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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梦断江南 > 第十二章 埋骨别时知为谁

第十二章 埋骨别时知为谁

扑通,扑通。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跳着。虽然会痛,但是它一直在跳着。

蓝槭负着琴,流着血,向着临安走去。

那是与他的故国相反的方向,他们相互背离了那么久,如今也不能再次相逢。什么是相逢呢?他抬起头,谁知道。

这样足够了么?足够了罢,比他想要的还要多——但是,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离去。他自语,这里可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这里不是,那么什么地方才是呢?

蓝槭仰头望天。风里,他要回到故乡的风里去。而樱——樱会生气罢?会不会不让自己回去了?他不知道。

身上已然不痛了,什么地方都不痛,但是很疲累,他太累了,想要找个地方歇息,但是不能停步,至少现在还不能。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留下带血的足迹。什么地方的伤在流血么?别管它,让它自己流去。你不会不记得的,那里——不,那里也不能再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并且连永远是什么,他也不会清楚了,但是他必须跋涉,直至筋疲力尽都不能停下。

他的脚渐渐软了,心还在跳么?只有一点了,已经走了很远么?再看不见他们了。

过去的一切,那条锁链,如今是看不见了,真好。

他再走不动了,便席地坐下,将琴匣置于身前,用仅有的左手努力开启,取出了琴。

绛竹的琴,冰丝为弦,七弦仅剩了一根,有些毛刺,也似要断去。

少年看了看琴,又望向天空。天灰蒙蒙的,要下雨了么?雨点子落在脸上,觉不出温凉来。

风雨,有风也有雨了,然这一曲,是终究不得终结了吧。

但是这样很好,比他能想到的都要好。他一直是一个死人,才被那命运的牢笼所囚禁,永远无法飞翔——他是已死了的人,死了许久,但是别人都还活着不是么?是的,樱,司马湛青,他们都活着,并且理当得到自由。

还有,蓝……对不起,他轻轻开口,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手上满是血,身上也是,染污他的白衣。一个人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血么?蓝槭轻轻自问,流了那么多的血,身子会不会更轻,可以行走在风中呢?他还在想着故乡的风。

这样真的够了么?他轻轻问自己,又抬了头。今生难报素来恩,那些事情,便待来世罢。

少年蓝槭微微笑了一笑,面琴抬手,他仅剩能动的,也只有那一只左手了。

左手食指,抹上琴弦。那琴弦也是仅剩的了,无法按徽,按了也不得另一只手来抚。蓝槭只轻挑了琴弦,奏一声琴出来。仅只那一声,唯一一声,飞旋出去,绕枝三匝。

最后剩下的,就这样还出去了,他暗忖,心口又痛了起来。心还在跳么?不跳了,应当休息了。

蓝槭的­唇­角微微上扬,如同以前,与过去一样,最后的微笑。指尖一斜,那仅剩琴弦,亦丁的一声,断了。

“呀呀,真是难看。”少年轻轻开口,微笑着,伏倒在断尽琴弦的长琴上。雨落了下来,那样一场大风雨,血的痕迹不久便会消失,无论是谁留下的血迹,都会融入大地。

不远处,只有一个蓝衣的年轻人站着,他的肩上负着蓝­色­的剑,雨让他微带蓝­色­的发丝粘在了面颊上。他一直那样立着,直至少年伏倒下去,他才走至少年身前。

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情,蓝筠清知道,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不再去见那孩子最后一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蓝槭是希望见到他的,但他也知晓,那一句“以后不再见了”之中有着如何的决意。所以他只是看着蓝槭在雨雾之中蹒跚,在风雨之中跌坐,抚出最后不成调,他看着蓝槭死去。

他们再见了,却也不曾再见,见了如同未曾见过一样。雨很冷呐,蓝筠清弯下身子,抱起了那已没有气息的少年。那个身体如同雨水一般冰冷。少年的发散乱在血污的面上,那血逐渐被雨水冲走了,蓝筠清看见少年的微笑。

少年的眼闭着,­唇­角却微微上扬。蓝筠清知道那一种笑,他见过不知多少次,直至那一次——那孩子一直不羁如同风一般,但那笑容却温柔而淡定,一如一个酣眠的孩童。他抱着那小少年,真是轻啊,他的血已经流尽了么?

“她食言了,这孩子。”忽地,女子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樱。蓝筠清转了身子,看见登着高屐的女子撑一柄纸伞,在雨中缓步行来,“我还未杀了她,她就自己死了。这孩子,从来不会听话。”

女子一身素白,鬓边的花散出幽香,“是你,蓝筠清,是你杀了她。”

“我。”蓝筠清道,“或许是的,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我知道,但是……”他忽又停住,苦笑,“不,不但是了,是我的错。”

女子又幽幽笑了,笑容之中漫着悲哀,“她那样笑着,必定是做到了,她不会是悲哀的罢。”她不知是欲让谁人相信,只是安静开口,“帮主死了,貔貅帮可以散了,这孩子的希望便实现了,她不是白死。”

蓝筠清顿了片刻,道,“是的,他一定不会悲哀的,所以你也——”

“你懂什么,蓝筠清?”女子忽厉声道,“你可知道她在帮中受过什么苦难?你可知道她试图逃走过几次?你可知道她是你的妹妹,那一日正想去告诉你?你若都不知道,怎能评说她?是你杀了她,否则她不会这样!”

蓝筠清无言以对,他本不是个多言的人,听那一番话,更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他迟疑了许久,方道,“我知道的。”他开口时苦笑,眼里的光有些暗,“虽然他不承认,但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勇气。”

樱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她选择的是她自己希望的,她依着自己的心意去战斗,那是你和我都没有办法阻止的。她选择死在你的剑下,抑或我的手中,都只是因为这一点。那个孩子非常特别,她不希望被别人羁绊,即使是你我,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声音仍然是平素淡淡的,“所以她选择了最后一搏,以此了结自己的命运。她如此做只不过是因为她太爱自由了,将你我与之相比,她更会选择自由的死去。她没有犯过什么错,但她宁愿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归去,甚至可以食言。”她开口,虽有密雨,她美丽的紫­色­眼中依旧有泪滑落,“我在这世间唯一珍爱的人,我的小师妹,被你夺走了。蓝筠清,我再也不会战斗了,我的歌已然唱完——她最后要我做的一件事情,我要完成——我会将他的骨灰带去惠宁,而你,就自己去后悔罢。”

樱丢下伞,夺过了少年的尸体,她的泪落在少年冰凉的面颊上,“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樱最后道,抱着死去的少年在风雨之中远去。

蓝筠清怔怔的,甚至不知应做什么。如今一切事了,还有什么好做?

但那孩子是悲伤的,他一直知道,即使总在微笑,那孩子依旧是悲伤的——都是因为你啊,蓝筠清,他对自己道,是你折断了飞鸟华美的双翼,他才会那样的悲伤,所以他才会写出风雨那样悲伤的曲,并且在这一日死在这里罢——都是因为你,你无论如何也辩白不得的,你只能呆呆站在这里,看着他留下的琴——

蓝筠清微微苦笑,转过了身子,朝着远方走去了。要走向什么方向,他是也不知晓的。如今他一下子把什么都丢失了,自然会有些失魂落魄罢——他走了片刻,有人唤他名姓,蓝筠清回头,见是莫三马四二人。他见了这二人,心头有些发堵,轻声道,“飞鸟死了。”

“什么?”那二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虽说那孩子有心疾,但还不至于这么早——”

“她已报了她的仇,”蓝筠清道,“但我以后将何去何从?”

“蓝,你不要太伤心,那孩子不会希望的。”马四道,“他希望你能开心,不希望自己成为羁绊你的绳索,才会离开的。”

“你知道帮主对我的评价么?”蓝筠清忽道,“太过薄情寡义,是我的缺点。如今我虽知道,惟有极于情,方能极于剑——但这世上,已没有值得我出剑保护的人。”

他缓一伸手,那柄湛蓝的剑已在手中,他看了看那剑,讥嘲地笑了笑,便在膝上将其折断,“红尘寂寞,”他淡淡道,“我要去管世间不平事,那会是那孩子希望的么?”

三年之后,清秋时节。

清鋆楼中一名访客,轻轻啜着龙井佳茗。

那访客有着深紫­色­的眼,面容遮在一张面纱里,看不出妍媸。访客一身素白,发髻盘得很高,簪着一朵白花。她的手掩在袖中,拿起茶杯之时,也是以袖拿起。清鋆楼主叶鸣翮对此很是好奇,但也不多说什么。过了不久,那访客开口,“三年前之事,楼主还记得几何?”

“叶某不知。”叶鸣翮微笑,“有些事情记得很深,有些却刻得很浅。”

“你可记得一个孩子?”访客问,“她在你这里住过一些时日,那个自名飞鸟的孩子。”

“是了,我记得他,如今她可还好?”

“那时她的命只剩下半年,她也应当告诉楼主了。”

“那么……”

“她在这里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访客轻声问,“我们未再重逢,我不知她想要说些什么,若她对你说起过什么,可不可以让我知晓?”

“她什么也不曾说过,只是抚琴下棋。”叶鸣翮道,“那个孩子很是奇怪,有时会下出很好的棋,有时棋力又低得可笑——是了,她曾说过,若有人问起她,便可让那人看一盘残局。我一直收着它。”

访客点点头,“劳烦楼主了。”

那残局摆出,访客看得便是一惊,那棋盘上余子不少,黑棋已是败势,仅余王上与几枚卒子。一枚卒正在底线前一格。她看着,缓缓道,“变了后的卒便不是卒了,她要说的我已知晓。”说着拂乱了棋盘,“多谢叶楼主。”

叶鸣翮微微一笑,“说来那孩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竟然不能最后一刻相助,叶某很是过意不去。”

“不必,谢楼主了。”访客只是淡淡道,便欠身离去。三年了,若你还活着,也该长成大姑娘了罢。她有些怅然地思忖,他们已然忘了你,而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你这个傻孩子,这么傻,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她在临安中缓步走着,你在时说这天地间寂寞,我并不在意,你不在了,天地之间的寂寞才真个浓重起来,令人无法呼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罢,那次不经意的失足,是我将你推下去的,因为我看不得你笑,你无论什么时候都那样笑——真不是个好孩子。

她忽地想起从前了。

樱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信笺里没有字迹,竹纸有一点清香,纸的中央有一滴血迹,极鲜艳的血­色­,似在流动。樱打开信的时候曾以为那滴血会流到她的手上,但是没有,幸好没有。

那滴血是相约的暗号,让她离开慕琬城,前去寞於山。他们永远在那里相见,山巅上甚至有一个小树屋。她每次走到那里,都会见那孩子坐在树上,一脸笑容。那孩子为了什么而欢笑,她是不曾知晓的,那也让她很是气恼,更不多言。

那一日那小少年忽道,“姐姐,我要逃走了,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她并不惊讶于他的决定,只是淡淡问,“厌了么?”

少年搔搔头,笑道,“没办法了,姐姐,我知道我是谁了。我偷看了你的秘卷,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你逃罢,”她心中忽有些软了,“下次让我看见,便是敌手,那时我就杀了你。”

“姐姐每次都这么说,”少年咯咯笑道,“和我一起走啊,姐姐平时都那么寂寞,我也不常在,以后我不回来了,姐姐会更孤单的,我们一起走罢。”

“不行的,”樱道,“你可以,但我不行。”

她当然不行,还不知发上解药配方,出去便是一个不知何时便能杀光身边所有人的人呢,她只是淡淡道,“你走吧,我并不寂寞,没有这种感觉。”

“姐姐,”少年认真地道,“我们一起走罢,再不回来,行侠仗义,不做刺客了,如今我晚上已睡不着觉了呢。”

“不,我不会与你一起。”樱道,“你走罢,再见。”

“姐姐总有一天要杀了我不是?”她转身时,听见树上小少年开口,“那时候,请把我烧了,带我回惠宁去,把我的灰撒在风里。之后我就与你同在,任谁也不能分开,生死都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我知晓,”樱道,“我杀了你就这么做。”

那么如今你在我身边么?樱轻轻地问,你在风里——那么风会从那遥远的西北吹来这里么?她扬起长袖,风不曾来。那你食言了么?一次又一次食言,你可真不是个好孩子。她用衣袖轻轻擦拭眼角,如果在风里,为何不出来呢?

樱走至西子湖畔,忽地湖面起了一阵风,吹起那残荷叶叶。那些叶子沙沙作响,歌吟一般。

樱又问,“是你么?”

