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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梦断江南 > 第十二章 埋骨别时知为谁

第十二章 埋骨别时知为谁

“邵某一介江湖中人,以手中三尺之剑,平天下不平之事。尤其要平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贵族子弟。”邵隐道,“你当知道我的名姓。”

他说罢便擦过那小少年身子继续前行,将仇恨延伸至后代的人,这样其实不好罢,但也没办法了。邵隐不多想,那青石的路很硬,有些磨脚,让他思度着要不要换一双靴子。那时邵隐已看见了内城,那样苍翠欲滴的­色­泽。

剑多情,风无情,他要前来了么?那从风的国度来的人,不,是被逐出的人。他为了一个承诺走过千山万水,如今终于也到了这一刻么?

可惜我不管你是何人,你是不是神本身,那更不是我需要管的。我只是为了那少女的悲伤——在无法平天下大不平之时,为了平天下之小不平,来到这里。

邵隐走近那翠­色­的内城,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他总是容易激动,但也同样容易平静下来。他就是那样的人。

邵隐那时负着他的长剑,走进了内城。不曾有人拦阻他,他也看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辛鸿在这里么?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就更不清楚了。辛鹄说的都是实话么?有可能不大尽然。小萧在哪里?不知道,这是他一人的承诺,所以终究要自己完成。

墙壁是翠­色­的,廊上挂着剑只,在邵隐走过的时候顺着他的脚步轻吟。这是他的兄弟么?他也是一柄剑呐。只为了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而让自己更加冷峻锋利,他就是一柄剑。

邵隐曾与叶青交手过,那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争斗,而是两柄剑的交击。这曾是他应待的地域么?应当是么?邵隐听见什么声音,从远远一座宫室之中传出。那是某种哭声,他想要去看一看,是什么人在哭泣么?他朝那方向走过去,步履坚定。那是与辛鸿一样的孩子么?

愈是近了,邵隐心情越定,那些绝不是问题,而是答复了么?邵隐走近那宫室,在门外站了一会。之中的声音消失了。是哭得累了,还是不再伤心?邵隐推开了沉重的门扉,忽地听见一个声音,轻而悦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那声音之中似乎还含着一点的哽咽。

第章 孤城已晚万仞山

邵隐进门之前就知晓定会有人问他问题,但他是谁这样的问题却一时半会也不好完全说明。邵隐只是走进了宫室,并且讶异于没有别人存在。这是一座空阔的宫殿,全无他之前所想象的戒备森严。

这是因为什么?邵隐走近去,推开了内室的门。他看见一张白­色­的矮床,是那屋中唯一的用具,那矮床上端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那还是个小孩子,约莫七八岁,他可以看见,但她却似未因他的前来而惧怕。女孩的面上还挂着泪痕,但她抬起头来看他时,小脸上神情却似她从未哭泣过,“我问了你是谁,若你不是哑子,也应当回答了。”

她只有七八岁么?那种目光让邵隐感觉有些危险。“我只是一个过客,”邵隐回答,“你是剑神之女么?”

“嗯,”小女孩动了动脚,坐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我是杜蓼,你不要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只是不能长高而已,今年我已十七岁。”

十七岁,与他同龄?邵隐忽觉不好,一刹之间他并未看清女孩动作,她的身形却已到了他的面前。望上来的眼是墨­色­的,几乎没有瞳孔与虹彩的分别,那不是一个孩童的眼。女孩赤足立在地上,手中短剑举起,抵在他的腰间,“闯入者,你为何来此?”少女问,但那依旧是孩童的声音。

邵隐感到腰间寒意,那并不是一柄普通的短剑,这个女孩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他毕竟个子要高她许多,但是被捅一剑在软肋下方也是死人的。“我为了找一个人。”他最终决定隐瞒一半而只说出一半的事实,“我为了寻找名叫辛鸿的人而来。”

“这里没有辛鸿。”少女用一种极似威胁的口吻道,“我很有理由以为你是一个刺客。”

“我是个刺客,你看我背上有剑,”邵隐凛了声道,“但我不杀女人,不杀孩子,我只为了平天下不平之事而杀,我是我自己的刺客。”

“杀人的人身上有血腥气。”女孩的剑依旧抵着他的腰,她就站在他的眼下,只手一握小骨头就会断掉么?那双眼很可怕。“你一进我的宫殿,我就嗅到了你身上的血腥。”

邵隐失笑,“我身上还有一个窟窿呢,谁说受伤的人身上不能有血腥味的?”

“这样炫耀你的失败么?”女孩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那是我必经的路途,而非失败。”邵隐道,觉得女孩抵着他的剑微微放松了一些,又道,“你方才为了什么而哭泣?”

那一句话出口,他见杜蓼面上泛红,剑抵得更紧,“与你何­干­?”

“与我本是无关。”邵隐道,“但我很好奇,想要知道你为了什么哭泣,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不聪明,”少女道,“你这样会是自寻死路,你忘记了我是剑神之女。”

“我猜想到了,但是偶尔有些东西我们要赌一赌。”邵隐轻笑,“因为你不能长大,所以你被囚禁在这样华美的牢笼中,但是你想要自由,你是因此悲伤么?不,那样的话实在太巧了,我不愿相信那是因为如此。”

“你到底是谁?”少女再次问。

“我为了寻找之前叫辛鸿的人而来,”邵隐道,“我姓邵名隐,那不是我的真名,但是可以姑且听听。”

“不愿透露真实的名姓,那是为什么?”似是举着剑有些累,少女放下手中的短剑,邵隐还看不分明,她已坐回了矮床上,“你不要想逃走,在我问我的问题之前。”远远看去,那双墨­色­的眼大而美丽。那孩童的美不似燕逸秋,燕逸秋的美伴着她的毒与狠辣,是人世间的极致,教人无法不惊叹,而他面前这小女孩的美是另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永远都看不明白,却又一直如故的感觉。邵隐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丽,但他知道她的问题他绝对无法逃避。

“那因为一些旧事,我必须背弃我的氏族,”他回答,“关于那些故事,如果要说起来,便太长了一些,你会听得厌烦,我也纯粹耽搁时间。”

“还有什么比时间更令人厌烦?”少女道,“你是来杀人的,你不用掩饰。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地方,但你仍然要前来。”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就那样平静地娓娓道来,邵隐却觉得危险至极,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这个不能长大的少女是罕见的高手,甚至比他自己——但这种时候又怎能泄气呢?“我是前来了,我也有要找的人。”邵隐只道,“我方才有没有说中你的悲哀,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一点。”

“又回去了,”少女轻叹,“如今的人,也真是无趣啊。”她轻轻挥手,忽地便有七人现身在宫室之中,“十二青衣,替我杀了他。”她声音淡淡的,望向邵隐的眼冷而平静,“你不属于这里,邺的少年人,去死之国罢。”

邵隐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在您的面前拔剑,”他静静道,“但若逼急在下,在下也不得不用血坏了这里装饰。”言语间那七人已不作声围住他,每个人都比他高大。他见那七名青衣面­色­­阴­沉,又叹了一口气,终于从肩背之上斜斜拔出了他雪­色­的剑,“我只想找到辛鸿,我不想杀人,”他道,“剑神之外的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那些自信是从何而来的,是否发自他的剑上?邵隐不大知晓,却见七人七剑逼命而来。邵隐身形凝定,毫无惧意,他只从剑丛中望出,见那小小少女还坐在床上,手支下颌,饶有兴致看他。邵隐终是矜骄­性­子怎也改不得,七人夹击不露颜­色­,只是挥出他的长剑,就着他所感受到的危险气息。

那些说不分明的感觉,是因为什么,为了什么?他的对手不是这些人,他知晓他的对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变换。他们将是朋友兄弟,他们也将交战一生。他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平生只将两个男子看作堪与他为友为敌,一个是叶青,另一个是萧茧。

这些面前的人,并不堪作与他征战一生的对手——纵然他们是强大的。

“这里是伤城么?”他在出剑之时赫然发问。没有回答。他每出一剑便问一句,半年来他磨砺了剑路,本是轻盈跳脱女子一般的剑意,也被他生生压得静了,只为了再与叶青交战之时,不被打落武器——那七人剑意终强,将他逼至墙角,白衣少年忽道,“你真的要杀我么,杜蓼?”

他便听床上少女拍了两下手,七人顿时退下。邵隐按剑,轻出了口气,平定心神道,“十二青衣只得七人,我没伤他们,我知道你不想杀我。”

“那果然是你自己的血,”小少女舔舔嘴­唇­,“你的剑有一段时间没有杀过人了。”

“哦,那是因为我被捅了一个窟窿,没有什么心情杀人。”邵隐淡淡道,“这里是伤城,我要找辛鸿。”

“这里没有人叫辛鸿,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少女道,“这里有杜蘋,杜藜,杜蓣,杜蓼,杜莔,但我不知道谁是辛鸿。”她轻轻用一根手指点着嘴­唇­,“你去问他们罢,但是他们可不是我,他们没有残缺的身体。若你让他们拔出了剑,就绝不可能如现在一般生还。”她轻轻揉了揉鼻子,“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再见。”

“我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他,”邵隐道,“我仍然不知道你为何哭泣。”

“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没什么,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些孤单罢了,”少女轻轻道,“有点声响总比一声不吭好,你也是知道的。”

那种悲哀的神情,是的,他所为的就是这个,但为何所有的人都不告诉他为什么?“我走了,”邵隐躬身行礼,“扰了您,请多见谅。”

“你活着,真好。”

邵隐走去时忽听见背后飘来这样一句话,便怔在原地,也不知应说什么,应不应回去+而若她再说一句什么,他是一定会回去问个究竟的。邵隐站了一会,少女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便顺着廊道走远了,不曾听见无言的叹息。

邵隐顺着廊道一直走,那苍翠的­色­泽愈发深重,剑的痕迹铭印在周遭的一切物事之中。他看着那些剑,那是从前亡身于此的人的剑么?碎心,你可不要当了他们同伴才好。邵隐望见远远廊边站了个人,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侧身的轮廓很是英挺。那会是辛鸿么?他走过去,问,“您是——”

话音未落,邵隐忽觉颈边风起,他急闪时,颈项刺痛,已被那忽来剑气划下一道血痕。他退后两步,道,“好可怕,这位一定是蘋公子了。”

“劣者正是杜蘋,你怎认得劣者?”那年轻人缓缓道,也不转身。邵隐始终不知杜蘋那一剑从何而出,他即使躲避也躲不过——他并非疏忽,那伤也不是问题,那是——他听见那年轻人问,“你是谁?”声音亦是平静。

那年轻人的侧脸很是英俊,这个城是尽出美人的么?邵隐弄不懂那些许多,只是回答,“邵某一介过客,途经此地,只为寻找一个名为辛鸿的人。”

“尘世中的人,为了尘世之中的牵绊而来此。”那年轻人的声音沉静而温和,他会不会比那个小女孩好相处?邵隐又走近了一步,忽听那年轻人开口,“请不要再向前,除非意欲与劣者一战。”

那时他方转向邵隐,杜蘋的眼与杜蓼完全一样,邵隐可以看出,但他的神情与杜蓼不同,这个年轻人没有悲伤与愤怒,一切的接近却都被认为是挑战。这样一个人注定不会好相处。

邵隐轻出了一口气,“我暂时还不想打架,”他用了很无所谓的口气,“尘世之间活着的人,自然会有世上牵绊,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公子未去过世间,也不会明白世间有什么牵绊人的。那些东西让人软弱也变强,强到让人自动去寻找不可知的道路,或者前来这样一座城池。”

“一旬以来,劣者见到三个尘世中的人。”杜蘋沉吟,“你是短短时间之中第三个造访这城池的人,你要在此地找一个不应在城中的人,劣者不理解你的期望。”

邵隐耸耸肩,“谁又知晓自己的期许呢?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公子不是辛鸿,邵某便在此别过。”

“有一个人,令劣者惊讶。”那杜蘋不理睬他,只淡淡道,“一个敢于向我挑战,并有能力击退我的少女,那是个很好的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邵隐本待溜走,听了那句,忽又立住,“城月,”他低声道,“城月已挑战过你了?”

“城月,很好听的名字。你就是那小姑娘重要的人?”杜蘋的目光是沉静的,却刺进他的心底,让他觉得很是寒冷。

“是我么?我不大知晓。”邵隐道,“不过她——她受伤没有?”

“劣者看似莽撞之人么?”杜蘋轻轻笑起,邵隐忽觉更冷,那不是人的笑容,没有任何表示喜悦之处,只有压倒一切的桀骜与冷漠,比起人更像自天上来的,冷峻而锋利,那是剑。

邵隐微闭了眼,“公子之强,某是听闻过的,城月之强,某也是领教过的。某有些惊讶是理所当然。”

那双眼与杜蓼相似,但之中只有冷静与矜持,而非杜蓼掩藏在平静之中的悲伤——这两个人是拥有相同血的兄妹,剑神的后人——辛鹄给他的另一件事情,是杀死剑神一族,但他不杀女人,便不可能波及杜蓼,若有些还是孩童呢?

