下跑。七十二从远处跑过来,问能帮啥忙不?被孙二娘瞪了一眼:“你个大老爷们儿能帮啥忙?给我躲远远的!”
嗔斥完,冲山坡下的陆文秀招手:“快过来几个女的,给遮着点儿!”
那孩子的名字是陶可给取的,不蒙不汉,四个字,叫“与树同生”。
02
若是这件事力度不够,陶可说,那就再加一件,就拿长白山鹿业公司方文稚总经理来选场说起吧。
那是第二年春天了,婆婆丁刚刚开花儿,神珠水库破土动工之后。
方总一行六人,两辆银灰色奔驰车,直接开到曼陀北村深处的丘陵草场。那是一个扬沙天气,风被染成浅浅的金色,走在风里的人渐渐也被染。除了郑舜成,所有人都戴着深色墨镜,他们的眼神儿被隐藏起来。但是,年轻村支书完全能看见他们失望而略带责备的目光,它们是那么清晰,而具有穿透力。这使他满心歉疚,为这样的风,为那些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沙丘。好像它们不是上帝的呼吸,大自然的肿瘤,而是他的一样。
天助(3)
尽管如此,当方总说出感受,他的应对还是镇定自若。
方总背过脸去,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摘下墨镜,在脸上擦一擦,放眼四周,说:“你的网页把乌兰布通草原描述得那么好,可实地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草场沙化如此严重,谁敢来投资?资金投进来,一场大风刮过,钞票都埋进沙堆里,投资者就只剩跳楼一条路了。”
说得很平静。
回答也平静:“方总,您可能没太看清楚,我描述的是我们乌兰布通的明天。现在条件是差了点儿,但我们正在努力改善,举全村之力大搞生态建设。我们有绝对信心在三到五年内,实现山绿、沙住、人富的目标。”
“你的绝对,以什么作保证?”
“曼陀北村群众人心齐,泰山移的斗志,苦干实干的精神和国家正在实施的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与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各项惠民政策。”
方总笑了:“你的头脑够级别,一下敲在点子上。我们正是被这场政策的风刮来的。”
如此,似乎就没有再多言的必要了。但郑舜成还是大致介绍了曼陀北村草场耕地面积情况,和已经完成的与未来计划。末了说:“您若在我们这儿投资办养鹿分公司,我们会提供最优惠条件。”
“什么样的优惠?说说看。”
村支书扳着手指头说:“鹿厂占地无偿送你使用三十年,怎么样?”
“你们的两万亩草,种的什么?”
“主要是紫花苜蓿。”
“优质牧草,不错。看来饲料来源不成问题。群众的养殖热情高不高?”
村支书笑,说我的这些牧草可不是给鹿预备的,那是小尾寒羊的食物。鹿嘛,到时候就吃野生的草叶树叶。鹿的啃噬量小,完全可以野外放牧。需要草料储备的话,那野生苜蓿就足够了。你等着看吧,草原的山岭沟谷间到时候会到处是野生紫花苜蓿。随之介绍了自己公司加农户管理模式的设想,和村里一部分群众热情高昂,一部分等待观望的现状。说:“如果把曼陀北村未来养殖业比作一条龙,您的公司就是龙头。龙头动起来,还愁整条龙不动?”
方总哈哈大笑。
最终拍板,却是因为一顿饭。
从丘陵草场回来,郑舜成让轿车停在了自己家门口。他设家宴酬宾。方总等人挤在一张乡下木匠打制的小圆桌旁边。桌上两样炒菜,一盆小米饭,另加白菜、小葱、大酱。郑舜成边斟酒边道歉:“家里没啥好吃的,委屈各位了。”方总端起酒杯品一口:“老白干,这个好!”看着郑舜成问:“你村里没食堂?”答说原来有,乡亲们对干部大吃二喝有意见,撤了。又问:“看见你村有饭店嘛,为啥不请我们下馆子?”回答非常老实:“村里太穷,请不起。”然后恳切地说:“各位平时大鱼大肉惯了,到我们这儿换换口味儿也不错。鸡蛋炒韭菜,小葱蘸大酱,纯农家特色。”
方总笑,伸出手指点着说:“你个小支书!真有你一套!知道为啥在你村吃顿饭不?”随即自己作答,就是想看看你这个村支书是不是干实事儿的人。说他们一路走来看了不下十个村庄,一个没相中。为啥?那些村官儿一个比一个穷大方。有的村比这儿穷多了,领他们到饭店大鱼大肉地造。一顿下来少说四五百。“我的鹿业分公司要是设在这样地方,还不被这些败家子把鹿都给吃了?”
末了付二十元饭费,说是以实为实,亲兄弟,明算账。钱放桌上后,脸上静下来:“就冲着你这小米饭、白菜小葱蘸大酱,我们养鹿厂就初步定在你这儿。具体事宜咱们下一步再商量。”
天助(4)
临上车时道出来此地选址的另一个原因,从有关资料上,他了解到,在乌兰布通草原的连绵峰谷之间,曾有成群的野生马鹿出没。当地人曾捕猎以圈养,产出的鹿茸为物中*,深得洋人青睐。说明这里的空气水土等自然元素乃鹿类生长之上乘条件。这也就是郑舜成的招商邮件引起他注意的原因。这个地方如果大加治理,恢复生态,那将成为鹿业发展的黄金宝地。
村支书大笑,说他动发展养鹿业的念头,也恰是为这个啊。乌仁老人给他讲过圣水坝一带山上,马鹿在花香鸟语中悠闲漫步的历史情景,老人的父辈就曾经圈养过野生马鹿。连陆二楞不是都说他姥爷养过梅花鹿?
“圣水坝?我们去过了吗?”
“我们刚刚就是从那儿回来的。”
瞄见对方脸上又要失望,忙大声说:“放心吧,至迟明年秋天,我们的治理工程就会推进到圣水坝。等后年夏天你再来,那儿就会成为一座芳香四溢的花果山了。”
“不过,要考虑你的鹿厂修建工期哟,在咱塞外,建筑施工期短,厂房、楼房都得隔年才能使用。”
鹿业公司总裁又用手指点着,含笑重复了那句话:
“你个小支书,真有你一套!”