风依旧不答话,风是不会回答的。那不是你是谁?你这个孩子,就知道捣乱。

樱轻轻摘下了面纱,容颜美丽如昔。

她不会来了。

樱方准备离去,又听见湖畔有人歌唱。她远远望去,那是个黑袍的少女,看不清面容。

“清歌梦好教人醉,长乐夜未回。携琴远去休转首,只问归不归。七成秋意,却化作三分怀乡念,四分浊泪。

“酒深终在夜半时,怅然心碎。落木烟波风吹雨,怎解心中味。流华易改,哪管他是喜是悲。思神驰骛,忆昔日漠北。使新诗终老,辗转难寐。

“廿二年,愿无愧,知君已去,又道谁莫再颦眉?半江怨,蚁千杯,命途无端,相逢见坟前青梅。旧游旧游,莫撒旧醅。”

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歌?樱不知道。那歌声有些乱了女子的心,往事就那样辗转着纠缠在一起,让她也有些恍惚了,昏昏然只觉那天地悠悠,却没有地方比红尘之中更加寂寞了。

自度风雨词一首,为了小飞鸟。

杯满青梅蚁半温,只念远轻尘。松风暮雨依稀尽,小楼微叩门。昔人道是,抟扶摇九万高扬去,惟有鹏鲲。

玉笛三更星陨意,不寐清晨。长歌执钺强梁貌,还愁君笑嗔。赧颜而叹,今生难报素来恩。古琴喑语,又怎赋情深?却赠千觞酒,梦醒时分。

心已倦,少年魂,无端运命,何如按剑问祗神?孤鸿影,幻灭身,旧识均没,尚忆横吹月夜痕。阿姊阿姊,莫掩新坟。

手稿完稿于2007年6月9日星期六晚20:10,听着Michael Jackson的Give in to me之中。

录入完毕于2007年6月10日星期日凌晨2:05,听着Michael Jackson的Whatever Happens。忽然觉得红尘寂寞啊。

华年之梦

序章

雷惊一城水,暮雨落寒江。

逆风吹却心冷,仰首燕成双。

独坐凭栏听雨,滴点斯人步履,作别入沧浪。

知之我平素,不解笑痴狂。

倾杯酒,向君语,谢千觞。

多情总似,怎可忘怀旧时伤?

弃了江湖世事,只为诗文万卷,执笔诉华章。

还忆相识处,拈韵咏兰芳。

序章 一生之战,永世之盟

邵隐听见第一滴雨水自叶片上滑落的声音,在他举剑向天之时。

要下雨了,这样­阴­沉的天空,总有一刻会下雨罢。

白衣少年举剑向天,雨在故乡并不是很常见到的,进了中原,它却一刻不曾停过。或许中原人不穿白衣也是为此,有雨的日子,衣裳是很容易弄湿的。

有了第一滴雨,便会有第二滴,第三滴。他望向天空,雨将要下大了,有水从他高举的长剑之上落下。

要前行了么?邵隐问自己,即使在风雨之中,也应前行而非远去。雨下大了。

他收手,纳回了长剑。右肩有些痠痛不是?举了那么久的剑,肩膊发酸也是应当。你听见那个声音了么?听见了,就在你的身后。

邵隐转身,一只蝴蝶便在那时飞了起来,蝶翼微颤,带着微薄的铁­色­与血­色­,停落在他的左腕。那蝴蝶止了,蝶翼仍颤动不休。邵隐只是转了身子,就在那雨声中道,“是谁?”

他的左腕上停着那只蝶,血的­色­泽在他白衣的袍袖上晕染开来,邵隐只问了是谁,便一手自肩后剑鞘里拔了剑出来。他的剑略细而修长,有着冰雪洗过的­色­泽,白衣少年持剑而立,“出来。”

他并不用说,因那来人未曾躲藏。那来人却也是个少年,较邵隐更为年幼,一身黑衣,茶­色­的眼清浅而明亮。那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有人能伤到他,真是奇妙。自然,上次的伤也未好全罢——不,他不找借口。

“第一只蝴蝶。”那黑衣的小少年开口,抹了一把面上雨水。邵隐看不出他动作之中任何破绽,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孩呐,邵隐暗忖,若能收为手下,实是——他来了。

那黑衣小少年身形一起,却是飘逸非常。邵隐把握不住他的方位,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哪里,亦或——左腕的伤口并不痛,只是在流血。这是什么东西?邵隐咬咬嘴­唇­,他不管这些。

邵隐沉下心意,一剑挥出。有风雨的时刻挥出的剑,会将风雨也卷入其中罢。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思忖,那还是个孩子,若是——

他听见短促的低呼,剑尖染了一点淡漠血­色­,很快教雨水冲走了。

邵隐又开口,“你是谁?”

黑衣小少年冷笑,从腰间抽出了剑。那剑细而长,青青如碧,“我知道你来了,作为萧氏少子,我要你纳命。”

萧氏?邵隐暗忖,那靖国的萧氏?真悲惨,进了他们的地盘。他长吐出一口气,问,“为什么?”

萧姓少年摇头,“不为什么。”

“你要杀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好不?”邵隐道,腕上的血流告诉他不能再拖延。他知道那孩子也受了伤,却不知道伤情以及伤在何处——他又不能­干­脆去杀,他有那该死的誓言。

城月呢?邵隐忽想到那个小姑娘,城月去了哪里?

“不好。”黑衣的小少年摇着头,“那样我就会变个糊涂鬼。”

邵隐看那黑衣小少年眉目秀气,更兼语音稚­嫩­,想这样死脑筋孩子反是更难对付,不由叹口气道,“那你出剑罢,我倒要看你与叶先生武艺相较,能强到何处?”他为那少年话语激起矜骄­性­子,长剑指出,“我邵隐碎心剑在此,你看好了,莫要死了也不知在下是谁!”

那黑衣小少年横剑身前,“萧茧梦蝶。”他淡淡道,“在此受教。”

话音未落,小少年手腕一抖,剑芒已现。萧茧剑势绵密而轻盈,他身量不甚高大,行剑亦走轻盈小巧。邵隐只是随着心意挥出他的剑——剑自手中而出,他想他就是一柄剑了,但是你知道的,我们只是一路同行。

邵隐剑术占了上风,然那黑衣小少年左手又是一动,虽露一个空隙,第二只蝴蝶却也飞离他的指尖。邵隐以剑一格,那蝶颤着它抖哆的翼,在雨中被击飞出去,停在一棵树上,双翼仍自颤动不休。

黑衣小少年又一声冷笑,邵隐却想快些打败掉算了——他回剑半弧,又再刺出——那同样一刻,黑衣少年的手动了。

第三只蝴蝶,带着风与雨的气息,擦过邵隐的剑,在他的剑指住小少年咽喉之时,落在了他的心口。

那不痛,他知道地方,那不是重要的伤,左腕也不痛,但是——

邵隐那样举着剑凝立不动,血从胸口一点点渗出,点染了他的白衣。作成画,是多么漂亮的东西。“喂,”他轻笑道,“认输不?”

“你认输罢。再不拔出来,流血流死你,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会拔它哦。”黑衣少年反­唇­相讥,“你这邺国的小公子,来我这里,不就是找死么?”

“邺?”邵隐听那国名,挑了眉毛笑,“抱歉,我不想再听见那个名字,我是被放逐者,我叫邵隐。”

“我才不管,你想杀就杀啦,反正你也活不久。”黑衣少年道,双眼一闭,“血蝴蝶会让你流血到死,除了我谁也救不了,我也不想救——你可以不相信。”

“你很有意思,”邵隐忽笑了,“你愿意跟着我么?”他静静问,“你见过国度之间的不平,但见过国君与兄弟的相杀么?你见过世人的苦难么?你是这卫国的贵族罢,你的祖上经历的是什么你可知晓?那些我知晓。若你肯跟随我,我有一天会为你杀了邺王杨玄清。”他笑起来的时候,眸中蓝­色­一如夜­色­深远,“你若跟随我,便有机会比如今更强大。那些束缚你我的东西都将消失,以手中三尺之剑,扫天下不平之事。只要你承诺以后与我共进退,今日之事,便是我们血的盟约。”

“若我说不呢?”黑衣少年道,“这世上的事,你当我没见过?我自己国度亡了那么多年,照样有歌谣传下来。你是我仇人的子嗣,我不会也不能忘记——我又如何能跟随你?”

“那便罢了。”邵隐笑笑,收了剑,“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便欲行去,方抬步时,头晕目眩,几乎倒下去。邵隐苦笑,“好厉害,”他只那样淡淡道,便又欲走——一只手忽地拉住了他。

“我跟着你,”黑衣的少年以一种冷静的声调道,“你放过我,若我弄死你,也是违背祖训。叫我小萧罢,你是可以背弃故国的人——但我想,你不会是背弃友人的人。”

邵隐愣了愣,回头之时,黑衣少年的茶­色­眼里,有着谁也说不清明的复杂内容。

风铃在窗外响起的时候,年轻人从沉思之中醒来了。

他面前放着未完的画卷,一旁砚中墨­色­已然­干­涸。直到此时,他还是不知应在何处下笔。

风铃之声似乎自很远的地方飘来,却又真切地响在他的耳边。他为那风铃之声而落笔,笔上的墨汁却已­干­了,只在纸上落下淡淡的墨痕。年轻人推桌立起,他身材高挑瘦削,但他站起之时,肩背未曾挺直,有些惫懒瑟然。

邵隐走出木屋,风拂上他的面庞。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风中还有着江南莲叶的清香。

那就是从遥远之地来的荷叶风罢,邵隐漫不经心地思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风也会疲累么?

如若连风都疲累了,还有什么是不会累的呢?他伸出手,风在指间留下少许的缠绕感,然后又离开了。风的离开很是突兀,风铃之声,也在那时止息了。

在那样的时刻,他有些时候会回忆,那些他年少之时看见与发生的事情,那样的旧日,他永远不会忘记。

而如今,他却已经老去了罢。抬起手抚上微有隐痛的旧伤,年轻人轻叹了一口气。叹息之声引来了风,檐下风铃,便也叮咚响起。

“五载清心听雨落,十年洗剑傲霜寒。一朝梦醒风飞去,转首阳关泪始­干­。”他低声吟起,那些属于过去的诗句。年轻人深蓝­色­的眼眸之中,浮起了淡淡的伤怀。

阳关以北,那里他是无法再回还了——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他知道他的故土,但他宁愿埋骨他乡。

风铃声一直响着,邵隐站在那株杨柳之下,伸手折了一支柳条,便在风中画起。

自然,他画在风中的那些,本是他不会画在纸上的。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有些事情他即使知晓也不愿承认。他只是在风中挥笔,画下什么,也只有他自己了解。

“我一直在烦恼一件事情。”忽有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他停住了手,仍然拿着柳条,转过身子,“小萧,你又在烦恼什么?”

站在那里的人是一个黑衣的年轻人,高大,俊逸,茶­色­眼中盈着微笑,“为什么你会有须,而我没有?”

白衣的年轻人不禁摸摸自己­唇­上髭须,微笑道,“因你还没长大,小萧,你总是个孩子。”

“从小我就想长满面虬髯,那样才有男儿气概。”黑衣人叹了口气,“谁知长了二十岁,连小胡子也没有,真是气结于胸。”他叹气的时候,茶­色­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活泼,“而你呀,也才二十二岁,准备长居于此,做小老头么?”

“我收了个小弟子,”白衣的年轻人微笑,“今日他下山买酒去了,等他回来,你我兄弟可以对饮。”

“对饮是好。”黑衣年轻人带着促狭笑意道,“只是你酒量太过不济,小心再唱歌——天呐,狼嚎都比你唱歌好听。”

“休要再取笑我了,小萧。”邵隐道,“你哪次不是陪我一起唱?你的歌喉才可怕呢。”

二人大笑,白衣的年轻人掷出了杨柳枝,在风中烙下一道深深剑伤。“只是城月不在,若她在,定不会让你唱——不过她酒量太好,对饮也是无趣。”说到那个名字,他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笑意,“还是她做头儿好,比你我都好。”

“城月姐姐可不像我,总没事­干­的。她可是如今天下无双的好手,谁见了不敬服呐——”那黑衣的年轻人又笑。

“小萧,”白衣年轻人忽道,“你比我强,一直都是,那时我只是力道和经验胜过你,如今的你,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谁说的。”那被叫做小萧的年轻人白眼,“如今我也没强去哪里,逃命功夫天下第一倒是真的,但要真打起来,我可打不过你们。”

“好了好了。”邵隐轻叹,“阿瑾也当回来了。华年旧事,饮时再叙方好。”

那一刻,恰有少年声线,自山间传来。

那一年邵隐二十二岁,萧梦蝶二十岁,故事结束已有五年整。

第章 暮­色­无端掩朱颜

那么,便向东行去罢。循着故乡的风刮过的路途,从卫的腹地去那槿国的水岸。日出山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样长长一生,又怎能不去一次江南?