他可不是随便雇佣的杀手,他是他自己的刺客,用他自己的眼看清一切。邵隐自忖,你最好谁的话也不要相信,因为他们也不会相信你。你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无所谓爽约毁诺,你做一切只为了一个答案,那是什么还得你自己去寻找,这周围所有人都不会给你。

“我不是你要寻找的人,”杜蘋道,“我知道曾有几个兄弟是从外面来的,他们在尘世之中长大,被沙土迷住了­性­情。试炼不会留下他们,因为一个时代只有一名后继者。”

“那没有通过试炼的人只有死么?”邵隐微微皱眉,“而你们还都愿意去尝试,神那么好当么?”

“害怕的人自然不配留在此地,”杜蘋依旧平静,“他们会被剥夺一切而驱逐。”

邵隐轻叹,“其实某一直想知道一些事。”

“请说。”

“神会死么?”他静静问,“从天上下来的剑神,会与人一样而死去么?”

杜蘋又笑了笑,“神是不会死的,他寄居在我们心中,在传承之中传承。昔日非鄞从天上下来,与风神有过一个约定。如果某一代的我们能完成约定,就不必在这世上再流连。”

邵隐不太清楚杜蘋到底在说什么,但杜蘋提到风。这样两个不同国度,会有如此相近传说么?他欠身谢过,欲走之时,杜蘋忽又开口,“你是风的后人么?有着这样的容颜与口音,你是从邺来的风的后人么?”

“那对于我们只是传说。”邵隐只道,便又走去了。这里还有几人可能是辛鸿呢?他走着,暗自思忖,这样一看就没有人间气味的人自然不会是在人家长大的辛鸿,辛鸿也不是个快乐的孩子,既然他被迫与家人分离。这种种事情真让人头痛不是?或许这样找寻真的没有用处。辛鸿在某处,但不一定会在他的面前出现。

邵隐在廊边坐了下来,收口的伤还有些隐隐的痛,但他不在意。这一日打了两架,他颇费了些气力,但他不在意。苏蘅在哪里,小萧在哪里?就算这是他必经的且必须独自前行的路途,他也希望那两个人平安才好,并且他自己也必须平安,他不想让那小少女再次哭泣,也不想再一次——那些太丢人,他不承认,坚决不会承认。

邵隐略坐一会,见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与他差不多年岁,没有方才遇上杜蘋那种铭刻在身上的冷意,也没有杜蘋那种让人几乎无法正视的容颜,那个少年更像一个平凡人,邵隐决定赌一把,“辛鸿。”他轻声道,让声音传入那个少年的耳中。

他见那少年怔了一怔,朝着他走上前来,“你为何知道我是——”

邵隐见那少年神情似极了辛鹄,那种隐忍的愤怒与悲伤让他叹息,“我因为一个人而前来寻找你,并询问你的意愿。”

“我的意愿?”少年显是一怔,“我的意愿,那是相关什么?”

“相关一些人,包括你自己的生死。”邵隐道,“你要当辛鸿,还是杜——杜什么?”

“杜藜,”少年道,“这不是个好名字,叫人想起灰灰菜。”

“和你说话比和他们说话省力许多,”邵隐轻出口气,“你想做剑神么?”

“不想,”少年回答,“在这里呆一辈子,可能真的会疯掉,也不知他怎么在外面——”余下的话他止住不说,又道,“是辛鹄让你来寻我的么?”

邵隐点点头,“她很悲伤,我没有见过比那更深的痛与恨,所以我来寻你。”

“但我又不能走,我所在的地方将这当作一种荣耀,”辛鸿道,“我不明白发现自己是私生子有什么好荣耀的,接着我就到这鬼地方来了,真是弄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很久没与人说过话了?”邵隐道,“你在这里很孤单。”

“还能怎么办?”少年耸肩,“这地方不像我的故乡,有很多山的。我们从一座山的顶峰望过去,看起来一纵就能到达的地方,实际上要走两天两夜。我从那样辽阔的地方被关到这么个绿笼子里,自然不会开心。你是个过客,要是不让你再上路去,给你好吃好喝,你会停留么?”

“我或许会因主人的好客而停留,但若要走我绝不回头。”邵隐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辛鹄让我问询你的意愿,而你的意愿是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那少年道,“并且再不回来。但他们还以我为荣呢,我又怎能离开?”

“你活着是为了那些以你为荣的人么?”邵隐问,“你会为他们活着,为了他们而死么?试炼之中除了承继者都必须死,你又绝对不可能胜过蘋公子,你在这里是必死的!”

“这一些我来时便已知晓,”辛鸿道,“但他们看着你,原来是个野孩子,现在却为人期待,被人需要。那样的时候无法拒绝。”

“傻子,你不为了自己活着,也要为自己死啊。要不你就去争取剑神之位,要不,”邵隐似下了很大决心,“你跟着我,逃出这里。”

“逃?”辛鸿道,“但他们不会发现并捉住你我么?你的生命之于你是重于一切的,所以——请告诉我妹子,她为我做的我已经知晓,但我不能将她置于危险之中,我不能和你一起离开。”

第章 一面相思意阑珊

“我想我大概是知晓了,你不逃走,并非只为了你自己。你是个好人,我佩服你,但我不会做你。”邵隐道,“我不能改变你的决心,但我想我会去试着改变剑神。”他轻轻笑了笑,“我所知道的是,在这座城池之中,没有使用口舌的余地,所以我打算用我背负的剑来说话。你不会背弃,所以我要救你出去。”

他起身欲行,辛鸿忽拉住了他,“请不要,不要杀了他。”少年的声音很轻,“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邵隐忽地怔住,父亲,那么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失去了,也要让别人失去么?无论一个父亲多么——不,做人子的,复仇也是应当,而他的剑会裁决那罪的分量,并且他已决定背负。他没有裁决的权力,自己的罪已足够多,多到他不会再惧怕。他不会怕的,因为人终有一死,并且死者不会复生。

邵隐怔了少会,回答,“我不一定会答应你,抱歉。”言毕走去,步子很急。他不看辛鸿,那样的少年拥有得比他多,但他不羡妒,他拥有的一切已使他满足。他如今要解救那少年,从这样华贵的牢笼之中。

他在把自己­干­掉之前都不会改变主意。

邵隐穿过长廊,走过园子,走向最高大的主殿。这是自天上下来的人,在七国之间建起的宫阙。他走近那里,听见剑鸣,他自己的剑很安静,但他听见剑鸣。那些声音来自何方?他走进大殿,一边为那城中的空阔而纳闷。他走进去,推开了偏殿的门。这是居处么?死城一座呐。

邵隐看向屋内,他一直对槿国的贵族穿着青衣感觉甚为不解,而那剑神也穿着青­色­内衫,披着翠­色­的外氅,就坐在书桌边上,望着他的墨­色­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那确实是天下第一美大叔,邵隐可以这么评说。那个男子并不似杜蘋那般让人无法正视,却是优雅而隐忍的。这是什么鬼城,他都要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丑八怪了。既然城月来过这里,她会怎么评价他们二人呢?

邵隐不想那些,只问,“足下可是非鄞?”

远处坐着的男子眨了一下眼,静静道,“是。”

每一个坐在此地的人都会自许为神么?邵隐不知道那些,只轻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何必再请。”那人的话很简短,“退下。”

“请放了杜藜,放了辛鸿。因为他而哭泣的少女为这城池带来仇恨。”邵隐道,“这世上仇恨已然太多,请放了他。”

“既欲释伊,必先胜吾,”那男子抬起他墨­色­的眼,“十二黑衣,诛杀此人。”

什么嘛,又要打疲劳战?他今日已打了好几架了。邵隐冷笑,“既是胜你,叫什么十二黑衣?”

他轻拍剑鞘,碎心剑应手而出,带出长长一声剑吟。“你不要小看我!”邵隐纵剑而攻,因守势虽是省力,他却绝不可能赢——他不觉得十二黑衣可能像十二青衣那般只是逼命而非杀人,他也不认为面前这人比杜蓼更有人­性­。他出剑,半空之中,忽有一柄剑的尖端,刺上了他的剑,发出轻微叮的一声。

邵隐一惊,十二黑衣已然赶上他了么?还未太在意,身后又是一剑,划伤他的左臂。那丝痛楚让他不再注意别的,只专心于手中的剑。他就是一柄剑,自那久远之外的风中而来。他是一柄剑,无论如何也不能折断在这样的时间地点。他不会认输,他绝不甘于失败,他是邵隐而非杨炯。

邵隐的剑挥出,他唯一所有的,全部的,带着风与那西北的尘烟。他是尘世之中的人,他不怕那一切。

剑与剑交击的声音很是悦耳,邵隐微笑,如今可以逼住那剑神非鄞,让他放了辛鸿么?他逼向非鄞,那男子忽地抬头,目中闪过凌厉光线。

那是什么?邵隐只见一抹蓝光,那是剑神掷出了自己的剑?三颗蓝宝石化为一线,在一刹之间穿透了他的身体。那是燕逸秋刺的同一个伤口?邵隐方觉震怖,剑已直入至柄,而他的身子也不受使唤,尚在空中,却已为那剑意带着直飞出去,他听见背后的声响,背脊撞上石墙。

邵隐想惨了,要在这挂着变成|人­干­了,那时他甚至未感到痛楚,只有胸臆间刻骨的冰寒。他看见十二黑衣围上前来,这算是他的终结么?不,他不要死在这种地方,那太难看了。

邵隐不想死,他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剑,朝非鄞扔了过去。他掷得很准,然手已无力,剑掷不到一半便落在了地上。这是什么事?他咳出血来,伤口被自己的重量牵拉着剧痛,剑还Сhā在身上,所以一时间血不会出太多罢,“放了辛鸿罢,他可不会甘心在这里死掉。”他道。

非鄞抬手,十二黑衣止住动作,那男子问,“汝为何?”

“他人之事,我已答应,便当做到。”

“世无全能之事,”非鄞道,“汝不惧死。”

“我怕,”邵隐承认,“我才十七岁,不想变成|人­干­死在这里。你有儿子女儿的,让他们死在这里你也甘心?”他的伤口很痛,那不是致命的伤,至少上一次燕逸秋没把他捅死。

“汝负伤前来,为何?”非鄞问。

“为了很久之前的一个承诺,为了天下第一的信念,为了我所要救出的少年。”邵隐道,“你可以放了辛鸿么?”

邵隐的声音不大,他知道在他晕过去之前必须说服面前的人,否则不但­性­命不保,还完成不了应作的事情。他可不想这么早就死掉,他刚十七岁,并且——他不想见到城月哭泣。

“你的愿望并不是让父亲放了你,而是让他放了那个与你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你是太过勇敢还是简单的不知世事?”忽地一个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那是杜蘋,邵隐知道,而他的头已经开始往下低了。脖子支撑不住头壳的重量了么?他还能不能说话?

“一面之缘又如何?那是答应另一个人的事情,我希望让他自由——我对小姑娘没辙,怕见了她哭比死都怕。”他再说不下去了么?邵隐看见自己胸前的剑柄,很陈旧的剑,这柄剑杀死过很多人么?他不愿去想了。

他怕死,这有什么办法?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只要脑袋不被斫下来就好。邵隐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那些旧事又来了么?他记得的,却是与那明丽少女的初会,那些他忘不掉,不管生死,因为那是她。

邵隐那一年十五岁,断了一两根肋骨用绷带扎着。他从阳谷出来也不认路,在戈壁滩上转了两天两夜也没到山独,水喝完了,只想找个湿地方挖挖,却又怕没挖出水来就饿死了。那时日­色­将曛,他坐在地上想事,白衣变成了土­色­。

邵隐听见远方马蹄嘚嘚,他抬眼望过去,看见是匹栗­色­马儿朝他方向奔来,他想太好了,果然有人了,便挥手叫喊。马儿朝他来了。他方看见马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一身男装,有着铁­色­的眼睛。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少女,当然那时邵隐还没见过几个女孩,见过的也都是蹦蹦跳跳的小丫头,遑论分辨妍媸。少女向他挥挥手,“喂喂,你是谁啊,迷路了么,要我载你一程不?”