03
第一只栖枝曼陀北村的金凤凰,却不是长白山鹿业公司,而是北京兴达集团。
这可算陶可为祖母故乡所做的第二件事。
那也是第二年,暑假时候,是神珠水库竣工之后了。水库在刚刚过去的暴雨山洪中发挥的神奇作用,使曼陀北村,甚至整个乌兰布通草原的百姓都深刻认识到生态建设的好处。于是,人们的劳动成为自觉,热情更加高涨。
曼陀山及村口沙地治理成为辉煌乐章。
这次,是旗水利局工程师曹川亲自率领技术人员,前来帮助规划。在他们的语言中,曼陀山成为流域,包括它辐射的所有沟壑、坡谷、沙地、草场;治山治沙成为水保工程治理。当然,这是在跟郑舜成一起探讨了近十个昼夜后,结出的果实。
一个口诀是:“先治坡,后治沟,治满治严,集中连片,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
措施是修水平沟,挖鱼鳞坑,兴建水土保持生态经济沟,修梯田等。
还有一个句子,叫做“从源头治起,以作业路和林网为骨架。”
这其中无疑渗透了诺格达旗乃至整个千柳市多年的荒山荒沙治理经验。至此,郑舜成的草原生态立体经济理论在实践的滋润中丰盈并成熟起来。
陶可不再是独行,共来了近四十人。其中有她的男朋友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部学生刘亚平,还有北京兴达集团第一副总裁常春佑,外加中央美院、师范大学的三十几名大学生、硕士生。
陶可在开始的时候,不是爱上了郑舜成的吗?怎么另有了男朋友?是因为,此爱非彼爱。这么说吧,对郑舜成的,那如同影迷之对明星,是年轻心灵献给偶像的情愫,跟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不是一回事,尽管它也能够拥有与生命本身一样的恒久性。
尽管她动心时刻,也是那么那么美丽。
师范大学的学生是进行暑假社会实践“沙漠绿色行”主题活动,他们要对作为横穿千柳境内的乌兰布通沙地进行实地考察。课题是从生态、经济、社会三效结合角度,考察沙漠治理可行性和生态经济一体化问题。美院学生的主要出发点,是感受大漠,体验生活,寻找艺术灵感和创作素材。不用说,他们此来,皆与陶可对乌兰布通草原和曼陀北村的热情有关。
天助(5)
常春佑总裁和方文稚总裁一样,是来选址的。既然是陶可和刘亚平的朋友,自然是关注生态的环保主义者,并在此方面具有前瞻性战略眼光。兴达集团以肉食和|乳食品加工销售为主,绿色无污染的原材料是他们最大的渴慕。
洪水没下山,大暴雨就成了酣畅的一场透雨。之后,绿草鲜花比竞般在草场荒谷铺展开来,眨眼间,碧绒绒,香沁沁,一块巨大地毯蔓延到天边。常春佑总裁来到此,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更兼山坡地一万亩紫花苜蓿也风吹着样长起来,比野花野草更绿得纯粹大气。迎面吹来的风中虽仍时含细沙,但毕竟清甜了许多。他就心中一乐。
然后,人又起了关键作用。这回,不是郑舜成一个,是曼陀北村的全体劳动者。
常总裁亲眼目睹了北村人治山的壮丽情景。研究生和大学生们提出要跟着村民们先挖一星期山,再进入沙漠,算做送给曼陀北村的礼物。常总裁自然也跟着上了山。开始他没干,满山坡转悠,于是收获了满腔感动。他看见了两个残疾人,一个叫张金余,双臂皆失,只能靠两个胳肢窝夹着铁锹挖土,每挖一锹,身子艰难地一晃。一个叫李金铎,只有一臂,便用一只手和另一个胳肢窝持锹取土。炎炎烈日下,他们默默而顽强地挖着、铲着,衣衫被汗水浸得透湿。
他又看到一位老人,名叫赵文,弯腰驼背,耳聋,腿残,已过花甲,一人承担五个人的任务。所修的水平沟尺寸标准,夯筑结实,是技术人员最放心的一段。握着老人的手,感觉如同握着一块粗砺岩石。老人大声对他说:“这铁锹杠不经磨呀,这茧子太厚太硬费锹杠呀!”
有人指着山坡上用石块砌成的“第一经济沟”几个大字,说那是退休教师雷万钧的杰作。那些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的方正石块,都是雷老师利用歇工时间从远远近近的地方背来的。雷老师擅背的不仅是石块,还有土。他的任务所在山坡,土薄得像一层皴,根本无法栽树。去年秋造林时候,他就用柳条筐从一里半路以外的阴坡一点儿一点儿把土背过来。常总也注意到雷老师的手,那双拈了一辈子粉笔的手如今满是老茧,弯曲着再也伸不直了。
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瘦弱小女孩儿使常总拿起了铁镐的。在一面石多土少的山坡上,他见到她,正抡着比自己轻不了多少的铁镐,挥汗如雨地干着。站在旁边看了会儿,他问:
“你怎么不上学?”
“放暑假了。”
“哦。对。刚刚放吧?”
“嗯。”
“你一天挖几个坑?”
“一个。”
又问家里大人呢?答说爸爸妈妈在山顶上挖呢。她这个地方好挖得多。她也要为建设家乡作贡献嘛!正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常总触景生情,一下子想起自己同是十二岁的女儿,娇气得上秋千还要人抱。胸中不禁就一阵鼓荡,一把接过女孩儿的铁镐,猫腰发狠地刨起来。铿,锵……近晌午时,一个标准的水平坑挖成了,人也散了架,瘫倒地上,不能起来。
是午后的一场雨使常春佑投资曼陀北村的金色棒槌毅然砸落。草原的天气,一片云彩一片雨,刚刚还是丽日晴空,忽见有云自北面压来,那就转眼大雨滂沱。那天便是,下午两点多的样子,随着云层覆来,几声长雷,雨点“噼噼啪啪”砸落下来。他正要夺路而去,却见满山农人岿然不动,铿铿锵锵,凿石铲土仍旧,只是每人头上多了块透明塑料布。这使他呆了。待郑舜成急急寻来,已淋成落汤鸡。他却坚决不肯离开,钻进郑舜成的塑料布下,站在那儿,直看到雨过天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天助(6)
当阳光复又照射到身上,他脱口而出:
“我集团公司将斥资两千万投建曼陀草原兴达分公司。”
这就是后来的曼陀草原绿色肉食绒毛|乳业开发有限公司。
思忖一下,又补充说,择址建厂的同时,将以借贷方式支援曼陀北村人民币一百万元,用于村民购进优质牛羊。
他含着泪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有这样的人民,还愁青山绿水不会回来吗?曼陀北村、乌兰布通草原将会因为举世稀有的美丽而成为寸土寸金的宝地!”
“绿色沙漠行”的学子们返京的时候,常春佑总经理又从京城过来。这回带了浩荡一支队伍。他是利落人,说干就干,分公司的厂院楼屋要在今年霜冻封地之前完成一期建设。
第三年春天里,曼陀草原绿色肉食绒毛|乳业开发有限公司正式挂牌。作为落户乌兰布通草原的第一家外来企业,它的成立,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因为这,那一天非常热闹,北京、自治区、市、旗的权威媒体都来了,记者们的闪光灯把草原的天空照亮。
随之引出草原和坐落在它上面的村庄无数个第一。
曼陀北村绿色立体经济理论和实践经验,像风吹送的歌声,唱响了整个千柳大地。“生态立市”成为千柳市基本市策。
那一年春季覆膜时候,全市治山治沙生态建设现场会在曼陀北村召开。
曼陀北村成为千柳市生态建设第一村。
乌兰布通镇为第一镇。
郑舜成是第一人。
国内外专家学者纷至沓来,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和实践经验,成为国家一系列沙漠化治理政策的原始模本。
沙漠行的学子们收获大得远远超乎想象。与陶可相似,这个地方一下成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向往和牵挂。更多的大学生、研究生风尘仆仆来到乌兰布通草原,踏着滚烫的沙子,一步一步走向白音布通沙漠深处,走进艰难的治沙事业。白音布通沙漠也开始走进大学课堂、科研选题,成为大学生态研究的一部活教材。
三年后,作为国内第一所由学校与民间环保组织共建的“绿色学校”,南京某大学“大学生绿色营”社会实践基地,在白音布通正式挂牌。
大学里的白音布通效应,引起全社会更为广泛的关注。莘莘学子们对白音布通考察的一些资料、数据,逐渐演绎成专家们治理荒漠化的真知灼见。人类最高智慧将闪亮在宏伟的荒漠化治理事业中。
又几年,联合国利用卫星遥感测控技术,对中国东北地区扫描,得出结果:
整个东北,除小兴安岭的绿色外,能够测绘到的成片绿色,即是乌兰布通草原的森林植被。
有联合国防治沙漠化公约秘书处官员,在考察曼陀山流域治理工程时,居高俯瞰,面对大地织锦,草海无垠,绿带接天,气势恢弘的图景,不由发出感叹:
“这里像法国的庄园!”