“出这样远门,按我家乡的规矩,也是要占卜一下的。”行经渡口之时,邵隐对一边黑衣少年道。

那一年邵隐方十七岁,身边萧茧十五岁还多一点。他们不知是什么让他们向江南前进,但他们终究踏出了这样的步履。

萧茧听邵隐的话,白了一眼,问,“你信神?”

邵隐耸肩,“这是我故乡的风俗,祈福而已,和你刮自己的脚印一个道理。反正我带了我的三根羽毛,在这里排个卜,也算不错。”

他自袖中拈出一个纸包,想要打开,又顿了顿,转向少年萧茧笑道,“你猜猜是什么鸟的?”

“麻雀,乌鸦,猫头鹰。”萧茧没好气地回答,“快点快点,还要行路。”

邵隐是知晓那小孩­性­子,只笑了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金雕飞羽,雁翎,和——猫头鹰的眉毛。”他又笑起来,取出了三片羽毛,朝上吹了一口气,便将它们抛起,想要用手去接。——那一刻忽地西风卷起,将那三片羽毛刮得不见踪影。

“这算什么?”萧茧问,“这也算是你卜卦的一部分么?”

邵隐吐了一口气,放下了手,“大凶。”他淡淡开口,眼中的夜­色­更加深邃,“即使这样,你还要去江南么?”

白衣少年抬头望天,“你若不去,我会自己去。”他淡淡道,“既然终于把最后一丝牵绊都丢失了,——不知怎地,我却觉得快意,这是我一直想要的凶兆。”

前行至人多的地方,那少年萧茧便收敛许多,任谁看都是个谦和有礼的温雅少年,而邵隐却开始发号施令,正如他们之前所商量的——若在人前,我为长尊,你须从我之命,在人后便随你调侃——那时他们其实并非彼此熟悉,邵隐亦不大会知晓那少年萧梦蝶到底在想些什么——加之萧茧不上他当,要紧的话一字不说,邵隐便也绝了再去打探的心思。无论如何,得到这样一个好帮手,可不要再因自己缘故失了才好。

邵隐每每那样思度,看见萧茧不知向何处望去,那样一双茶­色­的眼,静而深,漠无表情,如同他自己的影子,伫立在时间的彼方。有时邵隐会觉得那是某一种白日梦境,但他摇摇头想要赶走它们之时,却会有更多的缠上来。它们发出那一种奇异的笑声,让他要摸到剑才能安心。

那是因为什么,邵隐从来不曾明白。他睡得不多,却也不会犯困,虽因那少于常人的睡眠而更加消瘦而失了血­色­,却也可以说是由于血统的关系——他总是有许多理由,虽然有些原是可笑的,但终究算是理由不是?

邵隐有时在夜中以剑尖为笔,雾气作墨,在空中点染。他画了许多永不为人所知的——他并非一个纯粹的画者或剑者,那许多的过往让他想要吐露,但那些旧日又能诉与谁呢?终究是一笔糊涂的过去呐——

二人从中原入了江南,风中有了水的气息。那会前来卫国的荷叶风,是它么——只这清秋时节,入了江南,终不免见那湖湖残荷。邵隐不语,萧茧也不多言,二人沉默了许久,方觉还不如从前多口多舌,但要再说什么,却也说不出了,这样发现让二人均有些丧气,那时邵隐便思念起苏城月来——或许小萧也会思念同一个人,但谁在乎?

他们不在乎,便在有月的夜晚坐在山坡子上比赛喝酒。二人都饮少辄醉,狼嚎一般歌声三里外也听得清。翌日毫无疑问宿醉头痛,邵隐便躺在草地上看云飘过,那样一朵朵白云飘过去,他又想到苏城月。她在他们之前动身,也是要去那个地方罢,会在什么地方相遇呢?

那时应当说些什么?邵隐为自己那有些稚幼的念头而微笑,转头去看萧茧倒立着练手劲。二人目光偶尔会对上,便因彼此都有些窘而转开。那时邵隐常听见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知是那萧茧长个子太快跟不上平衡,光来个狗熊跌膘。

邵隐那时会伸展开胳膊腿,把自己沉在草中,直到萧茧用手走到他身上为止。如果萧茧胆敢那么做,他就会跳起来再将那小少年掀个大跟斗,然后躺到别处去——那是在他还未满十七岁的时候。发生过的过去他不在乎,他只要求未来,在互相撕碎之前站在胜利的顶点。

邵隐躺在草地上,听见歌声从风的空隙之中飘散下来。那是个小丫头的歌声么?他漫不禁心地思忖,一个变徵的音唱破了,嗓音也吊不高——上去的话,不定就成破锣嗓子不是?

邵隐正乱想,却不见小萧去向。他坐起来,按按额头,四处一望,确不见那小少年踪影。又野到哪里去了?不会是听那小曲去了罢。邵隐轻轻打个呵欠,于他那两条长腿之上站起他的身子,又伸了个懒腰,听见骨头发出响声,方朝那歌声方向走去。走了不久歌声止了,他揉揉眼,打着呵欠,忽地便听见那少年萧茧大声道,“我说了我不不不是来看看看你洗澡,我只只只是看见啊不听见你唱歌才过来的,这不不不是我的错,啊——”又听那小女孩声音叱道,“还有理了?看剑!”

邵隐皱眉,拨开眼前树枝子,便见一个黑袍小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可能还要更年幼些,长发披散,还湿淋淋的,面上也有水珠子,那一双墨­色­的眼燃着怒火——邵隐承认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少女,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副手被杀掉不是?且他总是动作要快于想法,还不知怎地,他便已跳入二人之间。白衣少年假咳一声清清嗓子,朝那小姑娘笑了笑,道,“实是不好,姑娘若把他杀了,在下可再找不到这么好的下人来洗衣服了。姑娘看在下喜欢白衣,便也知道这衣很是容易脏的——”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说那样一番话出来,只是不得已又接下去,“所以姑娘若是有什么怨气,朝着在下来便可。”

他回头看萧茧,那少年被他的话吓到了,嘴张得大大的,可以一次放个­鸡­蛋,不,是放个苹果进去。他又在乱想些什么呐。邵隐敲敲自己的头,收起自己讥诮之意,又对那小少女笑一笑道,“这样可好?在下是不会跑掉的,但那黑小鬼可是不一定。”

“你,你用言语轻薄我!”那小少女无端更怒,伸手之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剑。那剑轻而纤细,一柄女子用的长剑,在风中摇曳一如碧草青青。她一把拔出了那柄青青的剑,朝着邵隐便一剑刺来。邵隐也是猝不及防,教那一剑划破衣襟,急向后闪身才未伤及身体。白衣少年后跃一步,一手按上肩头剑柄,一面道,“小萧,这又是你生的事端?”

“不算罢。”那黑衣小少年在他身后嘟囔,“明明是她见了我就骂……啊!”

邵隐只听身后那少年叫了一声,自己忽觉身子一轻,不知是被拽着哪里向后,眼前只见那小少女远远跺脚,他只是耸肩,待萧茧定下步子,他方道,“怎么,你怕了,要逃走?”

“我知道她是谁了。”萧茧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还是不要招惹她,否则一定会死得很悲惨。她是燕逸秋。”

“若是那诗文与我的画齐名的小燕姑娘,你逃是应当的。因为她会把偷看她的人的眼挖掉——而我是光明正大看她的,有什么必要逃走呢?”邵隐若有所思实无所思地道,“不过她的确和传闻一样是个美人,没想小萧你年纪这么小就——”

“邵隐!”小少年忽地叫一声,“我能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我是绝对不会背弃的!”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念。”邵隐沉默片刻道,“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么个好人。”

他又笑了起来,那是他一贯带些讽刺与讥嘲的笑,“你还是讨厌我,”他望着那小少年茶­色­的眼,那双眼从不曾改变,安静而深沉,远不是他实际的年岁,一双无法猜测的眼。邵隐的话出口,自己也觉不妥,但那终归覆水难收。

少年萧茧却是神­色­淡然,“你我都欠彼此一条命,”他道,“你就不怕什么时候我取了你的命?”

“随时恭候。”邵隐道,“在你自知已无法信我之时。”]

他毫不退缩看定那小少年眼睛,不久萧茧转了眼,“走罢,你这白菜,你不是还要赶路么?”

那突然的转变让邵隐目瞪口呆了,反是他不知应说什么,久久方道,“那就走罢。”

那是什么话呐,邵隐自己都不敢承认它发自他的口中。他失去那些矜骄了吗?怎可能。但他也知晓那些无谓的骄傲只会害人,在他重新踏上路途之时。

那便是江南了,在他记忆之外的小片空地。他们来此为了证明某件事情,但这并非急于完成的,至少他们对那件事情只抱以程度之内的兴趣——然还有比那更刺激的事情么?在世界的顶端证明自己,对于他们而言是不大可能完成,但必定要去尝试的荣誉之战——虽然他们自知,那也是愚蠢的。

他们向南走至意兴阑珊,不知走了百里千里。从清秋走至冬日,又复到了来年开春,他们走过一处处村庄城镇,依他们的­性­子行事——那一日邵隐提议成立个组织,自然是他自己当头儿,别人想都别想,而萧梦蝶只翻了眼说那是何必,无论如何不过三人的组织有甚用处——三人已不少了,那未知可还不是一人组织。邵隐便用这样话语搪塞。那时二人自然不曾想到,一句玩笑话语可能带来的一百五十年峥嵘岁月,以及世间无数流传的歌谣。

而那时他们只是小少年,没有多想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许是他们知晓自己的未来还很长远——那不用担心,那么担心什么?

邵隐在一条河边见到一个少女。

那少女也是十五六岁年纪,与燕逸秋大抵同龄,穿着翠­色­的衣裙。她望着河水,侧脸上的影子明暗不定。那时邵隐发现负责说话和搭讪的小萧又不知跑去了哪里,只剩下了他一人。而那个姑娘——岂不会是要投河去罢?

邵隐便向那少女走去,在她身边立下,“姑娘在此伫立,不知所为何故?”

“与君无关。”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在风中一卷而走。邵隐已熟了这类话语,托小萧的福么?他微叹了口气道,“不言语,别人也帮不上忙。某虽是江湖人,在庙堂之中却也有些路子。姑娘若有难处,不妨说出,某也不会向姑娘索取什么。”

那少女转向他,恬静的脸,沉默的眼,睫毛长而弯,很像一个人。“你可知道伤城在何处?”

邵隐摇头,“忆水忘川陌路伤城,听闻过都是听闻的,难道还真在世上有所在不成?”

“那你还说能帮我。”少女面上露出笑容,那笑悲哀得让人心碎,“我在找那座城池。”

邵隐道,“我虽不知,可能会有人知晓——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问到的都是真的吗?”那少女喃喃道,“人说的是事实么?但是死了的人再复生不得,活着的人又死得轻易。死了的和活着的,不是终究要回去同一处么?”

她不知在问何人,邵隐却觉那恬静之中的悲哀和愤慨更加深重,他遂道,“若一切都是事实,不就少了找寻的意味么?”

“我已在找寻,还将继续找寻。”那少女道,“我叫辛鹄,你可见过一个叫辛鸿的人?我找了他许久,但是再找不到了。”

邵隐又想起她方才所言,皱了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在伤城?”

“或许在,或许不在,而我只是在寻找。”少女辛鹄道,“你呢,你有着这样悲哀的眼,你在这里踟蹰又是为了什么?”

邵隐不由笑出了声,“某何时有了双悲哀的眼?并且某并不是在踟蹰,只是在等一位友人罢了。”

“人是喜欢说谎的,并且他们无法全然掩饰。”少女辛鹄道,“人在言语之中表现自己希望成为的,并且掩饰自己不愿正视的。”她的眼深而寂静,那样一双看不穿的眼。

邵隐忽对那小少女有了兴趣,便道,“我会帮你找到伤城。”

“那么多谢你,”少女道,“而我需要的,并不是找到伤城。”她抬起头来,“我在寻找一个人,帮我杀人。”

邵隐听那言语,不禁一愣,想这样一个小小姑娘怎会开口便至杀人呢?欲叹息之时心念却又一转,口中低叹转成苦笑,“那姑娘想要杀谁呢?”