这种邺国独自出来的小姑娘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邵隐却忽地觉得那小少女很是面善,不由问,“我们以前是见过的?在下是惠远人邵隐。”

那小少女在他身边停下马儿,弯下身子看了看他,“我小时候是在惠远和阿妈一起住的,那时候是认识过一个弱弱的小鬼,阿妈还说是阳谷公的儿子,叫我不要欺负呢,那个小鬼不会就是你吧,我是苏蘅苏城月啊。”她露出甜甜笑容,“邵隐的话,不是这个国家的名姓,你就是那个小鬼吧。”

邵隐觉得这个小少女他确实是认得的,在很久以前——而如今他们在此地相逢,那是命运之手拽着他们前行么?他向那少女微笑,“我们既然是认得的,我迷路了,送我一程罢。但我是个坏人,你不害怕么?”

“什么是害怕?”少女望着邵隐,“我很厉害,什么也不会怕啊。舅舅和柳姐姐的阿爹原来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现在柳姐姐罩着我,我自己的剑技也很好啊。你能坏到哪里去,都打不过我的。”她说着咯咯笑起来,邵隐也觉好笑,道,“那被人放了迷香也不怕?”

小少女摸摸额头,“不知道,”她道,“没碰过的事情谁知道呢?现在我也不管那些,只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虽然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啊。”

“好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邵隐点点头,“那跟我一起去中原罢,我终有一天会变得天下无双。”

他对着那少女露出胜利的微笑,“你是和我有着相同心念的人么?”

小少女摸摸鼻子,道,“那样的话,还是你只能做天下第二了,因为我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人啊。”她从马上伸手下来,“嘴里说了不算,我们就在这里发誓吧,到时候谁也不可以赖皮哦。”

邵隐笑了笑,击上了那少女的手掌。她的手很软,毫不像一个剑客的手,但她就是一个剑者。

我们曾盟誓要做天下第一,你忘了么?

“邵隐,须臾不敢忘。”

他忽地睁眼,露出了笑,那时他记忆之中的一切和面前的东西融合在了一起么?他已什么也不用惧怕了,到了现在,该来的总会来,所以一切都不用惧怕。“我不会失约,我不会让你流泪。城月。”他自语,抬手,抓住了胸口的剑柄。

邵隐就抓着胸口刺入的剑,将它一点点从自己身体之中拔出。这一剑连石墙也能刺穿,真是不好弄呐。

剑尖弹出石墙,少年身子坠落地面,邵隐依旧直立着,将剑拔出血湿白衣。他已足够疲倦至不再对别人露出痛楚之­色­么?伤口一直在流血,这样流下去会变成­干­尸么?他不去理它,但知道自己再支撑不了多久。剑染了他的血,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它和剑发出共鸣,那比周遭人说话的声音都大不是?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救出辛鸿。

那么有什么人有可乘之机么?他忽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少年按剑而立,那是来自杜蘋的方向——那是他在示意自己么?他要赌这一把。

邵隐身形忽起,挥剑便向杜蘋。那一刹间他看见年轻人面上一抹说不清含义的笑。那时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长剑瞬间横在那年轻人颈项上。他想要相信一次,而他也相信对了人。“你放了你另一个儿子,我就不杀你这个儿子。”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一个承诺,我自己的命就在这里了,我不在乎!”

邵隐知道自己比起死更难忍受屈辱,他毕竟是那么一个矜持而孤高的人,手有些抖么?可不要动呵,不能伤了他,否则一切就完了。他身子挨着杜蘋的身子,几乎是倚靠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的血染污杜蘋青衫,“放了辛鸿,我就放他!”

邵隐眼前五彩斑斓一片,看不清非鄞也看不清杜蘋,手中的剑还握得住么?谁知道呢。他终于听见非鄞的声音,“何苦。”

邵隐开口,却只吐出一口血来,再未说出什么,整个人就沉重地向前俯倒。杜蘋转身,单手拦腰揽住那少年身子,另一手点住他胸前|­茓­道,止住流血,“父亲,”他道,“这个风之国度来的人,并不无情。”

“彼非传承者,何必无情。蘋,汝却多情。”非鄞的声音很冷淡,“只为此人,汝便心软。”

杜蘋淡淡一笑,“何必多言,若可无情,你便不是如今的你,母亲也不会是如今的母亲。多情无情,我们能做到的又有多少?放了阿藜罢,既然尘世之中的人可以如此,你也不必那样狠心对自己的儿子。你知道这城中只有我可能承继你,却要我的兄弟们踏上死路。”

“汝尚非吾。”青衣的男子沉吟良久,方道,“然此人之事,交汝定夺。”

杜蘋答是,一手搀起邵隐,面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就那样走出大殿去。他身后剑神沉默坐下,挥一挥手,十二黑衣便颔首消失。“为何如此?”忽地响起少女声音,“您为何如此对他?”

“汝已看见。”男子道,“走罢。”他一弹指,少女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请不要杀他,”她含着泪,哽咽道,“不要杀他,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

“吾知晓。”非鄞道,“汝去吾儿处罢,带他剑去。”

你听见那些声音了么?从各处簇拥上来的人,那种紧紧逼来的恨意。背负的是什么,希望的是什么,你听见了什么?那从过去而来的某种声音,他们从阳谷的风中飘至这江南伤城,你记得让你离开的是什么,你忘了你曾与他们提起的话么?

你自然不用记得,那一切都那么奇怪,你自然不用再想那些。

嘘嘘,够了。

邵隐微微睁开眼,一切都是白­色­的,如他记忆一般。他的身子很沉重,连手指也动不得。这样的伤他不是第一次负了,在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又失去了知觉。

邵隐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墙依旧是青的,而这屋中也没有一样白的东西,除了他自己完全看不见的自己没有血­色­的脸。他­唇­上焦灼,微唤了一声水。便有只小手伸过来,用湿帕子拭了拭他的嘴­唇­。“你现在还不能喝水呐,你流血太多,现在还随时可能死掉呢。”

那声音是苏蘅?邵隐想看清少女所在的方位,却实在动弹不得,他这算什么,竟被那小姑娘看了笑话么?城月呐,当笑话看就好了。“我不会这么早死,”他努力道,“还未做天下第一,我可不会死,我不输给你。”

“嘘嘘,别说话。”她沁凉的手指放在他的­唇­上,“你安静点对我们都好,我还在想事情呢。”

邵隐微笑,不再言语。那潮水一般的疲累又涌了上来,他眼皮愈发沉重,若再醒不过来怎办,那不是看不见她了么?邵隐教自己念想吓了一跳,努力眨眼,却依旧摆脱不了那种疲乏。城月,什么也还未对你说呐。他想开口,又说不下去,便阖目睡了,浑不觉她已握住了他的手,把一滴泪水留在上面。她流了一滴眼泪,便放开了他的手,用那同一块帕子擦了眼。

他被箫声唤醒,这城里有谁在吹着那悲伤的乐器?少年努力想要撑起身子,却只听个平静声音道,“别费事了,你如今没了一半血气,不死已是万幸,想起来却须再等个把月才行。”

邵隐知是杜蘋,便轻声问,“那日为何示意我攻你?”

“劣者想知道风的国度的人,是否真的已能忘记过去。”杜蘋不紧不慢地道,“劣者亦想知道你在这不可能赢的境地之下,能够拼到何时。你并不令劣者失望,劣者也看见了你的决心,所以选择帮助你,而不是杀了你。”

“你并不是无情之人,”邵隐道,“剑多情,风无情,你们是怕多情而伤,才佯装无情,才会开始杀戮么?”

“或许是罢,劣者也不大知晓。杀与不杀,本就只是一念之间。你是剑者,应当知晓。”

邵隐轻轻叹了口气,“或许知晓,但一切已晚。我这算是救出辛鸿没有?”

“劣者已允诺让他走了。”杜蘋淡淡道,“你这个人闹得城中乱七八糟,小蓼儿说她唱到动情被你打扰,阿莔说要作画,却让你挡了景致。不管它们是真是假,你快点从宫城出去罢,走不动让你友人背一下。”

邵隐笑了笑,“足下知道吾友名姓?”

“檀瞻萧氏的小孩,方才还在劣者面前耍了一番小孩脾气。”杜蘋道,“你尽结交什么友人。”

杜蘋言语间颇有揶揄之意,说着萧茧推门进来,一边喊,“是谁说我坏话?”一边伸手去摸邵隐额头,“嗯,没发烧,可以搬动。”又朝着杜蘋笑笑,“蘋公子,不打扰你了,我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把邵隐横抱起来,“苏姐姐就在外面,看你这样子,也合当让她发笑。”

萧茧说着走出门去,差些把邵隐的头撞到墙上。邵隐沉默许久方道,“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和苏姐姐说去!”少年没好气地道,“她担心你,哭了好几次了,你以为你该着让她这么难过不是?”

“不,不是,”邵隐理亏,低声道,“我只是没有料想到。”

“你料想到过什么?”小少年咄咄逼人,“你这人总是口上说的好听,到了时候就胡来,这一次是怎么教人钉墙上了?你当自己不会死怎地,打不过逃还不会么?我还真想把你扔下去!”

邵隐有气无力笑笑,“能解恨就扔罢,我也没气力阻止你。”

“说得好听,我真扔了苏姐姐不吃了我。好啦,你这人总是这样子,再来一次被别人说我是断袖怎么办?我可是喜欢燕逸秋那小丫头的。”

“那你扶我就好,我自己也能走的,”邵隐小声道,“休要说那么大声,让人听了还当我对你居心不良呢。”

萧茧笑笑,也不变姿势,就那样横抱着邵隐出了宫城。到了有人的地方邵隐就把头垂下去眼闭上装死,也有人问萧茧要不要买棺材,惹得小少年好不气恼。萧茧进了客栈就把邵隐丢榻上去,痛得他几乎闭过气。邵隐想这样不错,就顺理成章晕过去,留下萧茧被苏蘅一顿好说。

那时邵隐微微睁眼,轻轻喘着气。终于又回来了,他在睡着之前思忖,一半的承诺已然履行,他也终于可以离开这座伤城。之后没大事可千万别来了,被钉在墙上可不是好玩的事情。那时他看见苏蘅的眼,和旧日一样,少女明亮的眼,在他的上方俯下。

第章 便以此心寄长剑

邵隐见那小少女的眼朝着自己俯下,不知她要做什么,寻思间只听得轻轻啵的一声,额上有了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他知道是什么,面上微红,也听萧茧不满声音道,“苏姐姐,你这是鼓励他继续受伤怎地?”

苏蘅吐吐舌头笑,“不关你小孩子事情,别乱说,小心我戳你的嘴。”

邵隐笑笑,想要抬手却抬不起,只得放下。他闭上了眼,这种时候只有睡么?真不好呐,他还有那么长的路途要跋涉,在这里停住脚步不是太过久长了么?

邵隐睁眼时屋里又没有人,他想睡睡不着,身上也没有气力。那日辛鸿问过,这样被囚禁值得么?他一定要在能下地时就逃走,连一刻也不再停留。

邵隐听见门吱哑开了一线,微扭头过去,门缝里一只碧绿的眼。“我进来可以?”一个小少年的声音,“你说不可以我也进,就来看你笑话。”他言说着走进门,“现在还说要杀我么,你这被捅了个窟窿的小侯爷?”

小少年坐至床畔,邵隐不看那小少年,因他可不想动气,而少年却咄咄逼人,毫不因他不理会而停止言语,“说的时候你总会夸大一点,你不过是个普通人,假装全能累不累啊?”

“我没有假作全能,装作自己全能的是剑神。”邵隐道,“他不是有能力拯救的,却非得去拯救什么。他分明是最多情的,却要以无情面对世人。那一族都是伪君子,我不喜欢他们。”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不杀女人孩子,别忘了最毒­妇­人心。”小少年哂道,“我知道你恨紫茗为了你父亲的事,谁喜欢他?他一辈子杀的人数都数不清,你能为几个复仇?你知道至少以你现在的本事杀不了他,更遑论王上。你以为你如何才得以免死的,若不是当年沈公子——”

“你知道的还真多。”邵隐似笑非笑,“几乎比在下这个叛臣之子还接近事实呐,不过多的也不用说了,你这点嘲讽对在下没什么用处。”

“喂,我说呢,”小少年道,“背着他们你累不累?放下吧,放不下你还想回去么?”

