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那日,邵隐便已结清了客栈费用。他行同苏蘅萧茧二人,去清鋆楼蹭一夜屋住,也是没了多钱付房费的缘故。他们已决定次日离开,而他们又想要知道事情的结束,在他们甚至不知它何时开始的时候。
邵隐与叶鸣翮在那日下午对弈了十余局,互有输赢,而苏蘅看着他们对弈好玩{奇.书。网},也赶走了邵隐自己去尝试。没一刻她输了三局,之中错棋的步数让一边本来不懂棋的萧茧也忍俊不禁。苏蘅的棋艺可绝不能和叶鸣翮相较,这点他们可都是清清楚楚。
苏蘅一走错棋就抓脑门,把鬓发抓得一团糟。叶鸣翮终于看不下去,拉了苏蘅给她整理头发。这样肮脏的小姑娘身上会不会有虱子呢?他们都想问,他们都不敢问。
两个少女下棋的时候邵隐便与林煜闲聊,林煜的话不多,平常也不多笑,那一日却笑得很欢快。他们甚至有结拜成兄弟的打算——就在苏蘅眼睛闪闪要与叶鸣翮做好姐妹的时候。那时萧茧一个人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邵隐走到那少年身边,也没有说什么,就没有言语地站着。萧茧的目光并不在一样实际的东西上面。他在想什么?邵隐歪歪头,林煜起了身子走到叶鸣翮旁边,“小叶,让我和小苏下罢,你这是欺负她。”
叶鸣翮也笑,“你小心被她欺负,现在她的棋力虽比邵门主差些,但与若离你,呵呵。”
“休要小看我。”林煜神神秘秘地道,“现在我棋力不比小叶你差。”
林煜便与苏蘅对弈,叶鸣翮趴在苏蘅的椅背上看二人。那时萧茧转了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邵隐道,“我在想一些事情。”
“我也是。”萧茧道。
二人遂又沉默,邵隐饶有兴味地看着萧茧,那少年沉思的模样很忧郁,或许他还在想着那么多年以来的仇怨。那些仇怨什么也不能改变,只能害死靖人自己。而他呢?如果说国仇害死人,家恨岂不一样是致命的?所有人都是说别人容易,而到了自己身上就难了呢。
“小萧。”他道,“下雨了。”
“嗯?”少年略怔了怔,抬头望他。
“雨水会把一切都冲走吧。”邵隐道。
“你说的一切是什么?”萧茧问,“能冲走人心的冷漠和故国的悲哀么?”
“雨冲走了地上的血迹,脸上的眼泪。”邵隐道,“只给那孩子留了微笑在脸上。”
“或许那孩子本来就没有哭过。”萧茧也站起来,挡住了邵隐的视线,“或许你看到的那个孩子,最后并不是悲哀的。”
邵隐默然,久久道,“你相信那样一个孩子不会悲哀么?那孩子可是在仇恨中成长,又被迫去杀自己国人的。我不相信他的欢乐,因为我见过他那么多次,却都只见到他的悲哀。”
“他是被当作我的国人而教导的,在他知道真相之前他只有复仇的喜悦。”萧茧道,“亡国之恨可能不比你的父仇,但我们的仇恨是会代代传承的,并且至少到了我的身旁都没有变得稀少。”
“何必。”邵隐低低地叹了口气,“你何必,我何必,我们都何必。”
“何必说着没用。我们即使复了国,邺依旧在我们旁边,强敌在侧,总有一个国度会被吞并。靖不像六国,无论存留或者吞并,都对邺没有半点好处。”萧茧道,他转过身子,邵隐看着那少年的脸,唇上依旧光秃秃一片,连点这年龄小少年该长的绒毛也不长。他因那而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已有了些髭须。他由是笑道,“等你嘴上有了毛再说罢。”
萧茧白他一眼,“别以为你有点胡子就可以多说什么,弱冠未至,你也就一小孩子,少来说人这个那个的。”
“小孩子么……”邵隐抬了头,“或许是罢,我们都还年轻。”
是夜细雨连绵,邵隐坐在屋中,没有睡意。窗外雨丝轻舐着窗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些微阴影。是晚上也没有闭上窗板罢?他推开窗户,本想合上窗板,却觉算了。雨水抚上他的面庞,稍稍有些凉意。春雨已经暖了么?即使沾湿了白衣,也不会太感寒冷。
忽地,有风吹进他的屋,夹着细雨,把烛火吹灭了。
如今他便沉浸于那墨黑的雨夜之中了,谁也不会见到他如何动作。
少年轻轻伸开手,似要拥起那夜中的雨丝。他什么也不能拥住,他的臂膊还不够宽阔。
雨声打在他的耳鼓里,有如歌诗一般。这样一个清寒雨夜,有谁能够安睡呢?
邵隐站在窗边听着雨声,风偶尔卷着绵密的雨打到他的身上。其实雨落在身上地上都没有太大声响,但它们在屋顶上汇集了,顺着瓦缝流下,再顺着屋檐滑落,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
那些雨点,从每一片屋瓦上落下的声音都不一样。他听着,轻轻用手抹去脸上的水。
若说明月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么在雨夜发生的事情,又要如何才能被月看见?