04
胡文焉一直没有去陶可的那片白杨树林,尽管许多次徜徉曼陀山,她都曾远远看见它。她是在回避自己的心。她发现,这样离得远了,她对世铭的思念反而更加强烈。不见他已近三年,这份情怀竟不减。它是已化成她生命的宗教啊。她知道,一旦走进那片白杨林,她的思念会更剧烈,以至成为病痛。
但是,有一个傍晚,发生了改变。
那是在看见陆仕辰与银凤相偕而行的背影的时刻。那一天,她在山上趁着斜阳拍摄曼陀罗花儿,不经意间,转到了烈士陵园近旁。慧鉴法师只是把曼陀罗的种子撒在了昭慈寺周围山坡,可是它们却迅速长遍了整座曼陀山,让人疑心是一百年前的那些花儿从睡梦中醒来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天助(7)
曼陀山上一处独特景致,是烈士陵园。不大,一座银白色大理石纪念碑,在苍松翠柏掩映环绕之中。上面苍劲的笔触铭镌着七个名字:
宋一维、白照群、上官婕、曹文修、巴特尔、乌仁其其格、斯琴娅娃。
他们是国家环保部追认的生态建设英烈。
这里的曼陀罗花儿开得格外娇艳,可是在向英雄们致敬?
是在一丛曼陀罗前寻找拍摄角度时候,一侧身间,胡文焉看见陆仕辰和银凤。
对陆仕辰,胡文焉已经很熟了。他也喜欢黄昏时分到村外草野散步,两人时而相遇。从采访的角度,他是她感兴趣的一个人物。其实,她接触他的故事,更是在见到他之前。陶可用一种富于感染力的情绪讲述了他。因为他是曼陀北村吸引来的投资商中,唯一的海归派博士,且有着殊异身世。
三十年前,陆仕辰是人世间一出娘腹就被抛弃的,千千万万悲惨弃婴中的一个。沈阳市西岗区爱心育孤院,曾是他稚嫩生命的救命方舟。也许是为了补偿,上天赐给了他良好的禀赋,勤奋的精神,和与之有因果关系的命途。他一直学业优良,顺利通过高考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再度考取母校硕士研究生。再两年后出国深造,就读新西兰微生物选矿专业和生态哲学专业。历时七年,学成回国。
作为拥有最大“自由度”的孤儿,在学识满腹后选择了回归祖国;先后学习过四个不同专业,最终把自己的事业锁定在“苦命”专业的生态建设上。只咀嚼这两项,关于其人的胸怀人格等,就不需多说了。
是曼陀北村草原风光旅游度假村落成剪彩,同时隆重举办的那达慕大会热烈开幕那天,陆仕辰集结客商五百余,驾十多辆大巴,浩浩荡荡从石家庄出发,奔乌兰布通草原而来。
“曼陀之夜”篝火晚会就是由他所在的万盛集团冠名。篝火散尽,蒙古长调的余韵在夜空中袅袅旋回。客商们尽欢而去。他却留了下来。他看中了乌兰布通草原这片热土,要在这里为生态建设事业献上自己的一份力量。
他爱上银凤,可说是必然的发生。尽管说是见第一眼就爱了,显得像是偶然。但最终如愿,却经历了漫长过程。首先是难过葛老欢这道关。后来的葛老欢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扭转,他的女儿坚决不离开曼陀北村了,想当女婿的外乡人只能倒Сhā门儿。如此一来挑捡就更大,如今钱虽不是问题,但你总得有本事吧?
陆仕辰的条件应该是够了,相貌堂堂,超高等学历,见多识广。但葛老欢对他的事业条件不满,你来投身生态建设事业,行,但你得干出点名堂来给人看呀?就那么租一座小楼,门口挂块什么基地的牌子,你就是有作为啦?陆仕辰的前期状态的确是这样。万盛生态企业集团基地的牌子挂出后整整一年时间里,他都不见动静,只是每天马不停蹄跑来跑去,惹人们疑窦丛生。这小子不会是个骗子吧?怎么干打雷不下雨?人家别的那些投资商可都是一来到就痛痛快快干事的。
他是在观察和调研,这里的人文环境怎样?生态环境具有什么特征?已经有了哪些企业?哪一种参与生态建设方式和未开发项目是最理想的选择?
终于,棋子落地了。项目叫做“林纸一体化”。也是栽树造林,然后建纸浆加工企业。当时国家每年要从国外进口大量纸浆,故而纸浆市场良好。这会使乌兰布通草原萌生一个新的产业,使当地百姓大受其益。
他栽的是愈伐愈兴的澳大利亚速生杨。划沙地一万亩。如果说这颗棋子不够风生水起,那随之而落的第二颗,就令曼陀北村大起震动。
这一着取自他的“草产业分离”理论,是要注目有机饲料。两大因素帮助完成此抉择。一是曾经的在新西兰留学。面对曼陀北村的禁牧舍饲,他想起了新西兰的工业养殖和有机饲料。那里草场很少,可牛羊肉出口量却居世界第一,凭靠的就是这个。根据羔羊的不同发育期,饲以不同有机饲料,对其成长大有好处。在国内推行这一畜牧业喂养方式,无疑是一次划时代的草原革命。
另一是曼陀北村的村支书。正当他跃跃欲试,有一天,郑舜成来电话,请他到村部去聊天。他到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很厚的书,叫做《中国可饲植物》。谈话就从它开始。郑支书先是请教锦鸡儿、塔郎等植物的蛋白含量等问题。然后提出:“做饲料,行不行?”就这一问,定了乾坤。
陆仕辰感慨万千地说:“舜成支书真是曼陀北村的一盏明灯啊!”