辛鹄轻轻出了一口气,眼中的悲伤与愤怒交织着,让邵隐无端生了些怜惜。辛鹄低声道,“我要杀了非鄞,连同他在世上留下的一切。”

那两个字让邵隐怔住了,半晌无语。他本是想要自己出头的,但他可能杀了那个人么?怎想都只是虚妄——那自天上而来的人,他怎可能——不,他也是风的后裔,他们都有着那样的牵绊。

“怎么,你害怕了?”辛鹄问道。

“是的,”他承认,“我是会害怕的,我并非无所不能,如果再也回不去,不能完成我的愿望,我宁愿不帮你这个忙。”

“你是不能帮助我的,”少女道,“我知晓这世间没有人能帮助我,有能力帮助我的人,又不会去杀戮。”

“我并未说完。”邵隐道,“虽然如此,我愿意前往。”

这下轮到那少女惊愕了不是?邵隐看她微启了­唇­,却不知说什么的样子,最终道,“那么,你为什么想要杀那个人?”

“如果我们重逢,我会告诉你。”她静静道,然后提起她翠­色­的裙裾,在一片暮­色­之中离开了河边。她的离去与出现一样突兀,邵隐都不知那是真实还是幻境了。那时邵隐听见身后萧茧叫他的声音,转过头去,那少年带着若有若无的调侃笑意,“你这时也有桃花运了?”

“桃花运?不桃花,没运气。”邵隐道,“这下我们得开始行路了——在那之前,先去找苏城月罢。一道前去,有她作伴,总不致旅途无趣。”

“你是觉得我无趣了?”

“正是。”

“那么便走罢,听苏姐姐说,她是要在金陵与我们相约。”

“金陵。”邵隐重复了一遍那个地名,“那里有着我的凶兆。”

他又淡淡叹了口气,扭头向河岸望去。那个少女已不再在那里,如同从未出现过。那个名唤辛鹄的少女,他不知她来自何方,要去向何方,不知她为了什么要杀死剑神,他全然不知,他只是不知。但他毕竟深深记得,在暮­色­一点点漫上来时,那少女的眼渐渐被掩了,之中的悲伤却愈发浓重起来,让人无法喘息。

第章 残歌故地问谁眠

萧茧是在接近金陵城的地方第一次向邵隐提起辛鹄的,他对那少女的提及让邵隐知晓自己所见非虚,而那一些他答应的事也成了泼出去的水。说出去的话自然是咽不回去,而邵隐也对食言没有太多兴趣,他若想变胖,自可去找些东西吃,不必无谓食言而肥。

这些自然皆是玩笑了,而所有人都知晓,无论何人,命运已将他们带至出发的时间与地点。

而在那时邵隐问起伤城,萧茧却一脸茫然,告诉邵隐自己从未听闻过这奇怪地点。莫非那是自他自己的故土来不成?邵隐一向对神秘之事不甚好奇,在此时也不禁疑惑了。那会是什么来历,谁,来自何方?但是那辛鹄让他杀的剑神又是真实存在的,这样一切,那个少女,是为了什么才提出那个古怪的要求?

邵隐并不知晓一切的起源,他只是那样去继续前行。

走进金陵之时邵隐心不在焉,连卫兵叫他声音也未曾听见。而他这未闻又造成了自己是别地贵族的假象,卫兵没拦他,任他大摇大摆走进城中,留下萧茧收拾摊子。邵隐一直对世事不太经心,不知是因为什么,而所谓流星门“门主”之事,也成了三人之间打趣的笑料。自然还有更可笑的事情,便是那流星门名声经了铁扇君莹的口,播散到整个江湖去了。

那时邵隐不甚注意周遭,耳中却听见一个声音,悠长而清亮。那是叶笛的声音。这样清秋时候,会有谁人吹响叶笛呢?

邵隐仰了头去,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人坐在屋檐上。似是注意到了他,那少年招招手,“好啊。”

少年赭衣白衫,敞着衣襟,腰上挂了只镶着宝珠的短剑,向下看时,眼大而清亮。邵隐见那是个很英俊的少年人,看起来也很不错­性­子,正想回应,萧茧从他背后拍他,“看什呢?”一面也看上去。

邵隐听那一句之后再无下文,转了头去,看萧茧张嘴怔住,道,“你们认识?”话说出口,他恍觉萧茧与那屋上少年颇为相似,那时萧茧终于开口,“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如何不可以在这里?”那房上少年以一种快活的声调道,“你可以来江南,我不可以来,什么话?小毛虫你也太不尊敬你兄长了啊。”

“呸。”萧茧反­唇­相讥,“是你这莲蓬不好,多少年也不回家一次,要不是你完全没变样子,鬼才认得出你来!”

“你心中还有我这哥哥,萧荷真是热泪盈眶。”屋上少年道,作出要擦擦鼻子的架势,“那你呢,你从家里跑到这里­干­什么?”

“我在找伤城,你­干­什么?”萧茧没好气地回答。

伤城么?听那少年回应,邵隐也略有些怅然,他们这算是友人么?真是奇妙。他低微叹了口气,听那屋上萧荷道,“我来找一个人,并且杀了他。我在找叶青。”

那个名字让邵隐一惊,叶青么?那个唯一可以让他没有招架之力的年轻人——,不,他不想这些,“为什么?”但他听见问题从自己口中发出,“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是否人人都想杀了他?”

“我想要杀了他,人人也想要杀了他,不过我想杀人和别人无关,”萧荷翘着脚道,“那些人为了世俗之名,而我只有一个拔剑之约。”

他一跃下屋,站在那二人面前,个头比邵隐还略高一些,“小毛虫,你们在这里找伤城可是找不到的,伤城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呢?”

“那伤城在哪里?”邵隐问,“在下受人之托,在世间寻找名唤伤城的城池。”

“这这,我走遍七国,只知道伤城在忆水之南,忘川以北,陌路尽头,离渊之侧。啊,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不过是个传说嘛。”那少年萧荷道,“要找伤城只有鬼才知道,当然我想我认识的那个病鬼定然不会知道,或许你们可以去问他?反正我与那人是要履行一个约定而已。”

邵隐道,“原来如此么?”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白菜?”萧荷忽问,“反正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也要知道我弟弟都甘愿跟随的人到底是谁啊。”

“我是邵隐。”邵隐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啊,你是那个很会画画的邵隐?”萧荷叫道,“很好很好,给我画张相可好?”

“哥!”萧茧终于按捺不住,一抬手,便有一枚铜钱疾飞而出,萧荷躲闪不及,被那铜钱印在脑门上,铜钱滑落,他额上也被印下一个方孔四个篆字,看起来颇为可笑。“好,你等着,小毛虫。”萧荷按着脑门,恨恨道,“下次再见,你不要带这白菜来,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一面转身又跳上房去。

萧茧叹口气道,“家兄就是喜欢捉弄人,下次我去说说,让他休要再这样。”

“小萧,”邵隐忽道,“你兄长是叶青的朋友么?”

“我不知道,我三年没见过他了。”萧茧道,“怎么,你也与那个人有旧?”

“那是这世上唯一击败过我的人,”邵隐道,“我记得他。”

“那就记得呗,又出了什么事?”萧茧问。

“不,没什么,我只是说说,”邵隐道,“走罢。”

邵隐言毕便踏了步子向城中走,虽他自己也不知应当去向何方。忆水,忘川?算了算了,先去杀了剑神?杀得掉么?先去找苏城月,那个姑娘可以解开你一切疑惑——只要她肯回答。

而他希望相见时那姑娘心情还不错,至少不要见面开打便好。他可受够了一见面不说一句话一扇子敲上来这样的事情,也没有谁能受得了罢。他想到那里,又不自觉露出笑意,你还好么?有些日子不见了,可还记得旧日天下第一的盟约?你自然会记得的,在我忘记之前你都会记得,因为你是那么个好姑娘。而我可是个男子汉么?谁知道。他心不在焉地前行,听见远远传来笛声。

是谁在吹笛?欢喜中含着悲鸣,希望之中最绝望的一刻,那是谁?邵隐想要知道,想要走去那笛声的附近确认笛的主人,然萧茧一把拉住他道,“客栈在这里,你不是要等苏姐姐吗?这么失魂落魄,苏姐姐不笑死你才怪!”

邵隐一怔,那笛声也不知何处去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随萧茧进了客栈。客栈还算­干­净,但他却总觉不知何处有一些奇秘的东西,让他觉得不安。

邵隐强抑下心神,便教萧茧去外面撒了联络暗号。小萧回来说是平日先在城中走走,待苏蘅来了便可继续前行——那个诺言么?

邵隐又想起自称辛鹄的少女,她恬静得如一个世外之人,但那言语之中却有着深深的怨恨。为什么?他曾想问也问了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得到答案,但只有在重逢之时才能得到回复。

二人在客栈放了行李,萧茧提议在城中走走,邵隐也无甚他意,二人便出了客栈。闲走片刻,邵隐便指了家名为红袖的酒楼问萧茧要进去否,萧茧撇嘴言述不愿再听对方狼嚎一般歌子,邵隐耸肩不以为然,却也未进去。

二人便向西行,一刻便至了城门近处。邵隐见城墙之上有些张通缉文书,凑上去看时果发现自己闲时画下交付的也贴在上面,他因此而略微想要笑,又见一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在看那同一张文书单子。

那是一名剑客,邵隐在与那人言谈之时知晓。那是一名剑客,所以他不会知道什么,除了那些传闻。——那些传闻之中自然有真的也有假的,但谁在乎?

他抛下几句颇不负责任的言辞,忽听身后风动,便知有一柄剑疾刺而来。他知是那燕逸秋——这些时日之间虽去了临安议事,那小姑娘却愈发过火了么?他也不多想,拔剑便上。不管她是谁了好不?不管她有多漂亮,她是有毒也有刺的,不像——不像那个姑娘。说人人到,这地还真邪了呢。

他方舒了一口气,却惊觉那苏蘅的剑也朝着自己刺来。这可不好不是么?少年撇撇嘴,对一边萧茧使个眼­色­,萧茧会意地点点头,便率先拍手叫好,又拆散一串铜钱,散手便扔过去。邵隐觉那铜钱打在身上颇痛,知是萧茧故意,便瞪他一眼,几人停下,那燕逸秋急退之时,萧茧的手指又一动。

那是一只血蝴蝶。

闲谈两句,他不知怎又惹了小苏城月,一路跑走时撞在行人身上。邵隐方想道歉,却见那人是他识得的。这样一生之中仅有的败绩——也是他尊敬的人。

“叶先生。”他不自觉叫出如此话语,却又立时被苏城月抢白。苏蘅对邵隐拼命使眼­色­,假意叫了一下什么名字,便将他一拽跑走。那时他还不曾向叶青道别。

当时邵隐曾想起萧荷与他说的话,那么这会是最后相见么?我还不曾胜过呵。

他停下来,见苏蘅正望着他。邵隐有些不好意思,便将目光转开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剑神我是一定要杀,没办法商量了。城月,你可不会高兴邵某背信罢。”

“你不一定杀不了剑神。”苏蘅沉吟片刻道,“但很危险,我知道叶青也是那里的生还者,如果你比他强——啊,他比我厉害,我比你厉害,你是打不过他了,可惜你也只有送死去了。”

“苏姐姐,”小少年萧茧在不远处叫,“你不在的时候阿隐哥哥光欺负我。”

“小萧。”邵隐假意要怒,小少年反又笑起来。

“苏姐姐,用敬语说话果然很好玩,外人都被唬得一愣一愣,不过这样说话也很累啊。”

苏蘅摇摇头,“反正你是世家小公子,敬语用得习惯,我可是平民儿女,上一次用了好多种脏话去骂那小捕快,还真是有意思。”她舔舔嘴­唇­,又笑起来,“不过这可也不是什么好事,你小孩子不要学。”

“那么什么是好事,城月?”邵隐笑问。

苏蘅揉揉鼻子道,“我们做过了很多好事啊,上次你把鑫城旁边的那个什么暮延还是别的小地方那个狗官杀掉,那里的人不是还打算给你一块‘为民除害’的匾么?还有那个,那个,反正你上通缉单子也不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嘛。”

邵隐又笑,“那算是好事么?不尽然罢。我只是为了自己而让手上染血,从不想闹出这么大乱子——而事已至此,什么都无用,所以也说的好些。真若到不得了之际,我们还是逃到小萧的城池里去避难好了。”

“不,我的城池是不要邺人的。”萧茧立时道,“那是我祖上留下的规矩。”

邵隐愣了愣,望向少年,萧茧冷着脸,本是俊俏可爱的小少年,这样一来也很是­阴­郁。邵隐耸耸肩,“那我终究无处可去了,”他用一种漫不经心宣告的态度道,“反正我已经背弃了自己的国度。”

那算是什么借口么?那时邵隐如此思度,那不是借口,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什么?好罢,一个承诺,一个故事,还有旧日而来的一切。他抛弃的,他怀念的。邵隐记起义父,那在邺国做了三十年质子的邱公子,他自己父亲的挚友,他记不清父亲的面容都必定记忆的一个人。那个英俊而忧郁的人,他总在没有月亮的深夜之中用他的笛吹一曲挽歌,并且等待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诗人。

他记得也不愿提起,在他看见萧茧愤怒的时候。因为他内心也有什么让他愤怒,因为那是不可磨灭的国度之间无法消亡的仇恨,他们都记住那些仇恨后面的那个人,所以他不愿在此时此地表述他的愤怒。而事实上他也并不愤怒,他只是觉得有些孤单有如他回到了行程的起点,但那时他自己并不觉得孤独,虽然他永不再想回去。

那此时此刻呢?邵隐叹了口气,问苏蘅,“那伤城呢?”