邵隐听见身后屋门吱呀一声,屋中亮起。他也不问,听着脚步响至他背后,“今日有酒,共饮否?”
少女声音,刻意压低了,作一副小坏蛋模样。邵隐微笑,转过身子,“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又有酒,城月你这假小子想干什么?”
“你又没贼胆。”少女撇撇嘴,“我可没色心。”
邵隐一笑道,“为何今日?”
“你魂不守舍。”苏蘅认真地道,“怎么了?别想瞒我。”
“没什么。”邵隐笑笑,“说是共饮,你连个杯子也没有。”
“我偷了两个茶碗。”苏蘅笑道,“不过太小了点,将就一下好不?”
那小小茶盅装酒真是太过秀气,他们可都不是秀气的人呢。邵隐开口问,“是南柯?”
“嗯嗯,”苏蘅回答,“只要想着,什么酒都是南柯。”
他略饮了一两盅酒,抬起头,“城月。”
“嗯?”她也抬起了头,用明澈的眼与他对视。
“等待得烦么?”他问。
“我?我打败了一百个捕快,一点也不烦。”小少女快乐地道,“烦什么?人只会自寻烦恼,我才不烦。”
“我只是自寻烦恼对不?”邵隐笑问。
“嗯,我们都一样的。”
“是的。”邵隐肯定她的话语,“我们谁也不能做天下第一,有些人太强大了,只有时间有可能打败他们。而我们只比他们小一点,等不到那种时候。我们要做天下第一的梦,始终只是梦幻而已呢。”
“但是就算是做梦,又怎么样?”少女低了一会头,又抬起带着雾朦朦水气的铁色眼望他,“我们还年轻,可以做梦,也可以失败,你又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们的时代终将来临。”
那一夜他们对饮至有了醺意,便对坐听雨。雨声滴答,似问他们何时归期。
他听着雨,面上有些发热,便走到窗口,让雨水打湿他的面庞。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微笑,明日便是归辰,我们会一起回去。
他回头看看苏蘅,少女伏在桌上,呼吸的声音均匀悠长。这小姑娘从来什么都不怕的。他轻轻笑着,合上窗棂。
那一夜邵隐坐在桌旁,想起经年来种种旧事,却觉得一切忽地不真切起来。他身上的伤只留下了浅浅的创痕,剑上的血也早已洗净。如今已是他可以踏上归途的时候了么?算是罢,是他们应当离开的时分,在他们知道一切已经终结之后。
他们不用亲眼见到什么,便已经知道什么是一切的终结。这样很好。叶青会等到萧荷来结束他多舛的运命,而他旧日见到那惠宁的少年,也已化成了风罢?可惜风都在屋外,他捉不到。
风在屋外,他在屋中。少年看看熟睡的苏蘅,少女的脸伏在臂窝里,头发散在肩背上。这样睡明日会全身酸痛么?他又笑,酸痛也是这小丫头浑身酸痛,别教她发火波及自己才好。
他轻启了门,走出门去,差点与萧茧撞个满怀。他不知那小少年来意,只道,“喂。”
小少年极快地朝屋里瞥一眼,又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睡不着。”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喂喂。”邵隐道,“我们可没有说你的坏话。”
“我知道。”萧茧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们不会说。”
“也没有说你故国的坏话。”
“我知道。”萧茧道,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们懒得说。”
邵隐有些哭笑不得地望那小少年,“既然你知道我们不会说你的坏话,也不会说你国度的坏话,那你是指望听到什么?”
“我没听到。”萧茧道,转身就跑。邵隐望着那少年背影,只是摇了摇头,之后他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
翌日三人收拾行装,向叶鸣翮提起告辞的话语。叶鸣翮也不挽留,只道,“你们这些人,不是要注视这一切事情到最后么?”
邵隐一笑道,“我们已经看到最后了,我们知道那些结局,这是不用亲眼去看也可以知晓的。”
他们走出清鋆楼,苏蘅一溜烟跑在前面。不久出了临安,邵隐望一望天,这样的天空,即使不下雨的时候也阴沉沉的。一点也不好。
萧茧在那时开口问,“我们真的这样就走么?”
“走罢,”邵隐道,“回我们自己的地方。假以时日我们会回来,并且真正成为天下无双的人。”
“天下无双,除了双生子,世上哪一个人在世上有相似的人呢?”萧茧道,“所有的人都是天下无双,你知道,我们要做的不是无双,而是无敌。”
邵隐愣了一愣,又笑起来,“你这小孩子,志向真是远大。我真是很佩服你呐。”
“彼此彼此。”萧茧道,“其实,我不是那么讨厌你的。”
“嗯嗯,我知道。”邵隐道,“如果你很讨厌我,当初就不会跟着我。”
“不,那时候我是讨厌你的。但是那时候你比我强啊。”少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所谓的让人变得更强是怎么回事,才跟随着你的。但是那之后,我却渐渐不讨厌你了。”
是他的人格魅力感化了这个少年么?他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啊。邵隐摇摇头,淡淡笑道,“讨厌与不讨厌,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要生死相随,患难与共的兄弟,即使最后背叛,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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