“既然是我自己要背负它们,就不会觉得累。”邵隐道,“在我复仇之前不会累,在我复仇有了结果之后,或许会累罢,但如今我还未长大,剑技亦未纯熟,如今我只是为了自己积攒力量,为了必将到来的那一日。”

“很多人都在期盼那一日,我想你那同伴与你偕行也是为了如此。他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呢。”

邵隐笑了笑,“那是他,我要睡了,不要再打扰我。如果你想杀我的话,就用我的剑罢。”

话是那样说的没错,他记得那样去讽刺是因为他还有气力么?好气力呢。邵隐微闭了眼,睡不着也装作能睡着好了。他闭上眼就看见那一幕,那一柄剑尖有着三颗蓝宝石的长剑,带着岁月的忧伤和多情的余恨,从他唯一的空门死角斜斜飞来,刺破他的血­肉­,将他钉在那翠­色­的石墙上。

那时邵隐自嘲地将嘴角上扬,恍不觉那少年掩了门离开,只听见风中飘来一句,“傻子。”

他是不聪明,却也不至于傻罢,少年轻轻叹口气,又想起苏蘅玩笑在他额上留下的印记。当他还是个小孩子么?真是的。

邵隐在漫长的卧床之中,有时会想起他似乎从未见过的母亲。他们在极早的时候便已分离,但邵隐记得自己曾被抱在那样温暖的怀中。他从小就被期待着平庸,虽然他怀抱着天下第一的梦想。

他终究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这算什么,你能怨谁?谁也不是故意的,那你为何来这里?邵隐对着那翠­色­的天顶,轻轻伸出一只手,“为了,天下第一的承诺。”

天下第一的承诺意味什么?他必须击败所有的人才是天下第一么?但他又分明败于叶青了。他还是没有才能,只有无谓的矜持和过分的决心,但没有足以支撑它们的东西。所以他遍体鳞伤都没有资格抱怨。

好罢,抱怨是不够的,像个娘们唧唧歪歪算什么汉子?他念想那些奇妙的粗词而暗自发笑,在他逐渐可以坐起来的时刻。

那些时候已经逐渐进了冬季。十一月了,邵隐寻思,他快要十八岁,这样一年的时日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时他对萧茧道,“我们走罢。”在他听见窗外树叶飘落的时刻。

萧茧问,“去向哪里?”

“临安,”邵隐道,“记得燕姑娘上次言说在彼等你,你怎好意思不去?就去临安,我在那里也有位故友。”

“你说的是清鋆叶楼主?”少年若有所思点头,“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

他们踏上旅途之时邵隐伤口还痛着,那是十一月的时节,江南有了冬意。邵隐就在那初冬时节白衣负剑,走在黄叶铺就的小径上。那时忆水上的桥已然修好,不必再涉水过河。邵隐在桥上笑话萧茧上次落水,苏蘅听了格格轻笑,让小少年几乎将邵隐扔下河看他扑腾,直至苏蘅制止才作罢。

邵隐不在乎那些,只有三人在时他自己总是被命令嘲笑的那一个,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是那两个人,这没有问题,他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对于邵隐的脾气变得反比受伤前好这样的事实,萧茧评价为血气不足,而苏蘅则笑吟吟说是对手太强受了刺激。只有邵隐本人才知晓他们都不是实话,因为他的脾气一向不坏,前些日子太热,才会有些不耐烦。

江南的冬日比起北地并不严苛,三人走在林子里还时常见到绿­色­的树木。那时萧茧对冬日常绿的树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而苏蘅却很是喜欢那些树,二人天天拌嘴,邵隐听得好笑,也懒得做和事佬。

他们看着白昼短下去,夜晚长起来。那时邵隐因为跋涉伤势并未大好,但他们已到了槿都临安附近。他们一路听闻槿法森严,苏蘅也确提及过几名年轻捕快。邵隐对此不甚关心,却因苏蘅说过自己险些被捉而多留个心眼。

那日他们走至临安城外,萧茧忽道,“不好,有铁链响。”

“是那三个人,他们在旁边了,怎办,跑么?”

“不必,”邵隐道,“你什么也没­干­,我和小萧有外交豁免。”

那时已有三人从三面包抄过来,一个是明丽少女,两个是英俊年轻人。和他们三个一样?邵隐压下让他觉得恶寒的念头,道,“三位捕头是第一次见面罢,不知这样见面是为了什么?”

邵隐说那些话的时候笑得让萧茧都拿手指头捅他,只听那少女道,“呔!大胆贼人,在此被我等缉拿,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想打架,”苏蘅却搭了腔,“你们三个滚远点,爱上哪去上哪去。”她冷着脸道,“若不走,苏某肯定翻脸。上次你们辱我之事,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就自己上门找打来了?一对三我不一定打得过你们,三对三你们三个还是拿个链子把自己锁上算了,少被我们打得哭爹喊娘给你们家祖宗丢脸!”

邵隐教她话吓了一跳,想这小姑娘还真能说,不愧一个邺家女儿。他因那些念头而发笑,也不言语。他见那三人面­色­不变,应是被骂惯了的,且那三人似乎没有逃走或者退却或者转进的动向,知是不免要打架了。他身上可是还有一个窟窿呢,洞还没长好就打架,再流血怎么办?

她怕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这个小蘅儿,真是呐。少年因那些奇妙念头而发笑,轻出了一口气,这些无所谓不是么?他知道他们不会失败直至命运让他们败北的那一天。这时还太早,至少他不想真的用到那些外交豁免权。那么就如此么?

邵隐看那三人没有动静,便向萧茧耸肩道,“小萧,怎办?”

少年也耸肩,“还怎办,­干­耗在这里?”

邵隐忽地在那小少年眼中看到什么,不似从前的一无所知,他如今可以从那少年眼里看见某些调侃混合着认真的东西,那些无所谓是调侃还是认真。

那时苏蘅又喊,“你们识相就放我们进城,天­色­晚了我饿了谁有闲心陪你们­干­耗?没事找事的,滚开!”

她的语气强烈吓了邵隐一跳,他看向苏蘅之时,那小少女向他使了使眼­色­,这正好。

邵隐微笑,“城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那三个人不知道他有伤,那些人不知他受伤。邵隐在心里嘀咕,这样吓走他们,小蘅儿真是个好姑娘。但他自己嘴欠不是?少年鬼使神差笑了笑,“你们真的要动手?”他的声音没什么底气不是?反正他自知面­色­一贯很糟糕,也不会被当作——等等,这三人又没见过他,他又道,“三位捕头,我还不知你们名姓。”

“我是隼,”那少女道,“高的是鹰,矮的是鸢,啊,其实比起你们来他们只有高和更高,没有矮不是么?”

什么话!他不过是没长高而已,谁说他就注定只有七尺五寸高了?邵隐又笑,“那么真的开打,你们是这个意思了?我三人向来不懂何谓牢狱,要让我们去那种地方,你们也得有两把刷子才行,否则要捉我们,真是天下笑话!”

邵隐说着,抬手握剑。肩上的剑随着他的手指跃出剑鞘,“我已经打够了,输够了,但是今日你们送上门来,可休怪碎心剑一向无情。”

苏蘅萧茧对视无语,他们可早已熟识邵隐­性­子,觉着他­性­子虽转好还是有怨气压在底下,今次教这三人讽刺弄得按捺不住。二人耸肩,取出了武器——苏蘅甫一拔出那青青的剑,萧茧便道,“苏姐姐,把我的剑还给我。”

他弄得苏蘅只好撇嘴掷还宝剑,又从怀中掏出一把小扇子来。那是她与邵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了比试谁强谁弱拿出过的武器。邵隐知道那扇子的厉害,撇撇嘴道,“你们三个还不快走,赖在这里等着被砍豁戳窟窿不成?”

女捕快依旧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抱歉,此乃公务。”

言语之下,不说话的鹰与鸢也动了。二人手中两条铁链,直向邵隐萧茧二人。

邵隐见是最高壮一个扑向自己,暗自叫苦,也不好意思露怯,只得硬着头皮举剑身前。不要怕不要怕,他对自己说,这种槿国的小捕快不是剑神,他们不会把你钉在一棵树上。天呐怎么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情?不要怕这种人呢——但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他叹口气,是伤让右手不那么灵便么?那换手好了。

他将剑换至左手,反正他是双手均可使剑的人,左臂力道尚比右臂大些。那时他看见萧茧已对上鸢,二人身形均飘忽不定,一片青光卷着风中叮当作响。那是抗天剑对铁链的战斗么?他方想笑,只听一个温吞声音道,“休要再发呆了,否则您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邵隐耸肩,不以为然。他见那年轻人很是壮实,比他自己高了近一个头。他还没长高,他还会长。少年一面念叨,一面指出了手里的剑,“喂,大块头,可别怕了我呵,当然你怕了可以逃走,我不会追的。”

他言毕挥剑而上。

邵隐再没有一次战斗比这一次更避免兵器的接触,他可不想再被打吐血,虽然他一路都在吐血。被剑神打吐血可比被小捕快打吐血说出去能见人得多。

他的剑意在风中弥散开,有风么?它可以吹起他的额发,那样来自故乡的风,你听见了么?

风中传来的是什么?他听见熟悉的曲调,是谁在这个国度吹笛?

少年轻出了一口气,这是他所擅的,他本来就是来自风中的人——只是不知何时归还而已。

那时他注意了他的对手,一个大块头,看起来却不傻。这样的人会是擅长什么的呢?他想不出来。邵隐揉了揉眼,用他的右手。若那人会乘隙而攻,他就可从左侧穿入,取其肩井。邵隐打着如意算盘,鹰却不管他佯攻花招,他发现这样反是他被逼退,这算什么,那两个人赢了救他下来么?他可不希望如此。

邵隐忽地双手握剑,凝神于剑意。我们出自同源,我们是同一个地方前来的兄弟。他轻声道,“我就是一柄剑。”

剑光忽自他的手中长起,他听见剑鸣,那他永世也不会忘怀的,心跳的声音——少年忽地笑了,就着剑意吟出字句,“歌尚急,风猎猎。孰鸣笛,清光歇。弹铗者道是,谁与同诀!”

言意未尽,他手中的剑已指在鹰的颈前。同一时刻,鹰手中的铁链寸寸断落。

那时他心中一无所有,只有他手中的剑。他在幼时就以血为它开封,它是他拥有的一切。

“你在流血了。”鹰依旧是那种温吞的声音,“我打不过你,我不抓你了,不过如果你流血下去,只要一晕倒,我立刻可以扛了你走,比什么都简单。”

邵隐恍觉胸口白衣染了血迹,那是未愈的伤又出了些血,但这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如今剑技又高过从前,在他只拥有剑,剑也只拥有他的时刻。那时邵隐笑了笑,“那么我不用拿出外交豁免来吓唬你们了。”

他看过去萧茧依旧与那鸢打得难解难分,少年萧茧剑意疏懒,青青抗天剑在他手中只如韭叶一般,那种意在止而非杀的剑意。邵隐见萧茧左手持剑,右手却隐在袖中,知是要使暗器­阴­招,也不点破,就静静看。鹰自收拾了破烂链子,邵隐还忖度他会不会报上去说是因公务损失,叫上级发条好点铁链。他念想间只见一把铜钱飞过去,直接把鸢砸倒了。

邵隐目瞪口呆,不知是自己比鸢耐打还是平日萧茧手下留情。想来后者可能要大许多。邵隐听见鸢在地上哼哼唧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用钱丢人,这是侮辱国家货币——啊!”言说时萧茧­阴­了脸­色­,毫不犹豫又丢去一大把铜钱。

邵隐发笑,忽地听见一声清亮,“洗月诀!”

两个身影分开来时,隼一脸不敢相信,“上次你还是个什么不懂小丫头,这是——”说着捂心单膝落地。

少女苏蘅挥挥她的小扇子,“武学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何况本姑娘今日不开心。走了,两个小朋友,你们太仁慈啦。”

那一笑让邵隐愣了片刻方追上她的脚步。苏蘅这个小丫头总是吵吵闹闹,但他们就是得相信她,无论如何,她可是三人之中的最强者。

邵隐回味方才看见那二人相分一刻,城月分明用扇子做刀,舞出的——她叫声洗月诀,那就是蝶影刀客柳姑娘教给她的招式么?他想了一百种破法也没办法破解那一招呐。

那时邵隐又听见笛声了,何处来的笛?他知晓笛是那惠宁的小孩吹的,那个小丫头,总是吹这样的调子,怕是会长不大呢。

三人走进槿都临安,苏蘅不免要对邵隐流了血这一点大肆嘲讽,而邵隐却只是以假笑来还击,那时萧茧愈发沉默不语。临安并非一座大城,他们都知道,当他们走了不算太久就到了宫城脚下之时。那时苏蘅擦了擦鼻子宣布自己饿了,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留下邵隐萧茧面面相觑,最终只得以猜拳来表决吃饭还是吃面。

到了馆子听店家说米用完了的时候,输掉猜拳的邵隐对萧茧作出了胜利的表示——当然萧茧当作没有看见。

那时萧茧比邵隐高一些,不是很多,邵隐又想到隼对他们个头的取笑,不由不大开心。

小二端上了面,吃面的时候一切不开心都烟消云散,睡觉的时候它们更是无影无踪。

邵隐在夜间听见有人吹笛,是谁在吹笛呀。他推开窗子,没惊动睡着的萧茧,他看见对面的屋檐上坐着一个人,似是个年轻女子,她握着一只笛的模样。那曲歌不是他国度的,那曲歌属于江南。

他听着笛声,风冷冷的,吹在面上有些刺痛。邵隐轻轻呼了一口气,用手温暖一下面颊。那笛声在诉说什么?他可不是个知音,他从来没法从音律中听出太过高妙的东西,他只知道一个乐曲代表快乐或者悲伤,而这个女子绝不是在吹一曲快乐的笛。但她为何悲伤,就是他不知晓的了。

邵隐觉得屋里有些冷,便关了窗。他走至床边,忽听得萧茧翻了个身,口中低声道,“琅轩……”

那个名字,他愣住,那个孩子不会忘记的故土,他自己不会忘记的家仇,这些东西持续了几个世代,还要继续下去么?