在这之前,无论如何得完成那个承诺罢。而苏蘅只是皱了皱眉,便答道,“非鄞所在的城池难道不是伤城么?”

原来那就是伤城么?邵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苏城月知道那些不是么?她不会犯错直到她开始犯错。少年摇头以赶走那些紊乱的思绪,遂又开口,“是在那里?”

苏蘅道,“大概是罢,我只是听闻,你也可不当真的。”

“我可从未把你的话作假过,”邵隐道,“所以我去定那里了。小萧,我们准备一下罢。”

“阿隐,你真的要去那里?”苏蘅皱眉。

“有一个人与我约定,我杀了剑神,她会告诉我她的故事。”

“不行,你不能杀了剑神,因为叶大叔说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邵隐耸肩,“天下第一美大叔?你莫非觉得小萧不够俊,要去找那大叔来看一看?”

“你!”少年萧茧又叫出了声,邵隐一笑,“小炭头,休要生气,城月眼光很高呢,她看不上你也是正常,不定那剑神真是天下第一美大叔呢。”

“阿隐!”少女不满地叫道,“你再这么说我把你舌头割了,教你以后再也没得口舌多!”

“啊啊,我可怕呢,”邵隐假意挡挡,“先回客栈罢,说人人就到,你今日在此也出了我的意料,我的先行官,邵某可真是太佩服你了。”

苏蘅撇撇嘴,“少给我戴高帽子,阿隐,再这样小心我叫那三个小捕快抓了你去。”

“我听说贵族是外交豁免的。虽然把以前那些扔了,特权还是可以留下,也有点用处。”邵隐道,“别想用这个吓唬我,我可不吃这一套。”说着朝萧茧撇撇嘴。

少年萧茧又叹了一口气,道,“那便走罢,回了客栈再细细商议,在外面教人听了去也不大好。”一面扭了头便向客栈方向走去。邵隐苏蘅对视一笑,便也自后走去。

那时邵隐听见笛声,不知从何而来,何时止歇。他驻足之时笛声散了,启步之时笛声又起。那是为了什么?他不知晓那一些的,这样一夜,伴着如此横吹,有谁能安眠呢?笛是好笛,音是佳音,却让他想起那无月的夜晚,在惠远城中,那沈公子吹的一阕挽歌了。

第章 七分醉解旧时缘

邵隐为那不知何处而来的笛声驻足,苏蘅似是注意了,只拍拍他让他快行。邵隐对那少女笑笑,看她撇撇嘴向着少年萧茧跑去。但那是谁人的笛声,邵隐在那长长一夜一直在忖度。

那是一种极类似他本身的情感,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躺下之时邵隐抬手摸了摸胸口,那块骨头,还未完全长好罢?那个小刺客,也还真够狠的。

他在那一夜凝神于风中,却再未听见那挽歌一般笛声了。只有那一切的寂静之中,他自己呼吸的声音,似乎变得很大,让他愈发不能入睡。要动身了么?那么是时候了,如今便是应当行路的时刻,准备好了么?你要去寻找的城池,你要去杀的人,在那一切之前——

屋中渐渐有了光线,邵隐轻手轻脚起身,推开窗户。这样清晨,当不会有太多人出外不是?无论如何被看见总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他跳下二楼去,就着晨光举起了手中的剑。他不喜欢练剑,那样招式,只是偏好举剑向天,那是一柄沉重的剑不是?练了手力,技巧不定就会落下罢。

这样看来很是可笑不是么?不管他们,你知道你是你。

邵隐举着剑,直至长街之上出现第一个人,方将那冰雪洗过的长剑收起。那第一个人是个男装的小少女,有着铁­色­的眼睛。她见了邵隐便笑一笑,“你在卫国待了那么久,见过白熊没有?”

邵隐耸耸肩,“又要拿我编排取笑?”

小少女咯咯一笑,丢过一面菱花小镜,“你自个看呢?”

邵隐看时,见自己又是一宿未眠,眼圈青了,满似白熊。他故也一笑,丢回小镜问,“你起的真早,不似小萧那般懒人。”

“小孩子要多睡才长得高。”苏蘅笑道,“他可已比你高了,看你以后还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不就结了?”邵隐道,“倒是你还总是个小个子,有本事也和我一样高啊。”

“我不理你。你说话总这么刻薄,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门,主。”苏蘅嘴角翘的样子让邵隐想起­奸­笑这个词语。她扭了身子朝长街另一端跑走了。邵隐耸肩,估摸时间便又攀回房中,他甫一爬进,便听小少年大声喊叫,“兀那小贼,胆敢到爷爷家偷东西——”

邵隐定睛看时,小少年在榻上翻了个身,声音又没了。邵隐知道那是萧茧梦中呓语,忽有了玩笑之心,便凑近小少年耳朵轻声道,“你的字号是什么啊?”

“梦——梦蝶。”萧茧口齿不清地答。

邵隐又问,“你喜欢哪个女孩子啊?”

“这样有趣么?”答案冷冷的,萧茧翻身坐起,差点撞到邵隐的头,“你就喜欢­干­这样的事情,邵门主?”

他的眼很冷,第一次见面之时也是这样的么?邵隐不大明白,或许不是罢,但无论如何,他把这孩子惹恼了。之后如何呢?他们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友人罢。

“我喜欢燕逸秋,非常喜欢,所以你不要欺负她。”小少年道,跳下床榻,“知道了?那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日理万机夙兴夜寐夜里也不睡的邵门主。”

这算彻底惹恼他了么?邵隐只得讪讪离了少年身侧,沉默片刻道,“今日出发如何?”

“夜长梦多,之后也不知会发生何事。”萧茧道,“苏姐姐怎说?”

“她?她说你比我长得高,让她嫉妒了。”邵隐道,有意也呛呛对方,而萧茧却全不吃他这一套,只道,“是你嫉妒了罢。”反把邵隐呛住,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邵隐顿了一会方道,“随你说什么,我又何必嫉妒你。”萧茧只哼一声,也不言语。

那么出发,再向南去?邵隐不知晓是否应当,那时他又想起辛鹄来,那一面便可使他刻骨铭心?不,并不是他喜欢那个少女,而是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些——或许说是某个影子,想起的人,让他不得不注意与答复。事实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并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如他也不会去真实地窥探别人一般。小萧喜欢燕逸秋姑娘么?真是让人头痛呐。

他一手刚拉开门,便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道,“真是荣幸。”

邵隐还未待反应过来,只觉胸口微微一凉,他觉这次运气可是差到透顶,谁会知道走廊里面有个疯掉的小丫头一夜不睡只等着在每个出来的人身上捅上一剑呢?好罢,昨晚被跟踪了,这算是理由么?他尚疑惑间,那剑已抽离了他的身体。痛楚的感觉这一刻才弥散开来罢,但是在那之前他还可以忍受。

邵隐踉跄后退两步,一手按住伤口,“到底为什么?别说是上次我说的那几句话,我不信。好歹也让我当个明白鬼。”他言语之时口中涌上血腥气味,“我不会动你的,小燕姑娘。”

他要很努力才能说出那些词句了,小萧呢?他想即使要死了也要找个人交待一下遗言呢。

“为什么?”他忽听见身后错愕的声音,比自己往地上淌血的声音都小不是么?只有声音是真实的了,但他绝不倒下,在知道一切之前。

“小萧,你自己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为何非要和邺的人在一起?我可不想看到你变成你憎恨人的奴仆,这样得来的力量有什么好?所以就这样咯。”

“那你至少应当瞄准一点。”萧茧的声音不温不火,“这样算什么?你走罢,以后少让我再见你。”

“你讨厌他,我第一眼就看出。”燕逸秋道,“你当我是傻子?你那么恨他。”

“你走罢。”萧茧只道。

邵隐长吸了一口气,还能呼吸么?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但他强忍着转过了身子,一边流血,他就站在那里流血,“这是你的意愿么?”他问,一面放开了手,将染血的手伸向萧茧,“你只要回答我,这是不是你的意愿。”

他看见那少年萧茧的面上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这是我的意愿,”他道,“若你不走,小心萧某无情,燕姑娘。”

“你真不诚实。”门外小少女发出银铃一般笑声,“小萧,你以后有空来临安找我玩。”说着脚步声便远去了。

邵隐问,“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这个傻子,赶快止血啊,”萧茧回答,“自然是多住几个月等你伤好,你以为你流这么多血能去­干­什么?”

邵隐怔了怔,笑了,“你还是不会说谎,那就是你的意愿。”他叹息一般的开口,周遭的一切都扭曲了,说我傻,你又何尝不傻,他想说,却终究未曾说出。

邵隐最后的思绪之中,只有那少年不知确切含义的笑。他随即向前倒下,萧茧伸手抱住那向自己倒来的白衣少年,口中咒骂了几句,却还是点住邵隐胸前背后几处|­茓­道,止住出血,又自行囊中取了布条绷带,弄罢一切,他复坐回桌边看着别的地方,时而咒骂一句,也不知是在骂邵隐还是自嘲。

邵隐醒来之时正是深夜,桌上一灯如豆,他动动手指,可以动。伤口很痛,但他可以忍受。伤口已经缠好了?他还是停留在原地,大概罢。真难看不是么?他可不会认输,他绝不在这样的事情上面认输。——想那些的时候伤口更痛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也很痛,可不要把伤又弄裂,他必须好起来,才能去完成那个承诺——不,不只是那个承诺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必须完成的事情都不少,而且他还不能因为那个承诺而死。

他是他自己,绝不改变或屈服甚至只是动摇,因为他只是他自己本身。

邵隐扭了头,见小萧伏在桌上,那安静的睡颜是属于那年龄的孩子的。真是个小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不,他不是,他已必须成|人了,那是风之国度的习俗,他十二岁时便已成年。他可不是这样地方的子民。

如今这些有什么用么?他到底算是在做什么?这可真够可笑不是么?

邵隐试着动了动,伤处痛得很厉害,他想侧身可能会比较好,但他又翻不过身。血会染脏榻上么?少年轻轻弯曲着手指,他不能心安——他的剑在哪里?

邵隐伸手去摸他的剑,摸不到。碎心剑在什么地方?他有些急了,但是急也没有用处。他努力向外伸出手去,它在那里,他摸到了那熟悉的冰冷剑鞘。那是这样可怕的一天唯一的安慰。

他躺着,觉得周身沉重,怎么办,他还有机会前行么?少年思索着那些,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他是不常做梦的,但在那一刻他又梦见了某些之前的事情,在他尚年幼的时刻。他希望忘却却不能忘怀,于是他决意铭记的一切。他又梦见了父亲,年轻而瘦削,在他自己只有四五岁的时刻。

他梦见高大的父亲在他面前弯下身子,那些话语,嘘,阿隐,忘了我们是谁,你好好活着,听你义父的话。他是你能相信的人,忘记我。

他记得父亲的眼,和他自己的几乎完全一样,那样代表了血统,有着夜与昼交界之时天空的颜­色­的眼。他记得那最后一句话,因为他违背了。永不要带剑,你不属于这里。

是的,他不属于这里,所以他需要学剑,只为了他所知晓的仇恨。嘘,不要忘记。怎么能忘记呢?那被装在石棺中带回的尸身,连首级也是义父出面才得以拼合的——归葬么?他略长方知晓,他被从清化逐出的父亲,已永不可能再沉眠风中。

并且,连那柄月楼剑,也被折断。那算什么,命运么?但若命运如此,为何不试图更改?他恍恍然,却不知那是现实还是梦幻了。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什么呀,是血么?他努力睁开眼,目中见得苏蘅的脸,还有泪珠挂在她的颊上。她为了他而哭泣么?“真难看呀。”他不自觉轻声道,苏蘅脸一红,转身擦了脸,又转过来,“你怎么的,昨早上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半死不活躺在那里了。你这人到底惹了那小燕姑娘什么,她差点就捅死你了。”

“顶多算言语过不大去罢。”他觉自己哑了嗓子,伤依旧痛着,较前日更痛,他也觉自己额上渗出汗水,叹了口气道,“别的不说也罢,捅都捅了,目前以我也没本事捅回去。”

“你迟早会害死自己,”苏蘅道,“所以不妨死得更透些。小萧不在,没他的份,我有酒你要不要?”