当曼陀北村新开发的工业园区内,曼陀生态有机饲料厂修建竣工,葛老欢明确作出表示,他这关过了。
及至面对下一关,陆仕辰才知道前一道根本不算。这一道简直是无法逾越的,因为,巴特尔在银凤的心中,留记那么深,那样地将之充满,几乎彻底融入她的生命。这使他对她的爱更加显得像宿命。他所渴望的那绿色爱情,就是这样啊,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自幼没有得到过亲人之爱的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灵魂的温暖。
那就让他也皈依绿色爱情吧,化自己的生命,成一串它悠长牧歌的音符。
哪怕一生,都是做一个守望者。
看见陆仕辰和银凤的一瞬,胡文焉就知道,他们是在拜祭巴特尔。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笑了。等看见,离去时,陆仕辰伸出手,亲亲,轻轻,握住银凤,她笑得更喜悦,更欣慰。眼角闪闪,溢出了泪花儿。她曾经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啊。
眼中的身影消失很久了,夕照都已远去,她还呆立着,在那丛绚丽的曼陀罗前。
像是叹息,她心中飘起一念,是不是也该让世铭从自己心中离开?没有发生的,就是不该发生的。就是注定。
山风微微起了,拂弄遍野霞光。白杨树林所在的方向,空气蓝得像海水。她朝着它,慢步而去。
哪天,也该去看看陆仕辰的万亩速生杨。她想。那风光一定是不同凡响。
大地复活(1)
01
胡文焉努力想从乌力吉身上寻找到巴特尔的影子,可惜落空。不唯是眉眼轮廓,连身材都不像。巴特尔有一张全身照片,上面的人挺拔矫健,有美国西部片中豪侠牛仔之风。不过乌力吉很好地继承了自己父亲的模样。那天乍一见,不用介绍,她就知道,来到面前的是巴图大叔的儿子。那么巴特尔大概是随了自己母亲,听说巴图大叔的爱人当年是曼陀北村第一美人。
和林青田相似,乌力吉也是主动来告诉自己的故事。说他的有代表性。胡文焉其实已粗略知晓,是赵钢柱给她说的。不过也有兴趣倾听乌力吉的心声。赵钢柱对乌力吉的曾经遭判刑愤愤不平,说应该逮捕的,是那个可恶的工程承包头子。是他不给发工钱,才逼得乌力吉生出偷建材的念头。
当然也怨他,不该去逼乌力吉。主要是那天矮胖子不肯再借给饭票了。他和矮胖子一起脏衣破衫搅拌水泥的时候,那家伙突然沉下脸,说:“钢柱子,你那掉鼻老板还在工棚里睡懒觉?今天中午你再想跟我借饭票,没门儿了!”听了这话,他发一会儿呆,丢下家什跑进工棚。
“你直劲喊我有啥用?工地上不发钱,我能变出钱来?”乌力吉垂头丧气。
“当初跟你出来,打算挣大钱发大财,哪想混到连饭都吃不上?”赵钢柱恼怨地蹲在地上。
乌力吉冲他瞪眼睛:“说这些有啥用?当初工地上还许我当工长呢,我当上了么?”从兜里翻出半支烟,点燃吸几口,一咬牙:“不行,咱得找头儿要工钱去。要回工钱,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挣大钱去!”
赵钢柱大摇脑壳:“算了,挣啥大钱,能闹个路费回家就不错了。”说要回去跟郑舜成栽树种草养牛羊去,那才是正道。就这样引出乌力吉的贼心。乌力吉不肯,说当初嚷着出来挣大钱,就这么落花流水回去,得让村人笑掉大牙。然后就讲出了这几天在工棚装睡觉,琢磨出来的道道儿。
直听得赵钢柱两腿打哆嗦,结结巴巴说,“你,你想叫我当小偷?那,那我可不干。我没那个胆儿。我天,天生就胆小,这你也知,知道。”
谁知乌力吉就自己动了手。几天后一个晌午,赵钢柱在工地上溜达时,冷不防乌力吉从一堆水泥袋子后跳出来,一把将他拽进去。从衣兜掏出一沓钱塞给他,低声说:“拿着钱,别回工棚了,去火车站买张票直接回家。”告诉把钱分成两份,回去后一份交给冉彩云。这样就知道新近工地上丢的钢材是乌力吉偷的了。“公安正查呢!”赵钢柱汗毛嗖地竖起。乌力吉推他一把:“别问太多,快点儿回家!工地上丢料的事儿多了,哪次能查出结果?包工头整天黑咱的钱,让他们出点儿血活该!”赵钢柱提出两人一起跑。乌力吉摇头:“不行,那样太显眼。一旦遭了,钱也一分拿不到。”
叮嘱回去后别乱说。替问一声家人好。要是家里问起他,就说在跟人合伙儿做买卖。过段时间回。
谁知他到家没一个月,镇里杨庭长就把邮寄过来的判决书副本送来了村里。
说到这儿,赵钢柱挂出两行泪。认为是自己害了乌力吉。
“是我害了他呀!”他说。
乌力吉倒没这份伤怨,说也值。半年打工,三载牢狱,把他的脑子洗了,毛病改了。知道怎样走,才是人生正道。
他哈哈大笑,说你写书就从我出去打工那天开始就行。就是那天,我走,舜成支书回来。我们在半道儿还碰上,我跟他问了好多大城市里的事儿。唉,哪成想,他读大学的大城市,不是我打工的大城市啊!
大地复活(2)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曼陀北村已变得认不出来啦。生活用近四年的光阴重造了我,舜成用相同的工夫重造了一块土地。
嗳,我给你细说一说回来以后的事儿吧。
我媳妇儿没说的,一直老着心等着我。要说她也真能干,操心着全村妇联主任工作,拉扯着孩子,家里还养了二十八只绒山羊,五头马鹿和一头大奶牛。一年进项两万多块。我脸上抹不开,低眉臊眼地不知说啥好。她就朗着嗓子宽慰,说别把自己看贱,村里人都知道不是你乌力吉有贼性,是被那帮家伙逼的。你当时想的也不是偷,是拿点儿料顶工钱。瞧瞧,到底是自个儿老婆,懂得我的心!
她说,走,咱去找舜成支书,让他给在村里安排个活儿。你也得为咱曼陀北村建设发展作点儿贡献啦。
这也是我心中的想。五尺五一条汉子,看到家乡天翻地覆变化了,可中间没有自己一滴汗水,心里头愧得慌啊!但到了舜成支书面前,我却怎么着也开不了口,颠颠倒倒就是说一些废话。我说舜成啊,你没有走就算对啦,咱曼陀北村可离不了你呀。其实外面也没啥好,现在咱们村呀,哪也比不了,它就是给同样大的一块金砖,咱也不换啊。我说的是舜成支书干满一届后要走的事。这你当是全都知道。舜成支书当初答应留下来的时候,说过,他只干一届村支书。把曼陀北村的事领上道儿后,就会走的。
三年届满,镇里的刘逊书记来了调令,留不住了。但乡亲们说啥也不放舜成支书。旗里要调他,乡亲们就跑到旗委大院去给旗委书记下跪。南方那个大老板的女儿来接他,全村老小就在她面前黑压压一片跪下。嘿,舜成支书又被留下了。这回,是永远留下了,他说,今后哪里来要,他都不会去。他这辈子就交给曼陀北村了。他说,现在那么多的大学生、研究生、专家学者都关注沙漠化治理,学术这块儿不缺人了。缺的是在实践中摸索实干的人。常常,理论是跟在探索者后面的。他要让曼陀北村成为全世界沙漠化治理和生态环保事业研究的基地。
舜成支书一直乐呵呵听着。我媳妇儿在一旁不耐烦了,说你知道啥呀?是那么回事儿吗?旗里来调是真的。人家南方那个漂亮姑娘是来接舜成支书吗?人家只是不放心,来看看,怕舜成支书又被啥事儿给憋住。头一年她来,不是正赶上水库没资金停工,是她给救了急?是乡亲们不知情,误当成是来接人,呼啦啦跑去跪了半条街。弄得人家姑娘脸一红到脖子根儿。
我就张着嘴,搭不上言儿。这些还不都是她摆给我的?那是听错了?