他不愿再想那些,只是轻轻抚着剑,坐至天­色­鱼白。那时他心中思绪翻腾,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最终萧茧揉眼起床,听他低声,“对不起……”

第章 怅然三叠是阳关

“你为什么会说对不起?”萧茧问。

邵隐愣了愣,那少年的话语将他从沉思之中拉回世间,于是他摇摇头道,“不知道。”完全一副失魂落魄样子。

萧茧搔搔头道,“怎地,昨天你打那一架撞到头变傻了?”

邵隐摇摇头,用手搓了两把脸,站起来,“不知道,或许我有点疯了。”

他得承认这点不是?他做的很多事情都很是疯狂,但这也无所谓,他是他自己,才不管这小孩会怎么想。“今日我去找一下叶楼主,你也随处走走罢,”他对萧茧道,“离我远一点,或许你就没什么霉运了,如何?”

小少年浮出狡黠笑容,“自然再好不过,可你也不要和林若离再一言不和打起来。往日他打不过你,今日你打不过他,我可不会在那里救你。”

邵隐嘴角轻扬,“你这小孩太乌鸦嘴,小心下次我找个时间揍你一顿。”

他说罢负剑跃出窗子。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不走正门光跳窗户的习惯了?或许是那一次被燕逸秋那小姑娘伏击在走廊里的事情太可怕罢,他输了,但他又不愿承认那就是他的败北。他若承认,怕就是为天下笑了。

临安是他所见过最安静的城池,邵隐见到街上有着年轻人捧着书本转圆圈,也看见有男子站在檐下,年轻姑娘小步跑去,二人相视而笑,携手离开。

邵隐走在青石长街上,忽地觉得足尖冷嗖嗖的,低头一看,是靴子终于破了。他寻到街边补鞋的摊子,补了靴子却掏不出钱来,因他身上一个大子没有。正烦恼间,邵隐见两骑自一旁过去,马背上的人他是识得的。但他被修鞋匠缠住逃脱不了,只好道,“我身上如今除了剑,只有支画笔了。你若有纸墨,我可为你画一张来抵补靴子钱。”

他可不知自己的画能不能值那三文钱一个大钉,总之他掏出了他的笔。修鞋匠只说哪里弄纸墨去,叫他把笔押在那里拿钱来换。邵隐叹气,却也只好照办。幸好他不是那种拘泥于一支笔的画者,笔送给鞋匠都是无妨,只要他不露着足趾去见清鋆楼主就行了。

邵隐走过长街,转过路角,远远隔河相对便是两座小楼。那就是清鋆楼,如果有钱,你可以从中得到一切希望的情报。邵隐走近小楼去,天灰灰的,忽地有一点雨打在他的脸上。他加快了步子,走至楼下,问门口的人,“叶楼主在否?”

他甫问出声,忽有年轻女子声音笑道,“什么风把邵门主吹来了?快快请进,要下雨了。”

邵隐向厅里张望,光线很暗,他看不真切。走进厅中,他方见那一个年轻女子向他欠身道,“许久未见,这次怎弄这般落魄模样?铁扇褐蝶在哪呢,怎不见你带他们来?”

叶鸣翮定是将他们在外面装的模样信以为真了,其实只有他们两个带上他,哪有他管着那两个人那种事呐。邵隐一笑道,“铁扇君­性­子野,外面玩去了,小萧有心上人要看望,而我却还与你有赌棋之约,所以来此。”

叶鸣翮亦笑,“甚好,来棋房罢,今日定将杀杀你的锐气。”

他们摆两盘棋,邵隐胜一场负一场。胜是险胜,败是惜败,他退乱了棋子,忽见旁边小桌上摆着一盘残局。他端详一会,问,“你下得这么差的棋局怎么也留着?”

叶鸣翮耸耸肩,“那孩子让我留着的。”

“那孩子?”邵隐不解。

“小飞鸟。那个孩子与我对弈的最后一盘,他让我把这盘棋留给一个人看,那个人自然不会是你。”

邵隐又笑,“那小家伙也会下棋,真看不出来呐。”

“小家伙小家伙的,你也不过比那孩子大一岁。”叶鸣翮也笑。

“小叶,我闻见血腥气。”忽地有个年轻男子声音道,“怎了?”

邵隐起身,见那是个很英挺的年轻人,眉目疏朗,神情淡淡的,因笑道,“林兄别来无恙?”

“我闻见一个透明窟窿的味道,被谁捅了?”林若离摆出一副恶狠狠表情。

叶鸣翮莞尔一笑,“若离,你又瞎胡闹,还不进来?”

“观棋不语,你这棋房又没多的凳子,我站着学哑子怎好?”

“我们早弈完了,等你来说话呢。”叶鸣翮道,“若离,别光顾开玩笑了。你既然自命医师,又嗅到他身上有洞,还不看看?”

林若离一笑,走进棋室,“伸出手来,让我看看。”他直接命令。邵隐撇撇嘴,将手伸过去。林若离三指压上他腕脉,叹口气道,“你这人两个月被捅了几次?这可不是流一点血的事情,你半片肺都快给废掉了。更兼血气不足,你现在还敢在外面跑?”

“反正我还有力气打架。”邵隐笑道,“昨日还打跑了一个小捕快。”

林若离眨眨眼,“我可不知道堂堂流星门主会为打跑一个小捕快而高兴至此。”

“那现在你知道了。”邵隐抽回手,“作为门中三人武艺最差劲名头却最可怕的在下,能够打败一个小捕快走掉而不用将事情上升至外交高度,在下还是很有资本炫耀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邺国词么?”林若离皱皱眉,“忠告你一下,不要再乱跑了,你现在养伤最重要,落下病根的话受罪的是你自己,知道么?”

“是——”邵隐不耐烦地回答,“叶楼主,你家林若离也太多话了。记得前次他不是这样人啊,那小孩子是不是天天找他说话?”

“那孩子活不过这个月了。”叶鸣翮道。

邵隐愕然,“一两年前他敲断我两根骨头的时候不是好得很么?”他摸摸胸口,又碰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他让我躺了好些日子呢,怎么这么小就——他不打算回去了么?”

邵隐问出问题,忽地想到这二人并不是他自己国度的人,不会运用那些奇妙的风俗,只好叹口气道,“那孩子可是我所管辖地域的小城主,这样死在外面,未免太悲惨了。”

“他自己愿意这样,也就不是悲惨了罢,”叶鸣翮托着下颌道,“悲惨的事情世间有那么多,又没有一种是人的手能够轻易扭转的。邵隐,昔日你助我,是平了我一人的小不平,但还有那么多人的小不平,你在你的路上前进了多远呢?”

“我不大关心确切的这些。”邵隐道,“我只是看见不平就拔剑而战,说不定我的参与也会造成新的不平,但那终究是一些听闻。我知道的我的路途之上有险要之处,但我不怕它们。若我连为别人平不平之事的能力也没有,是不配去与我自己的不平为敌的,”

“我记得你曾说过那些,我也认为你的念头不智且致命。但你是执于他的。别人都没有办法改变你,不过现在你身上的洞也不能改变你这稚幼的决意么?”

“曾经做下的承诺我不能忘,先前发下的誓言我不会改。”邵隐道,“我是那么个古板的人,不要说一个两个洞,就算身上多了十个洞,我也不会更改主意。”

叶鸣翮耸耸肩,“就知道你会那样说。怎样,今日我们一同喝些茶罢。”

“我不饮茶,只喝酒,”邵隐微笑,“你们这不同国度的人就知道饮茶,一点也没有豪情壮志,我在我自己的国度之中,可从没见过有人饮茶的。”

“说到酒,你家城月却是天下无双的好手艺。这次过来没给我们带一点么?”叶鸣翮带着些许促狭的笑道,“若离天天想南柯呢。”

“哪里是想南柯,分明在想小苏。”林若离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笑意,“那姑娘给他太埋没了,小叶,不如我们把小苏挖过来,我的二楼主之位都可以让给她。”

“哎?”少女的声音从窗子外面传来,“若离你要让我到这里来?呀,阿隐,你连小萧都不带就乱跑,若是小燕姑娘再找上门来该怎么办?”

她从窗子跳进来,甩甩头发上的水,“喂喂,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叶鸣翮笑道,“等你呐。小苏你现在越来越漂亮了,这小子怎么看都配不上你。对了,小萧不是挺不错一孩子么?”

“小萧是满俊了,不过前些日子我见了剑神家蘋公子,要说天下第一美男子,定然是那个人了!”苏蘅笑道,“一比下来,不管是小萧还是阿隐,都变成丑八怪了。不过怎办呢?好看又不能吃,这两个家伙虽然麻烦——尤其是笑的这个!他们麻烦是麻烦,不过欺负起来很好玩啊,反正他们又打不过我。”

原来这就是那小姑娘的念想么?太可怕了!邵隐望望林若离,后者伸出根手指在脖颈上咔地一划。邵隐叹口气道,“城月,我未见得那么弱罢?”

“连燕逸秋都能把你捅个窟窿,你不弱谁弱?”小少女咯咯笑了,“杜蘋叶青那样的家伙强到我都打不败,那才是真的强呢。”

“燕逸秋刺我,那是我没注意,换你一样多个窟窿的,还说我呢。”邵隐一笑,转向叶鸣翮,“叶楼主你最近还好罢。”

“我么,也就是老样子。”叶鸣翮淡淡笑了一笑,“对了,我这里的事情,也还有要告诉你的。君毅死了。”

“那人早就该死,死有余辜。”苏蘅Сhā到,“不过千千怎么办?”

“若是没有千千在,三年前君毅就已经死了。”叶鸣翮道,“那样的话,也就不会弄得这么麻烦。”

“若非君姑娘,这回我本也不会杀了君毅。”林若离道,“你两个我是知根知底的,明说也无妨。虎毒不食子,但虎饥不择食,之前他背叛我们,至少是他自己的利益为先。如今他既然连自己的女儿也能杀,就没有什么价值活着了。”

这是真的么?邵隐思忖,会有一个父亲残酷到杀死自己的孩子么,这其中又发生了——剑神对于自己的孩子,怕是漠不关心,并且让他们走上死路,但是——他并没有问出那些问题,只是低叹了口气道,“多事之秋,过了这一年,运势可能会转好罢。”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反正日子还得过下去。我是有这里了,你们三个人又要流浪到什么时候?”

“我想,可能到我们找到可以呆下来的地方的时候。”苏蘅道,“不过这或许很难罢,又有什么地方可以真正让风停留下来呢?”

“是了,你们这两个从风的国度来的小孩。城月过来,看你脏的。”叶鸣翮招手叫苏蘅,苏蘅凑上前去,叶鸣翮为她拍去身上灰土,“你是姑娘家,这样再跑,小心晒得和蝶影刀客一样黑。”

“柳姐姐很漂亮啊。”小少女眨着铁­色­的眼,“而且柳姐姐人那么好,谁见了不敬服呢?当然我不是她那样滥好人,我可是坏蛋呢。”她吐吐舌头,“叶姐,你看柳姐姐也是要到处跑的不是?”

“她和你又不一样了。”叶鸣翮道,“蝶影刀客是个诗人与歌手,她会为了寻访诗歌而行走江湖,而你是个小老板,也该好好坐下来开家店子才是。”

“让这小丫头安静下来,小叶你先让你的马学会人话还来得快些。”林若离摇摇头道,“好了,你看这小朋友的脸­色­那么差劲,一定是连早饭也没吃过就跑来和你下棋。你不准备点好吃的于他们么?”

叶鸣翮狡黠一笑,“就等您一声令下,林楼主。”

槿地大部饮食偏甜,邵隐吃不大惯,加之伤口痛楚,只是浅尝辄止。他见苏蘅狼吞虎咽,活像十天没吃过东西一朝遇见大肥羊,不由淡笑。苏蘅白他一眼时嘴角还挂着饭粒。邵隐很是纳闷为何叶鸣翮不会笑出来,在她一直托颊看着苏蘅之时。

少顷,邵隐忽地想起昨夜那吹笛女子,便问,“叶楼主,近两日有无在夜间听闻有人吹笛呢?”