“真想害死我?”邵隐笑问,“这种时候喝酒,不定真会死掉。”

“大概会,你敢么?”

“我怕死呐,”邵隐道,“不管怎么说,我是怕死的,怎么会任你害死我?酒在哪里?”

苏很咯咯一笑,变戏法似的从他榻下拉出一个小酒壶,“你知道我好这口啊,刚放下去哄小萧的。他硬要我给他酒喝,说照顾人不是他擅长的,要我补偿呢。”

她说着又笑起来,邵隐也笑,有些牵动伤口,遂又咳嗽起来。他­唇­齿之间全是血的气味,却安静地咽下了口中上涌的血。歃血为盟也是这种味道么?他看苏蘅喝了口酒,便将酒壶对准他的嘴,做出硬灌的架势,不由道,“小苏啊,这地方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呢,你怎敢——”没说完便被灌了一嗓子烈酒。他又咳嗽起来,这回再遮掩不住了,吓死你。他看见咳出的血星子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

少女怔住,眼圈一下子红了,抽着鼻子似要哭出来。“别哭,不好看,”他艰难地道,自觉伤口有些不好,但还不至裂开,“城月你是个好姑娘,别哭,我们说些别的。”

“我才不会为你哭。”她顶了一句,声音又哽咽了,“你和小萧这是怎地?两人都怪怪的,你又欺负他不是?那孩子刚十五,你可别老把他当你一样——”

“你我离家时不也是十五?”邵隐顿了顿,道,“不在他。小萧那孩子,心机城府是有的,可能比你我能想到的都要厉害,只希望不要有朝一日敌对才好呢。”

“你说得很高兴似的,这么喜欢养虎在身边么?”

“不,这只是一场赌博,就像伤城之约同样,我只是个赌徒而已,输赢生死,在赌约本身面前都可以不顾。——当然我可不想死。”

“都说成这样了,你还这么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自然,在你面前装作弱者,也是活下去的策略。”邵隐面不改­色­,他带着若有若无的醉意道,“铁扇君的强大人人皆知,所以在你面前逞强是很不合理的。”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少女大叫,“哪天叫柳姐姐修理你一下,你才会知道我的厉害!”

“我好象又在流血了,”邵隐躺着,静静道,“看罢,如若我想死,是不会告诉你的。”

苏蘅立时掀了邵隐身上被子,少年轻出了一口气,微笑道,“骗你的,我只是想透口气。”

说了那么多,他又疲累了不是?方才饮下的一点酒卡在喉间,那样灼烧的辛辣滋味,他强忍着不咳,闭上了眼。伤口刚才不那么疼了么?但是如今又痛起来了,无法缓解,几乎无法忍受,但他必须忍受。

“真痛呐,城月,死会不会更痛?”他静静发问。

苏蘅用她铁­色­的眼下望,“没死过,不知晓。要不我把你揍半死试试看?”

“半死不管用,我现在已经半死了。死透了的话,却也没办法告诉你什么感觉。”他露出苍白而虚弱的笑,“我可还有事情要完成,不做完的话,死也死不安心。”

“父仇,我知道,但不能完全理解。”苏蘅道,“那仇恨是你的死劫,你不可能成功。那个人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胜过,并且你必不可能生还,无论你成功与否。”

“你知道我的决心。”邵隐低声道,抬起右手指指胸口,“我这次入江南之前,占卜的结果就是大凶。”

“而你还是要来,”苏蘅道,“大凶也要来,受伤也要来,那是你孩子气的决心,你这个呆瓜。”

“我不聪明,我只是按我想的行事,你不要想改变我,”邵隐闭着眼笑笑,“而你也改变不了,城月,人是改变不了的,无论如何还有句粗话呢。”

苏蘅耸肩,“你啊,若非我从小就识得你,非被你气死不可。也不知小萧平日如何过活。”

“他把我气死了。”邵隐说着又笑起来,失却血­色­的面上泛起晕红。

“谁把谁气死还不一定,不要趁我不在说我的坏话。”忽是萧茧声音,“苏姐姐啊,你叫我买的我都买来让店家熬上了,好大一堆,这么辣的东西真的有用吗?”

“应当是没有太大用处的,不过可以把死人也辣得跳起来的东西,用来吓唬人很好。”苏蘅咯咯笑道,“不想死就快点好起来,你总是要人照顾,改不了的小侯爷­性­子。”

“小萧可象贵族多了,我是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孩子。”邵隐最后抛出那句话,屋中立时静了下来。他­干­脆地闭目养神,祈祷那些人不会再用他自己的话去回击。

那是什么声音?那是叶笛,悠长而清澈,那是萧荷么?他找到叶青了么?他们又为何要相杀——那过去的盟约又是什么?

邵隐眼皮沉重,不想睁开。他们这些卫国的人,不,是靖人——真可笑,他自己本不也是与靖为敌的么?谁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了。否则那时怎会有人刺杀呢?

他记起那时,他拿着画笔,那个前来的小少年站在他面前,一个什么也不怕死也不怕的小孩子,执拗而又善变,那是个什么小孩嘛。那不是靖的孩童而是邺的,那是惠宁蓝氏的孩子,那略幼的——他知道那是谁,毫无疑问。

第章 忘却骊歌江湖远

很痛不是么?邵隐在忆起那个少年时思忖,无论是那时,还是如今,在无所防备之时所受的伤都很痛不是么?是的,很痛。他暗自道,这样的事情今后可不要再来了,因为他已经受够了。

昏昏然之中,他又听见笛声,在那一片沉寂之中。从不知何方传来的笛,与他自己相似又不同,那种熟识的感觉,那曲骊歌,他记得,知道。他曾见过那样一个人。他不知在何时何地,但是他知道。

伤城,他心中蓦地跳出这个词语,伤城,你记得吗?你必须前行去,只为那在水边低垂的少女眉眼。到那时你会知道一切,不,不必到那时,我们只需重逢,那便已经足够。

邵隐不觉又睡着了,他总感觉非常疲累在受伤之后。醒来之时天­色­未明,屋中一个人也没有。他尝试着坐起来,他可以坐起来。他可以站起来么?也可以。他可真是不错,邵隐自忖,轻手轻脚更了衣,走动几步。这样不会牵到伤口,一切都很好。

他还想伸个懒腰,想想算了,那时门被吱呀推开,他转了身子,转身不能太快。邵隐听到地上响声,那是小萧手中的碗掉到地上的声音么?辛辣的气味满屋子都是,邵隐皱皱鼻子,问,“城月呢?”

“苏姐姐把我的剑抢走了。”萧茧苦着脸道,“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不过你好得还真快。”

“还好,”邵隐只淡淡道,负起了他的乌鞘长剑,“出去走走罢,屋里闷了二日,我也乏了。”

萧茧目瞪口呆,“你,你都这样了还想乱跑,苏姐姐会把我撕了的!”

“我保你,要撕她先撕我。”邵隐轻笑道,“你怕她作甚,我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你陪我出去下。”

“不要最后得我把你扛回来。”萧茧没好气地道。

“如果不幸发生这样的事情,用抱的会比较舒服。”邵隐道,“走罢,小萧。”

他说着便擦过萧茧身子走出去,顺便将萧茧挤一下。萧茧叹了口气,跟上了那白衣少年。晨光熹微,街上还无甚行人,他们漫无目的地前进,在长街的尽头,邵隐看见一个人。

那个人是蓝­色­的,几乎融在天的­色­泽之中。邵隐走近之时看见,那个年轻人一身蓝衣,背着蓝­色­的剑,连发丝都泛着隐约的蓝。在那个年轻人转向他之时,邵隐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你是惠宁人罢。”为了保险起见,邵隐还是这样开口发问。

那年轻人愣了愣,回答,“是的。”

正是他。“惠宁蓝氏,剑技天成,”邵隐轻轻道,“你还打算回去么?”

他身边的萧茧变得沉默,那种他熟识的淡然与冷漠,这邺的小贵族让他有什么想法么?不会罢,谁知道会不会。

邵隐望着那蓝­色­的年轻人,因他不曾得到答复。无论如何惠宁也是阳谷下属的小城呢,怎么这样。他轻咳了一声,听那蓝衣年轻人道,“你似乎认得蓝某来历。”

老天,都叫出来了,当然识得。邵隐只好道,“城主之上贵族我都识得,几大世家更是不必多猜。”

他自己真倒霉不是?那也没办法,在那之前还有别的。

“蓝某要找一个人,在那之前无法回去。”

邵隐听那带着凄寒的话语,觉得头脑发涨,“那慢慢找罢,小萧,我们走。”

他走开之时伤口有些发痛了,真是不开心。又走了不算太远,他看见了废墟。

原本是酒楼么?还有未燃尽的酒旗落在废墟边上。他看见废墟边上站着个小少年,那样单薄的身子,似是风一吹就会卷走的模样。那小少年额上有些血迹,他们相见过?他们相见过。这就是那个孩子,或许他就是那蓝姓少年一直找寻的人——他们相见过。

这小少年之中有什么东西,与他自己很是相像。他们拥有某些相同的东西,但在那之外,他们又是决然不同的。他们交谈了几句,邵隐惊讶地发现小萧居然会为了自己说话。那可真叫人惊讶不是?

而那伶仃的少年却是坚定的,永远不会屈从于别人,是这一点与他相似么?不,不尽然,还有些别的,他们共有的东西——他的头有些痛,那么不想太多,也不说太多罢。他们这就回去,在他支撑不住之前——他可知晓了不到时候就硬从床上爬起来的苦头。这算什么,这什么也不算,这真的算不上什么。

他不大明白了。邵隐踏进客栈的那一刻,眼前蓦地一黑。回过神来,他已躺在萧茧怀中,被横抱着上楼去。“你倒了,看样子是饿的。幸好只有这么点路,否则把你当麻袋扛。”萧茧面无表情,“二三天什么也没吃,你正当自己是铁打的,还到处走走走。”

邵隐说不出话来,只得­干­瞪眼。萧茧无端叹了口气,将他扔回榻上,“你这算什么,光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又不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抱歉,我也不想。”邵隐终于能说出话来,“谁会想啊,我们又不是特别要好的友人。”

“你说过的话呢?”萧茧坐在桌旁,背对着邵隐,“你说你会让我们彼此都更强大,以便那之后遇到的一切,你说我们以三尺之剑平不平之事,那些话语呢,你想过那些承诺么?”

“小萧,”邵隐沉默片刻道,“长大需要时间。”

“跟着你算是时间么?”萧茧又问,“你又做了什么可以变强?我们谁也没有强大过。”他静静道,“苏姐姐是真的强大,她无可匹敌,你我呢?你有过与强大的对手交战而证明你的强大么?”

邵隐沉默。萧茧转过了头,邵隐看见那个少年茶­色­的眼,清利而通透,“你我如今还年轻,能经得起伤。以后呢?你以为伤会造就你?它们只会让你变弱,在风雨夜中折磨你而已。”他道,“我并不是那么讨厌你,但你也要遵守你的诺言,在我遵守我的承诺的时刻呵。”

邵隐得承认,那个小少年比他所想象的还了解世事,至少他自己一句反驳的话也拿不出来。他曾学到的还是太少了,因他一半的时间在学剑,另一半的时间在学画的缘故么?真是可怜呐,连这样一个小孩也吵不过。

但那又如何?他不想再管,只道,“你是对的,伤城之约后我将守诺。”

“那也要你生还伤城之约。”萧茧淡淡道,“所以你现在可不能乱跑呢,死了的话,我当你半年仆人有什么用处?”