我的模样一定挺傻,气得她狠狠剜我一眼:“你啰唆半天,一句没搭到正题。”我挠着头皮:“这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吗?”舜成支书亲切地叫我一声乌力吉哥,让有事就说。末了还是彩云替着说了。
舜成支书笑,说好啊,你不来,我们也会去找你。村里现在正是用人时候,特别需要你这种在外闯荡过,经历过事儿的人。最后表示想把我安排到村养殖协会搞通联,问愿不愿意?说现在村养殖业有了一定规模,但还缺少自己的品牌,和足够的知名度。这方面村养殖协会通联部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愿意的话,就去找七十二村长报到。
哪会不愿意呢?我当即兴冲冲去了。
我呢,后来就成了曼陀北村养殖协会通联部部长。喏,这是我的名片。一晃好几年过去了,现在我可以直着腰板儿说:我配做草原英雄巴特尔的哥哥。我将弟弟未竟的事业进行了下去。啊,你看,一提这我就控制不住眼泪。但是我不会一味悲伤,这不是巴特尔的希望。我要努力工作,让曼陀北村一天一个样,一年更比一年好。这样弟弟才会在天上笑得开心。
大地复活(3)
你知道,在当下,企业做得好,宣传联络工作占很大一块。就拿圣水坝养鹿厂做比方吧。它是股份公司,长白山鹿业集团和我们曼陀北村各占一半。现在呀,我们的鹿厂共辖四个分厂,拥有马鹿近三千只,个体养鹿户一百余,叫做全国最大的开放式草原放牧型马鹿繁育饲养基地。这种开放式“草原放牧型”,可使马鹿每天自由采食上百种野生植物。专家把这种饲养技术叫做“居国际领先水平”。
马鹿真正全身都是宝哇!
嗐,我还是给你背一段吧。
就茸形美观,枝头饱满,粗大肥嫩,含血充分,数量繁多……鹿茸血、鹿肾、鹿肝、鹿胎、鹿鞭、鹿胶、鹿骨……正腔正调念了一段。中间“被世界卫生组织确认为二十一世纪最佳抗衰老物质”“圣水坝鹿厂鹿茸及其他副产品曾双双荣获‘国际鹿产品博览会金奖’”等句子语气格外加重。
完后介绍说,最喜欢咱们鹿茸的是韩国,那里的客户从来都是跟咱们提前订货。
长长舒一口气,大笑起来:“胡老师你还是哪天亲自到圣水坝去看一看吧,那里美着呢!人们都管它叫乌兰布通风景的眼睛。”
胡文焉莞尔,她早去过了。
想起圣水坝,陆游的诗句浮上心头:
呦呦山头鹿,毛角自媚好。渴饮涧底泉,饥食林间草。
忽有领悟,鹿是最选择生存环境的动物啊。就想,吃这样动物身体的构成,等于是吃诗歌的元素,怎么会不好呢?
就又笑了。
02
去掉了何安,张枝和李占山之间无阻了,故事的颜色会更加浓烈吧?这是胡文焉唯一的悬疑了。那么多人跑来说说说,没有一个提及这桩。她出入绿野公司,自然常见到作为总会计师的女主角,但怎么好开口问这个呢?没想到谜底竟是张枝自己亮出。有一天,在公司总部院子里一棵胡杨树旁边,她迎面拦住她。
绿野公司的院落非常大,是只有沙地上的建设才会有的奢侈。当然现在已一丝看不出曾是沙地了。满院都是草树,生长散乱的样子,很有几分野气。人和车就在其中穿行,草不怕碾压,似是压而愈强。楼西边洋洋洒洒,是一片胡杨树,而今已然成林,有风吹过,发出波涛样滚滚荡荡的声音。不用说,是这里的主人喜欢这个树种。
那棵胡杨树独立在林子旁边,恰似一个哨兵。张枝说咱们到里边去走走好吗?指着胡杨林。胡文焉一连点了三下头,天,她巴不得啊。一下就归到题上。张枝说觉得讲出这些是她的义务。曼陀北村现在这样美得似画,作为它的居民,她难道不该做点儿什么吗?尽管这话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但胡文焉还是点头不已,赞美地说是是是。
于是便知道,早在何安事发之前,张枝跟李占山就断了。进行得冷酷而彻底。是那场可怕的车祸令张枝回头:“咱再不能做傻事了。何安乱搞,折他的命,咱这样乱来,老天会报应咱。”事后李占山又来找,她这样说。还说了从电视上看来的几个短句:
人间私语,天若闻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李占山笑她神神道道,说那天就是酒喝太多,把车开道儿下去了。“哪能扯到老天报应上头?”就来扳她肩膀,被她闪身躲开,脸子一放,厉声说:“你别碰我啊!我张枝可是说话算话!”
见动了真格的,李占山一时有些发蒙。很快明白了,倒也不缠,凄凉地摇摇头,对着天使劲叹口气,一笑:“好了好了,不碰你。我今天来,是有事儿要跟你商量。”
大地复活(4)
“啥事儿,说吧。”
就说,他的绿野公司搭上台了,还缺个会计。她是高中生,能算会写的。他思来想去,这个会计还得她来当。
“你想小恩小惠买我?”她又摇头。他苦笑:“几年的情说断就断了,你是那么好买的?咱村高中生才几个?能干这个的不好找啊!”
她思忖半晌,应了。他说的是实情。但丑话摆在前头,得公对公聘她,以后就是上下级。敢再在她身上打歪主意,小心翻脸不认人。
“能把我咋样?抓破脸?”
“那是轻的。告你,让你蹲大狱!”
“好好好!我服你了,小姑奶奶!”
“我有名字,叫张枝!”
又是一声叹息:“罢罢罢,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你恩断情绝,就这样吧——张枝同志!”
末后这一句,张枝模仿得特别像,几乎就是李占山嗓子发出的声音。使胡文焉不禁生叹,这个女人配做情人啊。判断立刻得到证实。张枝随后的一番话简直让她吃惊。大致意思是,真正的情,并不是两个人在床上干那件事。不,那不是真实。爱情的真实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跟*无关的倾慕。
胡文焉一下坐在草丛里,呆呆看着面前的女人,说不出话。哲学其实不是形而上的,它是生活。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中,在人间烟火中。刹那顿悟自己的书总写不好的缘由,是离人间烟火一直太远了。对于人心,对于城市,自己一直太逃避了。
张枝不察,以为她是走累了,就也捱着,在一旁坐下来。四周都是胡杨,阔大的绿叶,抒情的枝干,胡杨比白杨在外形上跟艺术更接近。阳光,风,草色,花香。谁在远处随便找个角度一摁快门,就会是一张出色的摄影作品。或者女人是彻底掉进了自己的情绪,不能顾及其余了。
她说,真正对李占山动心,是在跟他了断之后。当剔除私情,用平常人的眼光看过去,他是那样个一心扑在事业上铁打的汉子。沙地上每一株小树苗、每一棵小草,都是他的命。他没有了家,没有了自己,绿野公司和父老乡亲成了生命的全部。当然,跟过去相比,这是另一个人了。是舜成支书导致了这变化。“唉,你说,一个人怎么就能够这样透到骨头地改变另一个人呢?我要说,舜成支书是先完成对曼陀北村人的改变,才改变了这块土地的。”
这句话使胡文焉霍地又站起。太生动了!
摸出笔记本,匆匆写下一个句子:
要想改变一块土地,首先改变上面的人。
简直就是真理啊!
这下惊了张枝,话音刹住,愣怔地抬眼望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意识到,胡文焉抱歉一笑,赶紧坐回原来姿势。“说得真好啊!”感叹着,冲张枝晃了晃手中本子:“你看我都记下来了。”
但张枝显然思绪断阻,一时回不去了。略想了想,胡文焉回到记者角色。
“你现在很爱他?”
脸红了,低下去。猛地又抬起,庄严地说,但从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知道吗?”