“是楼子里寄住的小飞鸟么?”叶鸣翮道,“那孩子时常吹笛的,你听他的音律,有时真能让人难受到骨子里。”

“不是那孩子,”邵隐道,“是个大人。”

“我不大知晓。百事通若离,你可知晓?”年轻女子眨眨明澈的眼,朝一旁俊朗年轻人道,“我是也曾听过几次,江南的调子。想那孩子生在邺地,怕不会奏这般娴熟。”

“那是云碧。”林煜淡淡道,“凤翔天宇双剑的小师妹。”

之后又有长段时间没有声音,邵隐终起身告辞。苏蘅朝他做做鬼脸,言说要留下玩会。

邵隐也就自己出了楼子去。天仍然有些落雨,他站在门口看雨,不久有杂役为他拿伞。邵隐撑了伞,便走进雨中去。这样落雨的日子,雨会把一切痕迹都洗­干­净么?辛鹄如今还是那么悲伤么?

他不大知晓那一些,只希望那个少女跳出那些悲哀,因那不是她所属于的。

雨点打在他的伞上,叮咚作响,那些雨声几乎成了曲调呢。雨是风带来的,从他的故国么?不,故国是没有多少雨的。他讨厌下雨的日子。

邵隐觉得有些冷,才这样就开始觉得冷了?真像老头子呐,以后可不要说你是从邺国来的,那太丢人了。

他走在街道上,看见远远有两个人,身影很是熟悉。那是什么人?他走近些,看见是萧茧与萧荷二人。他对那兄弟二人间的言谈兴趣不大,只站得远远去看。不久兄弟两个相互拍了拍肩膀,朝相反方向去了。邵隐看见萧荷朝着自己走来,依旧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小白菜,我那毛虫弟弟这些日子整得你够呛么?”

他一脸神秘莫测笑容,邵隐不明所以,只道,“不曾。”

“我只是要告诉你,那小毛虫对朋友是很严苛的,所以你大概会很辛苦呢。”

邵隐淡笑,“辛苦的话倒不怕,你与叶先生的事情又怎办?”

“叶青啊,就那么着了,他叫我的时候我再凑上去最好。他说过会来找寻我,但他彻底死心之前我不会动手的。”

邵隐看见那少年的眼底藏着哀伤,朋友兵戎相见,那是他所愤怒的一点么?不过小萧若从小被这种兄长教大,变成这种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问,“小萧对于国仇比你执着是不?”

“嗯,他是少子,城主以后大概就是他继承了,——如果阿豹专心铸剑的话。继承檀瞻的人自然要知道过去的事情,其实那些我看开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只靠一个年轻将军鬼才守得住国度。如今靠我们更是不可能复国了,得过且过罢。”

这个年轻人并非忘记了过去几世代的国仇,他只是不想面对。邵隐看着那少年的神情,坦坦荡荡,没有刻意去隐藏半分东西。他想起萧茧那双藏着他看不透事情的眼,不由轻叹口气道,“在下告辞了,公子多保重。”

“你和那孩子是一样的人啊,有什么话就说出来,这样子很容易让人乱想的知道么?东想西想,脸上又藏不住东西,这样不容易交到好朋友的。”

邵隐怔了怔问,“什么是好朋友?”

萧荷摇摇头,“一时半会说不上来,那些酸人说真的好朋友一定要引导你走上正道,那样算是一种罢,但和人真是密友的话,也不限于仅在正道。总之我说不清楚了。小白菜,你去问我弟弟吧,他比我用功,别过。”

萧荷说罢一个鹞子翻身闪身不见。邵隐为那年轻人绝顶轻功而暗暗赞叹,雨水滴答,他步回客栈,在屋中听外面落雨。

那时萧茧尚未归去,他听雨听得思念起故乡来。那时他从惠远出发,走至阳关才算离开那片风的国土。那时连他拥有的风也弃他而去,他记得它的声音比一切都清晰。

邵隐坐了小会,门上忽传来敲击声。那是谁啊,不会是燕逸秋罢?

邵隐打开门时看见那小少女甜甜的笑,吓了一大跳。万幸她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捅他一个更大的窟窿而来,这是他的心跳的最厉害的一次。少年轻出口气,退后几步道,“燕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小萧的。”小少女道。她的笑让邵隐觉得浑身发冷,毕竟她随时可能一剑再捅过来。他道,“他不在。”

“那我等他,怎么,连个座也不给么?”少女挤挤眼,窜进屋中找张椅子坐下,满意地吐口长气道,“怎样,还痛不?”

“痛,不过不是你捅的。”邵隐回答,“不过反正都一样,你有胆子一个人来这里这点,邵某很是钦佩。”

“我为何不敢一个人来?你分明是我的手下败将。”小少女皱皱鼻子,“反正现在你看起来也打不过我,我还怕你怎地?所以我过来找小萧啊。”

邵隐只得苦笑,想她要再呆下去他怕是得找个借口逃走了。那时萧茧爬窗子进来道,“你这么早回来,又把裤子输掉了么?”一眼又看见燕逸秋,皱眉道,“你怎么也来这地方?”

“临安是我的地盘。”小少女道,“你们做了什么我都知晓。”

“真的?”萧茧忽地又露出了他一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笑容,“我今日和叶青说了什么你知晓么?”

“你今日没遇见叶青,”小少女道,“他昨夜没睡,今晨补觉,我的几个细作一直在监视他。”

“也监视我们么?”萧茧依旧保持着笑,那笑让邵隐有些起­鸡­皮疙瘩。

“若监视的话,清鋆楼主不会没有察觉的。”邵隐道,“你找小萧有何事?”

“没事,只想见见他。一直被你使唤,不知他被你累成什么样了。”燕逸秋道,“听说他还抱过你是不?”

“喂,”邵隐终再受不了她言语,开口打断,“你们先叙,我出去了。”

他言毕便出了门,微压胸口,伤还是很痛。这么重的伤是不会好得太快的,不过他可再不想听那两个人的言语了。

第章 还说往事皆云烟

邵隐不听那二人多的话语,只站在廊中等了片刻。他又进屋子去时,两人却都已不见了。邵隐想偶尔让那小孩出去逛逛也没什么,便不管他们。

那一夜萧茧不曾回来,邵隐不知为何也不担心,反正他夜间难以入眠,就推了窗子望出去。雨后初霁,月残残,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邵隐不知那血气是从何地飘来,擦一擦鼻子,那些气味还在。这样的夜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没有什么人能够回答他。

次日萧茧一早回来,满脸怒意。邵隐也不问,等他自己叫出声来,“萧荷那混帐东西,我在那破城的时候他居然用我的名字在这里招摇撞骗,差点把逸秋也骗了去……”他发出一些邵隐只能勉强听懂一半的诅咒,让邵隐觉得那小孩子确实火气有些大了。

于是邵隐微笑,“你哥比你俊,这不是挺好么?”

“所以阿秋见我第一句话是,啊,小萧,你怎么变丑了?”萧茧冷笑道,“知道貔貅帮么,不知道我告诉你。他们要杀你见过的那个小孩子,因为他流着你故土的血,却做了我靖地的叛徒。”

邵隐不明所以,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猜罢。对了,因为我那哥哥搅局,你我也是他们的目标了。”

邵隐从未见萧茧那般没有耐­性­,也不好去询问,只好叹口气道,“这种事情,我已不想再管。”

“跟我走,我让你不管。”萧茧不由分说拉了邵隐跳出窗子去,邵隐教窗沿卡住了肩上长剑,二人挂在窗上费好大劲才挣脱下来。那时邵隐见萧茧神情依然怪异,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

路上行了不久,邵隐听见琴声。那一缕清音破破碎碎,让他注意到了抚琴的人。那是个小少年,闭着眼,垂着头,十指在七线丝弦上滑动。七绝之一的琴。

他唤那少年,小少年抬起头来,瞬又低下。他看见那少年苍白得吓人的面­色­,想这孩子确活不过来年春天了。那样的病折磨着的孩子,他为何还会继续在这里弹奏他的长琴,而非收拾行囊准备归程?

他们随便找事询问,邵隐也不知为何会问及燕逸秋。那小少年的骨头似乎一握就断,但他依旧未得到任何答复,只见那少年离去背影。

他们寻至一家酒馆,方不再行进。那时萧茧道,“他果然有杀了你的实力。”

“他还没有,”邵隐道,“并且再也不会有了。”

他望向远方,这样的时候,没有风雨,能够看得更远一些么?长街的尽头是城墙,将他的视线钉在那里。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不,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萧茧拍他的肩,道,“你看见了。走罢。”

邵隐抬步起来,方才那不成调曲子突地一响,他忽道,“小萧,帮个忙,用三文钱赎我画笔回来。”

“你为了三文钱把你的笔当了?”萧茧用看怪物的神情看他,“你是想吃糖葫芦还是怎地?”

“我补了靴子,以免在外面丢你的人。”邵隐道,“客栈到清鋆楼路上的某个鞋匠,你行行好帮我问问罢,我的伤似乎又开始痛了。”

那是借口,他知道,他只是要支开萧茧。

邵隐走回客栈,没有进去,就站在路边,靠在墙上,看天上的云。它们是被风送来的。他总想到风。邵隐淡笑,这样的自己,可能战斗么,能够去复仇么?复仇是甜美的毒药,他早已饮下这杯毒酒,所以此时此刻他不会惧怕,那之前之后他都不会后悔。

邵隐倚在墙上晒太阳,有些昏昏欲睡。这时候连一个小孩子过来捅他一刀子他都不会有防备罢。真是的,为什么要防着别人,明明只有别人防着他的份嘛。

邵隐对着天空伸出手,攥成拳头,“我要做天下第一。”他轻声开口。

忽地,他又看见了那个与他们有一面之缘的黑衣女子。高挑的黑衣女子,从长街那一头盈盈而来,在他面前立住。

邵隐欠身道,“前辈别来无恙。”

顾卿怜黑­色­的眼里没有任何情感的表示,邵隐觉得这和他认识的某个人很是相似,不过这不算什么。他听见了有什么声音,似乎是来自那女子的心底,却与他自己的叹息相合。他听见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干­,“你的伤不轻。”

“现在还算好,”邵隐微笑,“不妨事的。”

“他们杀了你才算妨事?”女子并没有笑,“你的伤,我知道有一个人身上也有一处相仿的。”

“谁?”邵隐问。

“叶青,”她的声音冷冷的,“他可是站着不动叫人给钉到墙上的,你不会也是同样罢?”

“啊,我是准备钉别人到墙上的时候被挂起来的。”邵隐­干­笑,“有什么办法?这种时候除了技不如人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听天由命,罢了罢了,幸好我现在还没有死。”

“叶青那一次,是刻意求死,也还是天意弄人。我看了他十年,其中悲欢也是说不尽的。”

邵隐看见顾卿怜眼中终于有了第一种神情。悲哀?不是悲哀。怜悯?也不大像。她不会是喜欢叶青的罢?但那也不像,这样一个厉烈的女子,是不会去爱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那么她表露的到底是什么?他不知晓。对于别人他敢问,而对于这个女子,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问。

她属于上一个时代,拥有着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故事,让他想要去追随与超越。他想成为天下第一,却知晓那是他终一生无法做到的事情。

“你已经做得足够了,不要太勉强自己。”顾卿怜道,“否则你会把你的生命燃尽,在你寻找到你所寻找的东西之前。”

她言毕继续向城中行去,留下邵隐立在门口。

那时日头暖暖的,他的手指也暖了起来。在他复仇之前,他绝不会死。在复仇之后他会疲累么?风也会疲累么?笑话。也许会罢,城月是知道他的,她一向比任何人都知晓他,但她总是到处乱跑,这个小姑娘,野丫头一个。

邵隐想着苏蘅之时萧茧丢过来一支笔,正好打中他肩井|­茓­。邵隐看着那面上一副“与我无关是你自己不接好”表情的萧茧,连拳头都攥了,却还是没有出手打人——他知道他打不过,事实总是令人悲伤的。

对于萧茧花了四文钱而非三文拿回那支笔的事情,邵隐不算太在意。他毕竟又可以作画了,在他几乎忘了如何提笔的时刻。邵隐在客栈中画了七日,这样七日之间他用去了一大叠纸,却每画完一张就就着烛火烧去,不让萧茧看。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有那么多地方是留给他的笔的,它说不定比剑都重要呢。

那时邵隐推开窗子,天­阴­沉沉的,这样一个风雨之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么?