“是是是。”邵隐答着,略微苦笑,“我饿了。”

“可惜苏姐姐为你特制的早饭没了。”萧茧道,“否则你一定会­精­神百倍的。”

“城月的饭菜,那可是我见过的可怕。”邵隐撇撇嘴,“那时还未碰到你,我跟城月两个人啃­干­粮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啊,不说了。”他笑笑,“总之,我饿了。”

“我弄点白粥给你罢。”萧茧说着出去了,邵隐躺在榻上,伤口不大痛,但他确实在头晕。是失血太多还是真的饿了?真不好。他又听见那笛声了,一曲骊歌么?旧日来的悲歌,要用什么才能化解?他不知晓呢。那少女悲伤的眼,她所追寻叫做辛鸿的人,那些和剑神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是不大清楚。

那不想了。

萧茧把粥端进来的时候,邵隐已睡着了。他有些恼火,便将邵隐摇醒。邵隐睁眼,见那一对大大的茶­色­眸子盯着自己,“吃你的饭,”萧茧一字一句,“别再像早上这样,抱个大男人很难看,你知不知道?”

邵隐面­色­微红,“我知道。”他佯装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回答,“可别跟你苏姐姐说这事。”

“知道知道,否则她又会笑话你我,真是的。”萧茧不满地道,“你能吃不?要不要……”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邵隐面­色­都青了。这孩子怎光与自己过不去这一点,他死活没弄明白。

这一切为了什么,是怎么弄成这样子的,他想来想去,也只好去归咎于燕逸秋。但她可不在旁边。那个漂亮而心狠的小姑娘。邵隐叹了口气,接过了粥碗,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去喝粥。力气比什么都重要,他自己知道,若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必须自保。

但是他比他自己想象的都更没有胃口,即使是粥也不大好下咽。邵隐逼着自己喝完那些粥,没有预想之中的可怕,但也是一场酷刑不是么?他在那深秋之中发现自己满额是汗,这样也不错,因为出了汗便不会发热。他的手已然不抖了,若必须时,他可以握剑了么?他不知晓。什么时刻方是必须?

萧茧依旧坐在桌边,也不看他,就那样自己想着什么似的,眉头微微锁着,邵隐想他是不会懂那个少年了,而他也不打算去询问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相信,那个少年会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一切。那算是信赖么?你说是就是。

邵隐胡思乱想,不久沉沉入睡,在没有奇怪的梦境前来了,这很好不是?

是火让他醒来。他可以发觉的火,燃着在很远之外,但他醒过来。会波及这里么?他凝神于夜风之中,火的劈啪声夹杂着有人的声音。刀与剑相击的声音?那是什么熟悉的人么?他一挣而起,抓了长剑,拽了睡眼惺忪萧茧便跳出窗子去。

那火不在眼前,但很大,一条燃烧的街道。萧茧吸吸鼻子,道,“有人在打架。”

邵隐不知为何那么坚定,“我们去。”

他不管身上的伤了,有人在那里,并且需要人的帮助,那与他相似的人,他们看见了,那是叶青。

还未近身,已有别人围住二人,一言不发,刀剑便上。萧茧喝声放肆,想要拔剑之时,却发现剑不在身上。小少年抿了嘴­唇­,掏出一把铜钱,便以平常施暗器手法丢出去,击出几声惨呼。邵隐则静,一手按剑,不闻不动,他便在那夜深之时拔出了剑。碎心剑,追心诀。

他杀的剑意。平天下不平之事,他以杀止杀。

那一刻他看见叶青身上染血,便道,“小萧!”

“我知晓,”萧茧仰首,邵隐知那少年再无留情,因他看见血­色­的光华映在火光之中。那三只血蝴蝶便在这一刻同时飞离少年的手指。邵隐知初见时萧茧是留情——那时他们谁也没想要杀对方是么?

那日之后他们的手都染满血腥,他不在乎这一点。

他看见叶青,他希望从那年轻人那里得到一些答案,那一些他希望的,所以他前来此地。并且他也知道萧茧有什么要告诉叶青,那是他们共有却不相通的秘密。

那一夜邵隐邀叶青去客栈,并且相询一些事情,叶青没有给他他需要的答案,但是他知道叶青有答案,只是不愿给他。他知道那些,在他送走叶青而发现伤口又流血的时刻。那时萧茧用卫的土话骂他,他听得懂,只是笑笑,也不用告诉对方父亲这样的方法去吓唬。一切就这样罢,有什么呢?他知道这些没有什么,他可以握剑,他不久就可以前行。

邵隐睡过午觉之后醒过来,听见门口有敲门的声音。萧茧在他睡时从屋内闩了门,却从窗子出入,屋中只邵隐一人,他要应门,却发觉手脚都被布条捆住。邵隐知道这是萧茧捣鬼,只好放大声道,“撞门进来罢。”

跟着便有撞门之声,门一下便被撞开。邵隐只见门口立着个身材修长的人,背着光,甚至看不出男女,那人又拽进来一人,赫然是那小少女苏蘅。

“呀,小蘅儿你没告诉我这里有个伤者呢。”来人开口,声音清亮亮的,邵隐听出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小蘅儿,我见这个小朋友被绑在床上,要把他解开么?”

“那是阿隐,天下第一大呆瓜。阿隐,这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的柳断影柳姐姐。好了,你们认得了,柳姐姐放了我吧。”少女不满地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我好歹也可以破了叶青剑招嘛。”

那就是传说中的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柳断影,怎么会是这么个小姑娘?邵隐似乎听见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他看见柳断影在屋里东瞧瞧西看看,还瞅了他一眼,让他发觉那是个晒得黝黑的年轻女子,但容颜很是清秀。女子见他看,便笑一笑,“我叫柳断影,嗯,比你年长就是,但不要问我年长几岁,这是秘密。我喜欢唱歌,你喜欢什么?啊,小蘅儿告诉过我你喜欢画画,幸会幸会。”

那一番话说得邵隐不知应露出如何表情,只得继续装作目瞪口呆。“阿隐,你也说句话啊,我还被她封着|­茓­道呢。”苏蘅气鼓鼓开口,“昨早辣药吃了没?­精­神百倍么?”

邵隐依旧无言以对,那时萧茧爬窗子进来,见那二人,愣了愣,问,“苏姐姐,这个姐姐是谁?”

“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蝶影刀客。”苏蘅没好气地道,“能抓我回来的还有谁?”

“应该没有太多人,除了大魔头叶青——我想他应该没工夫抓人,大概也只有消失已久的苏柳二位前辈有这种本事,能把自视甚高的铁扇君管得服服帖帖。”

“啊,阿爹他忙着说书,说大概再也不会在江湖之中晃了,苏伯伯大前年找阿爹下过一次棋,然后又游山玩水去了。——呃,我和小蘅儿,也算柳苏二人嘛。”柳断影笑道,拍拍小少女肩膊,“小蘅儿,你知道我说到做到。若再被我捉到,我就把你送回家去让苏阿姨处置。好了,我去行侠仗义了,至于这小丫头,你们看着办。”女子吐吐舌头,便溜了出去。三人沉默片刻,邵隐反先开口,“小萧,你出去便出去,绑我­干­甚?”

“万一有人要动你,以你昨夜那德­性­,肯定可以把这些破布条弄断,而没人的话,我想你也会掂量掂量,不能乱跑和伤口裂开哪一个更不舒服,自然不会去乱扯。”萧茧不急不慢回答,“我笨,只能想得出这笨法子。”

邵隐苦笑不得,道,“你放了城月罢,看她现在只逞口舌之快,也怪难受不是。”

小萧答是,解了苏蘅|­茓­道,苏蘅大呼倒霉,甫一出去便遇上——后来事她不多说。邵隐微笑听着,不久却又睡着了。

他没睡多久,天黑之时醒过来,想要继续睡却死活睡不着了。这算什么嘛,不过事情就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得到最想要的。

在深夜之中,邵隐忽听见一个声音在歌唱。

有什么人也是孤独的,在这深夜之间么?他听那歌,清亮亮的声音,带着北地的口音,唱着曲骊歌。那是那永远在歌唱的柳断影么?邵隐凝神听那歌唱,却也只听懂了几句。那些是他不懂的么?不,他只是未曾听见,他是知道的。

邵隐听见的那曲歌,让他想起过什么?应当罢,但不会太多,他离开那有着义父吹笛的故乡有两年了,他会思念么?他出生在那里,但并未得到安慰呐。不是说阳谷没有悲伤么?那种传说是骗人的。

邵隐思绪又飘远了,传说都是奇怪的。他要去寻找伤城,就在明日么?明日便出发罢,要到那座城池还需要一些时日,但他已不愿再等待。等待何益?他想要不要现在就告诉那两个人,但是还是作罢。他还有足够的自制,让他不至于被双剑捅两个窟窿,再被各种暗器­射­成筛子。

他想,应当睡了,但怎么还睡不着?那窗外的骊歌也不曾睡么?邵隐坐起来,这样伤口不会太痛。他记得那样一曲歌么?不,那是属于北地的,所以他不曾听过,但那曲调又是他熟悉的——是了,义父是从那个国度来的不是?

义父总在无月的夜里吹笛,那笛声那么忧伤,连死人都会回来听不是?那么父亲曾归来过不曾?那是不会的,因为父亲不在风中,父亲不会和他同在。

自古以来,他的祖上都在风中,一直守护着那个国度,但他终究是被逐出的罢,那曲骊歌是在笑话他么?算是罢,江湖在脚下,却又那么遥远,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不曾知晓,因他一早便已在江湖之中。在夜中不睡便会想那么多么?他听着骊歌,直至歌者停止歌唱。

天­色­半白,萧茧爬起来之时,邵隐道,“小萧,晨安。”吓了那少年一跳。

第章 只将今朝作昔年

萧茧被邵隐吓了一跳,邵隐看那小少年瞪大了眼睛看自己,有些想笑,也便笑了出来。“那么走罢,小萧,我们去伤城。”

“有人比你去得更早,苏姐姐昨晚就走了。”萧茧皱着鼻子道。

“你没拦她?”

“我哪拦得住,”萧茧撇撇嘴,“并且现在去那里,她可比你更有把握,你的伤——”

“不要紧,”邵隐简要地道,跳下榻,更衣负剑,“若这是必须的,我们便可前行。这伤不会将我怎样,你应见到我的决心。”

“决心可以吃么?”萧茧抱怨,却依旧收拾了行囊,“有捕快要抓你,有仇人要杀你,还不怕死乱跑,你真是疯了。”

“是的,一起发疯罢,小萧。他们与我们,总是会有人发疯的,那没有什么,”邵隐笑道,“那么,行路去。”

他们顺着长长的石子路前行,路途长得看不到尽头。清秋时节的江南最是舒适,他们负着行囊走过一座座小村,那时天蓝得如缎子一般。邵隐常常抬头望天,用他那深如夜­色­的眼。天下如此多不平事,天如何还那样澄澈呢?他知道问天没有意义,但在那长路之中总要有可以相询的物事才行,否则那在众人之中都无法排解的某样东西就会前来。

他知道,他记得,那在他独自行走之时不曾感受,有了同伴之后才能体会的寂寞。他知道那种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望天的寂寞,在他已不再寂寞之时。

那些时日萧茧有些失魂落魄似的,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们走近水北,传闻在那座小镇有众多的说书人,那时邵隐伤差不多好了,正与萧茧闲谈,面前忽地就冒出个高高瘦瘦的女人,一边叫嚣着拦路盗贼常用几句话语。

那是一个拦路盗装扮的年轻女子,好一个姑娘怎么会做强梁呢?邵隐很是讶异,看向那年轻女子时,她的眼里却满是促狭好玩神­色­,几忍不住笑起来的样子。

邵隐由是也笑,“这位姑娘是为何需要钱物,若是说出,也可让在下略帮一些。”

那女子侧了头,问,“哦?那你是谁?”声音里已带了笑。

邵隐笑道,“我是邵隐,这是小萧,我们为寻找伤城而行路。”

那拦路女盗道,“行路者当留下买路钱,交出可与你们等价之物,我再考虑放了你们。”

“你是邺的强人?”萧茧忽道,“我所知道,只有邺的山贼才会如此议价。”

“我是浚人,”女子指指自己黑­色­的眼,“不过他们这规矩挺好玩,我学一学不成?”

“你既不是邺人,我可以给你这个。”萧茧道,他轻轻伸手,手中有一只蝴蝶,带着铁与血的­色­泽,“我的信物,你有这个,在檀瞻可得礼遇。”

女盗接了那只蝴蝶,向邵隐道,“该你了,你呢?”