摇头。说在于他,她现在只是一个可以充分信赖的会计。问为什么要这样?答说这样对他好。“你知道,过去跟他那样,我是为的报复何安。但他对我,一开始就是拿了心的。”说到这儿,顿住,似是想起什么,低下头去。解释起美人计那件事来,基本意思是:“你可能已知道这事儿。不能用你们文化人的眼光来看它。那时的他不是现在的他。那时的曼陀北村也不是现在的曼陀北村。生活是会把人逼坏的。他当时是真的没办法了。其实那恰好说明他拿我当自己人……”说着说着,似是也理不清了,抱歉地对胡文焉一笑,眼睛一低,不吱声了。
大地复活(5)
胡文焉就郑重表示,已全都明白了。非常同意她的观点。这中间有把坏人变好,和把好人变坏的深刻哲学命题。总之,她能理解。
张枝的声音才又轻盈。说她提出断,他不情愿,但也不难为她。还是把重要的会计工作交给她承担。他对那段情一直是不忘的,而且,随着人格的改善,成了更重情意的人。但能控制住自己,不让情绪外露,这使她更动了真情。“这是真正的男子汉啊!”她重重叹口气,望住胡文焉眼睛:“胡老师,这在你们那些大城市里是找不到的了。真的找不到了。”说她从电视上看到那些大城市里的生活,男人真叫人失望啊。女人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是不幸的,享受不到真爱情的快乐幸福。人们都在欲望的鞭子下变成了疯子,退化到动物的感情方式。
可能是看到胡文焉眼睛里的惊异,笑了。说她有个妹妹,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喜欢文学,能写一些小文章。常把感觉好的书带回来让她看。这些话就是妹妹说过的。因为喜欢,就记住了。又一笑,说:“胡老师,讲句冒犯的话,我不喜欢你们写的那些流行小说。社会风气的败坏,就跟这样一些*的书风行有关。咱们都知道,童谣有预言性,什么东西一旦在小孩子口里唱出来,那就离发生不远了。小说比童谣的作用不是更大吗?你们作家难道对社会文明的发展没有责任吗?”
胡文焉苦笑。这正是自己所忧心忡忡的。欣慰在如此遥远的地方,也已有人同忧。并庆幸,自己的文字虽然拙了些,但不在流行之中。不然,此刻肯定已经无地自容。若是有机会,该跟那个复旦女大学生聊一聊啊,她想。但眼下,还是该把走远了的话题拉回来。
“这也是在背诵妹妹的话吧?”
身侧女人不好意思一笑,平添几分妩媚,让人知道那个叫李占山的男人何以不能忘情。
简短安慰地解释几句,说流行小说就像流行感冒,是季节和风造成的。来得虽不由人,但终究会被治疗。不管怎样,它们不能够居于主导位置。时代脚步在朝前迈动中会完成扬弃。然后提了个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你还没有说为啥这样对他好?”
话头就回来了。答句很是优美:“如果不,他就会成为一个有阴影的人。而他应该像现在这样仿佛阳光,将每一个需要关怀的人,将事业照亮。舜成支书的身边需要这样的人。曼陀北村需要这样的人。”
还有,也为给何安祈福。她在等着他回来,共同过后半生的日子。曼陀北村和它的所有村民都变了,相信何安也会改变的。他一定会变的。其实,在服刑之前他就已然悔过。“都是过去的穷啊,贫穷会助长人的劣性。你看陆显堂,现在表现多好?回来后主动到村里请求劳动。舜成支书把杏仁饮料厂交给他,办得红红火火。何安当过那么多年村会计,真想往好里干,会的。论脑瓜儿,他比哪个都不差,回来后真上了正道,会走得又快又好。”
再有一年零两个月,他就回来了。
03
慧鉴法师的文著初卷已成。胡文焉读了一遍,只觉瑞霭氤氲,满面清华,一份淡极而艳的韵致。文字仍旧直指人心,但已不是古佛籍模样。笔墨紧随了时代,佛教文化绽放出新鲜花朵。
千层浪里翻身,
百尺竿头立足。
这是慧鉴法师悬挂案前的一副对联。说现在的郑舜成正当下句情状。上句已经过了。“是立足,而不是更进一步。”像是谁站在对面辩论,他不容置疑这么说了一句。他的认为,百尺竿头处立足才是最难为。
大地复活(6)
胡文焉不会和他辩论的,她只是微笑,心里像含着丹一样好。佛学与文学已然交汇了,在信仰的点上。要是普天下人都能感受到她此刻生命的喜悦,她愿意下一生仍旧苦行。
更进一步,真的会是事物的反面吗?她笑吟吟走在风里。要是总能有这样的风吹着,什么样玄妙的念头不能在脑子里低回呢?不是幸福呢?
后来,她心间闪出完全不同的四个字:大地复活。才知道自己一直并没走出来。将这四字一笔一画写在地上,细细端详,点一点头,嗯,它可以描述一切。
这时是坐在老榆树下了,月儿弯细,繁星满天,又是一个古诗样的夜晚。忽地就想起几句古诗来:
一时制美玉,
千载助兴亡。
中原既失鹿,
此宝归北方。
抬起头问老榆树,耶律隆绪写这诗时,是不是刚刚打了胜仗?听到呵呵一阵笑声,说你想听古代战争故事,我给你讲一个精彩的。就讲起来。
说那是在康熙时候,三百多年前啦。有一年秋天,噶尔丹借口追击喀尔喀三部,统率十万铁骑南侵。康熙大怒,御驾亲征。有一天,就打到乌兰布通草原上来。那时候咱草原呀,古树参天,葱茏苍郁,是一座浩大的原始林海。赞颂的诗句多着呢,什么“山深闻唤鹿,林黑自生风”啦,什么“水边榆柳繁茂,荒草深数尺”啦。两军对垒,各自逞强。清军的优势是有鹿角枪炮等先进武器。噶尔丹是善借地形之利,他们把骆驼的两条腿绑牢实,让它们趴在地上,再在上面堆起木箱垛,再蒙上用河水浸湿的厚厚羊毛毡,做成战壕。嘿,还真把清军给难住了,强攻几次都不成。最后急了,改变战术,不再进攻,只把火炮集中起来猛烈攻击。这下噶尔丹傻了,他的驼阵哪受得了这个呢?眨眼间骆驼全被炸死,阵地訇然断裂。清军见状,帅旗一挥,掩杀而来。噶尔丹落花流水,仓皇逃遁。这帮坏蛋啊,为了保全性命,竟然用纵火烧荒的办法阻绝追兵。唉!
罪孽啊!罪孽啊!