他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他必须去。

邵隐带着他的纸伞走出客栈,走出城门。他被什么牵引着走去?他不大知晓。那些牵引他的东西似是与他的故国相关的,却又似仅与他自身相关。那种熟悉的感觉。

他被他的心念拉扯着向前,却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一个熟识的人么?他只是走去,看见一个小少年伏在一张琴上。

他的心,没来由地狠狠痛了一下。

那与他相同国度的少年,把心寄予乐器的少年,有能力击伤他的少年——呵,有这能力的人够多了,不说也罢。但他面前伏倒的,分明是一具小尸体。

是你在呼唤我么?他无声地问,不,你不会的。你甚至不会记起我。你我在彼此心中不过是过客而已,正如多年之后,我也只会偶尔记起,在少年时曾有人与我并列七绝。不过我故乡的孩子,我还是要为你唱起那片土地的挽歌。

他知道自己的歌喉很可怕,只是默默在心中念起那些挽辞。他望着那少年,看见那血污的面上,居然还存留着最后一丝笑意。

那是为了什么而欢笑?下雨了。他撑起了伞,雨打在上面,嗒,嗒。]

心跳的声音不过如此么?但那个孩子死了。他看见两个年轻人找到了那个少年,一个是他曾经见过的蓝筠清,另一个他不识得。他们为了这孩子而来。邵隐静静看着那一切,直至雨水几乎将地上血的痕迹也冲刷殆尽。

邵隐看见一个蓝­色­的人走到那片土地上,用指尖沾了地上的血至面前查看。你在看什么呢?他想要开口,你看着那些血,邺人的血之间没有什么差别,即使和中原人也是一样。你在为了什么而悲伤呢?

他走过去,淡淡道,“我来迟了。”

他走至那片空地,看着那断尽琴弦的长琴。他们丢弃了这张琴。他们并不懂那个孩子的心呐。

叶青之后的言语他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认真回答。那个年轻人还与他们初见之时相似,那时他天不怕地不怕,却要以一场失败来奠下走入中原的路。这算什么?呵。

邵隐忽想要淋一淋雨,便丢弃了手中的伞。他用一方帕子包起地上带血的泥土,你知道我不会带你回去,但我会携你一同前行。他思忖着,又与叶青交谈几句,知晓其意。

他知道如今自己在想什么,静静开口,“如今将别,邵隐愿再与先生讨教剑术,以正不足。”

他还是想要做天下第一么?他只是想要拔出剑,在他唯一真正尊敬的对手之前。

邵隐轻轻拔出了碎心剑,弹着剑身。雨水顺着他冰雪洗过的剑锋流至剑尖。他也看见叶青的剑,那样美丽的月­色­,他追寻却无法企及的剑。

他并非在这一日求胜,而只是希望让对方看见:他的希望与决心,即使在他受伤之时,也决不会改变。

而邵隐也看见叶青比从前更苍白而消瘦,只有那双在激动时会变成蓝­色­的眼和他们初见之时一样,对一切都不在意,却又绝不会后退一步。那个人也是骄傲的人呢。

邵隐道,“那我便抢先了,可否?”

叶青微笑答允,邵隐立时挥剑而上。他们之前打过一次,叶青轻易破去他的剑意——这一次至少要撑久一些罢?

邵隐挥出了手里的剑,这一次他的剑并非为平天下之不平,而纯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出。喂喂,你这是做什么?他自问,没什么答案的,就这样吧。

他凝定了心念,剑意愈急,心却愈发平静。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对面那年轻人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是相同的,在同一个国度诞生,相会之时会用一些奇妙的话语互相应答。他们都是剑,即使埋没于尘世,也绝不甘于锈蚀。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但可叹他自己晚生,不得与叶青深交——最终他也只能叫叶青一声先生,其余的故事,他却永不可能知晓了。

叶青的剑一直走守势,邵隐不知为何,他甚至未发现自己伤口又流了血,直至叶青出声喝止。这种时候怎么能止,他可不想在这样时候停下——他还未得到一个真确的结果,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收手?

那时他看见叶青的眼,有什么来自过去的思绪缠住了那个年轻人,他才这样一味守势么——是我太弱了,而不至于让你专心么?他为那突然的念想而厉烈了眼神,蓦地叫出了他自己的绝学——那是他所拥有的全部。

追心诀。

他使出那接连四剑,气力有些不济,却见叶青­唇­边有了些血­色­,心头寻思间转了剑意,却已教叶青击落了他手中长剑。邵隐受力不住,撞进叶青怀里,吓了一跳。但他直至告辞之时,都还是他一贯人前的模样——他们是最互相尊敬的对手,但他们不是友人,他们不是自己人。他在叶青面前永远是个孩子,不管是剑还是心。

他们告辞之后,邵隐倚在了树上。他的意志已经无法压制伤的痛楚,他流了血,而他也几乎没有气力移动步伐,在这样的风雨之中。

“雨呐,快下罢。”他对着天空笑了笑,“下得越大越好——否则我会被念叨的。”

他休息了好一会,才有了气力。抬步之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有些头重脚轻,这样好么?他擦擦额头,雨水迷了他的眼,但他看见远远站着两个人,共撑着一把伞。看不清面容的人。那是他们来找他么?

邵隐步履有些不稳,他勉力过去,却又看见了那双悲凄的眼。

他看见的是辛鸿与辛鹄。少女的眼中盈着水气,如同有泪水将要滑落下来一般。但不会是这样罢,他暗忖,她怎么还是高兴不起来呢?他已经让她的兄长自由了,为何她还会那样悲伤呢?

“谢谢你,”他听见辛鹄道,“我要用什么才能报答你呢?”

原来她并没有在流泪,他可最不想见到女孩子哭。邵隐轻轻出口气道,“不用谢。”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走罢走罢,你们两个,回你们的故乡去。江湖之中没有女人也没有眼泪,只有野丫头们和疯姑娘们。城月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你为了我们几乎被杀死,”他听见辛鸿的声音,“终究只是一面之缘,你做了这么多,我们不可能不报答。”

什么嘛,什么几乎被杀死,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说辞么?邵隐淡笑,“不必,那是我自以为是,实际实力不济。你们应当去感谢蘋公子,这件事情是他成全的。”

他有些累,不想言语。血已经止住了,这很好,不过这样让雨一淋,回去免不了要发热了。他不在乎那些。

邵隐只是微笑欠身,又向城门走去。走不至一半,忽有小少女跳出来,以一柄青青长剑指住他,“呔,留下命来!”

好好,又是这小姑娘,怎么办?举目无亲啊,他若不拔剑,不知道会不会被真的­干­掉——拔剑又怎么办?他不知道!

邵隐猛然拔出了碎心剑,剑长声而吟,之上寒光映得他更加苍白,你要的就是这个么?你这鬼丫头!

他一出剑,燕逸秋立刻跑得不见踪影。邵隐止剑,纳剑,按住嘴­唇­咳嗽,吐出一口血来。这算什么?真不像话!这样折腾他还能走回去么?不能他也得硬撑回去,否则让人笑话死。

邵隐有些摇摇晃晃回到客栈,不理任何人讶异目光。他什么也不管,只径直回房,倒上卧榻,松了口气。

他知道松一口气会怎样,他不管了。

恍恍惚惚的,他觉得有人在推他,他不理那个人,翻了个身又沉沉入睡。

邵隐做了一个梦,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梦见过父亲。

他梦见屋门开了,他欢喜地迎上去。

父亲提着自己的头颅,首级之上仍然有着一种奇妙的笑容。他怔住,完全不能动弹。

“嘘嘘,不要吵醒你母亲,”父亲的声音有如从那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很不真切,“我来接她了。”

他恍惚又觉得母亲是活着的,摇头道,“母亲不会和你去的,你那里是死之国。”

“我待在死之国么?”父亲提着的头颅开口问,“如果我在死之国,这里又是哪里呢?”

“你不能在风中么?”他问,“你不能安息么?为什么要将阿妈也带走?”

“傻孩子。”叹息在风中远去,他看见眼前那个身体倏地化为烟尘,只有最后一缕声音徘徊着,“你的母亲,是来自不同国度的人啊——”

“父亲!”他大声喊,“父亲,告诉我是谁杀了你?不要离开我!”

“人总有一天要死,他只是走得早了些。”平静的声音,他回了头,见是义父,略微安心,“义父,是谁杀了父亲,我要为父亲报仇!”

“你不能去,我的孩子。”义父的声音也似乎从天边飘来,“你杀不了他,还可能搭上你自己的­性­命。那是你父亲的兄长,他同父的血亲。你永远杀不了那个人,这样的复仇毫无意义。”

“我不甘心。”他低声道,“这样发生一切,我不甘心。”

“我的孩子,你必须忍耐与退步。”

他忽地睁开眼,额上凉凉的,旁边少女见他睁眼便道,“你­干­什么去了?带伞出去还让雨淋到发高烧,还害若离过来一趟。”她点着他的鼻尖,“你呀,真是最给人添乱子的,下次假装我们不认识好不好?”

“不好,”他轻轻一笑,“我不要一个人在外面,那样太寂寞了。不过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会感觉寂寞不是?真是奇妙,城月。”他眨眨眼,“你为什么要跟随我?”他一直想知道她的答案,她分明已足够强大,为何还要选择名义之下的追随?

他看那少女搔了搔头,似乎有些困惑,却终于露出微笑道,“还用问为什么吗?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是你说要来中原,也是你说我们要变得天下无双的啊。”

十一

第章 少年怎使鬓先斑

邵隐见那小少女微微一笑,过去种种涌上心来。那时的自己,还真个是自大得可以呢。他坐起身来,一手掀了额上湿巾子,“城月啊,你说我傻不傻?”

他问的时候不指望得到任何有用的答复,少女怔了怔,“你傻了啊,问这种问题?”

果然没有任何意义。邵隐微笑,苏蘅纤细的手指点点他的额头,“你呵,总爱问这些奇怪问题,你自己都知道答案不是?你都知道了,还要问我们做什么呢,是说我们都是呆瓜,不懂你那些高深的问题么?你跟小萧也那样说话的话,他定不会怎么喜欢你的!”

“小萧么,我不问他事情。”邵隐道,“他不会回答我我想要知道的,你知道他与我同样。”

苏蘅忽道,“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邵隐眨眨眼,“怎么说话?”

“你和小萧,总是用一些奥妙的词来说你们的话。那些可以让人听懂么?”

苏蘅望着邵隐的眼如星子一般亮,望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和什么人说什么话而已。”他轻轻道,“因为我们和你不一样,必须背着什么才能生存。我只背了我自己的仇恨,小萧却负着一个国度的悲哀。”

“不要再说下去了,”苏蘅轻轻握上他的手,“这样的事情,谁也不会希望。你们用不着背负那些。”

邵隐沉默片刻,“我今天遇见叶青了。”

“嗯。”

“他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我知晓,”苏蘅道,“我一直都知晓。”

“还要等待么?”邵隐问,“我们看见了那么多,还要继续等待着观看么?”

“和你打过架的,有谁是坏人呢?”苏蘅忽地转了话题,“小捕快总是有着公务,其他的人也没有几个真有心思打架。喂喂,这样下去,原来你希望做的事情呢?”

邵隐笑了笑,道,“世上又有几人如你我这般坏呢?别忘记我们谁也不是好人呐。”

少女一笑,“有吃人大魔头叶青那般坏么?”

“更坏,”邵隐微笑,“叶青只被江湖追杀,在下却被世界通缉。”

“算了吧,你自己都说过有外交豁免了。嗳,你杀那些贵族,万一引起战争怎么办?”

“他们不会与邺为敌,”邵隐道,“一切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对邺开战。邺太强大,只有一个人能打败他。”

苏蘅默然,不久道,“但如今的剑神只是人。”

“风神也一样。”他如今还是说出了那个秘密,“他们是无情的,一代比一代更加无情。所以他们也是无敌的,即使是剑神都无法改变。”

“那你呢?”苏蘅问,“你无情么?”

“我是被逐出的人。”邵隐简单地回答,“只留下天下第一,这虚幻的梦罢了。”

“你眼睛的颜­色­那么好看呢。”少女道,“夜的颜­色­,我每次看见他们都会想起大漠上的夜,只有星子映出的光。你眼睛里也有星子呢。”

“你夸人的法子和骂人的法子一样让人头皮发麻。”邵隐笑道,“小萧呢?”

苏蘅静了一会,道,“我不知晓,今天整个就没见他。”

她没有见过小萧?邵隐沉默,小萧并不是太过好动的人,不会是真个被燕逸秋拐走了罢?若说那样倒也罢了呢?他轻轻呼一口气,道,“我们等等他,他会赶上来的。”

“是啊,还带着不少跟班。”少年的声音在窗子外面想起,“好事,真是好事,貔貅帮给解散了,现在他们却全找我麻烦来了!”