邵隐微低了头道,“与我本人等值的东西只有我的仇恨,而那些我是不会给任何别人的。除了那些仇恨,我一无所有。”

女盗似是教他的话弄糊涂了,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若负着那么重的仇恨,为何背脊还是直的呢?”

“因为我不是用背去负担那些,而是用这里。”邵隐拍拍心口,“所以我不能给你什么,还要向你询问——伤城是非鄞所在之地么?”

“应该不是罢,”那女盗摸摸头发,“你要去找传说中的城池么?劝你别找,找到也会后悔的。”

“那是承诺。”邵隐道。

“我也有承诺,和某个大魔头,我要看着他死,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那拦路盗道,“我叫顾卿怜,现在我们认得了。”

萧茧问,“认得以后呢?”

顾卿怜道,“然后我抢了你们的东西,就各走各的路好了。”

“那你抢到了什么?”邵隐笑问,“这样还算是生计么?”

“嗯,其实这不算是营生,大概还算是种乐趣罢,”顾卿怜扯了黑巾,撩了头发笑笑,“若是营生,我早饿死了。”

邵隐发现顾卿怜是个很美丽的年轻女子,眼很亮,嘴的线条很坚毅,“那么——”

顾卿怜道,“我是个医师,”她笑起来的时候却似有一种隐约的悲苦,“但我至今从未救过人­性­命。”

“为什么?”邵隐知道,她既然已开始说了,便会说完。

“因为我只诊过一个病人,”顾卿怜道,“他那时十六岁,和你们差不多大,那时是十年前了——我遇上的第一个人,是叶青。”

邵隐微愕,皆是故人么?这般多的故人,世上奇妙之事,更是数不完呢,那么继续前行呢?他道,“叶青不是真的坏人。”因为他们交谈过,他记得叶青,是那样一个淡漠的人,对世事漫不经心,却只是不放弃自己的那个人。

“我十年前就识得他,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他不是全然的坏人,但也不是好人——说人坏话,他会打嚏么?”顾卿怜笑了,“后会有期罢,年轻人。”

她是为何前来邵隐并不清楚,直至萧茧问,“这就完了?”他才回过神来,“是啊,好奇怪的人。”

“水北镇里许多说书人,”萧茧道,“你要听书么?”

“不了,”邵隐道,“赶路罢。”

他们重又踏上路途,却总在什么地方看见顾卿怜的影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在二人中传递了些时候,便变成了共同的谜。那就不猜了,他们最后这般决定,有什么好猜?就这样算了吧。

他们走在长路之上,这是什么路?两人都不知晓呢,问行人时,也只说是官道而已。他们又行了些时日,在道旁发现一块小小石碑,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陌路。

那这就是他们所寻访的路途么?他们那时已可以看见远方翠­色­的城池。行人渐渐少了,是因为去了那里的人都不能回还么?邵隐很疑惑这一点。

他们又前行了小段距离,听见水声,再向前时,便看见河流。那一条宽阔河道横亘在路中,本有座桥,却似被洪水冲过,只剩下毁坏的桥墩。萧茧把手放进河中,道,“这河看似平静,但河水很急。”他抬头看邵隐,“会水不?”

邵隐摇头,“不会。”他回答­干­脆,在那样地方长大的人,怎可能会凫水呢?

萧茧耸肩“怎么办?水流这么急,桥又坏了,即使会水可能也过不去罢,——苏姐姐是怎么过去的?”

“这是忆水,”忽地,一个轻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我们终究在此重逢,也算是缘分不是?”

“这般容易记得一面之缘么,辛姑娘?”邵隐道。

“足下不是同样?”那话语轻轻淡淡,“为何如今仍要守约?你知这世上无人能做到。”

“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会有这样深的仇恨,会想杀了他,或一些别的,又是为何,你想要找人来帮助你?”邵隐问,那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想知晓但如今依旧没有答案的问题。

“或许,我只是想寻找相信我的人。”辛鹄的声音轻下去,慢慢散在林间风中,“因为剑神欺骗了世间那么多年,七国之间的分裂与不安皆因他而起。我若这么说,足下可相信?”

邵隐转了身,“不信,”他静静道,“天下太广阔,不平事纵多,非剑之过。你所怨恨的是其余的东西,我想我看见与猜到了一部分,却不能保证。”

少女抬眉,“那先说说你所猜的?”

她不用敬语,是因她已认可了他们么?“姑娘与剑神之间,定有某种关系,”邵隐道,“所以你会去怨恨。这世上纵有会为了空泛的天下找寻的人,却不应是你。并且,辛鸿,是因为他被关在伤城么?”

少女沉默着,那双墨­色­的眼偶尔闪出激烈的光,却最终又平静下来,她用了许久方说出话,“他现在还叫辛鸿么?”那样清清淡淡一句,却有着不符年龄的悲愤。

邵隐愕然,问,“那是为何?”

“不必再问了,”萧茧忽道,“他已经更名改姓,现在已是姓杜的人了,是否?”

少女猛然抬头,邵隐怔住,看萧茧时,小少年依旧没有表情,“不要问我为何知晓,这世上人人都知晓那些,看样子除了你。”

“风神无情,剑神多情,”邵隐怔了怔道,“可是如此原因?”

少女低垂了眼,那样遮掩不住的悲伤与愤怒,“多情自古空余恨,”她在那样一种特异的情绪之中笑了起来,“他多情,我余恨。”

“若你的家族因此而受到屈辱,为何你独自一人前行?”邵隐问。

“屈辱?看来不止我一人觉得那是屈辱么?”少女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悲伤更加浓厚,“他们都觉得这是光荣,能够去侍奉神,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

邵隐为那少女言语之中的悲哀与愤恨而叹息,但那也仅限于她的情感。邵隐并不知道一整件事情的真相,只能大致猜出故事的过程。他望着少女辛鹄道,“那么,你希望我杀死那个人的全族,是连同你的兄长在内么?”

少女微愕,抬了头,“你的意思是他已不再是我的兄长,而是那个人的儿子么?”少女用着一种危险的声调,“难道他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而已经属于了那个人么?”

“你必须知道他的意愿。”邵隐道,“因为你的意愿可能带来仇恨,而他的意愿才可能是真实的。”

“是么,”少女低垂了眼,“那么你便去问他也罢——不过要如何才能过得了忆水呢?”

“别看我,我跳不过去。”小少年萧茧开口,“这河大概有个十丈宽,也不算太宽罢,不过没人敢跳,你们有什么法子?”

“可千万别说让我砍棵树,碎心剑会哭的。”邵隐道,“怎么办,你会游水就游罢,你能跳过去就跳过去罢,或者还有什么法子,你能把这姑娘扔个十丈远么?”

“姑娘大概不能。”萧茧沉吟,“我的剑被苏姐姐抢走了,借你的剑一用。”

邵隐不知道萧茧要他的剑做什么用,也不愿让碎心剑离身,便问,“怎么用?”

萧茧翻翻白眼,“搭桥。”

邵隐见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将碎心剑递过去。萧茧自行囊里掏出一卷布带,将一端系在剑柄之上,遂抽了那剑,低喝一声,向那边树上直丢过去。长剑刺入树­干­,那布带恰好够用,萧茧道,“若不是你受伤关系,本还可以系在这边树上。我拿着它,你先带辛姑娘过河去罢。”

邵隐很是佩服萧茧此回心机了,却觉碎心剑被这样胡扔不太好。他道声得罪,不待辛鹄反应便将她横抱起来,一面道,“不要动,”一面跃上绳桥。

邵隐轻身功夫较萧茧弱些,但在绳桥上前行并不吃力。他抱了辛鹄过河,放下少女,对对岸喊,“那你呢,你怎么过来?”

“无妨。”小少年喊道,“你抓住绳子!”

邵隐遂抓住了绷带这端,看萧茧一扯那段,身形腾起,知是要靠这力越过河来。邵隐拽着这端,忽地听一声撕裂,他暗道不好,手中之力顿然空了,看过去时,萧茧已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游水过河之后萧茧看起来很是狼狈,他甚至不用方言而用官话痛骂了邵隐一顿。邵隐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跟他争,而那青石的路途又蜿蜒在了他们面前,一直通向翠­色­的城池。那是接近他答案的地方。

行至城门,辛鹄并不想进去,而邵隐也不勉强。城门卫兵将那两个少年一拦,问起家世,“此城中人,只得贵胄。”

萧茧闭了眼,“檀瞻城少主人萧茧梦蝶。”他用了很低微的声音,如同那名字是他的耻辱一般。他报了名姓,便径直走进城中,也不管邵隐。邵隐意欲跟上,却又教卫兵拦住。

邵隐叹了口气,“你们真的那么希望知道我是谁?”他咬住了下­唇­,把嘴­唇­咬得发白,“我的身份那么重要?那柳断影叶青他们是怎么能够进来的?”

“抱歉,他们是主上特许的。”卫兵回答,“目前已有不明身份之人在城内,不能再多一个。”

那么已有的那个人是谁,城月么?邵隐想到那少女,又微皱了眉,她还在城中?那可真叫人头痛呐。他在些微的烦躁之中反笑了起来,“你们想知道,那就记住。我的名字叫邵隐,是流星门的门主——在那之前,我叫杨炯,是邺国阳谷侯。”他报出自己真名实姓之时冷笑,“记住这个名字,并且别再烦我。”

那兵士似是被邵隐语气慑住,为他让开路途。邵隐走进那青碧城池,那一刻有什么涌了上来么?他忽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了。邵隐走进那古拙的城,这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城池么?不过尔尔呐。

他想要寻找萧茧,那小少年却已不见了踪影。邵隐在城中漫步,似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前来。所有的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而他却只是一名过客,如一滴水落在一个湖里,激不起一点涟漪。

但他已在此地,而辛鸿又是什么模样?邵隐在那胡思乱想之中,看见远远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立在路的尽头,白衣下摆有紫­色­的缎带。那是在众人之中唯一把目光投注在邵隐身上的人,那样一个小少年。邵隐走近去,看那少年个子不高,约莫十五六岁,面容姣好有如女子,眼的­色­泽是碧绿的。他在那少年身上看见了某种野兽,他知道那是谁。

邵隐走近问,“护国将军少子?”

“是。”那小少年回答。

听那一声是,邵隐蓦地拔剑出鞘,剑指那小小少年,“你欠我一场决斗,”他冷冷道,“等我回来。”

“等什么等,不如现在就打了如何?”那小少年忽道,“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你憎恨我父亲,你憎恨那整个国度,你是阳谷侯!”小少年反手,手中忽地多了一柄尺长袖剑。“所以我们不妨在这里打完了,你再去­干­别的。”他碧绿的眼亮若猛兽,“你恨的人,我知晓。”少年纤秀嘴角忽地上扬,“我也一样恨他!”

那小少年忽地低喝一声,一挺剑便纵身而来。邵隐知晓那紫氏家传的剑意,是旨在近攻,只攻不守。邵隐按剑不动,却是等那小少年靠近。少年发起狠来,几下抢至邵隐身前,邵隐看得清楚,那每一招都极凶险,但终究可以避过。他旋身闪避,躲过几式,手中碎心剑第一次与那少年短剑相交。

剑间一交之下,邵隐忽地听见剑鸣。他手中洁若冰雪的长剑,在那一刻忽地鸣动不休。"奇"书"网-Q'i's'u'u'.'C'o'm"那是为何?邵隐虽心与剑相和,却不免发问,碎心剑为何会在此刻长吟?

那时邵隐又接下少年几剑,剑势不由转攻,他叫声看着,碎心剑便自他淡漠的剑意之间动起。那种起势,邵隐知道,但从未试过,那本属于月楼,早已折断的长剑。

父亲,他无声询问,最后一点东西,也不会给我留下么?真是吝啬呢。

他的剑出自徐徐,变招却快。转瞬已将小少年长剑击离手中,邵隐按定碎心剑,抵上那小少年颈项,“我真想杀了你,”邵隐道,“那该死的誓言让我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再等几年,真是可惜。”

“真是可笑,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我们十二岁不就已经成年了么?”小少年毫不示弱,“如果你不在这里杀了我,我以后一定杀了你!”

“果不愧将军之子。”邵隐道,“那么——我等你来杀我。相约个年份罢,那日我们再一战。”他静静冷笑,“你若杀不了我,就别在这里空口说白话,教人看了笑话!”

邵隐纳回长剑,“如今我可是连剑神也要杀,没工夫和你再纠缠。”

“是谁先纠缠的?”那小少年不甘示弱,大声道,“你不过一个第二代小侯爷,算个球贵族?紫氏将军后人,王上都礼让三分,你又以为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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