咱这地方,最怕的就是火。偏偏那天风又大,火焰被大风一推,一下子就蹿出去好几丈。顷刻间数百里内火光冲天,浓烟蔽日,花草树木都成灰烬焦炭。
奇怪的是,火魔离去后,光秃秃黑糊糊的焦土之上,竟然突兀矗立着一棵怪谲的大树。树上密密层层,或缠或挂,爬附着成千上万条蛇。中有一巨蛇紧紧贴在树干上,像是给大树穿了一条绵厚长裙。蛇嘴里纷纷流吐涎水,蜿蜒汇聚,将大树周围数十米的草木土石浸湿,形成安全隔离带,使得火不能近。
这早都听过了,她跟它第一次说到陶可时,它不是就说过?陆二楞一伙人架在它身下即将燃烧的巨大柴堆,使他想起往日劫难?胡文焉调皮地眨眨眼睛,那么老榆树也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爱唠叨往事?那就说吧,它肯定是把她当成了孙女。说不定,她哪一世,真的是它的孙女呢,是他身边淡淡黄沙上,一棵迎风摇曳的小榆树。这样的想法使她险些笑出声来。
她知道,接下来,它会提两个问题,头一个是自问自答:知道那棵大难不死的大树是谁么?就是我呀。后一个是排比句:是蛇救了树?还是树救了蛇?完后语调一沉,它还要讲上个世纪,跟日本人入侵有关的那场天火,直烧了近半个月,最终在一场瓢泼大雨中熄灭。那次更惨,一座千里松林化为灰烬,天宇之下,草原之上,只剩了它自己。
大地复活(7)
可见这是它生命中最深的伤痕啊!慧鉴法师的文字里会不会有这些内容?她会的,要将它们细细写进自己的书中。这肯定是老榆树不厌讲述的用意。历史是用来训诫的,人类要记住,这面镜子里镶着的噩梦绝不能再重现!
让老榆树的记忆里从此只有温馨吧,让它笑得更开心,让人类的福佑永在。
末了,她想让它说一说未来。
又是听到呵呵一阵笑,说:“说过去难道不就是说未来么?”
透彻地,她又笑了。
04
究竟回来草原多少天了?胡文焉不能说出。时间已经不在她的感觉。其实郑舜成回来过的,只是两次都错过,一次她是去了西布图草原,一次是深入白音布通沙漠腹地。主要是她已不在意,见不见到即将开始的书中主人公,已不重要,因为人物形象已在她意识中足够丰满,连见到后他会说些什么,她都已经知道,那必定恰如银凤曾经所说。当然不只那些,他还会细细地、反复地给她讲刘逊书记,说自己的每一个进步,都缘于刘逊书记无私的帮助。
郑舜成从鄂尔多斯回来后,又去了新疆。而这次,走得更远,是飞到大洋彼岸,参加联合国水土流失控制学会在美国亚特兰大召开的国际会议。
是李占山陪胡文焉去的西布图草原。在他,感情上,西布图草原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这跟它是他一手帮衬出来的有关。关于西布图的起步,他曾绘声绘色给胡文焉讲过一个故事。
那是在曼陀北村养殖示范园区建立起来以后了。有一天,来了个奇怪的旅游团,不去看砧子山岩画,也不看多若诺尔渔火,只在草场退耕地、防风林带、水库、沙棘罐头厂、生物化妆品厂等地方转悠,看得十分仔细,像是在搞调研。末了,提出要优惠价购买曼陀二代绒山羊种羊,说是郑支书在网上答应了的。还一定要见村支书本人。李占山只好去找舜成支书,告知了这件事。
舜成支书一听,就说人是从西布图来的:“他们浏览了咱们的网站,发来邮件说要向咱们学习。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乔装打扮,先摸底细,好,说明是精细人啊。”告诉去安排一下,下午他跟他们见面。说咱刚干出点儿成绩,不能就一副土皇上嘴脸。又告诉,就以最优惠价格给他们种羊。“独木难成林啊,整个塞北草原要是只咱曼陀山一家搞生态治理,其他地方不治,大风一起来,四面八方的沙子可着劲儿往咱这儿刮,那咱日子哪能好过?”
李占山不赞成,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要是来购羊的人,都按优惠价给,那咱们收入可要减下去一大块。
舜成支书笑了:“就是都按优惠价售出,你的绿野公司收益也是可观的,这你心中该有数。咱今天日子好过点儿了,就别眼睛盯着没脱贫的人腰包那几个钱儿使劲掏。难得他们有这份见贤思齐之心,咱们得发挥带头作用啊。”
李占山还是转不过弯儿,挠着头皮说,可咱得追求最大价值啊!
舜成支书就耐心开导,说咱搞这个曼陀二代优质绒山羊,是在别人地方优质种羊基础之上。“咱踩着别人脚印上来了,回过头就不让别人踩咱的,这不合适。再说了,只有给了客户最大发展空间,咱们才能可持续发展啊。”
李占山笑,不掩饰地说,这道理懂,就是一看到花花绿绿的票子,就心疼了。“你占山叔可是开石料场出身啊。”舜成支书笑着点头,表示理解,说:“观念得一点儿一点儿改。”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地复活(8)
李占山认为这个故事不仅在帮助西布图草原建设发展上有代表性,也可以作为舜成支书改变他的例证,说:“这真是一点一滴,春风化雨啊。”
置身在西布图草原的蓝天下,看平旷的草野微微起伏,雄浑展开,雄鹰在天际平伸着翅膀飘浮,犹如闲逸的风筝,听百灵鸟泉水一样的鸣唱,胡文焉简直分辨不出这是乌兰布通,还是西布图?太美了!她不能想象土地的变化会如此神奇,简直是奇迹呀。就冲李占山笑着,把这感慨说出来。
李占山微一凝神,使劲儿一拍巴掌:“对,奇迹!舜成支书就是创造奇迹的人!”
西布图草原给了胡文焉一个意外之极的惊喜,在这里,她竟与韩愚石重逢。
那是有一天傍晚,她独自到秀水湖畔散步,完全不经意间,走到了韩愚石的蒙古包前。和曼陀北村一样,西布图也临湖建了旅游度假村,一座座洁白的蒙古包像硕大莲花,点缀在茸茸草地上。是韩愚石先看见她,他正在给一幅写意山水着色,侧头要去借鉴湖畔斜阳,一眼看到了人。
要说也是巧,他也是今年返回故乡,只略早些,是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胡文焉很快就不觉得奇怪,因为西布图草原是韩愚石真正的家乡,他出生的那小村子,就在草原北边的一座山脚下。令她惊异的,是他的变化。眼前的这一个已完全不是八年前的那一个了。那个悠长的黄昏他们就在一起度过,走到了草原很深的地方,一路不知穿过多少铃兰和野玫瑰的花丛。说了许多话,使她知道他这些年里几乎把整个世界走遍。尽管很少涉及细节,但她知道那是些殊异的经历,因为它们对他的影响是巨大而精微的,深入到灵魂的细部。
很久以后她还能记住的,有这样一些句子:
个人享受,成名成家,虚荣心,这些是朝圣艺术者遨游神境的大陷阱,大障碍。
所有的寻找,走得多么多么远,都是为了回到这个地方。
个体生命的成功必须跟奉献社会、为大众谋福利联系在一起,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得以实现。
想要赢得家乡和世界的尊重,那就得为家乡和世界的文明进步作出贡献。
那些在茫茫沙漠上顽强生长起来的绿树才是一个人最好的纪念碑。
它们使她欣喜,犹如莲花在心间绽放。始更深一层地理解毛泽东说的,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
对于爱情,他的觉悟也不同,说现在才知道当初何以遭她拒绝,是因为,那时他注重的,更多是她的外表,而她真正的宝贵,在于灵魂的导引力量。托尔斯泰式大庄园不再是他的梦想了,他将多年的积蓄全部捐赠给了家乡的治沙事业。现在居住的这座属于西布图草原风光旅游度假村规划内建筑的蒙古包,将是他今后的栖身之所。他要将这里作为艺术创作基地,用自己的画笔描绘出家乡草原激动人心的变化,讴歌伟大的时代、伟大的人民。要召唤更多的画家到草原来,关注沙漠化治理,描画壮丽的塞漠草原风光和草原上面金子样闪光的心灵。
说,是郑舜成使他完成心灵最后的升华。
胡文焉点头。郑舜成是一本教科书啊,能够给每一个阅读的人以启迪。对于她,这次采访,也是一场深刻的学习。
她有些羞愧地说,郑舜成回来那年,正好她走。略为沉默,韩愚石安慰说,人的使命不一样,你和我,这样寄心艺术的人,就是需要到远方去。走得越远,回来得才会越彻底。这就是人生有几分冷酷的哲理。
大地复活(9)
几乎都是在说自己,而小心翼翼地避开,不问及她。是怕听到不愿的消息罢?她恬然一笑,也不道破。
告别的时候,他终忍不住,说了一句心底的话,这些年从没一刻忘记她。
风飞扬着长发,她笑吟吟地站立着,在金蓝的天宇下,清透的空气里。
忘记与铭记有什么区别吗?