“你还有气力骂人,麻烦就不算多。”邵隐笑道,“怕什么呢?你又不是一个人。”

“托君之福。”少年翻进窗子,找张椅子坐下,支着两条长腿,“如今我也成了背叛家国的罪人。”

邵隐一怔,望那少年时,萧茧已失了素日冷静,茶­色­眼中­射­出刀子一般冷光,“要是我自己愿意也就罢了,你说说这成什么事,若是你不愿意硬拉你叛国,你会愿意不?”

邵隐默然,苏蘅也不言语。他偷眼看苏蘅,少女摇摇头,他也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含义,且他自己也未想好如何回答,于是他也摇头。

这样时候摇头会不会让萧茧更生气?大概是会的,但这也没什么法子,别人生气他怎么会有法子。邵隐叹口气道,“你所谓的家国,是靖还是卫?别忘了你现在是卫的贵族,因为靖早就不存在了!”

“君出此言,是讥笑我亡国后人么?”萧茧的声音很冷,“或是你觉得我打你一顿就会消气,以后也不会再提起?”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计较太累。”邵隐道,“外面跟班进来的话,就打跑他们。其余之事,你又不是在位者,何必计较?”

“不计较,不计较——都是对人说得轻巧。”小少年忽地笑起,“邵隐啊,昔日我族若非太过淡漠,靖绝不至于亡国于邺,如今若你不计较家事,何必叛国于此,筹划来日复仇?”

“行了,你们别吵了,我头都疼了!”苏蘅忽道,“你们若真想好好当贵族,就乖乖回你们封地去,自有锦衣玉食等着你们。你们若要在江湖里跑,还装什么大贵族谈国事家事?贵族头颅一样杀得,再吵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她说着恶狠狠取出一面小扇子,两人顿时噤了声。

苏蘅见那二人噤声,笑道,“怎么,见了我就怕了?什么贵族贵族的,不过欺软怕硬罢了!亡国的人有资本说话?有空说话先复国去!不要以为我平日不说正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记住,还有偷听的!”她一抬手指窗外,“出来罢!否则我让你再跑不得江湖!”

唉唉,谁说女子不如男,世上出了这么个小魔头,也真够可怕的。邵隐只笑,也听到窗外笑声,“说得好,太好了!当为姑娘浮一大白!”

萧茧听那声音,以手掩面低声道,“莲蓬……”

那萧荷以手一撑窗沿跳进屋子,“外面听得这里咋咋呼呼,也不知是为何。本人天生好管闲事,却不爱出名,所以以小毛虫的名义行侠仗义是在下最喜欢的事情。这让你们困扰了么?对不住呀,不过我可不会改。”

他很俊朗,眼睛亮亮的,说话的声音比萧茧要悦耳一些,邵隐因他话语而笑道,“说够了么?”

“嗯,其实我想说的是,你们在底下的麻烦可能比较麻烦。虽然是我招惹的,但你们的名声比我要大多了,不好意思了,大概有十个人在想怎么烧客栈,而老板已经逃走了呐。”

“哦?我还想住到来年呢,这里的气候适合我养伤。”邵隐叹道,“小萧,这些事情当真与我有关么?”

“既然你要当头儿,总要负责一些罢。”少年不冷不热地回答,“貔貅帮那些个死士呢,血里有毒,沾到身上的话会烂掉,而且除非斫下他们的头,他们死得比你慢多了。当然你不用怕,貔貅帮已经解散了,那些死士可能也被人道销毁了。如今在这里拆房子的,也只是一些烦人的小跟班罢了。”

但每一个都是令人头痛的小跟班是么?邵隐跳下榻,脚还是软的。他可刚发过烧。这样能杀人么?嘻,光想着杀人可不行呢。

“我去看看。”

“你少说一个字。”萧茧道,“你一个人下去的结局可绝对是我要把你扛上来,这种累活打死我也不­干­了。”

“小萧。”邵隐望那少年,“你相信过我么?”

少年一笑,“怎可能相信你那些自大的鬼话。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乖乖,终于笑了。他等萧茧笑可已经等了太久,他们会成为朋友罢。他们是曾经立下血的誓约的人,只要继续在通向最强的路途上前进,他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朋友不是么?虽然那些只是约定,但毕竟还有什么存在着罢。

邵隐道,“好,我们下去罢。”

确实有人在砸店子里东西,但四人下去之时,便听见几声年轻人声音。定睛看时,那些个人已被铁链子锁了。锁人的高大年轻人看看他们,挥手道,“客人,没事了。槿法森严,绝不会轻饶这些宵小。”

“喂喂,”苏蘅道,“听说你们连叶青也关过是不?”

“啊,那人啊,他因为违反宵禁令被关进来过三次,人人都知道他了。你们几个也好面熟啊。”年轻人俏皮地眨眨眼,“公务在身,告辞了。”

他牵着串成一串的人走出客栈去,邵隐耸耸肩,“他们真是好人。”

“不,他们不抓我们,就不是好人。”苏蘅道,“真的好人不是要见义勇为么?看见几个通缉犯也不抓,一定是包庇恶人,不是什么好人啦。”

“城月你这促狭鬼,说不了几句正经话。”邵隐笑道,“萧兄今次前来,定非仅为跟班之事。”他望萧荷,沉声道,“我想要知晓。”

萧荷耸耸肩,“这个,我确实不是为了他们而来。我为我兄弟过来。”他敛起笑容,“我想知道,把我的小兄弟托付给你们值不值得。”

“这样说不是太难听了么?”邵隐道,“小萧与我们,并非那样一类的关系。你说托付什么的,他会高兴么?”

萧荷道,“我本觉得你们太轻佻,不适合与我弟弟作友人,因为那家伙太死脑筋啦。但他坚持要我再看看,我就继续看着。”他又缓缓浮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你们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邵隐淡淡道,“自满,骄纵,嘴硬,好斗,脏话,不顾一切,城月,还有什么?”

“傻。”小少女嘻嘻一笑,“这些就是我们的全部了么?我怎么觉得还少了天下无敌呢?”

“看,骄纵。”邵隐笑道,“这样的我们,真的是你可以托付兄弟的人么?”

萧荷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道,“呣,或许确实不大好呢,不过看样子我弟弟已经跟着你们学坏了啊。以前他见谁都轻声细语的,跟个大姑娘似的,现在也长成男子汉了么?让你哥哥看看?”他大笑起来,“你们几个都太温柔了,多为自己想想吧,不要学我,朋友没交着,还捡了一件烂差事!”

“你并不想去做那件事,但那是承诺是不?”苏蘅问,“承诺很讨厌呢,你有时候会承诺一些完成不了的事情,以后就尽得找借口逃走。你看看这里还有一个人想要当天下第一呢!”

“城月,可别再损我好不?”邵隐道,“萧兄,你所言者可是真意?”

“也不是。”萧荷道,“我都是在骗你们的,我只想找个可能认识可能不认识的人说话罢了。”

“你很孤单,”苏蘅道,“为什么不多结交些朋友,这样一路上有欢笑也有争吵,不好么?”

“或许我已经老了罢,”萧荷笑了笑,“看看,我连白头发都有了。”

邵隐定睛看时,那少年鬓角果已有些白发。少年白头,无非思愁。他记起叶青,这两个人的友谊真是奇妙,他暗忖,为了彼此么?他们也不全然是为了彼此做什么。罢了罢了,他也不胡乱猜,那毕竟不大好。他们还是必须走上各自的路途。

“以后会好的,”他迟疑半晌道,“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可以看到一切都好起来的以后么?”萧荷又露出他漫不经心的笑,“看看,我们如今也在江湖之中有了名声,如他们少年时一样了。快了快了,江湖是少年人的,但老人就注定死么?我最看不惯他就是不求生而求死。这点病算什么,那样的磨折与苦痛又算什么?他没了希望就是死人一个,但是希望谁能看见,活人与死人又有何分别?”他不知在问谁,终带着苦涩笑了,“别弄成他那样子,你们三个谁也别弄成那样。这样的话五十年后,我们还可以来两盘棋局。”

“我连叶楼主也可胜过,自然不会败于你。”邵隐笑道,“你们要待到清明么?”

“寒食之日,今后可供奠祭不是?”萧荷一笑道,“保重啊,我告辞了。”

“我们都保重,”邵隐微笑,“除非活得不耐烦了,绝不轻易言败。”

“其实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萧荷忽又道,“所以毛虫啊,你不要再装了,谁都知道你与他有断袖之情不是么?”他发出一阵大笑,飞也似地跑了。邵隐看看苏蘅,又望望萧茧,耸肩道,“有时也不能太相信别人,来自亲人的传言也一样只是传言。我知道小萧你喜欢燕姑娘,所以不要拿剑指着我——”

邵隐转身就跑,萧茧举剑追去,一边咆哮,“你毁我一世英名,我杀了你!”

苏蘅摊了手吐一口气,“还有气力打架,就没事——”

那些时日邵隐的伤渐愈了,也有时间四处游玩。他决定等那一日,却又不想亲见那些事情。那些在他在清鋆楼下棋时曾语与叶鸣翮,叶鸣翮想了一会儿,告诉他这是自寻烦恼。他自寻烦恼的时候还不够多么?真是的。

那时邵隐走错了一步棋,被叶鸣翮抓住机会吃光了他棋盘上全部棋子。最后他只余王在棋盘上,无奈告负。叶鸣翮那时语重心长地道,“烦恼总来烦你,到那时候再想罢。你还足够年轻,后悔也无所谓。”

嗯,到他站在杨玄清的面前再后悔?那时候别后悔得腿打哆嗦才好呢。他第二盘棋胜了,见叶鸣翮似乎有些神不守舍,便问,“怎了?”

“我在想你的话有没有道理。或许我也得练一下武艺,毕竟若离不可能总与我在一起。”

“你再练也成不了天下第一。”邵隐不客气地道,“还是多出些鬼点子,让你家若离给你跑腿罢,你又不是我们一直在路上的,你有产业有活计,别人都听你的,莫非你害怕再出一个君毅?”

“我有点担心小夏,怕他做下一个君毅。”她坦白地道,“别告诉别人,若离也别告诉。我只是担心。”

“别担心,他不会背叛你的。世上会背叛的人并不多,你不可能遇到两三四五个。不用吓唬自己了,他们是忠于你的。”

“你长大了。”叶鸣翮微笑,“不再是刚见那会很有气势的小不点了,很好,你会得到你希望的,在你再长大一点的时候。”

“我一直不大爱想,直到我除了想与睡觉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邵隐轻叹了一口气,“这样很好不是么,这样的我还是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叶鸣翮笑道,“将军,将死你了。”

“我方才走的哪一步?啊,不对,你偷换子了,这里是马不是车!”

“别耍赖,你弈不过我。”叶鸣翮笑道,“对了,城月呢?”

“她天天在找捕快打架,号称要打败一百个捕快,彻底破坏以下槿国的法令。”

“这可不好,你也不阻她?我这楼子可是临安唯一的江湖组织了。”

邵隐抬了头靠在椅背上,“谁能阻了铁扇君?吃了熊心豹子胆我都不敢。”

“你这是不想。真的要阻拦,她也就听了你的。城月跟你那么好,谁都知道。”

“我们是好友嘛。”邵隐笑道,“若离今日不观棋?”

“他在忙着假扮医者。”叶鸣翮撇嘴,“以他的医术,那些人可真得捏把汗。”

邵隐不由忆起上次,道,“前次他不是在吓我罢?”

“那次倒不大是,不过你不会那么糟的。若离说不往狠里说你不会听。”

“那我放心了。”邵隐吐口气,“再来一盘?”

“不早了,你也当回去了,休要教那两人担心。”

“他们也顾自玩呢。”虽那样说笑,邵隐仍起了身,“这般,便告辞了。寻日再来,定要赢走你楼子。”

“在那之前,先把你输掉的裤子给我。”叶鸣翮狡黠一笑,“好了,别再玩了。”

邵隐走出那小楼。已过了这个春节,春日便将来了罢。江南的春日总伴着绵绵细雨,但他可不喜欢下雨的日子啊。这样也好,他不用管太多,该来的已经来了,该走的总是要走。他在这里等待旧时代的终结,在他自己创立新时代之前。你听见了么?他抬起头,风的声音,从故乡来的,你分明听见了,却装作不曾听见么?风的声音改变了,那意味着传承者的选定。就是这样了罢。

他忽地又想起伤城和那对兄妹,以及他自己国度的那些传说。风会战胜剑么?他不大知道,于是继续向客栈走去,哼着他自己的歌子。

那时邵隐感觉有人在注视他,转过头时视线也消失了。他总不会知道在看着他的人是谁,片刻之后这些事情也会被他忘记。这样的事情他总不会记得太深,却仍有一些被他牢牢攥在心底,绝对不肯划去。

那些事情如同少年鬓边的白发,他们即使觉得它们显眼,也不会将之拔去。因为记忆与白发都标志着成长,而那时少年也不再只是少年。

十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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