05
就在胡文焉喜盈盈检看收获,初拟归程的时候,有一天,乌兰布通草原捧起洁白哈达,迎接了两拨远方来客。一拨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是随冉冉旭日升起而走进草原的,到阳光把草尖儿上的露珠儿吻干,出租车缓缓停在曼陀北村村部的院门前。一行共四人,分别是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非政府组织成员——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主席、美籍华人林尚古,美国生态与环境研究院研究员迪亚奇,美国加州华人广播电台编导、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理事谷光来,美国华人妇女联合会会长孟芷欣。
说起来,这与陶可有关。
因为深信中国画的艺术生命离不开母土的滋养,也因为爱情,陶可中央美院毕业后,选择了留下。于是与自己父母的天各一方成为永久的形式。她做了美丽南国西曼一所大学的教师。西曼和旧金山,从此成了亲情的两个互动点。自然,她的父母,两个根在华夏的海外老人,渐渐都成了热心全球生态环保问题的进步人士。是在一次关于遏制全球气候变暖研究讨论会议上,他们初识林尚古。
这样的缘,因是很显然的,林尚古也是海外游子。只是比他们离根近着一枝,是从小在祖国长大,上世纪初随出国热走出国门。他曾就职于沈阳市的一家国有大企业。喜爱书法、绘画、篆刻。到海外是为求发达。历经一番艰苦拼搏,在异邦终求得社会认同,有了人们向往中的个人经济富足。却也同时跟来了心灵问题,或者叫精神危机:生命的依托究竟在哪里?拥有金钱的数额绝不能成为对自己一生的交代。
与陶可父母的友谊,特别是见过她本人之后,林尚古的热血终于拥有了奔流的方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陶可的语言宛如雕刻刀,将乌兰布通草原和白音布通沙漠这两个词组,深深镌入他的灵魂。
不仅是倾一己之力,他要调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炼就的所有生命能量,召唤更大力量,共同对付横卧中华北疆的“孽龙”白音布通。让环境保护成为世界共同的旗帜,呼吁人们抛开国家和地区的概念,站在全人类的高度面对防治荒漠化问题。于是,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宣告成立。“塞北”“乌兰布通”“荒漠化治理”这几个关键词,在旧金山乃至整个美国,进入人们语汇的时尚。
在刚刚过去的,联合国确定的“世界防治荒漠化日”(6月17日),林尚古与孟芷欣在美国共同召开新闻发布会,郑重宣布,美国华人妇女联合会和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将联手组织志愿者三百人,择日赴中国塞北白音布通沙漠,栽造一期“美国华人防沙林”,计三千亩。
他们几个是先行军,余者将于一周后赶到。
林尚古对胡文焉说,自从听到乌兰布通这个名字,它就成了他的梦境。每每生出切肤之痛。沈阳离千柳市不足一千公里,那等于就是他的故乡。在时刻牵挂着白音布通沙漠治理的陶可及其父母面前,他汗颜羞愧。他说出了一句让胡文焉吃惊而感动的话:
大地复活(10)
“故乡是它养育的所有儿女的责任。”
说,这是他在地球的那一边获得的感悟。
联想韩愚石说的走得越远回来得越彻底的话,胡文焉轻轻笑了,一时间对仁慈的命运充满感恩。它知道怎样,能让自己每一个笔画的起落都恰到好处啊。
迪亚奇此行带着科考意图。谷光来则是纯粹志愿者身份。他说自己的血液是林尚古点燃的。希望他们的行为成为感召,使得美国四百万华人都来做这件有益的事。孟芷欣认为美国华人妇女联合会此次的祖国沙漠植树行为,是最好的爱的宣言。女性行动了,那整个世界都将开始行动。
另一拨队伍就有些浩荡了,计有千余人。是一支杂牌军,中间有城市待业青年,城市白领,民工,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等等。由南国美女白诗洛统领,踏着斜阳走近曼陀北村。
这是爱神献给顽强土地的一首赞歌。
白诗洛父亲病逝,她成为巨星公司合法继承人。走出哀伤的阴影,她即动手运筹增加公司新项目,成立巨星子公司——治沙公司。她大举发布招聘广告,宣扬环保理念,招揽有志于到塞外草原的广阔天地大展宏图之士加盟。优厚的待遇,光辉的前景,先进而深刻的意义,自有强大吸引力。一时间,人们如风推浪花儿汇涌而来,有在东南地区打工来自全国各地的民工;有东南本地区毕业后找不到理想工作,来此谋发展的大学生;余者为以改造生态环境为己任的记者、教师、企业白领等社会各界人士。将巨星公司重托于人,白诗洛就带领这支汇聚到绿色旗帜下来自五湖四海的队伍,雄壮地出发了。
“让白音布通沙漠变黄成碧,成为祖国北疆一道坚不可摧的绿色长城。”是他们的口号。是白诗洛的宏愿。
因为她深知,不把沙龙变苍龙,郑舜成的心灵就不会获得平静,也就不会有时间想到爱情。而成就这一壮举,对于此时的曼陀北村来说,缺少的不仅仅是资金,更是人力。
斯琴娅娃已去,她一定不会愿意自己所深深眷爱的舜成哥哥孤独终生。
看见白诗洛,胡文焉不由想起古代神话小说里的故事,和那斯图老村长曾经说过的话,确实,这是天上下来的人物啊,专为来帮助郑舜成完成|人间事业的。
那么,自己是否也有同样的神秘?上苍的意思,是用文字这种具有特殊影响力的方式,使郑舜成的精神传扬天下,鼓舞今朝,感召来世,温暖所有时代。这样的猜想,令她振作并喜悦,周身鼓荡着使命在肩的雄伟壮丽的豪情,同时找到自己命运的解答。
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个金色的时刻。
放下打点了一半的行囊,她决定不走了。即将开始的征服白音布通沙漠战役一定蔚为壮观,她怎能不亲眼目睹,投身其中?将自己的热血也点燃吧,汇入草原人民战天斗地、改造自然激|情的烈焰之中。
她选择的那座蒙古包也是邻水而设,有着海浪一样干净的蓝色,离老榆树很近,月亮好的夜晚,兴致来了,就可以走过去,静静坐下来和它清谈。
会留下多久呢?会成为这广袤草原上未来绿色海洋中的一株葱翠的树木么?
要是能,她愿意成为一棵白杨。
晚风馨馨,她走去的脚步有些沉醉。
?2008.11.28初成于成都东郊 2008.12.17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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